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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书贼

_8 马克斯·苏萨克(澳)
  几分钟后,爸爸走进卧室,揭开了另外那张空床上的床罩。
  “你没什么事吧,莉赛尔?” “没事儿,爸爸。” “你也看见了,我们来了个客人。”黑暗中,她只能依稀辨认出汉斯 休伯曼的身影。“他今晚要在这里睡觉。” “好的,爸爸。” 几分钟后,马克斯 范登伯格悄无声息地摸着黑走进卧室。这个人没有呼吸,没有任何动静,好像是从门口一下来到床边,钻进了毯子下面。
  “还好吗?” 还是爸爸的声音,不过这次他是在问马克斯。
  马克斯的嘴里冒出一声回答,好像凝成了一个污渍粘在天花板上。这是他的羞耻感在作祟。“还好,谢谢你。”当爸爸走到床边经常坐的那张椅子边时,他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又过了一个小时,莉赛尔才睡着。
  她睡得又沉又香。
  第二天早晨八点三十分,一只手摇醒了她。
  手的那头传来一个声音,告诉她今天不用上学了。显而易见,她求之不得。
  她彻底清醒过来后,看着对面床上的陌生人,他露在毯子外面的只有一撮歪到一边的头发。他没有一点声音,仿佛接受过无声睡觉的训练似的。她小心翼翼地走过他床边,跟着爸爸来到客厅。
  厨房里,妈妈静悄悄的,这还是头一遭。这是一种因困惑而失语的沉默。让莉赛尔感到放松的是,这沉默只持续了几分钟。
  只有吞咽食物的声音。
  妈妈宣布了今天的安排。她坐在餐桌旁说:“莉赛尔,你听好了,爸爸今天要和你说点要紧事。”这事看来挺严肃——因为她没有再叫莉赛尔小母猪了,这是对个人爱好的一种扼杀,“你可得听仔细了,明白吗?” 女孩还在吃东西。
  “听清楚了吗,小母猪?” 这就对了。
  莉赛尔点点头。
  当她再回房间拿衣服时,对面床上的那个人翻了个身,把身子卷了起来,他不再像根直木,变成了Z字形,从床的这头弯到那头。
  现在,在晨曦中,她能看清他的脸了。他的嘴巴张开着,皮肤的颜色像蛋壳一样,下巴上长满了胡须,耳朵又硬又扁,脸上长着个形状奇怪的小鼻子。
  “莉赛尔!” 她转过身。
  “出来!” 她走出来,向盥洗室走去。
  刚走到门厅,她就发现去不了盥洗室了。爸爸站在通向地下室的门前,带着勉强的笑意,手里还举着一盏灯。他领着她走下楼。
  她坐在床罩堆里,四周充斥着油漆的味道。爸爸让她放松些,他们只是聊聊。那些学过的生字还涂在墙上。“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莉赛尔坐在近一米高的床罩堆里,爸爸坐在一个容积十五升的油漆桶上。开头几分钟,他搜肠刮肚,考虑该如何开口。想好之后,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开口说话。
  “莉赛尔,”他低声说,“我从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关于我,关于上面这人的故事。”他从地下室的一头踱到另一头,灯光将他的影子放大,把他变成了一个巨人,在墙上晃来晃去。
  等他停下脚步后,他的影子也逼近他身后,监视着他。总有人喜欢监视别人。
  “你记得我的手风琴吗?”他说,故事从这儿开始。
  他解释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埃里克 范登伯格的情况,还有他对这个阵亡士兵的妻子的拜访。“那天走进房间的小男孩就是楼上的那个人。明白吗?” 偷书贼坐着听完了汉斯 休伯曼的故事。这个故事讲了近一个小时,直到一切真相大白,直到牵扯到一个至关重要的誓言,才暂时中断。
第50节:第四章 监视者(9)
  “莉赛尔,你必须听好了。”爸爸让她站起来,握住她的手。
  他们面向着墙壁。
  墙上的影子微微晃动;两人之间的对话在地下室回旋。
  他紧握着她的手指头。
  “记得元首生日那天——我们从篝火堆旁回家的那个晚上吗?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女孩想起来了。她对着墙壁说:“要保守一个秘密。” “说得对。”那些涂在墙上的生字到处都是,散布在爸爸和莉赛尔的影子中间,有的停在他们肩头,有的歇在他们头上,有的悬在他们手臂上。“莉赛尔,要是你把楼上那人的事情告诉任何一个人,我们就会有大麻烦。”他的话说得恰到好处,既唬住了女孩,又让她能保持足够的冷静。讲完这些话后,他就用他金属般明亮的眼睛观察着她,绝望而平静地看着她。“最起码,我和妈妈会被抓走。”汉斯很害怕会吓着她,但他尝试着冒此风险,宁愿选择吓唬吓唬她,也不愿让她不重视这件事。对于这件事,女孩得绝对地,永远地服从。
  末了,汉斯 休伯曼看着莉赛尔 梅明格,确定她的注意力已集中到这件事上了。
  他给她列出一张清单。
  “要是你把这人的事情告诉了……” 她的老师。
  鲁迪。
  无论是谁。
  重要的是,你都会因此受到惩罚。
  “首先,”他说,“我会拿走你所有的书——再把它们统统烧掉。”这番话冷酷无情,“我会把它们都扔进炉子或壁炉里。”他的样子像个十足的暴君,但这是必要的态度,“明白了吗?” 这番话产生了强烈的震撼。
  泪水涌进她眼眶。
  “是的,爸爸。” “然后,”他不得不再严厉些,他需要巩固这种效果,“他们就会把你从我们身边抢走。你愿意这样吗?” 现在,她已经急得哭起来了。“不愿意。” “那好,”他用力捏捏她的手,“他们会抓走这个人,也许还会带走我和妈妈——我们永远,永远都回不来了。
  这句话更加有效。
  女孩开始难以自控地抽泣起来,爸爸真想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但他没有这样做。他蹲下身子,直盯着她的双眼,忠于说出了最柔和的一句话。“你听懂了吗?” 女孩点点头。现在,她哭泣着,难过无比,伤心欲绝。在煤油灯下,在那充满油漆味的空气中,爸爸搂住了她。
  “我懂了,爸爸,我懂了。” 在他的怀抱中,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沉闷。他们就这样待了好几分钟。莉赛尔泣不成声;爸爸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他们爬上楼梯,回到上面时,发现妈妈独自坐在厨房里,沉思着。看到他们后,她站起身,招手让莉赛尔过来。她发现了莉赛尔脸上的泪痕,忙把女孩搂进怀里,给她一个喘不过气来的拥抱。“你没事儿吧,小母猪?” 女孩用不着回答。
  她没事。
  但也很糟糕。
  沉 睡 者 马克斯 范登伯格一连睡了三天。
  在他熟睡的时候,莉赛尔观察过他。你可以想象,到第三天的时候,这种观察变成了一种牵挂,得去看看他,得去看看他是否还有呼吸。现在,她说得出能证明他还有气的特征了,他嘴唇的蠕动,他撅起的胡子,那几缕微微摆动的头发——可能是他在做梦,都证明他还活着。
  她时常站在他面前,想象这样的场面:他刚刚醒来,他的眼睛倏地睁开,盯着她——眼对眼地盯着她。这种被当场抓住的想法让她既烦恼又兴奋。她害怕这样的念头,又老想着它。只有妈妈的呼唤才能让她离开。当他醒来时,她可能不在场,这感觉让她有些宽慰,同时又让她失望。
  有时,在这样马拉松式的长眠中,他也会说梦话。
  他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一长串名字。
  伊萨克,鲁思婶婶,萨拉,妈妈,沃尔特 库格勒。
  家人,朋友,敌人。
  他是在令人不快的迷茫中醒来的。他先睁开双眼,然后张开嘴巴,接着坐起身来,直挺挺地坐起来。
  “啊!” 他嘴里发出了这个声音。
  他看到一个女孩颠倒的脸——她正在俯视他。由于陌生感,他感觉到一阵烦躁不安,他努力回忆着——他试图回忆起身在何处。几秒钟后,他才挠挠头(听上去是在沙沙作响),瞅着她。他手足无措。既然他睁开了眼睛,女孩就能看到它们了,那是一双温暖湿润的褐色眼睛,浑浊,忧虑。
  莉赛尔本能地朝后退。
  但还是慢了一步。
  陌生人抓住了她的前臂,他那只手在被窝里捂得暖暖的。
  “求您了。” 他的声音也像长着手指甲似的伸了过来,将她牢牢抓住。
  “爸爸!”莉赛尔大叫起来。
  “求您了。”他小声说。
  快到黄昏时分了,天色灰暗,只有一点暗淡的光线透过窗帘射进了这间屋子。你们要是乐观,可以把这光线想象成是古铜色的。
第51节:第四章 监视者(10)
  爸爸进来前,已经在门口看到了这幕——马克斯 范登伯格紧紧抓着莉赛尔的手和他那张绝望的脸,这两者都不肯让莉赛尔离开。
  “看来,你们已经认识了。”爸爸说。
  马克斯的手指渐渐变冷了。
  交 换 噩 梦 马克斯发誓再也不在莉赛尔的房间睡觉了。第一天晚上他想了些什么呢?正是这些想法克制了他。
  对于自己能顺利到达,他已经颇感幸运,所以只能允许自己这样做。按他目前的想法,地下室是唯一适合他待的地方,尽管那里只有寒冷和孤独。他是个犹太人,如果能有个容身之地,那只能是在地下室或其他这类的藏身之所。
  “对不起,”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上,他对汉斯和罗莎说,“从现在起,我就待在下面,你们不会听到我发出的声音,我不会弄出什么响动的。” 在眼下的困境中,汉斯和罗莎内心都充满了绝望,他们没有提出异议,甚至也没顾虑地下室里的寒冷。他们抱了些毯子下来,给煤油灯灌上煤油。罗莎抱歉地表示食物不是太充足,马克斯强烈要求给他点残羹剩饭就行了,而且还要在他们都吃不下的时候。
  “不,不,”罗莎向他保证,“有你吃的,我会尽力而为的。” 他们还把莉赛尔房间里空床上的床垫拿了下来,代之以篷布——真是完美的交换。
  楼下,汉斯和罗莎把床垫放在楼梯底下,用床罩在旁边垒起一堵墙。这些高高的床罩足以遮住整个三角形的入口。没有人的时候,马克斯可以把它们挪开来透透气。
  爸爸抱歉地说:“我觉得这地方太委屈你了。” “总比什么都没有强,”马克斯安慰他,“比我想象的好多了——谢谢你。” 汉斯在外面又精心地摆放了一些油漆桶,的确能让人误以为这不过是随意堆在墙角的一堆废品,不碍事的。问题在于别人只需要移开几个油漆桶,再搬掀开一两张床罩,就能嗅出犹太人的味道。
  “我们尽量往好处想吧。”他说。
  “只能这样想了,”马克斯爬进去,又说了一遍,“谢谢你。” 谢谢你。
  对马克斯 范登伯格来说,这是他所说的最让人同情的两句话之一,另一句与之相配的是——“对不起”。由于受犯罪感的折磨,他总是想说这话。
  在开头那段清醒的时间里,他有多少次想走出地下室,离开这所房子?他肯定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然而,每次都不过是一阵痛苦的挣扎。
  这使得一切更加糟糕。
  他想走出去——上帝,他太想了(或至少愿意这样想)——可他知道他不能。这就像他在虚假的忠诚的掩盖下,离开斯图加特的家人一样。
  要活下去。
  生存就是生存。
  还要以牺牲罪恶感和羞耻感为代价。
  他待在地下室的头几天里,莉赛尔没有去看过他。她想否认他的存在。他那沙沙作响的头发,他那冰冷光滑的手指。
  他所受的苦难。
  爸爸和妈妈。
  他们俩的表情一直很严肃,还进行过多次毫无结果的讨论。
  他们考虑是否能给他换个住处。
  “可是上哪儿去呢?” 没有答案。
  在这种情形下,他们孤立无援,无计可施。马克斯 范登伯格无处可去,只有靠汉斯和罗莎两个人了。莉赛尔从未见过他俩这么频繁地看着对方,或者说这么严肃地看着对方。
  他们俩负责把吃的端下去。马克斯用一个空油漆桶来方便,由汉斯负责悄悄倒掉马克斯的排泄物。这些都要小心翼翼的进行。罗莎提了几桶热水下去给他洗澡,这个犹太人太脏了。
  现在是十一月份,每次莉赛尔离开家的时候,门外迎接她的总是阵阵寒风。
  蒙蒙细雨下个不停。
  地下落叶堆积。
  很快,轮到偷书贼到地下室去送饭了,是爸爸妈妈让她去的。
  她犹豫着走下楼梯,心里清楚用不着叫他,脚步声肯定把他惊醒了。
  她站在地下室中间等着,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大片黑土地中央,太阳正落到一堆晒干的床罩后面。
  马克斯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我的奋斗》。他到这里后就把书还给了汉斯 休伯曼,可汉斯让他自己保留此书。
  当然,正端着晚饭的莉赛尔无法把目光从这本书上移开。她曾经在青年团里见过这本书,但他们集会时并没有阅读或使用过这本书。曾经有人提及这本书的伟大之处,并且许诺,来年他们升入希特勒青年团更高一级的部门后,就有机会学习它了。
  马克斯注意到她的目光,也翻了翻这本书。
  “这?”她低声说。
  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像夹着条奇异的线。
  犹太人把头靠拢过来。“对不起,你说什么?” 她把豌豆汤递给他,转身匆匆上了楼,觉得自己很愚蠢,脸都羞红了。
第52节:第四章 监视者(11)
  “这本书好看吗?” 她在盥洗室的镜子面前反复练习着自己想说的那句话。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小便的气味,因为在她下楼前马克斯刚解过小便。真难闻,她想。
  别人的小便总是比自己的臭。
  日子一天天艰难地熬下去。
  每晚入睡前,她都听见爸爸和妈妈在厨房里讨论已经做了些什么,现在在做什么,下一步该干什么。同时,马克斯的形象浮现在她眼前。他的脸上总是一副忧伤的、感激涕零的神情,还有那双潮湿的眼睛。
  只有一次,厨房里爆发出一句话。
  这话是爸爸说的。
  “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粗暴,但他马上就压低了嗓门。
  “我必须得去,至少一周去一次。我不能一直在家里待着,我们需要钱,要是我不去拉琴,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他们可能会猜我为什么不去了。上周我说你生病了,可现在我们得和以前一样才行。” 他们面前摆着这道难题。
  生活本来就十分艰难了,可他们还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是必须的。
  想想挨了一记耳光后强颜欢笑的感受,想想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得保持这种笑容的感觉。
  这就是藏匿一个犹太人的代价。
  几个星期过去了。现在,尽管他们为这些事情烦恼,可还是接受了现实——这一切都是战争、诺言和那部手风琴带来的后果。还有,也可以这么说,休伯曼失去儿子的半年后,得到一个危险的替补。
  最让莉赛尔吃惊的是妈妈的变化。不管是她分食物时的样子,还是她那张嘴巴,都收敛了许多,连她板着的脸也温和了许多。总而言之,有一件事是越来越清楚了。
  罗莎 休伯曼的品质 她是一个善于应付危机的善良女人。
  马克斯到汉密尔街的一个月后,患关节炎的海伦娜 舒密特取消了洗衣服的服务,即使这个时候,她也只是坐在桌子前,把汤端到自个儿跟前,说了句 :“今晚的汤还挺好喝的。” 那晚的汤其实难以下咽。
  每天早晨,莉赛尔上学前,或是要冒险到外面踢足球的时候,妈妈都会小声对女孩说:“记住,莉赛尔……”她指指自己的嘴巴,不再多说。等莉赛尔点完头,她会说:“好姑娘,小母猪,现在可以去玩了。” 看来爸爸说的话是真的,现在,她成了一个好姑娘。她每到一处都闭紧嘴巴,把秘密深埋在心底。
  像往常一样,她和鲁迪一起在镇上走着,鲁迪东拉西扯说着闲话。有时,他们会对一对在希特勒青年团里记的笔记。鲁迪第一次提到了团里一个叫弗兰兹 德舒尔的“暴君”,此人是个小头目。如果鲁迪不谈残忍的德舒尔,就要卖弄每次他打破的记录,为他上一次在汉密尔街足球场上的射门当解说员,以供消遣。
  “我知道,”莉赛尔会为他作证,“当时我在场。” “那又怎么样?” “我全瞧见了,蠢猪。” “我怎么知道你到底在哪儿呢?我猜你最多是躺在地上某个地方,舔着我射门时溅到你身上的泥巴呢。” 可能多亏了鲁迪,她的神经才能保持正常。多亏了他的废话,他淡黄色的头发,还有他的自负。
  他内心一直自信地认为,生活不过是一场游戏——是由没完没了的射门、恶作剧以及连篇累牍的废话组成的。
  还好,还有镇长夫人和在她丈夫的书房里读书的乐趣。现在,那个地方也冷起来了,每去一次就觉得更冷一点,但莉赛尔是不会离开的。她会选好满满一堆书,把每本书都读上一小部分,直到某天下午,有一本书让她爱不释手为止。这本书叫《吹口哨的人》。她最初本这本书吸引,因为书名让她联想到汉密尔街上偶尔一见的吹口哨的人——普菲库斯。她能回忆起他弯腰驼背的样子,还有元首生日那天篝火晚会上他的身影。
  书里发生的第一件事就是谋杀。有人被刺死在维也纳的一条街上,离维也纳的标志性建筑——史蒂芬大教堂不远。
  《吹口哨的人》中的一个小片段 她躺在血泊中,惊恐万分,耳旁响起一首奇怪的曲子。她记起了那把刀,捅进她的身体又抽了出去,还有一个微笑。像平常一样,吹口哨的人逃跑时还在微笑,他跑进了阴森的谋杀之夜…… 莉赛尔浑身发抖,她不清楚是因为这些文字,还是窗外吹来的冷风。每次她到镇长家送衣服的时候,她都会哆嗦着读上三页,不过,她不会一直抖下去。
  同样,马克斯 范登伯格再也不能忍受这间地下室了。他没有抱怨——他没有这个权利——但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寒冷中越来越焦虑。最后,他找到的自我拯救方式是读书和写作,还有一本叫《耸耸肩膀》的书。
  “莉赛尔,”一天晚上,汉斯叫道,“过来。” 自从马克斯来后,莉赛尔和爸爸的读书活动就中断了一段时间,他显然觉得现在是重新开始的时候了。“来吧,”他对她讲,“我可不想让你荒废学习,去把你的书拿过来,就拿《耸耸肩膀》怎么样?” 等到她手里拿着书回来,爸爸却打了个手势,让她跟着他到下面的老地方——地下室去。
第53节:第四章 监视者(12)
  “可是,爸爸,”她想阻止他,“我们不能——” “什么?下面有个怪物吗?” 现在是十二月初,天寒地冻。他们越往下,就越是冷得发抖。
  “爸爸,太冷了。” “你以前可没抱怨过。” “是,可从来也没这么冷过……” 他们走下楼来。爸爸悄悄问马克斯:“我们能借用一下煤油灯吗?” 床罩和铁罐被马克斯惶恐不安地挪开了。他把灯递出来,交到爸爸手里。汉斯看着火苗摇摇头。“简直是疯了,对不对?”里面那只手伸出来拉回床罩时,他抓住了它。“马克斯,你也出来吧,好吗?” 罩单被缓缓地拉到一旁,露出了马克斯 范登伯格那消瘦的身体和憔悴的脸庞。他浑身不自在地站在如豆的灯光下。他在发抖。
  汉斯碰碰他的手臂,让他靠近点。
  “上帝啊,你不能再待在下面了,你会被冻死的。”爸爸转过身,“莉赛尔,把澡盆装满水,别太烫。” 莉赛尔跑上楼去。
  “上帝啊。” 她跑到门厅时又听到了这句话。
  马克斯走进盥洗室后,莉赛尔躲在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想象着冒着热气的水在温暖他冻僵的身体。妈妈和爸爸在起居室兼卧室的那个房间里争得不可开交,他们压得低低的声音透过墙壁传了过来。
  “他在下面会冻死的,我敢打赌。” “那要是有人往里头看呢?” “不,不,他只有晚上才上来。白天,我们可以敞开大门表示没藏着掖着什么。而且,我们让他睡这个房间,不是厨房,这样能避开前门。” 一阵沉默。
  然后,妈妈开口了。“好吧……对,你说得对。” “如果我们要为一个犹太人赌上性命,”爸爸又说,“我宁愿为一个活着的犹太人下赌注。”从这一刻起,一个新的日程安排诞生了。
  每天晚上,爸爸和妈妈房间里的壁炉生好后,马克斯就会悄然现身。他坐在角落里,缩成一团,一脸迷茫。这些历经苦难的幸存者们最能体会到温暖的可贵。
  窗帘被拉得紧紧的,他睡在地板上,头下枕着个垫子。炉火一直燃烧着,直到最后变成一堆灰烬。
  早晨,他又回地下室去。
  一个无声无息的人。
  一只犹太老鼠,回到自己的洞穴里。
  圣诞节来临,也带来了额外的危险。不出所料,小汉斯没有回家(这让人既安心又失望),但特鲁迪和往常一样回了趟家,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的标准 马克斯待在地下室里。特鲁迪来了又走,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迹象。
  他们下了结论,尽管特鲁迪举止温和,但还是不能信任。
  “我们只能相信不得不相信的人,”爸爸宣布,“就是我们仨。” 马克斯得到了额外的食物和一个道歉,虽然这不是他所信奉的宗教节日,但这却是一个风俗习惯。
  他没有抱怨。
  他有什么理由抱怨呢? 他解释说,他生来就是个犹太人,血液里流淌的是犹太人的鲜血,但犹太人现在更多地成为了一个最不幸的标志。
  接着,他又为休伯曼的儿子没回家而表示遗憾。爸爸告诉他这种事情是无法控制的。“毕竟,”他说,“你自己也知道——年轻人还是孩子,孩子有时候有固执己见的权利。” 他们的谈话到此为止。
  在壁炉前睡觉的头几个星期里,马克斯一直寡言少语。他每周都能洗上一次澡了,他的头发不再像鸟窝,可莉赛尔觉得那还是一堆飘动的羽毛。她对这个陌生人面前依然感到害羞,就偷偷告诉了爸爸。
  “他的头发像鸟的羽毛。” “什么?”炉火发出的劈啪声掩盖了她的话。
  “我说,”她把身子靠过去,又低声说,“他的头发像羽毛一样……” 汉斯 休伯曼看了对面一眼,点头同意。我敢肯定,他希望自己的眼睛也能像女孩一眼敏锐。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这番话字字句句都被马克斯听在耳朵里了。
  有时,他会把《我的奋斗》带上来,借着火光读书,对书中的内容感到怒火中烧。他第三次把书带上来时,莉赛尔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个困扰她已久的问题。
  “这本书——好看吗?” 他从书本上抬起头,一只手握成了拳头,又慢慢松开。他用这种方式发泄完愤怒后,对女孩微微一笑,伸手拂了拂额前羽毛般的长发,以免遮住眼睛。“这是最好的一本书,”他看看爸爸,又看了看女孩,“它救了我的命。” 女孩动了动,把两条腿交叉起来。她平静地问了下一个问题。
  “怎么救的?” 于是,起居室里每晚就有了一段讲故事的时间,声音只能让对方听见。那是一个犹太拳击手谜一样的生活片断,它们将在这里被拼凑起来。
  有时,马克斯 范登伯格的语言会幽默起来。虽然,那话的质地依然粗糙,像一种摩擦——就像一块石头在另一块大岩石上摩擦一样。石头上一些地方留下了深深的擦痕——马克斯的悔恨,另外有些地方被磨平了,有时,这块石头甚至被磨断了——一个笑话,或是一番自我谴责。
第54节:第四章 监视者(13)
  “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这话是对马克斯 范登伯格的故事最常用的评价,后面还常常跟着别的问题。
  另外的问题 你在那间屋子里待了多久? 沃尔特 库格勒现在在哪儿? 你知道你的家人怎么样了吗? 火车上那个打呼噜的女人去什么地方? 十比三的失败记录!那你干吗还要和他比赛? 莉赛尔回顾她一生的经历时,对那些在起居室里一起度过的夜晚还记忆犹新。她还能看到映照在那张椭圆脸上的火光,还能品味得到他故事中的温情。他逃脱的全过程环环相扣,仿佛他正从自己身上把它们一块块切下,盛在盘子里。
  “我真是太自私了。” 他说这话时用手臂遮住自己的脸。“我扔下了家里人,自个儿来到这里,还连累了你们……”讲完后,他的脸上交织着悲伤和孤寂,又开始为自己的行为道歉,“对不起,你相信吗?我真的感到抱歉,实在是对不起,我——!” 他的手臂碰到了火舌,赶紧缩回来。
  父女俩默默地看着他。最后,爸爸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
  “烫着你的胳膊了吗?” 一天晚上,汉斯、马克斯和莉赛尔围坐在壁炉旁,妈妈在厨房里忙活。马克斯又在读《我的奋斗》。
  “你知道吗?”汉斯说着把身子向火边靠了靠,“其实,莉赛尔是个喜欢读书的孩子。”马克斯放下书。“你猜不到,她和你还有多少共同点。”爸爸确认罗莎没有进来后继续说,“她也像个优秀的拳击手。” “爸爸!” 快满十二岁的莉赛尔依然像竹竿那么瘦,她靠墙坐着,听到爸爸的话,吓了一跳,忙申辩:“我可从来没打过架。” “嘘!”爸爸开心地笑了。他向莉赛尔挥挥手,让她压低嗓门,接着凑近她说:“得了,你想否认暴打路德威格 舒马克的事吗,嗯?” “我从来没有——”她住了口,想抵赖是徒劳的,“你怎么知道这回事的?” “我在科勒尔酒吧碰到过他爸爸。” 莉赛尔害臊得用双手捂住了脸,她把手放下来后,马上提了一个要紧的问题:“你对妈妈讲了吗?” “你在开玩笑吧?”他冲马克斯眨眨眼,偷偷对女孩说,“你还活得好好的呢,对吧?” 那晚也是几个月来爸爸第一次在家里拉起手风琴。他拉了半个小时左右,然后问了马克斯一个问题。
  “你学过吗?” 他的脸藏在角落里,凝视着壁炉里的火焰。“学过,”隔了好一会儿,他又说,“只学到九岁。那时,我母亲卖掉了音乐教室,也停止了授课。她只保留了一件乐器,但我拒绝学琴。后来,她也就放弃了教我。我是个笨蛋。” “不,”爸爸纠正他的说法,“因为你是个男孩子。“ 夜里,莉赛尔和马克斯 范登伯格还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们睡在各自的房间里,都会做噩梦,并从梦中惊醒。一个人是在床上尖叫着醒来,另一个人则是在冒着烟的炉火旁喘息着醒来。
  有时,莉赛尔和爸爸一起读书,读到近凌晨三点时,他们会听到马克斯醒来时的动静。“他像你一样在做噩梦。”爸爸这样说。有一次,莉赛尔对马克斯的焦虑感到好奇,决定下床去看看他。听了他的故事后,虽然她不能准确地说出他每晚梦境的具体内容,但也能猜到他的噩梦里可能会出现什么。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门厅,来到起居室兼卧室的那个房间。
  “马克斯?” 她悄悄地喊了一声,睡意蒙眬中,她的话有些含混不清。
  开头,他没有答应,但很快他就坐起来,在黑暗中搜寻着。
  爸爸还待在她的卧室里,莉赛尔挨着马克斯坐在壁炉旁。妈妈在他们身后睡得正香。火车上那个女人要拼尽全身力气才能打出比妈妈更响的呼噜来。
  炉火只剩下一团烟雾,没有一点火星。这天清晨,他们进行了一次谈话。
  噩梦的交流 女孩:“告诉我,你做这种梦的时候会梦到什么?” 犹太人:“……我看到自己转过身,挥手告别。” 女孩:“我也在做噩梦。” 犹太人:“你梦到了什么?” 女孩:“一列火车,还有我死去的弟弟。” 犹太人:“你弟弟?” 女孩:“他死在来这儿的路上了。” 女孩和犹太人同时说:“是啊——是啊。” 如果自打这次短短的交谈后,莉赛尔和马克斯就再也没梦到类似的可怕场面,那就太好了。可惜,这只是个良好的愿望,不是事实。他们仍然会做噩梦。那噩梦就像是对方球队里最棒的队员,你听到谣传说他受伤了,或者是生病了——可是他却出现在你眼前,和其他球员一起做热身运动,准备上场;也像是一列按照时刻表运行的火车,停靠在夜晚的站台,后面用一根绳子牵引着许多回忆,一长串的回忆,引发了一连串可怕的碰撞。
第55节:第四章 监视者(14)
  唯一的变化是,莉赛尔告诉爸爸,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应付那些噩梦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有种受伤的感觉,但爸爸总归是爸爸,他的话总是很得体。
  “哦,感谢上帝,”他似笑非笑地说,“至少现在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那把椅子把我硌得难受死了。”他伸手搂着女孩,一起走进厨房。
  时光流逝,莉赛尔生活的两个世界——汉密尔街三十三号里面和外面——之间产生了一条明显的分界线。她学会了把两者截然分开的技巧。
  在外面的世界里,莉赛尔也学到了一样东西,那就是事物可以有多种用途。一天下午,在她拎着空洗衣袋回家的路上,瞥到一张报纸露在垃圾桶外,那是一份周刊——《莫尔钦快报》。她把报纸带回家里,递给马克斯。“我想,”她告诉他,“你可能愿意填填报上的字谜游戏,可以打发时间。” 马克斯对她的好意深表感谢,为了证明她带回来的东西有价值,他把报纸从头到尾细读了一遍。几小时后,他把自己填的谜底拿给她看,只有一个没有填出来。
  “该死的第十七列。”他说。
  1941年2月,莉赛尔十二岁生日这天,她收到了一件礼物—— 一本旧书,心里非常感激。这本书叫《泥人》,写一对古怪的父子。她紧紧抱着妈妈和爸爸,高兴得不行,而站在一旁的马克斯心里却不好受。
  “生日快乐,”他的笑很勉强,“衷心祝你生日快乐。”他把双手插在衣兜里,“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否则会送点东西给你。”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他根本没什么可以送人的,也许除了《我的奋斗》,但是他不能把这样的政治宣传品送给一个德国女孩,这等于一头羔羊送给屠夫一把锋利的刀。
  他脸上的微笑极不自然。
  她拥抱了她的妈妈和爸爸。
  马克斯看上去那么孤单。
  莉赛尔咽了一口唾沫。
  然后,她走到他身边,紧紧拥抱他。“谢谢你,马克斯。” 最初,他只是木然地站着,可等她抱他的时候,他的双手慢慢抬了起来,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肩膀。
  事后,她才想起马克斯 范登伯格脸上那无助的表情,她忽然明白,他就是在那一瞬间决定要送她一点东西的。我时常想象这番景象:他整晚躺着,无法入睡,反复思量可以送她什么东西。
  结果,一周后,他送来一份画在纸上的礼物。
  他要在凌晨时分把礼物带给她,在回到水泥台阶下面——他所谓的“家”之前。
  地下室里的书页 一周以来,莉赛尔完全被拦在地下室以外,只有妈妈和爸爸负责给马克斯送吃的下去。
  “不行,小母猪,”只要她一开口,妈妈就会这样说,而且总能找到新借口,“你在上面干点正事得了,比如帮我把衣服熨完?你觉着送衣服挺有趣的?那就再试试熨衣服好了。”如果你有出了名地凶,就能轻而易举完成这项保密工作,的确很管用。
  在这个星期里,马克斯从《我的奋斗》里裁下一些张纸,把它们刷成了白色。然后,他在地下室里绷了一根绳子,把这些纸挂在绳子上面。等纸干透以后,最困难的部分就开始了。他学会了如何勉强过活,但显然不是一个作家,也不是一个画家。除此之外,他还得在脑海里构思写作,直到他能准确无误地描述出来。只有这样,他才敢在纸上写故事,它们晾干后变得凹凸不平,还残留着气泡。他用的是一支小号的黑色油漆刷。
  故事叫做《监视者》。
  他估计要用十三页纸,因此刷了四十页,预计至少重复两次就能大功告成。他先用《莫尔钦快报》来做实验,好把自己那拙劣的绘画水平提高到可以勉强接受的程度。他工作时,仿佛能听到女孩在悄悄说:“他的头发,”她不停地在他耳边嘀咕,“就像鸟的羽毛。” 画完后,他用一把小刀在这些纸的一侧戳了个洞,用绳子穿上。这本十三页小册子的成品是这个样子的: 我这一生都在恐惧之中,因为周围总是有监视我的人。我想第一个监视我的人应该是我的父亲。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记住他的样子,他就消失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从小我就喜欢打架。我多次被打败。另一个男孩常和我较量,有时他的鼻子也会流血。
  许多年后,我不得不东躲西藏。我努力不让自己睡着,因为我害怕醒来时会发现有人站在我面前。不过,我很幸运,站在那儿的总是我的朋友。
  我躲起来的那些日子,总会梦见一个人。我找他的那段旅途,危险丛生。
  凭着运气,我走了长长的一段路,到了他家。
  我在他家一连睡了好些天。他们说是三天……等我醒来时,我发现了什么?站在一旁监视我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另一个人。
第56节:第四章 监视者(15)
  随着时间的流逝,女孩和我都意识到我们有共同之处:火车、噩梦、拳头。 但有一件事情很奇怪,女孩说我看上去像别的东西。 现在,我住在一间地下室里,噩梦缠绕着我。一天晚上,噩梦过后,一个影子出现在我面前。她说:“告诉我你梦见什么了。” 于是,我告诉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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