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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懵懂百年心

_6 李李翔 (现代)
  她心里一软,十分渴望再见他一面,知道周围守卫森严,轻轻跃上墙头,见院里有几个侍卫来回巡逻警戒,靠近燕苏卧室外有棵高大的柏树,趁人不注意,嗤的一声钻进树丛里。窗户里透出昏黄的光来,映着人的影子来来回回的移动,浅浅淡淡的,偶尔传出一两句交谈,时断时续,听不清说什么。云儿知道燕苏还没睡,轻轻叹了口气,他这个太子殿下当得忒辛苦了点,成天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哪里有半点安富尊荣、无忧无虑的样子。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出来。她下意识缩头,躲在树影里,不敢看前方,怕眼珠反光被人察觉。听的魏司空说:“殿下,夜深了,你早点休息,明天一大早还要赶路呢。”云儿偷眼瞧去,燕苏站在门口,迎风而立,夜风吹动他头上佩戴的纱巾,扫在发髻上。他一直没有说话,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魏司空沉吟了一会儿,轻声说:“殿下暂且宽心,李措再骄横,难道还能造反吗?”
  燕苏叹了口气,“以前或许他不会这么想,可是如今,哎,父皇越来越……只一味求仙访道,万一有什么不测,我跟母后,势单力薄,朝中大臣又都是墙头草,见风使舵、明哲保身的居多……”察觉到这话很是颓丧,纵然是在魏司空面前,也不能这般没志气的示弱,于是顿住了没有往下说。
  魏司空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并不擅长朝廷上的这些勾心斗角,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往自己的房间去了。燕苏仰头看了半晌黑漆漆的夜空,周围静悄悄的,半声虫鸣鸟唱也无,只听见风吹过树枝“哗哗哗”的声响,似乎在瑟缩发抖。他的身影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下被拉得很长,冷冷的,半透明,很是凄清惨淡。他就这样站着,半仰头,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兴许什么都没想。云儿仿佛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孤单寂寞的味道。直到跟在身后的冯陈出声提醒他,他这才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屋里的灯火一暗,想是睡下了。
  云儿趴在树干上,呆呆地想他身份如此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婢仆侍卫成群结队,却是这么的不开心,能和他作伴的仿佛只有他自己的影子。鼻子莫名一酸,差点就要奔过去,哪怕只陪他说一会儿话也好。好不容易忍住了,抬头看了看周围,随时有可能被发现,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她想了想,溜下树来,躲在漆黑的树影里,用匕首在树干上刻了“保重”两个字,也不知他看不看的到。要走时,横出的树叶勾住了头发,她连忙用手按住,确定无状况后,趁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出去,一路出了九华门,趁黑往山下飞奔离去。
  也不知走了多久,天微微亮,道路两旁的草木依稀可见,她也不知要去哪里,在路口略站了站,沿着官道一路往北走。她走了一夜的山路,又累又饿,遂坐在路边的大石上歇脚。有挑着担子进城卖菜的老农,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歇息。云儿见他们担里的藕雪白鲜嫩,买了两节,甚是甘甜,既充饥又解渴。她打听到前方是一个叫富阳的城镇,心想自己什么都没带,不如进城买些衣裳干粮等物。
  进了城发现虽是小镇,生活却甚是富足,日常用物一应俱全,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她买了些胭脂水粉并一套换洗的衣服,在伙计的指点下来到镇上最好的铺子吃饭。店面有些破旧,客人却很多,熙熙攘攘坐满了人。
  云儿寻了个靠里的位置,点了一笼热气腾腾的小肉包和一碟子熟牛肉,包子皮薄的几乎能看见里面的肉馅儿,咬一口,满嘴流油,香气四溢,味道确实不赖。她正吃得起劲,见对面来了一个身穿绫罗、头戴纶巾的年轻人,脱口便要最好的酒菜。伙计在一旁赔笑说只有熟牛肉和几样凉菜,对方不耐烦的点了点头。云儿哼了声,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儿,也不想想这种地方小饭铺,哪里会有大鱼大肉、好酒好菜。
  那年轻人见周围人满为患、座无虚席,只有云儿那张桌子只坐了她一人,走上前拱手说:“姑娘,可否拼个桌?”云儿埋头吃饭,无可无不可的耸了耸肩,反正她马上就吃完了。她抓起最后一个小肉包,站起来正要离开时,听的那人向伙计打听九华山怎么走。云儿回头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开口:“你要去九华山?”上下打量他。那人见了云儿,眼前一亮,忙笑说:“对啊对啊,正是要去九华山,姑娘可知道怎么走?在下是从洛阳来的,人生地不熟,常常走错了路。姑娘若是能指点一二,在下感激不尽。” 神态甚是亲昵。
  云儿见他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看,颇为无礼,心中有气,面上却不动声色,微微瞟了他一眼,咯咯笑说:“那公子也该告诉人家你去九华山干什么。”他见美人一笑,顿时三魂丢了七魄,涎着脸靠近云儿,笑嘻嘻说:“在下侯玉,不知姑娘叫什么名字,芳龄几何,可有婚配?”云儿心中冷笑,敢调戏我,等会儿有你好看的!装作害羞撇过脸去,“侯公子怎可初次见面便问姑娘家的名字?”
  侯玉见云儿一副欲语还羞小女人状,骨头都酥了,忙说:“姑娘此言差矣,你我相识便是有缘,告知对方名字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再说了,在下总不能‘喂喂喂’的称呼姑娘吧?那样更加唐突了姑娘呢。”云儿心中骂他花言巧语、歪理连篇,口里却说:“此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既然如此,你叫我云儿便是。侯公子千里迢迢来九华山,究竟所谓何事?”侯玉微微叹了口气,“哎,还不是找人。”云儿喃喃重复一遍:“找人?”也不走了,身子一歪,重又坐下来,眼睛滴溜溜一转,笑问:“不知侯公子上九华山找谁?可是找吴不通?”一般人吃饱了没事干打听九华山做什么,自然是为了九华门。
  侯玉笑道:“原来云儿姑娘认识吴不通那老头儿,这下太好了,省的到了九华山,无头苍蝇般到处乱走。不知姑娘跟九华门是什么关系?”云儿笑而不答,“你且说你找谁,我自然可以带你上九华门。”侯玉见周围人多嘈杂,不方便两人独处,趁机说:“不如我们找个清净点的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云儿自然明白他打的什么主意,暂且跟了他出来,抬头一看,原来是镇上的一家“长乐客栈”,心中不由得大骂,大白天的孤男寡女,谈话来客栈,别怪她到时候下手不留情面。侯玉开了门领她进来,说:“我昨天晚上便是在这家客栈住,东西还没收拾呢,你随便坐。”又招来店小二上了一壶茶以及几样糕点,招呼云儿吃,说:“这些糕点是我特意让小儿在外面买的,姑娘将就着用一些。我瞧你刚才吃饭的时候,没吃多少东西。”说话间在云儿对面坐下,虽然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却甚是沉得住气,美人就像是好酒,慢慢品才会有味道。云儿也不说话,且看他心里打的到底是什么下流主意。
  侯玉朝云儿露出一个自以为迷人的微笑,柔声说:“云儿,你怎么不吃?可是嫌这些糕点味道不好?”称呼上干脆省略姑娘二字,直呼其名,以示亲密。喊的云儿浑身哆嗦了一下,随口敷衍说:“你不用招呼我,我吃饱了,此刻吃不下东西。”她哪敢随便吃他给的东西啊,不下药才怪。侯玉也不勉强,将椅子往她这边挪了挪,从怀里掏出一个刺绣精美的香囊,拿给云儿看。
  云儿闻到一股淡淡的奇香扑鼻而来,使人神清气爽、精神一振,心下有些好奇,忍不住问:“这是什么香,如此奇特?”这原是侯玉用来哄女孩子的手段,当下凑过头来,细细解说:“这是外国来的贡品,香味独特,身上只要沾上那么一点半点,香气几个月都不散。”云儿打开香囊闻了闻,“是么?当真这么神奇?”
  侯玉趁机在她耳边说:“当然,不信你试试。”整个人靠了过来,呼吸吹在云儿耳后根,右手悄悄围上云儿的肩膀。云儿刚想用指甲挑一点出来,一抬头,侯玉的唇擦过她的头发,这才发觉俩人之间亲密的没有半点缝隙,她眸光一冷,抽紧香囊的袋口,用力推了他一把,装作不感兴趣,淡淡说:“嗯,确实挺好玩的,还给你。”
  侯玉没想到云儿居然不上钩,愣了一下,随即笑说:“这种香料,只怕皇宫里的妃嫔都没有呢。云儿,难道你不喜欢么?” 云儿眼睛一转,娇笑说:“宫里的妃嫔都没有的东西,云儿当然喜欢。只不过这香料既是贡品,你又是从哪里得来的?”侯玉笑说:“想我侯家,什么没有,何况只是区区一种香料。这香料虽说稀奇,究竟不值什么。你若喜欢,我转送于你如何?”
  云儿对这香料确实感兴趣,心想不要白不要,便说:“那云儿就谢过侯公子了。侯公子有什么需要云儿帮忙的地方,只管吩咐便是。”侯玉一听她收下香囊,浑身的劲都来了,立即把云儿看作他的囊中之物,一把将云儿揽在胸前,调笑说:“云儿,你今年多大了,有没有什么相好的情郎?”云儿装作不依,推着他媚笑道:“侯公子,你怎可如此调戏人家?”
  第 72 章
  第三十七章上的山多终遇虎(下)
  侯玉手从云儿的腰间渐渐往上移,正想进一步摸索,身体忽然一僵,低头看着怀里的云儿,眼中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云儿右手拇指按在他胸前死穴上,蓄满力道,只要轻轻那么往下一压,他就算不死恐怕也要残废。
  云儿抬头看着侯玉,一脸无辜说:“哎呀,真是不好意思,侯公子可要小心了,千万不要乱动,要是一时不察撞上来,云儿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顺手点了他几处大穴,从靴筒里拔出匕首,在侯玉面前晃了晃,舔了舔略显干燥的嘴唇,眼睛在侯玉身上来回打量,歪着头思考:“割哪里好呢?”还侧过头来问侯玉:“你说割哪里好?”
  侯玉暗骂自己纵横情场多年,无往不胜,这回真是阴沟里翻船,丢人丢到姥姥家了,苦着一张脸说:“姑娘,在下有眼不识泰山,罪该万死,还请姑娘高抬贵手,放在下一马,在下来生做牛做马报答姑娘。”
  云儿把脸一撇,陈词滥调,半分诚意也无,哼道:“放你一马?想得倒美!本姑娘为什么要放你一马?你摸也摸了,亲也亲了,便宜也占够了,你说天下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么?我可不是一般的小姑娘,由得你几句花言巧语,就昏了头,连姓什么都忘了。”一双眼睛在侯玉身上溜来溜去,故意说:“好久没吃肉了,瞧你长得细皮嫩肉的,身上的肉吃起来味道一定不错。”
  侯玉明知她的话说笑成分居多,心下仍然一颤,哎,江湖上稀奇古怪的人多了去了,说不定这小姑娘当真有什么“吃人肉”的癖好,那可就糟糕了,苦笑说:“在下的肉又酸又硬,嚼起来还费劲,不如不吃。姑娘要是想吃肉,无论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是水里游的,在下都给姑娘弄来好不好?”
  云儿冲他灿烂一笑,轻轻摇头,“不好,不好,我就喜欢吃你的肉。”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托腮,一脸为难说:“你说割哪里好?”侯玉自然是不吭声,对他来说,割哪里都不好。云儿用匕首挑起他下巴,挑眉说:“不说话?你刚才嘴巴上还像抹了蜜似的,舌灿莲花,动听极了——说不说?”刀柄往下一挫,打在侯玉肩上。
  侯玉发出重重一声闷哼,把头一扬,忿忿说:“上的山多终遇虎,夜路走多了偶尔碰到一两个鬼也是有的。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哟哟哟——你还挺硬气,不说是吧,别以为我不敢杀你——”云儿眼睛移到他腰间,抿嘴一笑:“你这么好色,不如干脆让你当太监算了——”说的侯玉脸色刷的一下煞白,连忙讨饶:“在下有眼无珠,千不该万不该打姑娘的主意。姑娘费尽心机制住我,想必不只是为了好玩儿。”云儿把刀子一扔,双脚大喇喇往凳子上一搁,“你还挺聪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明不明白?不然小心你的命根子!别怪本姑娘辣手摧花——”拗了拗手指,发出“咔嚓,咔嚓”威胁的声音。
  侯玉连连点头,“明白,明白,在下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浑身的冷汗都吓出来了。云儿满意地点了点头,“我问你答,若是被我听出你在说谎,到时候,哼哼——,可就不只是让你做太监这么简单了。”侯玉本想随便唬弄几句,这下被她说中心事,连忙谄媚地说:“姑娘圣明,侯玉哪敢说谎欺瞒姑娘,这不是老寿星吃砒霜,找死么。”
  几句话听在云儿耳内甚是受用,不由得警惕起来,心想不知有多少年轻美貌的姑娘家因此上当受骗,张口就问:“你到底骗了多少姑娘?”侯玉一脸为难,“这,这,这……”云儿一掌打在他脸上,“这什么这,还不快从实招来!”打得侯玉拉长半边脸苦兮兮说:“这怎么叫骗呢,男欢女爱,你情我愿的事,在下虽然风流,却不下流,从不强迫别人……”
  云儿不耐烦,“你还挺多理由的,到底几个?”刀子架上他脖子。侯玉眼睛往上翻,“我说,我说……大概三四个……”云儿嗤笑,加大手劲,恶狠狠问:“到底几个?”侯玉感觉到匕首上传来的杀气,连忙说:“五六个……又或者是七八个……”见云儿脸色不好,头皮顿时发麻,“大概十几个吧,我也不记得了。”本来还想调笑说“你问这个,难不成是在吃醋?”碍于随时丧命的危险,不敢说出来。被人用刀子抵着脑袋,还有心思调情,可见此人定是天生的风流种子。
  云儿懒得细究,又问:“说,哪里人,姓什么,叫什么,从哪来,到哪去?”侯玉听得她这么问有点想笑,又不敢笑出来,老老实实答:“在下侯玉,山西太原人氏,从京城来,前往九华山。”云儿一眼瞥见他嘴角的笑意,恼羞成怒,又打了他一拳,“笑什么笑?去九华山干什么?”想起他说过去找人,于是又问:“找什么人?”见他似笑非笑一脸欠揍的样子,冷哼道:“你定然觉得我的问题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是不是?不过我杀起人来可不要什么技术含量,一刀捅下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要是敢说谎,哼——”
  侯玉很配合地答:“找东方弃。”云儿差点跳起来,又是一个找东方弃的人,真不知道他以前到底欠下了多少风流孽债,女的找,男的也找!阴森森问:“找东方弃做什么?”侯玉抬头看她,“姑娘认识东方弃?”
  “废话!”云儿心情顿时很不好,随即反应过来问话的人居然被该回答的人反问了,更加恼怒,“快说,找东方弃做什么?再不说,把你衣服剥了,扔大街上让人随便参观。”侯玉闷笑,又怕惹恼她当真做出这等贻笑大方的事来,以后他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咳了声说:“找他自然是有事。”云儿更加烦躁,“你再敢把问题踢来踢去,顾左右而言他,休怪我不客气了!”说着捋了捋袖子。
  侯玉耐着性子说:“其实也没什么不可说的。我表妹偷偷溜出来找东方弃,家里不放心,于是我跟出来找她,只要找到东方弃,就能找到她了。”云儿黑着一张脸问:“你表妹莫不是史潇潇?”侯玉点头:“正是潇潇,姑娘可有见过她?”云儿咬牙切齿说:“何止见过,我俩熟着呢。”见面就打,能不熟么。这俩还真不愧是表兄妹啊,一个好色,一个倒贴,全他妈的乱七八糟。侯玉一听,顿时放了一半心,“她没出事就好。”
  云儿哼道:“她没出事,你可不见得就没事。”眼神一变,“你不知死活调戏我在先,又是姓史的那丫头的表哥,怨不得我拿你出气了!本来还想放你一马,怪就怪在你投错了胎,千不该万不该跟那姓史的是亲戚!”侯玉见她步步逼近,手伸向自己腰带,顿时“花容失色”,“你想干什么?”云儿恶作剧般笑起来,“干什么?自然是好玩的事儿。”
  云儿打散他的头发,又剥了他的上衣,露出□的上半身,下身只穿着一条纯白色丝绸制的宽大的内裤,红色的系绳已经割断了,只要随便一动,顿时春光乍泄。云儿押着他来到窗口,喝道:“跳下去。”侯玉望着楼下人来人往的街市,苦苦哀求:“云儿姑娘,您行行好,换个其他的法子出气吧。”他这一跳,名声尽毁,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云儿横了眼他,刀尖捅在侯玉心口,“要命还是跳下去,随便你选。”侯玉把心一横,扬头说:“你杀了我吧。”始终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世家子弟,这等丢人现眼之事,叫他怎么做的出来?云儿只不过吓唬吓唬他,让他吃点苦头算了,倒没想过杀他,这下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侯玉也瞧出了些门道,梗着脖子就是不从。
  俩人正僵持间,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迅速往这里来。俩人对看一眼,云儿脸色微变,还来不及有所动作。房门“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哐啷”又一声巨响,震得屋里的俩人耳膜嗡嗡作响。
  灰尘起处,燕苏俊美的身影在明媚的阳光下出现,犹如魔魅。
  第 73 章
  第三十八章 爱极必伤(上)
  云儿趁夜偷偷溜出九华山时,燕苏睡得极不安稳,他又梦见少年时的那场腥风血雨,漫天的鲜血不断从汉白玉大理石下涌上来。他躺在地上,猩红的血淹过他的胸口,一点一点往上,越过喉咙,直至口鼻耳眼,呼吸渐渐急促,胸口涨得越来越痛,差点就要炸开来……就在窒息的刹那,他睁开酸涩沉重的眼睑,猛地坐起来。
  房间里一片漆黑,淡淡的下弦月透过窗棂照在地上,半点温度也无,阴森清冷。他摸了摸已然湿透的后背,汗水冷冰冰地黏在肌肤上,像是水蛇在身体上游走,感觉很难受。他掀开被子,另找了件衣服换上,胸前那道狭长的剑伤在掌心擦过,手稍稍顿了下,然后面无表情唤人进来伺候。
  梳洗罢,他看了看时间,天色尚早,还未完全亮起来。东方一抹鱼肚白挂在厚重的云层之上,显得这个清晨有些压抑。冯陈进来禀报:“公子,属下等全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他略点了点头,“司空呢?”冯陈答:“魏公子说他马上过来。”他低头沉吟不语,不知在迟疑什么。
  冯陈瞧了瞧他的脸色,小心翼翼说:“云姑娘那边——”他挥了挥手,示意他打住,半晌才说:“听说她昨晚闹了半夜才睡?——推迟半个时辰再出发。”起身前往云儿的卧房,打算亲自叫她起床。却碰见一个侍卫神色慌张跑过来……诚惶诚恐说:“公子,属下该死,云姑娘不见了——”
  燕苏脸色立变,厉声喝道:“怎么回事?”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只见云儿屋里被褥整齐,半个人影都没有。他摸了摸褥子,没有一点热气,显然是一夜都没有人睡;又见窗口半开,被山上的寒风吹得“吱悠吱悠”的响。他转过身来,眼睛在守卫的几个侍卫身上冷冷扫过,锐如寒刀冰剑。
  几人都是铁铮铮的硬汉,不知杀过多少人,面对刀枪剑戟眉头都不皱一下,却被他一个眼神扫的浑身打了个寒噤。其中一人单膝跪地,低着头说:“属下等昨夜奉命保护云姑娘,哪知半夜被人偷袭,连来人的影子都没见着,已经被人放倒了。属下无能,请公子责罚。”众人跟着跪下。
  燕苏冷冷道:“本宫一向治下严谨,赏罚分明,不用我说,自己去领罪吧。”几个人领了八十军棍回来,脸青唇白,浑身是伤,被人搀扶着对燕苏磕头,“谢主子不杀之恩。”燕苏挥手,让他们下去,带领几个侍卫气势汹汹去找东方弃。要说云儿半夜失踪一事跟东方弃无关,除非让他相信太阳打西边出来。
  东方弃听到云儿失踪一事,大大吃了一惊,“什么,云儿不见了?什么时候不见的?”燕苏冷笑:“这个应该是你比我更清楚才对。”东方弃仔细回想,如实说来:“昨晚我有话跟云儿说,嗯……房里有些不方便,于是带她出来。说完后,她就回房了。”燕苏看他神情不像说谎,不悦道:“你有什么话不能等到第二天,非要半夜三更跟她说?”东方弃不语,只说:“她一个人能去哪儿?”
  燕苏十分烦躁,“东方弃,你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语气十分严厉。云儿昨天不过是赌气,还没到撇下众人独自出走的地步,自然是因为东方弃才会走的。东方弃想到昨晚云儿临走前说的“不用,我自己会走”,这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不是回房,而是要离开自己,跟着慌起来,“糟糕,她一定是生气了。”一会儿想到她体内的寒毒,一会儿又想到江湖险恶,万一她有个什么意外……心中十分着急,恨不得立时就把她找回来。
  燕苏转头看向东方弃,将他的担忧、焦虑、慌乱尽收眼底,眸中闪过杀意。
  吴不通、吴语、魏司空、史潇潇等人听到动静,全都赶了过来。吴不通见二人言语不合,似乎要动手的样子,连忙劝说:“先别忙着打架,事有轻重缓急,云儿这丫头重伤初愈,武功低微,性子又不好,赶紧把她找回来要紧。万一要有个三长两短,后悔就来不及喽。”众人都点头说是。
  燕苏也意识到找回云儿乃眼前的头等大事,露出隐忍的神情,随即大喝一声:“吩咐下去,立即出发。”他本来就打算走,此刻连告别的话也不说,掉头就往外去,跨过门槛时,又回头警告说:“东方弃,你给我记住了,云儿是我的人,你要是再敢趟这趟浑水,阴魂不散,休怪我不念救命之恩,对你不客气。”
  东方弃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皱紧眉头,一直没说话。
  对于云儿的失踪,大家都非常担心,只有一人是例外,那便是史潇潇。她乍听云儿不见了,眼睛一亮,拍手说:“太好了!”碍于身边的人的怒目对视,不敢表现的过于兴奋。
  魏司空代表燕苏对吴不通以及九华门说了一番感激的话,又送了许多钱财布帛等物。冯陈褚卫等人牵着马来到院前的晒谷场集合。吴不通和吴语作为九华门的主人来送他们,彼此客套一番。燕苏沉着一张脸站在队伍前面,看得出心情十分不好。吴语是女孩子,感觉十分敏锐,早已看出他对云儿感情很不一般,不忍见他如此,踌躇了许久,终究是走了过去,懦懦说:“燕公子,一个晚上,云妹妹她……她想必走不远。你,你不要担心……”细声细气的,生怕惹恼了他。
  燕苏冷冷看了她一眼,半点开口说话的意思都没有。吴语鼓足勇气却碰了个冷钉子,十分尴尬,顿了顿说:“燕公子……我有一只老虎……不咬人的,很听我的话,对气味特别敏感,能追踪人……云儿和大猫感情很好……哦,对了……大猫就是那只黑虎……”一席话说的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可是燕苏仍然听懂了,眉毛一扬,“把那只老虎带过来。”想了想又说:“吴姑娘,这事你暂时不要告诉其他人。”
  所以云儿前脚刚走,燕苏后脚就追了过来。他派人在富阳镇上随便打听一下,便知道云儿跟着一个俊俏的年轻公子来了“长乐客栈”,心下已不喜,不在他跟前才多久?就开始沾花惹草,惹是生非了。怕她神通广大再次偷溜,派人先将“长乐客栈”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才踢上门去。
  哪知一来就看到令他喷火的一幕,怒道:“你们干什么?”云儿和侯玉乍然下见到燕苏,均吓了一跳,尤其是云儿,做贼心虚,一时间竟找不到说辞。侯玉趁她失神的刹那,冲破制住的穴道,机灵地逃出来,提起裤衩就往屏风后面躲。燕苏怒不可遏,提剑便往屏风后面去抓侯玉,还担心“家丑不可外扬”,顺手把门关紧了。
  云儿感觉十分怪异,眼前的情形颇像“奸夫□,捉奸在床”,而燕苏便是那个绿云罩顶的那个人。只不过他头上这顶大大的绿帽,她还没有给他戴上去就是了。她摇了摇头,暗骂自己胡思乱想什么啊。
  侯玉刚披上罩衫,还来不及系扣,燕苏的龙泉剑已经挟着天风海雨刺了过来,招式狠辣,完全是一击毙命的杀招。侯玉整日在花丛中游荡,终究是“龙侯史魏”侯家的世家子弟,家学渊源,身手十分伶俐,一个“滚地雷”钻入了床底,只不过钻的有些狼狈,露出一大截光溜溜的小腿。幸好他腿上毛发稀少,皮肤白皙晶莹,也不觉得怎么恶心难看。
  侯玉这个人一向风流,怀春少女、美貌少妇从来都是来者不拒,也不管人家有没有丈夫,所以登堂入室、偷香窃玉之举自然少不了。有一次偷情居然偷到京城府尹马文龙的头上去了。马文龙是京城里响当当的英雄好汉,人人提起他都要竖大拇指。那天马文龙前脚刚走,老婆陈氏后脚就放侯玉进来。俩人正在温存缠绵,哪知马文龙又折了回来,吓得他捡起散落一地的衣服,一头钻进床底。马文龙闻到空气中有一股不寻常的味道,又瞧见床底露出一双男人的鞋子来,登时大怒,一把揪出他,当场就要“格杀勿论,就地正法”。陈氏抱住马文龙的大腿,口里哭道:“侯郎,快走!”他这才捡回一条小命,过后照旧风流不误。这等丑事,马文龙也不好声张,只是头上的这顶绿帽戴的那叫“呱呱叫,别别跳”。
  所以,任何荒唐事在侯玉看来都不成为荒唐事,反而另有一篇歪理邪说,气得他爹侯森一脚将他踢出家门,眼不见心不烦。
  第 74 章
  第三十八章 爱极必伤(下)
  燕苏见他一个大男人竟然不顾身份钻入床底,轻蔑的哼了一声,一剑由上而下,刺穿床铺,直没入柄。只听得一声惊叫声,云儿以为侯玉定然没命,哪知他是见到白晃晃的剑身从自己肋下穿过,一时受了惊吓,忍不住惊呼出声罢了。侯玉跟着滚了几滚,从另一边钻出个头来,翻着白眼,满脸都是灰尘。云儿见了忍俊不禁,见燕苏提剑追了过去,连忙拦腰抱住他,口里喊:“不要打,不要打。”
  燕苏听的她竟然在维护这个不要脸的小白脸,更加气了,回头怒喝:“你说什么?”云儿吓得小心肝为之一颤,赶紧说:“这个人死不足惜,杀了他岂不是便宜了他?我有更好的办法整治他。”说的燕苏和侯玉均不解地看着她。
  侯玉被人五花大绑带到燕苏跟前。云儿找来一套花花绿绿的女装以及胭脂水粉、头钗珠花等女子用的物事,围着跪在地上不得动弹的侯玉转了几圈,脸上似笑非笑,指着那套女装吩咐:“给他换上,小心伺候,可别弄砸了。”几个侍卫忍着笑答应了。燕苏一开始仍然板着一张脸,待见到云儿将侯玉打扮成妓院鸨母的形象,脸上还粘了一粒豆大的黑痣时,眼角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来。
  侯玉一脸无奈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哭笑不得,怪腔怪调说:“在下是不是该请云姑娘赐名?”语气中满是自嘲的味道。云儿拍手说:“对对对,差点忘了,就叫翠花如何?”说的满屋子的人掩唇偷笑。她抬手勾起侯玉的下巴,居高临下说:“从今天起,你就留在本姑娘身边伺候吧。要是敢不老实,哼哼……”拔出匕首往桌子上一插。
  云儿正为自己的杰作洋洋得意时,却见燕苏走过来,双手搭在自己肩上,淡淡说:“云儿,你过来。”该是跟她算账的时候了。
  越是这样平静无波的语气越是让云儿胆战心惊,她随燕苏来到一间上等厢房。燕苏让人端来一碗黑漆漆、黏糊糊的浓药,她露出厌恶的神情,捏着鼻子问:“这是什么?”燕苏吹了吹手上的热茶,慢悠悠说:“这药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三日醉’。”云儿摇头,“又不是酒,叫什么三日醉,我不喝。”她喝药都喝怕了。
  燕苏抬头盯着她看,一字一句重复:“你不喝?”语气轻飘飘的,房里的空气顿时如寒风过境,瞬间结了冰。云儿见他嘴角青筋爆出,眼睛微眯,随时要发怒,连忙改口:“喝,喝,喝,谁说我不喝,便是毒药我也喝了。”没看清说这话时燕苏怔忡了一下,她一仰脖,闭着眼睛咕噜咕噜喝了。喝完还倒提空碗,摸了摸嘴巴,“一滴都不剩”,以示她合作非常。
  燕苏正襟危坐,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平静地说:“‘三日醉’是最温和的一种毒药。”云儿一脸错愕,头上仿佛炸了个惊雷,右手抚上自己的咽喉,“毒药?你给我下毒?”燕苏掏出一粒艳红色的药丸,只有豌豆大小,“这是解药,我让人在外面裹了一层蜂蜜,每天服一粒便可。”云儿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仿若一桶雪水兜头兜脑浇下来,浑身打了个冷颤,怒极反笑,“下毒多麻烦,一剑杀了我岂不是干脆?”就在她毫无防备、全心信赖他的时候,他竟然对她下毒!
  燕苏眸中闪过怒气,“谁叫你总是无视本宫的警告一而再、再而三的逃跑!‘三日醉’这种毒药,药性温和却持久,只消半柱香的时间便可渗入血液,深入骨髓之中。不过你大可放心,只要每日午时按时服下解药,便可安然无恙,什么事都没有。你要是敢再逃跑,药性发作的时间是三天,三天,你有足够的时间决定是回到我身边还是毒发身亡。三天,这是我给你后悔的时间。”红色的药丸在他手心来回滚动,红的诡异而妖艳,“考虑到你偷药的可能性,解药我会让人每天炼制,一天一粒。保不准有什么其他意外情况,我这里会多放一粒,以备不时之需。午时一刻了,你把这解药吃了吧。”
  云儿听完,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强忍下心中的惊愕、痛恨、厌恶……二话不说,掉头就走。燕苏脸色一变,追上去拉住她,声色俱厉道:“你干什么?不要命了?”她转头过去,不再看他,冷冷说:“你知道我最怕死了,还能干什么?不是三天才发作吗,何必这么着急呢!”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从芙蓉山顶不顾一切跳下来救她的那个人呢,为什么要对她下毒?赛华佗曾骂过她没心没肺,要是真的没心没肺就好了,就不会这么痛了。所谓的凌迟,便是将人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割下来,自己此刻也是这样吧,生生被人凌迟。
  燕苏见她冷漠地推开自己,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仿佛自己对于她来说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顿时心慌,宁愿她像以前一样大吵大闹、无法无天。他双手施力钳住云儿的双肩,极力诱哄说:“云儿,不要这样,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每天午时按时服药,什么事都不会有。但是午时若没有按时服药,就算最后三天内服下了解药,对你的身体也会造成一定伤害。你体内寒气未愈,病又刚好,再不按时服药,身体只怕吃不消。”
  云儿冷笑,这算什么?温柔的毒药?既然知道她寒气侵体,身体不好,为什么还要对她下毒!她一时心力交瘁,万念俱灰,什么话都不想说,垂着头无力地说:“放开,我想一个人随便走走。”燕苏松开一只手,将药丸递到她嘴边。她下意识撇过头去,不肯吃。
  燕苏手一顿,缓缓说:“云儿,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这样做对你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云儿身体一僵,对,为什么她不吃?为什么她要自寻死路?这样做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她一定要走,一定要离开,不是说天无绝人之路么,总有办法的!她接过药丸,屈膝跪了下去,毕恭毕敬说:“云儿谢过太子殿下赐药。”真是皇恩浩荡啊!
  燕苏看着眼前这个生疏到几乎认不出来的人,眸底闪过一丝痛色,随即回复正常,“云儿,其实我一点都不想这样做。”可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不知道怎样才能将她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云儿被他无辜的口气激怒了,讽刺道:“难道说有人逼你这么做?”燕苏抿紧双唇,转过头去,没有说话。云儿挥动双手,激动地说:“你如果想折磨我,何必用这么低劣的办法?我宁愿你一掌打死我,也不愿意像个牵线的木偶一样,任由你玩弄!”燕苏豁然转头,“你难道一点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云儿冷笑:“我不以为正常人能理解变态的心理。”
  燕苏气得深吸一口冷气,看着眼前这张年轻女子的脸庞,眼底慢慢露出卑微伤痛之情,一点一点渗入心中,蔓延到四肢百骸。
  “云儿,难道你不知道我喜欢你么?”燕苏有点漠然地说出这么热烈的倾诉,感觉十分狼狈。就是因为我喜欢你,才变得一点都不像自己!什么都忍着你,让着你,宠着你,只要你不离开就好,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可是你为什么总是要走呢?东方弃有什么好,其他人有什么好?你为什么不能乖一点,听话一点,温柔一点?我这样委屈自己,恨不得为你去死,可是你一点都不放在眼里,将我踩在脚底下,还要狠狠跺上两脚。他看着云儿,冷硬地说:“你是不是故意的?将大周朝的太子殿下玩弄于股掌间的感觉是不是很得意?”
  云儿呆呆看着他,似乎受了莫大的惊吓,随即大叫一声,掉头就跑。
  燕苏望着云儿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苦笑,他的心意总是被这个人随意的践踏,一次又一次。更可恨的是自己,死不悔改。
  云儿一直跑到侯玉关押的柴房才停下来,全然忘了中毒一事,脑中只记得燕苏说的那句“难道你不知道我喜欢你么”,感觉像是老房子着了火,只得先逃开再说。侯玉还是一身女装打扮,只是脸上的浓妆艳抹全都洗去了,脚上铐着手臂粗的铁链,披头散发坐在那里,见她气喘吁吁、失魂落魄跑进来,没好气问:“你见鬼了?”云儿怔怔地点头,“差不多。”简直比见鬼还可怕。
  侯玉见她呆头呆脑的样子十分不耐烦,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莫不是你家官人误会你给他戴了绿帽所以要休了你?不要紧,跟我好了,我是不会嫌弃你的……”云儿抓住他一阵拳打脚踢,“我叫你油嘴滑舌!我还是黄花大闺女好不好!”侯玉被她打得抱头鼠窜,脚下铁链移动间叮叮作响,“哦,原来是你情郎不要你了……”云儿大怒,抽出腰间的蝶恋剑就要冲上去。
  侯玉连忙投降,“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好说。”云儿哪有心情跟他打闹,将剑随手扔在地上,抱膝坐下,一脸困惑说:“侯玉,你不是情场高手么,我有话问你。”侯玉一听是感情问题,顿时来了劲,拍胸脯说:“你问你问,我侯玉纵横情场,十数年屹立不倒,什么事没见过?包在我身上。”
  云儿叹了口气,“刚才要杀你的那个人,你知道他是谁么?”侯玉嘻嘻一笑,“不是你的小情人么?”云儿把眼一瞪,他立即识相说:“他手上虽然拿着龙泉剑,武功又高强,但是前呼后拥,贵气逼人,不像是江湖中人。若我猜得不错,只怕不是皇亲便是贵胄。”云儿点头,压低声音说:“不怕告诉你,这人名叫燕苏,是——”
  侯玉一口打断她,脸上露出吃惊的神色,“燕苏,这可是当今东宫之主的名讳,莫不是——”侯家跟朝廷关系一向密切,是以十分清楚宫中之事。云儿嘘了一声,开玩笑似的说:“你这样直呼他的名字,不知道要不要被杀头。”她做了个“咔嚓”的手势。侯玉转头仔细打量云儿,半晌沉吟说:“你想知道什么?”云儿哼道:“刚才他给我下毒。”侯玉愣了一下,心中很有些担心。
  哪知她随即飞红了脸,咳了声,低着头装作不经意地说:“然后又说喜欢我。很奇怪是不是?”
  侯玉对男女之事见机极快,燕苏对她的在意,他是看在眼里的,随便一想便明白过来,“这也算不得很奇怪,你偷跑出来的对不对?”云儿点头,奇道:“你怎么知道?”侯玉微微一笑,“我还知道他不是真的对你下毒,对不对?”云儿睁大双眼看着他,对于他的未卜先知十分佩服,“嗯,他有给我解药。”侯玉笑道:“一定是你到处跑来跑去,他没有办法,才会这么做。”
  世上的事本来就是这样自相矛盾,感情犹是——想得又得不到,到最后唯有误入歧途。
  云儿想到长久以来燕苏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皱眉说:“就算他喜欢我,可是也不能给我下毒。”
  一个人所犯的过错不能以个人的嗔痴爱恨来做借口。
  侯玉叹道:“可是有些人不是这么想的。”有些人喜欢的定义是据为己有,如燕苏;有些人喜欢的定义是遍采名花、游刃有余,如侯玉;有些人喜欢的定义是对方的幸福快乐,如东方弃……还有各种各样所谓的喜欢,全部因人而异。
  侯玉见她许久不语,轻声问:“那你呢,你喜欢他么?”
  第 75 章
  第三十九章唯别而已矣(上)
  云儿被他这个问题吓一跳,懦懦答:“应该不喜欢……”侯玉嗤笑:“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明显口是心非。换了个方式问她:“如果有人要刺杀他,你会怎么做呢?”云儿顿时轻松起来,笑道:“不是如果,而是事实。当时可惊险了,他着了人家的道儿,昏迷不醒,幸亏我机灵,力挽狂澜于既倒,把他救了出来。你不知道,当时那个刺客可凶狠了……”叽里呱啦将失失刺杀一事说的口沫横飞,惊险迭出。
  侯玉听的直发笑,明知她夸大其辞,十句恐怕有五句当不得真,也不点破,只说:“你都肯为他送命了,这就是你所谓的不喜欢?”云儿脸一红,“这跟喜欢有什么关系?当时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生死相依,能不救他么?再说,后来他还不顾性命救了我,我又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侯玉忙问:“他怎么不顾性命救的你?这可不像传闻中的太子殿下的为人啊。不过感情总是例外的,你说是不是?”
  云儿低着头不说话,燕苏抱着她从芙蓉山顶跳下来的画面又一次在脑海里重演,这才开始领悟……是真的喜欢吧?那样绝情冷酷的人,为了她,竟然也跟着跳了下来……还有刚才,伤痛又期待的神情,此刻想起来竟然会觉得痛心而不忍……那么自己呢,又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
  侯玉想了想,觉得还是采取迂回战术比较好,问:“你讨厌他吗?你可得老老实实回答,不然我没办法帮你。”云儿仔细想了半天,缓缓摇头:“一开始很讨厌,现在……不讨厌吧。”侯玉笑道:“这么肯定的回答,既然不是讨厌,那就是喜欢了。”云儿一愣,矢口否认:“不是!”侯玉拍手笑道:“哈哈,明明就是。”云儿气红了脸,“不讨厌那也不代表喜欢啊。”侯玉正色道:“如果一个人能为另一个人不顾危险,甚至是不顾性命,那么,也许这种感情已经超出了喜欢。”
  比喜欢更喜欢的,那是什么?爱。
  云儿此刻心烦意乱,将气撒在侯玉身上,点了他的哑穴,哼道:“乌鸦嘴,我叫你阎王爷贴告示——鬼话连篇。”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耷拉着脑袋走了。惹得侯玉瞪大眼睛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大骂,从没见过这么刁蛮难缠的女人,过了河就拆桥——
  整个“长乐客栈”被燕苏众多手下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律是玄色劲装……面无表情站在门口,犹如一个个索命的瘟神。其他旅客一见情况不妙,瞬间走了个一干二净。云儿来到大厅时,空荡荡的半个人影都没有,问站在门外的一个高个子侍卫:“公子呢?”那侍卫冷着张脸答:“不知道。”态度十分不好。云儿瞟了他一眼,沉下脸问:“你对我有意见?”那人眸中闪过一丝尴尬,大声回答:“不敢。”云儿哼道:“不敢?这是跟人说话应有的礼貌吗?我似乎没有得罪过你啊。”
  那侍卫因为燕苏对云儿的过分紧张,心里多少有些不满,不敢将这种不满怪罪到燕苏头上,只能发泄在云儿身上,听的她这么一说,当下口气便软了下来:“云姑娘,公子在后院,心情非常不好,连冯统领和魏公子都挨了骂。你还是不要——”一语说的云儿心中更虚,哎,这个燕苏最擅长的便是迁怒于人。
  云儿踌躇半天,装作饭后散步来后院溜达。她越接近后院那扇半圆形的石门,心跳得越快,推门进去的刹那,耳朵根子都红了。她并没有想好要说什么话,但是,迟早都是要见的,躲也躲不过。哪知见到的却是吴语立在燕苏身侧,正给他倒茶,垂眸看向他的那刻,眼中满是温柔之色。
  云儿强压下心中产生的强烈的不快之情,换上笑脸说:“吴姐姐,你怎么来了?”眼睛却在俩人之间来回打转。燕苏见到她,眼前一亮,随即又黯下来,端起茶啜了一口,没有说话。吴语悄悄瞥了眼燕苏,随即笑说:“云儿,你上哪儿玩去了?也不说一声,害的大伙儿担心死了,生怕你出什么意外。”云儿一听,嘿嘿干笑两声,心里想的却是东方知道她不见了,这会儿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她想问吴语东方弃的事情,看了眼一边的燕苏,有所顾忌,心想还是私下再问吧。
  燕苏见到她欲语又止的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吴语察觉到气氛不对劲,笑说:“云儿,你跟公子好好说话,别惹他生气。我先走了。”说完识趣地离开。周围只剩下俩人,气氛猛然一变,又僵又硬。燕苏眉眼冷冷的,也不请她坐下,目不斜视,只顾喝茶。云儿勉强扯出个笑脸,没话找话说:“公子,喝茶啊。”搭讪着在对面坐下。燕苏头也不抬,没有说话。云儿垂着头想了半天该怎么开口,最后懦懦说:“公子,我……”
  燕苏眉一挑,“你来做什么?”神情很冷淡。云儿支吾半天答不上话,心里一急,只好硬着头皮说:“我……我跟你回京。”燕苏面上依旧冷冷的,语气满是讽刺的意味,“你不逃了吗?”云儿连忙举手发誓:“绝对不逃。我,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燕苏微微松了口气,眼中露出一丝笑意,口里却说:“你的保证一文不值。”云儿忙说:“值值值,怎么不值,一诺千金,保证是十足真金。”燕苏哼道:“千金?你哪来的千金?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千两银子没还呢。”
  云儿满头大汗,有些紧张地说:“没忘,没忘,我,我,我没齿难忘!”见他脸色似乎缓和不少,小心翼翼说:“既然我答应跟你回京了,那个什么‘三日醉’的毒,能不能一次性给我解了?”燕苏眸色一变,“这就是你答应跟我回京的目的?”所以才来刻意讨好他?云儿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跟你回京,那是心甘情愿,绝无二心的。不过身上中了毒,总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万一提前发作,岂不是死路一条?你……你也不想看到我一命呜呼、魂归地府对不对?”
  燕苏瞥了她一眼,“放心,绝对死不了,我燕苏不让他死的人,阎王爷是不敢收的。”云儿有些怒了,反驳说:“你又不是阎王爷的老子,人家非得听你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你说是不是?”燕苏慢条斯理说:“我虽不是阎王爷的老子,却是未来的九五之尊,即便是阎王爷见到我,也得礼让三分。”云儿心中暗骂,你以为你真是真龙化身啊,连阎王爷也要听你的话!皇帝真这么厉害,怎么没见一个长生不老的呢!
  燕苏哼道:“你食言在先,‘三日醉’的事,没你讨价还价的份儿。既然你心甘情愿、绝无二心要跟我回京,这次逃跑一事暂且这么算了。不过……”云儿心下一凛,问:“不过什么?”燕苏抬头看她:“不过你要证明给我看。”
  他之所以大张旗鼓留在“长乐客栈”不走,为的就是要等东方弃找上门来。他强行带云儿回京,可是凭东方弃的本事,要偷偷跟在他们大队人马后面而不被他发现,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果然不出他所料,众人刚吃过午饭,东方弃和吴不通、史潇潇等人就找了过来。大家寒暄过后,东方弃叹了口气,招手道:“云儿,快别任性了,随我回九华门。”拉起她的手就要走。
  燕苏眸光射在东方弃拉云儿的那只手上。云儿使劲往后躲,“我不回去。”东方弃放柔声音:“云儿,昨天是我不对,我跟你赔不是好不好?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事事都依你,如何?”云儿忙说:“不是这样的,我没有生你的气——”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才能解释清楚。东方弃松了口气,“没生我的气就好,我见你一个人走了,真是吓死了。”燕苏看不下去了,走到中间,一把拉开俩人,将云儿拽到自己身边,“告诉他,你为什么不回去。”话是对云儿说的,眼睛却挑衅地看着东方弃。
  云儿半低着头,缩着脖子说:“东方,我……我要跟……他……回京……”东方弃听的愣住了,看了眼她,又看了眼燕苏,咳了声问:“你自己答应的?”云儿还没说话,燕苏抢着说:“当然,我还能逼她不成?”东方弃当然不相信,只好说:“既然如此,我也随公子一块去京城好了。”
  史潇潇急的在一旁说:“东方,你要去京城?不跟我回洛阳了吗?”惹来云儿的一个白眼,“他跟你回洛阳做什么?当然是跟我一块上京城喽。”史潇潇指着云儿鼻子气哄哄道:“你这个女人,勾三搭四,不守妇道……”云儿大怒,跳出来大叫:“你才勾三搭四,不守妇道,倒贴都没人要!”一语说中史潇潇的心病,当下就变了脸,“你说什么?”
  第 76 章
  第三十九章唯别而已矣(下)
  众人听的她们二人又吵了起来,顿时头疼不已。吴语连忙冲上去劝架,“大家都看着呢,大庭广众之下的,多不好意思啊。”云儿不服气说:“又不是我不要脸,是她骂人在先。”史潇潇大小姐脾气,提起剑就要冲上前。云儿忙说:“大家看清楚了哦,是她先动手的,我只不过是自保。”也跟着抽出蝶恋剑。燕苏重重一哼,眸光在俩人身上这么来回一扫,俩人受他气势所压,动作一僵,均停在了原地。
  他慢悠悠开口:“云儿跟我回去就够了,至于东方少侠,就不必了。我的属下此刻正在前方的青阳县候着,因此不必麻烦东方少侠了。东方少侠的救命之恩,燕苏一直感激在心,无以为报,一点小意思,还请笑纳。”立即有人奉上一大盘黄灿灿的金银珠宝,耀的人的眼睛都睁不开。
  东方弃明白事已至此,燕苏非带云儿走不可,当下只好说:“那东方就谢过公子了。”不冷不热收了下来,神态懒洋洋,脸上既没有感激之情也没有流露出厌恶之色。他对钱财向来不怎么热心。
  云儿走过来,仰脸看着他,“东方,你不跟我们一起走,那你要去哪儿?”情况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跟东方要分开了吗?
  燕苏紧紧跟在后面,冷声说:“云儿,我们该走了。”云儿吃了一惊,“现在就走?”岂不是连跟东方告别的时间都没有?燕苏不悦道:“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为了找你,已经耽搁了大半天的行程。”眼睛瞪着她,语气很不好。云儿登时不敢吱声。
  东方弃见如此,不忍她受委屈,知道自己若是再坚持,燕苏一气之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来,只得说:“云儿,你先跟公子回京,要注意身体,记得吃药,还有……”本有千言万语要叮嘱,最后都咽了回去。
  云儿十分不舍,“东方……”自她从昏迷中醒过来后,一直和东方弃在一起,从未分开过,此刻要走了,心里很是难过。东方弃亲昵地拍了拍她的头,“既然是你自己答应的,我也不能怎么样。”长长叹了口气,心里若有所失。
  燕苏很不耐烦,催促云儿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走,人都齐了,就差你一个。”云儿没办法,只好牵着马出来,拼命朝东方弃挥手,“东方,记得来找我啊。”燕苏心中不喜,人都要走了,还这么依依不舍!就算东方弃来京城找她,他也不会让俩人有见面的机会。东方弃没敢当着众人的面答应去找她,只说:“等牡丹花开了,我会去洛阳。”他初次见到云儿,便是在洛阳。
  可是云儿并没有体味到他话中的一往情深,还以为他要随史潇潇一同去洛阳,很是失望,骑着马头也不回走了。
  东方弃看着燕苏大队人马消失在茫茫的灰尘的尽头,这才收回目光。
  史潇潇兴奋地说:“东方,你终于肯跟我回家啦。”东方弃看了看道旁光秃秃的树木,呼出的热气在眼前凝结成一团白雾,抱歉地说:“史姑娘,离牡丹花开还早着呢,你快回家吧。”对吴不通抱拳说:“我要走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他孑然一身,身上连把佩剑也没有,就这样走了。
  吴不通叹道:“东方弃是真正的浪子。”
  吴语看着燕苏优美的背影在视线中逐渐模糊,明知他对于自己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可是依然止不住离别的悲伤。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见他了吧?
  史潇潇呆怔在原地,其实她很明白,感情是最不公平的,不管你如何努力,或许永远都不能得到你所想要的,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可是她身上有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剧性执着。
  燕苏一众人还未走到青阳,已经有一小队官兵迎了上来,见到燕苏的人马大喜过望,立即有人回去禀报。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一个身材颀长、面色白嫩的年轻将领领着大队官兵赶了过来,单膝跪在地上对燕苏行礼,口里喊:“殿下,总算见到你了。”燕苏忙下马,扶他起来,笑道:“敬之,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多礼?放心,本宫命大的很,死不了。”又问:“李贼那边有什么动静?”郭敬之答:“李大将军府上最近有许多江湖人士出入。”燕苏沉吟道:“哦,是吗?”郭敬之凑近说:“还有,殿下托我查的事,虽然事隔多年,茫无头绪,幸好不负所托,前些日子刚巧有了进展——”
  云儿因为听魏司空说这郭敬之是燕苏手下第一号心腹大将,不仅熟读兵法,擅长领兵打仗,而且心思缜密,察人于微,是个一等一的人才,十分好奇,躲在人群后面偷看他。她怀疑地想,这人当真这么厉害?看起来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嘛,不过长得还挺不赖的。哪知燕苏眼角余光瞟到她在一旁缩头缩脑、东张西望,大不像样,打断郭敬之的话:“此事稍后再说。”冲云儿招手:“看什么看,过来。”云儿吐了吐舌,大大方方走过去,依江湖规矩对郭敬之行了个礼,笑嘻嘻道:“你好,我叫云儿。请问少侠高姓大名?”
  郭敬之乍然下见到她,十分惊讶,很快平静下来,也依江湖规矩回了个礼,不温不火说:“在下郭敬之,敢问姑娘贵姓?”言行举止虽然客气得体,可是眼睛却在云儿脸上来回探寻,似乎想找出些什么。云儿抿嘴一笑:“我就叫云儿,至于姓什么……”手指向燕苏,“你问他好了。”
  郭敬之见她对燕苏说话如此不客气,燕苏不但不生气,嘴角反而露出一丝宠溺的微笑来,看来这位叫云儿的姑娘在自己主子心中的地位很不一般呐,当下笑道:“云姑娘说笑呢,小的哪敢有那个胆子去问太子殿下呢。”笑了笑退下了。
  云儿转头看向燕苏,取笑说:“原来你的属下这么怕你。”燕苏不想在手下面前失了威严,装作没听到,轻轻咳了一声以作掩饰,“云儿,你先回车上去。”郭敬之考虑周全,为燕苏准备了一辆豪华型马车,因此她不用再骑马了。
  燕苏整好队伍,众人快马加鞭,连夜往京城赶去。
  眼看城门在望,云儿兴奋地钻出马车要骑“宛天”,她要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进城。燕苏因为她近日甚是乖巧听话,也就顺着她,没有强行阻止,只说:“宛天不行,你换别的马吧。”不是他不舍得宛天,而是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宛天是他的坐骑,云儿若是骑着他的爱驹招摇过市,落在有心人眼里,只怕会遭来他人的算计。京城虽说是天子脚下,却也是最凶险的地方。
  云儿小声嘀咕道:“小气。”硬是抢走了魏司空的坐骑。她扮作燕苏的亲随,混在侍卫堆里,跟着众人一块进城。她一路东张西望,甚是好奇。郭敬之拍马上来,笑道:“云姑娘,连日来幸苦你了。”云儿笑道:“郭将军一路护卫大家的安全,更加辛苦。”郭敬之说了句不敢当,望着前方高大的城墙说:“云姑娘以前可有来过京城?”云儿道:“没有。”郭敬之剑眉一挑,“没有吗?那这次可要好好游玩游玩。”云儿看着人来人往、宽阔平整的街道以及鳞次栉比、热闹无比的商铺,点头:“那当然。”京城的繁盛与别地果然不一样,自有一股皇家的威严气势。
  郭敬之随口问:“不知云姑娘可是姓云?前御史大夫云平云大人,姑娘可曾听说过?”云儿转头看他,眸光在他脸上一顿,随即笑道:“我从未来过京城,也从未听说过这位云平云大人。郭将军突然提到这个,是有什么事吗?”心中想的却是不知这位前御史大夫何许人也,为何听起来如此熟悉?郭敬之忙笑道:“我以为姑娘姓云,所以随口问了一下,想的是姑娘和这位云大人说不定是什么远亲呢。云这个姓氏,并不是很常见。”
  云儿笑道:“原来郭将军是在拿我开玩笑。”顿了顿又说:“我并不姓云。”心想这个郭敬之对自己不放心的很啊,总是拿言语明试暗探,讨厌的紧。郭敬之却想,这个云姑娘看起来年纪轻轻,心思单纯,却甚是谨慎,半点口风都不露。
  俩人正说话时,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急剧的马蹄声,落在青石铺成的御道上,有若惊雷。众人面面相觑,立即有人下马来报:“征西大将军、定远侯李措率文武大臣恭迎太子殿下回朝!”
  燕苏前脚刚进城,李措后脚就来了,可见这位大将军消息之灵通,领着文武百官出宫相迎,又可见此人气焰之嚣张。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燕苏冷峻地看着前方不语。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第 77 章
  第四十章臣强主弱(上)
  李措身高八尺有余,四十几岁模样,身穿军服,腰佩古剑,相貌堂堂,威风凛凛,领着数十骑精兵快速驰来,后面跟了一众文武百官。只见他上一秒还在数百步之外,眨眼间就来到跟前,眼看就要撞上最前方的一名侍卫,忽然听得他口中大喝一声,运气一提,坐下的名驹仰天长啸,前蹄猛地立了起来,定了在那里。那马随即抖了抖身上的油光滑亮长毛,神情甚是倨傲。李措不等马儿站稳,脚一抬,利落跃下马背,对燕苏拱手道:“殿下平安回京,老臣甚是欣慰。”身后的人跟着跪下,齐声道:“恭迎殿下回朝。”
  冯陈褚卫等人见到李措,神色为之一变。郭敬之眸光闪了一闪,没有说话。燕苏安然坐在马上,岿然不动,淡淡道:“大将军辅佐父皇处理朝中大小事务,夙兴夜寐,席不暇暖,辛苦了。”李措忙说:“为皇上分忧,此乃我等臣子的分内之事,老臣不敢居功。”话虽谦逊,可是说的时候一字一句直视燕苏,气势咄咄逼人,面上一副“你知道就好”的神色。
  云儿看在眼内,附在魏司空耳边咋舌道:“此人是谁?”在未来一国之君面前说话行事竟然如此嚣张。魏司空皱了皱眉头,悄声说:“想做皇帝的人。”也只像魏司空这样的江湖中人才敢这么大胆、无所顾忌地说出来。一语吓得云儿睁大双眼,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燕苏神色不动,笑道:“大将军劳苦功高,回头我便奏请父皇,多多赏赐大将军。”云儿转头看向此刻全然陌生的他,见他面对心有觊觎的强臣居然还笑得出来,心中大为佩服。心机如此深沉,面上丝毫不露声色,不愧是将来要做皇帝的人,泰山崩于前色不变。燕苏又问:“不知父皇身体有没有好些?御医怎么说?”大臣中一人躬身答道:“幸得神明保佑,上天眷顾,皇上龙体安康。”燕苏稍稍安心,又问:“那母后呢,身体可好?儿臣心中甚是挂念。”
  李措笑道:“殿下一片忠孝仁爱之心,乃我朝之幸。皇后娘娘正在城外的隆兴庵为皇上祈福,还未回宫——”燕苏立马勒住缰绳,回头说:“什么?母后不在宫里?”心念电转,明白朝中定然出了大事。母后一人势单力薄、孤立无援,才会不得不避居宫外,委曲求全。他当下便急了,掉转马头说:“去隆兴庵!”李措兀自不动,垂手说:“殿下此举甚是不妥,按当朝规矩,殿下应当先回宫拜见圣上才对。”
  燕苏眸中闪过怒气,哼道:“规矩?儿子看望母亲,难道也坏了规矩吗?我大周朝没有这等不近人情的规矩!”声色俱厉,吓得有些胆小的臣子面如土色,惴惴不安。李措不慌不忙道:“殿下虽是皇后娘娘的儿子,可也是整个大周朝的太子殿下。”说着跪了下来,“老臣恭请殿下回宫。”身后的众多文臣武将见风使舵,跟着跪下,“臣等恭请殿下回宫。”侍卫们也跟着跪下,放眼望去,整条御道满是匍匐不起、黑压压的人群。
  燕苏气得面色发青,指着人丛中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厉声喝道:“周学明,你是礼部尚书,你来说说,本宫看望母后有没有违了礼法?”周学明乃三朝元老,人老成精,眼见太子殿下和大将军水火不容,明哲保身,哪方面都不愿得罪,诚惶诚恐道:“殿下仁孝之心,人之常情;可是朝廷有朝廷的规矩……老臣实在难以回答。”燕苏眼睛一瞪,讽刺道:“周学明,你真是越老越糊涂了!”拔出腰间的龙泉剑,环顾群臣,“谁敢拦我?”
  此情此景,使人想起当年他在李大将军庆功宴上献上人头一事,立马噤声。照太子殿下一向强硬狠辣的作风,再阻拦的话,虽不敢拿大将军怎样,杀几个他们这样的小人物以泄心头之愤,杀鸡儆猴,也不是不可能。有些臣子想到这层,脸色刷的变得雪白,唯唯诺诺退到一边,不敢做声。
  李措见群臣中不少人退却,眸中阴狠之色一闪而过,昂然立在燕苏马前,“正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按照大周朝的律法,殿下应先回宫拜见皇上才对!老臣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切莫坏了国法家规!”不少“李党”的人跟着附和,“臣等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步步紧逼,丝毫不让。
  云儿看不下去了,咬牙切齿骂:“顽固,迂腐,结党营私,包藏祸心……”这简直反了,奴才居然骑到主子头上来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燕苏不过是想出城看自己的母亲,人家的家务事,你们掺和什么,一群老不死的逆贼!郭敬之听了她的话,在一旁脸色凝重说:“事情远非表面上这么简单。”皇后避祸出宫以及这次街头迎驾事件表明太子党和李党之间的斗争已经白热化。李措若不是有所准备,绝不敢如此放肆。
  当云儿以为以燕苏骄横跋扈的性子定要大发雷霆、大开杀戒时,哪知他却强忍了下来,脸上神情阴晴不定,随后拨转马头,大喝一声:“起驾回宫!”燕苏暗自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双手握成拳,眼睛看着正前方,脸上露出坚毅的神情,他一定要登上皇位,让所有人都匍匐在他的脚下!只有站在权利的最顶峰,他才能随心所欲,不被他人掣肘、欺压、□甚至蔑视!
  云儿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心中很是难过,太子又如何?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如何?连想看看自己的母亲都不能。难怪他脾气不好,动不动就要杀人,原来他一直生活在虎狼群里,步步惊心。她隔着成排的文武大臣以及无数的亲随侍卫看他,偌大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孤寂而萧索,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胸口顿时酸酸的,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他。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至宫门口,燕苏从头到尾沉着一张脸没有说话,对前来告退的大臣微微点头,挥挥手就让他们走了。回到东宫,魏司空和郭敬之等人行过礼,回家去了。冯陈褚卫、蒋沈韩杨交过班,自下去休息。云儿看着空荡荡的寝殿只剩下自己一人,呆呆地问:“那我呢?”他不用人伺候吗?怎么连半个宫女都没看见?
  燕苏瞟了她一眼,一头在软榻上倒下,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云儿见他脸色苍白,神情疲倦,蜷起双腿侧躺在窗下,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个软弱无助的孩子,心中某个地方霎时变得很软很软,走过去推他,轻声说:“不要睡在这里,会着凉。”燕苏反手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的位置,口里呻吟似的喊:“云儿——”眼睛仍是闭着的。
  手底下传来细微的心跳的声音,云儿脸上一热,一瞬间心中又喜又悲,又酸又甜,轻轻应了一声。燕苏将她的手移到脸上来回摩挲,微微叹了口气,“云儿!”云儿下意识想将手抽回来,终于还是任由他握着,细声细气道:“我在这里。”燕苏睁开眼睛看她,眸子晶亮,扯出一个微笑:“你在就好。”拉着她的手便往内室去。云儿见他笑了,心情也跟着好起来,跟在后头问:“你不休息啦?”
  燕苏打开衣箱,“等会儿要去见父皇,过来,帮我穿衣服。”拿起一件金色镶边的黑色外衫,“这件如何?”云儿瞄了一眼,随口答:“不好。”以女孩子的眼光来看,黑色自然是不讨喜。燕苏微微蹙眉,“不好么?大家都说好。”云儿耸肩,“哪个大家说的?难看死了!”他拎起衣服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不好,最后点头说:“嗯,确实不好。”指着满架子的衣服问:“你说哪件好?”
  云儿随手一指,“红色的好。”他拿起一件暗红色刺绣长袍,左看右看,问:“这个?”云儿点头,“嗯,这个好。”袖口上有蝴蝶,她喜欢。燕苏将信将疑,“真的好?”云儿眨着眼睛看他,笑着不说话。他头脑一热,“好,就这件。”招手说:“过来,帮我系扣。”云儿凑近闻到一股子香味,她最看不得大男人还熏香,扭扭捏捏不像样,皱眉说:“这件不好,还是刚才那件好。”
  燕苏怒瞪她。她吐了吐舌头,“这件衣服有怪味道。”燕苏嗅了嗅,哪有什么怪味道,不知道又在玩什么花样。云儿连声说:“这件不好,这件不好,刚才看走眼了,还是黑的好。”燕苏直勾勾盯着她看,“真的?不许敷衍!”云儿点头如捣蒜,一个劲怂恿他,“换吧,换吧,红的难看死了。”燕苏见她如此坚持,当真不嫌麻烦,又换了回来。
  半下午的阳光穿过空旷、阴冷、沉寂的宫殿照在燕苏身上,越显得他身姿修长,白玉般的脸上露出极细极细的绒毛,鼻是挺的,眉是黑的,唇是红的。云儿侧头看他,怦然心动,想起《洛神赋》里的一句话来: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失了魂般喃喃自语:“燕苏,有没有人说过你长的好看?”
  燕苏回头看她,“没有。”他不喜,自然没人敢说。
  “没有?”云儿惊叫道。怎么可能会没有呢!
  他不屑道:“男人长的好看有什么用!男人要的是建功立业,名垂青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云儿脚尖点着地,不屑哼道:“我可不管什么建功立业,名垂青史,治国平天下,反正我不喜欢长的不好看的人。”燕苏挑眉,“哦?那你说我长得好不好看?”自然是好看的,可是云儿偏偏不回答,“你自己长成什么样儿难道不知道,还用我说?”燕苏得不到答案有点泄气,“还不快衣服,傻站着干什么。”
  第 78 章
  第四十章臣强主弱(下)
  云儿回头问:“换衣服,去哪儿?”燕苏扔给她一套藏青色衣衫,“你换上太监的衣服,陪我一块去见父皇。”云儿便问:“为什么要扮作太监,扮宫女不行么?”她不想当太监。燕苏敲了一下她的头,“哪来那么多废话,叫你换你就换。”她怏怏走去屏风后面换衣服,扯着衣角出来,“大了。”
  燕苏看了一眼,“你年纪还小,扮作太监,别人也看不出来。”云儿听了他的话十分不悦,“是不是我长得不够好,你才让我扮太监?”嫌她身材不好?燕苏见她嘟着嘴赌气的模样,忍俊不禁,忙安抚她:“不是,不是,云儿扮作太监,也是天底下最俊俏的小太监。”云儿忙问:“比你还俊俏?”当初在临安“鸿雁来宾”酒楼第一次见到燕苏时,女扮男装的她便对燕苏的俊美耿耿于怀。
  燕苏见她如此臭美,忍不住笑起来,心情转佳,刚才群臣逼他回宫一事便淡忘了不少,“等会儿见到父皇,你跟在我身边,什么话都别说,知道吗?”云儿暗自嘀咕:“你自去见你的父皇,我跟去做什么?”她又不想见什么皇帝!燕苏撇过头去,神情转为黯然,“父皇他喜欢安静,你别出声就对了。”
  俩人出了太子住的东宫,一路往西,也不知穿过多少座亭台花榭、雕花走廊,越走越偏僻,一开始还能看见路上的宫女太监跪下来行礼,走到后面半个人影都不见,偶尔听见几声虫鸣鸟叫声,越发显得幽静。远远的看见一座青石砌成的高墙大院,院中间矗立着一座三层高的八角塔,风中隐隐传来硫磺、硝烟的味道。云儿心中奇怪,这是皇宫,又不是道观,怎么会有塔呢?
  燕苏推开院门,守门的不是皇宫里的侍卫,却是穿着青色道袍的两个小道士,扎着冲天髻,见到燕苏,也不行礼,横着眼说:“皇上吩咐了,闭关炼丹期间,谁也不准打扰,还不快走!”燕苏脸上怒气一闪而过,冷喝道:“放肆,哪里来的狗奴才,竟敢拦本宫的路!”俩人是新来的,因为皇上好道,宫里的人宁可赔小心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们,一向在宫里横行霸道惯了,根本不把燕苏放在眼里,此刻见他自称本宫,这才知道来人竟是太子殿下,连忙跪下,口称死罪。
  一个稍微年长些的道士听的动静,连忙赶来,行了个礼说:“小道治下无方,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殿下,还请殿下宽洪大量,看在皇上的面子上,饶了他们。”他素来听的宫里的人传闻这位太子殿下年纪虽轻,行事却颇为狠辣无情,一言不合,便要杀人立威,心想太子再怎么厉害,上头还有皇上压着呢,以皇上对道术的痴迷,谅他也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哪知燕苏最厌恶这些道士妖言惑众、蛊惑龙心,恨不得喝其血嗜其肉,眼见小小一个守门打杂的道士都敢对自己不敬,为首的灵智道人气焰只怕比李措还要嚣张,如此下去,谁还治得了他们?冷冷道:“大周朝律法明言规定,忤逆者,杀无赦!莫非你要我违了祖宗的律法不成!”那道士见燕苏眸露凶光,右手搭在剑柄上,心知不妙,掉头就跑,口里大叫:“师傅,救命啊!”
  八角塔里急匆匆走出一个手执拂尘的老道来,年约六十来岁,须发皆白,红光满面,口里大喊:“殿下,不可——”
  燕苏轻蔑地瞟了他一眼,手中的龙泉剑利落地砍下道士的人头,“叮”的一声抽剑回鞘,冷冰冰说:“这人目无尊卑,举止无礼,本宫代道长清理门户了!”回头又说:“来人啊,把门口两个狗奴才拖出去斩了喂狗!”
  灵智道人眼见爱徒横死当场,心中大怒,挥手阻止:“殿下且慢——,不知我这几个徒弟怎么冒犯了殿下,竟落得如此下场?”燕苏眉一挑,“道长是在逼问本宫吗?”灵智道人口称不敢,却说:“俗话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即便殿下贵为太子,也不能随便杀人,更何况这些人是陛下的圣徒!”燕苏反唇相讥:“即便是父皇的圣徒,也不能目无尊卑,忤逆本宫,杀他们已经是轻的了,没有诛灭九族道长应该庆幸才对!”随即大喝一声:“等什么,还不快拖出去斩了!谁也不准收尸!”侍卫们连忙拖着两个小道士下去了。
  云儿叹气,怪不得燕苏硬要她跟着来。整座皇宫,这里只怕是他最不愿来的地方了吧?却不得不来。什么嘛,整个乌烟瘴气,乱七八糟!
  灵智道人见占不到上风,翻身跑进去,抱着正在打坐修道的周明帝的大腿大叫:“皇上救命,皇上救命啊!”云儿见到端坐在木榻上的皇帝,吓了一大跳。周明帝不到五十岁,却像垂死之人,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印堂发黑,眼窝深陷,双目无光,皮肤呈死鱼般白色。他缓缓睁开眼睛,说出的话有气无力,“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杀国师!”灵智道人指着燕苏哽咽道:“太子殿下不由分说便将青生杀了,还要杀贫道,皇上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周明帝看了眼燕苏,好几个月不见,也不问他近况,更不问其中的青红皂白,一味骂道:“放肆,你手中提着剑,是不是连朕也要杀?”燕苏忍辱跪下,“儿臣不敢,只是这些道士太过无礼,若不略施惩戒,只怕将来——”祸国殃民!周明帝一口打断他的话,“你已扰乱朕的清修,还不快退下!”随即闭上眼睛,继续修仙练道。
  燕苏不肯走,仍跪在地上,“父皇!母后她——”周明帝充耳不闻。灵智道人露出一副小人得志的可恶嘴脸,“殿下还不快走,是想破坏陛下得道成仙,好早日继承大统吗?”一句话刺中燕苏的要害,把燕苏堵的额上青筋爆出,偏又不敢说话。
  云儿实在看不下去了,站出来指着他鼻子道:“你算老几?敢中伤、诽谤太子殿下的名誉?”这些奴才也太过嚣张了,全不把燕苏放在眼里,还有没有王法!燕苏对此种情形显然习以为常,示意云儿不得多事,看了眼周明帝,又看了眼灵智道人,咬牙说:“走!”总有一天,他会叫这些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云儿随燕苏回到东宫,天色渐渐暗了,窗外淅沥哗啦下起雨来。他一个人静静坐在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云儿经历今天这些事,想起楚惜风曾说过他这个太子当的窝囊透了,臣强主弱,内忧外患,才知道燕苏的处境有多么艰险,处处受压制,连奴才都敢欺到他头上。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抚着他的肩膀轻声说:“天黑了,可要点灯?”
  燕苏猛然一惊,这才回过神来,见是她,心中的戒备顿时放下,察觉到肩上的凉气,握住她的手,“怎么这么冷?”朝外喊道:“来人,多拿几个火盆进来。”云儿摇头,“没事,我向来这样。”眼睛看着许久未动的棋盘,随口问:“棋下的怎么样了?”燕苏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总会赢的。”一语双关。是的,总会赢的。
  云儿本想说点什么安慰他,转念一想,如此不愉快的事,还是不提为好。拉着他的手说:“坐了这么久,不累么?我们出去吃饭吧,我饿了。”燕苏有些喜出望外,这还是云儿第一次主动亲近他,反手握紧她的手,跟着出来,“你想吃什么,我让御膳房的人做来。”云儿想了想,反问:“你想吃什么?”
  燕苏微微笑道:“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云儿一心逗他高兴,便说:“我吃‘红烧燕苏肉’,你也吃么?”燕苏举起手,作势打她,落下来的时候却像是给她拍灰尘,又轻又柔,“胡言乱语,胡说八道,该打!”云儿既不躲也不避,仰头看他,柔声问:“你心情有没有好点?”燕苏明白她的意图,心里一酸,紧紧拥住她,下巴在她头发上轻轻磨蹭,“放心,为这些人生气才不值得。”只有她才会在意他心情好不好,累不累,饿不饿,痛不痛。
  云儿仍是太监打扮,站在燕苏身后看着满桌的美味佳肴大吞口水。燕苏见了,便说:“不用你们伺候,都下去吧。”底下的人松了口气,连忙带上门走了。燕苏性子在宫里是出了名的古怪,脾气又不好,喜怒无常,待下人又严厉,因此近身伺候的宫女太监都不太敢靠近他,没有他的吩咐,连东宫的门都不敢进。云儿见人走了,一屁股坐下,抓起筷子就吃。燕苏一手制止她,“慢着——”亲自试过无毒之后,才让她吃。云儿怔怔问他:“如果有毒呢?你岂不是就中毒了?”他什么身份,为她试毒,值得么?
  燕苏哼道:“想下我的毒,可没这么容易!”云儿垂着头不说话,筷子在饭碗里胡乱扒着,“你忘了么?一般的毒我可不怕。”燕苏这才想起来,一脸认真说:“也许因为你体质特殊,有些毒物对你没用,可是并不表示你当真百毒不侵,什么都不怕。再说,试一下总是好的。宫里要我命的人只怕比你碗里的饭粒还多,我总要先护着你。”云儿听了喉咙有些哽咽,“嗯,知道了。”顿了顿又说:“我也一样。”以后她也将事事先护着他。
  云儿等心中的情绪平复下来,拉着他的袖子撒娇:“我们晚上偷偷溜出宫去,好不好?”燕苏看了她一眼,嘴角露出笑意,明知她不怀好意,不知道又想干什么坏事呢,却问:“你想去哪儿玩?”云儿道:“我们去隆兴庵好不好?”他今天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差点跟权倾朝野的大将军闹翻,一定很想念自己的母亲。
  燕苏脸上露出复杂难明的神情,随即点头:“好。”
  第 79 章
  第四十一章夜阑人未寝(上)
  下过雨的夜晚,天空漆黑如墨。寒风拂过窗边的树木,发出“嚓嚓”的声响,时断时续,像是情人间的呢喃。云儿和燕苏俩人换上夜行衣,云儿嘀咕:“你的衣服太长啦,我穿不了,我还是穿小太监的衣服好了,反正夜里也看不出来。”燕苏见自己曾穿过的衣服此刻紧紧贴在她肌肤上,领口因为太大而露出大半雪白的肩头,心口一热,便说:“不要紧,袖子折一折就好。”云儿不满道:“领子呢,也能折么?我不穿这个,行动太不利索,万一挂到窗栏树枝什么的,露了行踪就不好了。”见他直勾勾盯着自己看,脸上一红,嗔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转过身去。”燕苏看着她笑,“你换就是,又看不到什么。”云儿畏寒怕冷,夜行衣下还穿了紧身衣。
  她自然不依,骂道:“流氓、无赖……”燕苏哼道:“我若是□色鬼,你早是我的人了。”云儿倒竖柳眉,“谁是你的人!”燕苏一把搂住她,嘴唇附在她耳边,亲昵地说:“难道不是么?嗯——”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拖的老长,让人心跳加速。云儿浑身燥热,垂着眼睛说:“干什么,不许动手动脚。”微微挣扎,却没有像以前那般又踢又打,又掐又咬。
  燕苏得寸进尺,手伸进她腰间来回摩挲了好一会儿,轻轻扯开腰带。云儿察觉他的唇在脸上磨磨蹭蹭,又柔又软,麻麻痒痒的,呼吸喷在鼻尖,温热略带急促,神志跟着糊涂起来,直到他的指尖在自己□的锁骨上轻轻按压,这才惊醒,一把抓住,“你干什么?”质问的声音娇娇柔柔,眼神迷蒙,声音有些粗哑,带着美人春睡后的慵懒风情,半点气势都无,看的燕苏越发的心动。他紧了紧喉咙,调笑道:“还能干什么,当然是干偷香窃玉的勾当。”话虽如此,却拿过屏风上的太监服一把包住她,“换上。”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云儿三下五除二换好,扯着他问:“这么多侍卫守着,我们怎么溜出宫去?”想到“夜出皇宫“的情景,神情很是兴奋。燕苏哼道:“皇宫里的侍卫都是对外不对内,趁他们换岗的时候,大大方方就能出去。不过——”看了眼她,“凭你三脚猫的功夫当然是不行了,我们另想办法。”万一被人发现,他这个太子殿下的脸只怕要丢尽了。
  领着她出了东宫,一路往南,七弯八拐,专拣偏僻小道走。迎头一队宫女太监提着灯笼、抱着食盒等物迤逦走来,云儿正愁没有地方躲避,燕苏拉着她一转身,钻进了一个黑漆漆的石洞,原来身后的这座假山里面是空的。石洞空间逼仄狭小,站都站不直,俩人只得猫着腰紧紧贴在一处。燕苏顺势搂她在怀里,上下其手,大占便宜。云儿回头瞪了他一眼,用力挣扎。他将食指放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指了指外面。云儿听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生怕别人发现,僵着身体不敢乱动。
  等众人都走远了,她舒了口气,正要钻出来,燕苏的头却凑过来,在她唇上轻轻点了一下。她抚着唇,有些生气,“你做什么?”尽欺负她。甩下燕苏一个人往前走。燕苏忙追上去,忍住笑说:“宫里这么大,你知道我要带你去哪儿吗?”云儿赌气道:“我管你去哪儿,我要回去了。”当真往回走。燕苏忙拉住她,“好啦,是我不好,我给你赔不是。”云儿闷闷说:“赔不是有什么用?以后你不准乱亲乱摸乱来。”燕苏见她不高兴了,只得说:“好好好,以后不经过你的同意,我绝不乱亲乱摸乱来,好不好?”云儿骂道:“哼,我才不会同意呢。”燕苏微笑:“是吗?”不置一词。他可不这么认为,刚才不是已经乱亲乱摸乱来了么!
  俩人一路小声说着话,来到一座高大的宫苑前,外观甚是宏伟,石阶庭院宽达数丈,可是门上朱漆凋落,梁上结满了蛛网,树木虽然长得粗壮高大,可是底下野草遍布,蔓藤丛生,显然久无人住。云儿抬头,见满是灰尘的金匾上写着“罗敷宫”三字,心下一惊,这名字怎地如此熟悉?抬头看了看四周的景象,门口有两株一人来高伞盖形的槐树,枝叶相连,像是牵着手的一对情人。
  纷繁杂乱的记忆陆陆续续钻进脑海里,无数的片段一闪而过,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停下脚步,怯怯问:“这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荒凉?”眼睛到处乱瞄,因为心中害怕,紧紧抱着燕苏的胳膊。
  燕苏忙安抚她,“别怕,没事的。我母后以前常常来这里小住,很喜欢这个地方,说这里环境既清凉又安静。”云儿愣住了,“皇后?住这种地方?”燕苏拥着她走过长长的汉白玉雕成的台阶,“是以前,现在当然没人住啦。”顿了顿又说,“小时候母后还未过世时,我也常常来这里玩,后来……再也不来了。”云儿被他弄糊涂了,“你不是正要溜出宫去看你母亲吗?”燕苏低声解释:“现在的皇后是我的亲姨母,我亲生母亲在我十三岁的时候就离开了,是姨母力排众议一手将我扶上太子之位的,教我许多道理,还支持我练武。”
  云儿黯然,没想到他身世这么可怜,安慰他:“你姨母待你真好。”燕苏点头,“姨母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父皇……他的情形你也看到了,一味求仙访道,整日炼丹服药,连朝中大事都不管,何况我这个并不受宠的儿子……”云儿拍了拍他的手,“你已经算是好的了,像我,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幸好她还有东方弃。燕苏拽紧她的手,心中很是疼惜,轻声道:“云儿,以后我们永远都在一起,我定不负你。”
  云儿看着目光灼灼的他,喃喃道:“永远吗?”永远到底是多远,她一点概念都没有。燕苏点头,“嗯,永远,我也不要其他妃子,大臣们要是敢管我的家务事,哼——,我就杀他,说一句,杀一个。”
  他小时候看惯了母亲为了和父皇其他妃子争宠落落寡欢、郁郁不乐的情形,对年轻美貌的女子不由得心生厌恶,当时就发誓,长大后他才不要妻妾成群呢,最好连妻子都不要。现在,一个云儿就够他头疼的了,哪还经得住第二个。云儿撇嘴道:“我才不信,到时候大家一定骂你昏君,说你专宠误国,滥杀功臣。”燕苏哼道:“是昏君还是明君,后世自有定论,关他们什么事。再说了,只要老百姓有饭吃,日子过得好,才不在乎谁是明君呢!杀一两个迂腐、聒噪的大臣又算得了什么。他们愿意以身谏死,血溅朝堂,以这种方式名垂青史,那就成全他们的心愿好了。”
  云儿打了个哈欠说:“这些事我不懂,别人的死活也跟我不相干。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岂是人力能强求得来的?我只问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我们不是要出宫么?”燕苏推开厚重的木门,从怀里掏出一粒鸽子蛋大的夜明珠。柔和的珠光照着空旷的殿堂,墙壁上绘制的“天女散花图”颜色斑驳,大面积脱落,中间挂着的帷幕珠帘蒙上了厚厚一层灰尘,层层垂下来的白纱本应给人飘逸朦胧美,可是此刻落在云儿眼里,只觉得阴森恐怖。
  燕苏顺手把门关上,她奔过去一把抱住他,惊叫出声:“不要!”燕苏心想云儿虽然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到底是女孩子,胆小怕黑,拍着她的背安抚:“不怕,这里是皇宫,没有鬼。”不说还好,一说云儿更怕了,环顾四周,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影在脑海里一晃而过。她一头钻进燕苏怀里,颤抖着身体哀求道:“有鬼,有鬼,我们走,我们走,好不好……”说着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滚烫的眼泪一滴滴落在燕苏手背上。
  燕苏从未见她这样惶恐害怕过,一触到她的眼泪,心跟着乱了,“好好好,我们走,我们走。”带她出了罗敷宫,抬手拭去她眼角未干的泪水,连声哄道:“怎么哭成这样?有我在,怕什么。哪来的什么鬼?神魔鬼怪之说,都是世人杜撰的。连孔子都说,不语怪力乱神。好了……好了……不怕……不怕……不哭……嗯?”
  一出了罗敷宫,云儿的情绪便平静下来,不再那么害怕了,擦着眼泪埋怨:“干嘛来这里?”声音仍有些哽咽。黑漆漆的,屋里全是上吊用的白绫,跟鬼屋似的。燕苏叹道:“这里有条地下密道一直通往城外,我为了省事,便想从这里走。既然你不喜欢,那就算了吧。”云儿很是吃惊,“密道?”转念一想,宫里有密道并不稀奇。正所谓狡兔三窟,大凡贵族之家都会在屋子里另备逃生之路,以防突变,更何况是皇宫。她不知想到什么,脱口而出:“密道的入口可是在那里?”指了指主殿左边的一间甚是不起眼的偏殿。
  燕苏十分诧异,不知她为何会问出这样的话来,解释道:“怎么会在那里,自然是在主殿后面的卧房里,方便逃生。”云儿“哦”了一声,埋头不语。燕苏轻声道:“以后宫里要是出了什么事,你要记得从这里逃出去。卧房里有一座烟雨梅花鼎,外表看起来没什么异样,和凳几是连着的,你抱住鼎,先往左转三下,然后往右转三下,入口便会打开。”皇宫里的逃生密道只有皇帝皇后太子等人方可得知,燕苏却从一开始便告诉了她。
  第 80 章
  第四十一章夜阑人未寝(下)
  云儿看着他的双眸,明白他说这番话的用心,过了好一会儿说:“如果当真出了什么事,要走,也是一块走。”想到宫中的凶险,俩人心情蓦地变得沉重,沉重之余却又有些相依相偎的甜蜜。云儿不愿再想刚才那些不愉快的事,转开话题:“要出宫还不简单?何必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我们大大方方从神武门出去便是——你去找两套侍卫穿的衣服来。”
  燕苏听她这么一说立即明白过来,笑道:“果然是舍近求远了。”俩人换上侍卫的衣服,在一个叫曹云飞的侍卫长的带领下,以出宫办事为借口,顺顺当当出了皇宫。曹云飞乃燕苏的心腹手下,见主子独自一人出宫,十分担心,跪在地上说:“殿下安全要紧,还是让属下跟着一块去吧。”燕苏刚想说不用,转念想到云儿武功低微,有个人守着,总要放心些,便说:“你去叫辆马车,我们这就出城。”
  三人乘车往城南的方向去。城门此刻早就关了,曹云飞拿出燕苏的通行令牌,陪笑说:“殿下有急事差小的们去办,还望大哥行个方便。”守城的将士验过真伪后,问:“马车里什么人?”曹云飞答:“是我的两个手下,大哥要见见么?”朝里喊道:“张平,刘成,出来。”那将士盯着马车看了一眼,随即摆了摆手,面无表情道:“不必了,出城吧。”命人打开城门放行。
  一行人出的城来,云儿指着坐在外面赶车的曹云飞小声说:“你这个手下,行事既稳重又机灵,很不错啊。”
  众人趁黑很快来到隆兴庵,燕苏下车时回头问:“曹云飞,你跟着我有多久了?”曹云飞恭恭敬敬答:“属下十四岁起跟着殿下,到今年刚好整整十年了。”燕苏愣了下,“十年啦,十年时间可不短。我派你一个差事,你可愿意?”
  曹云飞连忙跪下,“属下这条命是殿下救的,殿下就是此刻要属下死,属下也绝不皱一下眉头。”燕苏说:“很好。我要你即日起,以云姑娘的安危为己任。只要你还有一口气,便不能让她有一丝一毫的损伤,你可做的到?”云儿“啊”的一声叫出来,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不用人保护——”燕苏横了她一眼,她立即噤声,不敢插嘴。曹云飞郑重点头,举起右手:“属下在此指天发誓,誓死保护云姑娘的安全。”
  燕苏点头,“好,从现在起,你就跟着云儿吧。”曹云飞走过来对云儿磕头,“属下见过云主子。”云儿手忙脚乱扶起他,“不用磕头,不用——”余下的话在燕苏的瞪视下乖乖吞了回去。心中明白,这是曹云飞对自己宣誓效忠的仪式,只得站在那儿任由他一丝不苟磕了三个响头,开玩笑似的说:“你叫云飞,我叫云儿,我们俩倒是有缘。”
  隆兴庵因为有王皇后的入住,增加了许多侍卫。守卫虽然森严,和皇宫相比,自然是小巫见大巫,几人还不放在眼里。云儿武功马马虎虎,轻功却很不错,曹云飞是皇宫侍卫,身手自然了得,燕苏就更不用说了,三人穿墙越户,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燕苏抓住一个守夜的尼姑,问清楚皇后的住处,点了她的昏穴,一径往后院来。云儿和曹云飞联手打晕守门的两名侍卫,几人进入内院。
  守夜的一名宫女甚是机警,听到身后传来异响,刚想转头看时,燕苏一掌劈了下来,立即倒在地上,昏迷不醒。哪知这番动静却惊醒了里面早已熄灯睡下的王皇后,“外面的可是苏儿?”声音平和冷静,不疾不徐,没有一点受惊的样子,像是早已料到今晚燕苏会来。燕苏隔着门喊了一声:“母后!”
  里面的灯亮起来,门“吱呀”一声打开,王皇后穿戴整齐坐在那里,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左右,气质高贵,容貌甚美,招手说:“苏儿,过来。”宫女行礼退下,将门带上。云儿隔着门远远瞥了她一眼,心想这位皇后可谓女中诸葛,未卜先知,难怪燕苏行事厉害,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燕苏跪在她脚下,声音不由自主哽咽:“母后,您受苦了。”王皇后笑道:“搬出来才好,省的对着那些道士,看了就讨厌。”摸着他的头发,“苏儿,几个月不见,你瘦了这么多,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燕苏垂着头说:“父皇他——”王皇后叹了口气,“不必说了,你父皇他……连江山社稷、祖宗的基业都不要了,何况是我们母子?”对着跳跃的灯火,一字一句说:“李措要反。”
  燕苏一愣,“父皇还在……”他就这么迫不及待么?王皇后一脸严肃说:“苏儿,你要小心,你若有个什么意外,天下只怕要易姓了。”燕苏哼道:“母后,您放心,我大周受命于天,岂是这么容易就易姓的!”
  王皇后叹道:“后宫不能干政,这是历代祖宗定下的规矩。李措以这个为借口打击王家,将你舅舅贬官削爵,你在朝里越发艰难了。你舅舅现在虽不得意,可是王家乃高门大族,根深蒂固,明的暗的势力遍布朝野,你这就走,立即去见你舅舅,他必会助你一臂之力。”
  燕苏甚是不舍,拉着她的手不肯放,“母后,你要保重身体……”短短数月不见,竟像是老了数年。王皇后看他的目光满是爱怜,却催促道:“事关重大,越早做准备越好,还不快去?”燕苏倒了杯热茶放在桌上,“母后,天冷了,记得多穿衣服,我走了。”磕了个头,拉开门去了。王皇后握着手里的热茶,眼睛微微泛红,突然咳嗽起来,宫女连忙剥开药丸喂她服下。她侧身倒在床上,对着浓黑的暗夜轻轻吁了口气,辗转反侧,翻来覆去,似有重重心事,直至天明时分,好不容易才睡着了。
  三人沿原路返回,燕苏一路上默默不语。云儿见他闷闷不乐,推了推他说:“路上太无聊啦,我给你讲个笑话。”燕苏没什么精神,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便说:“你讲,我听着。”云儿徐徐道来:“有一只大鹏鸟,听说天池的另一边南冥有一种鱼叫鲲,很想看看它长什么样子,于是做足准备,乘着大风飞往南冥,飞到一半的时候发现自己忘了带雨伞,没办法,只好飞回去拿……”听到这里,燕苏“咦”了一声,皱眉道:“哪有这么荒谬的故事?”
  云儿没好气道:“说了是笑话,你且听着就是。”燕苏挑眉,“为什么要飞回去拿?停下来买一把不就是了。”云儿横了他一眼,“不许插科打诨!”继续往下说:“大鹏鸟飞啊飞,飞了整整一个春夏,才飞到很远很远的南冥……”燕苏好奇心被挑起,打断道:“它有没有见到鲲?”云儿忙说:“有啊,它见到深海里的鲲,问它‘鲲,你好不好?’鲲回答不好,于是大鹏鸟就飞回来了。”
  燕苏见她停住不说,问:“然后呢?”云儿眨着眼睛一本正经说:“什么然后,完啦!”耸了耸肩,一脸无辜状。燕苏本以为她前面铺垫了这么多,后面定有什么深意,哪知这么突兀的就没了,犹反应不过来,“没啦,就这么完啦?”云儿用力点头:“对啊,没啦,就这么完了。”燕苏感觉被她耍了,忿忿道:“这算什么笑话,一点都不好笑,无聊之极!”云儿争辩道:“什么无聊啊,你刚才不是听的挺有劲的嘛!大鹏鸟想见鲲,然后它见到了,不回来干什么?乘兴而去,兴尽而返,不是挺好的嘛!你想见你母后,现在见到了,为什么又不高兴了呢?”
  燕苏方明白过来她的用意,低声说:“我没有不高兴,只是……只是有些失意罢了。文武百官不是结党营私就是明哲保身,父皇整日跟道士鬼混任由奸臣把持朝政,母后又被变相软禁……我,我……”云儿听的心中很是难过,握住他的手,“没关系,以后有我陪着你,你说好不好?”燕苏心一热,将她揽进怀里,“恩,好。”云儿任由他抱着,将头轻轻地靠在他胸前,想起他在长乐客栈痛心而绝望地说“我喜欢你”的样子,心中一紧,鼻头跟着一酸,也许,也许她也有点喜欢他——
  俩人依偎在一处,享受着此刻难得的柔情蜜意,车外的马儿却发出惊恐的叫声,砰地一声巨响,马儿吃痛,双膝跪在地上,顿时发起狂来,马车随即向一侧翻倒。燕苏心中一惊,当机立断抱着云儿从窗口飞出来。受惊的马儿拉着断成两截的马车横冲直撞,快速往树林里跑去。曹云飞滚落在草地上,灰头土脸爬起来,脸色凝重说:“是绊马索。”
  燕苏点头,双目发出寒光。四周的敌人如影子般将他们团团围住,退路已被封死,唯有杀出重围。
  第 81 章
  第四十二章午夜更惊魂(上)
  燕苏觉得奇怪,他这次出宫行踪极其隐秘,连冯陈褚卫都不知道,埋伏在这儿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呢?脑中灵光一闪,想到出城时的令牌,原来早已泄露自己的身份。那个守城的将领不知是谁,一眼就看出坐在马车里的人是他,偏偏不露声色,亏云儿刚才还得意洋洋说幸好蒙混过关了,可见此人心机之深。暗杀最要紧的是提前做好准备工夫,算准时间,埋伏好人手,才能一击毙命。从他出城到回去,来回不过两个时辰,时间这么仓促,连调动人手都来不及,李措你想要我的命未免也太心急了点!
  燕苏一手持剑一手护住云儿,“别怕,跟着我,没事的。”云儿胡乱点头,从腰间抽出蝶恋剑,看着包在夜行衣下的一双双眼睛闪着野兽般的凶光,咽了咽口水,小声说:“咱们能不能逃啊——”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打架,尤其是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当然,敌寡我众自然另当别论。此时此刻,燕苏还有心情开玩笑:“没出息,就知道脚底抹油。”云儿看着对方亮出明晃晃的兵器,头皮发麻道:“我就是没出息,只要小命还在,没出息有什么要紧……啊……”一个黑衣人手里的剑毫不留情朝云儿的心窝刺过来。
  燕苏和曹云飞也好不到哪里去,对方一共十三人,均是武功高强、心狠手辣之辈,目标十分明确,赶尽杀绝,不留一个活口,因此招招都是杀招。俩人应付的十分吃力,拳打脚踢,刀来剑往,左支右绌,险象环生。云儿仗着轻功灵巧,在人群里跑来跑去,这里躲一招,那里避一剑,更不怕丢丑,就地一滚,从人家裤裆下钻过去,把身后追赶的人弄的不耐烦了,朝前面喊了句暗语,三四个黑衣人飞过来,将云儿围在中间。
  燕苏反手一剑刺伤一个黑衣人,不等对方喊痛,抽剑回身,又一招“狂风卷浪”,击退正面进攻的那个黑衣头领。回首一看,见云儿一个人打三个,气喘吁吁,身法已经乱了,头发全散下来,用尽全力一掌打在左边那人肩上,将对方逼退,右边劈空刺来的一剑却怎么也避不开,堪堪砍在她手臂上,她招架不住,捂住手臂踉跄后退,“哐当”一声,蝶恋剑脱手掉在地上,心下大急,喊道:“左,左,左,往左!”意思叫她往左避,横扫一剑,赶上去要救她。
  哪知那个黑衣头领紧紧缠了上来,下手又狠又辣,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显然此次暗杀,早已抱了必死的决心。正所谓一将拼命,万将难敌,纵使燕苏武功略胜一筹,在这种情形下,亦丝毫占不到便宜,一个不小心,反而要吃大亏,根本没办法脱身,急的他红着一双眼睛恶狠狠说:“你最好死在我剑下!”此人今天若是能活着离开,燕苏的报复那才真正是噩梦的开始。
  云儿右手臂血流不止,身上沾满了暗红色的鲜血,左手按住伤口,一头摔在地上,唯有眼睁睁看着对方的长剑在头上划过——说时迟那时快,她一个翻身,鲤鱼打挺,朝对方下阴狠狠踢去。她这一脚,聚集全身的力气,对方直痛的抱着命根子哭爹喊娘,满地打滚。她力气尽失,一头撞在石头上,“咔嚓”一声,不知是哪根骨头断了,疼的眼冒金花,差点没晕过去。另一人见她跌的爬不起来,紧追其上,挥剑朝她脖子上砍来——
  生死关头,她反倒看开了,心情非常平静,只是想小命就这样不清不楚的没了,还真有点不甘心呢——哪知曹云飞斜地里冲过来,抱着她从斜坡上滚下来。温热的鲜血溅在她脸上,黏黏的,带着浓重的腥味儿。她一惊,反手抱住曹云飞,声音十分惶恐:“你,你,你怎么啦?”一眼看到他左边空荡荡的,原来左手已被人齐根斩断。
  曹云飞咬牙推开她,“快走!”云儿看着围过来的黑衣人,抹了抹满脸的泪水,左手拿过他右手握着的剑,带着恨意说:“为什么要走?我才不怕你们!”剑法突地一变,剑影重生,人影如穿花蝴蝶,眨眼在原地消失,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方胸膛,顺势一绞,心脏裂成碎片,对方连痛呼声都来不及就已经死去。她以剑支地,右手臂的血顺着指尖雨珠般滴在地上,对正前方的黑衣人一字一句说:“想要我的命,先得问过我手中的剑!”
  那人被她阴狠的表情吓着了,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云儿左手使剑,角度更为刁钻,一招就刺中敌人的下肋。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手中的剑好像有生命似的,连想都不用想,一招一式自然而然就使了出来。施施刺杀的那晚,她发现自己软剑用的比硬剑要好,今天她突然发现,原来她左手剑使的比右手剑更加流畅。这个发现,连她自己都吓着了,她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手里的剑,感觉十分恐怖,自己身上到底还有多少不知道的秘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连武功都会忘的一干二净,非要到生死关头才记起来?
  对方趁她发呆之际,一脚朝她面门踢来。燕苏抢在前头,一剑砍下来人的小腿,血肉横飞,满耳都是惨叫声。燕苏一手抱着满身是血的云儿,焦急地喊:“云儿,云儿,你没事吧?”快速点了她身上几处大穴。云儿看着眼前鲜血淋漓的场面,像是似曾相识,脑海里闪过断断续续一些片段,白色的纱帘,无人的宫殿,剑,血,披头散发,惶惑,心痛,绝望……心中再也承受不住,眼睛一黑,一头栽在燕苏怀里。燕苏看着沾满鲜血的掌心,失去的恐惧包围着他,嘶哑着喉咙叫道:“云儿,云儿,云儿……”
  道路尽头传来咚咚咚的马蹄声,地动山摇。郭敬之赴完朋友的接风宴回家,却碰见迟建骑着马急匆匆路过,他知道迟建负责的是京城外围的安全,晚上不好好当值,跑出来做什么?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于是跟了上去。眼见他进了大将军的府邸,这才知道事不寻常。后来又见一伙黑衣人出了城门,正犹豫要不要跟上去,冯陈褚卫正好找上他说太子不在宫中。他这才发觉事情不妙,率领手下的亲兵家将立马追了过来。
  这次暗杀因为是临时决定的,准备不足,加上众人之间的配合度不够高,使得燕苏等人拖到援兵及时赶到。眼看刺杀失败,无数强弩劲箭黑压压对着他们,插翅难飞,若被活抓,更是生不如死。那黑衣头领一身令下,剩下的黑衣人咬破嘴里暗藏的药丸,全部服毒自尽。
  郭敬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等人赶上来,齐声问:“殿下,你没事吧?”燕苏双手横抱着昏过去的云儿来回走动,大吼:“御医呢,御医呢?”神情有些疯狂。郭敬之忙说:“殿下,云姑娘大概失血过多,暂时昏过去了,先给云姑娘止血要紧。”立即有人递上一瓶上好的止血良药。有人发现斜坡下的曹云飞,连忙将他救起,止血包扎。
  冯陈走上前,“殿下,先将云姑娘放下来吧。”燕苏见云儿呼吸虽弱,一时半会儿还没有生命危险,心下稍安,摇头:“不行,她肋骨断了,不能随便移动。”断了的肋骨要是□肺里,恐怕连华佗转世都救不转了。冯陈想说“那总不能就这样一直抱着吧——”看了看主子的神情,最后还是咽了回去。燕苏回头问:“有没有马车?”众人都是快马加鞭赶来的,哪有马车,先前乘坐的那辆马车早就不知道被受惊的马儿拖到哪里去了。
  郭敬之咳了一声说:“殿下,依我看不如找块木板,将云姑娘抬着走,既稳妥又方便。”燕苏只是摇头,“不用,派人找辆马车,我先抱着她回去。”怕骑在马上颠簸得厉害,遂弃马不用,抱着云儿一路徒步回城。众人牵着马,静静跟着他身后,没人敢说话。直到有人不知从哪儿找了辆马车,极其简陋,连挡风的帘子都没有,也不知是买的还是抢的,他才弯腰上车,将云儿放在腿上,一边源源不断将真气渡进她体内,一边吩咐:“慢点,慢点……”
  众人回到城里时,天色微明,街上已经有早起卖菜的农夫农妇。燕苏紧紧抱着云儿,尽量使她不受震动,直到看见道旁的府第才回过神来,忙说:“先不回宫,去王中丞府上。”王中丞王斐便是他的嫡亲舅舅,王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冯陈看了眼依然昏迷不醒的云儿,问:“那云姑娘呢?”他看了看车外,问:“郭敬之,你府上可是在附近?”郭敬之忙说就在街角。他点头,“云儿暂且留在你府上养伤。”云儿跟他在一起,时时刻刻暴露在敌人的目标之下,过于凶险,不如让她住在敬之府上,倒还安全些。郭敬之连忙答应,一边派人去请御医,一边将自己的卧室空出来给云儿住。
  燕苏安顿好云儿,又见她只是昏睡过去,并无大碍后这才换了衣服去见王斐。敲门进去时,整个王家都还在睡梦中。王斐连扣子都来不及系,靸着鞋子就跑出来见他。甥舅俩密谋了一个早上,燕苏这才起身告辞。
  王斐听的他昨夜遇袭,非常震惊,大骂李措狼子野心,见他要走,便说:“殿下昨晚受惊了,幸好上天保佑,化险为夷。早膳时间到了,殿下若不嫌弃,留下来吃顿便饭如何?”王家的厨房为了预备太子殿下的早餐,从他进门那刻起,所有厨子都从热乎乎的被窝里钻出来,一刻不停忙到现在。
  燕苏本想答应,好拉近甥舅的感情,想到云儿的伤,实在挂念,一刻都等不及,何况一顿饭的工夫?便说:“舅舅的饭,本来不应该辞,不过宫里还有事,我先走了,改日再来尝尝舅舅府上厨子的手艺。”王斐一直送他上了马车,这才折回来,连忙冲进内室加衣服。王斐乃文官,对武功一窍不通,披着单衣、光着脚丫陪太子殿下说了整整一个半时辰的话,浑身冰冷,早就冻僵了。
  第 82 章
  第四十二章午夜更惊魂(下)
  燕苏来到郭敬之的侍郎府,云儿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还未醒来。他把手探进被窝,手足冰凉,想到云儿在九华山莫名其妙一睡就是半个月,顿时慌了,“孙太医,云儿没事吧?”
  孙毓华乃太医院医术最好、资历最老的御医,留着一把山羊胡,鬓发皆白,蹙眉道:“这位姑娘体质非常奇怪,奇寒无比,老夫行医数十年,接触过的病患不计其数,也曾见过偏阴偏冷的体质,却都不像这个姑娘这样,寒气深入骨髓筋脉,竟然还能活到现在,奇哉怪也!”燕苏急了,“我不管她的病如何,我只问你,还有没有救?”
  孙毓华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说:“这个姑娘身上的寒气,不像是与生俱来就有的,倒像是后天人为造成的,又有人日夜为她运功护住心脉,加上各种药物调理,不知耗尽了多少心血,才活了下来。右手臂的伤上了药,已经没事了,肋骨也接好了,只是血流的有些多,需要好好将养,从脉像上看,并无性命危险。”燕苏皱眉,重复道:“从脉像上看?”什么意思?孙毓华站起来收拾东西,“这位姑娘体质如此特殊,老夫也说不好她什么时候才会醒来。”
  燕苏心头一紧,“孙太医,你的意思是——”孙毓华摇了摇头,“殿下,你也知道,再高明的大夫也只能治病,不能治命,这位姑娘,五内郁结,致使体内气血不顺,有很重的心结,正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老夫不才,实在无能为力。”燕苏沉吟不语,让人送孙毓华回去,坐在床头握着云儿的手,久久才说:“我见你整日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一副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样子,到底有什么心事,需要整日整夜藏在心里?你到底要睡多久,怎么还不醒?你可知道你多睡一个时辰,我的心便又重了一分?”
  俩人额头抵着额头,呼吸相闻,燕苏蜻蜓点水,吻了吻她的唇,轻声喟叹:“能不能不要再睡了?”见她躺在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握紧她的手放在胸前,“你要是一直这么睡下去,我该怎么办?如果这世上,再也找不到喜欢的那个人,不能一起说话、吵架、生气,以前不觉得什么,反正一个人过惯了的,可是现在,一想到曾经得到然后又失去,便痛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将你强行带回来,你心中定然恨我,可是,你能不能明白这种心情,甜蜜的、焦虑的、欢喜的、惶恐的、患得患失、坐卧不宁……”
  本来想安安静静说会儿话的,可是越说到后面情绪越激动,声音有些哽咽。他清了清嗓子,“云儿,你可知道?我愿意给你所有,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长长吁了口气,站起来,“敬之,我要回宫了。”朝里有无数勾心斗角、纷繁复杂的事等着他处理,他已耽搁的太久。离去之前,又回头看了眼云儿,还是刚才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转过身的时候,却没看到她眼角慢慢淌下来的眼泪。
  其实云儿在他说话那会儿就醒了,有个人一直在耳边聒噪,就是想睡也睡不着啊。刚好听到他说“你到底要睡多久,怎么还不醒?”玩念兴起,想跟他开个玩笑,于是继续装睡。待听到他说“你能不能明白这种心情,甜蜜的、焦虑的、欢喜的、惶恐的、患得患失、坐卧不宁……”眼泪不由自主滑了下来。她以为他只是有些喜欢自己,没想到他早已将自己刻在了心里。
  这样一个人,狠辣、独断、霸道、高高在上,却又隐忍、失意、凄凉、孤立无援,面对她的时候,像是变了个人,温柔、执着、专注、一往情深,刚才他问她“你要是一直这么睡下去,我该怎么办?”云儿心中却在呐喊,“你要是一直对我这么好,我又该怎么办?”
  她是那么的恐惧,恐惧于体内隐藏的那个自己,恐惧于忘却的那段记忆,恐惧于寒气侵体、病入膏肓的那个身体,恐惧于茫茫未知的一切……
  孙毓华医术高明,用的又是宫里最好的药,云儿的伤在他精心治疗下很快好起来。燕苏时常来郭敬之府上看她,大多数时候是晚上,也不带贴身侍卫,翻墙过户做贼一般。有一天晚上,云儿正睡得迷迷糊糊,听的窗户“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连忙坐起,右手搭在蝶恋剑剑柄上。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嘘,是我。”她颓然倒下,“半夜三更的,你干什么!小心郭侍卫把你当贼抓!”
  燕苏双手一撑,从窗外跳进来,拍手笑道:“敬之那么聪明,你以为他不知道我来过?”门外的侍卫还是他故意调开的,方便他登堂入室偷香窃玉,果然知情识趣。云儿掩唇打了个哈欠,说:“这个时间,好人都在睡觉。”他笑嘻嘻说:“我可没说我是好人。”双手在她脸上蹭来蹭去。云儿连忙躲开,“冷死了,人家好不容易才睡暖了。”燕苏连被抱住她,嬉皮笑脸说:“这样就不冷了。”云儿啐了他一口,骂道:“登徒子,不要脸……”燕苏斜眼看着她,似笑非笑说:“既然是登徒子,可别枉担了这个名头……”说着就来拉她里面的衬衣。
  云儿紧紧握住领口,由嗔转怒:“做什么?”一脸戒备。燕苏没好气道:“放心,我马上就得走,来不及对你怎么样。我瞧瞧你伤口好了没有。”云儿呸了一声,“我伤口好没好,你看什么!” 燕苏挑眉笑:“有什么要紧的,又不是没看过……”话还没说来,一个虎形玉枕迎面朝他掷来,云儿倒竖柳眉,又羞又恼,拍着床板骂道:“滚滚滚!再不走我喊非礼了!”燕苏一把将玉枕接住,调笑道:“摔坏了敬之要是让你赔,你最后还不是要找上我——”顿了顿又笑说:“如今我可不怕你喊非礼——”一面笑一面走了。云儿看着他的背影在窗外的竹林里消失,又是气又是笑,身上虽然被他闹得有些冷,心里却是暖烘烘的。
  再过得几天,孙毓华见她没什么大碍,便说可以下床了,没事的话,尽量在院子里多走走,爬高窜低、动刀动剑却是不许。郭敬之的府邸就那么大,一天走个好几回,早就走腻了,领着几个丫鬟小厮一棵树一棵树掏鸟窝,闹得鸡飞狗跳,差点没把郭府的屋顶掀了,还只是觉得无聊。她想起曹云飞,便问他伤得如何,有没有好。郭敬之说:“曹侍卫目前正在家里养伤。”云儿想到他为了救自己,断了左臂,心里十分内疚,问:“他家在哪儿?我瞧瞧他去。”
  郭敬之委婉阻止她:“太医说了,曹侍卫需要静养,云姑娘还是等他好了再去看他吧。姑娘若是觉得闷了,不如找几个人斗草玩儿。”自从云儿在他府里住下,他就觉得自己头上安了座弹药库,随时有可能爆炸,整日里提心吊胆。这小祖宗要是在他的地盘出了什么事,他怎么跟殿下交待?心里巴不得将她这座瘟神送走,只是碍于燕苏的面子,敢怒不敢言。
  云儿瞥了他一眼,甩袖便往外走,“我今天定要去看曹侍卫,你不告诉我他家在哪儿,我难道没嘴,不会自己去问?”郭敬之无奈,只得跟上去,“曹侍卫住在杨柳胡同,殿下前两天还让我去问候过他。云姑娘,你跟我往这边走。”心想带她看完曹云飞,说什么也得赶紧送她回来,另外又派人去告诉燕苏一声。郭敬之这人,行事向来周全缜密。
  第 83 章
  第四十三章 变生不测(上)
  出了郭敬之的侍郎府,一路往东,再转过几条街,便是侍卫们住的杨柳胡同了。曲折狭窄的通道,半灰不白的建筑,低矮破旧的四合院,从墙头伸出一截光秃秃的树枝来。云儿停在一座掉了漆的大门前,回头问:“可是这里?”郭敬之点头。她走上高而窄的台阶,以手扣铜环,砰砰砰——
  半晌有人开门,一个年约六十的老头,从门缝里瞅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戒备。她问曹云飞曹侍卫可是住这里。那人脑袋往后张望,见到郭敬之,眼睛一亮,立即打开大门,曲着双膝行了个礼,说:“原来是郭大人,请进,请进。”不住的往里让,恭敬中带着一丝谄媚。
  院里甚是宽敞,住的都是侍卫官差之流,一大早便有人打着赤膊舞刀弄剑,又有一人站在一口大锅前练铁砂掌。那老头引着他们往西边走,进了厅堂,里面又是四四方方的一座小院落,路边一口古井,挂着轱辘木桶等物,当中一棵雪松,青翠挺拔,几块假石堆在一处,显得环境清幽不少。那老头还没进门便扯开嗓子叫:“曹小子,郭大人又来看你啦。”云儿连忙抢进门,对正欲起身见礼的曹云飞说:“快别起来,好好躺着休息。”
  曹飞云见到她十分吃惊,知道她是燕苏的女人,不敢太过接近,微微侧了侧身,避开她的扶持,“属下见过云主子。”单手掀开被子,就要起身。云儿阻止了他,“不用客气,我今天是特意瞧你来的。”眼睛瞥见他右边空荡荡的衣袖,想到当时的情景,眼睛一红,“你的伤可好了?还痛不痛?”
  曹云飞万万想不到她会亲自来看他,十分感动,“属下便是粉身碎骨,那也是应该的,幸好主子没事,区区一条臂膀,何足道哉!”云儿心想他手臂断了,一身武功废了一半,以后还要像以前那样在皇宫当差,只怕是难了,宫中又是势力的地方,于是说:“你且宽心养伤,我会跟燕……殿下说,等你伤好了,以后就跟着我吧。我虽没本事让你加官晋爵,平步青云,但是只要我还在,总不会让你饿着的。”曹云飞正担心以后的出路、生计等问题,听的她考虑的这么周全,心头涌过一股暖流,懦懦道:“只是属下右手已废,只怕当不起这等重任……”他已是残废一个,还有什么能力保护他人?
  云儿宽慰他:“这要什么紧?你还有左手,一样能使剑,一样能凭本事吃饭。我可不是同情你,左手剑要是使的好,比右手剑厉害多了。”还欲多说,见郭敬之守在门口,脸色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一副随时要走的模样,只好放下茶碗,站起来说:“我该走了,改日有空再来看你。”曹云飞挣扎着起来,坚持送他们出门才回屋躺着。
  郭敬之亲自掀轿帘请她上轿。云儿站在那里横了他一眼,做贼似的盯着她,她又不会跑了,偏不趁他意,咳了声说:“郭大人,我不想坐轿,咱们慢慢走着回去吧。”却不往原来的方向走,直朝热闹的大街上去,她还没逛过京城呢。郭敬之只得亦步亦趋跟着后面,“云姑娘想去哪儿?殿下刚才还派人来传话,说等会儿就来。”云儿满不在乎说:“哦,那就让他等着吧。”骗她也不找个好点的借口,燕苏来才不会提前打招呼呢,他都是随心所欲,想来就来的。
  云儿随着人流来到天桥一带,有卖艺的、说书的、耍把戏的,又有各色点心、小吃、糖葫芦、面人儿,还有不少行色匆匆、打扮各异的江湖人士,十分热闹繁华。她东瞧瞧,西看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有趣。郭敬之见人越来越多,想起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忙着采办年货呢,街上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乱的很,便说:“云姑娘,这儿都是下人们来的地方,没什么好看的,不如下回让殿下带你出来玩儿。”那就跟他没干系了。
  云儿瞥了他一眼,甩头道:“我觉得这儿挺好玩的。”手指着前方说:“那里有个茶楼,我们听曲儿去。我没带钱,你先帮我垫着好不好?”郭敬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咚咚咚跑上楼,“小二,有什么茶果点心?统统上上来。”又指着郭敬之笑说:“这位大爷有的是钱。”自顾自捡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她这番“阔绰”引得不少人回头张望,许是京城里的人见惯了纨绔子弟,瞄了两眼,也就算了,却引起门帘后另一人的注意。他二十五六岁模样,穿一身绣暗花的月白色长衫,袖口上绣了金线,甚是华美精致,虽然坐着,仍然看得出身材修长,很端正的一张方脸,显得一身正气,尖尖的下巴,眉毛很黑,皮肤白皙细腻,眼睛本来是半阖着的,听到云儿的声音往后望时,又圆又大,流露出几分与他本人气质不相符的俏皮可爱来。他隔着珠帘看向云儿的方向,蹙了蹙眉。
  云儿在一旁听说书的人手舞足蹈、口沫横飞在讲常山赵子龙如何如何厉害,三进三出曹营,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勇,便有些索然无味,拍着桌子喊:“小二,结账。”又指着满桌子的瓜果蜜饯说:“赏你的。”反正不是她的钱,花着也不心疼。郭敬之追上来,“云姑娘,逛也逛过了,茶也喝过了,曲子也听了,咱们也该回去了吧?”云儿很是不耐烦,见对面的小摊生意很不错,便说:“行行行,喝完这碗豆腐脑就回去,总可以了吧?”说着绕过人群朝对面走去。
  郭敬之紧随其后,偏偏横地里挤来一群穿红衫的敲锣打鼓的戏班子,口里不断吆喝着“让让,让让”,郭敬之这么往后一退,再抬头时,云儿已不见了踪影。
  云儿正往人群里挤,忽然腰间一麻,就这样被人拉进一条僻静的暗巷。她正欲出声,对方的话却使得她惊愕不已,“阿罗,许久不见,别来无恙乎?”说着上下打量她,一对好看的俊眉皱在一起,“八年了,你怎么还是小女孩的模样,一点都没长大?”云儿定下神来,回头打量他,脑中半点记忆都没有,“你是谁?”他不答,蹙眉看了她半晌,问:“云溪子呢?你怎么一个人出来了?”
  云儿怔怔地看着他,也不答话,掉头就走,“我不认识你。”那人斜斜地拦住她的去路,“你以为你落在我手里,我还会放你走吗?”云儿心下一惊,“你是谁?抓我做什么?”那人懒洋洋答:“你是真忘记了还是假忘记了?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我们俩多年不见,总要坐下来好好叙叙旧——”这女人一向刁钻古怪,喜欢装神弄鬼,他自然不会相信她的话。
  云儿甩开他抓过来的手,冷着脸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说着展开擒拿手,专门朝他要害攻去。一双纤纤玉手化作千万道幻影,又快又狠。那人看似漫不经心,反手一掌不但避开云儿的进攻,还好巧不好拿捏住她的命脉,施施然说:“阿罗,你的功夫退步了,看来名师未必出高徒嘛。”言语中很有几分嘲讽。云儿挣扎不开,沉下脸:“放手,一个大男人欺负弱女子,很得意么?”
  没想到那人听的云儿这么一说,居然放开了她,莞尔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来,负手说:“你是要我‘请’你走呢,还是自己乖乖跟我走?”云儿衡量了下形势,俩人功夫相差太多,完全没有逃跑的可能性,只得闷闷说:“放心,跑不了。”咬牙切齿跟在他后边,肚里将他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俩人沿着小巷子七弯八拐,最后在一座府第前停下。这府第外表和一般富贵人家的住宅没什么不同,里面却是匠心独运,构思精巧,花鸟虫鱼,小桥流水,假山亭台,曲折回廊等物,随处可见,颇有几分江南园林之风。一进门便有人端茶上点心,又有两个年轻貌美的丫鬟,大约十五六岁,一人拿着毛巾,一人端着热水伺候他洗脸。云儿见她们容貌、身段、神态十分相像,知道是一对孪生姊妹,不由得多瞧了两眼。他见了便说:“你看我这两个丫鬟如何?”
  云儿心里哼了一声,淡淡答:“很好。”他说:“我这两个丫鬟练的也是软剑,捡日不如撞日,阿罗,你指点指点她们如何?”云儿心下十分愕然,他怎么知道自己软剑用的好?嘴上淡淡说:“我可不是来打架的。你到底是谁?强行抓我来究竟有何意图?”他挑眉一笑,眼睛里却没有笑意,淡淡说:“云罗,你别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当年的旧账咱们慢慢算。既然你累了,那就先歇着,本少爷有的是时间耗。”云儿侧头看他,眸中有怒气,“你最好把我放了,否则……”语气中满是威胁的味道。
  第 84 章
  第四十三章 变生不测(下)
  他慢慢站起来,昂头傲然说:“我闻人默既然敢做,自然敢当,谁能奈我何?”看了眼云儿,又说:“便是云溪子亲临,闻人家的人又会惧他么?威震天下的‘云式七剑’,我正想领教呢!”说着右手一挽,天下闻名的纯钧剑在云儿眼前划过一道耀眼的银光,剑气还未至,剑光已经逼得她连退三步才敢抬头。
  云儿双手乱摆,口里大叫:“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说了今天不打架……好好好……我打不过你,认输总行了吧?”左避右闪的样子有些狼狈。
  闻人默见她一味回避,和以前争强好胜的性子大相径庭,牢牢盯着她看,感觉很不对劲,若不是眼角那粒蓝色的泪痣,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他还以为认错了人。云儿摸了摸脸,恶声恶气道:“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我脸上长花了吗?”这样蛮横、无礼、任性的人才是云罗。闻人默心头的怪异平息下来,起身往外走,“阿锦,阿瑟,替我好好招待云姑娘。”
  云儿连忙追上去,对着闻人默的背影喊:“喂,你去哪里?还不快放我走——”刚想跨出门口,两把明晃晃的软剑拦在胸前。云儿看着眼前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一对姊妹花,就凭人家刚才瞬间移动的身法,她就不是对手,更何况是两个,只好陪着一张笑脸说:“阿锦、阿瑟姐姐,都是女人,咱们有话好好说嘛——”俩人倒提剑柄,面无表情做了个请的动作,动作一致,像是事先演练过一般。云儿只得悻悻然跟在后面,被软禁在一个叫“听风阁”的地方。
  听风阁是一个独立的院落,单独隔开来,高高的白墙,四周种满了翠绿的修竹,风声一起,哗啦哗啦响,更显得凄清寂寞。云儿头一天晚上便发飙,“能不能把这些该死的竹子砍了,乌拉乌拉响,鬼哭狼嚎的,叫人怎么睡觉!”自然没有人理她。她索性爬起来,解开腰带,仗着蝶恋剑锋利无比,一气砍下数根数丈高的长竹,算是报了今日的被掳之仇。
  阿锦、阿瑟赶到后院,看见满地的竹子,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皆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俩人互相看了一眼,阿瑟呆呆说:“阿姐,三少爷的竹子……”这是闻人家的三少爷亲手种的,用了八年的功夫才长的这般粗壮茂盛……
  阿锦用力眨了眨眼,确定没看错,说了句话:“闲事莫管。”俩人再对看一眼,聪明的跑回去睡觉,太岁头上动土,与她们无关,还是躲远一点好。
  闻人默听见后院轰隆轰隆乱响,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待看见石栏围着的竹林倒了一大片,不由得惊愕交加,接着怒不可遏,一把抓住云儿衣领,“你在干什么?!”云儿挑衅地看着他,“我嫌这些竹子挡住了月光。”这些竹子都是他从南海那边运过来的极品翠竹,精心栽培,竹枝皆可做上等乐器之用,如今被人当木柴砍……他气得手足发颤,脑中闪过四个字“牛嚼牡丹”,不由得咬牙切齿,“你这个疯女人……”
  云儿见他气得脸都绿了,甚是解气,做了个鬼脸,吐舌说:“你才是疯子,莫名其妙抓人。”闻人默眼光一闪,脸跟着沉下来,“云罗,别以为有云溪子给你撑腰,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你毁了我闻人家的东西,难道就想这么算了?哼,别怪我不客气——”语气里满是威胁。云儿被他恶狠狠的样子吓着了,退后两步,懦懦说:“只要你放我走,我……我……我赔你就是了!”闻人默不怒反笑,“赔,你赔得起么?闻人家的脸面尊严,你赔得起么!”云儿骇到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转身就跑。
  闻人默脚不动、身不移,反手便抓住她背心,化掌为爪,一把攫住她肩头,五指深深嵌进肉里,森然道:“云式秘籍呢?”云溪子当年凭着一把长剑,横扫江湖,傲视群雄,打遍天下无敌手,云式秘籍记载的便是他毕生武学精要,秘籍又分为心法和剑法,其心法独特,剑法专走偏锋,能人所不能,心法和剑法相辅相成,合二为一,乃是一门高深武学。
  云儿脸上露出痛色,摇头说:“我不知道……啊!”忍不住痛呼出声。闻人默一脚踹开房门,扯着她进来,冷眼哼道:“你不知道?好——”一把将她摔在床上,伸手便来解她腰带。云儿骇然失色,双手护胸连连后退,“你想干什么?”闻人默冷笑,挑了挑眉,“你说呢?”
  他本意不过是想搜她身罢了,此刻也不解释,阴着脸步步逼近。云儿心慌意乱,逃又逃不掉,打又打不过,后悔起没听东方的话好好练武——“闻人默!”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云溪子是谁,我也不认得你,更不知道云式秘籍是什么东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为了保命,唯有实话实说,这个男人,以前似乎跟她有过节——
  闻人默停下动作看她,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过了好一会儿慢腾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云儿直视他,平静地说:“我要骗你,不必找这么烂的借口。”大大方方伸出手,“你探探我的脉息便知。我似乎得了一场大病,连武功剑法也不记得了。”闻人默见她不像说笑,迟疑了一下,两指搭上她的手腕,体质阴寒,脉象极其不稳,蹙眉看着她,“你当真连云溪子是谁都不知道?”
  云儿默默摇头,她也很想知道云溪子跟她有什么关系,可是,又怕知道。闻人默还是不信,讥讽道:“你不会连云家也不记得了吧?”云儿喃喃道:“云家?难道我姓云?”想起郭敬之一见她的面便问她可是姓云,以及那个感觉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人——云平。
  闻人默没好气说:“装的还挺像,你不姓云,难道我姓云吗?”顿了顿又说,“云家被诛九族,没想到你倒还活着——也不奇怪,你是云溪子唯一的徒弟,他怎么舍得让你去死。”再次上下打量她,“你到底练了什么武功?”怎么永远是十四五岁少女的模样?对云式秘籍更加感兴趣了。
  云儿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云家被诛九族?你什么意思?”闻人默仔细辨别她脸上的神情,确定不是装出来的,然后慢悠悠说:“你莫不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云儿有一种预感,这背后定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心中满是恐惧,无边的黑暗将她一层又一层笼罩起来,情绪突然失控,倒在床上又哭又叫:“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让我走,求求你让我走,我不要在这里,呜呜——”双手抱在胸前,身体蜷缩成一团,痛苦地呻吟。
  闻人默见她如此模样,心中有些相信她失忆了,冷冷说:“我管你失忆不失忆,只要你还是云溪子的徒弟,使的是云式剑法,便休想离开。你就在这里好好住下来,等什么时候恢复记忆,想起云式秘籍了,再走不迟。”云儿猛然想起一事,跳下来拽住他衣角,急道:“不行,不行,我必须走,我,我……”三日醉,她必须每天服三日醉的解药!不然,不然——
  闻人默斜倚着桌子,将手里的苹果抛上抛下,“阿罗,你想走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你将云式心法和剑谱交出来,我八抬大轿送你离开。”十年一度的武林论剑马上就要举行了,这次他闻人默定要将这“天下第一剑”重新赢回来,哪怕不择手段!百年前闻人家的先祖闻人客曾凭着一把纯钧剑在武林论剑大会上横扫群雄,大出风头,生平无败绩,被武林中人尊奉为“天下第一剑”,刻着这五个字的金字招牌至今还挂在闻人家的祠堂上。
  可是自从闻人客后,闻人家子孙不肖,家学日益衰落,高手偶尔也出现过一两个,却在先祖“天下第一剑”光环的笼罩下,黯然失色,默默无闻。因此闻人默从小一边听着叔父长辈们乐此不疲地讲述先祖如何英雄了得,闻人家如何神圣不可侵犯,潮音坞碧玉湖如何被视为武林圣地,一边深深感受着今时今日闻人家的没落与悲哀,“天下第一庄”的头衔早已一去不复返。如今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不是他们闻人家,而是龙侯史魏四大家族,被武林中人尊崇的也不是他的父亲闻人和,而是龙在天。
  当初龙侯史魏四大武林世家,以及江湖上其他比较显赫的门派商量十年一度的武林论剑在哪举行时,根本没有考虑闻人山庄。后来是闻人默单枪匹马带着尘封百年的纯钧剑以及“天下第一剑”的金匾赶到位于河南开封的龙家,义正严词说此次武林论剑既然恰逢先祖的百年祭辰,便该在闻人山庄举行,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群雄想起当年闻人客的雄姿傲气,不由得心折,转头说既然是闻人先生的祭辰,那就改在闻人山庄吧,以示后人对先生的敬重。龙在天再怎么声名显赫,也没办法跟一个死人争,无奈下只好同意了。
  从此,深藏在闻人家地底下密室里的纯钧剑便给了闻人默。闻人默果然不负众望,年纪轻轻,一手剑法使的炉火纯青,年轻一代剑客中,鲜有对手。他也一直以“天下第一剑”为目标激励自己。可是他却不能忘记年少时受的那番耻辱,长久以来,一直耿耿于心,永不能释怀。
  第 85 章
  第四十四章内忧外患(上)
  闻人客说什么都不肯放人,云儿由急转怒,也不跟他客气了,大声吼道:“我如果有什么云式秘籍,还会被你困在这里不得动弹吗?早就打出去了!我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是不是抓错人了!”
  闻人默一步一步逼近她,“抓错人?云罗,你便是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何况你根本就没变。”眸光冷冰冰的,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云溪子是闻人家的头号灾难,而眼前这个女人则是他毕生的耻辱。
  八年前的元宵节,因为他的一母同胞的兄长闻人丰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云溪子,云溪子大怒之下气势汹汹赶至潮音坞碧玉湖,仗剑横挑闻人山庄,无人能敌。众人一触即溃。云溪子的一把剑打的整个闻人山庄胆战心惊,脸色惨白,颜面尽失。当时年仅十六岁的闻人默提剑冲上来捍卫家族尊严的时候,云溪子冷冷瞥了他一眼,哼道:“乳臭未干的小子。”根本就不屑与他动手。
  而小小年纪的云罗从头到尾站在一旁看热闹,还不断为师傅鼓掌助兴,大叫打得好。闻人家的人全都对她怒目相向,她回给众人的是一张鬼脸。闻人默横剑挡住云溪子的去路,不肯离开,脸上有决绝的神情。云溪子冷笑,“你想找死,我便成全你。”云罗站出来拦住了他,笑眯眯说:“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么个小角色,何必师傅出马!”抽出一条长约丈许的白色绫带,也不知什么材质做的,不惧刀剑,轻轻这么一甩,便缠上了闻人默的长剑,姿势美妙之极。
  闻人默从小志存高远,练武极其刻苦,闻人家年轻一辈弟子里,数他最为出色,一招一式稳打稳扎,根基深厚。云罗虽然有名师指点,学的又是精妙上乘的武功,人又聪明,可是比起闻人默的勤奋克己,却是稍有不及。她的武功路数走的是阴柔轻灵一派,轻盈有余,厚重不足,在闻人默带着为家族而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种心态的进逼下,加上临敌经验不足,只好仗着绝世轻功一味腾挪跳跃、东躲西藏,很有几分狼狈。
  云溪子见站在一旁观战的闻人家的人脸上露出一丝洋洋自得的喜色来,十分不悦。从茶杯里蘸了点水,用内力化水成冰,挟着劲风打在闻人默持剑的手腕上,冰块迅速化成一滩水,浸透衣衫,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闻人默吃痛下,剑锋偏了开去,云儿手中的白绫趁势缠上他的脖子。
  众人都没瞧出云溪子暗中做的手脚,而闻人默却是输了,尽管输的心不服口不服,却也无可奈何,名义上他到底是输了,而且是输给一个女子,叫他情何以堪!自那以后,他练武加倍的努力,天还没亮便起来,直到所有人都睡下了才勉强打个盹,寒冬酷暑,日夜不辍,当真是十年磨一剑,只求一雪前耻。因为此次十年一度的武林论剑,他才离开闻人山庄,出了潮音坞碧玉湖,没想到却在京城遇到了心心念念不忘的宿敌。可是眼前这个他自以为是的敌人,却全然不记得他了,甚至连武功都忘了。
  他很失落,又很伤怀,那种感情难以解释,千钧重力轻飘飘打在一团棉花上,无处发泄。就像小时候爱若珍宝的人形木偶,父母怕他玩物丧志,锁在柜子里不让他玩。他时时刻刻惦念着,连吃饭睡觉也不能忘记,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大到可以自己拿钥匙去开柜子的时候,看着那些亲手做的木质的玩偶,却没有了当初的那种渴望与悸动,吹了吹灰尘,终于又放进去了。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容颜一如往昔,时光在她身上仿佛失去了魔力,停驻不前。他本想跟她狠狠比试一场,打的她灰头土脸,跪地求饶,可现在,已经没有了这样的心情。
  云罗看着他忿然地拂袖离开,眸光中有不解,可是她更加担心的是自己身上中的毒该怎么办,当真三天没有解药便会暴毙而亡吗?
  因为云儿的失踪,整个京城戒备森严,来往行人一律只准进不准出,侍卫们拿着云儿的画像挨家挨户搜查,冷声喝道:“若有包庇藏匿者,株连九族;若有提供消息者,赏金百两;若有寻获者,加官进爵。”一位手持拐杖的老者送这些如狼似虎的侍卫来到门口,不断点头哈腰:“小的明白,一有消息,立即通知军爷。”为首的侍卫点点头, “看清楚画里女子的模样,凡是提供线索者,重重有赏。”随手将画像贴在墙上,到另一家搜查去了。
  听到侍卫们走远了,一位二十来岁的少女才奔出来,被刚才的情形骇的脸色苍白,心神不定,扶着那老者说:“父亲,出了什么大事?莫不是走脱了要紧的朝廷钦犯?”那老者摇头长叹:“哎,世风日下,动荡不安,乱世啊,乱世啊。”一个身穿青衫的年轻男子凑来上看墙上的画像,他身材修长,右脸上有道细长的疤痕,大约因为本身气质温和的缘故,一点都不显得碍眼,粗衣布鞋,面色有些憔悴,风尘仆仆的样子,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问道:“老丈人,朝廷为何通缉画上的女子?最近京城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那老者叹气说:“倒不是通缉,不知走丢了什么重要人物,这些侍卫天天在找,就差掘地三尺,没把京城给翻过来!这已经是第三回大搜查啦。”说着摇头叹气进屋去了。
  东方弃站在门外发了一会儿呆,心想云儿出什么事了,怎么会走丢了呢?她既然答应跟燕苏回京,没道理又一个人偷偷溜走。思索了一会儿,尾随在侍卫身后,来至郭敬之的侍郎府,趁人不备,神不知鬼不觉溜了进去。
  在他的手上丢了云儿,郭敬之心内如焚,终究是久经沙场的人,面上甚是镇定,寻人一事进行得有条不紊。侍卫进来,他蹙眉问:“还是没找到?”双眼通红,眼睛里全是血丝,已经好几日没有睡过安稳觉。说话间,门人通报,“太子殿下驾到!”燕苏一身黑衣进来,带起一股凛冽的冷风。郭敬之双膝跪下,磕头说:“属下办事不力,请殿下责罚。”燕苏心情十分焦躁,问:“三天了,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见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挥手说:“起来吧,不是你的错。”手搁在扶手上,沉思不语。
  郭敬之垂头站起,沉吟许久方道:“那天在街上,一个穿白衣的年轻男子一闪而过,接着云姑娘就不见了——不知那白衣男子跟云姑娘有什么关系……”燕苏似乎没听见他的话,兀自喃喃道:“三天了,三天了……”烦躁地站起来,“挨家挨户搜,王公大臣的宅第也不许放过,尤其是江湖中人,更要密切注意。”一边思索究竟何人所为,一边说:“你去魏府走一趟,找到魏司空,就说传我的话,请他联络江湖上的朋友帮忙找一找云姑娘。”魏司空交的朋友,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或许会有消息。郭敬之答应一声去了,燕苏因为连日来朝里急变突起,不得不转头又赶回宫去。
  东方弃见燕苏面带忧色,心神不宁,身边的人又极度紧张,防守严密,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不知跟云儿有没有关系,心思一转,决定跟上去看个究竟。先一步赶在众人前头,身子一矮,钻入燕苏马车底下,像壁虎一样挂在下面,耳朵贴在木板上。
  马车晃悠悠往皇宫的方向行去,伴着侍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黑暗的大街上轰轰轰地响。他听的燕苏在车里长长吁了口气,呓语般道:“哎——云儿,你究竟到哪儿去了?我已经整整三日不见你了!”听声音疲惫不堪,却又满含担忧以及思念之情。东方弃心中一动,想到燕苏,云儿,还有自己,以及许多许多早已褪色的前尘往事,心中有股哀伤,悄无声息流淌。
  走了有小半个时辰,马车停了下来,听见侍卫行礼说:“殿下,是回宫还是……”燕苏睁开沉重的双眼,揉着眉心说:“去灵虚观。”灵虚观便是周明帝“修道成仙”的地方,他长年炼丹服药,早就不在寝殿住了,更不近女色,怕坏了清修,毁了道行,不能白日飞升。燕苏极其厌恶灵虚观以及一干道人,因为周明帝再次卧病不起,不得不来。御医孙毓华曾暗示他,陛下情况可能不妙。
  刚到灵虚观前,却见李措的亲卫站在廊下等候,便知李措也来了。
  第 86 章
  第四十四章内忧外患(下)
  他整了整衣冠,待要进去,两个道童想拦又不敢拦,颤着声音说:“殿下,大将军正和陛下……商量要事,吩咐说……任何人都不得打扰……否则……”自从上次燕苏血溅灵虚观后,观中的道士对他不由得又敬又怕,战战兢兢深恐得罪了他。
  燕苏朝他冷冷一瞥,他打了个寒颤,急忙刹住话头,不敢往下说。燕苏眸中闪过怒气,眉毛一抬,“还不快进去通报!”声调不高不低,气势逼人。两个小道士心中一寒,面色转眼就白了,连连称是,慌不择路,差点绊倒。不一会儿,灵智道人手中拿着拂尘出来,阴阳怪气说:“殿下,这边请。”斜眼看着燕苏,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燕苏心中大怒,不过是一个臭道士罢了,竟敢对他不敬,这笔帐留着以后慢慢算。他暂且按下怒气,随灵智道人来到内室。
  周明帝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脸色黯沉如枯木,嘴唇发黑,呼吸粗重,显然是误食丹药过度的症状。李措坐在床前,拱手说着话,见燕苏进来了,也不站起,只微微欠了欠身,“老臣见过太子殿下。”燕苏无心计较他的骄横无礼,一头奔到床前,双膝跪下,“父皇……”短短几日,父皇竟变成这样——,声音不由得有些颤抖。
  周明帝见到他却皱了皱眉,喘着气说:“太子,你近来做的好事啊。”燕苏心一惊,抬头看了眼李措,垂首道:“儿臣不明白。”周明帝哼了声,“你竟敢将宫里的侍卫调走,是想造反吗?”说着重重捶了一下床榻。燕苏连忙磕头,“父皇,儿臣之所以借调宫中的侍卫,实在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郭敬之从青阳带来的三万人马此刻正驻扎在城外十里之遥的落马坡,他绝不能动用,以免打草惊蛇,坏了大计。但是守卫京城的王师又是李措的心腹,他为了找云儿,不得不动用守卫皇宫的前锋营。前锋营乃是从中下层贵族子弟中选出来的武功好手,直接效忠于皇室,忠心不二,与李措的王师水火不容。李措正好抓住此事,加以渲染,重重打击他。
  周明帝也不听他解释,直接打断:“你将前锋营的虎符交出来,暂由大将军代管。”燕苏惊愕不已,勃然色变,“父皇!”若是连前锋营的兵权也交出去了,李措岂不是随时可以马踏皇宫,举着刀剑在他头上耀武扬威?一旦造反,那还不是事半功倍,马到成功!父皇啊父皇,你何等昏庸,李措的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你怎么就看不见呢!
  其实周明帝的眼睛早在十年前便已经瞎了,一味只知求仙访道。
  燕苏又急又怒又气愤又失望,手上青筋绽出,怒瞪李措,知道一定是他的主意,恨不得一剑将他杀了。周明帝见他不愿,喝道:“怎么,难道你想抗旨不遵不成?”燕苏忍下怒气,伏在地上说:“儿臣不敢。”
  李措摸着胡子在一旁笑道:“这前锋营一向是由殿下率领,老臣只不过代管几天,等殿下知道错了,这虎符,到时候还要还给殿下才是。”燕苏心中怒极,表面反倒平静下来,笑道:“大将军说的是,此事确实是本宫做的不对,不该任性胡来、随意动用前锋营的侍卫,父皇教训的很应该。”心里却在说,李措,你等着吧,看你能横行到几时。
  周明帝容色稍霁,“太子知道错就好。”
  李措皮笑肉不笑说:“既然如此,那就委屈殿下将虎符交给老臣了。”燕苏站起来,对周明帝行了个礼,看着李措不紧不慢说:“哪有人随身携带虎符的道理?不如明天我派人将虎符送至大将军府上,省的大将军进宫再跑一趟。大将军为国分忧,劳心劳力,夜深了,本宫亲自送大将军回去休息吧。”
  周明帝累了,巴不得不理这些“世外俗事”,以免坏了他的修为,挥手说:“嗯,就这么办,都下去吧,朕要休息了。”李措心有不甘,又不能立逼着燕苏去取虎符,只好退出来,对燕苏微微一笑,“老臣明日等着殿下的好消息。”燕苏心念电转,忽然笑说:“明日可是吕相的六十大寿?李大将军想必也会前去祝贺吧?正好本宫也想拜望吕相,祝他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到时候再将虎符交给大将军好了,岂不方便?”吕思伟虽名为当朝宰相,办起事来却墨守成规,是一个资历虽老政绩却平平无奇的老头,事事以李措马首是瞻。
  李措不好逼他逼得太甚,心想,一天而已,难道他还等不起么,遂点头说:“好,就这么办。殿下可要言而守信,到时候千万别忘记了。”燕苏微微一笑,“那当然,本宫乃未来的一国之君,自然是金口玉牙,一言九鼎。大将军这边走,恕本宫不远送了。”做了个请的动作。
  燕苏看着李措的车马渐渐远去,久久没有动作。冯陈褚卫等人知他心情极度恶劣,皆不敢打扰他。天空在层层叠叠宫墙的遮掩下,显得低沉而压抑,浓重的树影打将下来,将他罩在一个无形的空间里,加上他身穿黑衣,整个人与暗夜融为一体,虚无而空寂。他站在那里仰望暗沉沉的天空,刹那间做出了一个生死存亡的决定,若不兵行险招,他这个太子将永无出头之日。
  先下手为强,后先手遭殃。
  东方弃从车底钻出来,趁人不备一溜烟窜上屋顶,将里面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虽然庙堂上的这些明争暗斗与他无关,也不由得暗叹周明帝昏庸无能,转而同情起燕苏来,将他素日的恶形恶状忘了一大半。同情之余还有一股敬佩,能屈能伸,喜怒不形于色,这才是能成大事之人。他不是不知道燕苏因为云儿的关系,将他视作眼中钉,心头恨,好几次还动过杀机,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从来都没有将燕苏视作敌人,反而自然而然有维护之意。大约是因为燕苏在芙蓉山顶不顾性命救了云儿之后,他便始终相信燕苏手段虽狠辣,却不会当真伤害云儿。
  东方弃性子虽温和,对敌人却是从不手软。过往的经验教会了他一个道理,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无情。姑息即是养奸。当年他因为一时心软放过采花大盗封厉,结果却使得史潇潇一生尽毁,他十分后悔。
  他躲在暗处目送燕苏送李措离开,本待要走,却听的燕苏一连串下令,“来人啊,传本宫旨意,请魏司空、郭敬之即刻前来,就说有要事相商;冯陈,你去将李措身边亲卫的情况调查清楚,何人值班,何时换班,要是能知道他明天出席吕府寿宴携带的人手,最好不过;褚卫,你跑一趟王府,将王中丞悄悄请进宫来;蒋沈,你去调齐宫内的武功好手,连夜在吕府周围埋伏下,小心行事,千万别露出马脚;韩杨,你现在就派人监视李措的一举一动,不得有误。”燕苏身边的人一个个面色凝重去了。
  东方弃大为诧异,知道他这番举动定然是有所行动。燕苏在庭院里的石桌边坐下,心思沉重,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对着它呆呆凝望。花木扶疏,星光黯淡,外面呼气成雾,滴水成冰,而他坐在那里,仿佛不知道冷似的。因为背对的关系,东方弃看不清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只看见他端凝的侧影,一脸肃穆。他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哪知燕苏察觉到一丝极为细微的气息,立即站起,左手按在桌上,右手握住龙泉剑的剑柄——“谁?出来!”
  东方弃明知被发现,却按兵不动,恰好草丛间传来“哧”的一声,一道细小的白影一闪而过,不知谁养的猫,在宫里到处乱窜。燕苏眼睛看着地上,喃喃道:“原来是猫。”东方弃心里一松,还来不及喘气,燕苏的剑已经劈空而来,眨眼间送到跟前。原来他刚才是在用诈,使躲在暗处的刺客放松戒备。东方弃不得不迎手回击,一个翻滚,从高处落下来。
  燕苏见到他,十分吃惊,手上动作顿了顿,“东方弃,是你!”随即大怒,“你来宫里做什么?”心中明白他定是为了云儿,不等他回答,剑影铺天盖地罩了上来。东方弃措手不及,怕把事情闹大,一味回避,连连后退,很有几分狼狈,说出的话却令燕苏一惊,“殿下,我知道你要刺杀李措,可是我只不过想尽快找到云儿罢了,其他的事一概不管。”燕苏手上的动作猛地停下来,看着他的眸光闪烁不定,似有隐忍又似有一丝杀机。
  东方弃趁着燕苏发愣的空档喘了口气,眼睛随便一瞥,这才看清石桌上的东西——乃是一根坠着流苏刻着彩云的玉簪,明显是女子用的。他觉得眼熟,随即想起这是云儿的头簪。他神情一顿,随即恢复过来,抱拳说:“东方对殿下从无恶意,我之所以溜进宫来,是因为听说云儿无故失踪。殿下身兼重任,如今又是危急存亡的关键时刻,云儿……不如交给我去找,以免惊动他人。”
  燕苏既不正眼看东方弃,也不说话。东方弃见他没表示,抬手告辞,走出十来步的时候,身后传来燕苏疲惫的声音:“东方弃,你我可否不计前嫌,并肩作战?”他这次若得东方弃相助,无异于如虎添翼。
  不知为何,他相信他。
  第 8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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