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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李莲英传

_7 雅瑟 (现代)
"坏了,坏了,想不到清妖中竟也有此等高人,只不知僧妖从何罗致而来!"
林无敌命人立刻击鼓聚将。然后吩咐众将官火速带人出城,破坏清妖筑成的土墙。众将领命走后,林无敌方才抹了一把冷汗,连叫好险,好险,险些就中了僧妖的奸计。众人不解其意,林无敌笑着说:
"大城地势偏低,清妖重兵去集于此包围,终归是不脱俗套,我军马队一冲,自然是稀里哗啦,我料定僧妖不至于笨到如是程度。他让众兵筑墙,墙未成时似无威胁,我军可能会视之为儿戏,谅他区区一圈土墙能奈我何,待墙一筑成。清妖分兵把守,一可以弥补兵力不足,二可以有效制止步兵冲击。我等在此坚守等援,粮尽之后,墙内方圆三百余里,又从何地凑集大军粮草,突围势必损兵折将,而且难于登天,固守就只有一条路,饿得失去战斗力后,束手就擒,我今派兵出去破坏土墙,其一表示我已看穿他的诡计,其二表示我们并不愿意固守大城,不日内即将冲出包围圈,就看僧妖再施啥花招了。"
僧亲王大军合围之后,日夜忙着筑墙,专等后续粮草续上,便即成功了一大半。然而这墙也不好筑,你刚筑成一段长毛就冲过来毁掉了,你派精兵看守这边,他就派兵去毁那边。双方绕着围墙展开了剧烈的拉锯战。几天下来,墙没筑出模样儿,僧亲王手下的兵倒因此而死难了不少。而且数十万大军整天就被长毛牵着鼻子扑东跑西,累得筋疲力竭。粮草越来越少,不日内恐怕大军就要俄肚子。僧亲王才舒展开不几天的眉头又皱上了。这一日僧王又叫老儒生过来议事。坐定之后,僧王长吁短叹,愁眉不展。老儒生笑着说:
"王爷何必为此事烦忧,急出病来数十万大军应时群龙无首,被长毛贼钻住空子,一个反击,还何谈指日可灭叛逆之事,在下近日又得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僧亲王一听这位又有了主意,连忙催促他赶快讲出来,老儒生说:
"围墙之计已被长毛识破,他们不住歇地派兵毁墙,正好证明他们的主要意图,不是想和我们对峙而是要伺隙寻机溜走,这也说明他们的军粮亦不充足,人心亦有所离散。我们何不将计就计,索性趁他们犹豫不定,欲走还留的机会,一步一步削弱他们的战斗力。具体而言筑墙的军兵仍然加紧筑墙,派小股精锐部队依原计划入敌腹心,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为主要目的,机动灵活,搞他一下立刻撤走,不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去留。如是几次三番之后,长毛必然人心离散,惶惶然不可终日。到那时我们不必坐以待机,主动压缩包围圈,自然可以让数万长毛立时土崩瓦解,束手就缚。"
僧王沉吟许久,觉得眼下局势,舍此别无他法,只得依计而行。果不其然,小股部队骚扰几次,次次得手,城里的长毛有些耐不住冷板凳了,开始蠢蠢欲动。
林无敌最终下定要撤的决心是在听说清妖粮草运到之后。清军的粮草自被天兵劫走一批以后,所剩已然无多,沿途又征集了些。估计也撑不了多少天,林无敌一直拿不定撤退的主意就是想赶在清军断粮之后趁他军心涣散之际反戈一击,让他们大伤元气,短期内无法迅速组织大规模的跟踪追击。因为林无敌知道清妖运粮队伍的办事效率,他相信天兵能等到一个组织反击的绝佳机会。所以他把主要精力耗在和清妖的筑墙官兵周旋上,大部队养精蓄锐、预备反攻。清兵的几次小骚扰并没有伤及天兵的元气,相反,林无敌认为清军如果把希望寄托到小股部队的扰乱军心上,势必会影响其他方面的心思。有一重必有一轻,这样天兵即可不必太计较其他。那知忽然有一天派往清妖营中的探子回来报告,说清妖的运粮队已到。林无敌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打击几乎震晕过去。这个消息对天兵的震动是可想而知的,清军如果真的有了充足的粮食,天兵再据城坚守将会招致灭顶之灾。
一石激起千重浪,天兵里边沸沸扬扬地争论了数天,林无敌最终拍板定案,寻找时机撤出大城,南下与援军会合后再谋求新的发展。
许是林无敌情急之下,失出算计。事实上他原先的推测是正确的,僧格林沁把大城围上以后最伤脑筋的事就是粮草问题,行军打仗,理应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大军都跟对手较量上了,粮草的事还没影儿呢,再这样几天,全军上下再吃米恐怕都得查着数往嘴里一粒一粒填了。僧王爷怎能不慌张,可是慌张顶个屁用,告急文书雪片似地往上头飞,"数十万大军欲图大举,苦无粮草"的话不知说了多少遍,嘴皮子都快磨损破了,上头仍是无动于衷,置之不理。僧王爷如坐针毡,一遍一遍地在心里骂娘,也不晓得是骂别人还是骂自己,骂完了憋着劲在中军帐里摔墨掷砚地闹腾了一阵子,主意还真给他憋出来一个。僧王爷心里叫苦不迭,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惊慌。算是饮鸠止渴吧!拖到几时算几时,反正我僧王爷总挨不着饿。也只有苦这些冤大头兵了。
僧王爷立马传了个幕僚进来,趴到他耳朵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吩咐了一阵。幕僚心领神会,领命而去,第二天,清军大营里传出消息,说大批粮草昨夜已经运抵,大家可以安心打仗。不要害怕填不饱肚子了。一时间清兵上上下下群情激奋,议论纷纷,每个人眼里都闪出一种只有犯法者眼里才能出现的狂热、贪婪、嗜血的光。大有驱之入虎狼之穴而不皱眉头的气势。僧王爷生憋出了个计策把手下兵马的气焰给煽起来了。剩下他自个仍然忧心忡忡地在中军帐里踯蹰,根据多年在战火中摔打出来的经验,他明白此刻自己已被逼上了类似于绝境之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虽然发出去后果孰难预料。长毛贼悍勇异常,又占着多方面的优势。而清兵则是新被添了些精神食粮,虽然暂时仍饿着肚子但精神头和火气已被煽起来了。就好像大烟鬼刚美美吸饱了大烟,不知自己是在云里还是雾里,正飘飘欲仙着,忘乎所以。此刻即便驱赶着他们上刀山,下火海,他们也决不会说半个不字。僧亲王想到这儿由不得重重叹了口气。人有些时候其实很好哄骗,只要你瞅准时机,抓住要害,一举即可成功。就说手下那些兵吧!僧亲王也知道,不管是八旗精锐,蒙古铁骑,还是绿营兵,都已没了圣朝初建时纵横驰聘,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气概了。兵营犹如官场,可能结党营私、勾心斗角不如官场厉害,但是纪律败坏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赌博,逛窑子,吸大烟等等恶习在兵营里如日中天,历久不衰,带兵的将领亦是如此,虽三令五申仍是有令不行,有禁不止,你说你的,我行我素。兵痞兵痞,绝对是名副其实。你就是大刀阔斧地逮住一批明目张胆违法乱纪的,砍掉他们的脑袋,也起不到杀鸡骇猴,以儆效尤的作用。挨刀的神情自若,英雄气概十足。咳!脑袋掉了不就碗大个疤,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没挨刀的依然故我,甚至还觉得没逮着他是白捡了一条命,更得抓紧时间享受,免得那一天醒来后已被关进死囚牢里等着挨刀了。就这样的兵,平日是横得螃蟹似的,一上战场全草鸡,看见敌人的影争着往回跑,看谁跑得快。你来软的他不理你的茬,你来硬的他又死活吓不倒。整天病鸡儿似的,没精打采,少气无力,就除了领饷银和上战场来精神,领饷银是你给他钱,他当然高兴,上战场来精神是为了往回跑着逃命。这种兵就是兵圣韩信活过来,除了连吃败仗外也没有第二条路走。僧亲王遥想自己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情壮志,如今呢?早已被沧桑的岁月埋葬到怀旧的泪水里去了,为了这些兵,有多少次他寝食难安,有多少次他席不暇暖,记不清了。散兵游勇依旧是散兵游勇,一盘散沙仍然是一盘散沙。有多少次他有十成把握能将长毛贼一网打尽,有多少次他充满信心,发誓要为国家除此心腹之患,可是呢?把握和信心连屁都不如,放个屁还能听听响儿、熏得人起点反应,把握和信心只能让他在现实的铜墙铁壁面前碰得头破血流。自长毛贼在广西起事以来,有多少个满怀报国之志的圣朝文武大员把一腔热血洒到了剿灭长毛的战场上,他们的鲜血都白流了。封疆大吏,文臣武将多得是,战死了再派,不愁没有御敌之兵将,愁的是没有能将长毛彻底清扫的兵将啊!他僧亲王自接皇上大令,即刻马不停蹄地赶赴任上,挥军北进与长毛苦战。至今已有载余,空有三尺龙泉剑,虽夜夜匣中作鸣,欲饮人血,可惜长毛贼中巨奸大恶诸人还好好的地保着项上人头,而且,指不定比他还舒服呢?僧亲王又在心里骂了一句这些可恶的清兵,咋就那么不争气呢?你为了鼓舞士气使尽了全身解数,嘴皮子磨破,再不成狠狠心杀掉几个飞扬跋扈的将领。当时看着挺有效果,你一转身再回过头看看非把你的肺给生生气炸不可!他们正交头接耳着冲着你的后背挤眉弄眼吐舌头做鬼脸。这些日子军中断粮之说甚嚣尘上,不少将官愁眉苦脸地向他诉苦说手下军兵近日里人心惶惶,再不想些办法极有可能招致士兵哗变。僧亲王好言将诉苦的将官劝走,自己坐着生暗气,你们问我要粮食,我向谁要去,长毛不给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万般无奈僧亲王铤而走险用了个下下之策,就是以假言惑众,说是粮已运到,士气果然大涨,这就是所有人的弱点。你平日里大鱼大肉,好言好语供着他,他吃饱喝足,脑满肠肥后打着饱嗝还净在背地里挑你刺,说你如何如何不好,如何如何使坏。你敢断他三天粮食,饿得他黄皮寡瘦,说话都有气无力,然后甭给他大鱼大肉,就塞给他两个糠菜窝头他都直想眼泪汪汪地叫你亲爹。"饱暖思淫欲"啊!不过僧亲王走这招险棋他自己明自,这是他豁上老命在孤注一掷,老儒生的筑墙之计,小股部队乱敌军心之计是妙。简直是妙不可言,可惜的是老儒生高估了圣朝的办事速度和清兵的实力,提的都是拿粮草足用,士兵齐心作基础的计策,长围久困,敌自土崩瓦解,然而眼下之势又怎能长围久困,再撑几天要是不能干掉林天敌,僧亲王自己就得弃甲曳兵,大败而逃。为今之计,趁士兵的一腔士气近来消沉,许以重利,就说是晚间对大城发动总攻势,擒住林逆之后再大摆宴席,犒赏三军。冒冒险将两天的存粮一顿做空,让他们看见,然后……。僧亲王不敢再往下想,然后要是长毛早有准备,林逆确知我营中已无粮草,避我锋芒,等我军士气稍泄,再挥大军掩杀,我僧亲王这条老命……,嘿嘿!洋鬼子的炮弹长了眼睛都没要去,怕是此番要给林逆军去祭旗喽!再说,即使清兵小胜,让林逆舍身而退,又何来粮草犒赏之军,喂饱他们肚子。如若他们发现自己是受了骗上了当,怕不割了我僧格林沁的脑袋拿到长毛那儿作晋见礼。即便不割我的脑袋,"哗啦啦"跑走一批,又何谈剿灭长毛指日可待。
僧亲王把前前后后的思路理顺,弄清之后,苦笑数声,这条计策除非我军大获全胜,否则我僧格林沁将死无葬身之地。
不被长毛杀死,也要被哗变清兵整倒,退一万步讲,这两条都不会,兵败辱师之罪,我僧格林沁又怎能担当得起,即便圣上眷顾老臣,恕我死罪,我又有何面目苟且偷生而愧对蒙古铁骑,纵横天下的列祖列宗,惟有一死以谢圣上了。
僧格林沁把前因后果想清楚后,心下反倒坦然了,独坐着饮了杯浓茶,从腰间"呛啷啷!"抽出龙泉宝剑,一股凉意立刻沁入心脾,通体舒泰。僧亲王暗叹一声:
"宝剑呀宝剑,本王今已置于死地,若能绝境逢生,定让你饮林逆之血,如果一败涂地,本王这条命就交给你取去了。"
僧亲王正以手拂剑,浮想联翩,帐外忽然有人禀报,说大城县李贾村邓某人押粮求见。僧亲王"蹭棱棱"还剑入鞘,竖起了耳朵,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外面见无动静,又高声叫了一遍果然是"押粮求见"。僧亲王呆立当地,不知是喜是忧。
好半天,方稳住心神,让邓某人进来。
少顷,僧亲王看见一个吃得肥猪一般,遍体绸缎的人从帐外低首甸甸而入,口里还不停地嘟囔:
"小民邓天一拜见僧王爷!"
僧亲王一看就晓得这位是个富的流油、滑的要命的家伙。
不富不滑决不会不惜血本犒军。僧亲王让他掌起面来,邓天一依言抬头,僧亲王一看这位的面相,心中的厌恶又加重几分,只见这位三角眼,吊额眉,酒糟鼻子蛤蟆嘴,两只扇风耳还忽悠忽悠地晃着,僧亲王奇怪之极,心说咋会还有长这么丑的,这些玩意长一个就够难看得慌了,他还五官俱至如此。僧王爷沉吟半晌,给他赐座,邓天一谢坐之后,战战兢兢地往座上靠,一不小心差点摔了个马趴。僧王爷叫他莫慌。
平静下来说话,邓天一好不容易坐稳当,掏出一方手帕擦了擦汗,方才说话,一张口僧王爷就听出来了,敢情刚才没露出舌头,这会儿更全了,连舌头都比别短一截,说着话嘶嘶啦啦、含含糊糊,像是嘴里噙了根稻草似的。邓天一说:
"小民系大城县李贾村人,家里薄有地产,小民又曾在外跑过两年,因而有些积蓄。近日闻说王爷大兵驻此,小民倾家荡产,凑足细粮六千余石,粗粮三千余石,馍饼十万枚以备军需!"
僧亲王初始还有些漫不经心,以为这种敛财好手往往出奇的吝啬,能捐个百十石粮食聊解危急就是了。再说邓天一这面相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他打心眼里讨厌。此刻一听这位竟然用上了"倾家荡产",狠狠心大出血捐了九千多石粮食,还有十万枚馍饼,腾就从坐椅上弹了起来,走上去眼中放光,对邓天一说:
"好!好!大好了!民均如卿!何愁长毛不亡!何愁长毛不亡,好!好!太好了!"
僧亲王哪里说着好,手上不自觉地猛拍邓天一的肩膀,僧亲王两膀一晃可是有几百斤力气了。激动之下,情不由已,拍得邓天一直抽凉气,不过他脸口还在嗬嗬地傻笑,一副诚惶诚恐、受宠若惊的样子。
僧亲王激动过后,又无话找话地问了些其他情况,诸如民间对大军剿贼的看法呀!邓天一家里情况呀!关于长毛他们有没有啥秘密情况呀!邓天一流着汗一一作答。都是些谨小慎微的阿谀吹捧之语。直到僧亲王问的找话都找不来了,方始停住,要邓天一仍回李贾村,待剿贼事成,他奏明皇上,定会赏给他一个七品金色顶戴。
这个邓天一不是别人,就是李贾村的那个邓财主,二孬他老爹。要说也该着邓财主时来运转,这家伙在外面风里雨里捣腾了许多年,深知权能生钱,权比钱厉害。年轻时候他就功过他老爹,那个老邓财主,甭指望花钱靠着人家的乌纱帽办事,要自己想方设法也搞一顶乌妙帽戴戴。再说了,钱砸进去再多也未必办得成事儿,只要有顶乌纱,钱是小菜一碟,到那时要啥有啥。无奈他老爹不开这门心思,只让白花花的银子迷住了心窍,整日里为非作歹,鱼肉满宴。幸亏没闹出大乱子,即便出点小问题可着钱往里一填,也是风平浪静,相安无事。等老爹一死,邓天一接了邓家的家业,邓家比他老爹在时更显得红火。邓天一钱也有了,吃穿不尽,地也不少,每年打的粮食堆成了小山,大小老婆成群结队,想咋享受咋享受,还有一个宝贝儿子,继承着邓家一脉香火,要说还缺东西,那就只缺一顶乌纱帽,这成了邓天一的心病,吃饱撑得没事干躺床上一闭眼就有一顶金灿灿的乌纱帽在他眼前乱晃。邓天一也曾花了不少钱运动地方官,结果更证明他跟他老爹说那句话。钱并不一定啥事都能办成,有钱能通神,有钱能使鬼推磨损,那都是戏言,那些地方官都是见钱就搂,遇事就推的吃货。邓天一无数次满怀希望地拿着钱出去,无数次骂着娘空着手回来,渐渐地也快把这个想法给绝灭了。忽然间,长毛和僧格林沁率领的清兵就在这儿对峙上了。你来我往打得热火朝天。邓天一预感到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就在心里琢磨上了,长毛都是跟财主作对的,成不了啥大气候,虽然他们现在说的好好的,一旦打了胜仗,翻脸不认人,拿来开刀的就是我们这一号的大户。所以还是得依靠朝廷这个靠山。不然,长毛要是完完全全地控制了局面,还能有我们好过的。那样的话,万贯家财也是得打个水漂,随水流走。
不如破裤子早伸腿,把赌注押到清兵身上。邓财主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要么玉石俱焚,要么平步青云。打定主意以后,邓财主便明察暗访,密切注意着长毛和清兵双方的一举一动,这不,还真给他找着了,隔河那个曾在他家教过冬学的张老先生据说在清营住了些天,又回来了,邓财主立刻备了厚礼,找到张老先生,软磨硬泡要他透些风声,一来二去张老先生就架不住邓财主的软硬兼施、双管齐下的攻势了。告诉他清兵现在缺粮,如果能送大批粮食过去,必然能得僧王爷赏识而捞个一官半职,邓财主千恩万谢地回了家,又仔仔细细盘算了一阵。硬起心肠,把他这些年攒下的银钱用大车拉了几车,就出了李贾村,迤逦向清营走去了。邓财主不愧是个生意精,靠着两片金嘴唇和如簧巧舌,在路上购了大批粮食。又托人将一部分粮食赶制成馍饼。最后雇了长长的一列骡车,邓财主押着粮食就到了清军大营外,让小兵一通报。僧王爷亲自出来召见,并且许给他一顶七品金色顶戴。邓财主从清营出来,仰首向天打个哈哈,满心欢喜,哈哈哈!我邓财主很快就成了邓员外了!哈哈哈!看以后谁还敢惹我!看以后谁还敢不听我的,邓员外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再说僧亲王支走邓天一后,也是在中军帐里上蹿下跳,乐不可支。心说天上掉下来大个儿馅饼的事儿还真有,而且刚好就掉到我僧格林沁头上,真是天助大清,有此军粮支撑,先前有名无实的空头许诺自可兑现,军兵要想闹事儿都找不着借口,剪灭长毛贼,砍掉林逆首级自也指日可待了!
僧王爷心情一舒畅,又把龙泉宝剑抽出来了,就在中军大帐里舞了一回。微微出了些汗,四肢百骸更是舒适无比。坐下之后,僧王爷端起宜兴紫砂壶里泡的龙井方待要喝,忽然想起那个放荡不羁的老儒生已有多日未见。自从定下派遣小股精锐扰乱军心之计后,自己心情一直不好,那帮幕僚一个个高谈阔论起来滔滔不绝,拿着个书袋,绉个文字游刃有余,一旦到了正事儿,全成了锯嘴葫芦,一句不拿。他养着幕僚的目的是为行军作战闲暇之余附庸风雅吟风弄月的,此刻军情紧急,数日内从来未召他们"清谈"过。幕僚中那个老儒生应该是个中翘楚,执牛耳者。但僧王爷特别烦他那种毫无隐瞒、戳得人心窝不舒服的赤裸裸的讲话方式。他自认他那时需要的是有人循循善诱,附带上再说他两句好话,说得他心花怒放,偷得浮生闲一刻。老儒生当然不行,半句好话不会讲,直通通地与吹火简仿佛。当头棒喝,嬉笑怒骂固然可以使人茅塞顿开,柳暗花明,但那是特殊时刻,一般情况之下却极易把人激怒,特别是像僧亲王这类位极人臣,德高望重的大人物,僧亲王有时想过找他,想来想去怕他又讽刺夹打击,把自己惹得挂不住面子,一怒之下把他砍了。长毛未灭之前像老儒生这样的人才还是需要一些的,他眼下不愿意吹毛求疵,致他死命。因为他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
想到此处僧王爷放下香茗,叫人去请老儒生,然后自己独坐品茶,并怡然自得。嘴里时不时哼段曲子,脚还一颤一颤地打着拍子相合。
派去叫老儒生的人去了老半天,僧王爷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满怀激情由一大盆凉水当头泼下,无名之火渐渐由丹田烧到脑袋里去了。
那个人回来禀告说老儒生几日前已不辞而别,不知去向,彼时僧王爷正像暴怒的狮子一般在中军帐一边踱步一边搓手。一听从人说老儒生已经溜走,僧王爷再也压不住心头怒火,"啪"一拳砸到禀案上,震得茶水飞溅了一桌,那个心爱的宜兴紫砂壶也差点掉下去摔破。僧王爷牛吼一般地从鼻孔里往外喘粗气。心里又生气又奇怪,这老家伙当初主动送上门来,来要为大清国出谋划策,留他当个幕僚也算他得偿所愿,如今咋会悄没声息地又走了呢?这老东西太不识抬举了。
僧王爷拳头杵在桌案上心里狠狠地骂老儒生不识抬举,给脸不要脸,从人在旁边低眉顺眼地瞧着王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生气,犹豫了好久,说:
"王爷,老儒生临走之前给王爷留了封信,放在枕头下面,被小的拿回来了。"
僧王爷一听老儒生竟然还想到留了封信给他,忙不迭从从人手里抓过来。只见那封信信皮上龙飞凤舞写着"僧王爷禀启"一行狂草,僧王爷撕草开封皮,展信一览,不由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咯嘣嘣"几乎咬碎口中钢牙,原来那信上写道:乡野匹夫张某拜上大清国忠亲王僧:
匹夫张某,本大城野人,素慕竹林之逸,饮中之乐,宦海沉浮数载,终不能为五斗米摧眉折腰,遂归林下,傲啸风月,效法五柳。自以为可放荡形骸,终老田间。熟料世事难测,日前王爷为剿贼事,驻锡大城,雄兵百万,虎视眈眈。张某虽为匹夫,方知大义,故不虑人微言轻,冒昧求见王爷,进美芹之献,欲助王爷成不世之霸业,清国朝之大患。张某得蒙王爷厚爱,随侍左右,以为顾问。张某感激涕零,无以为报,今张某因不情之请,不告而别,临行之际,踯躅再三,欲再为王爷谋之,以报王爷天高地厚之恩,眷顾看护之情。
窃谓当今天下,长毛与大清逐鹿中原,共争禹鼎。鹿死谁手,鼎落那家,尚在未定之数,古人有言曰:得人心者必得天下,遍稽史册,博览群书,莫不符此言,今大清国运衰危,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虽有只手擎天之力,亦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何者?失人心也。今王爷龙骧虎步,高下在心,拥兵百万,可谓超世之才也!然大势所趋,民心向背,王爷空有报国之心,而无能征惯战之兵将。剿灭长毛之事诚属空谈。而王爷权柄在握,数载奔波,寸功未立,贼之猖獗犹胜于昔,王爷又有何面目独活于世,不若早谋退路,脱身可也!迟则生变,后悔莫及。
张某顿首,临别泣零,不知所云。所言之事,望王爷三思。张某一颗丹心,全为王爷计议,与其终殁战事,马革裹尸,何如南向束手,退保首领,怡孙弄子,安享天伦之乐。再拜。
僧王爷看罢老儒生的留书心里那个火呀!真是从脑门上一蹿一蹿地直想把头发给烧着了。如果这会儿老儒生就站在他面前,他非把这个老东西碎尸万段方解心头之气。心说老东西,老混蛋你这不是逗本王爷发火吗!你要走就走,要留则留,走了就算了,你还干嘛要这么损我呀!敢情你真是活到头了想找死。
僧王爷把信笺撕得片片粉碎后,摒退下人,自己捂着头坐在虎皮交椅上难受上了。老儒生这封信真个儿戳到他的痛处去了。拿谁谁也受不了这份窝囊气。嘴里不住声地说"恩重如山,容图后报",私心里却在犯嘀咕,你嘀咕也行,别临走了还闹个大窝脖。不过,僧王爷也不能不服老东西说的确定实情。鹿死谁手,真是在未定之数啊!当今之势,长毛如日中天,而大清则江河日下,再说还有洋鬼子从外边不时敲来一闷棍。大清以日衰之国内,对付一个洋鬼子都已呈捉襟见肘,力有未遂之相。更何况又有长毛在江南半壁耀武扬威,分庭抗礼。大清确实已无力收拾残局,岌岌可克,摇摇欲坠了。诚如老儒生之言,纵使你三头六臂,只手擎天,翻江倒海,让你自己折腾去,你折腾不了几时。僧王爷又把思绪拉到眼前即将来临的一场恶仗。他还有些怀疑,和长毛打了这么多仗以后他已经渐渐忘却了什么叫稳操胜券。因为许多次往往是他认为大局可定,就准备摆上庆功宴预先祝贺时,残兵败将就抱头鼠窜地逃回来了。长毛每次都能从绝境逢生,有时他甚至隐隐有个吓得自己琴瑟发抖的想法,那就是长毛行军打仗有上神保佑。这次,接收完邓天一的粮食后突如其来的惊喜被同样突如其来的老儒生留书的打击一刺激,抵销中和之后,他倒极其意外地冷静下来。僧王爷最近一段从未发现自己啥时候冷静过。老是头脑晕沉,喜怒无常,一点他自己都知道很不值得发火的小事儿有时能气得他饭不想吃,觉睡不着。现在他竟然冷静下来了,心情好像暴风雨冲刷过的夏天的天空,碧空万里。他把老儒生的事儿暂且抛在一边,分析了一下清兵和长毛眼下的优劣长短。最后决定,趁清兵军心尚聚,长毛措手不及,后天晚上酉时出击,他仍然要孤注一掷。邓天一送来的粮食无疑给他增加了信心和希望,刨除掉由于悲观失望引发的对局势过于保守的估计,他认为此次大战对他荡平北上长毛的计划将十之八九要兑现。他晓得长毛细作的厉害,清兵一有大的动作,不出两天长毛的领头就一定会得到报告。他伪称粮草运到的消息肯定长毛现以已经知道。这种情况下最容易放松警惕,以林无敌之精明,必然会料到他出此下策是被逼到了绝路上才想到的。能将僧格林沁逼到绝路的时候不多,林无敌由此肯定会想到不日内清兵会求全身而退,到那时反戈一击,定能置我僧王爷于死地。所以最近两天一定是绝对放松,养精蓄锐。至于我们明目张胆提出的晚上总攻计划,林无敌绝对不会当做一回事。要么他会把我订的日期至少后推三天,要么他会认为我这是再为日内的撤军之举谋求一个挡箭牌。他晓得我僧格林心一生谨慎,最不善冒险,哈哈!此番我就让林无敌尝一下措手不及的滋味。
僧格林沁没有猜错。他的粮草运到确实已被林无敌知晓,就是僧王爷决定当晚攻城的那天,林无敌彼时已做好了突围的所有准备。一听清兵粮草运到是在使诈,不怒反笑,抚掌大笑:
"此番僧妖死矣!"
众将官不明就里,林无敌慢条斯理地说:
"僧妖诈称粮草运到,说明他已是山穷水尽,无计可施,否则以僧妖之谨慎,又何以出此下下之策。僧妖自然晓得,如若数十万清兵发现自己受了欺骗,将作何想,说不定吾等不费一枪一刀,就有人提着僧妖的脑袋前来求降。而如果清妖粮草再迟两日运不到,清兵必然会发现自己受了欺骗,因为他们到那时将无粮可吃,这两日内,僧妖一定会派大军前来偷营,因为他必须趁清兵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士气还未低落下去,清兵也不太好骗,故而僧妖会将余粮集中,实实在在让他们吃上几顿,打消了他们的疑虑。然后才有可能驱赶着他们对我们搞突然袭击。至于僧妖所言前晚计划行动,系欲益弥彰之举今已证实。据我看来,明晚僧妖倾巢出动大举进攻还有可能。至于今晚,就看咱们如何去杀得他们哭爹叫娘了。"
林无敌万没有料到有一个当地土老财给清军送足了几天吃的粮食,使僧格林沁本来的一个十足的孤注一掷变成了一去不成,全身而退的两全之策。林无敌对自己的判断力极为信任,这是多年来被许多次的胜利熏陶出来的一种类似于一意孤行的心理。他决定按原计划不变今晚撤退,但已不是刚听说清军军粮运到时的那种意义上的撤退。他是准备倾全力一举将僧妖这个紧紧纠缠的尾巴一下打垮,除掉后患。
就是那天上午林无敌知道了部下奸淫当地妇女,致人上吊自杀的事。节外生枝,他林凤祥自认为这些天兵的举动无疑是给所有天兵脸上抹黑,是玷污天兵的荣誉,他不能容忍这些。思虑之下,他的脑际骤然闪过一道灵光。他想到了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办法来借处置犯军之事提高天兵近日来有些浮躁的战斗力,更主要的是可以籍此鼓舞他们低落下去的士气。他知道将几十个犯罪的兄弟处死会让其他兄弟感到悲愤,这笔帐他们会一股脑算到清妖头上,然而这些兄弟的死毕竟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要想让大家伙儿群情激奋还得牺牲另外一些兄弟,他所以才不寒而栗。从他内心考虑,把那一个兄弟送到虎口里去死他都不愿,可是,舍此之外,又无他法。因为清妖围城以后,双方小打小闹地老是不断。双方互有死伤,但天兵肯定是占着便宜,蒙古马队的骚扰,大多是虚晃一枪,掳点东西便可以跑回去记功,没有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到在天兵的大营找死。因而天兵在相对温饱而且没吃啥亏的情况下,渐渐的是有些浮躁,有些忘乎所以了。林无敌对此很是担忧,一方面他相信兄弟们都是好样的,和清妖打仗没一个是孬种,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认,坏毛病都是潜滋暗长的,你自己并不觉得。林无敌的心里一惊一乍,一起一伏,送掉几十个兄弟的命来换取战场上大多数兄弟少撒热血,从道理上讲他绝对想得通,然而搁到实际上他确又舍不得。这些兄弟都是他的心尖肉啊!让他亲手把自己一起浴血奋战过的兄弟送上绝路,他真是下不了这个决心。
在痛苦彷徨中煎熬了半天多,他终于眼含热泪把自己的侄子叫了进来。林无敌的侄子不是亲侄,但是林家他那一脉也就剩下他独个儿一人。和刘喜一样,也是自小就跟着林无敌成长起来的年轻有为的将领,只是因为林无敌是他叔叔的缘故,小家伙儿一遇到升迁、论功行赏的机会就让给别的兄弟,怕自己升迁太快招致兄弟们的猜忌和怀疑,所以直到目前为止,他还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官。林无敌把侄子叫进来后泣不成声,侄子不知发生了啥事儿,还以为自己那点做得不对,惹叔父生了气。连忙跪倒在地要叔父宽恕。时间已经不允许林无敌再婆婆妈妈,大约已经是申时了,林无敌不再拖延,稳住心神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最后林无敌一脸老态,苦笑着说:"林无敌自出帝都,大小数百仗,未曾输过一场,如今看来,不是我林无敌厉害,倒是清妖太笨。一遇到大阵仗,我竟不得已把自己的侄子都送到虎口去了。"林无敌笑着笑着背过去了脸,双肩颤抖,显是内心激动之极而在无言的流泪。
林无敌他侄子晓得这趟差事是有去无回的。只要自己答应下来,就等于到阎王爷那里报了到了。今儿晚上就是死期,他能不留恋这个世界吗?不可能,自小他就随侍叔父左右,先是看别人怎么打仗,后来是自己亲自上阵打仗,年岁虽说不大,算起来也是身经百战的人了。他并不希望自己能等天国功成之时捞个荣华富贵,但他想和兄弟们一块出生入死并肩作战,直到有一天看到天国的大旗高高飘扬在北京城的城头。
他留恋军营中那帮赤胆忠心的兄弟,他也留恋那血与火的战争生涯。然而,他不能违背叔父的意愿。他当然明白,叔父为这个"苦肉计"花了多少脑筋,才半天工夫,就老态毕现了。叔父才是四十不到的人啊!他还知道,如果自己不是叔父的侄子,这个差使决不会派到自己头上。让自己去送死一方面是叔父的信任,另一方面也是叔父与众兄弟肝胆相照生死同心的具体表现。他想起来小时候的许多事情,从那时起,在一群孩子兵中,叔叔就对他最为严厉,不管和谁闹别扭,不管怪谁,他头上总要被揍出几个爆栗,手心总要被打得红肿。
他那时年龄小,不懂事,心里也曾经恨过叔父胳膊肘往外扭,有一次甚至在挨过打后,他破口大骂叔父忘记了他老爹临死之前叔父对他老爹的旦旦信誓,如今拿他当牛马一样对待。叔父那次哭了,泪流满面,抱着他抱了很久,最后哽咽着对他说了两句话,那两句话他渐渐长大后明白了,叔父给他说:
"你长大后会明白的,谁让你是林凤祥的侄子!"以后他更是深深体会到了当林凤祥侄子的困难,有仗你跑到前头打,有危险你冲到前头挡,有功劳你靠后点说乃至不说,有官职升迁也别想着有你的份。但是他确实明白了,明白后他更加佩服叔叔的正大光明,无私磊落,他愿意为叔父献出自己的一切,乃至整个生命。如今机会来了,他虽留恋,但不犹豫,看到叔父肯过脸去无声地抽动双肩,他的热泪也下来了,伏首对叔父说:
"叔父,我走之后您多保重。数万兄弟们的性命都握在您手里,您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天王爷的北伐大计可就毁于一旦了。"
林无敌晓得侄子一定会答应的,他正是因为自己这个"一定"而感到悲痛,侄子从小跟着他,就没受过好声气。等长大了又因为他的缘故而至今仍藉藉无名,是他功劳立得少吗?不是,他想起侄子小时候他给他侄子说的那句话:"谁让你是林凤祥的侄子!"他相信侄子一定也记着这句话。他的胸口陡然一阵刺痛,他不敢回头再去看侄子一眼,只有任由热泪滂沱而下。他感觉到侄子说完那段让他揪心的话后也在流泪,他想劝却无从劝起,是你当叔父的宣告了侄子的死刑。你这会儿还能说啥?他知道他说啥侄子都不会生气,更不会因为叔父把自己送上死路而怨恨他。但他真的无话可说,他觉得说什么都会让自己深切体会到自己的懦弱,无能,还有虚伪,阴险。叔侄二人一站一跪着流了很久泪,谁也不说话,站着的不转身,跪着的亦不抬头,只有低微的啜泣声渲泄出一种让人悲痛欲绝,欲说还休的悲壮气氛。
林无敌先平静下来,但是说话的声调明显有些沙哑,巨大的自责感还在牢牢控制着他的心,他的语气中不无辛酸和无奈,这在林无敌身上是从来未曾有过的。他一向乐观而自信,说话的声音中都透露出一种领袖尊严,一种至高无上的王者气派,如今他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在向后辈交待后事:
"如忠啊!别的事你就别担心了。叔父一定会在天国打下北京的那一天,向南遥祭你的魂灵。……你现在就回去,挑选四十名兄弟,最好是成过家的,你把他们的家乡及家人姓名都记下来送给我,他们的后事及家里人都不用操心了,你一定要给他们说明白,这是死路一条的事儿。让他们考虑清楚再做决定,千万不要瞒他们事实真相,你去给他们说:我林凤祥对不起他们。……你去吧!"
林如忠不敢再听叔父那样的声音,他放声大哭着掉头冲出帐外,风中隐隐送来一句哭音很重的话:
"叔父,您一定要多保重,多多保重!"
林无敌待侄子走后,伏案涕泪交流,半晌,方才抬起头来,如痴如醉地念叨了几遍"叔父,您多保重",复又伏案大哭。这次是出了声哭的,因为他传侄子进来时业已屏退左右,是以并无人知晓。
当晚林无敌集合众兵,自个躲到暗地里等林如忠带着四十个从容赴死的兄弟和犯军走远以后,方才出来,他看到他期待看到的一幕,他坚信"衰兵必胜",虽然胸口在隐隐作痛,但他已恢复了常态。他等待着,等待被他送上死路的四十一位兄弟的鲜血,他敢断定那四十一位兄弟的鲜血一定能将所有将士胸中的怒火燃到最高点,以这样的军队临敌,他相信会无往不利,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虽然的心疼侄子的赴死。
但他根本不希望侄子活着回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判断力。他坚信清妖的小股骚扰部队会帮助他将"苦肉计"演得形象逼真,他的心口又开始作痛,"苦肉计"是用四十多条人命换来的。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再提兵法战策。王佐用"苦肉计"才断了一臂,黄盖与周瑜合演也仅仅是挨了顿皮肉之苦,而他呢?一下子就毫不犹豫地送出了四十一位兄弟的性命。他……。
林无敌仔细盘算了一下清妖中蒙古骑兵的动向,嘴角不期然扯出一丝冷笑。他算准今晚上僧格林沁一定又要派出骑兵队到鬼地那边儿去鼓聒,事实上那地儿已成了空营,留下的就只有没有拆除的帐篷和满营通亮的灯笼火把。他的那四十一名敢死队将埋伏在那个地方等候蒙古骑兵的到来,他们要飞蛾扑火,以卵击石。因为他们的使命就是尽可能残酷地送掉自己的性命,他们有必死的决心和超乎寻常的顽强斗志。
林无敌相信他们每个都绝对有能力拉上几个清妖垫背,这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他的负罪感。然而某种程度一过去,他又开始骂自己卑鄙无耻。诚然,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上亡,一旦动起刀枪,谁都得把脑袋勒在裤腰带上,否则你不会是一个好的战士。这四十一个兄弟在今晚他们已经不可能有机会参与的战争中都有可能血洒疆场,但"有可能"仅止是有可能。他们已许多次死里逃生,这次也有可能。他却硬生生地把"有可能"给他们改成了"命中注定"。他甚至可以说是间接杀死他们的刽子手。
数万名天兵鸦雀无声地肃立在无边无涯的黑暗中,灯笼火把已全部灭掉,他们的身体已和黑暗溶为一体,黑暗成为了他们的伪装,而他们则随时会成为黑暗中从天而降的战神,给敌人以致命的打击,将敌人在黑暗的梦境中送入死神永恒的怀抱。林无敌威严地扫视了一遍黑暗中每一双闪亮的眼睛,一股热流从他心间缓缓但持久地流过。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双臂滑过肘关节,他感觉到那种力量像粘稠的热血一下注入他的虎口和十指,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悬在腰间的宝剑。从退入大城到现在,这把宝剑已有多天没有喝过清妖的鲜血了。也许今晚又要大开杀戒,披肝沥血。此刻林无敌已经完全摆脱了缠绵的哀思,宝剑匣里鸣,战马身边嘶,这一切都像一种无声的但是极其深沉的召唤,像母亲在他耳边的喁语,使他精神亢奋,使他热备沸腾,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神圣职责,他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而不是一个沉湎于缠绵亲情的长者。面前的天兵仍旧无声无息,但他知道就是这种沉默和死寂中蕴藏着开山裂石,排山倒海的力量,马队中的战马不安地刨着地,低低的嘶鸣,林无敌已经完全沉浸到这种熟稔的气氛中了。
时间不停地流逝。无星无月的晚上,等待,漫长的等待。
渴望着接受血与火的洗礼的等待。人群中忽然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血腥味在大家一齐嗅到瞬间骤然变浓,变成了血雾,笼罩到每一位天兵的头上,人群中倏地传来一阵低低的嘈杂,林无敌也嗅到了血腥,此刻他的嗅觉灵敏得像一头发现猎物的豹子。他下意识地朝无星无月的天空望了一眼,令人窒息的黑暗,似乎有一双蕴藏着讥讽与嘲弄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这种感觉一旦产生便如附骨之蛆般紧紧地纠缠住他,让他无法摆脱,林无敌缓缓地闭上眼睛,眼角的余光在朦胧的暗影中捕捉到一片化不开的鲜艳欲滴的红雾,他敢肯定那是由无数兄弟们的鲜血凝成的。
再次睁开眼睛,面前的兄弟们一下子清晰地暴露出来,这是黑夜!他觉得自己的视力异乎寻常地好,他看到每一个兄弟的身上都沾满了血,一块一块,一片片,有的甚至是满身鲜血淋漓。他听到了僧妖狰狞的笑声。
已是亥时,那四十一位兄弟的幸存者还没有回来报信。出于对那阵刻骨铭心的痛苦的体验,他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地仓猝但却冷静地下了一个短促的命令:
"出发!"
没有人问他向何处出发,怎么出发,他们早已把所有命令谙熟于心。这些命令已经和他们自身溶为一体,他们只需要一个笼统的概括词汇,以后的一切他们只凭着下意识就可以完成。所有的人此刻仍然沉浸在死寂中,指定的先锋部队已经默默地转身悄没声息地准备出发。
一匹快马突然"哒哒哒"地卷至林无敌面前,一个天兵滚鞍下马,语气抑制不住的颤抖是由于激动,激动有两种,高兴和恐惧,不知他此刻是属于那一种抑或是两者兼有:
"报林五爷,有一个小孩子拿着一封书信嚷着要见蔡老爷子!说有紧急军情禀报。"
蔡老爷子就站在林无敌身后,他认出滚鞍下马的那个天兵是负责鬼地那边突围任务的统帅,脑袋里灵光一现,不禁惊呼出声。
"是小灵杰?"
那个天兵并不抬头,斩钉截铁地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
"是他。"
久经战阵的的老兵都知道,这时候说话只需要讲明事情的缘由即可,附加任何带有感情色彩的词汇都是愚蠢而可笑的行为。
是小灵杰!他已经被带到林无敌面前,气喘吁吁的,胸口一鼓一鼓像是藏了只小兔子,他一眼就已认出面前的一群天兵中那一个是林无敌,别的人没有他那种溢满全身的杀气和霸道之气。小灵杰擦了一把脸上的汗,从怀里掏摸出一封揉得皱巴巴的信,递到林无敌手中,上气不接下气地附加了一句:
"张老先生要你们赶快撤退,清妖已有了粮草,今晚就要攻城!"
蔡老爷子赶忙把小灵杰抱起站到一边,替他把密密沁出额头的汗珠擦掉,爱怜地问:
"小灵杰,张老先生是不是河那边那位老人家,他现在在哪?"
不问则可,一问小灵杰竟抽泣起来,到这时蔡老爷子才发现原来小灵杰眼角还带着泪痕,只是刚才没注意,况且小家伙又出了一脸汗,他把泪也当成汗了。小灵杰抽泣着说:
"是!张老先生已经跳河死了!临死前托我尽快把这封信交给林将军,他自己趁我一转身就跳河里了,他说啥话都写到信里了!"
林无敌此刻已就着一个天兵点燃的火把开始看信,信笺上墨汁还尚自淋漓,似乎还浸着点点斑斑的泪痕,信上说:
叩问林将军大人全安:
张某本一介狂生,布衣躬耕大城,将军忽与大清鏖兵鄙野,兵镝相见,张某身在林下,心忧社稷,闻而心有感感,不知其可也!昔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祖以乡野村夫,振臂而呼,应者云集,终定汉四百年社稷,可知天下大势,滔滔不绝,顺者冒,逆者亡,张某自幼就学,熟读诗书,欲为君王了却天下事。然则张某终鲜德能,实少节义,不忍蒙陶令之辱,退归乡间。今林将军义师讨伐无道,张某本应不吝卑琐,放奉下策。惜乎张某生为大清,死亦应为大清,遂惴惴至僧王营中,欲欲鄙诚,然终不能逆天下大势,不得已复不告而辞,归而静思,为国则不能为民,为民则必弃社稷于不顾,张某顾盼之间,实为狼狈,今不能以含羞忍辱之身随保将军左右,惟有慕屈子之高义,蹈洪流以自清。
今僧王已得粮草若干,今晚必大举进犯,将军观书之时,张某已葬身鱼腹,然将军听吾一言,退而求其次,伏惟伏惟!
林无敌眼中清泪长流,猛然回头问尚在抽泣的小灵杰:
"张老先生还说什么了吗?"
小灵杰凝神片刻,方才说:
"张老先生说,张某助纣为虏,愧对天下黎民苍生,胡为不死!"
林无敌微微颌首,嘴唇紧紧抿着,未发一言。只是举起右掌,在空中用力挥了挥,数万天兵立刻人喊马嘶,四散而去。
小灵杰那些天一直在家呆着,胡胡李怕他出事,不让他出去。张先生找到他是那天下午,他从张先生的神情中觉出不对,但又没法劝慰。张先生引着他一直走到河滩上,夕阳彼时已然西下,像是浮在河面上的一个大火球,河面上镀上一层金黄色的波光。张先生沉默许久,方才把那封信交给他,又附耳嘱咐了他几句,听得背后"扑通"一声,回头看时,河心已然只剩下圈圈荡开的涟漪,小灵杰放声大哭,想起张先生对他的诸般好处,更是悲痛不能自抑,趴在河滩上久久不能起身,也因为此耽误了时间,所以那么晚才赶到天兵驻地。
当晚的大搏杀场面大城县民没有一个看见。许多年以后亲身经历过那场战斗的大城县民给后辈讲起这事儿时开首第一字总是"惨"。讲到"惨"字时他们便会想起那场战斗后第二天早上出门后看到的情景。
那天晚上睡梦中他们被惊醒后,便再也没有睡着过。屋外的金戈铁马,大呼小叫,兵器相碰声,惨呼声连成一片,充溢于耳,这种声音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黎明,到黎明时大局已定,他们是听到清朝官兵赠的晓谕后才出来的。叫他们出来的目的是让他们搬运死尸,大城县境内每个人事后说起来似乎都搬过死尸,无论是长毛的还是官兵的。据说那次双方死伤有两三万人,长毛最后吃了败仗,沿子牙河向南撤走,清兵大部队追赶上去了,留下一小部分打扫战场,人手不够,所以找民众帮忙。
小灵杰那天半夜才被林无敌专门派的一个天兵骑马送回家,那个骑兵没有再回去,就躺在子牙河河滩上长眠了。他们俩沿子牙河行至李贾村村头时,前方忽然响起了怒骂声,那个天兵一下子把小灵杰推到地上,然后打马就冲过去了。一路上小灵杰从没听他说一句话,只是他把小灵杰推下马后冲向那片噪杂声时大叫了一声:
"林五爷,你太残忍了。"
小灵杰没有走,他趴在一个土坑里看到了一切情况。子牙河上这片河滩上每一根草,每一块石头他都抚摸过,躺卧过,他相信他闭着眼睛也能趁天黑从打完仗后的胜方眼皮底下安全地溜回家。他趴在土坑里,天色很黑,他几乎是先听到声音然后从眼前影影绰绰的动静中辨认出模糊的人形,起初,一群天兵都骑着马,但似乎很不灵活,有人在他们身后呻吟,决不是在这次战斗中受伤的天兵。小灵杰怀疑这些天兵是负责运伤兵的,很快,清妖越来越多,他最后一眼似乎看见往来盘旋的天兵的每匹马屁股后面又站起来一个摇摇欲坠的人影,那是伤兵。他下了这个判断之后再定情去看,跟前就只剩下挤成一团的清妖,天兵呼喝斥骂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一忽儿清妖狂笑着散开,好几十人腰后都坠上了一颗人脑袋,那群天兵显然是全部被杀死了。小灵杰看得心惊肉跳,等清妖的马队一排排一列列从他身边疾风般扫过,溅起的尘砂几乎把他掩埋,大队清妖足足过了一个时辰,后面是说说笑笑的散兵游勇,他趁这个机会溜回了家。
小灵杰躺到床上把他看到的情景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想不去想都不成。最后实在吓得没辙,他似乎看到眼前弥漫开一片血泊,血泊里躺着一群缺肢断腿的天兵,他还没看清楚,这些天兵忽然都狞笑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小灵杰一声惊叫蒙住了被子。这时地听到了喊杀声,他初始以为还是幻觉,后来喊杀声越来越大,真真实实地挤进他的耳朵。他倏地坐起来,喊杀声更大,几乎要胀破他的脑瓜。
就这样在刺耳的嘈杂声中度过了难熬的一夜,窗纸一发白他就被外面的锣声惊动了。敲锣的是清妖,因为那种拿腔捏调的公鸭嗓子让小灵杰想起了发大水那个报告天兵要杀过来的清妖的声音,锣声是在喊杀声完全静下来以后响起的,显得清脆而且悦耳,没有半点嘈杂倒是让人有被母亲抚摸耳语的温柔感受。
村里的人被锣声召集到村头的河滩上,大多数人闭着眼睛,他们不敢睁眼。大多数人用手捂着鼻子,因为到处都是血腥味,比一头扎进尚未凝结的猪血里感觉的还要浓烈。清兵把他们召集起来的目的是运送死尸到一个由清兵挖好的大土坑里。他们不敢违抗,他们害怕如果违抗的话清兵会干脆一刀把他们也给杀了填到坑里去。他们此刻都认为,清兵真是不愧为杀人不眨眼的魔鬼,他们已经从长毛那里捡回一条性命,他们不愿意糊里糊涂地死在战后的余烬之中。
死尸整整扛了三天,这三天内大城人谁都是满脸病容,谁都饿得面黄肌瘦但是非但吃不下去还一个劲地往外吐,谁都在那一刻意识到了缠绵病榻乃至于死的幸福,谁在以后迫不得已回味起那一段泡在死尸里的岁月时,都会下意识地在自己身上嗅一下,似乎都能嗅到淡淡的却是持久的血腥味。
大城县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都派了官差,小灵杰当然也不能幸免,他和老爹和几个兄弟搭伴儿,抬了两天尸体,他就在那时看见了被分成几大块的蔡爷爷的尸体,蔡爷爷的尸体被一群清妖的尸体包围着,他就是割完那个清妖的尸体后,一抬头看见了蔡爷爷的脑袋,脑袋孤零零地摆在身体前后,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和小灵杰割过的所有死尸的模样一样,虽然五官已成翻起的紫红色的肉蛋儿,但小灵杰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就是几天前他还见过的蔡爷爷。
小灵杰当时没有一点哀伤。几天来的耳濡目染已风干了他的悲痛和眼泪,蔡爷爷的手足还齐全,但都同身体分割开了,身上找不到一处伤口,小灵杰怀疑蔡爷爷是陷入重围后不愿受辱而自寻短见的,小灵杰默默地把蔡爷爷的尸体摆在一块,使他成为一个仰面朝天的"大"字。躺在地上的蔡爷爷好像比平时要高大一些。
在边上看着他们搬弄尸体的清妖已经大声斥喝起来。小灵杰默默地把蔡爷爷的尸体一块一块抛到河心,呆呆地看着河心荡起的水波。这期间他老爹一直在旁边看着,面无表情。
回家的路上他偶一回头才发现老爹的眼里竟然蕴满了泪水和一种他猜不透因何而起的酸楚。
清妖撤走以后李贾村的村民在恐惧和庆幸交织起来的复杂感情中惶惑地度过了许多天。那夜的惨呼厉叫和第二天早上起来见到的碎肢残肉,拼接杂揉成一幅幅生动的画面不时侵入他们甜密的梦乡。许多年后和小灵杰同时代的人已经变成了齿豁牙缺的老头儿老太太,他们像一代一代在黄土地上操劳一辈子的列祖列宗一样,坐在太阳底下唠家常时,仍然不自觉地提起那些在他们日益衰老麻木的神经中时时跳跃出来让他们午夜梦回四肢发凉的陈年旧事,有记性好的甚至能活灵活现地说出就在他们当前置身的地方,好象至少有十具牢牢抱在一块的尸首。长毛就是那样在一个晚间的工夫除了留下数万具奇形怪状的尸首外全都匿迹销声。李贾村不在乎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最终的结局如何,他们只知道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告诉自己那只是一场持续时间比较长的噩梦。那仅止是一场噩梦而已,然而这点连他们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那只是一场噩梦而已。"他们仍然在自觉不自觉地通过各种方式来重温那一阵的辛酸恐惧烦躁不安。
子牙河的水仍旧日夕不停地滚滚或缓缓向东流去,红红的日头仍旧在每个晴朗的早晨升起在东边的天空,到了傍晚便苍凉凄惨地坠入到子牙河的尽头,李贾村的人不会像豪侠壮士、文人墨客一样醉倚危楼击筑高歌"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他们一切的思想都蕴含在滴落黄土地上的汗珠里,他们冷眼旁观人情冷暖,世事变迁。他们的痛苦被日复一日机械循环的田间劳作驱赶到茶余饭后,睡前梦中去咀嚼,去回味。也许岁月的沧桑在刻蚀他们额头皱纹的同时会抚平他们阵痛之后的余波和伤痕,也许不能。他们谁也不知道如何去逃避伤害,如何去保护自己。他们就那么一天天看日出日落,月缺月圆,就那么一天天地活下去,他们至少明白,他们活着就是为了活着,不管好活还是坏活,他们活着就得活到死神召唤他们的那一天,所以他们活得麻木而坦然。
所以他们就那么一天天活下去。
六、"长毛"来了!(3)
一串钱在他兜里揣上一年,要是没啥必须要花钱才能办的事,揣到年终串钱绳可能得磨断几根,一串钱绝对一个子儿都不会少。当团练是有俸禄的,几个月的俸禄加上杀死长毛首领立功后的奖赏少说也得有七八两银子。而在李贾村办场丧事,像农户人家类型的,请几桌客,买买寿材,合个大棉袄,给帮忙的邻里意思意思,请请吹鼓手,就按最奢华的算,摆个过路灵棚,一应开销加起来撑死也不过花去一两银子,剩下的那些余头理所当然名正言顺地就落入了撑头的那几位的腰包。六七两银子在小户人眼里是个不小数目。有经验的拦路"剪径"毛贼在大路边上黑灯瞎地苦苦等上十天半月能捞到这个份上都得让他高兴得歇上一两个月表示对自己"成绩"的慰劳。胡胡李一家老小九口人一年到头算笔细帐也不过一两银子之数。而且,胡胡李考虑狗柱他爹存下的银子可能不止这些,再往深里想,如果狗柱他爹没留下这点积蓄,他的尸首可能就真给野狗叼去分了,如果他留下了银子而农村没有那么一个不成文的说法:活人不能平白无故掏死人的腰包,否则他本人天打五雷劈,从他以后几辈子都过不好,那么他仍然还是得去喂不知哪条野狗的饥肠。
最终的结果是狗柱他爹的那几个"患难"相知的弟兄获得胜利。胡胡李自始至终没发表半句意见,他觉得没有那个必要。在场的每一位眼睛都很雪亮,肚里都很透明,既然他们都能面对事实,胡胡李认为他也能面对。心里不满是不满,提出来不提出来是另一回事。
他从狗柱家堂屋走出来时小灵杰正呆在狗柱他爹的尸首旁边发愣。小灵杰那时已经把狗柱他爹的尸首上上下下端详了好几遍。虽然眼前可怖的一团血肉根本没法和平时走起路来跺得地山响,笑起来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的活人联系到一块,小灵杰看到那团血肉还是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仿佛又看到他的脸上浮现出了惯常的那种憨厚得近乎犯傻的笑容。
狗柱他爹出殡那天没有人想到去叫他那小住在外爷家的唯一的儿子,其实不是没人想到而是没人提议。那几位撑头的当然不希望一路顺风到了最后突然杀出个直系继承人和他们一个锅里捞肉吃。其他人和狗柱没有利益冲突,考虑的是怕小孩子家刚没了娘没隔几天又没了爹心理上承受不了,狗柱他爹出殡那天李贾村盛况空前。吹鼓手嘀嘀答答地在狗柱家门口折腾了一天。门上搭着五彩缤纷、绘着二十四孝图的过路灵棚。狗柱家面缸里剩的粗面细面在那一天被吃掉一干二净。晌午请客的排场大得很,全村老少大小都美美地打了顿牙祭,甚至连过路的客人打狗柱家门口走一走都能拿两个又大又喧的白面蒸馍和豆腐粉条胡辣汤。小灵杰和周铁蛋那天都在,管事的给他们两个一人发了条长长的孝布,在头上绕了三圈系上还余出老长两截耷拉在后脑上,有点像天兵天将裹的头巾,只不过颜色不一样。周铁蛋一想到这种相似立刻就把刚裹好的样式扯开了,气哼哼地塞到怀里。小灵杰迟疑了迟疑还是没扯,他认为相似不相似无关紧要。从看到狗柱他爹尸首的一刹那他觉得天地间忽然失去了规矩。老爹谆谆教导他的做人要按住良心口去做的话那一刻在他眼里看来不但荒谬而且可笑,他不晓得该给良心下一个咋样儿的定义才能让他真正地感觉到良心的必要。天兵天将和团练里饮恨九泉的五六百号人每个人肯定都是按住良心口冲上去的,天兵天将的目的是攻占大城,他们的良心促使他们只有不顾一切地干掉所有阻拦他们前进的障碍,不论是人还是狗。团练里那五六百号人也是按住良心口做人的,他们的良心驱使他们必须顶住天兵天将的攻击,籍此保全大城县的庶民苍生。他们都要良心,无论是天兵天将里战死的人还是团练里那五六百号人。然而,良心把他们送入了地狱。他们中间有些人尸首至今还在城北树林里让大风刮日头晒,任野狗叼咬。死者的亲人可能还没有从悲痛中摆脱出来,一想起死者的音容笑貌他们可能都会眼圈发红乃至痛哭流涕。造成这样结局的是什么?是他们的良心,良心害得他们成了孤魂野鬼,如果他们不要良心,幸存的二千多名团练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们如果抛却良心,在天兵天将的喊杀声中把兵器抛在地上,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他们现在还像其他人一样悠哉悠哉地活着,尽管可能会活得不怎么好,他们会被自己的良心谴责,他们会在午夜梦回时撞着脑袋骂自己不是人,是禽兽。但这些仍然是良心在作怪,看那些自始就没有或者原来有后来扔掉良心的,他们活下来了,他们活得很好,他们只会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他们会为这条性命的捡回高兴万分,他们在以后会对这条几乎曾经失去的性命倍加爱护。他们会活得更长、更久、更没良心。小灵杰没法从任何意义上给那次大仗作出任何判断。千把人的血染沙场换回了什么?什么也没有挽回。城里的大户依旧是大户,老百性仍然不名一文。邓财主和他的宝贝儿子仍然迈着公鸭一样的步子在李贾村里遛圈。千把条命,牵涉着千把个家庭,千把个家庭的所有人都聚在一块大哭起来的话,流到子牙河里的泪水估计能把李贾村连同地皮一起整个卷走三次。然而,眼下的情况是,千把条命无声无息地被阎王爷索走。除了给活人带来惧怕和痛苦外,一无长处。
小灵杰没法再改变自己那个震憾心灵的想法,良心只能使你早死,要活得好就不能要良心,顶不济也不该太要良心。
能做坏人就做坏人,坏人咋地?只有坏人才活得舒舒服服,才能活得长久。大城城北树林一仗,战死的哪一个不是好人,无论是天兵天将还是团练。坏人都活得自由自在,好人却丢了性命。
狗柱他爹出殡时小灵杰和周铁蛋都哭得很痛,抬棺材的人都抬着走出老远了,两个人还趴在地上大哭,大人上去都拉不起来。小灵杰哭的时候根本不晓得自己是为谁哭的成份大些。狗柱他爹的死充其量只占一小部分,那一大部分他搞不清,为城北树林里丧命的孤魂野鬼?为他们以前信念的破灭?为狗柱以后的悲惨命运?还是为别的什么?他不知道,这些好像都有,又好像都没有。他觉得自己仅仅是为了哭而哭,为了流泪而哭。那一刻他似乎突然认为他该哭,而且应该哭得痛些,于是泪就很顺从地流出了眼眶。
狗柱他爹在被装入棺材的时候闹了个身首分离。抬他尸首的是几个孔武有力的青年,晌午时候喝了点五加皮,脸红得像猪肝色。手底下有点哆嗦,尸首又存得时间长了,没了水分,脖里连着的那一丁点皮肉干成了一条小指头粗的肉棍,几个人稍一用力,没把握好分寸,脖里那根肉棍"啪"一声就断开了。狗柱他爹的头颅一下掉到了地上,骨碌碌滚出好远,吓得几个看热闹的吃奶孩子"哇哇哇"哭了半天。管事的上来看了看情况,很稳重地叫大家不要惊慌,找根粗线缝上就得。冬天天冷,尸首在外面冻了一夜,梆硬梆硬的像屋檐上吊下来的冰棍,脖里的裂口本来很齐,给路上一颠两不颠,血肉模糊地粘到了一块,冻了一夜后更是凹凸不平,拿针线缝上说着容易,做着可困难得很。妇女都没这胆量,男人笨手笨脚地一不小心,再把脖里冻得又脆又硬的肉戳下来两块,更不吉利。大家抬头看看天色,日影已经西斜,晌午大家伙儿高兴,吆五喝六地多玩儿了些时候,这会儿没工夫再等了。于是一个年轻人在征得大家的同意后,撸起袖子走到尸体前,说了声"大叔,小侄得罪了,"两膀一用力,提起那颗脑袋往棺材里一扔,"乒啪——扑通"两声大响,放在长条椅上的棺材晃悠了几晃悠,多亏一个年轻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要不棺材就有可能扣到地上了。几个人七手八脚麻麻利利地把铁钉钉上。"嗨"一声喊,抬起来就往外走。狗柱他爹的一个"患难"兄弟赶上来凑到棺材边上往底上一摸,神色稍霁,阴沉着脸说了句"天也不早了,上路吧!"于是以吹鼓手为前导,一帮人有哭有笑,有说有闹地往前走了。众人走后,摸棺材底的那位出了一头汗,他刚才真怕那颗几斤重的人脑袋把棺材底给砸个大窟窿。棺材是他们几个管事中的一个砍了自己家一棵不成材的树拼凑成的,树小了点,把木板冲成草纸那么薄厚的"木片",还是不够用,又从他家的猪圈上拆了两块糟木头才成,因为木匠是他们请的,别人也不大晓得寿材的木料如何,因为再坏的木料,把漆往上一涂,看上去都一样。
蔡爷爷看望小灵杰那天并没在李贾村呆太久。他那时是个大忙人,在李家呆那会儿隔一袋烟工夫就有一匹快马载着一个汗流满脸、喜气洋洋的天兵天将气喘吁吁地跪在地上给他报信,蔡爷爷说那叫"军情",天兵天将禀报的军情无非是"清妖悉数被歼、郭头领正在肃清残敌……县衙门除逃了县太爷一名狗官外,余下全部被抓获,张头领正在问讯"、"林五爷方面已离大城不足六十里。僧妖大部尚在背后尾追"。蔡爷爷听完军情后从不说话,只是矜持地挥一挥手,小灵杰很惊奇,报告军情的天兵天将跪在地上就不抬头,但蔡爷爷手一挥,他立刻便会退下去。蔡爷爷是被坐第七匹马过来的天兵天将叫走的。那个天兵天将跑得更急,没进院门就飞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在大门口,高叫一声"林五爷已到,请蔡头速回"。
蔡爷爷这次说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冲坐在一边局促不安的胡胡李一抱拳,说:
"事情紧急,别情容后再叙。"
然后不等胡胡李答话,转身出了后门。门口侍立不动的一群天兵天将立刻递上马鞭,长袍。蔡爷爷接过之后,并不回头,一直往前疾走。小灵杰把蔡爷爷送到村口河滩上。蔡爷爷翻身跳上一匹咆哮不止的骏马,扬鞭欲击之时一字一顿地对小灵杰说:
"生为男子汉大丈夫,当跃马横枪,冲锋陷阵,即便血溅黄沙,亦可留万古美名。滔滔东流之水,淘去了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好汉。'一将成名万骨枯',你又何必为身外之事小儿女之态。"
说毕马鞭在空中"啪"地甩了个漂亮的鞭花,一二十骑快马绝尘而去。小灵杰呆呆地想着"一将成名万骨枯",又不知自己该做何想法了。
长毛占领大城以后,并没有像大家预想的那样把大城人男的杀掉,女的掳走分给小兵作泄欲的工具。第一批进入大城县城的长毛是从子牙河顺流而下,水陆并进,杀死连船上的官兵,烧毁"连船"斩开城门入城的。第二批才是从城北树林里正面冲杀过来的那些。值早班的兵勇和城里起来赶早集的人有幸目睹了第一批长毛冲入大城的盛大场面。那时候子牙河内"连船"上的官兵还正打着饱嗝说笑话,城上的兵勇职责所在,隔会儿工夫就得扶着城垛口往四下里瞄瞄,看有没有什么特殊情况。眼看着黑压压的一大片团练蚂蚁一样蠢蠢蠕动、吵吵嚷嚷地出了北城门。就那么一晃眼的工夫,从天地连接处逶迤流来的子牙河上忽然出现了一个黑点,隐隐好像还有嘶杀声。看到黑点的兵立刻招呼过来几个同伴,一起趴在城墙垛口上看。日头刚在子牙河上露出脸,刚才看着子牙河上还红通通的一片,这会儿有一截成了黑乎乎的了。日头的那半拉脸被黑点遮得严丝合缝。兵们脑袋凑在一块不言不动地看了小半个时辰,总算看清楚了,那个黑点越来越近,原来是一群花花绿绿的人,手里的兵器一闪一闪地亮——不用问,那是长毛杀过来了。几个兵勇手里的刀片哐啷哐啷全掉地上了,砸得青砖上出了几个麻坑,有一个兵被刀背敲了脚后跟,疼得眼泪鼻涕一块流,抱住脚坐地上"哇呀哇呀"地怪叫。兵勇毕竟是有心理准备的,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等长毛,长毛来了虽然能草鸡一两个,总还有那么几个不草鸡的。
这几个兵勇中就有一个狠的,一看其余几位坐顺着墙根滑到地上筛起糠米了,他连忙就伸手往腰里掏摸铜锣,说他临阵不慌是假的,谁只要一想匝地而来的那些长毛手里明晃晃的刀枪就是为砍掉他们的脑袋而举起,他不慌才怪呢!这兵连摸了几把没摸着一直挂在屁股后面的小铜锣,冷汗刷刷地就流了满脸。没铜锣了信还得报,兵忍住头晕眼花定睛往城下的子牙河里一看,大大小小一大群官兵金师面朝天闭着眼舒舒服服地等着日头晒肚皮,兵打着喉咙就是一声大喊:"长毛来了!大家伙儿快起来!"船上的官兵有几个耳朵尖的听到了,眼都不睁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回头就冲城上骂:
"你她娘的叫个啥丧?老子才睡着就让你个乌鸦嘴给吵醒了。你小子等着,回头老子再找你算总帐,干你娘老子的!"
城上的兵被骂得灰头土脸,可惜他又不敢耽误事情,那可是抄家灭九族的大罪。兵只得咽了口唾沫把气压下去,清了清嗓子复又大叫:
"兄弟们快起来,长毛真个来了!不信你们往那边看看,离这不到半里地了。"
"连船"上睡觉的兵这下全听见了,一骨碌爬起来揉揉眼一看。当时就有胆小的拉了一裤裆屎尿。可不,长毛就是夹着河岸压过来了。一排排,一列列,一群群,一堆堆长毛兵骑着马的、坐着船的,地上跑的,手里都高扬着明晃晃耀眼生寒的刀枪剑戟,一个个盔明甲亮,红得红通通像一团燃烧的火,黄的黄澄澄像一树熟了的桔,蓝的瓦蓝瓦蓝已和天空溶为一体的苍翠欲滴像满山的松柏长青,这一切融合成一条横扫过来的花龙。只看这阵势,不用听那震得地皮直颤的脚步声和口里低沉威猛的喊杀就足以吓掉所有"连船"上官兵的胆子。这些个长毛可都是他们的催命判官呀!俗话说,人上一千,无涯无边,人上一万,彻地连天,这长毛别说是一万,十万恐怕也有了。你睁大眼睛原地转上一圈,看到的全是各形各色的长毛。"连船"上的官兵不等带头的发号施令,"呼啦"一声全乱套了。哭爹的,叫妈的,喊老天爷保佑的,求长毛爷开恩的,各种心惊胆寒、牙关打架的叫声怯怯地响成一片。不过叫归叫,兵们的腿脚还算利索,叫喊声中无一例外两鸭子加一个鸭子——撒丫子就跑。这哪儿还能打呀!吓也把我们吓个半死,还是鞋底打滑,逃条性命吧!
这下好,"连船"上的官兵转眼工夫跑的没影了,撇下几个屁滚尿流,跑不动的跪在甲板上冲长毛冲上来的方向又是磕头又是作揖。长毛大部是夹河杀过来的,河岸上是步兵,河里船上是水营。统共有两万多名,全是北伐长毛中的精锐,带队指挥的清一色全是从南京带出来的老班底,说他们杀人如麻,手上沾满清妖的鲜血绝不为过。
大城县的城墙是依河而建的,不知当初建筑者设计成这种形式是何目的。反正眼下的局势是连船上逃出来的官兵逃到城门口后蜂拥在一块冲城上破口大骂,心说狗娘养的筑城的,老子啥时候要是能找着你个龟孙子的墓坑,非把你挖出来挫骨扬灰不可,让你害得老子现在跑都没地跑。
大城县城有四个城门,原先都是设块门板的,连看门的都没有,谁想啥时进就啥时进,啥时出就出。长毛要打过来的风声一传出来。县太爷立马慌了神。带上一帮从人沿城墙根一走,回来坐在轿子里边就剩打着哆嗦喊老天爷保佑了。城墙修的年代太久,风刮日晒,雨淋雪侵,到处都是摇摇欲坠,岌岌可危,有些地方干脆就"呼隆"塌下去一个大口子,天长日久,也成了行人抄近路走的便道了,这样类似的口子据县太爷不完全统计,至少有三十六处。县太爷心里发木,这城墙,哈口大气都能倒下半拉,还用长毛的千军万马带着大炮往里轰吗?大炮往城下一架,城墙如果有灵,吓也吓倒了。
这让我咋办?县太爷躲衙门里头压在小老婆身上皱紧眉头抓了半天后脑勺,头发都急白了,想不来办法,至少三十六个大豁口,不算堵它费的工夫,城砖难找呀!县太爷从看到第一个大豁口始就开始骂大城县的这帮刁民,一直骂到现在还没住口,你说你们这些王八羔子,偷啥偷不了,把城砖给偷回家了。闹得我一县之主在这儿为不花一分钱去那儿搞青砖发愁。县太爷的小老婆也在那儿心里纳闷,这个老东西以前一到我这儿跟发了情的公狗似的,不折磨得老娘大声求饶决不罢休,今儿是咋了,压是压身上了,不见动作,就在那儿愁眉苦脸地唉声叹气,小老婆试探着问明情况后,"卟哧",一声笑出来了。说你不老不死的就越活越糊涂了。修城是为得保境安民,是一城人的事儿。你以前头疼发热都想着要大城县的庶民百姓给你捐钱看病,这次是捞钱的好机会你个老糊涂虫又忘了。县太爷经小老婆戳着脑门一数落,满腹愁云顺刻间散得一干二净,雨过天晴,县太爷眉开眼笑地又来了精神,抱住小老婆一番肆虐,治得她"哎哟哟"叫得比吃食的老母猪都响。然后县太爷整好衣冠,召来师爷把大意一说,师爷写这种文书写惯了。不假思索,回房取了一摞早已拟好格式的文告,龙飞凤舞地在每张上面的空白处填上"因需青砖"富人××两银子,中等人家××两银子,小户人家××两银子,穷极无聊,食不裹腹,衣不蔽体者××串钱。"格式写好,师爷又在每张末尾加上附注:"此四类分法仍以本大老爷因伤风捐钱时分法为准,若有富户充中户,中户充小户往下依次类推作奸犯科者,一经查出、严惩不贷。兹事体重大、长毛剥掠吾县之风声由来久矣,若无变故,不日内即兵临吾县,燃眉之急,刻不容缓,希见告后一日内将纹银交讫。地点原处不动,时间自本告公布后一日内全天等候。"师爷不愧是刀笔之吏,刷刷刷一会工夫搞了五百份文告,命令县衙门一切闲杂人等一律到大城各个大街小巷张贴告示。
县太爷把师爷送走之后,便命一个精干差役去找青砖,花的钱从县衙门日常开支中扣除,一日内补上。县太爷的办事效率不能不说很高,从告示贴出到三十多个大小缺口补成原状,共花了两天时间。县太爷在城墙补好后又到各处巡视了一遍,回来后狠了狠心,从自己腰包里掏了些碎银子买了几大块上好木材。做了四副大门和一副吊桥。吊桥就架在子牙河往城里去的那个城门口。
"连船"上的兵从船上跑上岸,沿着河跑到城门口一看,吊桥已经升起来了。县太爷倒是处危不惊,面色如常地在城门楼上对左右侍从侃侃而谈,颇有大将之风,此刻他指着城下暴跳如雷、丢盔卸甲的官兵正洋洋自得:
"长毛能破吾'连船'之计,不为高明。昔年淮阴侯驱卑怯之座背水一战而定赵土,今吾借用之,长毛其奈我何?哈哈哈!"
左右侍从这个说县太爷"运筹帷幄",那个说他"决胜千里",这个说"有咱们县太爷在还不气得孙武韩信在墓地里打滚",那个说:"县太爷您老真是集孔圣人和关圣人两人之长于一身,空前绝后,古今名将无双"。县太爷被这一堆马屁拍的如垂五里云雾,昏昏沉沉地只晓得笑了,笑后又往城下一看,不禁大惊失色。他的"背水之计"又告破产,一批官兵跳进了子牙河。正在前面的河面上手足乍撒,载浮载沉,眼见是活不成了。另一些举着刀枪的也是呆若木鸡,长毛的一小部分正有说有笑地拿他们的脖子练刀法。长毛的大部队在城下一字排开,当头一群人坐着高头大马正冲城上指手划脚,高头大马之后数杆黄缎子大旗"呼啦啦"迎风招展。大旗上绣的都是金光闪闪的"林"字。县太爷"扑通"跪城上了。我的娘啊!原来领头的还是林无敌呀!怪不得我那两个妙绝天下,独步守内的妙计给破了。县太爷连忙招呼下人扶他下城,招呼了几声没人理他,县太爷觉得不大对劲,回头一看,身后一个人都没了。县太爷是真慌了,顾不得昔时走三步路都得脚疼半天的惨痛教训,飞也似地就溜了。
长毛追到城下,官兵躲避不及,殊死抵抗的少数很快做了刀下鬼,其余的不想挨刀的跳了河,不想喂鱼的挨了刀,反正是无一走脱。城上的官兵看得心惊胆落。此时子牙河里的"连船"已经烧着了,"噼哩叭啦"地响。浓烟夹着火苗直舐到城墙垛上,熏得城上官兵捂了眼躲角落里大声地咳嗽。再接下来一群长毛就从烟里跳出来把刀架到他们脖子上了。
长毛占领大城以后先贴了张安民告示,声称天兵天将目的只为铲除清妖、荡涤乾坤,士农工商不必心下惴惴,各安各业就是。人们开始都不相信,除非不得已往街面上走一趟,走到街上还不敢抬头,专拣人少地方儿耷拉着头瞅着自己的脚尖往前挪。偶而不小心一抬头看见长毛吓得头发梢都能竖起来。一天两天、十天八天,长毛始终没有屠城,县大牢里除了被押到战场送了性命的一批,留下的全给放回了家。团练里投降的和长毛入城后没有参与抵抗交了械的官兵也都保住了性命。临走之前还被长毛硬在兜里揣了银钱,说让他们回家后做个小本生意,不要再为清妖卖命!。家里有兵和团练的虽不能对长毛交口称赞,但至少不再像以往那样谈之变色,语气里也露出几许尊重了。听说有些人,特别是县大牢里放出那一批犯人就没有给家里人说一声,换了换衣裳就成长毛了。小商小贩迫于生计硬着头皮到街上摆摊的,长毛进城头一天都心下惴惴,有些甚至就说是把脑袋挂到裤腰带上出去的,他们无一例外都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祷告别碰上长毛买东西,不给钱是小事,保不准一点照料得不到脑袋就得从裤腰带上解下来扔地上。然而彼时大城县长毛一大把一大把的,闭着眼摸住三个人两个半都是长毛,那有碰不上的可能。长毛到大城时又不是啥东西都驮过来的,缺东少西的不到小商贩那儿寻还不行。小商贩横下心招呼了几个长毛以后,渐渐的心就放肚里了。长毛买东西不压价,你要多少他给多少而且说话还热情,满脸都带着笑。不几个来回就和小商贩打成一片,称兄道弟地叫上了。那几天出摊的小商贩生意可真是兴隆,赚得浑身上下都是钱。气得胆小的商贩真恨爹妈给自己生了一个老鼠胆。
长毛的大部队在大城住了半个多月以后,大城县民私下里开始觉得长毛比政府的官员确实好不少。虽然偶而也有那家的大姑娘小媳妇的出门后几天不见踪影,家里人急得想上吊时,忽然回来了,说是被长毛请到营里去住了几天,家里人看她笑嘻嘻的,还以为是被女长毛弄去陪着玩了,心就放下了,不经意地一问,原来是陪着男长毛睡觉。家里人发一番雷霆之怒,怒气后想想也就算了。好歹没要了人命,况且据女儿媳妇说长毛待他们好得不得了,临走还送不少银钱给她们,这两点跟官兵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要是给官兵捉去,你就甭想见着活人,隔十天半月后子牙河里发现一具泡胀的尸首,不辩男女,你就哭着去拉回来埋了得了,保准认不错人。有几个在长毛营里住过的大姑娘回来后就心神不宁,整日里魂不守舍地呆在屋里梳妆打扮,涂脂抹粉,一个人对着镜子痴痴地傻笑。隔不几天就悄无声息地又溜走了,再不回来,不用说,是找她的长毛情人去了。家里人也不敢去要人,况且眼下看来,女儿去的虽说称不上是福窝,但也不见得就是火坑。看长毛那气势,说不定就把大清给灭了。到那时女儿说不定还能混个一品诰命夫人回来光宗耀祖呢!当然,长毛里边也并不是全都好人,林子大了,啥鸟都有;水深了,啥鱼都有。也有几户的女儿失踪几天后回来便卧床大哭,说是给长毛弄去坏了贞节。家里人劝慰不住,一不留神她就投了河或者上了吊。这家人对长毛自然就恨入骨髓痛彻心肺了。
东陈村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一户农家的宝贝女儿陪人去城里逛庙会,陪她去的人回来了,宝贝女儿却失了踪,几天后女儿面容憔悴地被两个年轻长毛用马驮着送了回来。长毛临走前扬着刀大叫谁敢把这事给捅出去,就要了谁的狗命。
家里人没几个不怕死的,回屋去看女儿,早已哭成了一团。问了半天才问明白她是被几个长毛用手帕捂住嘴掳走了,这几天一直住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小木板房里,她一进去就被脱去了衣服。从此到回来之前再没穿上过,长毛一个个身强力壮,精力过人,每个人至少折磨她半个多时辰,她不干就得挨打。
家里人看看女儿果真是挨过打的,身上的伤痕累累。以奶子上最多,鱼鳞一般地密布。家里人好言劝慰。女儿终于止住哭泣。家里人以为她想开了,关上屋门呆外边自个儿难受去了。到该吃饭时候咋样叫屋里都没人应声,敲门也不开,门从里边闩着。无奈何之下把窗毁了,跳进去一看,本来花容月貌的女儿已成了面目狰狞,脸色铁青,舌头伸出老长的吊死鬼。一家人呼天抢地地哭完女儿,这笔帐就给长毛记上了。
听人说过来的长毛首领是林无敌,林无敌大名叫做林凤祥,是最早跟着长毛皇帝打天下的老长毛之一。封的是什么王爷,官职是丞相。林无敌面色白皙,貌相清雅。如果脱了戎装,看上去绝对是一个温文儒雅的教书先生。然而就是这位,带着数万长毛从南京一直打到河间,据说是挡者披靡,闻者望风,从未吃过败仗。故而是称"无敌"。林无敌是在长毛的先锋打进大城后的第三天入城的,入城后首先即是在安民告示边上又加了一张军队戒律,叫做"天兵三十六斩",即是要求长毛必须遵守的三十六条规矩,每一条如若违反就要杀头。三十六斩的第一斩就是"凡有奸淫民人妻女者,不问原因,斩!"林无敌的事儿很多,毕竟是统兵数万的大将。除了进城第一天在侍从簇拥下在城里转了一圈让人一饱眼福之外,此后从未露面。犯戒淫人妻女的长毛事儿做得都很隐秘,要么是金利相诱,让人心甘情愿献身;要么是持刀威吓,让人不敢声张。所以长毛在大城住的一个多月从来没有因犯三十六斩第一斩被军法处置的。一直到最后一天晚上,所有的长毛都拆了营寨,装束停当,准备撤走时,林无敌忽然就逮住了二三十个年轻长毛。五花大绑着拴在马屁股后头,让一小队长毛骑着马拖着这二三十个人在大城县的大街小巷敲着锣绕了一圈。敲锣的长毛敲得极为卖力。锣声"镗镗"地在静夜里传得很远,引逗得许多已经歇下的居民忙不迭地穿了衣裳跑出来看。长毛跑得很慢,目的就是为了让人看看他们的明正典刑。犯了啥罪是拖在地上的长毛自己讲的。他们的话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再加上在地上拉得已是奄奄一息,声调又不大,所以没有几个人听得清楚。只有东陈村死了女儿那一家心中有数。白天的时候林无敌亲自派了头领到他们家赔礼,说晚上让他们家人等着,林五爷自会给他们一个交待。
这家人对林五爷已是口服心服,当夜果然全家坐在屋里等着。
长毛那一小队最早去的就是东陈,在那一家门口停的时间最长。那一家的人出来后,拖在马屁股后的人立刻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要求临死之前一定要宽恕他们的罪过。长毛那时都停着,灯笼火把照得那一片地方亮如白昼。那一家的人认出叫得最响的就是那天送他家女儿回来的两个人中的一个,再往躺地上的人里找,那一个果然也在,已经被拖得昏死过去了,靠地上擦着的背部紫血殷然,肩胛处露着白骨。这家人是真服了林无敌。刚才还擦着眼泪对杀千刀的淫贼骂不绝声的老太太又擦着眼泪可怜上这些犯了死罪的长毛了,老太太说女儿死就死了,林五爷能为老百姓做到这个份上我们乡里人也没啥说的,为啥非要把好好的孩娃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她当时就要上去把那些个横躺竖卧,血迹斑斑,大声呻吟的长毛全部放掉,被一个举着火把的长毛拦住了。这个长毛说老大娘的心情他们都可以理解,但他们是奉了林五爷的命令来的,必须得执行到底,否则他们这些站着的人回去没法应差,也得赔上性命。老太太一看事办不成,哭得更厉害了。那个长毛只得再往下解释,说这些拖在马后的都是天兵里的败类,因为他们这些人坏了天兵的军纪,搞臭了天兵的名声,即便是把他们每个人杀死一百次也不为过。不杀不足以正军法,不杀不足以扬军威,惩恶就等于扬善。老大娘你就别可怜他们了,谁叫他们当初一糊涂犯下这么大的罪孽。
二三十个人拖在马后一直拖了几个时辰,到午夜时分。他们被拖到李贾村时,终于获得了彻底解脱,含笑赴了黄泉,押着他们的那一小队长毛除了有两个最小的被带头的长毛绑在马背上驮回去以外,其余的三四十个无一走脱,全部被乘夜暗突袭而至的清朝的官兵杀死在子牙河河滩上,尸首被割了脑袋,尸身就扔到子牙河里顺水冲跑了。天明后李贾村人战战兢兢地走出来看时,沿着河岸三步一个,五步一个全是持枪的朝廷兵,有二三十道斑斑血迹从李贾村后绕到河滩上,在那儿汇成了四五十滩大小不一的紫红色血泊,没有死尸,有几个官兵腰里挂着还在滴血的人脑袋站在血泊的边上说笑聊天。人脑袋在他们屁股上吡牙咧嘴地晃来晃去,血把他们的屁股浸成了血红。
林无敌发觉天兵里有人淫人妻女是临走前一天早上的事儿。那时候清兵已经从四面合围,各路大军云集大城城下,虽然不敢靠得太前,但天兵要想冲出去似乎也不甚容易。天兵的原定计划是死守大城,等待援兵,然后内外包抄,一举歼灭围城清兵。后来发现固守根本就不太可能,往往损兵折将,百害而无一利,不如弃城而走,且战且退,主动和援兵会合。
于是那天早上林无敌便布置天兵做好突围准备,晚间大部队就要撤走。刘训导搞的那门大炮在大城打下后被天兵缴获,林无敌舍不得扔掉,于是找了几个表现积极的民夫,让他们抬着炮出城与先到城外的天兵汇合。殊料几个人抬着炮甫出城门,就把炮口调了过来,装好炮弹对准城门楼就是一炮,正在观看敌营情况的林无敌被几个眼明手快的天兵按倒在地上,没被炸着,他边上的军师、师帅、旅帅之类的大小指挥轰倒了十来个,有一个师帅尸首都炸没了,他的亲兵在周围找了好久,就捞着一根带点皮肉的大腿骨,那一点皮肉已给烤糊了,也烤熟了,发着恶臭,他的亲兵哭着问了一圈,没有谁炸飞大腿,炸丢胳膊的倒有几个。亲兵把确认为师帅的大腿骨和捡到的零星碎肉一包,提了刀就要冲下城去找那几个民夫算帐,林无敌认为事出必然有因,要他稍安勿躁,自己亲自下城去盘问究竟。那几个民夫已被闻声赶去的天兵抓获,没有林无敌的命令谁也不敢动这几位一根毫毛,林无敌下去时,民夫中已有三四位吓得抖成了一堆肉。只有三个面目相似的年轻人傲然兀立;眉稍眼角都是鄙夷和愤怒,就是没有半分害怕。林无敌恍惚忆起这三位是亲兄弟,前几天跑过来叫嚷着要当天兵的,因为事务繁忙,况且清兵大军压境,害怕有奸细从中作梗,所以还没正式收留他们,只说让他们暂留营中,随时听命。
林无敌看三个人的神情并不像是蓄意制造混乱的奸细,于是好言好语地给他们讲了番大道理,三个人梗着脖子就等着挨刀,谁也不出声申辩。林无敌更是惊疑,又是一阵启发诱导,这几位终于声泪俱下的吐出实情,说他们是东陈村人,天兵里边有人坏了他们妹妹的名节,他们妹妹忍不了羞辱,回家后就上吊死了,他们三个气不过,瞒着家里人出来,发誓拼着一死,也要杀几个天兵的大官出气。林无敌听完三兄弟的述说,气得拍案而起,当即晓谕各营将官,清查本部所属天兵有无淫人妻女者,若有,立即抓捕起来,听候通知,决定惩处。然后又火速派人把三兄弟送回家,让他们晚上等着看林某人给他们做个交待。三兄弟这几天在天兵营里耳濡目染,本已对天兵们的为人作事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碍于妹妹大仇未报,故而才想方设法使坏。这一来三兄弟说啥也不走了,非要跟着林五爷鞍前马后甘效驱驰。林无敌阅人天算,知道他们三个这次要求从军绝对是真心实意,也不再推辞,便收留了他们三个做自己的贴身侍卫。
晌午时候各营将来报,违犯三十六斩第一斩的兄弟已全部带到,现在营外等候处置。林无敌二话不说,怒气冲冲地就出了营帐,门外的情景把他惊呆了:
雪地上跪着二三十个五花大绑、耷拉着脑袋的天兵,号衣已被剥去,只穿着单薄的内衣,耳朵都冻紫了,但没有一个人颤抖,二三十个人都像钢浇铁铸一般跪着,无声无息。这二三十个人身后躺着一堆死尸,没有剥去号衣,显然是畏罪自裁的天兵兄弟。从服饰上看,有两个人还是师帅。更奇怪的是,死尸堆里有四五个穿着打扮明显是当地的女孩子。
林无敌的眼前漫过一片白雾,他那颗被无数次浴血奋战,死里逃生的经历熔聚成的铁石心肠倏然一阵紧缩,他不知道该怎样处置这些平日里肝胆相照,如今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兄弟们。林无敌努力将眼睛睁大,看了看那四五个和天兵兄弟搂抱在一起的女孩死尸,回过头很威严地看了一眼负责此事的一个将领。
林无敌身后跟着的大小将领和亲兵早已泣不成声,那个被他问讯的将领跨前一步,低着头用袖子照眼上抹了一下,指起头泪光莹然地哽咽着对林无敌说:
"林五爷,躺着的那些兄弟都是自认无颜再见林五爷而自己了结的。那几个女人……那几个女人都是心甘情愿跟着兄弟们走的,听说五爷降罪下来,明知心上人再无幸免,也就服毒自杀了,她们说愿伴那几位兄弟阴曹地府,请求五爷能不计前嫌,把他们合葬一处。那二十余名兄弟知道自己罪大恶极,不愿自杀,愿意让五爷当众处死,以正……军法!"
那个将领说到后来又说不下去了。"扑通"一声跪倒在雪地上,抱头痛哭,其他军兵一见,"呼啦啦"全跪雪地上了,仍是那个将领哭着说:
"林五爷,您就饶他们一命吧!兄弟们都是好兄弟,就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现在正是用人之际,您也该给他们留条性命,让他们死在敌人阵前,将功折罪呀!林五爷,您就饶他们这一次吧!林五爷!"
其他跪倒的兵也七嘴八舌地叫着要林五爷饶了兄弟们这次。犯罪的那些天兵此刻也开始颤抖,看他们头下面的那片雪地,热泪把雪都融化了。
林无敌眼里热泪再起,这种场面,就是铁石人恐怕也无法坐视不理。他林凤祥又是铁石人可比,他此刻已经认了出来,已经成为死尸的那两位师帅都是他新近才提拔上去的,两个人都是刚满二十周岁,这两个年轻人是他的心腹爱将,骁勇异常。千军万马中取敌人首级直如探囊取物一般,静海突围,是他们俩跟在自己鞍前马后,保护他突围出来的,那个叫童邦绪的小家伙,一直杀到大城后才来得及腾出手来拔掉射在右胳膊上的一支冷箭。箭头在肉里都生锈了,他那条右胳膊再迟半天就要报废,经全力抢救,才算保住,现在恐怕伤还没好停当呢。那个叫刘喜的,是他一个结拜兄弟的满崽,他那个兄弟死在长沙之役,临终托孤,要他照顾自己的儿子,所以刘喜自小就跟着他南征北战,战火中陶冶得有勇有谋,勇不可挡,十六岁时候这小子就自己领着五百孩儿兵夜袭过清妖的大营,斩获敌首四百余,五百人无一伤亡。也是静海之战,刘喜一直冲在他前面,不知替他砍倒了多少蜂拥上来的清妖,也不知替他挡住了多少冷箭冷枪。冲出静海之后,刘喜一头从马上栽下来,人事不醒,随军医生把衣裳给他撩起一看,腹上有一个二三寸长的刀口,肠子都有一节坠到伤口外了。这两个人都是他看着长大的,都是天兵里后起的中坚人物。有多少次他们都是从死尸堆里站起来,又走向下一次战斗,这次……,敌人的刀枪没有杀得了他们。他们自己倒把他们自己杀了。林无敌唏嘘着又看了那两个数天前还生龙活虎,意气风发的小家伙,他们俩都是抱着自己心爱的人死的,林无敌经历过那种岁月,他知道感情在情窦初开的青年人心里地位是何其重要。除了战斗之外他们不放的最重要的就是感情,一旦曾经沧海,退一步是难上加难。林无敌相信,这会儿如果去那两个小家伙的尸身前看看,他们俩死去时脸上表情绝对不是痛苦而是满足,肯定还有莫大的遗憾和歉疚,遗憾他们没法看到天兵打入清妖的老巢——北京,歉疚他们因为一己私利而无法再为天王效力,无法再南征北战,纵横驰骋。然而,林无敌也相信,如果让他们此刻活过来再选择一次,极大可能他们还会毫不迟疑地含笑结束自己的性命。他们自小就晓得军法森严,违者丧命的道理。他们违犯军法之前肯定想到纸里包不住火,有一天他们的事儿会被发觉,他们还是爱了,虽九死而无悔。想到此处林无敌心里猛地一震,刚刚止住的热泪又夺眶而出,他忽然间明白了这两个心腹爱将的良苦用心,畏罪自杀是大多数男子汉大丈夫不屑为之的,那代表的是怯懦,是无能,是不敢好汉做事好汉当,所以他们选择自杀。是男子汉大丈夫就得敢做敢为。犯了军法,就站出来伏首认罪,杀剐存留,眉头都不会皱一下。那两位分明是怕他为难。试想,如果两个人被带到他面前,按军法从事是必斩不赦,他的治军严苛是天兵天将都晓得的,即有片刻犹豫,两人最终还是不免一死。一死之后他将会对两位爱将之死负疚万分,毕竟这两人都救过他的性命,刘喜还是他那个结义弟兄活着的最后一个儿子,他一死刘家那一支就无后嗣。林无敌热泪长流,众将领和亲兵跪在地上也是号陶大哭。其中以刚刚入伍的那三兄弟哭得最惨,一方面伤心妹妹的死,另一一方面又觉得因为他一个妹妹的死累及这么多天兵天将丧生而负疚。三个人都爬到林无敌的眼前头了,大叫着宁愿以他们三兄弟一死换取这二十余位兄弟的生命。
林无敌的万千思绪已经理出头绪,恢复了平时的沉稳,他上前把三兄弟一一搀起,然后又让其余人全都起来。大家伙果然都站了起来,脸上还挂着泪花,眼里却闪着希冀。他们以为林五爷要宽恕这帮犯罪的兄弟了。林无敌扫了一眼站起来的和跪着但却抬起头来的每一个人的脸。这些脸庞都是他极熟悉的,闭着眼只需听脚步声就能把他们的名字一一准确地叫出来,可是现在……,林无敌又一阵心酸,他竭力硬下心肠忍住泪水,整肃了一下面容,缓缓地说:
"兄弟们,你们都是我的好兄弟,我林凤祥代天王在此处向你们致谢。"
说罢,林无敌撩起长袍跪到了雪地上,冲那一帮犯了罪的天兵连磕了三个头,那帮犯军不知怎么办好了,过去扶起来吧!他们都是待罪之身,不扶吧!林五爷竟然连着向他们磕了三个响头。雪地上"咚咚咚"连响三下之后,林无敌平静地站起来,语气一变而成严厉,近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功劳是功劳,天国众兄弟会为你们的功劳而永远记住你们,青史上会给你们留下应有的位置,然而你们现在都犯了死罪,罪不容赎,这也是事实。我林凤祥治军严苛,大家是晓得的。我今个儿就借兄弟们的项上人头,为天国洗去你们溅上去的污点,算是我姓林的心黑手辣吧!"
林无敌话到此处,戛然止住,看样子是想走,但转过身沉思了一会儿又转了回来,两行清泪已经流到了下巴上。
"诸位兄弟,我林凤祥对不起你们,有啥放不下心的事儿回去后告诉各营将官,我姓林的但有一口气在,绝不会置众兄弟之遗愿于不顾,行刑定在……晚上,后晌还有半天工夫,你们带上积攒的银钱,不够了到我这儿支取,好好地出去玩一玩,想咋玩就咋玩吧!"
林无敌最后一句话是泡在泪水里说出来的,说完后掉头而去,雪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深及足胫的脚印。众将领、亲兵以及人犯都清楚林五爷那一句"想咋玩就咋玩"里已经包含了他的最大让步。意思是他们甚至可以到窑子里找窑姐去乐呵半天。大家谁都知道,林五爷少年时候的情人因为家境贫寒,老爹害病找不来钱买药而自己主动当了窑姐,那时林五爷已经进了天王的部队,成了一名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勇猛将领。等后来林五爷忆及前盟,于戎马倥偬之中偷着一点闲暇,跑去找情人欲叙别后相思之苦时,他那个情人已经挣够老爹的药钱,含羞忍辱而投河自杀了。所以林五爷一生最恨淫人妻女者,一生最同情可怜沦落风尘女,他手下大军所到之处,窑子里的老鸨生意立刻便会清淡。他严令约束手下兵将不准戏弄风尘,涉身烟花。今天如此,林五爷心里的痛苦之深可想而知,众人趴在雪地里哭了半晌,各各离去。那些犯兵也被去了绑缚,随意走动,兄弟们都相信,天兵天将里没有孬种,都是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晚上行刑时林无敌不在场,二十多个被绑好的犯兵嚷着要见林五爷一面,最后再给他说几句贴心话。林五爷的亲兵在场,说是林五爷要筹划下一步策略,无暇前来,要他们安心上路。犯兵中当时就又有人抹眼泪。他们当然都明白林五爷无暇只是个托辞。大军行止几天前就谋划好了,具体执行由各营将士分工负责,他不想来只是不忍心看众兄弟尸横就地的惨状。一切妥当,马也牵过来了,犯兵齐声大呼:
"林五爷,下辈子我们还在您手下当兵!林五爷,您一定要注意身体,数万弟兄都看着您呢!林五爷,我们死而无怨。"
场上站着很多人,但是没有人吱声,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之中,那二十余人的呼喊越过人群传出很远。甚至林无敌就站在人群后面、听得泪水涟涟,他心里狂呼:好兄弟呀!你们当初做下错事时可否想过会有今天!有令不行,有禁不止,兵无以为兵,将不以为将。我将你们正法是为了天国大业,我林凤祥实在是身为大将,身不由己呀!
二十余匹马拖着众犯兵走远之后,林无敌擦去了泪痕,站到了场子中间。火把照耀中他看见场上每个人的眼角都晶莹欲滴。他明白,如果现在和清妖接仗,天兵有十二成的把握战胜突围,但是他还要等,等待那个最佳时机,他需要的是最大可能地歼灭清妖的有生力量,为下一步行动扫除一些障碍。时机就要到了!他仿佛已经看到一群群清妖在兄弟们的身前波浪一般地伏下、扭曲、流血,他似乎看到僧妖接到战败的情报后一气昏厥,四肢抽搐。他在心里暗叫:"僧妖啊僧妖,就等着给你的部下收尸吧!我林凤祥在前面等着你!"林无敌嘴角扯出一丝讥讽的冷笑。他却不晓得,一个巨大的阴影正在向他和他带领的天兵天将降临。
长毛占领大城以后首先确定了一下行动方案,决定先据城固守,以观其变。长毛的几万人马留下少数老弱病残随林五爷的亲兵驻在县城以内,大多数久经杀场的精锐部队被布置在子牙河沿岸和城北树林,以及鬼地,遥相呼应,互为犄角,牵一发而动全身,如古之一字长蛇大阵,实则是已立于不败之地了。
要想长期固守,最重要的是粮草,林无敌早有主张,临从静海撤出来时预留了一支精兵伏在当路,放过了追着长毛大部队疲于奔命的清军主力,截住落在后面很远的运粮队一阵厮杀。这股长毛在潜伏地呆了许多天,养得膘肥体壮,精力旺盛。被大部队拖着鼻子走的清兵运粮队哪是对手,三下五除二就给长毛这支精兵风卷残云般扫荡了个干干净净,等巡回去的残兵败卒找着僧格林沁哭诉的时候,这支长毛已经唱着得胜歌闯入大城复命去了。这些粮草关系着数十万清兵是不是要饿着肚子打仗,要是运到长毛那里,岂不是让他们如虎添翼,那些长毛一个个如狼似虎的,三天三夜被清兵追得吃不成饭,睡不成觉都能伏下人马回头打伏击,杀很清兵先锋部队掉回头跑得比兔于都快。要是让他们再有足够吃的粮草,那还了得,僧亲王气得暴跳如雷,几乎要吐血,连杀了好几个哭着报信的败兵都不解气,寻思着那个押粮官回来时一定要将他斩首示众,以振军威。最后一个败兵回来时告诉了他实情,说押粮官大人业已为国捐躯,小的身小力薄,又被长毛大军追杀,捡条性命回来已是不易,实在无力抢回押粮官的尸首。僧亲王定睛一看,就知道这兵所言非虚,跑得足够急的,鞋掉了一只都不知道,僧亲王大怒,一腔没发完的冤气全撒这位头上了,只见僧亲王一拍面前的书案,冷不丁大叫一声:
"我来问你,是不是本亲王的大帐外边也有长毛,慌得你连鞋子都顾小上穿就跑进来报信?"
那小兵吓得一哆嗦,偷偷抬头一看僧亲王脸都气得煞白,心说这下玩完了,吃饭家伙难保。小兵把心一横,索性豁得一身剐,跟王爷争辨起来:
"王爷息怒,小的有下情禀告:小的赤足入帐,并非对王爷不敬,只因军情十万火急,小的怕万一误了大事。小的就这一个吃饭家伙,丢了就没法再长了。"
小兵说到此处又偷眼一看,见亲王面色稍霁,已不像刚才那样咬牙切齿,似是要咬谁一口出气的样儿。小兵心说有门,指不定命就捞回来了。这位本来就有几分辩才,这么一高兴,更是滔滔不绝地冲亲王的马屁上拍了起来:
"王爷,小的讲的都是实情。小的回来路上还想,误了军国大事是一个死,触怒了王爷也是一个死,小的想来想去,就想起了您以前说过的一句话,王爷不是说,我们都是为国效命的人,应以国家为上,个人为下,小的这就豁然开朗了。因军国大事而触怒王爷,我死得甘心,死而无怨。况且我也想了,王爷平日与我们下人同甘苦、共患难,以仁义为治军之本。小的还觉得说不定能捡回一条狗命呢?"
小兵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又戳住了僧亲王的要害。其一,我是因军国大事才对你不敬。是按您的话办的,你要杀了我,就是言而无信。其二,我吹捧你以仁义治军,到底是不是你我心里清楚,你要想陷自己于不仁不义之地,尽可以杀了我。反正我是豁出去这一百多斤不要了,大不了你杀了我。
僧亲王被小兵的侃侃而谈搞得晕头转向,他也清楚小兵的意思,我捧也捧过你了,吹也吹过你了。就看你自己拿不拿自己当个人了。僧亲王肚里恨小兵恨得要死,脸上倒转怒为喜了,亲自上前把小兵搀起来,吩咐下人:
"来呀!把我的便靴拿来一双,赐与这位智勇双全,伶牙俐齿的……"
僧亲王索性顺水推舟,把好事做绝了,亲王赐便靴给小兵,这种事估计以往还从未发生过。亲王把话说到"伶牙俐齿"时想到了这一节,心想我咋会这样,是不是气迷糊了,踢给小兵便靴不是自贬本王身价吗?一旦传出,我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呀?故而亲王说完"的"后捻须沉吟不语,面有难色。小兵反应确实敏捷,一转念就把后半截续上了:
"僧亲王座下普普通通一名小兵宋广泰。"
帐中诸人哈哈大笑,僧王爷亦哈哈大笑,笑完后拍着小兵的肩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好个聪明伶俐的普普通通一名小兵,宋广泰,本王现在赏你纹银五十两,回营歇息去吧!"
宋广泰接了五十两银子,满口称谢退出帐门。在帐门换上僧王爷的便靴,也不回营,一溜烟地跑回老家去了。
僧王爷打发走小兵,独自坐在大帐里笑了一回,又想起大军的粮草被长毛劫走这回事。刚刚放松下来的心情陡地又沉重起来。他对他的对手底细摸得太透了,正因为摸得太透他才又怕又恨。林凤祥这个长毛中的悍将,自从金田叛乱之后,一直很让清兵头痛。这次他和李开芳、吉文元、黄文金等人率万余长毛直插京城腹地,朝野震惊。这林凤祥也真是了得,要勇有勇:都当上王爷了,两军交战他还老是精神抖擞地冲在前头,挡者披靡;要谋有谋:他僧亲王和一班幕僚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必欲大胜之计,一遇上他即不攻自破。本来在天津静海已追得他筋疲力竭,静海一战本可一举奏功,结果又给这只老狐狸逃了出去,放虎归山容易,再抓他来难啊!
大城县一马平川,虽然没什么易守难攻的军事重地可资凭借,但是长毛现在兵足粮广,又是以逸待劳。再加上数战下来,清兵畏长毛如蛇蝎,看见那个迎风招展的斗大的"林"字便屁滚尿流。大城实在不好打呀!
僧王爷三想两不想,想出病来了。其实这病的起因就在于一个"气"字。气急败坏之下又给"怕"字一镇,势成水火,这僧王爷就躺中军帐里大声小气地呻吟上了。
清兵里头大小将军这下可吓坏了。眼看紧追上长毛合上围了,大帅又病倒了,三军不可一日无帅,万一帅要是在床上哼哼十天,这长毛残部就是只蜗牛也早跑掉了。这可如何是好?贻误战机的大罪谁都扛不起呀!
天无绝人之路,僧王爷吃了几剂随军医生开的药方都没吃好,耽了两天,一个老儒生到中军帐里一席话就把他的病说好了。
老儒生据说是从大城专程赶过来的,穿得破破烂烂,神情却极踞傲,一至营地便要求把门的清兵通报,说是大城匹夫张某要求见僧亲王,张某有良丹妙药可治亲王之疾。门军一听这位自称匹夫而且夸下了海口,再看他落拓不羁的像个风尘异人,不免另眼相看。门军要他稍候,自己一溜烟跑到中军帐去报告。僧亲王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一听外边有位老儒生声称有灵丹妙药,立刻便动了心思,强撑着坐起来倚在床上,要门军速带老儒生过来。
僧亲王坐在床上睡眼朦胧地瞧见老儒生施施然自外而入,忙令赐座,老儒生也不谢座,大咧咧地就坐了下去。僧亲王一看来人这路数就有三分火气。此刻不知对方是何底细,只得隐忍不发,耐住性子问他:
"老先生称有妙药可疗本王之疾,不知妙药现在何处?可否拿与我一观!"
僧亲王这也是个试探,他自己当然知道自己是啥病。就是生了场大气虚火上升有点不适而已。此病要的药不是平常的药,只要谁能给他出个主意让他十拿九稳地歼灭据守大城的长毛,病不用治自然会好。否则,这场病非得害到长毛从大城逃跑才会好,那时他可以进驻大城,向皇上报告长毛不胜大清国之威,仓惶逃遁,大城已归我手。到那时不但无任何责任,反而会受封赏,至于害病这段时间,病体难任元帅事务之繁,皇上你想遣我回去我乐得清闲,让我继续干呢,那我指挥不好也怪不得我笨,谁让疾病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找我呢?
老儒生听完僧亲王的问话后不禁捻须而笑。笑毕往前后左右看了看,僧亲王晓得这是让他屏退左右,以免人多嘴杂,坏了大事。僧亲王这时是"情"急乱投医,谁只要牵住他的鼻子,他就会乖乖地跟着谁走。
看僧亲王左右的侍卫、奴仆一个个垂首退下以后,老儒生方才徐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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