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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龙-陆小凤-03

_9 古龙(当代)
  魏子云摇摇头。
  他当然明白西门吹雪的意思,却宁装作不明白,他一定要争取时间,想一个对策。
  西门吹雪道:“我七岁学剑,七年有成,至今未遇敌手。”
  叶孤城忽然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道:“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人在高处的寂寞,他们这些人又怎么会知道呢?你又何必对他们说?”
  西门吹雪的目光凝向他,眼睛里的表情很奇怪,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今夜是月圆之夜。”
  叶孤城道:“是呀。”
  西门吹雪道:“你是叶孤城。”
  叶孤城道:“是呀。”
  西门吹雪道:“你掌中有剑,我也有。”
  叶孤城道:“是呀。”
  西门吹雪道:“所以,我总算已有了对手。”
  魏子云枪着道:“所以你不愿让他伏法而死?”
  屠万道:“难道你连王法都不管了么?”
  西门吹雪道:“此刻,我但求与叶城主一战而已,生死荣辱,我都已不放在心上。”
  魏子云道:“在你眼中看来,这一战不但重于王法,也重于性命。”
  西门吹雪目光仿佛在凝视着远方,缓缓道:“生有何欢,死有何惧,得一知已,死而无憾,能得到白云城主这样的对手,死而无憾。”
  对一个像他这样的人说来,高贵的对手,实在比高贵的朋友更难求。
  看他脸上那种深远的寂寞,魏子云眼睛的表情也变得很奇怪。也不禁叹了口气,道:“生死虽轻若鸿毛,王法却重于泰山,我虽然明白你的意思,怎奈……”
  西门吹雪道:“难道你逼着我让他先闯出去,再易地而战么?”
  魂子云双手紧握,鼻尖上汗珠滴落。
  西门吹雪冷冷道:“这一战势在必行,你最好赶快拿定主意。”
  魏子云无法拿定主意。
  他一向老谋深算,当机立断,可是现在,他实在不敢冒险。
  忽然间,一个人从枪刀山中走出来,看见这个人,大家好像都松了口气。
  这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对这种事下决定,这个人就一定是陆小凤。
  仿佛有雾,却没有雾。
  明月虽已西沉,雾却还没有升起。
  陆小凤从月下走过来,眼睛一直盯着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不看他。
  陆小凤忽然道:“这一战真的势在必行么?”
  西门吹雪道,“嗯。”
  陆小凤道:“然后呢?”
  西门吹雪道:“然后没有了。”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一战无论你是胜是负,都不再管这份事?”
  西门吹雪道:“是。”
  陆小凤忽然笑了一笑,转过身拍了拍魏子云的肩,道:“这件事你还拿不定主意?”
  魏子云道:“我……”
  陆小凤道:“我若是你,我一定会劝他们赶快动手。”
  魏子云道:“请教。”
  陆小凤道:“因为这一战,无论是谁胜谁负,对你们都有百利而无一害,那么还等什么呢?”
  魏子云还在考虑。
  陆小凤道:“我说的利,是渔翁得利的利。”
  魏子云抬起头,看了看叶孤城,看了看西门吹雪,又看了看陆小凤,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今夜虽是月圆夜,这里却不是紫禁之巅。”
  陆小凤道:”你的意思是说,要让他们再回到太和殿去么?”
  魏子云居然笑了笑,道:“这一战既然势在必行,为什么要让那位不远千里而来的,徒劳往返?”
  陆小凤也笑了,道:“潇湘剑客果然人如其名,果然洒脱得很。”
  魏子云也拍了拍他的肩,微笑了,道:“陆小凤果然不愧为陆小凤。”
————————
第十二章 强敌已逝
  明月虽已西沉,看起来却更圆了。
  一轮圆月,仿佛就挂在太和殿的飞檐下,人却已在飞檐上。
  人很多,却没有人声。
  就连司空摘星、老实和尚,都已闭上了嘴,因为他们也同样能感受到那种逼人的压力。
  忽然间,一声龙吟,剑气冲霄。
  叶孤城剑已出鞘。
  剑在月光下看来,仿佛也是苍白的。
  苍白的月,苍白的剑,苍白的脸。
  叶孤城凝视着剑锋,道:“请。”
  他没有去看西门吹雪,连一眼都没有看,既没有去看西门吹雪手里的剑,也没有去看西门吹雪的眼睛。
  这是剑法上的大忌。
  高手相争,正如大军决战,要知已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所以对方每一个轻微的动作,也都应该观察得仔仔细细,连一点都不能错过。
  因为每一点都可能是决定这一战胜负的因素。
  叶孤城身经百战,号称无敌,怎么会不明白这道理。
  这种错误,本来是他绝不会犯的。
  西门吹雪目光锐利如剑锋,不但看到了他的手,他的脸,仿佛还看到了他的心。叶孤城又说了一遍道:“请。”西门吹雪忽然道:“现在不能。”
  叶孤城道:“不能?”西门吹雪道:“不能出手。”叶孤城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因为你的心还没有静。”叶孤城默然无语。西门吹雪道:“一个人心若是乱的,剑法必乱,一个人剑法若是乱的,必死无疑。”叶孤城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我不战就已败了?”西门吹雪道:“现在你若是败了,非战之罪。”叶孤城道:“所以你现在不愿出手?”西门吹雪没有否认。叶孤城道:“因为你不愿乘人之危?”两门吹雪也承认。叶孤城道:“可是这一战已势在必行。”西门吹雪道:“我可以等。”叶孤城道:“等到我的心静?”西门吹雪点点头道:“我相信我用不了等多久的。”叶孤城霍然抬起头,盯着他,眼睛里仿佛露出一抹感激之色,却又很快被他手里的剑光照散了。对你的敌手感激,也是种致命的错误。叶孤城道:“我也不会让你等多久的,在你等的时候,我能不能找一个人谈谈话?”西门吹雪道:“说话可以让你心静?”叶孤城道:“只有跟一个人谈话,才可以使我心静。”西门吹雪道:“这个人是谁?”这句话他本不必问的。”叶孤城说的当然是陆小凤,因为他心里的疑问,只有陆小凤一个人能答复。
  陆小凤坐了下来,在紫禁之巅,滑不留足的琉璃瓦上坐了下来。”
  明月就挂在他身后,挂在他头上,看来就像是神佛脑后的那圈光轮。
  叶孤城凝视着他,已凝视了很久,忽然道:“你不是神。”
  陆小凤道:“我不是。”
  叶孤城道:“所以我想不通,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秘密?”
  陆小凤笑了一笑,道:“你真的认为这世上有能够永远瞒住人的秘密?”
  叶孤城道:“也许没有,可是我们这计划……”
  陆小凤道:“你们这计划,的确很妙,也很周密,只可惜无论多周密的计划,都难免有漏洞。”
  叶孤城道:“我们的漏洞在哪里?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陆小凤沉吟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我只不过觉得,有几个人本来不该死的,却不明不白的死了。”
  叶孤城道:“你说的是张清风、公孙大娘、欧阳情?”
  陆小凤道,“还有龟孙子大老爷。”
  叶孤城道:“你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要对他下毒手么?”
  陆小凤道:“现在我已想通。”
  叶孤城道:“你说。”
  陆小凤道:“这计划久已在秘密进行中,王总管和南王府的人,一直都保持连络,他们见面的地方,就是欧阳情的妓院。”
  叶孤城道:“因为他们认为,绝不会有人想到太监和喇嘛居然也逛妓院。”
  陆小凤道:“但你不放心,因为你知道龟孙大老爷和欧阳情都不是平常人,你总怀疑他们已发现了这秘密,所以你一定要杀了他们灭口。”
  叶孤城道:“其实我本不必杀他们的。”
  陆小凤道:“的确不必。”
  叶孤城道:“可是这件事关系实在太大,我不得不冒一点险。”
  陆小凤道:“也正因如此,所以我才发现,在你们这次决战的幕后,一定还隐藏着个极大的秘密,绝不仅是因为李燕北和老杜的豪赌。”
  叶孤城叹了口气,道:“他总该知道张英风是非死不可的。”
  陆小凤道:“因为张英风急着要找西门吹雪,找到了那个太监窝,却在无意间发现了你也在那里,他当然非死不可。”
  叶孤城道:“你想必也已知道,他捏的那第三个蜡像就是我。”
  陆小凤道:“就因为这个蜡像,所以泥人张才会死。”
  叶孤城道:“我杀公孙大娘,就是为了要嫁祸给她。”
  陆小凤道:“你还希望我怀疑老实和尚。”
  叶孤城冷笑道:“难道你真以为他很老实?”
  陆小凤忽然又笑了一笑,道:“我虽然常常看错人,做错事,走错路,但有时却偏偏会歪打正着。”
  叶孤城道:“歪打正着?”
  陆小凤道:“我若不怀疑老实和尚,就不会去追问欧阳情,也就不会发生王总管和南王府的喇嘛那天也到那里去的。”
  叶孤城道:“你问出了这件事后,才开始怀疑到我?”
  陆小凤叹息着道:“其实我一直都没有怀疑到你,虽然我总觉得你绝不可能被人暗算,更不可能伤在唐家的毒器下,但我却还是没有怀疑到你,因为……”
  他凝视着叶孤城,慢慢的接着道:“因为我总觉得你是我的朋友。”
  叶孤城扭转头,他是不是已无颜再面对陆小凤?
  陆小凤道:“你们利用李燕北和杜桐轩的豪赌烟幕,再利用这一次决战作引子,你先安排好一个人在杜桐轩那里,作你的替身,你出现时,满身鲜花,并不是怕人嗅到你伤口的恶臭,而是怕人发觉你身上并没有恶臭。”
  陆小凤又叹了口气,接着道:“这些计划实在都很妙,妙极了。”
  叶孤城没有回头。
  陆小凤道:“最妙的还是那些缎带。”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魏子云以缎带来的限制江湖豪侠入宫,你却要王总管在内库中又偷出一匹变色绸,装成缎带,交给白云观主,由他再转送出来,来的人一多了,魏子云就只有将人力全都调来太和殿防守,你们才可以从容在内宫进行你们的阴谋。”
  叶孤城仰面向天默默无语。
  陆小凤道:“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你虽然算准了西门吹雪绝不会向一个负了伤的人出手,却忘了还有一心想报兄仇的唐天纵。”
  叶孤城道:“唐天纵?”
  陆小凤道:“若不是唐天纵出手暗算了你的替身,我可能还是不会怀疑到你。”
  叶孤城道:“哦?”
  陆小凤道:“我发现了你的秘密,我立刻想到南王府,又想到王总管,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你们的阴谋,是件多么可怕的阴谋。”
  叶孤城忽然笑了。
  陆小凤道:“你在笑?”
  叶孤城道:“我不该笑?”
  陆小凤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道:“只要还能笑,一个人的确应该多笑笑。”
  只不过笑也有很多种,有的笑欢愉,有的笑勉强,有的笑谄媚,有的笑酸苦。
  叶孤城的笑是哪一种?
  不管他的笑是哪一种,只要他还能在此时此刻笑得出,他就是个非平常人所能及的英雄。
  他忽然拍了拍陆小凤的肩,道:“我去了。”
  陆小凤道:“你没有别的话说?”
  叶孤城想了想,道:“还有一句。”
  陆小凤道:“你说。”
  叶孤城扭转头道:”不管怎么样你总是我的朋友。”
  陆小凤看着他大步走出去,走向西门吹雪,忽然觉得秋风已寒如残冬……
  这时候,月已淡,淡如星光。
  星光淡如梦,情人的梦。
  情人,永远是最可爱的。有时候,有人虽然比情人还可爱,这种事毕竟很少。
  仇恨并不是种绝对的感情,仇恨的意识中,有时还包括了了解与尊敬。
  只可惜可爱的仇人不多,值得尊敬的仇人更少。
  怨,就不同了。
  仇恨是先天的,怨恨却是后天的,仇恨是被动的,怨恨却是主动的。
  你能不能说西门吹雪恨叶孤城?你能不能说叶孤城恨西门吹雪?
  他们之间没有怨恨,他们之间只有仇恨,只不过是一种与生俱来,不能不有的,既奇妙义愚笨的,既愚笨又奇妙的仇恨。
  也许,叶孤城恨的只是既然生了叶孤城,为什么还要生西门吹雪。
  也许,西门吹雪所恨的也是一样。
  恨与爱之间的距离,为什么总是那么个人难以衡量。
  现在,已经到了决战的时候。
  真正到了决战的时候,天上地下,已经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上这场决战。
  这一刻,也许短暂,可是有许多人为了等待这一刻,已经付出了他们所有的一切。
  想起了那些人,叶孤城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心酸。
  这一战是不是值得?
  那些人等得是不是值得?
  没有人能回答,没有人能解释,没有人能判断。
  甚至连陆小凤都不能。
  可是他也同样感觉到那种逼人的煞气和剑气,他所感受的压力,也许比任何人都大得多。
  因为西门吹雪是他的朋友,陆小凤也是。假如你曾经认为一个人是你的朋友。那么这个人永远都是。
  所以,陆小凤一直都盯着西门吹雪和叶孤城的剑,留意着他们每一个轻微的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根肌肉的跳动。
  他在担心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的剑,本来是神的,剑的神。可是现在,他已不再是神,是人。
  因为他已经有了人类的爱,人类的感情。
  人总是软弱的,总是有弱点的,也正因如此,所以人才是人。
  陆小凤是不是已抓住了西门吹雪的弱点?
  陆小凤很担心,他知道,无论多少弱点,都是足以致命的。
  他知道,就算叶孤城能放过西门吹雪,西门吹雪也不能放过自己。
  胜就是生,败就是死,对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这种说来,这其间绝无选择的余地。
  最怪的是,他也是同样担心叶孤城。
  他从未发觉叶孤城有过人类的爱和感情。
  叶孤城的生命就是剑,剑就是叶孤城生命。只不过生命本身就是场战争,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战争。
  无论是哪种战争,通常都只有一种目的胜。
  胜的意思,就是光荣,就是荣誉。
  可是现在对叶孤城说来,胜已失去意义,因为他败固然是死,胜也是死。
  因为他无论是胜是败,都是无法挽回失去的荣誉,何况无论谁都知道,今夜他已无法活着离开紫禁城。
  所以他们两个人虽然都有必胜的条件,也都有必败的原因。
  这一战究竟是谁胜?谁负?
  这时候,星光月色更淡了,天地间所有的光辉,都已集中在两柄剑上。
  两柄不朽的剑。
  剑已刺出!
  刺出的剑,剑势并不快,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很远。
  他们的剑锋并未接触,就已开始不停的变动,人的移动很慢,剑锋的变动却很快,因为他们招未使出,就已随心而变。
  别的人看来,这一战既不激烈,也不精采,魏子云、丁敖、殷羡、屠万,却都已流出了冷汗。
  这四个人都是当代一流的剑客,他们看得出这种剑术的变化,竟已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正是武功中至高无上的境界。
  叶孤城的对手若不是西门吹雪,他掌中剑每一个变化击出,都是必杀必胜之剑。
  他们的剑与人合一,这已是心剑。
  陆小凤手上忽然也沁出了汗,他忽然发现西门吹雪剑势的变化,看来虽灵活,其实却呆滞,至少比不上叶孤城的剑那么空灵流动。
  叶孤城的剑,就像是白云外的一阵风。
  西门吹雪的剑上,却像是系住了一条看不见的线他的妻子,他的家、他的感情,就是这条看不见的线。
  陆小凤也已看出来了,就在下面的二十个变化间,叶孤城的剑必将刺入西门吹雪的咽喉。
  二十个变化一瞬即过。
  陆小凤指尖已冰冷。
  现在,无论谁也无法改变西门吹雪的命运,陆小凤不能,西门吹雪自己也不能。
  两个人的距离已近在咫尺。
  两柄剑都已全力刺出。
  这已是最后的一剑,已是决定胜负的一剑。
  直到现在,西门吹雪才发现自己的剑慢了一步,他的剑刺入叶孤城胸膛,叶孤城的剑已必将刺穿他的咽喉。
  这命运,他已不能不接受。
  可是就在这时候,他忽又发现叶孤城的剑势有了偏差,也许只不过是一两寸间的偏差,却已是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这错误怎么会发生的?
  是不是因为叶孤城自己知道自己的生与死之间,已没有距离?
  剑锋是冰冷的。
  冰冷的剑锋,已刺入叶孤城的胸膛,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尖触及他的心。
  然后,他就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刺痛,就仿佛他看见他初恋的情人死在病榻上时那种刺痛一样。
  那不仅是痛苦,还有恐惧,绝望的恐惧。
  因为他知道,他生命中所有欢乐和美好的事,都已将在这一瞬间结束。
  现在他的生命也已将结束,结束在西门吹雪剑下。
  可是,他对西门吹雪并没有怨恨,只有一种任何人永远无法了解的感激。
  在这最后一瞬间,西门吹雪的剑也慢了,也准备收回这一着致命的杀手。
  叶孤城看得出。
  他看得出西门吹雪并不想杀他,却还是杀了他,因为西门吹雪知道,他宁愿死在这柄剑下。既然要死,为什么不死在西门吹雪剑下?能死在西门吹雪的剑下,至少总比别的死法荣耀得多。
  西门吹雪了解他这种感觉,所以就成全了他。
  所以他感激。
  这种了解和同情,唯有在绝世的英雄和英雄之间,才会产生。
  在这一瞬间,两个人的目光接触,叶孤城从心底深处长长吐出口气。
  “谢谢你。”
  这三个字他虽然没有说出口,却已从他目光中流露出来。
  他知道西门吹雪也一定会了解的。
  他倒了下去。
  明月已消失,星光也已消失,消失在东方刚露出的曙色里。
  这绝世无双的剑客,终于已倒了下去。
  他的声名,是不是也将从此消失?
  天边一朵白云飞来,也不知是想来将他的噩耗带回天外?还是特地来对这位绝世的剑客,致最后的敬意?
  曙色虽已临,天地间却仿佛更寒冷、更黑暗。
  叶孤城的面色,看来就仿佛这一抹刚露出的曙色一样,寒冷、朦胧、神秘。
  剑上还有最后一滴血。
  西门吹雪轻轻吹落,仰面四望,天地悠悠,他忽然有种说不出的寂寞。
  西门吹雪藏起了他的剑,抱起了叶孤城的尸体,剑是冷的,尸骨更冷。
  最冷的却还是西门吹雪的心。
  轰动天下的决战已过去,比朋友更值得尊敬的仇敌已死在他剑下。
  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使他的心再热起来?血再热起来?
  他是不是已决心永远藏起他的剑?就像是永远埋藏起叶孤城的尸体一样?
  无论如何,这两样都是绝不容任何人侵犯的。
  他对他们都同样尊敬。
  丁敖忽然冲过来,挥剑挡住了他的去路,厉声道:“你不能将这人带走,无论他是死是活,你都不能将他带走。”
  西门吹雪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丁敖又道:“这人是朝廷的重犯,为他收尸的人,也有连坐之罪。”
  西门吹雪道:“你想留下我?”
  丁敖冷笑道:“难道我留不住你?”
  西门吹雪额上青筋凸起。
  丁敖道:“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双剑联手,天下也许无人能挡,但可惜叶孤城现在已经是个死人,这里却还有禁卫三千。”这句话刚说完,他忽然听到他身后有人在笑。
  一个人带着笑道:“叶孤城虽然已经是个死人,陆小凤却还没有死。”
  陆小凤又来了。
  丁敖霍然回身,喝道:“你想怎么样?”
  陆小凤淡淡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西门吹雪和叶孤城都是我的朋友。”
  丁敖道:“难道你想包庇朝廷的重犯?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罪?”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一点。”
  丁敖道:“说!”
  陆小凤道:“我只知道不该做的事我决不去做,应该做的事,你就算砍掉我的脑袋,我也一样要去做。”
  丁敖脸色变了。
  屠方、殷羡也冲过来,侍卫们弓上弦,刀出鞘,剑拔弩张,又是一触即发。
  忽然间,又有一个人跳起来,大声道:“你们虽然有禁卫三千,陆小凤
  至少还有一个朋友,也是个不怕砍头的朋友。”
  这个人就是卜巨。
  木道人立刻跟着道:“贫道虽然身在方外,可是方外人也有方外之交。”
  他转过头,看着老实和尚,道:“和尚呢?”
  老实和尚瞪了他一眼,道:“道士能有朋友,和尚为什么不能有?”
  他又瞪上了司空摘星一眼,道:“你呢?”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道:“这里的侍卫大老爷们不但都是高手,而且都是大官,我是个小偷,小偷怕的就是官,所以……”
  木道人道:“所以怎么样?”
  司空摘星苦笑道:“所以我不想承认陆小凤是我的朋友,只可惜我又偏偏无法子不承认。”
  木道人道:“很好。”
  司空摘星道:“很不好。”
  木道人道:“不好?”
  司空摘星道:“假如他们要留下西门吹雪,陆小凤是不是一定不答应?”
  木道人道:“是。”
  司空摘星道:“假如他们要对付陆小凤,我们是不是不答应?”
  木道人道:“是。”
  司空摘星道:“那么我们是不是一定要跟他们干起来?”
  木道人默认。
  司空摘星道:“我们刚刚已计算过。假如我们要跟他们干起来,我们每个人,至少要对付他们三百一十七个。”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双拳难敌四手,两只手要对付六百多只手,那滋味一定不好受。”
  木道人忽然笑了笑,道:“莫忘记你有三只手。”
  司空摘星也笑了。
  他们笑得很轻松,在天子脚下,紫禁城里,面对着寒光耀眼的刀山枪林,他们居然还能看得很轻松。
  丁敖他们已紧张了起来,侍卫们更是一个个如临大敌。
  这一战若是真的打起来,那后果就真的是不可想象了。
  看起来这一战已是非打不可。
  魏子云面色沉重,双手紧握,缓缓道:“各位都是在下心慕已久的武林名家,在下本不敢无礼。只可惜职责所在……”
  陆小风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的意思,我们都懂,我们这些人的脾气,我也希望你能懂。”
  魏子云道:“请教。”
  陆小凤道:“我们这些人,有的喜欢钱,有的喜欢女人,有的贪生,有的怕死,可是一到了节骨眼上,我们就会把朋友的交情,看得比什么都重。”
  魏子云沉默了很久,才叹息着点了点头,道:“我懂。”
  陆小凤道:“你应该懂。”
  魏子云道:“还有件事,你也应该懂。”
  陆小凤道:“哦?”
  魏子云道:“这一战的结果,必定是两败具伤,惨不忍睹,这责任应该由谁负?”
  陆小凤没有开口,心里也一样沉重。
  魏子云环目四顾,长长叹息,道:“无论这责任由谁负,看来这一战已是无法避免,也没有人能阻止了。”
  陆小凤沉思着,缓缓道:“也许还有一个人能阻止。”
  魏子云道:“谁?”
  陆小凤遥视着皇城深处,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就在这时,大殿下已有人在高呼:
  “圣旨到。”
  一个黄衣内监,手捧诏书,匆匆赶了过来。
  大家一起在殿脊上跪下听诏:
  “奉天承运,天子诏曰,着陆小凤即刻到南书房,其他各色人等,即时出宫。”
  天子金口玉言,说出来的话永无更改。
  各色人等中,当然也包括了死人,所以这一战还未开始,就已结束。
————————
尾声
  九月十六。黄昏,明月又将升起,今夜的月,必将比十五的月更圆。
  司空摘星沿着金鳌玉带的栏杆,来来回回的已不知走了多少次,他想数清这条桥上究竟有多少栏杆,却一直没有数出来,因为他有心事——陆小凤为什么还没有出来?
  皇帝留着他干什么?
  天威难测,伴君如伴虎,像陆小凤那种洒脱不羁的人,耽在皇帝身旁,一句话说错了,一件事做错了,脑袋就很可能要搬家。
  这一点,不但司空摘星担心,只要是陆小凤的朋友,每个人都在担心。
  陆小凤的朋友不少。
  魏子云已经进去探望过好几次,南书房里好像一直都没有动静。
  没有奉诏,谁也不敢闯入南书房,魏子云当然也不敢。所以他每一次从里面出来,大家的心事就会又多加重一分。
  等到他第六次从里面出来,有的人已急得快要发疯了,魏子云反而不似前几次出来时那么垂头丧气,眼睛里居然好像发着光。
  看见他眼睛里的表情,司空摘星立刻迎上去,道:“是不是有了消息?”
  魏子云点点头。
  司空摘星道:“那小子已经出来了?”
  魏子云摇摇头。
  司空摘星道:“你看见了他?”
  魏子云又摇摇头。
  司空摘星几乎叫了起来,道:“这算哪门子消息?”
  魏子云道:“我虽然没有看见他,但听见他的声音。”
  司空摘星道:“什么声音?”
  魏子云道:“当然是笑声。”
  他自己也笑了笑,接着道:“除了笑声外,你想他还会发出什么声音来?”
  司空摘星瞪大了眼睛,道:“他的笑声是不是很大?”
  魏子云道:“他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司空摘星眼睛瞪得更大,道:“在皇帝面前,他也敢像平常那么样笑?”
  魏子云道:“你想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司空摘星叹了口气,道:“我想不出。”
  魏子云道:“我也想不出。”
  司空摘星道:“我更想不出,在南书房里,会有什么事能让他笑得那么开心?”
  魏子云压低了声音,道:“听说他们在喝酒。”
  司空摘星道:“他们是谁?”
  魏子云声音压得更低,道:“他们就是皇帝和陆小凤。”
  司空摘星眼珠子都快瞪得掉了下来,道:“你这是听谁说的?”
  魏子云道:“我在里面的时候,刚好有个小太监送酒进去。”
  司空摘星道:“你就顺便托他进去打听打听里面的动静?”
  魏子云叹了口气,道:“我答应替他在外面买栋房子,他才肯的。”
  司空摘星道:“他又听见了什么?”
  魏子云道:“只听见了一句话。”
  司空摘星道:“一句话就一栋房子?这价钱未免太贵了些罢。”
  魏子云道:“不贵。”
  司空摘星道:“不贵?”
  魏子云道:“那句话也许比一万栋房子还值钱。”
  他实在真能沉得住气,直到现在,还不肯把那句话痛痛快快的说出来。
  司空摘星早已急得在冒汗,急着问道:“这句话究竟是谁说的?究竟是句什么话啊?”
  魏子云道:“那句话是皇帝说的,他答应了陆小凤一件事。”
  司空摘星道:“什么事?”
  魏子云道:“随便陆小凤要求什么事,他都答应?”
  魏子云道:“天子无戏言,普天之下,也绝没有皇帝做不到的事。”
  司空摘星怔住了,真的怔住了。
  说话的虽然只有他一个人,在旁边听的却不止一个,听见了这句话,每个人都怔住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民,天子说出来的一句话,简直就像是神话中的魔棒一样,可以点铁成金,化卑贱为富贵,化腐朽为神奇。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空摘星才长长吐出口气,道:“那小子要的是什么呢?”
  魏子云道:“不知道,那小太监只听到一句话。”
  司空摘星道:“其实,用不着别人说,我也可以猜得出那小子要的是什么。”
  魏子云道:“哦!”
  司空摘星道:“皇宫大内中,一定藏着有各式各样的美酒。”
  魏子云道:“你认为他要的是酒?”
  司空摘星道:“有没有人不要命的?”
  魏子云道:“就算有,也很少。”
  司空摘星道:“酒就是那小子的命,他不要酒要什么?”
  老实和尚忽然道:“要命根子。”
  司空摘星道:“命根子?”
  老实和尚道:“酒虽然是他的命,女人却是他的命根子。”
  木道人道:“你真的认为他会求皇帝赐他一个女人?”
  老实和尚道:“也许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三百六十五个。”
  木道人大笑道:“这是和尚的想法,和尚想女人想疯了,我们绝不能以和尚之心,去度陆小凤之腹。”
  老实和尚道:“道士的想法是什么?”
  木道人道:“那小子虽然是个酒色之徒,却不糊涂,总该知道有了钱,就不怕没有酒和女人,何况他一向挥金如土,总是缺钱用。”
  老实和尚叹了口气。道:“难怪别人说,人越老越贪,原来老道土也是财迷。”
  卜巨一直想开口,终于忍不住道:“我若是他,我一定会要皇帝封我为大将军,率军西征,立威于四方,扬名于天下。”
  魏子云立刻同意。
  名、利、女人、权势,岂非正是一个男人幻想中的一切。除此以外,他还能要求什么呢?
  司空摘星道:“也许他要的不止一样,这小子的心,一向黑得很。”
  老实和尚道:“不管怎么样,他要的总是我们猜的这几件事其中之一。”
  忽然之间,永定门里有人道:“不是。”
  一个人大步从里面走出来,神采飞扬,容光焕发陆小凤终于出现了。大家立刻迎上去,抢着问道:“难道我们全都猜错了?”
  陆小凤点点头。
  老实和尚道:“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陆小凤道:“不可说,不可说。”
  他分开人群,大步向前走,随便人们怎么问,他也不开口。
  他好像已决心要这些人活活憋死。
  可是,这些人也并不是那些很容易就肯死心的人,陆小凤在前面走,他们就在后面跟着。
  老实和尚拉了拉司空摘星的衣袖,悄悄道:“你是这小子的克星,天下假如还有一个人能让他开口,这人一定就是你。”
  司空摘星眼睛转了转,道:“一点也不错。”他也大步赶上去,拉住了陆小凤,道:“你是不是已决心不说了?”
  陆小凤道:“是。”
  司空摘星道:“好。”
  陆小凤道:“好什么?”
  司空摘星道:“你若不说,我就……我就……”
  然后,他附在陆小凤的耳旁,悄悄的说了几句话。陆小凤忽然停下脚步,站在那里,怔了半天,长长叹了口气,悄悄的说了几句话。
  司空摘星立刻也怔住,脸上的表情就好像同时吞下了三个鸡蛋,两个鸭蛋,和四个大馒头。
  陆小凤又开始大步往前走。
  司空摘星也跟着往前走,刚走出了第一步,就开始笑了,大笑,笑得几乎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老实和尚又拉他的衣袖,道:“他告诉了你什么?”
  司空摘星一面笑,一面摇头,道:“不可说,不可说。”
  老实和尚道:“莫忘记刚才是谁教你去的,而且,假如你真的不说,我就……”
  他也附在司空摘星耳边说了几句话。
  司空摘星也立刻停下脚步,发了半天怔,也在他耳朵旁边说了几句话。
  老实和尚也怔住了,然后也笑了,大笑,笑得就好像如来佛刚配给他三个大尼姑,两个小尼姑,和四个不大不小的尼姑。
  然后,木道人又逼着他说出了那件事,魏子云又求木道人说了,丁敖、屠方、殷羡、卜巨,也就全都知道了。
  然后每个人都开始在笑,大笑……
  九月十六。夜。天阶月色凉如水。陆小凤沿着月色凉如水的天阶,大步前行,意气风发,精神抖擞,全身充满了活力。
  他没有笑,可是跟在他身后的每一个人却全都在笑,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就像是一群孩子。他们大笑着走过天阶,走入灯光辉煌的街道,路上的人,窗子里的人,店铺里的人,都在吃惊的看着他们,没有人能想到,这些人都是当今武林中的绝顶高手,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得这么开心,绝没有人知道。永远没有人知道……
——决战前后·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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