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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陆小凤传奇第四部 银钩赌坊

_7 古龙(当代)
陆小凤抬起头,恰巧看见李神童的手从冷红儿胸膛上移开。
然后冷红儿就冲了出去,冲到门外后,门外就响起了她的痛哭声。
陆小凤只觉得一阵怒气上涌,双拳已紧紧握起,他决心要给这人一个好好的教训。
李神童居然还是在笑,摇着手笑道:“你可不能过来,我知道我打不过你,我知道你是什么人。”
陆小凤沉着脸道:“你知道?”
李神童笑道:“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就算你再把胡子留多些也没用,我还是知道你是那个有四条眉毛的陆小凤。”
陆小凤停下了脚步,怔住。
他到这里来还不到两个时辰,只见了五个人,这五个人居然全都让他大吃一惊,这地方的人好像全不简单,他若想将罗刹牌带回去,看来还很不容易。
李神童笑得更愉快,又道:“可是你只管放心,我绝不会揭穿这秘密的,因为我们本就是一条路上的人,我等你来已等了很久。”
陆小凤更奇怪:“你知道我会来?”
李神童道:“蓝胡子说过他一定会把你找来的,他说的话我一直很相信。”
陆小凤总算明白了,他也想起了蓝胡子说的话:“就算你找不到,也有人带你去找……你一到那里,就有人会跟你联络的。”
李神童笑道:“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出卖我姐姐,替蓝胡子做奸细。”
陆小凤冷冷道:“但是我也并不太奇怪,像你这种人,还有什么事做不出的?”
李神童居然叹了口气,道:“等你见过我那宝贝姐姐,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了。”
陆小凤道:“我要怎么样才能见到她?”
李神童道:“只有一个法子。”
陆小凤道:“什么法子?”
李神童道:“赶快把你带来的那些箱子送去。”
陆小凤道:“你也不知道她躲在哪里?”
李神童道:“我也不知道。”
他叹息着,苦笑道:“除了白花花的银子,和黄澄澄的金子外,她简直已六亲不认。”
陆小凤盯着他,足足盯了有一盏茶时分,忽然问道:“你想不想挨揍?”
李神童当然不想。
陆小凤道:“那么你就赶快把地上这些东西全都吃下去,只要被我发现你还剩下一块没有吃,我就要你后悔一辈子。”
火锅撞翻了,酸菜、白肉、血肠,倒得满地都是,很快就结成了一层白油。
李神童苦着脸弯下腰时,陆小凤就慢慢的走了出去,刚走出门,就听见他的呕吐声。
夜已很深了,辉煌的灯火已寥落,辉煌的市镇也已被寒冷黑暗笼罩。
冷风从冰河上吹过来,远方仿佛有狼群在呼号,凄凉惨厉的呼声,听得人心都冷透。
——冷红儿跑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又坐在冰河上,等着黑熊走过?
——在她心目中,这只黑熊象征的是什么?是不是象征着人类那种最原始的欲望?
陆小凤觉得很难受,不仅是在为她难受,也在为自己难受。
——为什么人类总是要被自己的欲望折磨?
天长酒楼里的灯光从门缝里照出来,还带着一阵阵热呼呼的热气。
陆小凤却皱起了眉,他知道在里面等着他的,又是酸菜白肉血肠火锅,又是一个古怪的女孩子。
在这一瞬间,他恨不得也跑到冰河上去等着看那只黑熊。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看见一条人影从天长酒楼的屋子后面掠出,身形一闪就消失在黑暗中。
这种轻功身法,甚至已不在陆小凤之下,这种地方谁有这么高明的轻功?
陆小凤又皱起了眉,门已开了,一双带笑的眼睛在门缝里看着他,吃吃的笑道:“你总算还记得回来,我还以为你已死在那个女人的小肚子上了。”
热气腾腾的火锅,温得恰到好处的竹叶青,楚楚笑得很甜:“这酒还是我特地带来的……”
陆小凤几乎又忍不住要逃出去,同样的酒菜和女人,已经让他受不了,何况连她们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下面她在说什么,他已连一个字都没有听见——乏味的酒菜、乏味的谈话、乏味的人……
他忽然跳起来,道:“快叫人送去,快!”
楚楚怔了怔,道:“快把什么东西送去?送到哪里去?”
陆小凤道:“快把箱子送到银钩赌坊去。”
七八丈宽的屋子,已用木板隔成七八间。
最大的一间房里,摆着最大的一张床,铺着最厚的一床被。
陆小凤就躺在这张床上,盖着这张被,却还是冷得要命。
每个人都有情绪低落的时候,他也是人,在这种时候,他就会觉得自己总是会把所有的事都弄得一团糟,只恨不得先打自己三千八百个耳光,罚跪三百八十天,再买块豆腐来一头撞死。
外面有人在搬箱子,一面还打着呵欠,打着喷嚏。
三更半夜,把人从被窝里叫出来搬箱子,这种人生好像也没有多大意思,这些人为什么还不去死?
——为什么要去死?
——人活着,不但是种权利,也是种义务,谁都没有权毁灭别人,也同样无权毁灭自己。
陆小凤翻了个身,只想早点睡着,可惜睡眠就像是女人一样,你越急着想她快点来,她却来得越迟——人生中岂非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忽然间,外面“哗啦啦”一阵响,接着又是一连串惊呼。
陆小凤跳起来,套上外衣,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赤着脚窜出去,几个抬箱子的大汉正站在外面,看着一口箱子发呆。箱子已跌在地上,跌开了,里面的东西全都倒翻了出来,竟不是黄金,也不是银子,竟是一块块砖头。
陆小凤怔住。
今天晚上这已是他第六次怔住,这一次他不但吃惊,而且愤怒,因为他也同样有种被欺骗了的感觉,这种感觉当然不好受。
楚楚却完全面不改色,淡淡道:“你们站在这里发什么呆?砖头又摔不疼,快装好送去。”
陆小凤冷冷道:“送去?送到哪里?”
楚楚道:“当然是送到银钩赌坊去。”
陆小凤冷笑道:“你想用砖头去换人家的罗刹牌?你以为人家都是呆子?”
楚楚道:“就因为那位陈姑娘一点都不呆,所以我才能把箱子就这么样送去,她若是识货的,看了这些箱子一定没话说。”
陆小凤道:“别的箱子里装的也是砖头?”
楚楚道:“完全一样的砖头,只不过……”
陆小凤道:“不过怎么样?”
楚楚笑了笑,道:“箱子里装的虽然是砖头,箱子却是用黄金打成的,我们带着这么多黄金走这么远的路,总不能不特别小心些。”
陆小凤说不出话了,他忽然发现这里惟一的呆子好像就是他自己。
剩下的几口箱子很快就被搬走,陆小凤还赤着脚站在那里发怔。
楚楚看着他,嫣然道:“我知道你一直在生我的气,我知道。”
她知道陆小凤袍子下面是空的,她走过去,解开他的袍子,把自己的脸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用双手搂住了他的腰,耳语般轻轻说道:“可是今天晚上,我绝不会再让你生气了,绝不会。”
陆小凤垂下头,看着她头顶的发髻,看了很久,忽然道:“是什么事让你改变了主意?”
楚楚柔声道:“我一向只做我高兴的事,以前我不高兴陪你,现在……”
陆小凤道:“现在你高兴了?”
楚楚道:“嗯。”
陆小凤笑了,忽然把她抱起来,抱回到她自己的屋里,用力将她抛在她自己的床上,扭头就走。
楚楚从床上跳起来,大喊:“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小凤头也不回,淡淡道:“也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告诉你,这种事是要两个人都高兴的时候做的,现在你虽然高兴,我却不高兴了。”
这天晚上陆小凤虽然还是一个人睡,却睡得很熟,他总算出了一口气,第二天醒来时,觉得胃口好极了,简直可以吞下一整条鲸鱼。
虽然已快到正午,楚楚却还躲在屋里,也不知是在睡觉,还是在生气。
银钩赌坊那边居然也一直没有消息。
陆小凤狼吞虎咽的吃下了他的早点兼午饭,这顿饭使他看来更容光焕发,精神抖擞,所以他又特地到厨房去,着实对那厨子夸奖了一番。
他心情愉快时,总是希望别人也能同样愉快。
临走时他还拍着那厨子的肩,笑道:“你若到内地去开饭馆,我保证你一定发财,那些吃惯了煎小鱼的土蛋们,若是吃到你的大块烧羊肉,简直会高兴得爬上墙。”
厨子看着他走出去,目中充满感激,心里只希望他今天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好运气。
陆小凤也相信自己一定会有好运气的。
◆ 《陆小凤传奇之银钩赌坊》 第八回 松花江下 ◆
灯笼虽然没有点着,银钩却还是不停的在风中摇晃。
陆小凤大步走入银钩赌坊,只觉得手里满把握着的都是好运气,几乎忍不住要停下来掷几手骰子。
他没有停下来,他不愿把这种好运气浪费在骰子上。
李神童远远的看见他走进来,就赶紧溜了,这个人今天看来好像显得有点面黄肌瘦,萎靡不振,昨天晚上说不定整夜都在泻肚子。
陆小凤微笑着走过去,走到那间门口写着“账房重地,闲人免进”的密室外,立刻有两条大汉迎上来挡住他的路。
一个人指着门上的木牌,沉着脸道:“你认不认得字?”
陆小凤微笑道:“字我倒也认得几个,但我却不是咸人,我很甜,甜得要命。”
这人怔了怔,还没有会过意来,陆小凤已从他面前走过去,他想伸手,忽然觉得腰眼上一麻,整个人都软了,连手指都抬不起。
陈静静果然在房里,李神童也在,看见陆小凤,两个人都勉强作出笑脸。
陆小凤也笑了笑,道:“早。”
陈静静嫣然道:“现在已不早了。”
陆小凤道:“你既然知道现在已不早了,为什么还不给我消息?”
陈静静轻轻咳嗽了两声,道:“我们正想去请贾大爷今天晚上过来吃便饭。”
陆小凤道:“我一向不吃便饭,我只吃整桌的酒席。”
陈静静勉强笑道:“当然是整桌的酒席,到时候李大姐也一定会来的。”
陆小凤道:“我现在既然已来了,现在就要吃。”
陈静静道:“那怎么办呢?”
陆小凤道:“办法很简单,你只要去告诉你那李大姐,说我已来了,假如她还不出来见我,我就先割掉她弟弟两只耳朵,一只鼻子。”
李神童脸色又变了,陈静静笑得更勉强,道:“只可惜我们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叫我们怎么去告诉她?”
陆小凤道:“你们不知道她在哪里,我倒知道一点。”
陈静静道:“哦?”
陆小凤道:“这里本来有两个大水缸的,现在外面却已只剩下一个,还有一个到哪里去了?”
陈静静的脸色好像也有点改变。
陆小凤道:“水缸在哪里,李霞就在哪里。”
陈静静道:“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陆小凤道:“你应该懂的,除了疯子外,谁也不会卖了房子来做这么样两个大水缸,只为了要接雨水喝。”
陈静静同意这一点,她不能不同意。
陆小凤道:“丁老大并不是疯子,他这么做当然另有目的。”
陈静静道:“你说他有什么目的?”
陆小凤道:“他跟李霞本是私奔到这里来的,生怕别人追来,就做了两个这么样的水缸,准备必要时好藏在水缸里。”
陈静静道:“水缸里能藏得住人?”
陆小凤道:“平时当然藏不住,可是你假如把水缸藏在冰河里,就是再好也没有的藏身之处了,谁也想不到冰河下面还有人的。”
陈静静还想笑,却已笑不出来,李神童却忍不住问道:“你知道那水缸在哪里?”
陆小凤点点头,用脚踩了踩地上铺着的木板,道:“就在这里。”
陈静静看着李神童,李神童看着陈静静,两个人还没有开口,木板下却已有人开口了。
一个低沉沙哑的女子声音冷冷道:“你既然知道我在下面,为什么还不下来?”
两丈多高的水缸,居然还隔成了两层,下面一层铺满了柔软的皮毛,正是个极舒服的床铺,从一道小小的梯子走到上面一层,就是饮食起居的地方了,里面居然有桌椅,四面都挂着厚厚的毛毡,还有个极精致的黄铜火炉。
陆小凤叹了口气,心里在幻想着,假如能和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子到这里来住几天,那种日子一定过得像是在做梦。
一个长得还不算太难看的中年妇人,正坐在对面盯着他。
这女人头发梳得很亮、很整齐,一张四四方方的脸,颧骨很高,嘴唇很厚,毛孔很粗,表情很严肃,实在连一点好看的地方都没有。
别人会觉得她并不难看,也许只因为她的眼睛,她在盯住别人的时候,眼睛里就仿佛有一层淡淡的雨雾,你若没有看见过她,绝对想不到这么一双眼睛,会长在这么一个人脸上。
“我就是李霞。”她盯着陆小凤:“你当然就是贾乐山。”
陆小凤点点头。
李霞道:“你知不知道别人都说你是条老狐狸?”
陆小凤道:“我本来就是的。”
李霞道:“可是你看来并不老。”
陆小凤道:“因为我知道有个法子可以使男人保持年轻。”
李霞道:“什么法子?”
陆小凤道:“女人。”
李霞眼睛里仿佛也有了笑意,道:“这法子听来好像很不错。”
陆小凤也在盯着她,微笑道:“你看来也不老。”
李霞道:“哦?”
陆小凤道:“你是用什么法子保持年轻的?”
李霞沉下脸,冷笑道:“你以为我用的是男人?”
陆小凤淡淡道:“只要你不用我,随便你用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李霞又开始盯着他,眼睛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大声吩咐:“来人,摆酒。”
陆小凤道:“我不是来喝酒的。”
李霞道:“但是你非喝不可。”
陆小凤道:“为什么?”
李霞道:“因为我要你喝,你要的东西,也正巧在我手里。”
陆小凤心里在叹息,鼻子里已嗅到一阵香气,又是酸菜白肉血肠火锅的香气。
热气腾腾的火锅,温得恰到好处的竹叶青。
李霞还没有开口,陆小凤已抢着道:“这酒当然是你从外地带来的,而且一直都舍不得喝。”
他以为李霞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他怎么能说出她心里的话。谁知李霞却摇摇头,道:“你错了,这酒是你那女人送来的,我所以没有喝,只因为我怕酒里有毒。”
陆小凤只有苦笑,每个人都有错的时候,他苦笑着道:“所以你要我先试试?”
李霞并不否认,陆小凤已举杯一饮而尽。
他天生就有种奇怪的本能,他的感觉远比大多数人都敏锐,酒里若有毒,只要酒一沾唇他就能感觉到,否则他只怕早就被毒死了几百次。
李霞用眼角瞟着他,忽又问道:“听说你那女人长得很不错,她叫什么名字?”
陆小凤道:“楚楚。”
李霞冷冷道:“你有了那么好看的女人,还要在外面东勾西搭,连别人的老婆都不肯放过?”
陆小凤笑了笑,道:“红儿和小唐好像已不是别人的老婆,我喜欢女人。”
李霞忽然也笑了笑,道:“现在我再也不是别人的老婆,我也是女人。”
陆小凤淡淡道:“只可惜我眼中看来,你只不过是个跟我做买卖的生意人而已。”
李霞道:“现在我们的买卖岂非已做完了?”
陆小凤道:“好像还没有,我虽然已付了钱,你却还没有交货。”
李霞道:“你放心,你要的东西,明天一早我就会交给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要等到明日早上?”
李霞也倒了杯酒,慢慢的喝下去,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缓缓道:“我们都是大人了,用不着再像两个孩子一样玩把戏。”
陆小凤道:“我也不想玩把戏。”
李霞盯着他,道:“这里的男人,都是又臭又脏的土驴,几个月也不洗一次澡,我看见就呕心,可是你……你……”
陆小凤道:“我怎么样!”
李霞道:“你不但长得比我想像中年轻得多,你的身体看来还这么结实,这么棒。”
她眼睛里的雨雾更浓,呼吸也忽然变得急促,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你难道还不明白?”
陆小凤道:“我一点也不明白。”
李霞咬了咬嘴,道:“我也是个女人,女人都是少不了男人的,可是我……我却已有好几个月没有男人了,我……”
她的呼吸更急促,忽然倒过来,用手握住了陆小凤的手。
她握得实在太用力,连指甲都刺入陆小凤肉里。
她的脸上已有汗珠,鼻翼扩张,不停的喘息,瞳孔也渐渐扩散,散发出一种水汪汪的温暖……
陆小凤没有动。
他看见过这种表情,那只有在某种特别兴奋的时候,一个女人脸上才会露出这种表情,但现在她却只不过握住了他的手而已。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她为什么跟丁老大私奔,为什么会嫁给蓝胡子。
她无疑是个性欲极旺盛的女人,又正在女人性欲最旺盛的年纪。
她长得虽不美,可是这种女人却通常都有种奇异而邪恶的吸引力,尤其是那厚而多肉的嘴唇,总能让男人联想起某种原始的罪恶。
陆小凤没有动。
但是连他自己也不能否认,他的心又开始动了。
他的喉结在上下滚动,嘴忽然发干,他想走,李霞却已倒在他身上,压在他身上,像章鱼般紧紧缠住了他。
就连陆小凤都没有遇见过需要得这么强烈的女人,他几乎已透不过气来,她的手忽然已伸入,用力握住了他……
忽然间,“砰”的一声响,上面的木板被掀开,一个人在嘶声呼喊:“让我进去,我要进去,谁敢拦住我,我就杀了谁。”
陆小凤一惊,李霞坐起,还在不停的喘息。一个女人从上面跳下来,圆圆的脸已因愤怒而扭曲,笑眯眯的眼睛却瞪得很圆,在这一瞬间,陆小凤几乎已认不出她就是那站在“太白遗风”木板招牌下,想勾引男人上她砧板宰割的唐可卿。
“是你……”李霞跳了起来,怒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快滚出去!”
唐可卿狠狠的瞪着她,冷笑道:“我偏不滚,这地方我为什么不能来?你不许我碰男人,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偷汉子?”
李霞更愤怒,厉声道:“你管不着,无论我干什么你都管不着。”
唐可卿也叫起来:“谁说我管不着?你是我的,我不许男人碰你。”
李霞忽然冲过去,一掌重重的掴在唐可卿脸上,她脸上立刻多出几条紫痕,唐可卿忽然也扑上来,缠住了李霞,就像李霞刚才缠住陆小凤一样。
“我要你,你打死我,我也要你。”李霞的拳头雨点般打在她身上,她却还是死缠住不放:“我也跟男人一样好,你知道的,你为什么……”
陆小凤不想再听下去,更不想再看下去,这件事只让他觉得又可悲,又可笑,又呕心。
他已悄悄溜走,他心里已明白,唐可卿为什么要憎恨男人,折磨男人了。
想到他自己居然还曾经拉过她的手,他简直忍不住要吐。
夜色忽然已降临。
陆小凤甚至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开始黑的,也没有回到天长酒楼去,只是在街上的酒店里,买了一大坛酒,一个人坐在这里来喝。
他心里充满了悲哀和沮丧,情绪甚至比昨夜更低落,因为他虽然知道人生中本就有黑暗丑陋的一面,但是他一向不愿看到。
这里是个没有人住的小木屋,是在江岸旁,木屋里的人,想必已迁到那冰河上的市镇去了,木屋的门都几乎已被冰雪堵塞。
冷风从窗缝中吹进来,从木板的空隙吹进来,冷如刀锋。
可是他不在乎。
他只希望李霞真的能遵守诺言,明天一早就把罗刹牌交给他,他拿了就走。
刚来的时候,他也曾觉得这地方是辉煌而美丽的,到处都充满了新奇的刺激。
现在他却只想赶快走,越快越好。
破旧的木板桌上,还摆着盏油灯,灯中仿佛还剩着点油。
可是他并不想点灯,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两天他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消沉,他甚至又想去找孤松拼一拼。
奇怪的是,一到了这里,岁寒三友就好像忽然从地面上消失了。
远远望过去,冰上的市镇仍然灯火辉煌,这里的天黑得早,现在时候想必还不太晚,距离明天早上,时候还很长。
这漫漫的长夜要如何打发?
陆小凤捧起酒坛,又放下,他忽然听见外面的冰雪上,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此时此刻,还有谁会到这种地方来?
忽然间,窗子被撞开,一个人跳进来——门已被封死,陆小凤也是从窗子里跳进来的。
雪光反映,依稀可以分辨出,这人身上披着件又长又大的风氅,手里还捧着一大包东西,“砰”的放在桌上,用冷得直发抖的手,从包袱里拿出个火折子,点着了桌上的油灯。
然后她才回过头,面对着陆小凤,微笑道:“我果然没有猜错,你果然在这里。”
她的脸冻得发白,鼻子冻得红红的,笑容却如春花般温柔美丽,竟是陈静静。
陆小凤并没有吃惊,却忍不住要问:“你怎么会猜到我在这里?”
陈静静嫣然道:“我看见你捧着一大坛酒往这边走,附近又只有这么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我虽然不聪明,却也不太笨。”
陆小凤道:“你是特地来找我的?”
陈静静道:“嗯。”
陆小凤道:“找我干什么?”
陈静静指着桌上的包袱,道:“替你送下酒的菜来。”
她微笑着打开包袱,又道:“你总是我们的客人,我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的。”
陆小凤冷冷的看着她,道:“你不该来的。”
陈静静道:“为什么不该来?”
陆小凤道:“因为我是个色鬼,你难道不怕我……”
陈静静没有让他说下去,微笑道:“假如我怕,我为什么要来?”
这句话如果是丁香姨说出来的,一定会充满了挑逗性,如果是楚楚说出来,就会变得像是在挑战。
但是她的态度却很平静,因为她只不过是在叙说一件事而已。
——我知道你是个君子,所以我来了,我也知道你一定会像个君子般对我的。
这件事岂非本来就应该像是“二加二等于四”那么样简单明显?
在正常情况下,一个女人用这种态度来对付男人,的确可以算是最聪明的法子,只可惜陆小凤现在的情况并不正常。
现在他不但情绪沮丧到极点,不但气楚楚,气李霞,气唐可卿,更气自己,只觉得自己这两天做的每件事都该打三百大板,事实上,这几天他全身上下都好像不对劲。
陈静静又道:“我特地替你带了风鸡和腊肉来,你总该吃一点。”
陆小凤盯着她,缓缓道:“我只想吃一样东西。”
陈静静道:“你想吃什么?”
陆小凤道:“吃你。”
没有反抗,没有逃避,甚至连推拒都没有,这件事无论怎么样发展,她都好像已准备接受了。
她的反应虽不太热情,却很正常——一个女人在正常的情况下,接受了她的男人,事情好像本来就应该是这么样简单而自然的。
现在他们的激动已平息,她慢慢的站起来整理好自己,忽又回过头向陆小凤笑了笑,柔声道:“现在你想吃什么?”
陆小凤也笑了:“现在我什么都想吃,就算你带了一整条牛来,我也可以吞下去。”
两个人微笑着互相凝视,一件本来应该令人悔恨憎恶的事,忽然变得充满了欢愉。
陆小凤看着她,除了这种和平安详的欢愉外,心里还充满感激!
所有不对劲的事,都已像是阳光下的冰雪般溶化消失了,他忽然觉得全身上下都很对劲——一个女人在男人身上造成的变化,往往就像是奇迹。
陈静静眼睛里闪动着那种光芒,也是快乐而奇妙的:“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陈静静道:“无论多好的菜,里面假如没有放盐,都一定会变得很难吃。”
陆小凤微笑道:“一定难吃得要命。”
陈静静道:“男人也一样。”
陆小凤不懂:“男人怎么也一样?”
陈静静嫣然道:“无论多好的男人,假如没有女人,也一定会变坏的,而且坏得要命。”
她脸上还带着那种令人心跳的红晕,笑容看来就仿佛初夏的晚霞。
陆小凤的心又在跳,又想去拉她的手。
这一次陈静静却轻轻的躲开了,忽然正色道:“我本来是想来告诉你一件事的。”
陆小凤道:“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陈静静道:“因为我看得出你情绪不太好,我不敢说。”
陆小凤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说了?”
陈静静慢慢的点了点头,她当然也看得出他的情绪现在已经很稳定:“我只希望你听了这件事之后,不要太着急。”
陆小凤道:“我不会着急,你快说。”
他嘴里虽然说不着急,其实心里已经在着急。
陈静静终于叹息道:“小唐死了,是死在李霞手里的。”
陆小凤皱眉道:“李霞杀了她?为什么?”
陈静静道:“不知道?”
陆小凤道:“你没有问她?”
陈静静道:“我没有问,因为李霞已不见了,这次是真的不见了,我们找了很久,连影子都没有找到。”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陆小凤已跳起来!
陈静静道:“我就知道你听了这件事,一定会跳起来,因为除了她自己外,谁也不知道她把罗刹牌藏在哪里。”
陆小凤又跳起来,跳得更高。
陈静静道:“那十二口箱子,也是她自己派人送走的,别人也不知道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陆小凤大叫道:“这种事你为什么等到现在才告诉我?”
陈静静苦笑道:“我现在才告诉你,你已经跳得有八丈高,假如刚才告诉你,你不一拳打扁我的鼻子才怪。”
陆小凤坐下来,既不再跳,也不再叫。
陈静静道:“就是因为我,你才肯把箱子先交给她的。”
陆小凤道:“嗯。”
陈静静道:“现在你的箱子没有了,她的人也不见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陆小凤冷冷道:“你已经想出个很好的法子,堵住了我的嘴。”
陈静静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道:“你若认为我这么样对你,只不过是为了要堵住你的嘴,你就错了,假如我怕你找我算账,我也一样可以逃走。”她的眼圈发红,泪已将落。
陆小凤心又软了,忽然站起来,道:“你放心,她走不了的。”
陈静静道:“你有把握能找到她?”
陆小凤道:“我上次既然能找到她,这次就一样能找到。”
他嘴里虽然这么样说,其实心里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他只不过是在安慰她。
——假如你跟一个女人有了某种不寻常的关系,就算她做错了事,你也只有原谅她,还得想法子安慰她,就算她对不起你,你也只有认了。
——假如你始终跟一个女人保持着某种距离,她也不会着急的,着急的也是你。
“男人为什么总有这么多苦恼?”陆小凤在心里叹息着:“我为什么不能学学老实和尚,也剃光了头去做和尚?”
“她杀了唐可卿之后,心里也难免有点害怕,所以才会逃走。”
“嗯。”
“你当时也在银钩赌坊,你有没有看见她是往什么方向走的?”
“我没有。”陈静静道:“我听到唐可卿的惨呼声,赶到下面去时,她已经不见了。”
“别的人也没有看见她?”
陈静静摇摇头,道:“这地方只要天一黑,大家就全都躲到屋里去了,何况今天晚上又特别冷,那时候又刚好是吃饭的时候。”
陆小凤沉吟着,道:“但我却知道一个人,不管天气多冷,他还是会在外面瞎逛的。”
陈静静道:“你说的是谁?”
陆小凤道:“老山羊。”
陈静静道:“就是住在大水缸里的那个老怪物?”
陆小凤点点头,道:“你也看见过那个大水缸?”
陈静静道:“刚才我来的时候,还看见那边有火光,就好像房子着了火。”
陆小凤皱眉道:“但是那边并没有别的房子,那水缸又烧不着。”
陈静静道:“所以我也想不通那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道:“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赶紧去看看。”
天气实在很冷,风吹在身上,隔着皮袄都能刺到你骨头里去。
他们还没有看见那大水缸,就嗅到了风中传来一阵阵烈酒的香气。
陆小凤的鼻子已经快冻僵了,还是嗅到了这阵酒香,立刻皱起了眉,道:“不好。”
陈静静道:“什么事不好?”
陆小凤道:“不管什么样的酒,若是已装到肚子里,香气都不会传得这么远的。”
陈静静道:“假如把酒点着了烧起来,香气是不是就会传得很远?”
陆小凤点点头,道:“但是老山羊却绝不会把酒点着的,他的酒通常都是装进了肚子。”
陈静静也皱了皱眉,道:“难道你认为有人要用酒点火来烧他的水缸?”
陆小凤道:“就算水缸烧不着,却可以把他的人烧死。”
陈静静道:“谁想烧死他?为什么要烧死他?”
陆小凤道:“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一个人肚子里的秘密若是装得太多,就像是干柴上又浇了油一样,总是容易引火上身的。
现在火已灭了。
他们赶到大水缸的时候,只看见水缸已被熏得发黑,四面都堆着很高的木柴,木柴也已被烧焦。
风中还留着酒香,这么高的柴堆,再浇上酒,火势一定不小,别说水缸里只有一个老山羊,就算有七八十条大水牛,也一定全都被烤熟。
陈静静道:“酒香既然还没有散,火头一定也刚灭了没多久。”
陆小凤道:“我进去看看,你在外面等着。”
他跃身一纵而上,忽然又跳下来。
陈静静道:“你为什么不进去?”
陆小凤道:“我进不去。”
陈静静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里面结满了冰。”
陈静静道:“这地方就算热水一拿出来,也立刻就会结冰,谁也没法子在这么大的缸里倒满一缸水,里面又怎么会结满了冰?”
陆小凤道:“天知道……”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突听“啵”的一响,水缸裂开了一条大缝。
接着又是“啵”的一响,又是一条缝裂开来,这加工精制的特大水缸,转眼间就已四分五裂,比桌面还大的碎片,一片片落下,跌得粉碎!
水缸碎了,里面的冰却没有碎,在淡淡的星光下看来,就像是一座冰山般矗立着,透明的冰山里仿佛还有图画。
陆小凤道:“你好像带着火折子?”
陈静静道:“嗯。”
她把火折子交给了他,他拾起一段枯枝,点着,火光亮起,他们两个人的心都沉了下去,陈静静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就连陆小凤这一生中,都从未见过这么诡异可怕的事。
闪耀的火光下,透明的冰山看来又像是一大块白玉水晶,光采流动不息,说不出的奇幻瑰丽。
在这流动不息的奇丽光彩中,却有两个人一动也不动的凌空悬立着。
两个赤裸裸的人,一个人的头在上,一个人的脚在上,一个人干瘪枯瘦,正是老山羊,另一个人的乳房硕大,大腿丰满,赫然竟是李霞,两个人四只眼睛都已凸出来,一上一下,瞪着陈静静和陆小凤。
陈静静终于惊呼出声,人也晕过去了,等她醒来时,她已回到银钩赌坊,回到了她自己的卧室里。
屋子里布置得清雅而别致,每一样东西看来都是精心挑选的,正好摆在最恰当的地方,只有铺在椅子上那张又大又厚的熊皮,看来比较刺眼,可是等你坐上去之后,你就不会再多加挑剔了。
陆小凤此刻就坐在上面,他从来没有坐过这么温暖舒服的椅子,这张又大又厚的熊皮,温暖得就像是夏日阳光下的海浪一样。
陈静静已醒了很久,他却好像快睡着了,一直都没有抬头。
炉火烧得正旺,灯也点得很亮,刚才发生的那件事,已远得如同童年的噩梦。陈静静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幸亏我晕过去了,若是再多看他们两个人一眼,说不定会被吓死的。”
陆小凤没有开口,也没有反应。
陈静静看着他,又道:“你在想心事?想什么?”
陆小凤终于缓缓道:“缸里没有水,就不会结满冰,既然谁也没法子把水倒进去,那一满缸水是哪里来的?”
陈静静道:“现在你已想通了?”
陆小凤并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又问道:“昨天我去的时候,那边河床上还堆着很多积雪,今天却已看不见,这些积雪到哪里去了?”
陈静静眼珠子转了转,道:“是不是到水缸里去了?”
陆小凤点点头,道:“你若在水缸外面生起火,缸里的积雪是不是就会溶成水?”
陈静静眼睛里发出了光,道:“外面的火一灭,缸里的水就很快又会结成冰。”
陆小凤道:“水还没有结冰的时候,李霞和老山羊就已经被人抛进去了。”
陈静静咬着嘴唇,道:“她杀了小唐之后,就去找老山羊,因为他们本就是老朋友,而且……”
——而且老山羊年纪虽大,身体却很强壮,李霞又正在需要男人的时候。
这些话她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忍说出来,但是她却也知道陆小凤必定能了解。
陆小凤果然叹了口气,道:“也许他们就是在那时候被人杀了的。”
陈静静道:“是谁杀了他们的?为的是什么?”
陆小凤道:“我想不出这个人是谁,但我却知道他为的一定也是罗刹牌。”
陈静静道:“可是他杀了李霞,罗刹牌也未必能到他的手。”
陆小凤苦笑道:“就算他自己到不了手,也不愿让我到手。”
陈静静也叹了口气,道:“我还是想不通,他杀了李霞后,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多事,把积雪溶成水,再把李霞冻在冰里?”
陆小凤道:“也许他本想要胁李霞,要她在水还没有结冰之前,把罗刹牌交出来。”
陈静静道:“可是李霞并不笨,当然知道自己就算交出了罗刹牌,也还是死路一条,所以……”
陆小凤道:“所以现在罗刹牌一定还藏在原来的地方。”
陈静静叹道:“只可惜李霞已经死了,这秘密又没有别人知道。”
陆小凤站起来,面对炉火,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有个朋友,曾经告诉过我,这地方只有两个人可靠,一个是老山羊,另外一个就是你。”
陈静静显得很惊讶,道:“你这朋友是谁?他认得我?”
陆小凤道:“她也是你的朋友,而且还是跟你从小在一起长大的。”
陈静静吃惊得张大眼睛,道:“你说的是丁香姨,你怎么认得她的?”
陆小凤苦笑道:“我只希望你知道她是我的朋友,别的事你最好不要问得太多。”
陈静静凝视着他,终于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希望你知道,她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道:“所以你绝不会欺骗我?”
陈静静道:“绝不会。”
陆小凤道:“假如你知道罗刹牌藏在哪里,就一定会告诉我?”
陈静静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
陆小凤又长长叹了口气,道:“所以李霞本不该死的,更不该死得这么惨,我总认为只有疯子才能想出这种法子来杀人,这地方却只有半个疯子。”
陈静静道:“谁?”
陆小凤道:“李神童。”
陈静静更吃惊,道:“你认为他对自己嫡亲的姐姐也能下得了毒手?”
陆小凤还没有回答,外面忽然有人闯了进来,拍着手笑道:“她总算答应嫁给我了,我总算有了个老婆,你们快来喝我的喜酒。”
这个人当然就是李神童。
他身上还是穿着那件大红袍,头上还是戴着那顶大绿帽,脸上居然还抹了层胭脂,看起来比以前更疯,却不知道是真疯?还是假疯?
陈静静忍不住问道:“是谁答应嫁给你了?”
李神童道:“当然是我的新娘子。”
陈静静道:“你的新娘子在哪里?”
李神童道:“当然在洞房里。”
“今天我洞房里,大家喜洋洋,新娘真漂亮,我真爱新娘……”
他疯疯癫癫的拍手高歌着,又冲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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