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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陆小凤传奇第四部 银钩赌坊

_11 古龙(当代)
方玉飞道:“我……我怕谁知道!”
陆小凤笑了笑,转过头,看着方玉香。
方玉香的脸色已铁青。
陆小凤又拍了拍方玉飞的肩,微笑道:“我刚才已说过,陈静静的确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不但聪明美丽,而且温柔体贴,你既然冒险救了她,就应该好好待她,你说对不对?”
方玉飞道:“对,对极了。”
他在微笑,陆小凤也在微笑,但两个人的笑容看来却连一点相同的样子都没有。
于是陆小凤就微笑着走出去。
方玉香忽然大声道:“等一等。”
陆小凤停下。
方玉香道:“你还忘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哦?”
方玉香道:“你还忘了送样东西给他。”
“他”就是方玉飞。
她正在看着方玉飞,以前她看着他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带着甜蜜亲切的笑容,现在却连一点都没有了。
现在她的眼睛里只有痛苦、嫉妒、怨毒,一种几乎已接近疯狂的嫉恨和怨毒。
她一字一字的接着道:“你还忘了送他一个屁眼!”
灯蕊老了,灯光弱了。
屋子里忽然又变得死寂如坟墓。
方玉飞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可是也不知为了什么,他那张本来极英俊动人的脸,现在已变得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就连方玉香都似已不敢再看他。
她又向陆小凤道:“我知道你说过,你要送给他的。”
陆小凤道:“我说过。”
方玉香道:“一定?”
陆小凤道:“一定。”
方玉香忽然笑了,疯狂般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她就用掖在衣襟上的丝巾去擦眼睛。
“我宁可让眼睛瞎了,也不愿看见你跟那婊子在一起。”
她在嘶声大呼,嘴角已沁出鲜血。
她就用丝巾去擦嘴。
“其实我早该明白,你一直都在利用我,但我却想不到你会真的喜欢那婊子。”
她开始咳嗽:“你一直瞒着我,只不过怕我泄漏你的秘密,等到这件事一结束,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因为我知道你的秘密实在太多了,太多了……”
她还想再说下去,可是她的咽喉也仿佛突然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紧紧扼住。
然后她美丽的脸开始扭曲,鲜血也开始流下来。
血不是鲜红的,是惨碧色的,她倒下去的时候,就恰巧倒在蓝胡子的身上。
方玉飞看着她倒下去,还是连动都没有动,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
陆小凤却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道:“有些话我本来并不想说的,只可惜……”
方玉飞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只可惜你早就在怀疑我。”
陆小凤点点头,道:“你才是真正的飞天玉虎,蓝胡子只不过也是个被你利用的傀儡而已。”
方玉飞道:“你早已知道她不是我妹妹?”
陆小凤道:“楚楚、静静、丁香姨,她们都是跟她在一起长大的,但却从来也没有提起过她有个哥哥!”
方玉飞道:“你很仔细。”
陆小凤道:“飞天玉虎出现的时候,你总是在附近,蓝胡子却始终没有离开过这里。”
方玉飞没有否认。
陆小凤道:“你知道罗刹牌在蓝胡子手里,就叫陈静静鼓动李霞,盗走了它,再用方玉香做饵,钓上了我,然后又利用李霞引来贾乐山,最后,还是要蓝胡子做你的替死鬼,他们的财产,当然就全变成了你的。”
方玉飞淡淡道:“你应该知道我的开销一向很大,我要养很多女人,女人都是会花钱的,尤其是聪明漂亮的女人。”
陆小凤道:“这些女人的确每一个都很聪明,但在你的眼里,她们只不过……”
方玉飞道:“只不过是一群母狗而已。”
陆小凤道:“不管怎么样,你能够利用这么多女人,本事实在不小,只可惜……”
方玉飞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只可惜到最后,我还是被一个女人害了。”
陆小凤道:“真正害你的,并不是方玉香。”
方玉飞道:“不是她是谁?”
陆小凤道:“陈静静。”
方玉飞道:“她……”
陆小凤道:“只有她一个人能害你,因为你只有对她是真心的,若不是为了她,你怎么会泄漏出那么多秘密?”
方玉飞闭上了嘴,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却已看得出他是在勉强控制自己。
陆小凤道:“就因为你还有这一点真心,所以我也给你个机会。”
方玉飞道:“什么机会?”
陆小凤道:“对你这种人,我们本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的,这里我们有四个人,我们若是同时出手,在一瞬间你就必死无疑。”
方玉飞没有否认。
陆小凤道:“可是现在我却愿意给你个公平决斗的机会。”
方玉飞道:“由你对我?”
陆小凤道:“不错,我对你,一对一。”
方玉飞道:“我若胜了你又如何?”
陆小凤道:“你若胜了我,我死,你走。”
方玉飞目光转向岁寒三友。
孤松冷冷道:“你若胜了他,他死,你走。”
方玉飞道:“一言为定。”
陆小凤道:“绝无反悔?”
方玉飞忽然笑了,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如此做。”
陆小凤道:“哦?”
方玉飞道:“因为你一心想亲手杀了我。”
陆小凤也不否认。
方玉飞微笑道:“你错了。”
陆小凤道:“我常常做错事,幸好我偶尔也会做对一次。”
方玉飞道:“你胜不了我的,只要你一出手,就必死无疑。”
陆小凤也笑了。
方玉飞道:“你的武功,我已清楚得很,你的灵犀指,用来对付我根本连一点用都没有,我却有对付你的手段。”
陆小凤微笑着,听着。
方玉飞忽然转身,等他转回来时,手上已多了副银光闪闪的手套。
手套不但有尖针般的倒刺,还带着虎爪般的钩子。
方玉飞道:“这就是我特地练来对付你的,你的手指只要沾上它一点,保证走不出三步,就得倒地而死。”
陆小凤道:“我能不能不去沾它?”
方玉飞道:“不能。”
他悠然接着道:“用手指去夹别人的武器,已成了你的习惯,多年的习惯,一时间是改不了的,尤其在遇着险招时,我保证你一定会遇着很多险招。”
陆小凤看着他的银手套,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么样看来,我好像已死定了。”
方玉飞道:“你本来就已死定了。”
他的声音和态度中都充满自信,高手相争,自信本来就是种很可怕的武器,甚至比他戴着的那双奇异的银手套更可怕。
陆小凤脸上的笑容看不见了。
就在这时,方玉飞已出手。
◆ 《陆小凤传奇之银钩赌坊》 第十二回 罗刹教主 ◆
银光闪动,闪花了陆小凤的眼睛。奇诡的招式,几乎全封死了他的出手。
这屋子本不宽阔,他几乎已没有退路。
这世上本就没有永远不败的人。
陆小凤也是人。今天他是不是就要败在这里?
孤松背负着双手,远远站在角落里,冷冷的看着,忽然问道:“你看他是不是已必败无疑?”
枯竹沉吟道:“你看呢?”
孤松道:“我看他必败!”
枯竹叹了口气,道:“想不到陆小凤也有被人击败的一天。”
孤松道:“我说的不是陆小凤。”
枯竹很惊讶,道:“不是?”
孤松道:“必败的是方玉飞。”
枯竹道:“可是现在他似已占尽上风。”
孤松道:“先占上风,只不过徒耗气力,高手相争,胜负的关键只在于最后之一击。”
枯竹道:“但现在陆小凤却似已不能出手。”
孤松道:“他不是不能,是不愿。”
枯竹道:“为什么?”
孤松道:“他在等。”
枯竹道:“等最好的机会,作最后的一击?”
孤松道:“言多必失,占尽上风,抢尽攻势的人,也迟早必有失招的时候!”
枯竹道:“那时就是陆小凤出手的机会了?”
孤松道:“不错。”
枯竹道:“就算有那样的机会,也必定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
孤松道:“当然。”
枯竹道:“你认为他不会错过?”
孤松道:“我算准他只要出手,一击必中。”
寒梅一直静静的听着,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讥诮的笑意,忽然冷笑道:“只可惜每个人都有算错的时候。”
就在他开始说这句话的时候,方玉飞已将陆小凤逼入他们这边的角落。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拔剑。
没有人能形容他拔剑的速度,没有人能看清他拔剑的动作,只看见剑光一闪!
闪电般的剑光,直刺陆小凤的背。
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击!
陆小凤前面的出路本已被逼死,只怕连做梦都想不到真正致命的一击,竟是从他背后来的!
他怎么能闪避?
他能!
因为他就是陆小凤。
一弹指间已是六十刹那,决定他生死的关键,只不过是一刹那。
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突然拧身,整个人都好像突然收缩。
剑尖如飞矢,一发不可收拾。
剑光穿透了他的衣衫,却没有穿透他的背,飞矢般的剑光反而向迎面而来的方玉飞刺了过去。
方玉飞双手一拍,夹住了剑锋。
他已无处闪避,只有使出这一着最后救命防身的绝技。
只可惜他忘了他的对手不是寒梅,而是陆小凤。
陆小凤就在他身边。
几乎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陆小凤已出手。
更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击的速度,更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出手。
可是每个人都能看见方玉飞的双眉之间,已多了个血洞。
每个人都看得很清楚,因为鲜血已开始从他双眉之间流出来。
他整个人都已冰冷僵硬,却没有倒下去,因为他前胸还有一把剑。
寒梅的剑!
真正致命的,也不是陆小凤那妙绝天下的一指,而是这柄剑。
陆小凤的手指点在他眉心时,他刚夹住剑锋的双手就松了。
剑的去势却未歇,一剑已穿胸。
寒梅的人似乎也已冰冷僵硬——每个人都有算错的时候,这一次算错的是他。
这件事的结果,实在远出他意料之外。
陆小凤看着方玉飞眉心之间的洞,缓缓道:“我说过我要送给你的,我一定要送出去。”
方玉飞茫然看着他,锐利如鹰的眼睛,已渐渐变得空洞灰白,嘴角却忽然露出一丝讥诮的笑容,挣扎着道:“我本来一直很羡慕你。”
陆小凤道:“哦?”
方玉飞道:“因为你有四条眉毛。”
他喘息着,挣扎着说下去:“可是现在你已比不上我了,因为我有了两个屁眼,这一点我保证你永远也比不上的。”
陆小凤没有开口,也无法开口。
方玉飞看着他,忽然大笑,大笑着往后退,剑出胸,血飞溅。
他的笑声立刻停顿。他呼吸停顿的时候,寒梅手里的剑尖还在滴着血。
寒梅的脸色苍白。
从他剑尖上滴落的血,仿佛不仅是方玉飞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不敢抬头,不敢去面对枯竹、孤松,他们却一直盯着他。
孤松忽然叹息,道:“你说的不错,每个人都有看错的时候,我看错了你。”
枯竹也在叹息,道:“你怎么会和这个人狼狈为奸,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寒梅忽然大喊:“因为我不愿一辈子受你们的气!”
枯竹道:“难道你愿意受方玉飞的气?”
寒梅冷笑道:“这件事若成了,我就是罗刹教的教主,方玉飞主关内,我主关外,罗刹教与黑虎堂联手,必将无敌于天下。”
枯竹道:“难道你忘了自己的年纪?我们在昆仑隐居二十年,难道还没有消磨掉你的利欲之心?”
寒梅道:“就因为我已老了,就因为我过了几十年乏味的日子,所以我才要趁我还活着的时候,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
孤松冷冷道:“只可惜你的事没有成。”
寒梅冷笑道:“无论是成也好,是败也好,我反正都不再受你们的气了。”
死人永远不会受气的。
夜。
黑暗的长巷,凄迷的冷雾。
陆小凤慢慢的走出去,孤松、枯竹慢慢的跟在他身后,稀星在沉落。
他们的心情更低落——成功有时并不能换来真正的欢乐。
可是成功至少比失败好些。
走出长巷,外面还是一片黑暗。
孤松忽然问道:“你早已算准背后会有那一剑?”
陆小凤点点头。
孤松道:“你早已看出他已跟方玉飞串通?”
陆小凤又点点头,道:“因为他们都做错了一件事。”
孤松道:“你说。”
陆小凤道:“那天寒梅本不该逼着我去斗赵君武的,他简直好像是故意在替方玉飞制造机会。”
孤松道:“哼。”
陆小凤道:“一个人的秘密已被揭穿,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本不该还有方玉飞刚才那样的自信,除非他另有后着。”
孤松道:“所以你就故意先将自己置之于死地,把他的后着诱出来?”
陆小凤道:“每个人都应该有自信,可是太自信了,也不是好事。”
孤松道:“就因为他们认为你已必死无疑,所以你才没有死。”
陆小凤笑了笑,道:“一个人最接近成功的时候,往往就是他最大意的时候。”
孤松道:“因为他认为成功已垂手可得,警戒之心就松了,就会变得自大起来。”
陆小凤道:“所以这世上真正能成功的人并不多。”
孤松沉默着,过了很久,忽又问道:“我还有一件事想不通。”
陆小凤道:“你说。”
孤松道:“你并没有看见过真正的罗刹牌?”
陆小凤道:“没有。”
孤松道:“可是你一眼就分辨出它的真假。”
陆小凤道:“因为那是朱大老板的手艺,朱大老板是我的朋友,我知道他的毛病。”
孤松道:“什么毛病?”
陆小凤道:“他仿造赝品时,总喜欢故意留下一点痕迹,故意让别人去找。”
孤松道:“什么样的痕迹?”
陆小凤道:“譬如说,他若仿造韩干的马,就往往会故意在马鬃间画条小毛虫。”
孤松道:“他仿造罗刹牌时,留下了什么样的痕迹?”
陆小凤道:“罗刹牌的反面,雕着诸神诸魔的像,其中有一个是散花的天女。”
孤松道:“不错。”
陆小凤道:“赝品上那散花天女的脸,我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孤松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那是老板娘的脸。”
孤松道:“老板娘?”
陆小凤微笑,道:“老板娘当然就是朱大老板的老婆。”
孤松的脸色铁青,冷冷道:“所以你当然也已看出来,方玉香从蓝胡子身上拿出来的那个罗刹牌,也是假的?”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本来并不想看的,却又偏偏忍不住看了一眼,所以……”
孤松道:“所以怎么样?”
陆小凤道:“所以我现在很快就要倒霉了。”
孤松道:“倒什么霉?”
陆小凤道:“倒寒梅那种霉。”
孤松的脸沉下。
陆小凤道:“寒梅那么做,是因为不肯服老,不甘寂寞,你们呢?”
孤松闭着嘴,拒绝回答。
陆小凤道:“你们若真是那种淡泊自甘的隐士,怎会加入罗刹教?你们若真的不想做罗刹教的教主,怎么会杀了玉天宝?”
枯竹的脸色也变了,厉声道:“你在说什么?”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过在说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枯竹道:“什么道理?”
陆小凤道:“你们若真的对罗刹教忠心耿耿,为什么不杀了我替你们教主的儿子复仇?”
他笑了笑,自己回答了这问题:“因为你们也知道玉天宝并不是死在我手里的,我甚至连他的人都没有看见过,究竟是谁杀了他,你们心里当然有数。”
枯竹冷冷道:“你若真的是个聪明人,就不该说这些话。”
陆小凤道:“我说这些话,只因为我还知道一个更简单的道理。”
枯竹再问:“什么道理?”
陆小凤道:“不管我说不说这些话,反正都一样要倒霉了。”
枯竹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我看过了罗刹牌,因为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那块罗刹牌是假的,你们想用这块罗刹牌去换罗刹教教主的宝座.就只有杀了我灭口。”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现在四下无人,又恰巧正是你们下手的好机会,松竹神剑,双剑合璧,我当然不是你们的对手。”
孤松冷冷的看着他,忽然道:“你给了方玉飞一个机会,我也可以给你一个。”
陆小凤道:“什么机会?”
孤松道:“现在你还可以逃,只要这次你能逃得了,我们以后绝不再找你。”
陆小凤道:“我逃不了。”
孤松、枯竹虽然好像是在随随便便的站着,占的方位却很巧妙,就好像一双钳子,已将陆小凤钳在中间。
现在钳子虽然还没有钳起来,却已蓄势待发,天上地下,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从这把钳子间逃走。
陆小凤看得很清楚,却还是笑得很愉快:“我知道我逃不了,有件事你们却不知道。”
孤松道:“哦?”
陆小凤道:“就算我能逃得了,也绝不会逃,就算你们赶我走,我都不想走。”
孤松道:“你想死?”
陆小凤道:“更不想。”
孤松不懂。陆小凤做的事,世上本就没有几个人能懂。
陆小凤道:“近六年来,我最少已经应该死过六十次了,可是直到现在,我还是好好的活着,你们知道为什么?”
孤松道:“你说。”
陆小凤道:“因为我有朋友,我有很多的朋友,其中凑巧还有一两个会用剑。”
他的“剑”字说出口,孤松背脊上立刻感觉到一股森寒的剑气。
他霍然回头,并没有看到剑,只看到一个人!
森寒的剑气,就是从这个人身上发出来的,这个人的本身,就似已比剑更锋锐。
有雾,雾渐浓。
这个人就站在迷迷蒙蒙,冰冰冷冷的浓雾里,仿佛自远古以来就在那里站着,又仿佛是刚刚从浓雾中凝结出来的。
这个人虽然比剑更锋锐,却又像雾一般空蒙虚幻缥缈。
孤松、枯竹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一身白衣如雪。
绝世无双的剑手,纵然掌中无剑,纵然剑未出鞘,只要他的人在,就会有剑气逼人眉睫。
孤松、枯竹的瞳孔已收缩:“西门吹雪!”
他们并没有看见这个人的脸,事实上,他们根本从来也没有见过西门吹雪,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已感觉到这个人一定就是西门吹雪!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剑。
天下地下,独一无二的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没有动,没有开口,没有拔剑,他身上根本没有剑!
陆小凤在微笑。
孤松忍不住问道:“你几时去找他来的?”
陆小凤道:“我没有去找,只不过我的朋友中,凑巧还有一两个人会替我去找人。”
孤松道:“你总算找对人了。”
枯竹冷冷道:“我们早已想看看‘月明夜,紫禁颠,一剑破飞仙’的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冷冷道:“你说错了。”
枯竹道:“错在哪里?”
西门吹雪道:“白云城主的剑法,已如青天白云无瑕无垢,没有人能破得了他那一着天外飞仙。”
枯竹道:“你也不能?”
西门吹雪道:“不能。”
枯竹道:“可是你破了。”
西门吹雪道:“破了那一着天外飞仙的人,并不是我。”
枯竹道:“不是你是谁?”
西门吹雪道:“是他自己。”
枯竹不懂,孤松也不懂,西门吹雪的话,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懂。
西门吹雪道:“他的剑法虽已无垢,他的心中却有垢。”
他的眼睛发光,慢慢的接着道:“剑道的精义,就在于‘诚心正意’,一个人的心中若有垢,又岂能不败?”
枯竹忽然又觉得有股剑气逼来,这些话仿佛也比剑更锋锐。
这是不是因为他的心中也有垢?
西门吹雪道:“心中有垢,其剑必弱……”
枯竹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你的剑呢?”
西门吹雪道:“剑在!”
枯竹道:“在哪里?”
西门吹雪道:“到处都在!”
这也是很难听懂的话,枯竹却懂了,孤松也懂了。
——他的人已与剑融为一体,他的人就是剑,只要他的人在,天地万物,都是他的剑。
——这正是剑法中最高深的境界。
陆小凤微笑道:“看来你与叶孤城一战之后,剑法又精进了一层。”
西门吹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还有一点你不明白。”
陆小凤道:“哦?”
西门吹雪发亮的眼睛,忽然又变得雾一般空蒙忧郁,道:“我用那柄剑击败了白云城主,普天之下,还有谁配让我再用那柄剑?”
枯竹冷笑道:“我……”
西门吹雪不让他开口,冷冷道:“你更不配,若要靠双剑联手才能破敌制胜,这种剑只配去剪花裁布。”
忽然间,“呛”一声,剑已出鞘。
枯竹的剑!
剑光破空,一飞十丈。
这一剑的气势,虽不如“天外飞仙”,可是孤峭奇拔,正如寒山顶上的一根万年枯竹。
西门吹雪还是没有动,没有拔剑。
他手中根本无剑可拔,他的剑在哪里?
忽然间,又是“呛”的一声清吟,剑光乱闪,人影乍合又分。
雾更浓,更冷。
两个人面对面的站着,枯竹的剑尖上正在滴着血……
他自己的剑,他自己的血。
剑已不在他手上,这柄剑已由他自己的前心穿人,后背穿出。
他吃惊的看着西门吹雪,仿佛还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西门吹雪冷冷道:“现在你想必已该知道我的剑在哪里。”
枯竹想开口,却只能咳嗽。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的剑就在你手里,你的剑就是我的剑。”
枯竹狂吼,再拔剑。
剑锋从他胸膛上拔出来,鲜血也像是箭一般飞激而出。
西门吹雪还是没有动。
鲜血飞溅到他面前,就雨点般落下,剑锋到了他面前,也已垂落。
枯竹倒下去时,他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一眼。
他在看着陆小凤。
陆小凤不禁叹息,孤松却已连呼吸都停顿。
西门吹雪道:“你找人叫我来,我来了!”
陆小凤道:“我知道你会来。”
西门吹雪道:“因为我欠你的情。”
陆小凤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西门吹雪道:“纵然我们是朋友,这也是我最后一次。”
陆小凤道:“最后一次?”
西门吹雪冷冷道:“我已还清了你的债,既不想再欠你,也不想你欠我,所以……”
陆小凤苦笑道:“所以下次你就算眼见着我要死在别人手里,也绝不会再出手?”
西门吹雪冷冷的看着他,并没有否认。
然后他的人就忽然消失,消失在风里,就像是他来的时候那么神秘而突然。
孤松没有动,很久很久都没有动,就像是真的变成了一株古松。
冷雾迷漫,渐渐连十丈外枯竹的尸身都看不见了,西门吹雪更早已不见踪影。
孤松忽然长长叹息,道:“这个人不是人,绝不是。”
陆小凤虽然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一个人的剑法若已通神,他的人是不是也已接近神?
——他的人就是他的剑,他的剑就是他的神!
陆小凤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同情和忧郁。
孤松居然看出来了,冷冷的问道:“你同情他?”
陆小凤道:“我伺情的不是他。”
孤松道:“不是?”
陆小凤道:“他已娶妻生子,我本来认为他已能变成真正的一个人。”
孤松道:“可是他没有变。”
陆小凤道:“他没有。”
孤松道:“剑本就是永恒不变的,他的人就是剑,怎么会变?”
陆小凤黯然叹息。
——剑永恒不变,剑永能伤人。
孤松道:“一个女人若是做了剑的妻子,当然很不好受。”
陆小凤道:“当然。”
孤松道:“所以你同情他的妻子?”
陆小凤又不禁叹息。
孤松凝视着他,缓缓道:“你们之间,一定有很多悲伤的往事,他的妻子很可能也是你的朋友,往事不堪回首,你……”
“你”字刚说出口,他的剑已出手。
剑光如电,直刺陆小凤的咽喉!
咽喉是最致命的要害,现在正是陆小凤心灵最脆弱的时候。
不堪回首的往事,岂非总是能令人变得悲伤软弱?
孤松选择了最好的机会出手!
他的剑比枯竹更快,他与陆小凤的距离,只不过近在咫尺。
这一剑无疑是致命的一击,他出手时已有了十分把握。
只可惜他忽略了一点——
他的对手不是别人,是陆小凤!
剑刺出,寒光动。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陆小凤也已出手——只伸出了两根手指,轻轻一夹!
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夹的神奇和速度,这一夹表现出的力量,几乎已突破了人类潜能的极限。
寒光凝结,剑也凝结,剑锋忽然间就已被陆小凤两根手指夹住。
孤松拔剑,再拔剑!
剑不动!
孤松的整个人因恐惧而颤动,突然撒手,凌空倒掠,掠出五丈。
这一掠的力量和速度,也是令人不可想像的,因为他知道这已是他的生死关头。
人类为了求生而发出的潜力,本就是别人很难想像的。
陆小凤没有追。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觉浓雾中又出现了一条人影。
一条淡淡的人影,仿佛比雾更淡,比雾更虚幻,更不可捉摸。
就算你亲眼看见这个人出现,也很难相信他真的是从大地上出现的,就算你明知他不是幽灵、鬼魂,也很难相信他真的是个人。
孤松矫矢如龙的身形突然停顿,坠下,他的力量就好像已在这一瞬间突然崩溃,完全崩溃。
因为他看见了这个人,这个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人。
“砰”的一声,这轻功妙绝的武林高手,竟像是石块般跌落在地上,就动也不再动。
看来非但他的力量完全崩溃,就连他的生命也完全崩溃。
这突然的崩溃,难道只不过因为他看见了这个人?
这个人身上难道带着种可以令人死亡崩溃的力量?难道他本身就是死亡?
雾未散,人也没有走。
雾中人仿佛正在远远的看着陆小凤,陆小凤也在看着他,看见了他的眼睛。
没有人能形容那是双什么样的眼睛。
他的眼睛当然是长在脸上的,可是他的脸已溶在雾里,他的眼睛虽然有光,可是连这种光也仿佛与雾溶为一体。
陆小凤虽然看见他的眼睛,看见的却好像只不过还是一片雾。
雾中人忽然道:“陆小凤?”
陆小凤道:“你认得我?”
雾中人道:“非但认得,而且感激。”
陆小凤道:“感激?”
雾中人道:“感激两件事。”
陆小凤道:“哦?”
雾中人道:“感激你为我除去了门下败类和门外仇敌,也感激你不是我的仇敌。”
陆小凤深深吸了口气,道:“你就是……”
雾中人道:“我姓玉。”
陆小凤轻轻的将一口气吐出来,道:“玉?宝玉的玉?”
雾中人道:“宝玉无瑕,宝玉不败。”
陆小凤道:“不败也不死?”
雾中人道:“西方之玉,永存天地。”
陆小凤再吐出一口气,道:“你就是西方玉罗刹?”
雾中人道:“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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