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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色女孩

_2 乔斯坦·贾德(挪威)
那儿有灌木丛和成片的大树。我还记得,公园里还有沙箱和跷跷板。几年前,那里又添了些长椅。  我又盯着橙色女孩看了看。我吓了一大跳,恍若刚从昏沉的催眠状态中遽然醒转。我使劲儿地攥着她的双手。刹那间,我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维萝尼卡!”我惊声叫道。  她微笑着,欣喜的目光粲然生辉。  那个有着褐色眼睛的女孩住在伊利斯。自从我们会走路,我们几乎就朝夕相伴。后来,我们在同一班里上小学。可是,过了上学后的第一个圣诞节,维萝尼卡就随她父母搬到了另一个城市。当时,我们才七岁。也就是说,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面,至今已过了十二或者是十三年。  当年,我们常常在位于科罗弗尔的那个公园的灌木和花丛间、椅子和树林间做游戏。  我记起一首儿歌,我们那时喜欢边玩边唱:“这里有没有小男子汉,他喜欢和小女人们一起玩?要是有啊,就一起到我们小小的梦中乐园……”  “可你却没有认出我来”,这时,她说话了。不难听出,她对此仍然很失望,甚至几乎有些生气。跟我讲话的那个“橙色女孩”,突然间变成了一个七岁的小姑娘,而非一个二十岁的成年女子。
我抬起目光,视线落在对面的一棵橙树上,它的枝叶间停着一只黄蝴蝶。但它不是我今天看见的惟一一只蝴蝶。它是蝶群中的一只。  我指着那只蝴蝶说:“我怎能认出一只蝶蛹,既然它早已变成了蝴蝶?”  我仍有许多悬而未解的问题。我跟橙色女孩的相遇,几乎已令我变得疯疯癫癫的。不管怎么说,她的出现已动摇了我的整个存在。  “我们在奥斯陆邂逅。我们已见面三次。从那以后,我几乎别无所思。可你却突然消失。你飞走了。可以说,抓住你难于抓住一只蝴蝶。可是,我们的重逢,为什么必须要等六个月呢?”  因为她想在塞维拉呆上半年,这是自然的。我也表示理解。可问题是,她为什么偏要在塞维拉住上这半年呢?  她说:“我在这里的一个艺术学校学习。准确地说,是在一所绘画学校。我想,我必须完成这个学业,这对我太重要了。”  我惊愕了:“可在圣诞前夕那次见面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行踪为何非要那么神秘兮兮的?”  片刻间,她的表情显得有些严肃。她说:“我想,当时在电车上我就喜欢上你了。也许你可以说,是重新喜欢上,可现在跟当时已完全不同了。于是,我们后来又相见了。但我相信,我们必须分别半年,我们能够忍受这种分离。如果我们能对彼此有一份思念,这对我们或许都有好处。我的意思是,这样我们就不会仅仅出于过去的习惯而重新聚到一起来玩游戏。我想,你应该重新发现我。我以为,你会认出我来,就像我认出你一样。因此我才不想暴露我是谁。”  我说:“那么,坐在白色丰田车里的那个男人是谁?”  她笑了。她似乎想避开这个话题。于是她说:“你或许以为,我当时在扬斯托克水果市场上没有看见你?其实,我到那里的目的,仅仅是为了你!”  我不懂她的意思。她接着讲:“最初我们在有轨电车里相遇。之后我在城里到处乱转,结果发现了你经常光顾的那家咖啡馆。我以前从没上那儿去过。可有一天,我买了一本书,里面有西班牙画家魏拉斯贵支的作品。然后我就径直走进那家咖啡馆。我一边漫不经心地翻书,一边等候。”  “等我?”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蠢。她几乎有点被激怒了:“你该不会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寻找?毕竟我也属于这个故事中的一部分。我绝不仅是一只应该被你捉住的蝴蝶。”  此时,我不敢过细地究问那样的问题,我觉得它们太危险了。我便继续问:“那么,扬斯托克那次是怎么回事呢?”  “我当时在想,让·奥拉夫在哪里呢?为了找我,他可能上哪儿去呢——如果他真心要找到我?我无法肯定,但我相信,你可能会到城里最大的水果市场上去寻找。我到那里时,也常常留意,看能否发现你。可我也到过别处找你。我去过科罗弗尔和胡姆勒。有一次我甚至跑到你父母家去了。他们一开门,我马上就后悔了。可事已至此,我也只有硬着头皮对付下去了。我对他们谈了些关于我父母的房子和老猎场的事情——你或许还记得那些事情。我甚至不必说出我的名字。他们想请我进去坐坐。可我说,我没时间。我还告诉过他们我在塞维拉学习的事。”  “可他们却啥也没告诉过我”,我说。  她露出谜一般的微笑。她说:“是我请求他们,不要对你说起我。为了证明你不可以知道这事,我当时还不得不对他们编出了一个幌子……”  我终于恍然大悟:我父母为何那么愿意把机票钱借给我了。我在上学期间忽然想飞往塞维拉,就为了找一个我在奥斯陆只见过三次的女孩。至于我这种贸然行动聪明与否,他们居然一句话也没有问。  我换了个话题。“你以前去大教堂做过圣诞礼拜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不,从来没有。你呢?”  我也同样摇了摇头。
她说:“那天下午,我两点钟就到了教堂。后来我又在城里转了转,我在等待另一个人。这一次你必定会出现。那是圣诞节,而且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  我记得,我们这时沉默了片刻。可我又拾起刚才中断的那截话头。我问:“这么说,丰田车里的那个人是谁?”  “是以前的一个朋友。我们在中学时同班。”  我说:“可那些橙子呢?你想用它们做什么?是啊,你要那么多橙子干嘛呢?”  她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眼神就像那次在奥斯陆的咖啡馆一样。她不紧不慢地说:“我想画它们。我必须首先学会画橙子,然后才有可能来上塞维拉的绘画班。”  “难道需要那么多?”  “我必须画许许多多的橙子。是的,我就是要这样训练自己。”  咖啡园打烊之后,我们依然久久地坐在那里。末了,我们终于站起来。这时,她拉着我朝我们旁边那棵橙树走去。或者说,她在把我往那儿推。到了树下,她说:“现在你可以吻我了,让·奥拉夫,因为我现在终于逮住你了。”  我搂着她的腰,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嘴唇。可她却说:“不,你必须真正地吻我!然后你必须抱着我。”  我只有遵命。毕竟所有的规矩都是由橙色女孩一手制定的。我感觉,她的味道像香草,她的黑发有着柠檬的芬芳。  我当然没有在我的公寓关门之前赶回去。橙色女孩在一个老太太家租了一间带茶室的屋子。墙上挂着几幅水彩画。上面画的是橙子树和橙子花。  我们醒来时,太阳已高高地挂在天空。橙色女孩首先起床。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被她从睡梦中唤醒,那是怎样一种感觉。我再也无法区分,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幻;或许这种界线此时已被彻底消除。我仅仅知道,从今往后,我再也不必费尽心机地四处寻找橙色女孩了——因为我已找到她。  我也一样。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橙色女孩是谁。其实,在我知道她叫维萝尼卡之前,我早就应该猜出来了……  当我读到此处,妈妈又来敲门了。她说:“都十一点了,乔治。我们准备吃饭了。你还有很多没看完?”  我不无庄重地说:“亲爱的、小小的橙色女孩,我想你。你还能再等一等吗?”  门关着,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分明听见,她顿时哑然失声。  我继续说:“这里有没有小男子汉……”  门外依然是深深的沉寂。但我随即听到,妈妈的身体压在门上。她在轻轻地哼唱:“……他喜欢和小女人们一起玩?……”  可她再也唱不下去了,因为她哭了。她只能哭着喃喃低吟。  我也低声回应:“要是有啊,就一起到我们小小的梦中乐园……”  她的呼吸沉重起来,然后她瓮声瓮气地问:“他真的……写了那些?”  “是的,他写了”,我说。  她没有说话。但我从门把手上看得出来,她仍然站着门外。  “我就来,妈妈”,我小声说,“就剩十五页了”。  此时,她还是在沉默。也许她已说不出话来。  我在认真思考我读过的内容。另外还有一个问题是:我父亲还会继续谈到哈勃望远镜么?  哈勃望远镜得名于天文学家埃德温·鲍威尔·哈勃。是他证明了:宇宙在膨胀。是他首先发现,由尘埃和气体组成的仙女座星云,不是一个位于我们星系之内的云团,而是一个独立于我们银河系之外的星系。他还认为,银河系只不过是众多星系中的一个。这一论断颠覆了此前天文学家们形成的宇宙观念。  哈勃最重要的发现乃是,他1929年断定:一个星系距离银河系越远,它的运动速度也就越快。这一发现,就是所谓的“大爆炸理论”或者“宇宙爆炸论”的真正基础。当今,几乎所有的天文学家都认同这一论断。根据这一理论,宇宙诞生于一百二十到一百四十亿年前的一次猛烈的爆炸。那是一个距今非常久远的事件,非常久远。
如果把宇宙历史上发生的所有事件,都浓缩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那么,地球只不过是下午较晚的时候才诞生的,而恐龙则只是在午夜前夕生活了几分钟,至于人类,竟然才存在了两秒……  我在塞维拉跟维萝尼卡一起呆了两天。然后,我必须回家了,接下来我得等她三个月,因为她在绘画班的学业到那时才能结束,我必须坚持到底。我现在已经学会了思念。我还学会了信赖橙色女孩。  回到奥斯陆以后,我集中精力对付学业。我有好多东西得赶紧补上,因为我在上周旷了很多重要的课,何况那以前,我也是整天价地满城疯跑,无时无刻不在寻寻觅觅。这些活动都耽误了我的学业。从现在起,我可以抓紧时间学习了。  可是,一旦我看见黑色的女式大衣,或者红色的女裙,我就会蓦然心悸。而我一看见橙子,我也总是想起维萝尼卡。当我到商店里购物时,我往往会在水果摊前陷入沉思。我现在常常榨橙汁喝。有一次,我甚至做了橙子布丁犒劳室友古纳尔和另外几个朋友。  最后,她回到了挪威。七月中旬,她离开塞维拉回来了。我赶到机场去接她。她提着两只大箱子和一个装满画卷的大袋子走出关口。我们四目相对,望着对方足足有半分钟——也许是为了向彼此证明,我们都已非常坚强,还能再等几秒。随即我们就开始热烈地拥抱,我们的身体好像已经熔铸在一起。  在这个夏天剩下的时间里,我们无处不去。我们去过奥斯洛弗约德附近的岛屿。我们到过北方。我们参观各种博物馆和艺术展。在许多夏末的傍晚,我们一起漫步穿过特森的街市。  要是你能看见她多好啊!要是你能看见,她风姿绰约地穿城而过!要是你能看见,她流连忘返于那些艺术展!要是你能听见她的笑声,那该多好啊!我也常常随她放声大笑。我简直无法想象,还有比笑更能感染人的。  我们开始越来越频繁地使用“我们”这个人称代词。这是一个奇妙的词语。 “我们乘渡轮去兰戈伊讷游泳好吗?”“或者我们就在家里看书?”“我们喜欢这个剧吗?”终于有一天还会说:“我们很幸福。”  使用人称代词“我们”,能够把具有共同行为的两个人结合在一起,从而能使他们几乎是以整体的方式出现。在许多语言里,每当仅仅谈及两个人时,都会使用一个专门的人称代词。这种人称方式通常被叫做“双人称”,用来指称二人共有的东西。我认为,这种指称方式很有意义。因为有时候,在场的既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多人,而仅仅是“我们俩”。这个“我们俩”往往可以让人觉得,似乎“我们俩”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一旦突然引入这个人称代词,某些童话般的规则,就会顿时发生效力,就像受到了魔法的作用。  而一旦我们开始使用“双人称”或者“双数”谈话,那么,也就会相应地适用一些完全不同的新规则。“我们散步!”就这么简单,乔治,你看,区区四个字,却能描述一个内容丰富的行为过程,它深刻地关涉到地球上某两个人的生活。完全可以说,这种指称方式是“节能型的”——不仅就句子的简洁程度而言,而且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想想看:“我们冲澡”,维萝尼卡说,“我们吃饭”,“我们睡觉!”当我们以这种方式表达时,我们当然只需要一个淋浴喷头,而且我们也只需要一个厨房和一张床。  对我而言,这种全新的话语方式无异于一次令人震惊的生活转型。“我们”——这样一说,似乎就完成了一个封闭的圆;整个世界好像也因此熔成了一个更高级的整体。  这就是青春,乔治,青春的轻率!  我还记得一个暖洋洋的八月傍晚。我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我们当时坐在那里,可突然间,这个念头从我心里闪现出来:“只有这一次,我们才存在于世界上。”  “我们现在在这里”,维萝尼卡说,好像要提醒我记住此事。
可我发现,她似乎还想继续讨论我要说的话。于是我又补充道:“我想到那些如同此刻的黄昏,那些我不再活着的黄昏……”我知道,维萝尼卡熟悉奥拉夫·布尔的这些诗句。那首诗我们曾一起读过。  维萝尼卡转过身来,两指捏住我的耳垂。她说:“你永远都存在着。祝你好运!”  从秋天起,维萝尼卡开始上艺术学院,而我则继续学我的医学。下午和晚上我们尽可能在一起过。我们想方设法地天天相见。  到了圣诞前夕,我们又去奥斯陆大教堂做了一次礼拜。我们觉得,我们彼此都应该这样做。维萝尼卡还是穿着那件黑色大衣,戴着那只银质发夹。做完礼拜,我们依旧走上那同一条路。一年以前,她就是在那里上了出租车。因为今年,我们仍然要在这里分手。维萝尼卡要去阿斯克尔,她的父母就住在那里。我今天也得跟我父母和弟弟埃纳尔一起在胡姆勒的家中过圣诞节。  接下来的场景和去年一样。我们将在维尔格兰街头分别,只要看见第一辆空载的出租车,维萝尼卡就上车离去。今年比去年更冷。维萝尼卡冻得瑟瑟发抖。我把她揽在怀里,揉着她的后背。然后我告诉他,新年以后,我的室友古纳尔要从我们的小屋里搬走。他在卑尔根市的大学里申请到了一个学习名额。我还说,我必须重新找一个室友同住。  这时她说:“那我就可以搬到你那儿来住了。我的意思是,这样我们就住在一起了。我们可以这样吗,让·奥拉夫?”  她的话自然正合我意。  于是,我们商定,一月初她就搬到阿达姆斯图来住。此时,在我眼里,她神采奕奕,恰似伫立在阿莲查广场上的一棵橙子树。明年,我们不仅白天可以在一起,而且我们还会夜夜相伴。  随后不到两分钟,来了一辆出租车。她伸出手去,车停住,她上了车。今年,她从车上转过身来,快乐地向我挥动双手。多么难以想象啊,这一切只用了短短的一年!  然而,人是什么呢,乔治?人的价值有多大呢?难道我们只是尘埃,它起起落落,随风消弭?  当我写下这些词句,哈勃望远镜正在它的轨道上围绕地球运转。它已在那遥远的太空呆了四个多月。从5月底开始,它向我们发送了许多宝贵的宇宙图像。是的,宇宙,这个巨大而陌生的领域。从根本上说我们都来自其中。可是,很快就得到了证实,这部望远镜上存在一个严重的错误。目前人们正在考虑,再发射一艘载人飞船,让宇航员们上去排除故障,好让我们对宇宙的认识能变得更加丰富。  你知道吗,乔治,哈勃望远镜现在的情况怎样?它已经被修好了吗?  有时候,我把望远镜想象为宇宙的“眼睛”。因为,能够看见整个宇宙的眼睛,当然有资格获得这一称誉。你懂我的意思吗?是宇宙自己催生了这样一种妙不可言的设备。哈勃望远镜就是人类的一种特殊的“感觉器官”。  宇宙,这是怎样的一个“冒险”啊!我们就生活在这个巨大的“冒险”中,对我们所有人而言,它却只能是短短的一瞬间。也许将来的太空望远镜能够帮助人类,获得更多关于这一“冒险”的知识。或许,在那些更加遥远的星系背后,正隐藏着这个问题的答案:人是什么?  我有一种荒谬的设想:牛顿有一天出乎意料地认识到,存在一种普遍有效的重力。这不错。几乎是同样意外,达尔文也茅塞顿开地发现,这个星球上的生物在不断进化。这肯定也不错。随后,爱因斯坦洞悉了物质、能量与光速之间的隐秘关系。这太棒了!到了1953年,克里克和瓦特森指出,DNA分子,也就是动植物的遗传物质,具有特定结构。这真是太伟大了!以此类推,就不难想象,总有一天,同样必将有一个深邃睿智的心灵,在某个豁然顿悟的时刻,揭开宇宙之谜。我坚信,这样的事有可能突然发生!  你还记得吗,我在这封长信的开头说过,我很想给你提一个问题?我说过,你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对我而言非常重要。可我还没把故事讲完。
哈勃望远镜!它又出现了。现在我终于敢肯定了,我父亲想要给我提出的那个重要问题,可能是跟宇宙有关的。  尽管往下讲吧,爸爸。我不想打断你。  我们在阿达姆斯图的那间小屋里生活了四年。维萝尼卡完成了她在艺术学院的学业。你知道,她一直在画画。最终,她开始在这门艺术领域里教授别人。她在一所中学当了“形式与色彩”专业的教师。而我作为刚刚结束学业的见习医生,即将开始所谓的“义务行医”阶段,也就是说,我得首先在一家医院工作两年。  想必你也知道,你的爷爷奶奶都是在通斯贝格出生的。恰好在这个时候,他们实现了他们的一个夙愿:退休并且搬回那里去住。我的弟弟,也就是你的埃纳尔叔叔,这期间出海去了。于是,维萝尼卡和我就理所当然地搬进了留在胡姆勒街的房子。  搬到胡姆勒的头一年,我们有不少时间在花园里忙活。采摘覆盆子的时候,我们发现一只大黄蜂。它突然从一株三叶草花朵上飞起来,然后嗡嗡地打着旋儿飞没了。我想,大黄蜂飞得肯定比喷气式客机快。我的意思是,就它自身的重量而言,可以这么讲。大型喷气式飞机时速可达八百公里,也就是说,其速度是大黄蜂的八十倍。可是,八十个体重仅二十克的大黄蜂也才一点六公斤。维萝尼卡和我都认为,波音七四七显然要重得多。按其体重与速度的比例,大黄蜂可以达到喷气式飞机速度的一千倍。何况波音七四七有四台发动机,大黄蜂却没有这些东西。大黄蜂其实是一种螺旋桨式的飞行器。说到这里,我们笑了。我们笑的是,大黄蜂居然可以飞得那么快,而我们恰好就住在“胡姆勒”,也就是住在“大黄蜂”上——因为这两个词在挪威语里恰好谐音。  是维萝尼卡磨砺了我的眼睛,使我学会观察大自然的这类精微奇巧的杰作。而这样的东西多得数不胜数。我们可以摘一朵银莲兰或者一朵紫罗兰,然后一连好几分钟,目不转睛地欣赏这些具体而微的奇迹。这世界本身不就是一个令人惊异的童话么?  如今,也就是我写这封信的时候,想起那天下午转瞬即逝的那只大黄蜂,我感到伤心。那时候,我们生机勃勃、坦率单纯、无忧无虑。现在我希望,你也能继承我们身上这种对于如许微小而奇迹般的事物的感受能力。事实上,比起天空的星辰和星系,它们同样具有无穷的诱人魅力。我想,人们若要创造一只大黄蜂,较之于制造一个黑洞,恐怕需要投入更多的智慧。  对我而言,这世界一直就是一个“魔界”,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的。我这种感觉的产生,远远早于我在奥斯陆大街上追寻橙色女孩。此时,我很难三言两语地描述这种感觉。但你可以试着设想这样一个世界:那时还没有什么关于自然规律、进化论、原子、DNA分子、生物化学和神经细胞之类的胡言乱语。是啊,早在这个地球开始旋转以前,早在它被贬低为太空中的一个“行星”之前,早在令人引以为豪的人类肉身被肢解为心、肺、肝、脾、脑、血液循环、肌肉、胃和肠道这些所谓的“脏器”之前。我指的就是那个时候:那时,人还是人,完整而自豪的人,不多不少的人;那个时候,世界就是一个火花四溅的奇迹。  突然有一只狍子敏捷地跃出林地,它注视着你——顷刻间,转瞬即逝。是什么样的灵魂在驱驰这牲灵奔突?又是何等玄妙叵测的伟力,它白昼用所有虹彩斑斓的鲜花点缀世界,它夜晚用璀璨星辰织就的壮锦妆扮广袤苍穹?  如今,这样一种赤裸裸的、原生态的自然感觉,还可以在民间创作中找到。比如,在格林兄弟搜集的童话中。去读一读吧,乔治。去读一读冰岛的《萨迦》,读一读希腊和北欧的古代神话,然后再读一读《旧约》。  看看这个世界,乔治,看看吧——在你被现代物理和化学知识洗脑之前:  此刻,成群结队的驯鹿正穿过寒风凛凛的哈丹格维达苔原。罗讷河汊之间的卡玛尔圭湿地上,数千只红鹳在孵卵。一群群矫健轻盈的羚羊跃过非洲广阔的热带稀树草原。成千上万的企鹅在南极洲的皑皑冰原上“咿咿呀呀”地交谈——它们毫不怕冷,它们喜欢那样。而且重要的不仅是数量:还有一只孤独的、若有所思的驼鹿警觉地走出挪威北部的冷杉林。一年前,就有那么一只迷途驼鹿一直走到了胡姆勒。还有一只受惊的旅鼠,它居然跑到费尔斯多伦一处仓库的板棚间钻来钻去。另一只胖乎乎的海豹,则让人从通斯贝格附近的一个小岛放回了水中。
别对我说,自然并非奇迹。别对我说,世界并非童话。谁要是不明白这一点,也许就只有到了童话行将终结的时候,才能懂得这一切。因为,然后我们才有最后一次机会,撤下障目的眼罩;才有最后一次机会,专注于这个奇迹——可那时,我们已不得不向它辞别,我们不得不离它而去。  我们完成了为时数月的房屋修葺工作之后,终于搬进了新居。我们作出的第一个决定就是,不再采取任何避免有孩子的措施。那是我们在这座房子里共度的第一个夜晚。也就是从这天夜里起,我们开始创造你。  我们在胡姆勒住了一年半,然后就生了你,乔治。当我第一次把你抱在怀里,我感到无比自豪。  你记得吗,我们今年的复活节是在我们的假期寓所里度过的?当时你将近三岁半。可你肯定把那些都忘光了。在大学里,我们学医的也必须选修心理学。所以我知道,四岁以前发生的事情,很少能保留在人的记忆里。  我还记得,我们俩坐在屋外,一人拿着半只橙子。维萝尼卡用摄像机记下了当时的情景,仿佛她已预感到,某种东西行将结束。乔治,你可不可以问问她,那盘录像带还在不在?或许翻出带子来会令她痛苦,可你还是得问问她。  复活节过后,我感觉我得了重病。维萝尼卡不肯相信,可我知道,这是事实。  于是我去了一个同事那里,他先做了几种血液检查,然后给我做了一次叫做“计算机-X线断层扫描”的透视检查。结果,他的看法跟我完全一样。我们得出了相同的诊断结论。  从此,我们开始了一种全新的日常生活。对于维萝尼卡和我来说,这是一个灾难。可我们却必须尽可能不断努力,好让你不生活在真正的“灾区”里。这期间,又有一套新的规则突然确立起来。“渴望”、“耐心”和“怀念”,这些词汇获得了新的含义。我们再也不能彼此承诺,我们来年天天相见。转眼之间,我们蓦然变得这般苍白而贫乏。那个曾经熨贴心灵的人称代词“我们”,如今已产生了一道可怕的裂痕。我们再也不能向对方提出任何要求,我们再也无法分享我们对未来的种种期盼。  现在你知道,你所阅读的这些文字,包含着我的生命史。而且你也知道,我是谁。这种想象令我宽慰。  可我必须向你提个问题,乔治。我几乎再也等不住了。让我径直告诉你几周以前发生在胡姆勒的事。  有一天夜里,你醒了。这正是我最想说的事。当时,我坐在冬夜的花园里。你突然从你的房间摸到客厅里来了。你揉着眼睛四下里看了看。我从花园回到客厅,我把你抱在怀里。你说,你睡不着了。你之所以也会这么说了,大概是因为你听见过,爸爸夜里也睡不着,爸爸和妈妈有时候在夜里谈话。  我得承认,我真是欣喜若狂:你在半夜里醒来,你睡意朦胧地来到爸爸身边,而他当时特别需要你。因此我并没有试图让你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我多想把我的心里话一股脑儿地告诉你;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你还太小,懂不了那么多。尽管如此,小小的你已经能够给我安慰。要是你能坚持,不再睡觉,我很想在这个夜里与你一起度过剩下的几小时。  我记得,那是一个晴朗的冬夜,我的头顶星光灿烂。那时,将近八月底。我给你穿上了一件厚厚的高领毛衣,我自己也披上一件厚夹克。然后我们——你和我,坐到外面的露台上。  我指着一弯淡淡的蛾眉月。它正远远地贴在东边的夜空。它弯弯的轮廓就像字母a。月相正在缩小,我对你解释说。  随后,我让你看布满夜空的各种星辰。我知道,我也许很快就得离你而去。可我不能告诉你。于是,我开始向你解释星空,先以一种你能理解的方式;可随后,我越说越来劲儿。我滔滔不绝地地畅谈宇宙,好像坐在我面前的,已是一个成年的儿子。  我说,之所这会儿是黑夜,是因为地球在绕轴自转,此时它正背对太阳。只有当太阳升起或落下的时候,我们才容易看清,地球在自转,我解释道。
我又指着金星说,这颗星是行星,它会和地球一样绕着太阳转。这个季节,我们可以看见,金星位于天空的东面。太阳也照耀着它,就像照耀地球一样。这时,我又向你透露一个秘密。我说,每当我仰望这颗星星,我总是想到维萝尼卡,因为金星就是“爱神之星”。  夜空中,我们看见的几乎所有亮点,都是真正的恒星。我接着说,因为它们会自己发光,就像太阳,因为天上的每一个小星星都是一个燃烧着的“太阳”。还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吗?“可星星不会把我们晒伤”,你说。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夏天,乔治,所以我们不得不给你身上涂满强力防晒油。于是,我用力让你紧紧地贴着我,然后对你耳语道:“那只不过是因为,它们离你远得要命。”  我又继续往下讲。虽然我知道,这些话你可能再也听不懂。  宇宙非常古老,我说,也许已有一百五十亿岁。尽管如此,至今还没有人知道,它是怎样产生出来的。我们都生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巨大童话里。我们在这个世界里跳舞和游戏,我们在这里谈笑风生,可关于世界的产生,我们却无从了解。这种舞蹈和游戏就是生命的音乐。  接着,我给你提了一个问题,乔治。那也就是我现在想要对你提出的问题,现在——当你终于能够听懂我话的时候。正是为着这个问题,我才给你讲了关于橙色女孩的这个漫长故事。  我说:想一想,在许久以前,在数十亿年之前,当一切被创造出来的时候,你站在进入这个童话的门前。你自己可以选择,是否于将来某时作为一个生命诞生在这颗行星上。但你不知道,你将生活在何时,你也不知道,你能在此生存多久,反正也许只有短短几年。你只知道,如果你决定,将来某时降临世界,你也必将最终离开世界和世上的一切,也许那时的离别,会令你万分忧虑,因为许多人都认为,这个巨大童话中的生活美妙无比;从而只要一想到生命随时可能终结,他们就会眼泪汪汪。是啊,这里的一切可能如此美好,以至于思及来日不多,就会令人痛苦难当。  我说:“你会选择什么呢,假如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强力,它迫使你必须作出决定?你会选择到这地球上来生活吗,无论长期或短期,几十万年或几亿年?或者,你会拒绝参加这个游戏,因为你不能认可它的规则?”  你并没有睡觉,可你一言不发。  我把你抱得更紧,你可能以为,我想温暖你。可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乔治,其实是因为,泪水刹那间注满了我的眼眶。我并不喜欢这样,我试图立即振作起来。可泪水注满了我的眼眶。  在过去的几个星期,我不止一次向自己提出这个问题。我会选择地球上的生活吗,如果我事先知道,我终将被遽然拖出世界,也许正当我陶醉于幸福的极乐中?或者,我会断然谢绝这种毫无意义的“给与拿”的游戏吗?因为我们只能在世界上存在一次,我们将被抛入一个巨大的“冒险”中。随后,来了一只老鼠,童话嘎然而止……  不,我真的不知道,我会选择什么。我想,我会拒绝这些条件。也许我会拒绝参加这个巨大的冒险,我会用一个客气的“不”字回答那个问题,假如只能到世上做一次匆匆过客。甚至于,我这个“不”字听起来可能还不那么客气呢。也许我会咆哮如雷:我再也不愿听见任何关于这种该死的两难命题的唠叨。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在那个时刻,当我抱着你坐在露台上,我十分肯定,我会拒绝整个游戏。  要是我决定,根本就不参与什么到地球上生存一次的冒险活动——我也不知道,我会因此失去什么。你懂我的意思吗?其实,有时候,我们人类会觉得,比起我们从未拥有过某样东西来说,失去我们所爱的东西,更加令人难受。只要想想:如果橙色女孩没有履行她的诺言——在她从西班牙回来之后的半年里我们天天相见;那么,我就再也不会遇到她,那我也许会觉得更好。对于其他的童话而言,道理同样如此。你认为,灰姑娘会跟王子一起回到宫殿里吗,倘若有人告诉她,这个游戏只允许她暂时参加,时间短得不到一星期。你认为,一周之后,她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如果她必须回到以前的生活,继续与灰堆和火钳相伴,还要忍受那个凶狠的继母和她同样邪恶的两个女儿?
现在,轮到你回答问题了,乔治,现在该你开口了。因为,就是我们坐在夜空下的那个时候,就在泪水模糊我双眼的那一瞬间,我决定,要给你写这封长信。  我再问一次。你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如果你面临选择?你会选择,来到世上过这短暂的一生,然后又撒开两手,放弃一切,一去不返?或者说,你会彬彬有礼地拒绝游戏,拒绝冒险?  你只有这两种选择——这就是规则。如果你选择了生,你也就选择了死。  可是,孩子,答应我,在你回答之前,你要深思熟虑。  如果你不能直截了当地回答我那个重大的问题,或许你可以间接地回答。你可以通过以下方式来回答:你想怎样度过你这一生——它始于维萝尼卡和我。  我还记得我们坐在屋外露台上的那个夜晚!它已深入我的骨髓,它已纹在我的心上。当我此刻读到这些段落时,一阵阵寒意沿着我的背脊倏然滑过。  然而在此之前,那一切我都想不起来;至少,要是我没有读到父亲的这些描述,我绝不会再想到那个灿烂的星夜。而此时,我的记忆蓦然醒来,当时的情景可以说历历在目。也许这是我对我父亲惟一真实的记忆。  我真的想起来了。也就是说,它在我的记忆里似乎迥然不同,它真的就像童话,或者说,恍若一个色彩绚丽的梦。  我当时睡醒了。爸爸从阳台上进来把我高高举起。他说,我们到外面去“飞翔”。我们去看星星,他说,我们要“遨游太空”,因此他必须给我穿暖和些,因为太空里冷得要命。  其实我知道,爸爸生病了!可他不知道,我已知道这事。是妈妈向我透露这个秘密的。她说,爸爸必须去医院,他很伤心。我相信我没记错,她就是那天下午告诉我的。也许,所以晚上我才醒了;也许,所以我才再也睡不着。  现在,我能清楚地记起跟我父亲一起度过的那个“太空漫游”之夜,就在外面的露台上。我想,我当时已经明白:我爸爸也许会离开我们,可他临走前还想让我看些东西。  然后,当我们“穿越太空”的时候,爸爸突然热泪滚滚。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哭。可他并不知道,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哭。因此,我当时才一言不发,我只有默不作声地坐在他怀里。  当我读完这封长信的最后几页,我终于明白了,我为什么总是对太空兴致勃勃。是我父亲为我打开了仰望星空的眼睛。是他教会了我,超越我们世间的烦忧,抬头仰望苍穹。如今,我俨然是一个业余的小天文学家,可我长期以来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进而,我再也不会觉得奇怪:我父亲和我居然都对哈勃望远镜抱有浓厚的兴趣。原来我的兴趣就是由他而来的!而且,我只不过是从他停止的地方继续前行。这就是一种“传承”。宇宙间发生的一切,难道不都具有这种性质吗?因此可以说,为哈勃望远镜所作的准备工作,早在石器时代就开始了。不,这还不准确,应该说,最早的准备活动,始于那次产生了时间和空间的大爆炸之后的几微秒。  我看完了信,又稍微思考了一会儿。这时候,妈妈又来敲门了。  当我走进客厅时,我觉得自己比几小时之前,比我起初拿着父亲的信走进我房间时,长大了好多岁。此时,我感到我已是如此成熟,我已不会在意那些好奇的目光——他们正以这样的眼神打量着我。  等大家都坐好了,我的目光扫视了一圈。然后我说:“我读了一封长信,是我父亲临死之前写给我的。我能理解,你们肯定都想知道,他都跟我说了些什么……”  屋子里鸦雀无声。我到底要说啥?接下来该怎么说?  我说:“这封信是写给我的。可我并不是惟一一个爱过我父亲的人。现在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我先说好消息吧:在座的各位都可以通读这封信——尤尔根也可以。坏消息是:今晚上还不可以看。”  我说:“我父亲的信,在大家开始谈论它之前,我先要好好琢磨琢磨。此外,我还需要时间考虑一下,我怎样回答他在信中向我提出的一个意义重大的问题。我必须仔细想一想,我该怎么回答他。”
可是这天夜里,我却没有合眼。整座房子里早就一片沉寂,我还睡意全无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银白的世界。雪已停了几个小时。  半夜里,我起床穿好衣服。我拿上我的鸭绒夹克、帽子、围巾和手套,穿过花园,来到露台上。我拍掉铁质长凳上的厚厚积雪,然后坐下。门口的灯我已灭了。  我抬头望着星光闪烁的夜空,我试图重温当年我偎在父亲怀中的情境。我相信,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曾把我紧紧地抱在他胸前。我相信,我也记得,他之所以那样做,是因为我不想从“太空船”上掉下去。接着,那个身材高大、声音震耳的男人就突然热泪滚滚。  我又试着思考他给我提出的那个意义重大的问题。可我就是不知道,我该回答什么。  在我的生命中,我头一次确切地知道了:我也必将离开这个世界,并且失去一切。这真是一种令人讨厌的想象。这是一种令人难以承受的想象。是我的父亲令我睁开双眼,洞悉了这一切——这我并不觉得讨厌。提前思考我该如何应付这一切,这本身是件好事。何况,我才十五岁——这真是一种美妙的想象。  尽管如此,虽然这一切都不错,但是,假如他们当初没有生下我,也许更妙。因为我现在已经非常悲伤,因为说不定我啥时就会死去。可我决定,首先要做到我父亲在信中说过的那些事情。我要给自己足够的时间,以便回答他的重大问题。  我仰起头来,望着数不清的恒星和行星。我尽量想象,我正坐在一艘宇宙飞船里。我发现,有好几颗流星倏忽而逝。我就那样久久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这一天,我不必去学校,和妈妈留在家里。上午稍晚,我们爬上阁楼,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在阁楼上的一只大纸箱里,我们找到那台旧电脑。我把它搬下来,给显示器和主机接通了电源。我想进入它的文字处理程序。这是一台老掉牙的使用“DOS-系统”的机器。它的文字处理程序叫做“Word Perfect”。我一个同班同学的老爸至今仍然在使用这种堪称“博物馆级”的玩意儿,我曾在他那里见识过不止一次。  可程序提示,必须输入一组不超过八个字符的密码,才能进入我父亲建立的那些文档。而这个密码正是十一年前其他人都没能猜出来的。  我想试试运气,妈妈这时就站在我身后。她说,她曾输入各种各样的单词试过,而且还有数字,比如说,生日、车牌号和身份证号码。  我怀疑,她的想象力不是特别够用。我试了几次,最后,我输入了这样一个少于八个字符的单词:O - R - A - N - G - E(橙子)。那机器发出“嘟”的一声欢叫,随即展开了硬盘上的所有文档目录。  如果说,妈妈此时大为感动,也许有些夸张。不过,她顿时抱着脑袋,几乎晕倒在地。  老式计算机里使用的“目录”命令,其功能相当于现在电脑里的“文件夹”。这种“目录”可以有最多八个字符的名称。我发现,其中一个目录就叫“维萝尼卡”。于是我把光标移上去,按下“回车”键——这部老机器当时还没配鼠标。屏幕上只显示了一个文档,名叫“乔治.信件”。我又“回车”。“哇”——眼前出现的文本,正是我昨天晚上躲在房间里读过的:你坐好了没有,乔治?无论如何,你可得坐稳啊,因为我马上要给你讲一个故事,它会令你的神经高度紧张……  当初我决定跟我父亲一起写作本书时,我还在想,这一回我可能真得尝试一回“剪刀加浆糊”的手工作业方式了。而现在,一切都变得异常简单了,正如我期待的那样。这下我就可以直接进入父亲留下的这篇文档,可以在其中自由地穿插我的想法了。这种方式真的让我觉得,我确实是在跟他一块儿书写。  我又鼓捣了好一阵子,终于把那台打印机也弄好了。这是一种滚轮式打印机。它发出可怕的噪声,打一页纸竟然需要四分钟!我看清了,这是因为,每一个字母都是由一柄小锤敲击色带印到纸上的。
我现在正用这台老机器写作。我说的是——现在。我刚刚输入的一句话就是:我现在正用这台老机器写作。我说的是——现在。  我妈妈有一张唱片,名叫《永难忘怀》。这张唱片非常独特,因为上面录制的是娜塔莉·科勒跟她父亲的二重唱。她父亲就是著名的歌唱家纳特京·科勒。这些听起来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然而要知道,娜塔莉·科勒是在他父亲去世三十年之后,才跟他合作完成这张唱片的。从纯技术层面来看,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娜塔莉·科勒只需在纳特京·科勒以前的音轨上继续唱就是了。人们几乎可以说,她把他父亲的声音挪到了一个“新的游戏场地”。  也就是说,从技术上讲,跟一个死去了三十年的人一起唱二重唱,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难事。因此,倒不如说,此处的困难主要是“心灵上的”。  几天之后,我又坐在那台旧电脑前。现在我必须决定,我该怎样回答我父亲给我出的那个难题。  我把那封长信读了四遍。我想:我可怜的、可怜的父亲啊!他真的让我感到很难过,因为如今他已不在人世。然而,他所写的那一切,却不仅仅是针对他自己,而且是针对全世界的所有人——那些先我们而去的人,那些正在生活的人,以及那些将要来到世间的人。  “只有这惟一一次,我们活在世上”,我父亲写道。他多次说过,我们的存在转瞬即逝。我还不太明白,我是否跟他有着同样的体验。我已在这世上生活了十五年,而这些年月在我看来,似乎并不是“一瞬间”。  但我深信,我完全理解我父亲的意思。对于所有那些能够真正懂得世界总有一天会终结的人们而言,生命确实是短暂的。然而,并非人人都能深刻地领会到:有朝一日万劫不复地离开人世——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仍旧犹豫不决。但我已经越来越赞同我父亲。也许我也可以彬彬有礼地谢绝这个游戏。我在这世上所能度过的那一瞬间,较之于此前和此后的无限时空,真是微不足道啊!  即使我已知道,某种东西好吃得要命,可我定然会谢绝品尝,倘若允许我咬下的那一小块,可能还不到一毫克。  我从我父亲身上继承了一种深刻的悲伤情绪:有朝一日,我们会永远离开这个世界。我学会了想起“那些如同此刻的黄昏”,“那些我不再活着的黄昏……”。可我也同时继承了父亲看待生活的那种目光:生活是如此奇妙!到了夏天,我也要去对那些可爱的大黄蜂考究一番。(我有一只秒表。也许用它可以精确地测量出大黄蜂的飞行速度。而且我必须称一称它的重量。)我也不反对到非洲的热带稀树草原上作徒步旅行。此外,我也学会了仰望天空,学会了惊叹所有远在数十亿光年以外的太空中的未知事物。在我不到四岁的时候,我就学会了这些。  可我尚未开始,到大自然里去实践这一切。我必须从另一端开始。也许,我必须以自己的方式作出这个决定。  倘若“橙色女孩”的故事是一部电影,我是远远地坐在放映厅后排的观众,并且知道,假如让·奥拉夫和橙色女孩没有找到对方,我就不会出生在这个星球上——那我定然会为他们喝彩,并且衷心希望,他们彼此不会擦肩而过。我的心儿将怦然跳动,因为我会害怕,她或者他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从而他们绝然不会想到上教堂做一次圣诞礼拜。而当维萝尼卡和让·奥拉夫最终相遇时,我则会担心他们之间可能产生的任何一点哪怕最细微的意见分歧。因为,就我而言,他们之间一场真正的争吵,完全具有“宇宙攸关”的影响。  世界啊!要是那样,我就永远也不会来到这世界。我也就永远也不可能经历这巨大的秘密。  宇宙啊!要是那样,我就永远也不可能抬头仰望群星璀璨的夜空!  太阳啊!要是那样,我的双脚也就永远也不可能踏上通斯贝格附近那些温暖的小岛。我就永远也不可能往水里扎猛子!
此时,我对这一切茅塞顿开。我突然明白了那所有的关联和影响。直到此刻,我才深入骨血和灵魂地懂得:不存在——这意味什么。我的胃在痉挛。我恶心。可我也愤怒!  我会暴跳如雷,如果我知道,总有一天我将消失——而且是永远地离去,不是一两周,不是四年或者四百年,而是万劫不复。  我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变成了一个玩笑或者闹剧的牺牲品;因为,先是有人走过来说道:“这里有一个世界,你可以在其中随意玩耍。这是你的拨浪鼓,这是你的小火车,这儿有学校,你秋天就要上学。”然后他就开始诅咒般地念叨:“四月,四月,快快来!”于是,整个世界又从我的手中被夺去。  我仿佛已被所有的人遗弃。我无处立足。没有什么能拯救我。  我不仅已失去了世界,我不仅失去了我热爱的所有人,所有的物。我也失去了我自己。  “轰”的一下——我已消失。  我愤怒不已。我是如此愤怒,我几乎马上要呕吐。因为我看见魔鬼就在眼前。但我不想让魔鬼主宰一切。我要摆脱这邪恶的东西,在它的淫威压倒我之前。我决定,我要选择生命。我决定,我宁愿选择善,即使命运恩赐给我的那点东西微末如尘,少得可怜。也许存在某种东西,我们可以称之为善良的“他”或“她”——谁也不知道,是否有一个神,它君临一切。  我知道,有恶,因为我听过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而且也我知道,有善。我还知道,在两个深渊之间盛开着一朵美丽的鲜花;并且,从这朵鲜花之中,将会翩然飞起一只热爱生命的大黄蜂。  哈!现在我看清了。幸好在这个“方程式”中有一段愉快的小快板:两个悲剧之间出现了这段诙谐的木偶戏——这一想象我可不愿放弃。为了第二乐章,我准备孤注一掷!有一种东西,它叫“生的饥渴”,而那两个深渊,我无论如何也绝不要经历:它们不存在,根本就没有它们,它们不是为我而存在的。惟一存在的,就是一段勇敢的小快板。  我发现,此时我已能理智地思考——我得承认这一点。弗朗茨·李斯特把《月光奏鸣曲》的第二乐章叫做“两个深渊之间的一朵鲜花”。此时此刻,我眼前一亮:我已用一种十分巧妙的办法,解决了那个庞大的两难命题。  然后我再试着退回到数十亿年以前。因为我必须在那时作出决定:在遥远的将来,我是到地球上生活,还是放弃那种生活;因为那些规则不适合我。而现在我已知道,谁将是我的父母。现在我知道了,这个故事是怎样开始的。我甚至也知道了,我将爱上谁。  现在,答案即将出来。现在,我即将作出那个庄严的决定。我写道:  亲爱的爸爸!谢谢你的来信。它令我震惊,令我高兴,也令我痛苦。可现在,我终于作出了这个艰难的决定:我十分肯定,我会选择到地球上生活,纵然这生活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因此,你也终于可以不再担忧。你可以“安息”了,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谢谢你,因为你曾苦苦追逐橙色女孩!  你在信中向我提了几个关于哈勃望远镜的有趣问题,实际情况是:我最近才写过一篇很长的家庭作业,谈的就是这部望远镜!!!  现在我要向你透露一个重要的秘密:我想,我已经知道了,我圣诞节会得到什么礼物!尤尔根已经暗示过几次,我可能会得到一部天文望远镜。这本来是难以置信的,可尤尔根也看过我的家庭作业,他甚至看了两遍,虽然他根本就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但他说了,他为我感到骄傲。老实说,我对他不能再有别的要求了。我真的挺喜欢这个人,好像他就是我的亲生父亲。  要是我在圣诞节有了望远镜,我会带着它上费尔斯多伦去。因为在我们所住的这种平原上,大气中有太多、太多被天文学家们称作“光学杂质”的东西。我还知道,我要给我的望远镜起什么名字。它该叫做“让·奥拉夫-望远镜”。
最后,向你致以衷心的问候,你的乔治——他仍然住在胡姆勒;并且知道,他源于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又及:读了你的长信之后,我想我有勇气跟那个拉提琴的女孩说话了——也许就在下星期一。现在,我已想出了一个绝好的话题……然后,或许她就会让我看她的小提琴了。  可我还在写。因为我还有几句所谓的“附言”,也就是想为所有读了本书的人们写几句话。而这只是一个善良的建议:  问问你们的父母,他们当初是怎样相识的。也许他们会讲述一个激动人心的故事。要同时问他们两个,看看他们所讲的故事是否完全相符。  不要吃惊,如果他们突然显得尴尬起来。我想,这很正常。我们前面谈过的这类童话,永远也不会完全相同。可这时你们会慢慢地发现,每一个童话都或多或少有一些敏感的“规则”,而这些规则本身,却让人难以言说。也许你们可以试试,绘制一条关于这些规则的曲线。用语言去把握它们,并不总是很容易;并且有一种东西,我们称之为“分寸感”。  那样的故事越是宛转曲折,它听起来就可能令人越是紧张。因为,要是其中的某一个细节跟实际发生的结局稍微有所不同;那么,就很可能根本不会有你们。我敢打赌,其实,当初有不计其数的小事,它们可以改变全局,最终使你们没有机会降临人世。  或者,不妨引用我聪明的父亲的一句话:生命就是一次大型的搏彩,只有那些中奖的彩票才是可见的。  而你,正在阅读本书的你,就是那样一张中奖的彩票。祝你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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