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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监李莲英传

_10 雅瑟 (现代)
胡胡李转身,听见角落里有极不耐烦的哼哼和穿衣裳声,触目却是一片昏暗,啥也看不见。他听出那声音乍一入耳极为熟悉,好像是那个修鞋师傅,心中不由暗喜,心说要是真是他事儿就好办多了,开是试探着问了问:
"是同增皮货店前的修鞋师傅吗?"
同增皮货店是小灵杰回家说的,因为他一直呆在那儿听老板和南方人说话,那老板要吹自己的皮货,自然得一拍胸脯说我们同增皮货店的皮货如何如何,这个神情动作和那句话成了小灵杰竭力模仿的对象,回家后不停歇地笑着边拍胸脯边嘟囔同增皮货店,所以胡胡李晓得匠人摊子后边的那个皮货店叫啥。
角落里响动更大,一个人懒洋洋的反问:
"是啊!昨天俺当班,大兄弟找俺有啥事?"
果真是那位,而且看来已经把胡胡李认出来了。胡胡李狂喜,凑上去看时,那位已手忙脚乱地把衣裳穿好,光着脚板,盘腿坐在床上,打哈欠,睡眼朦胧的,好像是昨晚上没睡好。
有了第一次见面的经历,又住成了邻居,不自觉地两个人就多了几分亲近感,话也谈得放开了许多。原来这个人姓李名叫铁帆,是山东青州府齐河县人氏,说来说去和胡胡李还是一个李家掰不开的同家同姓。原来李贾村的李姓便是明朝永乐年间从那里迁来的。这么一拉呱,两人更见亲密,胡胡李问起他咋会千里迢迢从老家跑到这里,李铁帆一锤砸在床板上,气恨恨地说:
"还不是人穷志短,又加上天灾人祸,俺从老家出来十多年了。那会儿家里有四口人,一场大旱饿死了两个,爹妈死了,剩下俺和一个小弟弟。村里人都往外逃荒,俺也扯着弟弟逃了出来,本来是想上关东,走错了路,快到这儿时,俺弟弟他又害了急病,挨了两天就呜呼了,我也心灰意冷,累得不想再往前走,于是就呆到这儿了,唉!日子难混,钱难挣,屎难吃呀!俺在这儿先是当要饭花子,当了两三年,虽说受了不少气,可总算能填饱肚子。后来不知咋地一想觉得应该讨房媳妇,给李家续上烟火,你看看,干这行俺干了十来年了,别说是媳妇,房租都几乎交不起,一到月末清算,老头就得跟我屁股后头要猪娃帐的地要。"
胡胡李一听心里凉了半截,这补鞋匠要是日子过这么清苦,又赚不来钱,他这个想法分明是被宣告泡了汤,下面又得重新物色差使,然而胡胡李还没轻易死心,试探着又问:
"老哥,是不是干这一行的太多了,没大利可图?"
李铁帆摇头摆手,表示否定;"话也不能这么说,干啥都有三分利,偌大个京城,窜来窜去的人谁都不会光着脚,谁都得穿鞋,一穿鞋就有穿破那一天,补鞋匠的生意还管做,弄得好了,一天搞七八双,回来就够喝上两壶,搞不好,少弄一点,也能够上填饱肚子,打个比方,像你这么捎家带口子的,要万一干上这个,顾住活命容易,日子紧巴是肯定的,俺穷是有其他花销……"
李铁帆说到此处把头低下了,瞅着挂在窗台上的一个酒葫芦发愣,胡胡李一下子明白过来,心里又重新燃起希望之火。
"李老哥,照您说的,我要干这行行吗?"
胡胡李憋了半天的话终于出口,脸也在霎时间变得通红,他怕会被误会为和李铁帆在一个锅里争勺子,话刚说完连忙又补充着解释:
"老哥,兄弟初来乍到,好多事路都不懂得,以后还请老哥多提携提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兄弟的境况你也看到了,老婆孩子大大小小六七口子,都得靠我出去挣命,眼下是四外一摸黑,啥法也想不来,兄弟的意思是说,先在这行上捣估个十天半月,等情势稍熟,路看得差不多清楚了,立刻就想其他办法。"
李铁帆这下成了锯嘴葫芦,胡胡李接连问了好几声他一直都抽着旱烟闷声不响。胡胡李清楚这位老哥的性子,犹豫不决肯定还有其他原因,果然,一袋烟抽完后李铁帆说:
"大兄弟,俺李铁帆看你是个知心人,就把根底全给你说了,这北京城大大小小,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规矩,都有路数,你就说修鞋匠,也有不少讲究,而且各个地方的手艺人都有一个头目,说得难听一点就是本地的地痞流氓,倚仗着地方一霸。为非作歹,谁要想横插一杠子,不懂得他们的规矩是要吃亏的,你看他们这些人,那天当班,那天歇着都是行头事先派好的人手。谁也不敢乱来,……按我说,这份穷手艺大兄弟还是别干的好。"
胡胡李心想咱总不能就非吊死在棵树上,这个不行干那个,于是便请李铁帆给他介绍一个,李铁帆嗫嚅半晌,说:
"咋说呢?说到底还只有这份穷手艺管做,利少,相对来说,比其他事儿麻烦要少一些,这样吧,你买一个架子,再弄几件工具,以后就在这一片串街走巷干吧!千万记住,别到街上出挑干活。"
胡胡李唯唯喏喏,从李铁帆那儿告辞出来,便马不停蹄地出去转着购置工具,到下午时,啥东西都准备齐了。碎皮子是小灵杰从同增皮货店搞来的,小家伙还真有那么几下子手段,白天出去转悠了一天,不知咋地就和皮货店老板混得厮熟,到晚上回家时背了半麻袋碎皮子,搁着够用很长时间了。
胡胡李是个精细人,一旦上心,干啥都能干得头头是道。
就拿补鞋来说,真应了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就是老师傅。第一天出去兜了一天,接了三双鞋,从早上不停歇忙到喝罢汤,才算收工,回家一看,指头肚都磨破了。第二天就不一样了,搂了十件活也是干到天黑。第三天出去,曹氏还没做晚饭他就哼着小曲挑着担子兴冲冲回来了,曹氏一问才晓得他这一天弄了十三双鞋,天快晚时想了想不能贪多,一天下来就照这样也差不多。于是便收了摊赶回家去,当晚李铁帆在这边喝汤,胡胡李现场表演了一下技艺,看得李铁帆直竖大拇指,说这人心气灵了就是没治,干啥成啥,干啥啥好,他那时学修鞋跟着师傅整整挨了三个月打,临出师时师傅还告他就你这手艺得时刻悠着点儿防着那一天说不定就有人把摊子给你踹了。
日子过得真是快,不知不觉过去了半月。这半月里李家人欢马叫,几个小孩子一天到晚在外边跑,拾个有用的废物什么的弄回来。胡胡李早上出门,天黑回家,曹氏饭菜都做好了,带着孩子守着热气腾腾的饭锅等他,一家人喜笑颜开地吃完晚饭。胡胡李和孩子们说些笑话或者把孩子们搞回来的木头棍破鞋头之类整治成家里的小摆设,东西少了看不出来,半个月一过再看,家里分明是这小玩意那小东西的琳琅满目,花团锦簇起来了。家的气氛是和乐而甜蜜的,每天晚上躺在床上胡胡李又有了当初被四叔收养时同样的幻梦。有一次他甚至梦见自己挣了很多很多银子,衣帽光鲜地骑着高头大马,一溜烟地驰回了李贾村。装银子的大袋子沉甸甸地横在马背上哗哗作响,他直接把马骑进邓家大院,吓得邓家把门的家丁一屁股蹲到了地上。邓天一正在屋里的太师椅上养神,一见他进来目瞪口呆,他雄纠纠气昂昂地把银搭链一下子扔到邓天一脚前面,算做那五亩好地一百倍的价钱。醒来后胡胡李独自笑了一回,心说自己在梦里真是犯傻,就真是有那么多钱也不能扔给黑心肝的邓天一摆阔气,五亩地可以不要,钱要留着分给李贾村活着的穷哥们儿,然后他还要把几个老人的坟莹修葺一下,也显示一下后辈的孝心。
从那天以后小灵杰也跟着老爹串街走巷赚钱了。那几天生意特别多,胡胡李一个人手忙脚乱也应付不了,把小灵杰带上一则可以给他吆喝顾客,二则也给他打个下手,搓搓绳子,递个小东小西,三则到没活干时,爷儿俩也可以忙里偷闲拉拉胡琴,唱几支小曲,目的不是为了解闷,说穿了就像今天在电视上做个广告,提高一下知名度,招徕顾客。爷儿俩的补鞋挑很快招来了不少当地住户的信任和好评,大家伙看到小灵杰时都乐意和他聊一聊,小家伙话说得极为老诚,见了顾客大老远就大叔大爷地问好,再说爷儿俩的手头都行,价钱又要的便宜,渐渐地有事没事,爷儿俩的胡琴一响,就有一帮老头老太太自动地搬着小马扎从各自园子里走出来汇到他们身边,聊天说笑,帮忙拉生意。如是一来,爷儿俩每天少说也能搞个二三百个大钱,这已很不错了。李铁帆不无感慨地说,补鞋匠能补到这份上,绝对是福星高照的结果。然而,每次一转到李家这边,他仍然一遍一遍地重复那句老话,千万记住,不要在街上支摊出挑。胡胡李满口答应,心里却有些颇不以为然,已经干三月把子了,别说没人找他们麻烦,连对着他们爷儿俩的脸说句狠话的人都没有。胡胡李不免怀疑李铁帆是怕他抢了生意,故而对他恐吓,不让他到大街上定点出摊。胡胡李理解这个老同乡的难处,晓得他日子过得极为焦渴。因此心里虽然对他有了着法,说起话来还是好言好语,没有半分怠慢。不过出摊这回事嘛,经胡胡李一核计,觉得还行,再说在一个地方打出了名气,都是熟脸,有个啥事话也好说。于是,胡胡李和小灵杰没有和李铁帆打个招呼,就把摊支上了。那也是一个三岔路口,人比较多,补鞋的手艺人却没有一个。胡胡李事先在此有了群众基础,一把摊点定上生意更日见活便。那两日胡胡李又狠狠心扯了两块布,给二儿和自己一人做了身新衣裳,穿出去坐在行人如织的大街上也并不显得有啥寒碜。再者时间也长了,人头都熟了,陌生感一去,自然而然和周围人消除了隔阂,打成一片。胡胡李有时转念不过来竟也会突发奇想,错认为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了。
有两天生意特别的好,把胡胡李他们爷儿俩累得够呛,因为大家伙都晓得这两个手艺人会拉胡琴,每天不拉一段助兴胡胡李便觉得对不起前来捧场的老少爷们。所以再忙也没把拉胡琴忘掉,如是一耽误,活没做完,来补鞋的都是那一片的住户,晓得胡胡李父子是实在人,便让他们把活带回家做,到第二天早上送来就得。当晚回家,胡胡李点着油灯把活做完,天已交了三更,躺下来衣裳也没脱便搂头大睡。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日头已上三竿,时候显然是耽误了。坐起来吃了些热饭,曹氏告诉丈夫说早上李铁帆隔着门缝叫他,要他今儿在家歇一天,明儿个再出摊,免得出了啥事。曹氏说李铁帆的声音听起来很惊惶,她怀疑他得了啥不好的确信儿,才特意过来警告一下。因为这个,所以早上才没有叫他起早。
胡胡李对此嗤之以鼻,慌忙洗了把脸,收拾收拾挑子便和小灵杰出去了。说是人言而应当有信,就是天王老子今儿个出巡清街,他也得把做好的活送去,否则以后还咋立足,咋让人相信,曹氏拦不住他,爷子俩一径去了。胡胡李边走边想,那里来这么多乱糟糟的臭规矩,我在这儿转了这么多天要出事早改出事了,李铁帆分明是眼红我钱捞得多,唉!你说这人看着再憨厚的,肚里都会打小九九。要说银钱这东西也真是有魔力,你兜里揣些黄白之物出去说话腰就是直,语气就是粗,话说出来就是理直气壮。有钱真是能让鬼推磨呀!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这话一点也不假,回想当初一家人在大街上狼奔豕突无地自容的时候,胡胡李禁不住会意地笑了。至今他还能想起老太太推开院门探出脑袋那一刻他心里的巨大震颤。到目前为止他认为老太太无疑是他的救命思人,他准备等这两天忙完后便收摊歇两天,置办些礼物到老太太那儿去坐坐。
到支摊地儿时已经快到晌午头了,日头稍微有点向东偏,街上熙来攘往,好不热闹,胡胡李让小灵杰拿着做好的活挨家问着给他们送过去,表示一下歉意。他自己则放下挑子,坐在马扎上开始悠哉悠哉地拉胡琴。
胡胡李拉了会儿胡琴开始感到奇怪,往日听到胡琴声便三三两两地聚过来的老头老太太今儿一个也没见影。有的过路的熟面孔也是行色匆匆,连个招呼也不打,神情大异往日。
胡胡李坐了一会儿越想越不对劲。起身到身后的一个杂货店里找老板拉呱,老板一见他进来,很是局促不安,急匆匆从店里出来站到门口往左右望了一下,慌里慌张地对他说:
"伙计,您还是赶快走吧!今儿怕是要出事,补鞋的头今儿早上在这转悠过,还向路人打听这两天是不是有个面生的补鞋匠在这儿支摊。"
胡胡李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心里像揣了个小兔子怦怦地跳,谢过老板转身出门就准备收拾摊子走人,已经晚了,远远地有一阵狂笑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接下来说:
"哪儿来的野种,挂着个鸡巴胡琴,到大爷我的地头上打抽丰。"
胡胡李被这个声音一下震慑住了,像谁兜头浇了他一盆凉水——全身凉透,牙关格格地打颤,双脚钉在地上想走都走不动。机械地转回头,只见一个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头缠发辩身穿坎肩正在往这边走,大汉的嘴唇都快裂到了耳朵上,露出满口黄澄澄的牙齿,眼睛笑得挤到了一块,满脸的棱子肉突突地颤。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胡胡李天生就不是胆小怕事的人,大风大浪里也闯过不少回的。稍稍镇静了一下,目视着那个彪形大汉说:
"这位爷,咱们都是受苦受累的,讲话干净些,谁也没招你惹你!"
"嘿嘿!你倒教训起我了,到别人的地头上撒野,话还说的这么扎人,哥们儿,我这辈子见的人里边,你还是第一位,佩服佩服。"
彪形大汉把胡胡李上上下下一阵打量,打量着打量着又忍俊不禁一阵狂笑,话头一转:
"好小子,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敢到我这一亩三分地上竖杆子踹场子的,应该都有两下子,我龙四今儿个倒要见识见识阁下的真章,称一称你的斤两。"
胡胡李此刻已完全镇静,面含微笑地看着大汉在他面前摇头摆尾,转来转去,始终气定神闲地一动不动,待大汉把话说完,他才一抱拳,此刻四周已围上不少看热闹的,他冲大家伙儿作了个罗圈揖,笑着对大汉说:
"岂敢岂敢,我胡胡李一介草民,迫于生计走到贵地,人穷志短,尚未拜会各位龙头大爷,初来乍到,许多事路又不明了,不到之处还望这位爷台多多原谅,山不转水转,这个……"
胡胡李话还没说完,就被彪形大汉截断了。这个龙四是这一片手艺人里的帮头,仗着有几分蛮力,地方上又有几个青皮混混给他充作打手。所以便和其他混混划了地盘,这一片地皮归他管,手艺人到月底都得给他口贡,这一回是又到月底了,他在赌场里输了银子,一大早跑来找手艺人催钱,哪知大家伙儿都苦着脸说好长时间没话,房租都几乎交不上,求他开恩放一马。这小子出来一打听,方知有个外乡人支了摊子顶了他的买卖,这位当时便扬言要给这个胆大包天的外乡人个脸色瞧瞧,好在龙四还是混过江湖的,晓得些行走江湖的规矩,因此先上来摸一下胡胡李的底。胡胡李一说各路神仙他还都没会过,龙四立刻就无所顾忌了,他总以为胡胡李敢公开叫板,在这儿该有个后台靠山撑腰才对,既然没有,他龙四还何所畏惧,所以不待胡胡李把场面话交待完毕,便用一个"慢"字一下给他打断:
"哥们儿,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一个人就出来闯码头,混世界,哼哼,真让我龙某人打心眼里佩服。"
龙四说着说着忽然从胡胡李的筐箩里拿过一只穿缝用的大针,在胡胡李跟前晃了晃:
"哥们儿,虽然没下海捉蛟,上山缚虎,总得有捉蛟伏虎的本事,我龙四公儿就先给你留点面子,考较一下你的基本功,我问你,这是啥玩意?"
胡胡李看着那只明晃晃的大针发了呆,这还用问吗?这是穿缝的大针。可是胡胡李明白,这根大针肯定不是这么叫的,各行各业都有行话,这点他懂,但他不懂补鞋的行话,不叫针叫个啥?犹豫了老半天,龙四脸上的阴笑更加骇人,一个劲的地问,胡胡李百计无所出,情急之下一闭眼一横心硬起头皮说:
"这不是穿缝用的大针吗?"
四周轰堂大笑,龙四更是笑着前俯后仰,眼泪都出来了,笑完后龙四拿着那根大针绕场行走一圈,一扬手把针插到地面上,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儿对围着的人说:
"笑啥?有啥好笑的,这个哥们儿说的不对吗?这不是穿缝的大针是啥?谁敢说不是我龙四把他的脑袋扭下来给这哥们儿做夜壶。"
说完话龙四又忍俊不禁一阵一笑,然后从筐箩里拿出一只鞋刷子,还没问出来,胡胡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答案告诉他了:
"是鞋刷子!"
四周人又是哄堂大笑,胡胡李听见里面夹杂着几声火灾乐祸的吼叫"赶走这个野种。"胡胡李的头脑轰一声响,心说这番栽到家了,悔不该当初视李铁帆的话如耳旁风,一意孤行,竟导致今日之厄。
彪形大汉在他手下喽啰的一片呼声中更是长了精神,威风凛凛地走上前去,也不答话,胳膊一长,吐气开声,"嘿"的一拳把胡胡李打了个仰面朝天。
那一拳正击在胡胡李胸口,真如铁锤敲击一般,胡胡李不及思索,喉头一甜,一口黑血涌出嘴角,他知道今天这回事绝难善罢,索性躺在地上抱着胳膊护住要害,准备以一顿皮肉之苦抵过钱财上的消减。
彪形大汉一拳击出,把手收回来放到嘴上吹了口气,活动了活动手腕,满脸鄙夷,人群中倏地窜出一个瘦猴似的小个子,吆喝了一声:
"弟兄们,揍死这个野种,看他还猖狂不!"
人群中呼呼啦啦又窜出来四五个,上去把胡胡李拳打脚踢了一顿,胡胡李抱着头捱住疼痛在地上打滚,也不出声求饶,也不站起来反抗,几个人打得火起,瘦猴空出身子,上去把胡胡李的工具、挑子、马扎跺了个稀巴烂,然后耀武扬威地抱着膀子站到龙四身边,媚笑着说:
"四哥,照我说咱把这野种废了得了,这么不识相的家伙以后在道上行走,指不定那天就给道上朋友大卸八块了,四哥您就是菩萨心肠放他一条生路,日后到江湖上说起来,是四哥拳头下超生的笨蛋,岂不损了四哥一世的英名?四哥,您看,……"
龙四微闭二目沉吟不语,那几个喽啰还在吆五喝六地打得起劲,杂货店的老板实在看不上去,踅摸出来冲龙四说:
"龙四爷,您老儿是经过大阵仗的人,就任您的手下在这儿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难人,天下抬不过一个难字,这位不懂得道上规矩,坏了您的生意,略施薄惩也就是了,也犯不着往死里打他呀?这一段风声可是很紧,出个三长两短于您面上无光是小事,传出去丢份,别人可谁也没法帮。"
大凡这个时候,有人以强凌弱,骄横跋扈,围观者大多数都有正义感,但没人抻头说话,谁都是敢怒不敢言,一个人戳蚂蜂窝的事谁也不会去干,可是一旦有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大家伙立刻会七嘴八舌一拥而上,彼刻以强凌弱者要是再我行我素,肆行无忌,那就是他们不通人情世故,讨着戳蚂蜂窝挨螯了。人群中其实有很多人都是认得胡胡李的,而且对他很有好感,至于龙四,横行一方,结怨无数,背地里谁都恨得牙痒痒,可是没人抻头,大家伙儿再愤愤不平,毕竟不是连着自己心尖肉的事儿,在心里骂龙四他十八代祖宗都行,你要让他上去一步怒斥强词可是千难万难。店老板一席话说得软中带硬,柔中有刚,义正辞严,立时人群中就有几个帮腔,如是一来,帮者越来越多,眨眼工夫龙四再抬头看,刚才还卑微地冲他点头哈腰的人此刻都横着眉毛歪着嘴看。龙四本来还想先斥责两名店老板,找个台阶借坡下驴,一看这个傻了眼,心说我的妈呀!这咋合合眼的工夫就变了天,成声讨我龙四罪行的大会了。
此刻场中那几个小子已不敢再打,退回到龙四身边兀自横眉立目地强撑面子,胡胡李躺在地上颤抖着呻吟。龙四凑上去托起他的下巴:
"哥们儿,钱难挣,屎难吃呀!不是我龙四故意难为你,谁都有自己的难处,这样吧!我龙四大人不计小人过,看你初犯的份上,况且又遇上我龙四慈悲心肠,就放你一马,明儿个你带二十吊钱到茂源绸缎庄去找我,陪个礼道个歉给我个交待也就算了,我龙四也是场面上的人,不让你出一点我面子上实在不好过,啊!记住了,明个日头落山之前一定把钱送去,要是晚了,嘿嘿,菩萨也会变成煞神的。"
龙四带着手下人扬长而去。胡胡李在几个熟人的搀扶下坐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活动了活动手脚,觉得尚无大碍,向众人致过谢,大家伙儿也帮不上他啥忙,四散而去,胡胡李想起那二十吊钱,头皮一阵阵发紧,苦笑数声方觉一条腿疼得钻心,他害怕是老爹去世时摔得伤痕又复发了。呆着也不敢动,脑子里往来盘旋的尽是二十吊哗啦哗啦作响的铜钱。
小灵杰回来时候人都走完了,他哼着小曲连蹦带跳地从一个小巷里拐出来,往这边一望便看出了不对,挑子担子破破烂烂地散放在地上,老爹的胡琴被摔成两截扔在一边,老爹正一只手扶着头,一只手捏着腿坐在地上发呆。小灵杰大叫一声"爹",飞跑上前。
胡胡李仰起头,鼻青脸肿,额头上还破了个大口子,往外流着血,他想笑笑不出来,只把一只手伸给儿子。小灵杰把老爹扶起来,弓着腰拖着他往家走,东西、工具、家伙都不要了,一路上胡胡李头脑昏昏地想,穷人想吃碗饱饭难道就这么难,老天,穷人是不是就该着饿死,这世道,穷人活着真是难啊!
小灵杰抱着老爹满腔怒火地往前没走出多远,对面李铁帆就风风火火地赶过来了。一看小灵杰苦筋巴力地驮着老爹正往家挪,禁不住就叫出了声:
"看看,看看,俺说不让你们来,非得来,唉!这可咋办好?"
说着咋办,李铁帆手上可没含糊,从小灵杰背上把胡胡李接过来。胡胡李面色苍白,目光呆滞地冲他咧了一下嘴,喃喃地说:
"老哥,兄弟错了!兄弟错了!"
李铁帆边走边唠叨:
"大兄弟,都啥时候了,说这些管啥屎用,你先老老实实歇会儿,甭想那么多啦!"
李铁帆是干到晌午头越想越不放心,才跑回来看看,曹氏跟他一说丈夫和儿子已经出去了好久,李铁帆当时就红了眼,俟曹氏把路大致给他一说,他就闷着头找过来了。
曹氏看李铁帆急得六神无主,晓得事情绝对不会太小。李铁帆一走,她就坐回屋里眼皮跳着双手合计求神保佑起来,几个小孩子不明白老妈咋会忽然间就神色惶急,扑过来抱住她撒娇,结果一人讨了几巴掌打。曹氏方定住心神,便听见小灵杰在外面叫了一声妈,她还没站起来,李铁帆就一脚跺开屋门背着胡胡李进来了。这会儿山东人长了个心眼,不待曹氏发问先给她吃了个定心丸:
"没啥大事,皮肉小伤,休养两天就好。"
胡胡李被放到床上,挣扎着坐起来,喘息了一会儿,面色渐转红润,曹氏这才心下稍妥。再看一下丈夫比大前几次挨打气色都要好一些,想来也没啥危及性命的事,于是从筐萝里找了块布条,颤抖了手帮丈夫把前额的口子牢牢缠上,一边缠心里一边祷告:神上保佑,神上保佑,这回事千万就到这儿算了,别又扯起一串事,神上保佑。
李铁帆坐下来喝了口凉水,喘息着给胡胡李发牢骚,说他是咋晚上出去喝酒听人说起那边路口有人不识天高地厚支了个补鞋摊,他当时就有些害怕,上去一打听,那位描述的相貌特征就是胡胡李没错。他一听就怯上了,那个可是铁罗汉龙四的地盘,龙四心狠手辣,眼里从来揉不进米粒砂子。今儿个就是各个行主到手艺人这里收月贡的日子,万一给他逮着就不是缺胳膊少大腿的事了。李铁帆说他听到那个消息时天都快亮了,所以赶着天亮回来说了一声,李家人都没起来,他只得在门外边捏着嗓子说了几句,到晌午时,越想越不放心,只得再回来一趟。"还好",李铁帆喜笑颜开地冲曹氏说,像是拾到了天上掉下来的大个儿馅饼:
"龙四那小子是手艺人公认的煞星,后来的人没有谁敢在他地盘上讨饭吃。手艺人会都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因为龙四这人在打人和捞钱方面从来没有手软过,新来的手艺人不懂规矩折在他手里的不是筋断就是骨折,想破财消灾都消不了。
李兄弟真是福星当头,福星高照啊!"
胡胡李心里也暗自庆幸,皮肉之伤确实不算啥,可是,可是……"
胡胡李骤然想起还有明儿个的二十吊钱。李铁帆一会儿说得他心花怒放,竟然高兴得把这家事给忘了。一想起钱,胡胡李不由得心头大恸,心猛一收,身子颤抖,扯动全身上下的肌肉又是一阵剧痛,曹氏连忙坐过来,关切地问他:
"你怎么啦!好好歇着吧!"
胡胡李苦笑:
"钱,你看一下钱罐里的钱有多少?"
曹氏不假思索地说:
"晌午没事,我刚查过,好像有二十一二串的样子吧!"
胡胡李一下子躺倒在床板上,喃喃自语:
"一个多月,就破财消灾了,也好,人只要活着,钱反正都是人赚来的。"
曹氏听出丈夫话里有因,也不敢往下问,几个孩子都去了外边,屋里只有李铁帆、曹氏和胡胡李,沉默了一会儿,李铁帆叹了口气:
"大兄弟,人不能只图一时气盛,胳膊拗不过大腿,强龙难压地头蛇呀!有时候该破财就得笑撇胡须不皱眉,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有能耐,千金散尽复还来嘛!"
胡胡李这一次真是没憋太大气,且不说这些钱他赚得自认为不怎么费力,就是再费力,真到有事时,他也会毫不犹豫扔出去,吃一堑长一智吗?胡胡李现下看得很开。
当天李家和李铁帆商量好,李铁帆答应带钱替胡胡李赴约,胡胡李去了这个想法,心下大空,让曹氏把钱罐里这一段赚的钱全部交给李铁帆,要他交给龙四二十吊,剩下的买点东西,总不成就空着双手拿着钱过去,李铁帆满口答应,提了钱出去了。
第二天胡胡李躺床上歇了一天,曹氏害怕丈夫想不开,寸步不离地陪着他聊天,孩子都不在家,平时两人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两个人倒是说了不少体己话,胡胡李本来就没把这回事往心里去,曹氏又故意在家跟他一逗乐子,伤疼也忘得差不多了,天黑时候还下床到李铁帆那儿去扯了一歇子闲话儿,心情适畅之极。喝罢汤正准备上床睡觉,闭着的屋门忽然被人推开。
进来的是龙四,龙四手里提了个钱袋,是胡胡李装着钱给李铁帆的那个。龙四进门也不落座,三两脚踢翻几个凳子,弄得锅碗瓢勺乱叮噹,然后他把钱袋往腰里一掖,用手拍着说:
"好小子,你敢糊弄你龙大爷,拿十吊钱充二十吊,你以为你龙大爷是三岁小孩,告诉你,这十吊钱我没收了,充做这一趟的跑腿费,半个月后,老地方,你若不把二十吊钱送到,小心你们全家老小的狗命。"
胡胡李被龙四这一番话说得晕头转向,明明是查好的二十吊钱、咋会到他那儿就少了十吊,绝对不可能是李铁帆大哥搞的手脚,肯定是这家伙回去后嫌钱要的少了,耍赖皮再多要,胡胡李再好的脾气这下子也受不了,一下子瘫在床上起不来了。曹氏唯有暗自垂泪的份儿,也想不到其他办法,一天,两天,三天,四天——,日子一天天过去,钱却一分也弄不来,就算把节省的房租凑进去,从家里带来的钱也凑不足二十吊。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数,数来说去也只有十四吊,还有六串,胡胡李夫妇想破肚肠也想不来办法。这不比在家,在家就是再生人,好歹有几家亲戚,厚着脸皮求告求告,总能弄两个救救急,在这儿不行,有心借可是找谁借呢?胡胡李夫妇想豁达也豁达不起来.找龙四说情,不可能,出去找钱,也不可能。龙四等着要胁的可是李家大小七条人命呀!李铁帆那几天没有出摊,早上起来就呆在李家骂龙四他娘,骂龙四杀千刀挨万剐不是人养的,骂也不顶用,骂完了他也只有抽着旱烟陪胡胡李夫妇唉声叹气,想不来半点办法。
眼见胡胡李夫妇日见憔悴,第十天头上夫妇俩终于心力交瘁,病倒在床上了,水米不进。胡胡李在睡梦中一个劲咒骂老天,骂完了就哭他死去的爹娘.哭个没完,几个孩子轮番地在床前侍候爹娘,谁也不出去玩。果真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几位平时闹起来没完没了,一点不顺心撅嘴瞪眼能生上半天闷气不理你,这几天真是要多勤快有多勤快,胡胡李只要在昏迷中哼一声,几个小脑袋便一齐凑过去问老爹要干啥。曹氏其实没啥病,就是心里憋着一口气化解不开,在床上躺了一天仔细想想,丈夫病倒了,我要是再也躺下,剩下一帮孩子可咋办,反正还有四五天期限,要真想不来办法到时候李家一家就坐着等龙四来索命呗!真要是阎王爷下了勾魂令,你就是再蹦还能蹦出他的手心,这几天不管咋个说还是要过的。
曹氏心里想开了些自然也不再挨在床上瞑目待毙,便下了床和小家伙一起忙活。忽忽又是两天,到第十四天时,钱的事还是一点眉目没有,胡胡李躺在床上依旧昏迷不醒,几天的心力交瘁使得他脱了相,皮包骨头的一声接一声高低呻吟,还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曹氏已经彻底绝望,准备下午把孩子们召集一块,她上街买几个好菜,让孩子们晚上好好吃顿好饭,然后趁他们在睡梦中,自己拿刀把五个孩子全部杀死,最后自己也自杀在丈夫身边,也免得孩子们给龙四弄去,一个一个挨着受折磨。
主意打定,曹氏正要上街,往孩子堆里一瞄,猛可里发现小灵杰竟然没在,再转念一想,这么多天,这个刀钻古怪的二小子白天似乎从没有在过家,她这几天也是昏了头,五个孩子缺了个最"得宠"的她竟然不知道。
几个孩子脸上没有一点发愁的样子,冲老妈直做鬼脸。待到看老妈神情恍惚地掰着指头一数,几个小家伙立马意识到事情不妙,小五一下子冲到老妈面前,老三从后边一把没扯住,气得冲小五的后脑勺直扬巴掌。谁知小五置若罔闻,扯住老妈的手,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大把咸丰通宝,足足有十来个,小家伙手小,总共六十多个大钱他竟然分着抓了五六次。曹氏这下更是迷惑不解,小五从哪儿弄这么多钱,平时谁也没给他发过零花钱哪!莫不是……,小五晓得老妈的眼神忽然转为严厉是因为啥,忙不迭地申辩:
"妈,这钱是二哥给我的,他说让大哥我们在家照顾爹妈,他自己出去赚钱还债,妈!二哥已经赚了好多钱了,……"
小五说到这儿回头瞅着老大,老三、老四嘟上了嘴,这三位就晓得事儿要坏到他手里。老大极不情愿地走上去,把自己口袋里的钱掏到老妈口袋里,临掏前狠狠地白了小五一眼,老三老四依法施为,把钱掏给老妈,不过骂小五的话更富于威胁性了。老三冲小五扬了扬拳头,意思是你小心这个,老四更干脆:"老妈一走你就找地儿躲着吧。"
曹氏这下更晕,小灵杰哪儿这大么本事,直给哥几个的零花钱就有这么多,再说,他那么小的筋骨,能出去干啥活呢?曹氏这回把眼先瞄向了老三,五兄弟中,老大有点缺心眼,除了老二,下面就是老三,老三也是精得像猴崽子,小灵杰有啥事常常瞒不了他。
老三跨前一步,气汹汹地把小五从老妈身边轰开,自己把嘴凑到老妈耳朵上,低声说:
"妈!老二又去给人补鞋了,就在老爹原先在的那地儿,他赚了好多钱哩,都他自己藏着。"
曹氏冷不丁吓了一跳,补鞋?还是在原先的地方,他是不是想找死?
老三笑得像一只狐狸,拍着老妈的肩膀很大人气地说:
"老妈,您稍安勿躁,老二自己主张,吃不了亏,听他说,他已经把龙四给盖帽了,明儿个龙四别说要钱,说不定是来赔礼道歉呢!"
任老三舌灿莲花,曹氏说死也不相信,不知道是不知道,一旦知道,她非要立刻就去把二小子拉回来。老四自告奋勇领了将令,扯着老大唿哨一声出了院门,小五要跟,被老四一声厉喝,乖乖地又站到原地,老三也说累了,看老妈瞅他的眼神仍是一百二十个不相信和二百四十个狐疑,装模作样地长叹了一声:
"算了,这年头好人难做啊!连老妈都不相信自己的亲生儿子。唉!"
老三转身回屋,曹氏听得他在里边大呼小叫,显然是找老爹通风报信去了。
曹氏心里先大惊,次又大怒,再而大喜,忽而大惧,最后大狐疑,一时间百感交集,手足无措,她索性不再上街,坐屋里干等着二小子回来给他揭开谜底。
老三说的话一点也不夸张,小灵杰就是盖住了龙四,在原地儿又立了个摊,而且生意越来越红火。这事得从小灵杰那天和李铁帆一块回来后说起。
小灵杰一溜小跑跟着李铁帆回到家里,曹氏忙成了团团转的陀螺,李铁帆只顾追悔不迭谁也没想到去管他。小灵杰闷了一肚气不明缘由,听李铁帆说了会子话,弄明白事儿是出在龙四身上,老爹是因为占了他的场子抢了他的饭碗才招致这一顿毒打,然而,在李铁帆嘴里吐出的话里,老爹这一顿还是轻的,小灵杰料定龙四如果真如李铁帆所说,决不会善罢甘休。果真,一会儿老爹就露出口风,托李铁帆大伯第二天将二十吊钱到茂源交给龙四。
小灵杰听到此处觉得下面的话已没有必要再听,于是拔腿出门,奔同增皮货店去了。同增皮货店的店主这次没谈生意,正坐在柜台里边闭目养神,一个比小灵杰年纪稍微大一点的小伙计正在柜台里忙着整理东西。
小灵杰进去后熟门熟路,冲小伙计笑了一下,小伙计往里摆摆手,店主这时已经睁开眼了,一看见小灵杰,立时眉开眼笑:
"小家伙,怎儿想起来到这儿逛一下,李爷爷可是好久没见你了。"
店主看样子还真不年轻,自称小灵杰的爷爷绝没有一分托大,只是因为保养得好,所以老态并不怎么明显,说话也仍然中气十足。
一、天子脚下(3)
小灵杰顾不得多说话,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店主身边,咬着耳朵给他咕咕噜噜地说了一通,店主面色忽地大变,一甩袖子便把桌子上放的一杯热茶扫到地上,似乎仍然余怒未息,腾地一声站起来,困兽一般在柜台里面来回转圈。小灵杰跑了一路,累得够呛,找了把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上,任店主鼻孔里冷哼着在那儿转。
店主忽然间便露出了笑容,但那笑容绝不是灿烂的笑而是阴冷到了骨头缝里。小灵杰要不是对店主的底细了如指掌,店主这么一笑他非得一屁股坐到椅子下边。
店主边笑边说,语气也冷到极点:
"龙四这小子太过猖狂,真真是大过猖狂。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恐怕他不晓得马王爷长了几只眼,这样吧!小武,你去找一下毕二爷让他查查龙四有啥根节没有,查到后立时回来汇报。"
正在那儿整理东西的小伙计应声而去,店主转向小灵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小家伙,你老说你蔡爷爷对你好,依我看李爷爷对你也不差呀!是不是?'小灵杰歇过了劲,从椅子上一下蹦起来,差点没揪住店主的胡子,店主往后一闪,捻须微笑:
"好厉害,没亏了蔡大哥对你一番教导,哈哈哈!蔡大哥真是好福气,快往墓坑里钻时竟收了这么个好徒弟!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原来这个店主是蔡玉明的结拜兄弟,他姓李名唤开山,因此公年轻时行侠仗义,打抱不平,在江湖上闯下了很大的名声,道上朋友送了他一个雅号,叫做"笑面孟尝",是专指他急公好义而言的。笑面孟尝最拿手的绝招是三十六路追魂夺命腿,成名以来,他那双铁腿之下不知毁过多少巨奸大恶,令江湖上黑道人物闻之名而丧胆。笑面孟尝和蔡玉明两个人是年轻时候拜的把子,那会儿蔡玉明初入江湖,和李开山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相识之后,引为知己,相约同赴太湖,剿灭近年来令过往客商为之头疼欲裂的七大寇。此事说来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七大寇都是成名已久的老江湖,心黑手辣,又极为老奸巨滑,武林好汉曾有一次撒遍英雄帖,邀请白道英雄前去太湖,剿灭七寇,以匡扶武林正义,结果前去的三十四位白道豪杰除了一位被湖水冲回出发点外,其余的三十三位自此没了影迹,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而冲回那位到沙滩上时已是鼓胀的尸体一个,翻捡尸首,胸口有一处致命伤痕,是五个排得紧紧的淡淡黑痕,有经验的江湖人士说此人死于七大寇中老五的成名杀手"搜魂指"之下。蔡玉明和李开山不是不晓得武林中人谈太湖而色变,然而两个人就是不服气,非要凭一股子血气之勇去探探七大寇的太湖水寨。
李开山向小灵杰讲他和蔡大哥携手共闯太湖水寨的经历时眉飞色舞,颇有好汉重提当年勇的劲头。小灵杰很奇怪蔡爷爷咋会这么大一回事竟然没给他提过。两个人闯太湖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湖边闻讯赶到的江湖朋友正在哀叹太湖中又多了两个屈死鬼,武林中又少了两个后起之秀时,烟波浩瀚的太湖中忽然腾起了一片火光,虽然飘飘缈缈,但仍看得出是在七大寇聚集的地方。大家于是议论纷纷,最后派了两个年轻侠士驾着小舟前去探看,那两个年轻侠士在死尸堆里找到了蔡玉明和李开山,七大寇的尸体和一帮小喽罗都横七竖八躺在两个人身边。从此,蔡李名声大震。有了这次出生入死的经历,两个人更是情同手足。后来由于蔡玉明家里出了事,两人于是分手作别,自此天各一方。等后来李开山得悉蔡大哥的消息时,他的名字是被列在僧王爷斩获的一群长毛首领名单之中。李开山惊悉噩耗,连忙派人去调查,派去的人回来说情况属实,并且查出蔡老爷子的殉难地点是在大城县子牙河畔,李开山自此也就绝了再看到蔡大哥死里逃生的念头,在同增皮贷店里给他立了个灵位,日日拜祭,以慰相念之苦。
那天小灵杰又跑过来玩儿,刚好看见蔡爷爷的灵位,惊诧之下不禁脱口而出:
"你认识蔡爷爷?"
李开山一听这话也犯了琢磨,拉住小灵杰一阵盘根究底。
小灵杰把他认识蔡爷爷和蔡爷爷怎么教导他,最后又怎么战死的情况原原本本给李开山说了一遍,听得李开山扼腕长叹,泪如雨下,不用说,这老少两位自此就粘乎上了。李开山是体念着蔡大哥身后无人,就剩这么一个称不上徒弟但却很有朋友性质的小家伙,又见小灵杰冰雪聪明,啥事一点就透,故而对他也是一片疼爱关切之心。
李开山和小灵杰相认之后便要他们全家搬到同增皮货店来住,小灵杰力辞不就,说等到以后有啥困难再说,至于栖身之地,不管在那儿,都是一样,李开山点头称是。小灵杰不期然问起李爷爷为啥您竟然干上了皮货生意,李开山一脸苦笑,说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八下字就足够了,小灵杰不再往下问,临走之际只说一有困难就来找他帮忙。小灵杰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就麻烦上了刚认识没几天的李爷爷。
李开山和小灵杰又聊了几句,那个被李开山唤作小武的小伙计进来报告:
"禀堂主,毕二爷已查清楚,龙四其人并无根底,详细情况是,龙四的老爹是汉军镶黄旗人,嗜酒如命,中年时即暴病身亡。其母改走林家,不久亦死。龙四兄弟四个,大哥龙飞在七岁时看元宵花灯走失,不知走向;二哥龙力在僧格林沁手下充过一段幕僚,后来因私通长毛罪被杀;三哥龙玉,原来是皮货商,现在城南经营杂货,是本分的生意人;龙四三岁时母即改嫁,因此自小游手好闲,劣迹昭著,成年后靠着两膀蛮力,青皮混混送他了一个混号,叫做铁罗汉,……"
小武禀完后转入后堂,小灵杰都听得呆了,李爷爷这批人到底是干啥的,连龙四这样的小人物的底细都摸得这么熟。
李开山看了看目瞪口呆的小灵杰一眼:
"小家伙,服气了吧!龙四其人,撑死了也只能算个青皮混混,要劳动你李爷爷的大驾怕是太屈才了是不是?"
李开山说完后稳坐钓鱼船等小灵杰的反应,小灵杰没来也没想着麻烦李爷爷大驾,一听龙四如此不济,凭空又多了几分胆气,一拍胸脯说:
"不用麻烦您,我自己就可以了,不就是一个小毛贼吗?"
小灵杰说完这话没等李开山竖起大拇指,便扑上去抱住他的腿:
"不过,李爷爷,我出人,主意可得你出喽!要不不公平,好不好?"
李开山一愕,继而又捧腹大笑:
"好你个小鬼头,玩花肠玩到我老猢狲头上了,好好好!也不枉蔡大哥那么看重你。"
当下一老一小回到后堂,足足谈了二三个时辰,小灵杰才一蹦一跳地从同增皮货店出来。第二天,小灵杰带着老三一块儿又出去购置了一套补鞋的用具。钱当然是从李开山那儿拿的。当天下半晌,小灵杰召集哥儿四个开了个碰头会,要他们严保自己私自外出的秘密,谁有泄漏,小灵杰没把话说到底,只嘿嘿笑了两声,挨个在哥四个的肩膀上拍了一下,拍得不重,哥儿几个却分明有些不寒而栗,秘密自然是保住了。
再说了,小灵杰不但恫吓之以力,而且还收买之以重利,每天有好几个咸丰通宝的零花钱呢?这几位还有何乐而不欲为之?
到了晚上,龙四又到李家摔盆打碗地闹腾了一阵,小灵杰更加坚定了要煞他威风的决心。第二天起个绝早,买的东西他没敢放家里,存在同增皮货店里。这早上他也没吃早饭,让老三帮他把东西抬到原先那个三岔路口,两人一人买了两根油条,风卷残云般一吃,老三抹着油嘴回家去了。小灵杰在心里把李爷爷交他的东西默默念叨了一遍,方从挑子里掏出一面铜锣,"咣啷咣啷"敲了两下子,立时围上一片看热闹的,小灵杰抖擞精神,放开嗓子大吼:
"各位老少爷们,大叔大婶,大爷大娘,哥哥姐姐,小弟小妹,我李某人这会儿在这儿扯个场子,变个戏法,给大家助助兴,逗个乐子。诸位有钱的帮个钱场,没钱的帮个人场。
没钱又不想帮人场的我也不怪罪。在下姓李,自幼出家学武,授业恩师是峨嵋山盆顶道人。近日云游至此,我有一个朋友偶遇危难,在下意欲助一臂之力,奈何下山之时,恩师只交付了在下一瓶一钵,供代缘所用,无可奈何,在下只有将瓶钵卖掉,换得补鞋挑子一副,想藉此换得三二银钱,以解吾友一时之困,也好了却在下一番心意,一桩心事。闲话少说,书归正传,列位看看,我这功夫可是不是自练的,……"
大家伙儿一看场子中间一个约摸八九岁的小家伙敲着锣满嘴江湖味地闲扯,都觉得很有意思,其中有几个识得他的却不免心下忐忑,替他捏一把汗,心说这小孩子是不是不想活了,他忘了他老爹前两天还在这儿被打得头破血流,有几个胆小的怕小家伙高声大气,把龙四招出来,吃不住龙四一记重拳而当场毙命,都摇着头悄悄走开了。
小灵杰本来没有几名江湖黑话可"卖",就这几句开场白还是小时候听评书听出来的,他这么在这儿叫着的目的就是为了逗龙四出来,他只要出来,一切事情都好办。那知肚里的存货都快没了,龙四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小家伙不免着急。也不顾边上众人嘘声连连,还在那儿敲着锣拿腔捏调地自报师承家门,这回终于有了效果,说到"俗话说的好,内练一口气,外……""练"字还没出口,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穿过人群入到场内:
"外练筋骨皮,各位老少爷们,我自三岁练先天混元功,到四岁上,小有所成,举掌能开碑裂石,下手能降龙伏虎,分抱粗的大树,伸两指往里轻轻一插,喝声'起',立马拔地而起。我于是禀报师傅说弟子已大功告成,那知师傅不言语只笑,拉着我来到后山,冲着前面吹了一口大气,我的妈呀!只见一条白练横空,翻江倒海的蛟龙,被吹到百十丈外茫茫云海里的一棵合抱大松树上,'喀嚓'一声,松树拦腰断为两截,我这才明白,我这点雕虫小技是井底之蛙,自高自大,于是恳求师傅不计前嫌,再教我些功夫。两年之后,师傅对我说:
徒儿放眼天下,恐怕已没有几个人是你的对手啦!你就放心下山吧!望你好自为之。我只得含泪拜别恩师,一路以武会友,打遍绿林,今日落难贵地,望各位些领赏些小钱。"
是龙四,龙四轻鼓着双掌步入场中,满脸皮笑肉不笑,忽地就一抱拳,接着小灵杰的话头吹了一阵子大牛,然后回望小灵杰,说:
"小家伙,我没替你吹错吧!哈哈!这功夫,你就是在你妈肚里就开始练也比不上大爷我厉害,哈哈哈!"
小灵杰置若罔闻,面含微笑,双手合什:
"无量天尊,贫道艺出峨嵋,今日至此非为卖狗皮膏药,实为解一时之急,狼狈落魄,倒叫施主见笑了。"
龙四俯下身仔细研究了一下小灵杰,忙不迭退后两步,一拍脑袋,扑通跪倒地上,口里大呼小叫:
"恩人,你原来是我的大恩人呀!十年之前,我途经峨嵋,遇见一群毛贼截路,是小师傅施神功,助我打退毛贼,救我一命,恩人在上,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大家伙一下子被龙四颠三倒四的举动弄得云山雾罩一般,还没回过神,龙四已翻身爬起,"呸"吐了口唾沫,哈哈狂笑:
"十年之前,你还在你老娘肚里呢?哈——嘿?敢到我龙四地头上充大尾巴狼。你胆子不小啊!给我说,谁让你到这儿捣乱的,要敢说半句假话,我把卵子给你捏碎,嗯!"
小灵杰仍低头合什,不为所动,周围诸人明白龙四是在捉弄小家伙,不免又是一阵大笑。龙四笑得最厉害,似乎都快岔气了。
"施主,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贫道自幼承蒙师训,故不与尔一般见识。施主还是好自为之吧!无量天尊!"
龙四这下子真摸不着头脑了,这小家伙看上去胎毛都没退净,要真如他所言,那可太神奇了,皱着眉一瞥眼看见了小灵杰的补鞋挑子眼珠一转,生出了一个主意,于是凑上去对小灵杰说:
"也罢!我龙四就信你是什么峨嵋的弟子,既然是江湖中人,国有国法,帮有帮规,你既然敢躺这个浑水,我龙四就试你一试,这是什么玩意!"
他此刻手里举着的又是那根大针,小灵杰头都不抬,随上答曰:
"天杠。"
"这个呢?"这次举的是锥子。
"地杠。"
"这个呢"?指铁拐子,"龙头拐。"
"这?"龙四面如死灰地把刷子拿起来,他真有些害怕。
"吸水石!"小灵杰答完低头合什如前,只是不紧不慢地问:
"施主还有什么问题,一并提出来吧!贫道给你解答就是。"
龙四干瞪着嘴"这个这个"了半晌,终于硬起头皮问: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那路神仙,龙四在这片也算是一号人物,总不成连个庐山真面目都不晓得吧!"
龙四真是庙里长草——慌了神。世上有一种人是你软他就硬,你硬他就软,龙四就属此类。他真怕小灵杰有啥来头,他可真是担当不起。说完话,龙四舔了好几下嘴唇,连抹了几次汗,额上还是湿淋淋的。
小灵杰到这时终于抬起头来,闭着双眼,微微一笑,仍不说话,只慢慢伸出两手在小腹上交叉成火焰之状,良久方才放下。龙四不知他这儿做是何用意,但他知道这肯定是某个秘密帮会的暗语,这都是不为外人知的,自己不晓得,只能怪自己孤陋寡闻,故而虽心下狐疑却也不再往下问,怕惹火这个小煞星,丢了性命,于是忙不迭地跪倒在地:
"小的龙四有眼不识泰山,慢怠了您老人家,小的深感歉疚,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小灵杰仍不理他,自顾自坐下来,开始补鞋,龙四在一旁呆得没意思,又不敢走,只得陪着他补鞋。这一天生意特别特别好,有龙四帮忙打下手,大家伙儿都想看龙四的狼狈样。没有破鞋的找对好鞋撕个口子也得来看一下,故而一天下来,小灵杰接了五六十双鞋的生意,当然其中有一多半是龙四帮他做的工,不过钱装他腰包里了。
到吃晚饭时龙四毕恭毕敬地非要请小灵杰吃一顿饭,小灵杰借口还有其他事,并委婉地告诉他自己俗家本是那天在这儿挂牌补鞋的外乡匠人。龙四也不敢往深里想,只暗暗地吐了一下舌头,心说真险,那天幸亏没把那个乡巴佬揍出毛病,要不然这下够着自己喝一壶了,算了,那二十吊钱拉倒吧!少了这点钱我龙四照样能活。
没有龙四来找事,其他更小的混混自然也不敢寻衅滋事。
所以小灵杰这摊儿搞得很是红火,他知道龙四这下就是有包天的胆子也不敢再要那二十吊钱了。小家伙思前想后觉得自己长这么大还没好好让爹妈高兴一下,于是决定要候到最后一天给爹妈一个天大的喜外惊喜。再说小家伙没有那么深的生活历练,办起来少那么一点周全。他嘱咐哥儿几个一定要守口如瓶,倒忘了老爹和老妈还蒙在鼓里,摸门不着地等着那个所谓最后期限的来临,甚至都想到全家死在一块了。
那两天小灵杰还了从李爷爷那里拿的钱,又跑街上给李爷爷买了个"老头乐"送过去,乐得老头都不知说啥好了。老头早年即行动江湖,以除暴安良、匡扶正义为己任,没有娶妻,到老年时明白了以一人之力终难扭转乾坤,平心静气想通了前尘往事,歇了心,想成家时一看自己的满头华发,苦笑苦笑也就罢了。老头这两年一直梦想有个小孙孙抱着该有多好。现在小灵杰从某种意义上说满足了他欲享天伦之乐的心愿,老头咋能不乐。
老三风风火火跑去叫二哥时,小灵杰正在太阳底下歇着盘算该咋个办才能让爹妈最高兴,一看老三跑得满脸汗道,气喘吁吁,方待开口询问,老三已快嘴快舌地叫上了:
"老二,大事不好,老妈发觉咱们的秘密了。"
小灵杰要他把话讲详细一点,老三这会儿喘上了,一句整话都讲不出来。小灵杰估计也也没啥大事,只是一个很好的表现机会在快要成功之前突然失去,毕竟心中有些遗憾,于是收拾了挑子,兄弟三个相跟着慢腾腾地往家走。
曹氏在家里早已等得心焦麻乱,坐卧不宁,小灵杰一进门被她瞅见,也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子火气,曹氏大喝一声,"孽子!"小灵杰正蔫儿巴唧地在心里叫败兴,一只脚方踏进院门,就听得一声断喝如焦雷般在耳边炸响,这才叫猝不及防,小家伙膝盖一软,一下子跪到了门坎上。当时就"妈呀"地叫出声来了。
这下子磕得可不轻,小家伙咬了半天牙也没站起来。老三扶他起来,小灵杰低头一看,膝盖上磕了深深的一道口子,已经开始向外冒血。曹氏定了心神,找块干净布头把伤口给他缠上。小家伙一看老妈的神色,方知事态大为不妙,此时伤口疼得像洒了辣椒面。他不敢怠慢,抽着凉气把原委讲了一遍,曹氏听得悲喜交加,也忘了儿子腿上的伤,紧紧抱住儿子大哭失声,小灵杰被搂得伤口扯着疼,想着想着便明白了老妈的一片苦心,开始后悔自己的自作聪明,不由得泪水也湿了双眼。……
龙四的事摆平以后,李家在京城平平安安地过了段日子,胡胡李的身体也渐渐复了原,仍旧到街上摆摊补鞋,只是小灵杰腿上那块伤偶而淋了一次雨,从此一日不如一日,起先他还能跑出去蹦蹦跳跳,到后来扶着拐棍走到旅店外边都疼得捱不了,再往后干脆就剩躺在床上抱着腿呻吟了。
一波不平,一波又起,胡胡李夫妇为儿子的腿伤操了不少心,碰着先生郎中就请人回来看,凡是京城地片在经济条件许可下能请来的所谓名医也都请了。不管是游方郎中,江湖野医,还是号称家传秘方,百治百灵的,碰着小家伙这腿伤就只有搔脑袋,搔完脑袋后漫不经心地开几丸药,留下几句"试试以观后效"的话作为遮羞布然后掉头就走,喊都喊不回来。
这回事开初,胡胡李夫妇也是给忽视了,小家伙腿上的伤就是那次摔门坎上留下的根。不过那会儿可是一点发病的征兆都没有,小家伙只在床上躺了半天就一瘸一拐地跑出去玩了。曹氏只顾高兴绝处逢生,也没问他感觉啥样儿,那知两天以后小家伙嚷着膝盖疼,嚷着疼还冒雨跑出去和一帮孩子跑着玩儿,结果再回来就病倒了,先是发烧、头痛、说胡话,曹氏以为是受了凉,还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他一顿,然后随便出去抓了些药。一煎一熬一吃,小家伙出了身通汗,沉沉地睡了一天,烧也退了,胡话也不说了,躺床上也不动,两只眼睛骨碌碌转着嚷膝盖疼,嚷着嚷着就想去搔,曹氏从这时才开始犯嘀咕,小心翼翼把他包住膝盖的布条解开一看,心里只"咯噔"一下,原来那个沁血的伤口此刻已然荫成了一个小碗口那么大的红片,触一下里面硬硬实实,好像有啥比骨头还要硬的东西。伤口也变了模样,在红块正中间有指头肚那样大小,一张一翕地向外吞吐着白色的脓液,红块是冰凉的,碰一下小灵杰直疼得杀猪也似地叫。
曹氏这下不敢怠慢了,招呼其他几个小家伙帮忙把小灵杰牢牢捆在床上,让他没法探身用手去搔伤上,自己先急慌忙跑出去找医生、觅郎中。从此后,隔了有两三天时间小家伙憋得难受,一个人拄了根拐棍挪到大门往街上看了几次外,就再没有下过床,连厕所都上不了,随便动他一下便疼得脸上直冒满黄豆大的汗珠子,面色煞人,嘴角直抽。如是忽忽二十余天,钱也花得差不多了,这药那药的一天能灌下七八剂,整天就见曹氏眯缝着眼蹲锅台脸下面吹火烧锅熬药,可就是不见效。有胡子的,没胡子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郎中走马灯似地在李家转悠,把他家门坎都快踢平了,进去时都是舌灿莲花,满面春风,出来时都是垂头丧气,像斗败的公鸡。
眼见小家伙一天比一天虚下去,说话舌头似乎也不灵便了,眼珠子也没了昔时生气,黄皮寡瘦地躺在床上像一根芦柴棒。曹氏心里急得冒火,心说我是不是摊着倒霉命,丈夫刚刚好起来,儿子就又躺下来,看那势头还像是一个个都想往死里走,这可咋办?
这一天是天桥庙会,曹氏早上起来上街买菜,便看到行人如奔向槽头吃食的猪一般往一个方向赶,一问才晓得天桥那边有端会,据说是热闹非凡。曹氏往家走着心里一想,说不如带小灵杰过去看看,进京城已有这么久了,整日里忙这个忙那个,没一点闲工夫,天桥离他们住的地近在咫尺,到现在还没逛过。再说,天桥那边有不少道观庙宇,据说里面供的都是各路神仙,极为灵验,倒也不如过去试试运气,反正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挨过一日就算一日吧!要真不治,也不能屈着孩子,长这么大啥福也没享过,倒替大人做了不少事。
曹氏想着想着不免又心酸落泪,拿定主意后回家给小灵杰一说,小灵杰欣然同意。小家伙在床上憋闷了差不多一个月,连好日头都没见几次,这两天吃了几丸一个游方郎中的所谓什么去毒散,气色稍微见好,也正想让老妈带他出去遛圈呢,故而双方一拍即合。
曹氏找了架手推车,用被褥把上面铺的软软的,背后又放了一个加高的枕头,让小家伙躺在上面。再给他身上盖一条薄被,最后小家伙就那么歪在车上,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曹氏兜里揣了些钱,推着车吱呀吱呀往天桥去了。
笔者有必要在此处把天桥的大致情况补说一下,天桥在永定门大街北接正阳门大街处,在元、明两伏直至清朝前叶还是一片水乡泽国,清时震钧著《天咫偶闻》载:
"先农坛之西,野水弥漫,荻花萧瑟,四时一致,如在江湖,过之者辄生遐思。"
该书又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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