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管它。爱怎么就怎么着吧,横竖是完不成。"
爷儿仨往回走,路上黑黢黢的,没有一个人,他们的脚步惊起了满街的狗叫。
单田芳只等接受三队长的处罚了。一天,两天……一个星期都没有动静。后来才知道,三队长那天说的是"醉话",什么扫雪呀,什么限期两天完成?那家伙压根儿就没往心里去。
小队长,连个芝麻粒儿大的官儿都算不上,可是,就是这种"一肚子大粪"的人,酒后一句玩笑话,害得单田芳和一双儿女苦干了两个整夜--简直是拿人不当人啊!
评书里说"虎落平阳被犬欺",现实就活活儿地摆在那里,村里一个不务正业的农民,属于那种獐头鼠目的地痞无赖;在是非颠倒、法治瘫痪的特殊年代,偏偏这种"人渣"吃得开,可以到处蒙事儿,他就敢对你吆五喝六,指手画脚。管你是什么著名演员、表演艺术家,在他们眼里,都是狗屁。他们甚至抱着一种偏执和变态的心理来整人--你不是知书达理吗?你不是细皮嫩肉吗?老子大字不识、耕地犁田,照样玩儿得你滴溜儿转,叫你敢怒不敢言。当单田芳为小队长一句醉话而星夜苦战的时候,谁可怜他?谁肯站出来为他说句公道话?在文化名义下的"革命"似乎故意开中国文化的玩笑。什么崇尚文明、人格尊严啊,知识分子最起码的斯文,早已统统扫地去了。
第41节:阴阳隔世
深秋时节,阴雨连绵。杜大连泡又变成了一片泽国。村里的当务之急就是挖沟排涝,筑坝固堤。
天天在水里泡着,人们已经提前了个把月穿上厚棉衣,但是,仍然浑身发抖。工地上燃起几堆熊熊的篝火,社员们围拢在一起背风取暖,不过,秋风太凉,篝火周围的人都是前胸微热,后背冰凉,个个儿都像半截冰棍儿。
单田芳他们那一组任务较重,既要垒堤坝,还得防渗水,一旦找到渗漏的窟窿,立刻扔土袋子填堵。当时,没有探测仪器找窟窿,就得靠人下去摸,齐腰深的水,冰冷刺骨,人们大眼瞪小眼儿,谁也不肯出头儿。
大队长瞟见了单田芳,便厉声喝道:"老单,下去!"单田芳二话不说,脱去棉裤棉袄,只穿件小裤头儿,"噗通"一声,跳下了深潭。这种倒霉的差使,除了他单田芳,不可能派给第二个人。等跳进去,他也害怕了,让冰水一炸,立刻感到呼吸急促、四肢抽搐,甚至连站的力气都被抽光了。
"队长,让……让我干……干啥呀?"
"干啥?你以为下河游泳啊--快找窟窿。"
就靠脚趾摸?上哪儿找窟窿去?人都冻挺了。单田芳在水里四处乱跳,胡乱指挥了一阵子,就被叫上岸来。这时候,他如同触了高压电一样,目光呆滞,体如筛糠,牙齿互相错动,发出"咯咯"的声响……如果再多呆五分钟,恐怕连爬都爬不出来了。单田芳慌忙披着老棉袄、守着篝火堆,半天都没有缓过神来。
旭日东升,漫长的秋夜总算熬到头儿了。大队长挥着胳膊宣布:"干了一宿活儿,社员同志们都辛苦了!现在都到副业队去,喝两碗热乎乎的稀豆腐暖暖身子,就算犒劳乡亲们啦。"
副业队,没有食堂,屋子里摆了几张桌子,还垒着一铺大火炕。豆腐房嘛,常年不熄火,房间里暖和得犹如三月小阳春。大家都挤进来凑热闹,每人领到了一副碗筷,边谈笑边等待着豆腐出锅。单田芳也叽里哆嗦地挤在人群里,腋下夹着一双筷子、一只碗。
这时候,外号"大舌头"的大队公安员气宇轩昂地踱进来,他眼尖,一下子就瞄见了人丛里的单田芳,脸色立刻阴沉了起来。
"单田芳!你干嘛?"
"大队长说,干了一宿活儿,让来喝点儿稀豆腐。"
"大舌头"听完,立刻红了眼珠子,指着门外大叫:"滚--滚!"满屋子的目光都集中到他们俩身上。"大舌头"歪着脖子抢白道:"革命群众喝稀豆腐,你算什么东西!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配吗?麻溜儿地,给我滚出去!再磨蹭,老子要你好看!……"
大庭广众之下,单田芳遭人辱骂,真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分明是拿人不当人,你们凭什么骑人脖子拉屎!欺负一个外来户,连最起码的脸面都不给留。在他们眼里,单田芳算什么?猪狗不如啊!
屋子里鸦雀无声,人们静观这场冲突的进展。这可是奇耻大辱啊!恐怕老单再也忍不住了,肯定要拍桌子动家伙儿啦。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眨巴着眼睛,观察,等待……真没想到,单田芳居然紧闭着嘴唇,一句话也没说,把碗筷轻轻放在桌子上,低着头,默默地走了……
晓月孤星,枯枝败叶。单田芳独自坐在木头堆上,心赛油烹。他叫着自己的名字,单田芳啊单田芳,你怎么了?你究竟做了什么孽,犯了什么罪?为什么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随便一个人就能欺负你,随便是谁都拿你不当人?三十多岁了,老婆卧病,孩子受气,家不像家,业不像业,连吃喝都混不出来。实指望戴罪立功,拼命干活儿,到头来还是叫人百般羞辱,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真不如一死了之……
单田芳的脚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他的脑子彻底乱了,心脏发疯似的狂跳,似乎一张嘴就能飞出胸膛。狂热、暴躁、迷乱、冲动……受到强烈精神刺激的单田芳明显感到,自己的情绪即将失控--想是要疯了、要死了!只要朝前再迈半步,所有的痛苦都将随之了结。一念之差,阴阳隔世……
同样在"文革"时代饱受凌辱的中国作家沈从文曾感慨地说过:"我连死都不怕,还怕活吗?"其实,活,远比死更需要勇气。常言道:"千古艰难惟一死",相比而言,某些人的死亡反倒意味着解脱,甚至是退让和逃避。倘若苟活人间,则要依靠自己的臂力,泅渡苦海。最残酷的状况不是撒手人寰,而是咬牙活下去。
紧要关头,单田芳挽住了脱缰狂奔的情绪,他猛然收住了陡崖上悬空的脚步,迅速打消了那个自杀的念头:"我干嘛要死?我偏不死,有本事朝后看,有朝一日,我的问题水落石出了,倒要看看那些栽赃陷害、颠倒黑白的跳梁小丑儿们、那些把人整得死去活来的政客骗子们,落一个怎样的下场。我单田芳且活着呢!"
偶然,造就了历史。就在一念之间,中国十年之后的曲艺史被彻底改写,一位"评书大师"瞬间超越了自我,也超越了苦难人生。他确立的信念就是活着,为了等待正义、等待胜利而执着地匍匐、顽强地挣扎……
由于受凉,单田芳开始大量便血,裤裆里淋漓不绝,惹得周围的人笑声四起,调侃道:"老单!屁股上咋那么多血啊?来月经了吧,哈哈哈……"
病得这么厉害,是该找医院治一治了。单田芳不得不去告假,大队长眼皮儿都不撩,硬邦邦甩过来一句话:"治什么治?不行!"
没有村干部的认可,进县城是没门儿了,他又找到了本村的赤脚医生,对方一检查就慌了,不停地埋怨说:"你怎么现在才就医呀,太严重了。不是吓唬你,再拖下去,命就没啦!"
第42节:实战经验
"可是,跟队长请假,人家不准。"
医生绝望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如果再不就医,你--也只有……等死。"
便血的事儿还没理出头绪,鞍山忽然来人了。
大队通讯员一溜烟儿地跑来通知单田芳去接受讯问,边走着,通讯员边悄悄地透露底细说:"老单,是你们曲艺团的人。八成是为你上访的问题……"单田芳一听就明白了,又是找茬儿来的。果然,鞍山派下来的两位领导同志,都是他曲艺团里的老熟人。
当初,单田芳的声望与事业如日中天,家里总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那时候,这两位领导还是不入流的小人物,平常笑眯眯的,见人总是打哈哈,也常围着单家打转转--多少沾点儿小便宜儿呗。要么捞两条热带鱼,要么搬几盆花草,赶上单田芳心情好,就结伴出去喝茶聊天,或者打打乒乓球……当然,埋单的都是单田芳,那几位多是蹭吃蹭喝、白要白拿。家庭条件好,单田芳也从不在乎金钱方面吃亏还是沾便宜。
称兄道弟的日子一去不返了,如今老单家倒了霉了,人家反倒爬上了领导的高位。小脸儿也绷起来了,一副大义灭亲、公事公办的派头儿。
大队长先开腔:"单田芳,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三四年来,多次主使你家臭老婆子到处上访。那些乱七八糟的材料,全部转到你原来的单位了--这两位同志,就是专程来核实问题的。你不是冤吗?如今三头对面,说说吧!"
曲艺团的领导也插了言,声音稳健而庄严:"单田芳!看看,这些东西,都是你写的吗?"
"是。"单田芳瞟了一眼桌上的上访材料,语调比刚才发言的领导还冷漠。
"既然冤枉,为什么当初你要承认呢?"
"我从来没有承认过;即使承认,也是被逼的。你们严刑拷打,轮流审讯,一宿一宿不让睡觉,我实在受不了啦。"
另一位领导沉不住气了,也加入"战团",他摆出了一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姿态,说:"你的问题太严重啦。我们从鞍山到台安,就是为了对你负责。可是,你怎么还这样执迷不悟啊?不要再胡闹下去了,否则,谁也挽救不了你。刚刚三十几岁,还年轻嘛,只要放弃'反革命'立场,洗心革面,认真改造,还是有出路的。难道你要继续与人民为敌吗?!"
这套官场辞令,打发谁?单田芳早就听腻味了,他的回答很干脆:"有关我的问题,绝不更改。不白之冤,一定要申辩到底。"
两位领导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随即恼羞成怒,霍然站起来,指着门外吼道:"出去,给我出去!"
单田芳不卑不亢地顶撞说:"是你们叫我来的,也不是我自己上赶着。出去就出去。"
对方给他气懵了,居然望着大队长声讨:"看看,他有多猖狂;不!简直是猖獗……"
在他们的声讨中,单田芳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可能没人知道,单家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
队上派发的那点儿口粮,只够塞牙缝儿,三口两口就吃光了,家里的积蓄又单薄,为了填饱肚皮,只有典当些零散物品,比如衣服、皮鞋、闹钟、手表什么的。可惜,这些东西也有卖光的时候,很快,家里就断了炊。
单田芳从工地上回来,锅里只刮出了一小盆儿稀糊糊儿,那是懂事的女儿把刚鼓牙儿的青玉米给粉碎了,连浆带皮,煮在一起,只为爸爸熬了多半碗。单田芳端起玉米糊糊儿,眼泪滴滴答答地掉进了碗里。
饥饿、劳累、疾病、羞辱……死死地捆住了单田芳,他很清楚,如果这样持续下去,要不了多久,就会被那帮家伙活活地折磨死。一个胆大的念头开始在脑子里打转儿。什么主意呢?--逃跑!
正当他酝酿出逃的时候,有人已经先行了一步。那就是新来的"牛鬼蛇神"周士。这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小伙儿为单田芳蓄谋已久的行动计划增添了宝贵的实战经验和信心。
"牛鬼蛇神"的工地,等于一座没有围墙的监狱,里面的人既没有行动自由,也没有思想自由,甚至连私下交心都要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干活儿的时候,周士悄悄地凑到单田芳跟前,借着对火儿的空当压低声音说:"单大哥,这个鬼地方不是人呆的--我得跑了!"
单田芳心头一震,惊愕地瞅着他反问道:"跑?"
"对!我实在受不了这份活罪了。干活儿当牲口,批斗当猴子,就是不把咱们当人,横竖是死路一条,还傻呆着干嘛?"
"可是,往哪儿跑啊?"
"中国地方大了,哪儿藏不了个把闲人?"
"万一跑不成,再给他们抓回来,那可是罪上加罪呀。"
"呵呵……瞧我的吧。"
本以为是句发泄私愤的玩笑话,谁知,半个月之后,周士真的逃跑了。事情败露,杜大连泡立刻乱了营,周士的老爹开始接受无休无止的揪斗和审讯。老头儿哭丧着脸指天发誓:"他上哪儿,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一个大小伙子有胳膊有腿儿,跑了,我一个孤老头子怎么管得了啊?"他万变不离原词,村里的头头儿们也无可奈何。
监控对象出逃当然是杜大连泡的新鲜事儿,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对周士的下落做出了种种猜测。单田芳也替那个小伙子捏着一把汗,盼望他能远走高飞。至少,他逃跑的成功经验可借来参考。
周士出逃案闹得沸沸扬扬,又过了半个月,大家都惊呆了,尤其是单田芳,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终于出现。
在一片绚烂的残阳里,一群扛枪的民兵和公安人员押解着手戴镣铐的周士,从公社那边的土路上缓缓地走来。杜大连泡儿那些"人五人六"的家伙又有活儿干了,审讯、逼供、开批斗大会……周士犯事儿,其他"牛鬼蛇神"一律陪绑,会场上,"雁别翅排开",单田芳他们低头哈腰地肃立在"主犯"身后。
第43节:逃跑计划
这场风波平息之后,单田芳探到了周士被抓的真实底细,他先逃往鞍山的哥嫂家,本来指望远走新疆,可是跑到天津就没路费了,晚上住进售票厅,不小心让人给发现了。他对单田芳说:"怪我虑事不周,才栽了个大跟头。下次,一定当心。无论如何,得逃离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望着周士,单田芳琢磨着自己。逃,还是不逃?逃出去怎么办?被抓回来又怎么办?……这些念头儿汩汩地在心里沸腾,他第一次感到,人生这盘棋局是如此残酷,一招走错,就再也不能回头了。其实,选择就是赌博。杜大连泡显然是一盘死棋,水深火热的现状逼着单田芳铤而走险,身不由己地去做一回疯狂的"赌徒"。
促使他最后决断的是星期六的批斗会,"大舌头"公安员再次拿他开刀:"单田芳,你那些喊冤叫屈的材料已经转到公社去了,好家伙,上秤一称得多少斤!写吧,写也没用,你翻不了身。材料上那些话,全属反革命言论,随便拉出一条来,都得枪毙了你!我告诉你--不,我正式通知你:公社决定,下星期在十几个大队游斗你……"
游斗?那简直是一种精神酷刑啊,不但丢人,还可能丢命。单田芳暗自琢磨:看来,只有逃跑一条路了。
主意拿定,单田芳心里反倒轻松了许多,当初惶惶不安的恐惧感也烟消云散。当天晚上,夜静更深,夫妻俩紧锁房门,悄悄地在炕上咬耳朵,这是单田芳第一次向妻子吐露自己的"逃跑计划"。迷迷糊糊的王全桂一下子坐起来,眼睛瞪得包子大,老半天她才缓过气来,惊恐地问道:"你,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单田芳一字一顿地说:"全桂呀,你看,眼下的形势,我还活得下去吗?尤其是这一身病,再耽误,只有见阎王了。在我的冤案平反昭雪之前,我不能死。可是,怎么活呀?惟一的出路就是逃出去。我相信,跑得了,就能活。"
妻子心惊肉跳地问:"要是……逃不出去,像周士那样被逮回来,怎么办啊?"
"就这两条路,一,跑了,活了;二,被他们五花大绑地抓回来。万一被抓,我就不能和你们娘儿仨在这间茅草房里一起过日子啦。如果,我不在了,你可得咬紧牙关,把咱们这两个孩子拉扯大。将来,等我的官司翻了个儿,你别忘了到我坟上烧几张纸,告慰一声。即使我死了,在天之灵也会回来守护着咱们这个家……"
不等单田芳说完,王全桂慌忙捂住他的嘴:"别再往下说了。咱们从来没有伤天害理,也不会遭那种歹毒的报应。既然你都计划好了,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办吧。我一个妇道人家,帮不了你多大忙,我会乞求老天爷,保佑你平安无事。你出去以后,无论处境怎么样,都想办法给家里通个信儿,我们娘儿仨牵肠挂肚啊……"
这才叫生死离别,夫妻俩有说不完的真情话。屋外开始下雨了,窗棂纸飞溅出"劈里啪啦"密集的水声。老天有眼啊,滂沱大雨为这次"逃跑行动"撑起了一把保护伞。
天越来越亮,门缝儿里透进来微薄的青光,单田芳拎起小包裹,无限伤感地说:"全桂,我,要走啦。"
妻子痛苦地别过头去,丈夫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抹去她腮边的眼泪。然后,俯下身子,挨个儿亲吻熟睡的儿女,心里说:"惠丽,老铁,乖乖的。爸爸永远……想你们,爱你们……"
推开柴门,外面风雨交加。单田芳把心一横,转头钻入了浓浓的雾气之中。跌滑、泥泞……跋涉在空无一人的土路上,他的心也是空的。这个流过汗也流过泪的地方,眼看就要成为历史了。
潇潇秋雨中,那座居住了四年的土坯房遥遥在望:老婆的唠叨、孩子的欢笑、温暖的炕头还有全家人渴望过好生活的梦想……都装在小小的草窝儿里了。如今,人去房空,这美好的一切还会回来吗?
走上小木桥,单田芳朝自己的家园投去最后一瞥,最后一跺脚,返身消失在茫茫秋雨的最深处……他清晰记得,那个湿漉漉、急匆匆的清晨是1974年4月25日。
逃跑的第一站是沈阳。
从杜大连泡到台安县城,二十华里,单田芳几乎是一溜小跑,半个小时就赶到了汽车站。不巧,雨天各线班车停运。他暗自琢磨,为了抢时间,步行上沈阳吧,脚程顺利的话,一天一夜就到了。正当他摩拳擦掌准备上路的时候,开往盘锦的车开门揽客了。也行,走一步算一步吧,离杜大连泡那个是非之地越远越好。
上车之后,单田芳高高地竖起了领子,警惕地观察着车厢里每位乘客,似乎他们都有可能是后边撵上来的特务,那种感觉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一会儿惦记老婆和孩子,一会儿琢磨投奔的去处,一会儿又算计公安与民兵……提心吊胆地颠簸了四个小时,客车终于驶进了盘锦县城。
风风火火地跑到盘锦火车站,距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利用这个空当,单田芳分别写了两封信,同时投进了邮筒。
第一封,是为了摘清王全桂的连带责任,谎称自己到省里上访,不弄个水落石出绝不回头,反正全家人也不在一块儿过了,就此断绝夫妻关系,将来,大家各奔前程--当然,这是说给外人听的。
第二封,写给了新上任的公安员:"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杀人放火,干嘛要逃跑呢?之所以不辞而别是要亲自到沈阳告状,按照党的政策,我的家属不应该受到责难吧……"
两封信施的都是"稳军计",后边的路,就要一看天意、二碰运气了。好不容易挨到晚上,单田芳第一个检票进站,匆匆忙忙地坐上了开往沈阳的列车……
摇摇晃晃总算到沈阳南站,抬头看看大钟,已是午夜十二点。站台上冷冷清清,单田芳的腹内也咕咕乱叫--从杜大连泡出来,折腾了二十多个小时,水米未进,怎么能不饿呢?刚钻出站台,他就找了一家小食品店,买了一个最大、最黑的面包,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第44节:苦难和欺辱
面包味道可真好啊!那种特有的馨香一直持续到现在。单田芳时常对人感慨:"别看我年届古稀了,山珍海味不稀罕,惟独这种大面包能占住嘴,一点儿一点儿地撕着吃,津津有味。"
啃着黑面包,他左思右想盘算着投奔的地儿,合计了半天,还是觉得刘宗仁大叔那儿最保险。老头儿住在沈阳,算是父亲生前的莫逆之交。当年王香桂改嫁,刚出监狱的单永魁几乎精神崩溃,那时候,刘宗仁夫妇登门求教,单永魁还把身上的弹弦子的技艺传授给了刘的妻子。从此,两家人你来我往,走动得相当亲近。
俗话说:"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不知道如今的刘家是否愿意收留自己。一路想着,摸到了陋巷深处,单田芳凭着记忆认出了刘宗仁的家门。他机警地打量打量四周,沈阳的小巷里悄然无声,一片黑暗……
第十六回觊觎小手艺糊口偷卖水泡花痛心
●老头儿是个高调门儿,夜静更深,传出去很远。单田芳惟恐惊动四邻,赶忙拦了一句,然后,单刀直入地说:"大叔,我,我来求您来啦!"
●单田芳喝着刘宗仁亲手炖的鲤鱼汤,心里充满了感激。但是饭后,刘家爷儿几个的"小动作"却令他备觉蹊跷。他们极为神秘地闩上大门,撂下窗帘,放着电灯不用,点燃的却是豆大的煤油灯。屋子里一片昏暗,人影摇摇,大家各自忙手里的活儿,谁也不出声……
●见女儿委屈成那样,父亲的心都碎了,他的脸上泪珠纵横。男人,不到极度伤心、绝望透顶的时候,怎么会有眼泪?单田芳仰天长叹:"惠丽呀,爸爸没本事啊!拖累你们为我遭受这样的苦难和欺辱,爸爸对不起你……从明天开始,咱们不卖啦。"
古语说:"求于人者,畏于人。"投奔刘宗仁,单田芳也是踟躇再三,惟恐人家脸色难看,自己吃了闭门羹。后半夜了,巷子里黑咕隆咚的,空无一人。虽说为了避免惹人注意不敢闹动静,但是总得敲门才能进屋吧。第一次敲,轻轻的,怯怯的,里面没有丝毫反应;再来一次,力度稍大一点,总算惊动了已经熟睡的刘宗仁。窗纸一亮,屋内传出苍老的声音:"谁呀?"
单田芳立刻贴近门缝儿,低低地应道:"我!单田芳啊。"
刘宗仁"哎呦"一声,迅速拉开房门,谨慎地探出身子,一边朝四周观望,一边招呼说:"快进来,快!"单田芳的双脚刚跨进门槛,老头儿便立刻上了门闩,随即拽着客人钻入了里屋。
刘宗仁的老伴儿过世多年了,撇下一大群孩子嗷嗷待哺。刘家棉被底下横七竖八地都是腿,一条隔山把二十平方米的居室分成两个房间,大的,归孩子;小的,给老头儿自己。那个时代的城市贫民,差不多都挤在这种小鸽笼式的建筑里。
借着暗黄的灯光,老头儿上上下下地打量单田芳。他满脸狐疑地问:"你这是从哪儿来?"
单田芳叹了口气,说:"从农村来。就是我下放的那个地方--台安县新开河公社,杜大连泡大队。"
"听说……"老头儿故意压低嗓门,又凑近了一步,问:"听说,你被打成'现行反革命'了,是真的吗?"
单田芳苦笑着点点头。刘宗仁恶狠狠地骂道:"这帮狗娘养的!好端端一个说书的,怎么就成了'反革命'?这年头儿,今天抓俩'走资派',明天逮仨'老特务',眼见这个国家就没好人啦。"
老头儿是个高调门儿,夜静更深,声音传出去很远。单田芳惟恐惊动四邻,赶忙拦了一句,然后,单刀直入地说:"大叔,我,我来求您来啦!"
刘宗仁一听"求"字,便安静下来,直盯着对面的年轻人,问:"借钱啊?说个数儿,用多少。"
单田芳摇摇头,说:"不是借钱,是想临时借个地方。"这话令人费解,刘宗仁一脸茫然,他弄不清来人的真正意图。这边没有停顿,还在继续自己的话题:"大叔,我被屈打成'现行反革命',下放农村,监督改造,四五年了,受的那些折磨和羞辱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全桂不忿,上访了一百次,可是,上访一次,我挨斗一次,那帮家伙心狠手黑,变本加厉。我连条活路都没有了。这次我来,就是想亲自上访,找讲理的地方好好说一说。住哪儿呢?我就想到您了。能不能容我在家里落落脚儿?"
老头儿一拍大腿,爽快地应承道:"行,行!就住这儿。有我在,还能叫你睡马路啊!"他的慷慨令单田芳感动不已。很显然,刚才那番话有水分,为什么要跟老头儿撒半截儿谎呢?当然也是被逼无奈,一个走投无路的"逃犯",怎么敢直截了当地把详情全盘儿端出来?碰上胆子小的,还不把人家给吓死啊?这样轻描淡写地支应一阵,有什么事儿将来再说吧。
总算顺利地留下了。单田芳脱掉身上的湿棉袄,倒头便睡,刘家热乎乎的火炕让他倍感安全和舒适……
单田芳装模作样地跑到"省革委"上访,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一位戴金丝眼镜的副处长漫不经心地咂着嘴,说:"你这个问题,最快,也得半年--能解决就算幸运喽。先回去,等着吧。"
这哪儿像办事儿的做派?纯粹小官僚的嘴脸。单田芳无精打采地往回走,心里琢磨着下一步的出路,尤其挠头的是怎样挣钱糊口,总赖在刘家也不是长久之计。刘宗仁极为厚道,似乎并不在意家里多一双碗筷,他拍胸脯承诺:"下一步,没什么好商量的,就住大叔家。"
单田芳笑着晃脑袋:"一天两天还凑合,工夫长了,我也不干。你家孩子多,收入又不宽裕,再多出一张嘴,无论如何也不行。"
第45节:暗渡陈仓
老头儿沉吟了一会儿,说:"暂时先这样,我也帮你想想办法。你放心,只要我能揭开锅,就不会让你饿肚子!"
真是义气!单田芳喝着刘宗仁亲手炖的鲤鱼汤,心里充满了感激。但是饭后,刘家爷儿几个的"小动作"却令他备觉蹊跷。他们极为神秘地锁上大门,撂下窗帘,放着电灯不用,点燃的却是豆大的煤油灯。屋子里一片昏暗,人影摇摇,大家各自忙手里的活儿,谁也不敢出声……
有意思!这些花花绿绿的碎纸片和玉米皮儿究竟是做啥用的呢?刘宗仁笑呵呵地卖关子:"你问干啥用的?嘿!可千万别小瞧这玩意儿,做好了拿出去卖,一家老小,吃喝用度都有了。"
彩纸条、玉米皮在他们手上一转,随即变作朵朵鲜艳的小花儿。石蜡加热,再倒进模子里定型,然后冷却,石蜡便脱胎成活灵活现的小鸭子和小金鱼儿。这些漂亮的小东西一进清水,立刻晶莹剔透,光彩照人。刘宗仁托起一只水光荡漾的罐头瓶,指点道:"这叫水泡花儿。我们一家八口,就指它活着呢!"
单田芳非常疑惑:"水泡花儿?倒是很漂亮;可是,不起眼儿的小东西,赚得了几个钱儿?怎么能养家呢?"
刘宗仁翻眼睛合计合计,答道:"如果管得松,每天挣三五十块不成问题。"
"三五十块?那可是天文数字呀!"
老头儿"嘿嘿"一笑,补充道:"也有倒霉的时候,赶上警察民兵、戴红箍儿的拉大网,这些货一准被摔个稀巴烂。或者干脆把兜售东西的人带进派出所--可劲儿收拾你呗。为了躲避搜查,只好东奔西窜,再不济,也能赚十六七块。"
单田芳动心了:按照这个收入,每月也能挣五百多呢!一个国家干部上一年班也见不着这么多钱啊。做这个营生,吃饭问题不就解决了吗?看这个年轻人眼神儿倍儿亮,老头儿明白了八九分,他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说:"有兴趣的话,你也卖这玩意儿算了。"
单田芳急不可待地接茬儿道:"大叔,这也正是我所想的;只是,我这个身份,怎么敢抛头露面啊?"
刘宗仁点着他的鼻子笑道:"你可真是个死心眼儿,你不方便出头,还有惠丽呢。干这种活儿,小丫头、老太太最合适了,警察民兵手重,又推又搡,可是,谁好意思拿女人开刀啊。"老头儿继续做动员:"技术上的活儿,让俺家小三儿教你。等惠丽到了,叫他们小姐儿几个一块儿上街……"
话虽不多,单田芳的眼前变得一片光明:"对呀!把惠丽从家里调来,我们爷儿俩联手干。"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单田芳兴奋了一整夜。后来那些日子,他一边在刘家的"地下作坊"里充当"见习学徒",一边设法和家里人取得了联系。
出逃之前就已经安排好了,单田芳的信件直接寄给一户姓孙的邻居。两家距离很近,就隔着一道秫秸篱笆。孙家的小儿子在台安县皮鞋厂当工人,眼看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可惜,没房子,婚事一拖再拖。老孙头儿便暗地里打单田芳那几间房子的主意。他确信单家被屈含冤,早晚要离开杜大连泡,因此,私下里交往也不避讳,见面就提,希望单家在返城之前,把房子落到孙家名下。多了这层关系,单田芳的信件便能"暗渡陈仓",顺利地转交王全桂。
信寄出去了,内容简单而暧昧,意思是说:"我已经上访了,很好。让惠丽速来。"为了掩人耳目,信封上的地址都是假的,即使被人偷拆了也截获不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当然,妻子摸到了丈夫的下落,她立刻就明白要把女儿支派到什么地方去。
第三天中午,单田芳正忐忑不安呢,惠丽就到了。风尘仆仆的小姑娘直勾勾地望着跑出屋门的父亲,大眼睛里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刚刚分开七天,一分一秒啊,掐着过,孩子和大人一样,心里还不知怎样惦念着逃门在外的亲人呢。惠丽叫了一声"爸爸",便张开双臂投入了父亲的怀抱,父女俩都哭了……
单田芳迫切想了解家中的情况,他一句追一句地问,惠丽却"咯儿咯儿"地笑起来,答道:"妈妈好,家里好,一切都好。详细情况过会儿再说吧。"一听这话,单田芳高高悬着的心才缓缓地落了下来。
草草地吃完中午饭,爷儿俩便离开刘家,想找个背静的地方好好聊聊。一毛钱,乘车到沈阳故宫,他们穿过八王殿和大正殿,随后,坐在一处金碧辉煌、阳光明媚的殿脚下。这个时节,游人稀少,似乎整座故宫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大院子里太安静了,除了一群麻雀当空盘旋、唧唧喳喳地乱叫,再就是廊前檐下的铜铃在风中叮咚脆响……又得浮生半日闲啊!拉着女儿的手,单田芳开始详详细细地打听七天以来家里的种种变故。
"现行反革命"畏罪潜逃了,杜大连泡重新掀起一轮缉拿风波。
单家老小心惊肉跳,村上的头头儿也满腹狐疑。单田芳失踪当天,大概十一点钟左右,大队部里跑腿儿的通讯员来了,隔着窗户急匆匆地问:"老单在家吗?"王全桂回答:"不在!早晨就下地去啦。"通讯员应了一声,扭头离去。
快吃晌午饭的时候,公安员登门。他带着满身泥水,胳膊底下还夹着一把镰刀。来人也没进屋,只在外边喊道:"老单家的,等你们当家的回来,让他立刻到大队部去一趟--有事儿。"里边应了一声,公安员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院门。
又过了一个小时,头头儿们终于沉不住气了。通讯员、公安员还有三队长一起找上门来。大队公安威风凛凛地站在当院,劈头质问:"你们家老单到底去哪儿了,说实话!"
第46节:资本主义尾巴
王全桂早有心理准备,推得一干二净,她没好气儿地抱怨道:"这个挨千刀的,从来都是抬屁股就走,根本也不提他去哪儿、去干啥,我们也懒得问。"
三队长斜着眼睛瞅着她,阴阳怪气地喝道:"你别装蒜了。村里村外,除了耗子洞,我们都翻遍了,连个人毛儿都没看着。上吊得有根绳儿,投井得有个声儿,杜大连泡,屁股大的地方,他能藏哪儿去!是不是……跟当初周士一样,偷着跑啦?"
王全桂心里有鬼,听他这么一说,当然很紧张。她的身体微微地哆嗦了一下,脸上却十分镇静,毕竟是艺人嘛,会演戏,她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支应三队长:"呦,你可真能开玩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扔下一大家子人,他往哪儿跑?他舍得下我这个臭老婆子,还舍得下亲生儿女吗!"
那几位村干部想想也对,一对眼神儿,走了。
惠丽和老铁大气儿都不敢出,战战兢兢地躲在屋子里不敢露面。一家老少谁也不知道单田芳的下落,只盼望自己的亲人腿脚快点儿,跑得越远越好;千万别叫民兵五花大绑地押回来。王全桂盘腿坐在炕上,不停地抽烟,在四处弥漫的烟雾中,她暗暗地合计下一步的应对策略。
第一天,就这么熬过去了,村里没再找麻烦。
第二天,还没动静。
第三天,王全桂被召进了大队部,几个头头儿开始会审。
不用问,单田芳是跑了。究竟流窜到什么地方,做老婆的一定摸底牌。这次,王全桂改变了战术,她转守为攻,又哭又闹,俨然是天下最大的受害者。为了不露马脚,她还咬牙切齿地痛骂自己的丈夫:"他成天犯神经,两眼发直,自言自语,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现行反革命'呀,走投无路,说不定心路一窄,跳河去了。这个王八蛋!要是真寻了短见,可就把我们娘儿们给坑啦……"
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控诉还真把那群头头儿给唬住了,他们开始可怜这个"反革命"家属,甚至反过头来宽慰她:"你别胡思乱想,老单不是那种没良心的人。可能一时糊涂,走了当初周士那条路,相信他会悬崖勒马,迷途知返。你先回去等等,一旦有了他的消息,马上通知大队……"
村里这一关,总算过了。可是,亲人下落不明,全家人依旧是心急如焚,正当他们敲小鼓的时候,老孙家悄悄地捎来了单田芳的密信。王全桂立刻催促女儿进沈阳,一篮子鸡蛋成了惠丽赶集上庙的掩护道具。机灵的小姑娘飞也似的赶到县城,买完票就慌里慌张地上车了,哪儿还有心思变卖篮子里的东西?沉甸甸地拎着走吧。
单田芳卷了一只蛤蟆筒旱烟,点着,足足地吸了一大口,随后,痛快淋漓地吐出一团淡紫色的烟雾--这是他多年养成的、最舒适的抒情方式:谢天谢地,酝酿已久的"逃跑计划"终于大功告成,自己可以腾出手来,专心致志地研究"水泡花儿"了。
评书里有的是历史典故,太公卖面、刘备卖鞋、秦琼卖马、杨志卖刀……几乎所有的潦倒英雄和落魄书生都曾沦为小商贩儿。古人瞧不起蝇头小利、撂地摆摊,可是,困境之中,也只能靠这种不太体面的手段来自己拯救自己了。似乎古人的小买卖儿十分风雅,20世纪70年代初,沈阳又多了一位卖水泡花儿的著名评书表演艺术家--单田芳。中央电视台《艺术人生》栏目也曾披露过这段历史。观众们感到风雅吗?好玩儿吗?细心人肯定注意到了,屏幕上,手擎水泡花儿的单田芳始终都在含泪微笑。
沈阳太原街,是全市最繁华的商业中心,商店林立,顾客如流,街道两旁还有许多"打游击"的小生意人。虽说那个年代高喊割掉"资本主义尾巴",可是"尾巴"越割越多,即使警察、民兵轮番出动也无济于事。太原街上天天都在打游击战。
有人高喊一嗓子:"警察来啦!""嗡--"小商小贩都像苍蝇似的飞光了。警察一撤,"刷--"人们又三三两两地飞回原地。这种飞来飞去的买卖居然能长年存活,卖水泡花儿自然也会有生意做。
刘家小三儿、小四儿,先把罐头瓶、玻璃杯灌满水,再把扎好的花儿往里一放,晃动两下,水里的花儿就艳丽地绽开了。小姐儿俩举着瓶子、尖着嗓子向过路人叫卖,一会儿就被大姑娘、小媳妇围得严严实实的,人们像抢购冬储大白菜似的掏腰包,你一瓶、我一瓶,工夫不大就卖光了。单田芳带着惠丽在暗处观察,不到三四天时间就变成内行了。
事先和刘宗仁讲好的,赊货。甭管卖多少,只要能挣出几个饭钱,就算不给人家添麻烦了。当天,就点了一百个水泡花儿,沉甸甸地装进黄书兜里,单家父女拎着自己的货,走上了长街。惟恐警察逮住,干脆换个地方,这么大的沈阳城,哪儿还不卖东西呀。两眼一抹黑,边摸边看呗。
第一次单独练摊儿非常不顺。整整一上午,穿街过巷净走路了,连张都没开。中午时分,爷儿俩串到了郊区附近、城乡结合部,这些地段警察是没了,可是买东西的也找不着。惠丽觉得,郊区的人肯定都挺富裕,反正也没人管,自己先进去试试。孩子走了,单田芳蹲在村外守候,他六神无主,情绪焦躁,生怕女儿出点儿啥事儿。
正当他一口接一口猛吸纸烟的时候,惠丽喜形于色地跑了回来。父亲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女儿双手一摊,笑眯眯地答道:"爸,你看!两毛钱一个,全都卖光啦!"单田芳长出了一口气,说:"总算开张了,接着去吧!"
惠丽腿脚麻利,刚跑出去半袋烟的工夫,便又乐颠颠地奔了回来,水泡花儿都卖了,手上还多了两只大鸡蛋--据说是没钱人拿东西换的。看来,郊区乡村也下货呀。这下子,单田芳心里有底了。惠丽一五一十地往外卖,他就叼着纸烟等在外边,慢慢悠悠、怡然自得,一副寓公垂钓,沉稳轻松的模样。
第47节:远走高飞
那天,手里的货兜售一空,遗憾的是,路跑得太远了,往返足有二百多里。当爷儿俩筋疲力尽地赶回刘家的时候,已经是满天星斗,夜近子时了。刘宗仁等得眼睛都红了,一听他们的辉煌成果,顿时喜出望外,接着,又心疼地感叹道:"二百多里呀,牛马牲口都打哆嗦,人就更顶不住了。"
尽管如此,生意还得做。刘宗仁供货,只收工本费。单家爷儿俩上街,肯下辛苦。一连三天,纯利润居然卖到了二十多块,对于一贫如洗的单田芳来说,简直就是乞丐捡着了狗头金。他美滋滋地想:"一直这样干下去,将来的衣食住行就都有着落了。或许,水泡花儿就是养活我后半辈儿的营生呢……"
在刘宗仁的引荐下,单田芳找到一处临时的住所。房东是个姓金的孤老头子,爱说爱笑爱喝酒,时间不长,彼此就混熟了。虽说房子破旧肮脏,可是单田芳一点儿也不嫌弃,他照旧给老人沽酒割肉,像伺候长辈那样待承。金家简陋的屋檐下,又传出了少有的说笑声。
几天之后,王全桂忽然从天而降。她也是不放心,偷偷地跑出来探望惠丽和丈夫的日子怎么过。这下好了,杜大连泡那边也没有再追究,单田芳这儿也找到新营生了。王全桂提出自己的想法:先靠水泡花儿挣钱,如果步子扎实,攒下积蓄了,再把老铁接出来,使一分为二的家庭合二为一。
没想到,她刚离开沈阳,单田芳这儿就出岔头儿了。惠丽去沈阳南站办事儿,无意中碰到了父亲的师弟--也就是那位一心想把单田芳置于死地、一拳打破他耳膜的专政队队长。幸亏惠丽眼尖躲得快,想想就后怕,万一给那家伙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单田芳也犯了疑心病,虽说茫茫人海,无边无际,但是沈阳距离鞍山只有九十公里,来往于两座城市之间的熟人很多,一旦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就会惹出更多、更大的麻烦。父女俩越想越害怕,最后,还是单田芳拿了大主意:"离开沈阳,咱们远走高飞,飞到他们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去。"
惠丽忽闪着大眼睛问:"爸,咱们谁也不认识,去哪儿呀?"
单田芳略加思索,胸有成竹地吐出了两个字:"长春。"
当天晚上,这个想法就摊到了刘宗仁的小炕桌上。老头儿沉吟不语,寻思了半天才问:"去长春,有投奔吗?"
"有!全桂的舅舅在那儿。"
刘宗仁点点头,说:"也好,听说那个地面儿不错!你去闯荡闯荡,行不行的,再说。"他歪着脑袋想了想,又补充道:"货呢,这么办--我和孩子们每天在固定工时以外,给你加加班。你来回脚儿就把东西捎走了。"
果然,临走的时候,单田芳得到了一千个水泡花儿,这是刘宗仁和他的孩子们加班加点赶制出来的。拎着货,单田芳拉着惠丽登上了发往长春的列车。
长春,是单田芳孩提时代的摇篮,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散落着五颜六色的回忆。当时,父母红遍城里的茶社,有家,自己觉得那么踏实,那么有依靠。可惜,母亲走了,父亲也过世了,没有人再为自己遮风挡雨了,"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如今,轮到单田芳做父亲的时候了,温暖的家在哪儿呢?
如今的长春绝非解放前夕可比,到处都是林荫大道、高楼大厦,可是,偌大的城市却没有一处容身之地。父女俩手牵着手,流浪在当年熟悉的大街上。
最令单田芳感伤的是五马路上的"北海茶社",一到那儿,母亲高昂的嗓音、清脆的鼓点以及父亲激越的三弦声便萦绕在耳畔,似乎双亲正在里面演出,父亲、母亲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能招呼自己。想着想着,单田芳的眼圈儿红了,暗叫:"妈,你还记得你这惟一的儿子吗?我,是大全子,想你呢……"
转了好几个弯儿才找到王全桂的舅舅,终于在老头儿居住的地下室里安排了床铺。
第二天拂晓,单田芳便叫醒熟睡的女儿,收拾好必备的东西,直奔长春最繁华的路段,重庆路,五商店。这里属于市区消费的制高点,流金淌银,财源滚滚,可惜满街飞钞票,伸手也够不着,警察民兵天天查,谁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撂地儿"?安全第一,还是挪挪窝儿,五商店不行,去二商店,虽说这个地段冷清了不少,但是,一天也能卖出二百多个货。小本小利的,一口也吃不成个胖子--知足常乐吧。
闲散下来的时候,单田芳还摸索着自己制作水泡花儿,毕竟人家的小作坊不是自家的,而且,沈阳、长春还距离那么远。没过多久,他居然变成了熟练工。他在中央电视台曾当众制作的水泡花儿,就是那个时候学成的手艺。
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那年冬天,在五商店门口,惠丽被冷不丁冲出来的警察逮了个正着,躲在暗处的单田芳不敢出面,只得眼睁睁地望着女儿被推推搡搡地带进了派出所。他像热锅上的蚂蚁,苦等了大半天,下午的时候,惠丽才被释放,她一直向前走,头也不回……
单田芳边追边喊:"惠丽,惠丽!……"惠丽这才回过头来--呀!女儿面颊红肿、缕缕抓痕,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是泪水。一见父亲,她便委屈地大哭:"那帮王八蛋!踢我后腰,抽我的嘴巴,还薅着头发往墙上撞--现在还疼呢。爸……"
见女儿委屈成那样,父亲的心都碎了,他的脸上泪珠纵横。男人,不到极度伤心、绝望透顶的时候,怎么会有眼泪?单田芳仰天长叹:"惠丽呀,爸爸没本事啊!拖累你们为我遭受这样的苦难和欺侮,爸爸对不起你……从明天开始,咱们不卖啦。"
第48节:故事大王
"不!"惠丽倔强地一甩小辫子,擦干脸上的泪水,说:"我不怕,他们越打我越卖,明天还来,看谁敢把我杀了?"
单田芳百感交集,搂着女儿失声痛哭:"孩子,我的好孩子!……"
就在单田芳自学"水泡花儿"技术的时候,王全桂又赶到了长春,她不但捎来刘宗仁制作好的水泡花儿、模子和蜡壶,还找到一位深居简出的老舅妈,在她家那两间小房里,重新安顿了下来。
日子不多,长春的生活安定了下来。单田芳觉得,一分为二的家庭应该合二为一了,于是,把儿子老铁从杜大连泡接过来。至此,单田芳割断了与杜大连泡的所有联系,长达四年的"下放生活"宣告结束。接下来,等待他的是四年更为传奇和曲折的"流亡岁月"。
第十七回大搜捕侥幸漏网小买卖勉强容身
●当惠丽惊恐万状地跑到桃园路市场的时候,单田芳魂儿都吓飞了。他气喘吁吁地冲进院子,此时,老婆、儿子已经变成了半死不活的"血葫芦"。邻居们正七手八脚地包扎伤口,鲜血把厚厚的纱布都浸透了。"怎么能这样呢?"单田芳咬着牙关,低低的嗓音骂道:"这只'活驴'!"
●全城戒严,开始了地毯式的大搜捕。躲在胡同深处的单田芳毛了,他担心派出所查夜把自己揪出来。想来想去,上街乱转不行;投亲靠友也不行,干脆,奔火车站吧,那里人头攒动,连个插脚的缝儿都没有,依靠厚厚的人墙做掩护,或许能混过这一关。
通过王全桂那位老舅母,总算找到了安身之地。两间房子,小是小了点儿,桌椅板凳也很简单;可是,单家还是接二连三地有客来访。
在所有来客中,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就是王全桂的亲表妹。姐儿俩多年不见,刚碰面又说又笑又抹眼泪。这回好了,长春又多了一门亲,大伙儿走动起来,互相也有个照应。于是,那位表妹频繁光顾,恨不得踢破单家的门槛。
真是拔起萝卜带起泥,自从认了漂亮表妹,她的三亲六故也跟着纷纷登门,单田芳深居简出的平静生活被彻底打破了。最令人头疼的是表妹的亲弟弟:大老粗儿一个,喝酒吹牛满嘴脏话,而且还看不出别人的眉眼高低。一到单家就是缠人讲评书,而且是啰里啰嗦,死磨硬泡,他以为单田芳是免费雇佣的"故事大王",随时都可以呼来唤去,供自己开心解闷。
每次进屋,那位表弟都是一副大大咧咧模样,隔着门帘就嚷:"大姐夫,我最爱听《童林传》了,听说'紫面昆仑侠'死在了剑山,哎,到底死没死?你再给我详细说说……"
单田芳打心眼儿往外腻味这个"赖皮表弟"--为行文方便,姑且叫他"赖皮"。
本来亲戚里道的,犯不着伤和气,可是,"赖皮"实在招人烦。跟他翻脸吧,得罪不起,不就是说几段评书费两口唾沫吗?依着他起码还能练练嘴皮子。哪成想,对方一听就上瘾,根本不管你屋子大小、工夫长短、情绪好坏,只顾一头倒在床上,挺大的个子,横躺竖卧,连最起码的礼貌都没有。
听书的时间久了,"赖皮"还琢磨干事业的新点子呢。他目光炯炯地说:"大姐夫,干脆咱们开场说书算了。听众,我召集;份子钱,我代收。谁他妈敢不给,老子找人弄死他。姐夫,你只管动动嘴儿,大把的钞票可就来了,这比满世界卖水泡花儿强一千倍、一万倍……"
把自己的前途交给这种人,那不是开玩笑吗?躲都躲不开,还上赶着抛头露面让"造反派"抓呀?单田芳深知,打场子说书的事儿绝对不可行。他最大的理由就一条:"自己是'现行反革命'--公安部门还到处通缉呢,跑出去说书,就等于飞蛾投火。"虽然这个特殊的身份从未公开过,但是,快嘴儿的王全桂已经忍不住向她的表妹、表弟们走了口风。对此,单田芳极为不满。
说书的事儿刚放凉,"赖皮"又从别处横生枝节。他擅自提出,要经常往单家带些朋友来。单田芳急忙婉言谢绝:"千万别那样。这儿不是我的家,是借宿。房东老太太喜欢清静,受不了外人打扰。咱们是知己的亲戚,你来无所谓,再把生人领来乱糟糟的,就不合适了……"
"赖皮"立刻不爱听了,他嚼着满口脏话编派道:"你这个狗窝大的地方的确是不能呆了。猪圈里养不活千里马,花盆里栽不下万年松,这样吧,换套房子。租也行,买也行;你没钱,我有!"说完,撇着嘴,拔脚就走,他"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一直响到楼下。
时间不长,房子还真到手了。位置在长春市南关,属于那种紧傍河沿儿私自乱搭建的简易民居。当然,没有产权。一共两间,白灰墙、洋灰地,卖方要价二百三十元--这笔钱对单田芳来说的确是个大数目。虽说代价高了些,单家人对这套小房子还算满意,利利索索地交接完毕,随即安排搬家。
在这件事儿上,"赖皮"也算立了一等功,他拍着胸脯吹牛皮:"大姐夫,房子是以我的名义买的,你就踏踏实实住着吧。什么派出所、公安局,都不敢上这儿来找茬儿。有我顶着,你怕什么?"那口气,简直是黑社会老大的做派。
买到这套房,"赖皮"就更赖皮了,他不但以功臣自居,还以主人自居。不经过任何人同意,他踢门就进。每天早来晚走,吃饱喝足了还得让单田芳讲两段评书以资消遣。这小子优哉游哉,过着老太爷式的滋润生活。本来,他和自己的亲娘老子就不和睦,这回好,终于找着不花钱的饭局了。
短期应酬这种人还勉强,时间一长,脾气暴躁的王全桂不干了。她怎么能看得惯为所欲为的小混混儿?尤其是后来,"赖皮"时常带他的哥们儿来单家聚会,要么听评书,要么唱大鼓,弄得屋子里乌烟瘴气,杂乱不堪,哪儿还像住户人家啊,简直变成茶馆了。
第49节:谢罪宴
王全桂终于压抑不住了,一场意外的"流血冲突"终于使她和"赖皮"表弟抓破了脸儿。
当时,恰好单田芳去桃园路卖货,没在家。醉醺醺的表弟又来敲门了,他"高八度"问王全桂:"我大姐夫呢?"
王全桂故意没好气儿地说:"他躲了!"
"躲了--躲谁?"
"躲你!"女人瞪圆双眼,霍然而起,指着对方的鼻子说:"他太烦你啦,没完没了,成天缠着人家说书。咋的?欠你的呀,就得当你的奴才呀!"
表弟的火儿也撞上来,他以酒盖脸,气急败坏地骂道:"真是他妈的忘恩负义!我给你们找房子,以我的名义买房子……怎么,听他说那几段破玩意儿,了不起呀!"他眯缝起眼睛打量着全桂,说:"我算他妈看明白了,根本不是大姐夫恶心我,简直就是你--你这个臭老婆子里里外外瞎挑拨。"
王全桂立时涨红了脸,恶狠狠地冲上去应战:"对!就是我挑拨的!你能把我怎么样?"
"赖皮"恼羞成怒,他挥起胳膊动了粗,一手抓住女人的头发,劈面就是一个大嘴巴。王全桂也不示弱,顺手抄起煤槽旁的铁炉钩,狠劲儿砍了下去……一男一女在屋子里角斗起来,一边扭打,一边叫骂。外边,老铁听见动静不对,立刻扑进屋子,加入了战团。母亲挨打,儿子自然下手不轻,他抡起大木棍子照准"赖皮"就砸,瞬间,对方鲜血直流。气急败坏的"赖皮"丢下王全桂,返身奔向老铁,进行疯狂报复。如果这场殴斗再持续下去,眼看就要出人命了……
当惠丽惊恐万状地跑到桃园路市场的时候,单田芳魂儿都吓飞了。他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老婆、儿子已经变成了半死不活的"血葫芦"。邻居们正七手八脚地包扎伤口,鲜血把厚厚的纱布都浸透了。"怎么能这样呢?"单田芳咬着牙关,低低的嗓音骂道:"这个活驴!"
果然是"活驴",连他亲爹都管不了。"赖皮"的父亲指着窗外,愤愤地说:"前边就是派出所,你们报案去,让那帮警察教训教训这个不长毛的畜生!"
报案--这不是开玩笑吗?单田芳躲的就是公安局,怎么能自投罗网呢。可是,又担心"赖皮"找些社会上不三不四的人暗地里报复,只好破财免灾。在朋友的斡旋下,单田芳带领老铁当面赔礼道歉,又去东大桥一家饭店里摆了一桌丰盛的"谢罪宴"。当这场冲突划上句号的时候,单家已经花掉了整整五十块钱。20世纪60、70年代,五十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相当于国家干部一个月的收入,这得卖多少瓶水泡花儿才能赚回来呀?
殴斗过后,王全桂脑袋上留了几个肉疙瘩,每当早晨梳头,她总是愤愤地诅咒,咬牙切齿骂"赖皮"不得好死;单田芳则趁机打圆场:"你伤得那么重,死里逃生就算便宜你了,找没人的地方偷着乐去吧,还穷叨咕啥呀……"
此后一段时间,从沈阳接来了刘宗仁,这才是单家真正的恩人。全家老少像供奉神仙似的招待老头子,简陋的小屋里开了一个星期的"流水席",今儿鸡鸭鱼肉,明儿好酒名茶,甚至连重庆传来的麻辣火锅都没有放过。
刘宗仁满面红光,快活极了。他非常清楚,单田芳在心里给自己腾了一块儿地方,他绝对是个知恩图报、滴水涌泉的男子汉。这种出色人品,难找啊。离开长春那天晚上,老头儿借着醇厚的烧酒劲儿,拉开了封存已久的手提包,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枚精致的小模子,还有一把小蜡壶。他感慨万千,端详着这些东西,说:"这点手艺,我就毫无保留地送给你了。"老人送给单田芳的是自己的看家本事,也是赖以生存的饭碗。常言道:"宁舍一锭金,不传一句真。"如果不是肝胆相照,刘宗仁绝不可能这样做。对此,单田芳感念至今。
考虑到安全原因,单田芳曾短期回过沈阳。当他返回长春以后,住所又重迁过一次。王全桂一手张罗,花了二百七十块钱,在南关附近的永安桥,买了一座僻静的小套院--这是离开鞍山之后,单田芳真正意义上的家。
布置妥当之后,一尘不染的新居便弥漫起温馨的气息。环顾四壁,单田芳生出无限的感慨:终于有了一张属于自己的床,安全、舒适,天上下刀子也不再害怕了。有个家遮风挡雨、落脚驻足,这个愿望简单而朴素,可是,生活就是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世外桃源"的小日子还没过一个月,新的意外又来纠缠了。
1976年9月9日,毛泽东主席在北京逝世。全中国都被悲伤的阴云笼罩着,老百姓无法相信"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伟大领袖也会卧病在床,"万寿无疆"的红太阳也会悄然陨落--没有了他老人家指引航向,中国这条巨轮可往哪儿行驶啊……大江南北,哀乐回荡,收音机里、报纸上……到处都在设灵堂,开追悼会,八亿中国人含泪戴上黑纱和白花,虔诚地悼念自己的开国领袖。
与此同时,各种武装力量也处于高度战备状态,国内局势骤然紧张起来。长春出动了大量的警察、民兵和街道干部,四处巡防,严格纠察。单田芳的水泡花儿是卖不出去了,只能猫在家里避风头。
当地一个突发事件加剧了长春的紧张空气。市中心的广场上,忽然发现了几条反革命标语,在全国上下共同悼念毛主席的特殊时期,小标语自然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市里把它定为限期侦破的大案子。如此重大的政治任务当头,公安部门、民兵组织几乎倾巢出动,声言要活捉那些以身试法的反革命罪犯。很快,全城戒严,开始了地毯式的大搜捕。
第50节:命运坎坷
躲在胡同深处的单田芳毛了,他担心派出所查夜把自己揪出来。想来想去,上街乱转不行;投亲靠友也不行,干脆,奔火车站吧,那里人头攒动,连个插脚的缝儿都没有,依靠厚厚的人墙做掩护,或许能混过这一关。
从永安桥到长春站,十多里路,单田芳只顾埋头走,不知不觉就到了。挤进候车室,里边满满当当都是人,污浊的空气混合着浓重的霉味儿和烟草味儿。他三步两步就蹿到一个空位子上,然后垂下脑袋,开始一点一点地消磨时光--熬着吧,过了这一晚上就平安无事了。他又想起了当年从杜大连泡出逃的周士,那个倒霉的小伙子就是在天津火车站的售票厅里落网的。单田芳暗自祷告:"老天爷保佑,我可别做'周士第二'呀……"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候车大厅里的人群开始骚动,穿制服的警察和戴袖标的民兵涌了进来,候车室各个出口,包括厕所的小门全被严严实实地封锁了,随后,对旅客挨个儿搜查……单田芳脑袋一炸,想:这下完了!跑?不可能,等着束手就擒吧!
大厅里乱作一团,申斥声、争辩声、小孩子的哭声,还有广播喇叭里的喊话声……此起彼伏。单田芳按捺住慌乱的心神,大眼睛叽里咕噜转着,四下寻找可能脱身的突破口,他不甘心就这样葬送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有一线希望,也要逃跑。最后,他决定孤注一掷,硬往外闯,反正也是被抓,说不定趟一回地雷还能侥幸过关呢。想到这儿,他霍地站起来,径直向民兵把守的偏门奔去。
民兵立刻警惕地瞪起眼睛,问:"干什么的?站住,接受检查!"
"检查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来送站的。"
"送站也得检查!"
"检查什么,我孩子还在外边等着呢,丢了谁负责?非检查的话,我去把孩子领过来……"他一边敷衍,一边加快脚步,最后夺路而逃。单田芳趁那几个民兵还没醒过神儿来,便一头扎进了人丛,不见了;嘴里还虚张声势地喊呢:"孩子,别哭,爸爸来啦……"
刚出火车站,就兔子似的飞奔,好不容易到了安全地带,单田芳已经是吁吁直喘、脸色煞白了。真后怕呀!恢恢法网再次和自己擦肩而过,意外的祸端怎么总是死死地纠缠呢?
那一夜,单田芳披着寒冷的星光,转遍了长春的大小街道,直到晨曦初上的时候,才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了永安桥。
还好,家里平安无事,老婆孩子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单田芳的"车站历险记"再次让家人目瞪口呆--太传奇了吧,简直像听评书一样。似乎命运坎坷,劫数未满,又好像是吉人天相、神佛共佑,单田芳的生活总是一波三折、险象环生,又往往能在关键时刻峰回路转、化险为夷。
当然,意外并不全是祸事,也有令人喜出望外的时候,比如惠丽的那个小对象。
单家住在长春南关的大杂院里,那段日子相对平稳。可是,"赖皮"天天屁颠儿屁颠儿地跑来,今天领张三,明天又叫李四,反正都是他圈子里的狐朋狗友。其中也有几个喜欢文艺的,专程跟来,在单田芳面前唱段大鼓、说段快板什么的,请行家给摘摘毛儿啊。无形之中,单家的小屋就变成小剧场了。窗外总有黑压压的脑袋挤在一起偷听。
那天,有人表演对口快板《学雷锋》,门外照样围满了听众。大概是天太冷了吧,有位陌生的毛头小伙子不请自来,拉门就进屋了。坐在炕上的王全桂立刻变了脸,高声斥责道:"你是干啥的?"
小伙子非常尴尬,憨厚地解释说:"我,就是这个院的。进来,听几耳朵。"
女主人二话不说,张口就撵:"我不认识你,出去!"
小伙子还真老实,既不恼火,也不辩解,就那么蔫溜溜儿地退了出去。虽说,第一次被轰出去了,时隔不久,一次机缘巧合,使单家的大门永久性地为他敞开了。基本是经人介绍,这个名叫刘长生的青年居然成了王惠丽的心上人。谁听说过,丈母娘赶走亲姑爷?新人结婚之后,刘长生一提起这段往事就吐舌头,当然不能记老丈母娘的仇了,只怪那时候太毛愣,太不礼貌。王全桂也乐,要不是驱逐了小伙子一次,印象还没有现在这么深刻呢。
其实,这门婚事也属于时代的产物,倘若按照老单家当初的门第,一不愁名望,二不缺金钱,宝贝姑娘独一枝,绝对舍不得潦潦草草地嫁掉;可惜,家道衰落,逃亡途中,哪还有那么多讲究?好在,刘长生老实厚道,家里又没有什么牵挂,他能真心善待惠丽,也算姑娘有了良好的归宿。况且,女儿出嫁,距离也不远,一来,可以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二来,彼此也好有个接济。
婚后的惠丽依然常在娘家,照样帮助母亲料理家务。她照样举着水泡花儿站在零下二十多度的严寒中沿街叫卖,清水溅到棉手套上,还没来得及抖落就结成了冰碴儿,两只红萝卜似的小手儿全给冰凌糊住了。单田芳心疼女儿,不忍她冒着严寒白白地张罗,便亲手把每天一半的收入硬塞到惠丽的衣兜儿里……
两家人,一条心,亲人们互相搀扶着跋涉在茫茫的风雪中。单田芳在温暖的亲情里,度过了20世纪70年代最艰难的几个年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