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是在他从前曾长期受歧视的家族内更要这样做。
自然,这位古怪而急躁的人不只是怀有私人宿怨,他还必须对付朝廷的
官员,而人们认为在这些人中,从前曾给他以保护的却很少。宣宗在接见高
级官员时常年坚持威仪整肃。他往往用尖刻的个人批评或者在讨论中显示备
知底细的知识,来使他们感到难堪。他在正式朝觐中严厉盘问来朝见的节度
使和新任命的地方官员时所准备的讯息,都是来自他对帝国重要材料的研究
和他的工作人员所提供的细致的情况简介。他以在礼仪或在实质性事物上注
重细节闻名,例如在宣宗手下为相10年的令狐绹 (公元802—879年)有一
②
次被皇帝问得神态失常,甚至在冬天他也汗湿重裘。但与此同时,宣宗也像
他的父亲宪宗那样,颇有志于重建贞观之治。他的助手给他读关于太宗与其
臣下相互关系的非正式史书《贞观政要》;他有时又像从前诸皇帝那样对他
所宠信的官员表示极大的关心。他比某些从前的皇帝更加真心实意地鼓励相
应的官署提出坦诚的批评。但是,朝臣们普遍的情绪一定是狐疑不定,对他
又敬又畏。③
当然不必奇怪,宣宗在846年的第一个重大决定就是罢掉了与他所痛恨
的侄儿武宗沆瀣一气的、大权在握的政治家李德裕的相位。李德裕按惯例逐
步降级,越降品级越低,越降越往南方,最后由于仔细地复查了李德裕曾经
略有牵涉的司法案件,他遭到了决定性的打击。宣宗以综合调查所得为基础,
对李德裕的罪行进行了长而详细的谴责,所以他把李德裕贬谪为最底层的官
(南海海南岛上的一个县令),使这位前宰相在850年初死于此地。即令在
这样的贬谪以后,令狐绹对李德裕的回忆仍是那么强烈,致使他梦寐难安。①
宣宗罢免了李德裕的相位以后,拥护宣宗的是李德裕从前以铁腕行政方
式所制造的许多政敌,当然还有一些牛党的追随者;后者希望看到李德裕和
② 王谠:《唐语林》(上海,1957 年),卷1 第7 页。
③ 《东观奏记》(《图书集成》版),1,第2 页。
① 《资治通鉴》,卷249 第8075—8077 页。
② 《资治通鉴》,卷249 第8073 页。
① 《东观奏记》,卷2 第14—15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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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主要伙伴完全像牛僧孺和李宗闵从前那样受到羞辱。牛党年轻的成员如
诗人白居易的侄子、在846年到851年任宰相的白敏中 (约862年死),便
在某种程度上煽起了往日的朋党仇恨。可是,要认为这个时期牛党在政治上
已取得绝对的最后胜利,那也是错误的。首先,朋党双方许多老一代重要成
员,在9世纪40年代后期已经死去。另外,更加重要的是宣宗本人正作为全
帝国最强大而唯一的政治力量出现,结果是大规模的公开朋党活动普遍减
少。虽然宣宗确实恢复了几个牛党的老人的地位,并且宠待他们的几个亲属
(包括牛僧孺的儿子),但在高级官员中严格按朋党界限调动职位的情况还
是有限的,而且甚至这种现象在9世纪50年代也已消失。没有发生文宗朝廷
的那种政体的更替。从此以后,牛李大党争只能在文学和历史中听到它的回
声了。
宣宗的统治看来可分为三个政治阶段。第一阶段从他登极到约850年,
这时显然是要致力于加强他的权力;罢免李党的成员;解决佛教的问题;重
新统一西北诸州 (它们在吐蕃王国分裂后已投降),后一问题我们在下面将
予以申论。白敏中是这时期的七个宰相中唯一任期大约超过了一年的人。第
二阶段包括9世纪50年代的大部分;这时期的特点是少数宰相任期较长,其
中包括令狐绹和著名的财政官员裴休(787?—860年)。第三阶段是从857
年到859年,这时宣宗变得日益躁怒 (他也和其他诸帝一样,对道教的长生
术感兴趣),宰相的替换也很快 (其中多数人过去都是翰林学士)。
很难过细地评价宣宗的后两个时期,因为正如我们在上面讲过的,其中
的一个原因是史料不足。由于朝廷基本档案被破坏,又由于9世纪最后25
年叛乱期间行政解体,当90年代之初最后要求按常规修宣宗实录时,竟不能
①
以正常方式编出“一个字”来。一位奉命做这一吃力不讨好的工作的历史学
家裴庭裕确曾编撰了一本共三卷关于宣宗朝遗闻轶事的书,署名为《东观奏
记》。这本书是我们了解宣宗个人品质的主要材料,可是它实际上没有提供
有关重大政治问题的情况。它的本纪和这时期少数人物的传记(在10世纪中
叶被编成《旧唐书》的一部分)都有这个缺点,特别是关于9世纪50年代更
是这样,因为它们通常只列有空空洞洞的官职。《唐会要》和《册府元龟》
这两种非常重要的文献汇编也仓促地漏掉了宣宗后期的条目。所以下面关于
9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唐代朝廷的一些论述是假设性的。
大家都强烈地认为,宣宗之治是一个清算和评估过去的时代,也是一个
使知识变成可用形式的时代。这时期不论公家或私家的大部头汇编式著作的
数目大得惊人,多达一打以上。这和前此几十年对这种著作只是偶尔有兴趣
的情况大不相同。在这些官修类书中,有几种是关于中央政府和诸镇材料的
①
摘编,专供皇帝御览。此外,杨绍复续编了苏冕的《会要》(853年奏呈),
其中收辑了德宗以后迄至他本人时代的诏令和表章;这本书后来编进了今本
《唐会要》中。
历史著作中包括另一部续编书,即《续唐历》(崔龟从851年编),它
是一部编年史,上接8世纪谱系学者柳芳所著的《唐历》止讫的地方。此书
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的关键材料的来源。854年,史馆奏呈文宗朝《实
录》40卷。除之此外,他们还想恢复原版的《宪宗实录》,以代替李德裕影
① 《四库全书总目》,卷51 第15 页。
① 《东观奏记》,卷2 第12 页;《资治通鉴》,卷248 第8032—8033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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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下编辑的第二版。一种10卷本的关于历代君主政务的编年体类书和另一种
相关的300卷本《统史》,一并在851年上呈给皇帝,它们编写的目标是想
给皇帝提供从古代到隋末的“所有”著名的诏令、法律和一般政策。
科举制度在姚康的 《科第录》中有所讨论,此书在宋代尚存于世,也是
后来一些汇编的重要材料来源。赵瑑辛勤地从各私家材料中选收了有关咏进
士科的诗这一特定题旨的材料。最后,两种很重要的法律著作成书于宣宗年
代:一为 《大中刑法总要格后敕》(公元851年),它使官员们掌握了文宗
以来迄至当世的帝国立法;一为12卷的《大中刑律统类》,它是按唐律分类
②
法分类的。这一书名清单可能并不完全,但它足以有力地体现改进工作的精
神。
对于法律的重视也贯彻到了实际中去。人们为进一步明确犯罪行为的定
义和使法律程序正规化作了努力。宣宗的总的倾向是要减轻对犯罪的处罚,
办法是减少处刑条令和实行赦免;但是如果真有显然是蓄意触犯法律的情
况,他也是很严厉的。宣宗也鼓励在政府的决定上更准确地援引先例;许多
①
问题的奏疏通常都要引用早先的立法,特别要注明它们的日期。宣宗注重细
节而且治理公务井井有条的优点历来被传统历史学家所广为称道,也至少博
得了某些中央政府的官员——特别是刑部和礼部的官员——的好感。但是,
也许是由于宣宗明确反对李德裕所树立的那种皇帝和强有力的宰相之间的伙
伴关系的榜样,他很难把实权授予任何在名义上负责的大臣。这当然会在实
际上遏制官员们的主动性的发挥。
宣宗之治不以采取有革新精神的经济和社会改革措施而见称于世,虽然
有许多问题要着手解决。例如到9世纪50年代,从长江下游征集的漕粮大约
只有30%事实上送到了北方的廒仓内。汴渠河道上盗窃和贪污横行,同时漕
船因普遍缺乏维修而经常有损失。在9世纪50年代之初,盐铁转运使裴休发
布一系列法令以扭转漕运形势,漕粮接收额一度虽高达往日的三倍,可惜毕
竟好景不长。同时,尽管宣宗时代人们曾想改革食盐的专卖,但所产的大部
分食盐往往归方镇而不是归中央政府所用。长安此时的食盐收益不过略高于
宪宗时代收入的半数而已。②
至于朝廷政治与第一次群众大规模骚动之间的关系则是一个复杂的问
题,虽然我们对这些年的情况知道得很详细,但仍不能充分了解。一方面,
唐代中央政权,从传统的和表面的观点看,被认为已比安禄山之乱以后更弱,
但它已延续的时间却比人们的看法长得多。圆仁描述了9世纪40年代中央控
制农村的程度,它表明乡村还是颇为稳定和繁荣的,甚至在半独立的河北也
③
是这样。总而言之,县令(唐代最低一级政权)对地方事务的最小限度的干
预一直被容忍到反王朝的力量明确地要向国家权力挑战之前的9世纪70年
代。另一方面,唐朝后期的经济和社会继续发生着重大的变化,比如私人手
中的大庄园日益发展,同时农民的生活相应地出现混乱。其中有些变化中央
政府是故意视而不见,有些变化它又无法理解,在行动上也敷衍了事,无所
作为。中央组织机构的固有缺点,在9世纪中叶的稳定时期也暴露出来,最
② 《旧唐书》,卷18 下第628 页。
① 《旧唐书》,卷18 下第627、629 页。
② 崔瑞德:《唐代的财政管理》,第57—58 页。
③ 赖肖尔: 《圆仁游唐记》,第4 —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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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表现为点点星火,即兵变和抗税骚动等等。由于这些事件至少在9世纪50
年代以前相对地说不太经常而且又是孤立的,它们能被长安平定,因此产生
了老一套救治办法还有效的错觉。许多带根本性的问题既未诊断出来,也未
得到纠正。①
在宣宗统治的末年,武装叛乱纷纷出现于今天的广东、越南北部、江西
和湖南,另外还有宣州 (安徽)康全泰和浙东(浙江)的裘甫这两次严重的
兵变。它们历来被认为是最后直捣唐王朝心脏的王仙芝和黄巢的灾难性叛乱
(873—884年)的先驱。这一时期正是唐王朝的命运开始不受长安控制的时
候,我们可以恰当地说,它标志着我们论述的宫廷政治的结束。虽然唐王朝
此后名义上存在了大约四十多年,但9世纪末年应该视为五代时期的开始。
九世纪初期和中叶的对外关系
如前所述,中国人在8、9世纪之交在西南的胜利和同南诏结成的反吐蕃
联盟的巩固,大大地缓和了吐蕃人对西部边境的压力。此后吐蕃转而攻击回
鹘人。吐蕃在791年拿下原来属于中国的北庭前哨基地,它便开始想扩大沿
它北部边界的势力范围。除了想增加自身的安全以外,吐蕃向北扩张的一个
重要目标是渴望至少要控制通过中亚的远程贸易的一部分地段,梦想损害回
鹘人和中国人之间的贸易。800年以后,吐蕃人对现今陕西的中国外围城镇
的零星侵犯虽然被唐王朝方面警觉地注视着,但很可能是他们攻击回鹘人这
一主要目标的附带行动。不言而喻,回鹘人也很不安。对于吐蕃人干扰他们
的贸易和进贡商队,他们的反应是在813年在吐鲁番附近举行了一次大反
①
击,但是这次战役没有取得决定性结果。后来在9世纪头10年后期,这两
个亚洲内陆的强国都主动向中国发动外交攻势:回鹘人用第三次请求和亲的
办法重申他们与中国人的联盟,吐蕃人则迫切地要求与唐政府缔结策略性的
休战条约。
为什么吐蕃适值此时要接近中国,这个道理现在尚不太清楚,一个听起
来可信的假定是,宪宗时代的唐王朝内政已很有起色,因此它能够比8世纪
后期对外部施加更大的影响。这两个国家早在808年就对各种问题开始进行
谈判,人们认为吐蕃新王可黎可足(约 815—836年在位)特别希望和平。 819
—820年吐蕃人大举进攻中国的西北,是针对性地向唐朝皇帝施加压力,以
迫使他同意签约。821年双方在长安就一个全面的条约进行谈判,次年在拉
萨最后商定初稿。它规定:结束战争状态;停止对对方领土的侵犯行为;制
②
定关于使节旅行的规则;调查并遣返在边境附近拘捕的“可疑分子”。
9世纪20年代西藏的政治史也很动荡不安,其特征是佛教王室与权势藩
③
臣家族之间的斗争——后者的许多家族都拥护土著的苯教。毫无疑问,这种
削弱力量的内部纷争是使得821至822年的唐蕃会盟在订约之后没有马上破
裂的重要原因,而783年的条约却不是这样。整个说来,吐蕃和中国之间的
① 详见本书下面第10 章。
① 《资治通鉴》,卷239 第7701—7702 页。
② 佐藤长:《古代西藏史研究》,第2 卷第600—604 页;李方桂:《公元821—822 年唐蕃会盟碑研究》,
载 《通报》,44.1—3 (1956 年),第1—99 页。
③ 佐藤长:《古代西藏史研究》,第2 卷第696—69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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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系在9世纪的20年代和30年代是和平占了上风。大约在840年,吐蕃君
权迅速式微,并且随着达磨王之死而不复存在:据西藏和中国史学所述,达
磨王是一位凶恶、放荡的“末代昏君”。鉴于他反对佛教的态度,部分情况
至少是这样的。诸王子在达磨王死后的继承权斗争中把吐蕃弄得四分五裂。
他们已不能再陈兵河西走廊了。吐蕃王国曾经长期成为晚唐历史中的主要外
患,此后在东亚的国家关系中已不起重大作用了。
从大约795年到835年,回鹘人的势力正如日丽中天。他们在这几十年
和中国的联盟中受益越来越多,但中国的财政支出却是灾难性的,不胜负担。
最初,唐朝商人以丝绸交换回鹘人的马匹,以此作为正常的经济交往。但是
在8世纪后期和9世纪初期,中国政府需要大量马匹来对付讨伐方镇的战争,
又因吐蕃人的侵占西北而失去了最好的放养牧场,它只有依赖回鹘人供应马
匹。回鹘人利用这种形势,把次等马匹南运到中国,其数量之多大大超过了
唐朝的需要。回鹘人对这些马匹索取高价(通常是40段丝绸换一匹马),而
且隐含报复之意。中国没有其他良策,只好“死的活的都按头计算”,一律
①
照价付清,否则就会使边境被侵犯的风险大为增加。中国的国家财政在这种
重压下受到损害。在几次强制性的马市交易中,多达50万段的丝绸因而易
手。虽然有些丝绸供应了回鹘宫廷的消费,但大多数丝绸变成了回鹘人的亚
洲内陆贸易的津贴。可以预料,许多中国官员非常不满意这样一种情景:长
江下游的织绸妇女在织机上辛勤劳动,所产丝绸却被政府支付给了“外夷”。
回鹘派来中国的使臣和他们的代理人——摩尼教僧侣和粟特商人——的傲慢
无礼态度,更加深了这种屈辱感。
可是,与回鹘的友好关系却是晚唐外交政策取得成功的主要因素。太和
公主在821年婚配给回鹘可汗,不管这多么有损于中国人的面子,但总归是
结盟的重大象征,而且由于巨大的嫁奁和公主本人的高贵身分,这一结盟的
重要意义也就更显得突出了。事实上,在与唐王朝交往的外国列强中,只有
回鹘人获准婚娶了真正的公主作为可汗的配偶,而且他们也只有三次。其他
国家如果也有幸结亲,所娶的则是皇帝的远房女姓亲属。①
回鹘人和吐蕃人一样,在9世纪30年代也被内部的权力之争大大削弱。
一个甚至更加令人瞩目的巧合是,840年正当吐蕃作为统一的国家而走向崩
溃的时候,黠戛斯也成功地推翻了回鹘帝国。如上所述,李德裕在843年曾
经驱散了聚居在中国边境的大批回鹘难民。因此,亚洲内陆的国际政治在很
短时间内起了很大的变化。在吐蕃和回鹘帝国衰落以后,唐政府才能使自己
在北方和西北摆脱广泛的外国的复杂关系——这是王朝建立以来第一次出现
的形势。
经李德裕劝说,武宗做出了下面重大的决定:不去收复中国在东突厥斯
②
坦的安西和北庭殖民地。李德裕坚持,即令这些边远地区能重新从土著人的
手中夺回,在那里再事建筑要塞,由此而来的开销和危险与可能的收益相比,
也是得不偿失的。何况北方大草原的新主人黠戛斯已经表示,他们有意与中
国共存共荣,甚至可以做中国名义上的藩属,以符合唐王朝意识形态的传统
和外交上的礼仪。黠戛斯和唐王朝之间的这种互相克制的态度,实际上使边
① 札奇斯钦:《对回鹘马问题的一个看法》,载《食货月刊》,1.1 (1971 年),第21—28 页。
① 《唐会要》,卷6 第75—78 页。
② 《旧唐书》,卷174 第4522—4523 页;《册府元龟》,卷994 第7 — 8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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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的大草原保持了几十年的和平。
对接近中国家门口的地区,中国人从9世纪40年代初期之后只限于恢复
他们原来的西北方面的领土和重建北方边境地区的天然防线。这种方针是采
用几种不同的方式实现的,其具体做法则视几个外围地区的具体军事形势和
居民人口的构成而定。
西起敦煌东到兰州的河西走廊,在840年以后变成了不再效忠于拉萨王
的吐蕃各领袖进行激烈武装斗争的舞台。不久,一个名张义潮的中国冒险家
纠结了一支自己的军队,他召募的是住在商路沿线各城镇的“中国人”(其
中许多人可能是中国—吐蕃—突厥人的混血种)。到了851年,他已经把吐
蕃的封建领主们驱逐一空。他派遣一名使节到长安自愿向唐王朝归顺,这使
得朝廷大受鼓舞。他被授予“归义军”节度使及其领袖的地位。张义潮的彪
炳功绩后来使他变成了他的原籍敦煌地区人们崇拜的对象,并且变成了激励
人心的尚武歌谣的题材。①
位于甘肃东部的原州和秦州等一大批重要城镇陷于吐蕃之手已达约百年
之久,现在在9世纪40年代后期都直接归附了唐王朝。唐王朝的将军们能够
不费多大力气就降服了那个地区吐蕃骑兵的残余。
可是,政府在平定长安正北约300公里的鄂尔多斯沙漠以南的长城边缘
地带草原时却遇到了大得多的困难。这里,沿今日宁夏和陕西的交界,住的
是唐古特人(党项),这是一个相当大的半游牧部落联盟,源出吐蕃人种。
唐古特人在7世纪和8世纪被搞扩张的吐蕃王国赶出了吐蕃东北部(今青海
省)的老家。多少年来他们都被三大强国所排挤压迫。最后在9世纪初年,
他们定居于长城附近的夏州—银州地区。这个地方很贫瘠,不适于大规模农
业生产,但可用来养马,同时也是长安与回鹘首都之间进行贸易的理想地方。
唐古特人在政治上从属于唐王朝,他们的所在地被分为若干羁縻府州,归中
国任命的节度使管辖。这些节度使(他们大多有中外混合血统)成了9世纪
那个地方不稳的根源。他们压迫唐古特人,以谎称的公正价格来骗取唐古特
人的马匹和骆驼,用敲诈行商负贩之法来牟取暴利。在9世纪的20年代和
30年代,唐古特人不顾严厉的禁令开始用从中国走私出来的武器进行报复。
到了武宗时代,唐古特人原来断断续续的袭扰变成了一场真正的叛乱,而且
由于唐古特人得到了来自无家可归的回鹘人和吐蕃人的支持,这些袭扰甚至
变成了危及长安的潜在根源。宣宗作出和解的姿态,撤换了搞贪污的节度使,
但是袭扰并未停止,他于是命令一位前宰相统带一支讨伐大军去惩戒唐古特
人。但是,宣宗的方针是派一些可信赖的文职官员到战场上去,希望他们能
够把文明的品德灌输给游牧民,所以在军事上没有收效。它花了五年时间,
耗费了大量资财,才勉强恢复了平静。唐古特人虽经这次失败,仍很强大。
他们的骑兵在反对黄巢的叛乱中助了唐皇室一臂之力,他们的商人在9世纪
后期的贸易中更加财源茂盛。到了五代时期,唐古特人挣脱了中国人的控制,
建立了一个政权,这便是11世纪和12世纪西夏王国的基础。
中国在安南(今越南北部)的南方殖民地前哨的事务,也和9世纪中叶
云南人的国家南诏的有增无已的领土野心互相纠缠在一起。这种相互联系的
关系的形成由来已久。唐王朝向岭南道(今广东和广西)以及进一步向河内
地区的扩张,是它开国以来就一直追求的目标。这个广大的热带地区被政府
① 王重民等人编:《敦煌变文集》(北京,1957 年),第1 卷第114—12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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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为几个军事辖区,再被细划为若干州,但此举并没有能够防止北方统治者
和他们南方臣民之间连续不断的冲突;正像肖孚所指出的,“华人从来未能
①
完全战胜过蛮子。”安禄山之乱以后,长安的官员们似乎还把这个遥远的南
方视为一潭死水,因此他们多半都允许地方官员随心所欲地虐待人民,这种
情况与北方的唐古特各地区毫无二致。当土著反叛看来有成功的机会时,唐
②
王朝就派兵去恢复秩序。858年,继几十年不分胜负的小冲突之后,安南爆
发了一场大叛乱,它的领袖采取了向南诏求援的空前步骤。
南诏在进入9世纪以前本与唐王朝有联盟关系,但它这时已变得强大得
多了。南诏各统治者在9世纪之初热心地学习了唐王朝的政府和文化的许多
特色,最初是在韦皋和其他四川节度使的教化下进行的,因为韦皋等人认为,
以中国生活方式的影响来开化这些异域民族乃是传统的责任。例如,南诏显
贵的子弟们被派往成都学习,而当他们回去时便把唐朝的行政管理方法带回
了他们的故土。可是,这种和平的交往并未持续多久。在9世纪20年代,四
川的中国戍军由于得不到节度使的充分给养而变得不安分起来,他们向南诏
的边境部落寻求他们的必需品。不久,南诏的领袖们甚至比他们原来的老师
更了解四川防务的优点和弱点。在829至830年,南诏多次进攻四川,深入
到成都的郊区,扬言要把中国人民从他们自己长官的荼毒下解救出来。他们
实际上得到了戍军中兵变的支持。虽然达成了停战协议,而且后来的诸节度
使恢复了中国军队的风纪,但唐王朝不能再指望南诏成为恭顺的盟友了。西
南边疆地区在后来的几十年内仍然局势紧张。
在这种背景下,唐王朝在安南的殖民地变成了南诏通过红河和黑水流域
进行军事冒险的天然目标——这两条河把云南高原的水引入东南的东京湾
(北部湾)。安南叛兵和他们的南诏盟友组成的这支联军,在9世纪50年代
之末和60年代之初使中国戍军遭受严重的损失;他们在863年拿下了交州—
—设于今河内的行政中心。唐朝一位受人称颂的将军高骈仅在几年之后就战
胜了这支大规模的入侵部队。868年以后这个偏远的南方安静下来了,但是
①
这个和平是花了很高的代价才获得的。正像上面讲述的那样,唐王朝这时正
被许多内部叛乱所困扰,而且不久又经历了由一个名为庞勋的军官所领导的
①
兵变的蹂躏——它严重地扰乱了长江中下游的大部分地区。另外,王仙芝—
黄巢的大叛乱仅在五年以后也开始了。
① E.H. 肖孚:《朱雀:唐代在南方的形象》(伯克利,1967 年),第61 页。
② 见同上书中之表,第61—69 页。又见下面第10 章。
① 《旧唐书》,卷746 第17 页。
① 戴何都:《868—869 年的庞勋动乱》,载《通报》, 56 (1970 年),第229—240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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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唐朝之灭亡
财政问题、乡村的动荡和民众叛乱
只是在884年以后,进入了完全没落时期的唐皇室,才最终放弃了控制
全国的尝试。在此以前,它从未真正丧失对任何地区的主权,尽管在若干地
区它的实际权力已经很少,甚至那些最顽固的独立地区仍照常采用唐朝的官
衔称号,并经常觅取政府在形式上的任命。这样,唐王朝甚至在它已经不能
实施政令的地区也继续存在。但是,在“叛乱”地区重建权威必须作出经常
的和费用巨大的努力,在外来侵略面前保卫帝国的不可避免的需要,以及甚
至在中央政府有效的统治已被严重削弱后仍然需要维持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
的努力,这些都给王朝实际所能支配的财力带来了沉重的压力。这些压力导
致了一系列恶性发展,使情况越来越复杂:从780年到820年,为了支持恢
复王朝统一的战役,农民身受增税的负担;从820年到860年,出现了不断
增加的骚动和地方性的盗匪活动;从860年到875年,受到广泛支持的戍军
暴动发生了,他们认真地试图在长江下游建立一个独立的地区政权;从875
年到884年,一场大规模的民众起义爆发了。起义者攻陷了唐朝的首都并占
据它达两年多时间。王朝如今是真正毁灭了。从884年到907年,一批地区
性的政权先后建立了起来,其中有一个地区政权给予了唐王朝以致命的打
击。
考虑到这一系列的发展,造成唐王朝没落的大规模起义似乎是不可避免
的;9世纪中期见多识广的官僚们已经发觉事态及其根源的严重性,并向皇
帝表示了他们的忧虑。许多传统的中国学者,以及当代严肃的历史学家,都
从将近一个世纪以前便已开始恶化的经济状况来探索晚唐民众起义的根源。
唐朝后期财政政策的背景
780年推行的两税法并没有减轻纳税农民的负担。此法将多种赋税负担
固定为一年两次的标准课征,废除所有其他名目,放弃专卖税,原意是以此
来稳定农民的经济地位。但在两税法实行后其他赋税仍未停止征收。更为严
重的是,征收基本税的方法对农民极为不利,因为正式赋税是按货币计算的
(尽管征收时不一定是货币),并且计算的标准很高,因为在780年发生过
严重的通货膨胀。对于农民来说,不幸的是,8世纪80年代开始的严重通货
紧缩继续了一个很长的时期,在其末期实际上以实物折付的税额是原来份额
的三至四倍。没有免过税,也没有按商品重新调整税额。理由很简单,因为
政府需要额外的收入来支持德宗(780—805年)和宪宗(805—820年)时期
进行的范围广大而且花费巨大的国内战争。盐的专卖也几乎立刻被再次采
用,成为中央政府收入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进一步加重了农民的负担。①
① 关于这些财政问题,见堀敏一:《黄巢之叛乱——唐末变革期之考察》,《东洋文化研究所纪要》, 13
(1957 年),第28—29 页。《资治通鉴》,卷242 第7799 页。崔瑞德:《唐代的财政管理》(剑桥,1970
年),第46—47 页。崔瑞德:《安禄山之乱以后的盐务使》,《大亚细亚》(新版),4.1 (1954 年),
第70 页以下各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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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政府找到了另一种重要财源,即由地方官员以“进献”为名在固
①
定的节庆之日向皇帝内藏库进贡。这样的贡献在设立两税法以前不久曾被废
除,但马上恢复,并成为更多的非法赋税义务的一个来源。这些“进献”成
了政府收入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地方官员以此来博得皇帝的恩宠,例如有
一个最献殷勤的官员每日向宫廷“进献”。像所有其他赋税的来源那样,“进
献”最终也是从备受压迫的农民身上榨取的。
以上这些税项和其他临时的开征,再加上普遍的增税,为宪宗重建中央
集权的成功的政策提供了资金。但是他的努力却使政府的财政空虚,他的继
承者发现政府必须采取一系列经济紧缩措施,包括大量精简由政府维持的军
队。
社会不安和反抗的增长
虽然宪宗的继承者们没有像他统治时那样要支出大量军费,但是,不仅
②
对盐,而且对茶、麺和酒的专卖收入继续增加。为了逃避赋税而抛弃自己土
地的农民不断增多,他们成为乡村地主日益增大的庄园的佃户;这种被庇护
的佃户不为政府赋税所扰,从而给政府提出了一系列严重的社会和财政问
题。然而,政府并没有减少地方的赋额,反而干脆采取一种“摊派”或“均
摊”政策,即让每个逃亡农民的赋税负担分派在他的同村人身上,这样一种
露骨的连坐办法使已经恶化了的事情更加不可收拾。
9世纪的40年代和50年代相对来说是稳定的和平静的。但是有种种迹
象表明,政府已陷入严重的经济困难之中。845年武宗灭佛的部分原因是为
了解决这些紧迫的财政问题。在宣宗统治时期(847—860年),政府每年平
均收入 (包括两税和盐、茶、酒专卖在内)为9 220 000缗。但这比通常和
平时期岁出尚差整整3000 000缗,因此,就必须预征以后年份的赋税来弥补
①
亏空。专卖税继续全面推行,但是弊端和有组织的逃税造成了政府实际收入
的下降。
在9世纪前半期,最沉重的租税负担落在富饶而且经济上进步的长江下
游地区。结果是极为悲惨的,因为那个如此富饶和安全的地区被压榨到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