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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7 潇水 (现代)
  龙且带着亚将周兰、留公旋等人和二十万大军,抵达高密,与走避在高密的齐王田广会合。
  韩信从西边临淄一百五十公里追来,正好有条潍水迎住自己。高密就在潍水的东侧,如今属于潍坊市,是风筝的热土。如果韩信继续打过来,田广就要跑到青岛然后跳海了。
  “大王不必惊慌,我们自有分教。”
  这次龙且是带着志在必得的架势,和齐王田广言归于好,合兵一处之后,就预备西战韩信。
  下面却有个有识之士来提合理化建议了——跟从前李左车给陈余提的意思一样:“将军,汉军孤军远斗,其锋不可挡(汉军是从外来的客军,孤军远战,没有逃脱的路,所以必须死战,必须打出条活路)。而我们齐军、楚军是在自家的土地上战,一旦遇上挫折,兵士们就容易拎着大戟逃散回家了(可见当时都是征兵制,而且人民生活日子还不差,否则当兵比当老百姓强)。”
  “那依你的意思,是怎样?”龙且说话阴阴的。
  这人鼓了鼓气,说:“我看不如深壁不战,就把营垒筑在这里,然后让齐王派出使臣,去游说那些已经投降韩信的城池,就说大王还在,楚军二十万亦来相救,你们都赶紧重新跟着我们姓田的吧,城池必然都反汉。汉军两千里客居于此——后面集装箱根本到不来,城池又都反了他,他在这里就是一点可以吃的东西也没有了,则汉军必然不战而降。”
  这人说完,自己都对自己很满意地望着龙且笑了起来。
  龙且说:“那么,我们的功劳在哪里呢?你只是从军事上考虑问题,却不知道从政治上考虑。如果我们不战,靠着齐王游说城池反叛韩信,则我们有什么功劳,齐国依旧是齐王的齐国。如今我们大战一场而胜,乘胜收取韩信的占领区和城池,则齐国的一半就是我们的了。”
  当时,齐相田横逃在临淄以南的泰安地区,齐代理相国田光逃在山东、河南交接的鄄城(城阳,多次被屠的倒霉的地方),齐王田广逃在高密,而高密以东北的胶州地区则有齐将田既,临淄以北的高青县则有将军田吸,他们手上都有兵,所以齐王还是控制着半个齐国。
  而韩信这时候的形势确实也不安稳,可以说是四面皆敌。
  龙且站起来,拍拍那人肩膀,然后又把手拿开,说:“你虽然说得没有错,但是这个仗我们一定要打。你放心吧,韩信这个人我知道,他从前整天在农贸市场瞎晃悠,还曾经钻过别人的裤裆,素来怯懦,很容易对付的。”
  说完龙且背着手,走进了后室。他说韩信很容易对付,只是对旁人这么说的,韩信孤军远战,举魏国、灭代国、并赵国、擒三王,以少战多,得城无数,白起之功不过如此,已经大名蜚声在外,这也是项羽之所以派他来战的原因。他对于韩信是不是怯懦,还是抱着观望的态度。
  龙且不敢怠慢,将齐军和楚军合编在一起,积极备战。
  韩信那边,加上统属的曹参、灌婴部队,还有汉王另外增援他的独立部队,人数也在十万不到,和号称二十万但实际大约也就是十万出头的龙且部队相比,基本旗鼓相当,但是对于韩信不利的地方就是,自己处于中线,四面有敌,如果要攻击高密,还需要渡过潍水(韩信在潍水西,齐楚军在潍水东),而渡河作战,显然是增加自己的麻烦和不利的。
  怎么渡河呢?可以声东击西,虚张声势佯装从上游进攻以吸引齐楚军的注意,其实却是从下游进攻,如同他在西黄河上做的。但是现在是冬天,潍水又是条小河,冬季更加干瘦,曲曲弯弯,就像几条时分时合的小蚯蚓,在沉沙的河道里,双方互相离得很近,自己军事动作的实质很难骗过对方的眼睛。
  韩信打仗,不拘一格,翻新出奇,于是对自己属下的曹参、灌婴、司马孔藂、陈贺,都尉丁礼、将军赵将夜等人说:“从前我们是心理战,这次我们要用地理战,你们谁愿意往潍水上游北去十几里,修一个水坝啊?”
  校尉冷耳、都尉季必觉得自己官小,修水坝又不是抢功的事,又不死人,于是请令前往,韩信拿出美酒,兑了水,喝了一口,说:“这事非常机密,亦至关重要,你二人准备一万多沙袋,到潍水上游择地筑坝,制造人工水库。”
  二人说:“沙子倒是好找,河里有很多,一万多囊(袋子),却到哪里去搞啊?”
  韩信说:“大司务长,你现在就把辎重车里,所有盛铠甲、兵器和粮草的囊袋,全部倒空了,交给二位将官。灌婴,你速派遣李必、骆甲两名骑校尉,分带三千骑兵,在上游两岸,遮绝楚军的游哨暗探,且不可使任何齐楚兵靠近。今晚天黑即刻出发。曹参,你现在就写出战信,约龙且明日一早在潍水夹河就战,其他各将厉兵秣马,明早岸左列阵,命卢卿、卢罢师这两个齐国降将居阵的尖锋,曹参居左,灌婴骑兵居右,其他诸将各部,所居阵列战位,我喝完酒,饭后就给你们送去。按书面指示行事,不得有误。好了,各位请了!”
  诸将都一抱拳,行了肃拜的军礼,转身都纷纷出了大帐。
  韩信又喝了一些酒,望着帐顶想了一些心事,然后就转去餐厅吃饭不提。
  当天夜晚,月色皎洁得像监狱顶上的探照灯,冒着冬夜的冷风,冷耳、季必等人扛着空麻袋,率部向北进发,到了半夜,进了骑兵已经布置好的警戒线,就赶紧在河床上挖沙子,装麻袋,往一处宽阔河床上去堆大坝。汉军劳动着,好像建筑工地上无数的民工,一会儿就纷纷出了汗,汗水就和麻袋一起,都堆积在了这人工的杀人水库里边了。
  次日天明,太阳像一个气球一样冉冉升起,又来观看韩信和龙且打仗的热闹了。潍水两岸静悄悄的,没有人喊马嘶,只有肃穆的大军移动,摆置阵列的兵器战车碰撞声。
  河对面,齐楚军十几万各部主力,长短武器相卫,数量巨大,以逸待劳,错落有致,韩信一望,不由得对龙且的排兵战法,暗加敬佩。
  龙且一望韩信这边,则两个卢姓降将的旗号打在了最居前的位置。龙且暗笑,军阵的前锋就像宝剑的剑锋,一定要用最猛厉的军队,方才有杀伤力,韩信果然怯懦啊,让两个投降了的在前面跑龙套。
  不一会儿,主将的大旗竖起来了,旁边的战鼓声擂动起来了,韩信军阵的前锋和两翼,纷纷向前移动,走着走着就进到了水里。冬季的河水虽然干瘦,但是寒冷,好像冰冻雪碧一样,扎得汉军从脚心向上透心凉。韩信军阵中有一半士卒涉水走过了潍水河,直接和龙且的军阵前锋相遇。汉军跺了跺脚,穿着湿凉的鞋和水漉漉的裤子,朝着楚军就猛杀上来。
  龙且站在高坡上,笑了一下,挥动军旗,令前锋周兰进行尝试性迎战,其他各部保持警惕,按兵不动,以防韩信出现其他意外性的招数。
  周兰身上插着八杆护背旗,护背旗的飘带扬在风中,微微飘扬,手中一挥自己的大枪,朝前一指,战鼓擂起,带着本部楚兵朝着汉军过河者就利索地(因为没有湿)猛冲过去。
  楚军全是干的,汉军全是湿的,干的比湿的能打,打得湿着裤子的汉军掉头就跑,四处乱窜,有些不想再趟河的就往上下两游逃窜,有些惜命的就掉头又往水里跑。阵列大乱,死尸流出的鲜血染入冷水,好像兑了酒,河水立刻发红,正在渡河的和往回跑的汉军,纷纷你推我搡,好像农贸市场的人在躲城管,你抓我抢,胡乱扑腾。
  龙且在高坡上一看:“韩信治军,居然如此啊!哎呀!真是可惜了他这大名,果然是个懦夫和笨伯啊!”
  龙且把手上一百多只令旗(当然有些夸张,一个令旗指挥两千人的一部),全部举在空中,拼命朝前挥动。阵中各将全看见了,知道再不需要警惕慎重了,发起全阵大攻击,好像全世界的城管都朝着农贸市场(潍水)猛扑过去。
  龙且再不把韩信当作一回事儿了,自己也飞身上马,带着本部精兵,呼啸冲下山来,身先士卒,第一个带头冲进了农贸市场里——河水里!
  还在水中跋涉的汉军诸将士卒,纷纷被踩倒砍倒,被乱箭射倒,随着龙且、周兰等一干骁将猛卒杀过河水,纷纷倒出数条路径来。
  看着龙且、周兰等锋锐重兵全都已经杀过河来,后续楚军大部也开始拨开死人往河这边过,韩信一边命令军阵密结抵抗,一边把传令兵叫来了。
  据说韩信发明了风筝,而且是风筝的第一个发明人。当时的风筝叫做纸鸢,不过那时还没有纸,那就是麻布纤维之类做的(潍坊这里——在潍水流域,现在也是风筝的都会)。韩信命令传令官:“你,带着你的人,俩人一组,现在开始放风筝。”
  传令官不明就里,于是赶紧跑着,趁着河上冬日的冷风,把几只制作成状似老鹰的白头、褐翼、红腹、尾尖分叉,四趾有钩爪的大纸家伙,往天上升上去了。
  在潍水上游正在拿着铁耜准备破坏水坝的冷耳、季必看见了,冷耳说:“你看,那边有老鹰飞,是纸鸢!”
  季必说:“按照相国命令,发现大纸鸢,赶紧就挖坝!快!”
  于是,汉军抡动古代铁铲,就开始决自己的水坝。水坝憋了一宿的水和一宿的气,愤怒地好像急着赶钟点似的,汪洋滔天地一路猛扑着,浩浩荡荡地就朝着下游涌去了。
  齐楚军大部还没有渡水,一看水势猛然汹涌,好像夏季的洪水一样扑来,赶紧互相推挤着就往河右岸上撤。齐楚军大部遂被隔绝在水东岸。
  龙且、周兰的先头部队一万多人已经涉水到对岸,虽然都是精兵强将,但是发现后路被断了,立刻好像城管的汽车被反拥过来的农贸市场商贩层层包围。龙且一声虎啸龙吟,周兰也把身上的八杆护背旗尽数抖动,舞着大枪就跟汉军猛杀猛打起来。
  龙且、周兰一阵猛杀,死命打开缺口,紧随其后的上万步骑兵也冲杀出来。灌婴和骑兵团则立刻旋转追扑上来,好像一群鬣狗追着几只失群的大水牛,再次把龙、周二人包围,死死咬着俩人的屁股不放。龙且、周兰在垓心里被冲得乱七八糟,河对岸的留公旋、项冠、齐王田广看着干着急,但是好像织女星看着对岸的牵牛星一样,心急火燎却是到不了一块儿。
  龙且、周兰这两只大水牛不断被放血,直战得精疲力竭,周兰的大枪也变成红棒子了,龙且的长戟则断了三根,抢过士兵的大戟,接过来又战。曹参凶猛的部队也从左侧作为生力军猛压过来,灌婴下面的一名骑卒一矛戳在龙且的肚子上。龙且一声号叫,坐不稳了(当时又没有马镫),心中念道:“死生本不足惜,今日被竖子所欺,误了项王安定北方的大事,却是恨事!”
  龙且掉下马来,汉军纷纷扑来,那骑卒直跳落在龙且的肚子上,抽出短剑,一剑下去,红光一闪,切下了龙且海龙一样的长脑袋。然后拎着脑袋,像得了五百万奖券一样飞跑狂奔。舞着宝剑,拦挡着,生怕被别人抢了去。
  周兰趁机溃围脱逃,灌婴这个卖丝绸的,一直按骑不动,这时候一催坐下马,直直地朝着周兰追去。周兰身上的八杆护背旗,一根根地被他拔下来,朝着灌婴往后猛丢。灌婴举着盾牌直直毫不避让地猛冲。周兰扔光了护背旗,又把手往后背一摸,一摸,却不是旗,而是一只手。猛一回头,灌婴已经追至近前,揪住了他的襻甲丝绦,灌婴说:“好好的锦缎子,你都给扔了!你下来啵!”一把把周兰揪到自己的马上,挟着跑回本阵,把周兰摔在地上,众军校捆了。
  韩信命令:“把龙且的脑袋挂了,举到河岸前左右奔跑宣示。将周兰拴了,推到河岸前宣示。”
  众军校得令,举着杆子上的龙且脑袋,又推着周兰,在潍水西岸蹦跳喧哗。
  这时候,临时修起来的人工小水坝,通过刚才的一通放水——因为只憋了一宿,那点愤怒的水已经放光了。潍水又变回成一条弯曲的小蚯蚓了。
  齐楚军大部完全可以这时候再次杀过河来,把主帅的尸身抢回去,重新去抓韩信。但是就像前面那名谋士说的,齐楚军都是本地作战,老家就在不远处,家里老婆孩子都等着呢,打仗也不是很赚钱的事情,望见主帅被杀,主将被捆,纷纷得了理由,全部调转马头和脚尖,往三个能跑的方向,惊鹜逃鸭一样地乱跑。
  韩信一挥战旗,全军过河追杀,齐楚军倒尸无数。齐王田广奔跑不及,被乱军所杀——这是田荣的儿子,田荣这个狠硬分子,终于绝了自己的王命了。
  潍水之战,韩信大胜。这场战斗是楚汉相持的一次转折性战役,歼灭了楚军强大的主力,并彻底形成了对项羽的战略大包围态势。
  潍水之战,以及整个背后的楚汉大相争,不是简单的你打我、我打你地互相掐,它更大的意义在于维护了黄河文明对长江文明的优势。因为我们说了,汉军的主力都是秦兵、赵兵乃至魏兵,他们压倒了楚人的项羽和龙且、周兰这一干楚国的将士民众,是北方黄河水系对南方江淮水系的胜利。
  南方的楚人,曾经有“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筚路”,是用楚地荆山的荆条编成柴车;“蓝缕”,就是这些楚国先民们破破烂烂的衣服,够清苦的。楚人艰苦卓绝的创业精神,通过这个成语,至今敲打着我们这些常常精神萎靡的现代人。楚人作为一个坚韧决绝自由有生命力的地方文明系,为中华民族增添了可贵的血性和生命力,是他们不可磨灭的历史贡献。但是楚国毕竟处于南荒,经济、文化、人才、政治模式相对落后,项羽、龙且的身上有许多伟大之处的同时也有许多伟大的弱点,总体上不能成为主宰未来中华帝国走向的文明带路人。
第十一章 垓下之围,错误的突围方式葬送了项羽最后的机会
项羽斗力,刘邦斗智
  项羽听说龙且败死后,哀叹一声:“这个可怜的家伙,我一开始没有想到他这么不中用。”
  项羽也不能再分兵去救齐国了,于是继续和钟离昧在中原加紧进攻荥阳附近的要塞,准确地说,是荥阳外围的险阻部分,刘邦龟缩在这里,和项羽相持。
  他们哥俩主要对峙的地点是选在广武山上。项羽在这里昼夜攻打,刘邦苦苦支撑。项羽随后没有选择再去增兵齐国。
  这一日,刘邦手下的探子来报:“报告,敌人占据了一个山头,正俯瞰我们的阵地。”
  刘邦觉得这样不好,于是说:“那好,那我们搬家,我们搬到一个更高的山头。”
  于是汉军搬得更高。过了几日,楚军也把壁垒搬得更高。于是两家就不断往高搬。据说双方的营垒之间,还隔着一条深涧。这个广武山在荥阳的东北,云彩在汉军营垒外飘荡。
  这样一直对峙了一个多月。这时候,魏地地区的彭越又复活了,一再攻击魏地城池,彭越像塔利班扛着火箭筒一般攻击项羽的补给路线。项羽的粮食不够吃了。
  准确地说,是绝粮了。项羽很愤恨,只恨自己没有敌后武工队在成皋到函谷关之间的道路上截断刘邦的水陆粮道。而韩信控制的山西、河北地方,又遮断了项军迂回到这一地区的通路。
  项羽很愁闷地在自己的营中欣赏歌舞。楚国的乐舞,没有儒家礼乐的束缚,爽快热烈,粗犷狂放,动荡跳跃,高扬浪漫主义,是节奏强烈的古代迪斯科。这样的节奏正适合项王发泄。
  在跳舞的舞蹈班子中间,有一个美人名叫虞,她长得很冷艳,腰身苗条,性格有点像男生,胸部不是很大,喜欢拿着宝剑照着脸上给自己涂口红,很多时候不爱多说话,但是唱歌和跳舞却是很好的。
  项羽看见,因为缺粮缺肉,美人们的腰都越来越细,蹦起迪斯科来也没力气了。
  项羽很忧患。这时候,想起刘邦的老爸刘太公了。刘太公自从一年多以前和儿媳妇吕雉一起被项羽军抓了俘虏,现在还搁在楚军中作为肉票绑着呢。项羽想,如果再等下去,这个肉票该干了。
  而刘邦的老妈,在刘邦刚起事不久,已经去世了。
  于是,就剩刘太公一个肉票。
  项羽说:“请把刘太公绑在菜板子上,在壁垒上搭个台子,用布堵住他的嘴,我自到壁垒上对刘邦说。”
  于是,楚军壁垒上就支起了一个杀猪的台子。刘邦这时候正披着皮大衣在山中看风景,时间已经到了公元前204年十二月,残冬的风随时夹扯着雪花。雪花的力量,试图驱逐勾留于人世的纷纷扰扰,雪花层层降下,宁我玉碎,势不瓦全。
  刘邦的部属突然对他说:“大王,您看,楚军壁垒上那里冒着热气。”
  刘邦顺势看去,就见楚军壁垒上高悬一个台子,旁边支着口大鼎,鼎下烧着木柴,上面滚滚地冒着水气。刘邦乐呵呵地说:“这是在向我们显示他们还有吃的呢。不过,我想这是他们最后一口猪了,还搬到这里杀,看他们以后还吃什么。”
  不一会儿,项羽取下了太公嘴上的布,就听那口“猪”嘶嘶地叫起来了:“啊——呀——冷——啊!我的儿啊——冷啊——”
  刘邦身边的发小卢绾说:“这好像是您爸爸的声音啊?白白的,不过,您爸爸以前没这么白啊?到底是猪还是你爸爸啊?”
  刘邦赶紧爬到高处眺望对面山麓,一看,就看见了自己的爸爸被扒光了,按捆在那里,木板子上还戳立着大屠刀。再往旁边一望,看见项羽开始要往这边喊话了。
  刘邦赶紧凝神细听这项羽喊什么。果然,项羽开始瓮声瓮气地喊。换了一般人喊,山这边的人也听不见,但是项羽的嗓子有一种神奇的穿透力,是古代中国最震撼的喊声,喑呜叱咤,在珠穆朗玛峰上喊,阿尔卑斯山上都能听得见:“刘邦——今日——你不速速下出壁垒投降——我就烹了你的太公啦——”
  刘邦被冲击波震得头晕耳昏,浑身震颤,胸口恶心奔涌,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
  刘邦示意下边人拿东西来。下边人赶紧拿来一个痰盂,刘邦捂着胸口说,不是,是能喊的东西。下属赶紧拿来古代的扩音器。
  刘邦定了定神,用虚脱的胳膊举起喇叭,朝着项羽使劲喊:“我不怕——啊——我——与你——从前——都——北面——受——怀王命令——出发前——都互相——拜为兄弟——还有很多众将——”刘邦喘了喘,继续说,“我们互相约定,都是兄弟!我的爸爸!就是——你——的爸爸——你非得烹——你的——爸爸——那么——请分我——一杯——羹——哈——哈——”刘邦喘着,又笑,“哈!哈——哈!哈!”
  项羽在那边听到了。见刘邦说完,就蹲在了地上,项羽勃然大怒,这个竖子,连老爹都不要了,还居然敢激我,你不信我敢杀吗!管他是谁的爸爸!
  项羽传令:“这个竖子敢诈我,拿屠刀的,这就给我解了他。”
  旁边项伯赶紧拦住:“大王,天下事不可知啊(意思是说,一旦您打输了,而您跟刘邦有杀父之仇,他非得报复,非杀光了您的儿子媳妇和我们这些姓项的啊,不能不给留后路。项伯已经指出了目前项羽处于劣势了)。而且我听说,为天下者不顾自己的家。您杀了他,什么好处都没有,只是增加他跟您作对啊!”
  项羽一听这叔叔的话,就沉吟起来。刘邦连杀了自己的老爸都不在乎,也绝不会因此投降,那么,这个计策是流产了。若依旧杀了刘爸爸,则是在计策流产的基础上,又跟刘邦搞得势同水火,绝无后路了。既然要挟的作用没有达到,那杀了他还有什么用呢?确实像族叔说,无益啊。而且,未来的情况还不可知,如今楚方处于不利局面,留着刘太公,也许还可做未来谈判的一个筹码。
  于是项羽挥了挥手。杀猪的于是连忙走过去,重新捂住太公的嘴,太公“哇哇”地乱叫乱咬,好像一匹要死的小狗。杀猪的扇了他一个嘴巴,这才把他打晕了,重新给他堵好布,用刀子割开绳索,把刘爸爸从板子上拉起来,卷在毯子里,重新抬到下面去了。
  项羽不杀刘爸爸,说明已经有了与刘邦和谈的意思。
  刘邦在山上站起身来,只觉得更加恶心,食道和胃器好像被人抻着坠着,慢慢挨回营去,但是嘴上带着笑。
  他感觉疲惫已极。
  一般义正词严的人,都对人很苛刻,要求也很道学,看到这里,便会说刘邦这是极端厚黑和不孝。但我觉得,应该能看出这里边刘邦智慧的一层。这大约更是心理战。刘邦那句话,使得项羽手里的太公成了一个废纸,杀之而无益。仓促之中,想出这样的对策,无论如何,是有大智大勇值得称道了。至于孝与不孝,为天下者不顾家,他们都可以说是不孝的。所谓父母在,不远游,他们从参加反秦起事起,就开始置自己的父母于危险的境地,从根儿上说,已经是不孝的了。
  所以,议论这个问题,没有意义。这时候,救太公,是五十步与百步的问题。可以说刘邦不孝,但是这种“不孝”是不应该被批评的。
  而且,孝也是有边界和条件的,所谓“忠孝不能两全”,如果是刘邦的一个下属,面临这样的困境,让对方把自己的老爸杀了,这是为了忠而不孝,是值得肯定的。那么,刘邦也是要忠的,虽然他是老大,但要忠于自己的组织、自己的部将,乃至说大一点,自己的事业,或者更大一点,人民的事业。忠孝从来就不能两全,做天下的大事原本就不能和守在家里做孝子贤孙的并论。
  日升月落,昼夜迁移,双方还在久久地相持着,没有决战。不论是楚方还是汉方,两大地区的丁壮者受着战斗和牺牲的痛苦,而老弱者则在陆路转运辎重粮食和水路漕运输送给养上疲敝之极,年轻的随时准备洒掉一腔热血,年老体弱的就剩皮包骨头,于是,项羽的妇人之仁就被诱发出来了。这一日,他穿着军大衣,和对面壁垒上的刘邦又遇上了。
  项羽挥挥手,对刘邦喊:“汉王——”
  刘邦一看,吓了一跳,却听项羽并无愤怒之声地接着喊道:“天下汹汹,一连数岁如此,白骨成墟,血流成河,都是因为我们两人啊。汉王,我愿与你独身自挑战,以决雌雄,不要再劳苦天下的人民父子啦!好不好——”
  真是“仁远乎哉?我欲仁,则斯仁至矣”,项羽从一个杀人魔王,动不动就坑降卒、烹大人,因为一念之间,就产生了仁心,达到了孔子的徒弟都很难达到的(只有颜回能保持三个月的)仁的状态。据儒家的信徒亚圣孟子讲,仁是可以互相传染的,仁的力量是巨大的,只要君主一个人仁,则天下之人没有不变得仁的(君仁,莫不仁),但是项羽这一点儿仁吹到刘邦身上之后,并没有感染和引发出刘邦的仁——从而给了孟子的理论一个大耳光。
  项羽的话,一点儿都没有引发出刘邦的仁心。刘邦心说,你这话虽然很仁,但是你二十九岁,我都五十二岁(快是你的一倍多)了,你怎么对我这老头子不仁啊,这也不公平啊。应该拿你的优势和我的优势挑战。
  想到这里,刘邦不禁笑了,他也从中看出了项羽的幼稚和急迫,于是刘邦爬到垛口上,把着垛口笑着喊道:“我同意,我跟你挑战,但……我太老了,我宁可斗智,不能斗力——”
  项羽气得三尸神暴跳,你跟我斗智,这能叫挑战吗?
  项羽挥令自己下面的一位壮士出壁垒挑战。大约刘邦没有接受自己的挑战,自己捆着甲胄出去,出去转一圈,刘邦不出来,自己就太没面子了。还是让下面的人挑战,引得汉军出战,双方主力厮杀一场。
  这次,汉军这边不孬种了,汉军壁垒果然开裂了,从里边也闪出了一员骑着马的将官,这人是楼烦人,楼烦在山西的北部,逐草而居,属于“三胡”之一,但不是匈奴,也被征发或者主动图利来助战。作为游牧民族,这个楼烦将军善于骑射(从前赵武灵王就是跟楼烦、林胡等“三胡”学习骑射),是中原人的射击教练,把弓箭斜拉在马脖子后面,一手拉着缰绳,催着马,兜着圈子,在垒前一蹿一蹿地驰。
  项羽下面的壮士也不示弱,双臂往上一举一弯,肱二头肌暴起,然后骈腿下马,做了两个下蹲动作,一提气,双臂抓住马胸和马肚子,喊声起,就把马给举起来了,举着马,一步一步往前走。
  双方各自“秀”了一段,项家壮士放下马,骈腿骑上,挥着一只大铁锥就往前冲,楼烦将军一抬弓箭,箭从马脖子侧面划个弧线就飞过来,一箭将其射死。
  项家壮士“砰”地掉在地上,砸起一圈尘土,那马巴巴地落荒跑回去了。
  楼烦将军又展示了一会儿马术,凝望着西边的彩霞,用楼烦语说:“下一个!”然后就催着马兜圈子。汉军击鼓挥旗大叫。
  项羽咬了咬嘴唇,又派出一员壮士。这人好像斗牛士一样从壁垒楔开的一点门板缝之间出来,身上披着一个火红的斗篷,手上拎着七八支宝剑和梭镖,骑着一匹只露出两只大眼睛罩着马胄马甲的高头大马。他从门板缝出来之后,就一甩斗篷,回头朝着壁垒上面一望,一挥宝剑,垒上欢呼声震地。然后他就满意地扭过头来,“扑通”一下,直挺挺地从马脖子前,直栽倒下马去了。
  众人还以为他心脏病发作了,哪知却是楼烦早一箭发出,直中他刚刚扭过来的脖项的咽喉,从没有甲胄护着的这里,一箭把他撂到地上去了。
  楼烦驱马过来,一个马上俯身,割下取了他的一只大耳朵,还有好几支梭镖。
  楚军大哗。楼烦很好奇地看了看这梭镖,然后一拨马,在战场上兜圈子猛跑,趟着一圈尘土,耀威大跑。然后双双一齐甩手,把两只梭镖都扎到这楚壮士的后脊梁上去了,使得后者好像一只死牛竖着两只干巴牛犄角。汉军再次大欢叫。
  项羽咬了咬牙齿,旋即派出第三名壮士。
  这第三个壮士身形不是很魁伟,但是极为敏捷,从两扇大门突然大开的壁垒下面,直冲出去,追光闪电一般,直着马尾巴好像火箭一般直冲向楼烦。楼烦还在兜圈子呢,背对着楚营,上面汉军吓得大喊:“他来了!他来了!”那马头和伸出的闪光长矛尖旋即扑到,离楼烦只有一马身远。楼烦听见身后卷起风声,并不扭项,把弓箭往身后一背,来了一招反弹琵琶,力拉弓弦,“嘣”的一声,利箭被弓弦弹出。那项家壮士,顿时扎在原地不动,雕翎长箭正穿过他的脖颈,从咽喉直出后椎。壮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一丝殷红的血线从颈子上渗了下来,人马好像塑像一样,好像在忍着什么。楼烦反转马身,马儿懒懒地迈步走过去,楼烦举起弓梢,用弓角在这人身上轻轻一碰,这人就“蓬”的一声像一堆风化土塑的兵马俑,在楼烦的马匹走过之后土崩瓦解一般,瘫倒堆在阵前了。
  汉军齐声叫啸。楼烦从那人脖颈上拔出雕翎箭,擦干净血,放入箭囊,又割下耳朵。
  项羽大怒,项羽素来身先士卒,又有仁心,不能让自己手下的人老死了,而且军威也不能挫。于是项羽说道:“取我的马甲来。”
  项羽当即骑上骓马,披上青铜铠甲,手持一杆带月牙侧勾的长戟,卫士还要把青铜圆盾也给他,项羽说:“不用。”
  项羽双脚一磕,骓马从敞开的栅门飞奔而出。项羽心想,这人善射,我冲过去,并不比刚才那三个人有什么优势,任你有千般本事,不等靠近,这人一箭就可以把你撂倒。但是,项羽知道,射箭的人,必须心理素质极好,射箭就跟做爱一样,稍微一乱神,就洪水乱泄了。所以奥运会上的射击手,都板着脸,戴着耳塞子,布片遮着眼睛,好像练气功一样。所以必须从心理上扰乱对方,如果把对方心理稳定给干扰了,对方就难以射中。项羽久经沙场,固然明白这个道理,于是决定使用自己的超级武器,喑呜叱咤的超声波,把这楼烦的心理稳定摧毁。
  楼烦见项羽跑近,心说这个送死的又是谁啊,于是弯满明月,略往上擎,从上往下走,将瞄准镜对向了项羽,刚要择出最佳的抛物线点发射,就见这位楚将高声瞋目大声断喝:“杀我!我必讼你于天帝!哇呀呀呀——”
  楼烦手一下子就麻了,眼睛也跟着发生变化了,看目标看不专心了,项羽持续发出海豚音,尖声长啸,分贝提高了一万倍。楼烦心烦意乱,草原上的人,没听过城里嘈杂的声音,不习惯,最怕吵,这时候又遇上高强度海豚穿透音加重金属摇滚贝司音,心胆俱碎,不但手全乱了,还只能定定地看着项羽的大眼睛。项羽的眼睛大极了,比赵薇的还大一号,这时候又瞋目眦裂,仿佛比脸盘还大。
  楼烦遂擦擦自己的汗,重新举起狙击步枪瞄准,结果还是不行,眼看项羽已经冲到马前了。楼烦又没带长武器,一看小命要完,抱着弓箭和箭囊,转身拨马就往栅门里跑,腾起一阵烟雾。
  项羽这一声啸叫呐喊,透过史书,仍然萦绕在两千二百年后的我们的耳边。项羽能叫而且聪明。
  项羽边追边又学着楼烦语大喊:“哪里走!”那楼烦哪里敢停,他的马快,“嗖嗖”地就往垒门里跑进去了。
  楼烦跑了进去,项羽遂在汉军壁垒前耀武扬威,左右盘旋,极尽侮辱之能事。汉军站在壁垒上,对楼烦说:“你,你还是出去,给这小子来一箭吧。”
  楼烦深呼吸了半天,觉得心“咚咚”地跳,说:“不行不行了,我的手全哆嗦了,心跳呼吸都乱了,今天是根本瞄准不了。”终于不敢再次出垒。
  项羽在垒下一阵冲踢乱跳,汉军龟缩不出,军威大折,但是就是不敢出来相战。项羽挑战取得了胜利,却没达到挑战的效果。
  刘邦随后派出间谍,到楚军营中询问,前日那个怒号如风的楚将是谁啊,使用了核武器啊。楚军说:这人正是我们项王!探子回报之后,刘邦等一军皆惊。
遭暗算,刘邦险丧命
  项羽觉得总是这么对峙着,形势对自己越来越会不利。在两军对垒的壁垒附近,有一条山涧,隔着这个山涧,谁也过不来。项羽觉得,如果把刘邦叫来,隔着山涧讲话,他一定是肯的。如果谈判没谈好,我就叫狙击手,把刘邦给射杀了,这样,天下父子人民就可以安定了。
  自从上次在外黄被县令舍人的小儿子说得不再坑人了以后,项羽的心中发生了很大转变,似乎开始检讨这次战争,并且急于结束人民的苦难。这场战争磨牙吮血,杀人如麻,当时的人们已经普遍厌战,从某种角度来讲,项羽征田荣、抗刘邦,都是被动应战,他似乎不再像是个好战分子。
  当然,在目前的形势下(被汉军战略大包围),尽快结束战争,有利于保住项羽的尚存利益,他即便不是为了人民,出于理智也是应该这样希望的。
  刘邦听到了消息,觉得在山涧对面对话,这样很安全,于是,这个十二月残冬的上午,透明的太阳高照,两人带着部队,各自走了半小时的路,到了山涧的两面。项羽在东,刘邦在西。
  刘邦终于看清项羽了,项羽这些年来,比以前长得更成熟了,快三十而立了,像个有家室的人了,皮肤也晒得黑了,却似乎少了从前的锐气。
  刘邦拱了一拱手:“项王贤弟,别来无恙?”
  刘邦下面的随将,周勃、樊哙、夏侯婴等人,都瞪大着眼睛,朝着项羽那边望去,就见项王身边的人都没有带长武器,只带着护身宝剑。一干人又朝着对面的地形地貌望去,地上正残留着积雪,在一些岩石和凸起后面,也并无埋伏者。
  项羽对面一揖,说道:“汉王,今日与你共语,少叙寒暄,来日我们仍要刀兵相见。如今天下不能平息,都是因为你我二人,我与你还是择日身自挑战,一决天下归属,总比在这里寒山枯水间对望着好哇。大丈夫何必贪生怕死,这样赖活着何如好死?怎么样,我俩依旧单挑!”
  刘邦一听,还是那些话啊,原以为是和谈,却不是和谈,还是决战啊。刘邦微微一笑,这个小伙子,已经沉不住气了,一定是我们的北方面军和他身后的彭越、韩信军,扰得他不能在这里稳坐钓鱼台了。
  于是刘邦拿出一份讲话稿,这是陈平、张良帮他起草的,上边都是数落项羽的罪状,刘邦念到:“最初,我与你项羽俱受怀王之命,说好了,先入定关中者王于关中,但是项羽负约,把我王于蜀汉,这是第一条罪。项羽矫诏杀害卿子冠军(宋义,不提他的名字,以示尊重,就是楚军北上救赵时在安阳按兵不动的那位楚军主帅),而自尊做上将军,这是第二条罪状。项羽已经救赵,应该还报怀王,请求指示,可是项羽擅自号令诸侯。”
  刘邦翻到下一页,接着念到:“项羽擅自携诸侯兵入关,擅调军队,这是第三条罪。怀王命令,入关之后不许劫掠,项羽燔烧秦王宫室,掘秦始皇陵(这条是耳闻和栽赃的,考古发现,秦始皇陵没有被掘过。另外,项羽还抢咸阳的珍宝美人,但是刘邦此前也抢了,这一条就不说了,骂人得自己脸上没有同样的脏点才行),这是第四宗罪。又,项羽杀害已经投降的秦王子婴(因为他是刘邦的人),这种杀降,是第五宗罪。项羽坑杀秦国降卒子弟二十万人于新安,这是第六宗罪,反人类罪行(刘邦也曾经在城破后杀降屠城,但是项羽这次杀的人太多了,很值得骂,不得不说)。项羽把自己的诸将都封在了乐土好地,而放逐了六国故主旧王,使得这些新王随后欺负旧主旧王,争相叛逆攻主,这是不忠不义,这是第七宗罪。项羽放逐义……”
  刘邦又翻了一页:“你放逐义帝于江南,自己夺了彭城,又夺了韩王成的封国,把地盘都抢到了自己手中,这是第八宗罪,贪婪大罪。”(这里,前面叫怀王,后面叫义帝,根据前后官位来措辞,这稿子写得是很仔细的了。)
  刘邦接着说:“项羽又暗中使人(英布已经归汉了,所以不好提他的名字)阴谋弑杀义帝于江南,这是第九条罪,弑君之罪。”这条罪已经很大了,没有更大的了,但是刚刚说了九条,还需要再凑一条,不然不圆满不舒服,犯罪的人也觉得不快活不爽气,于是刘邦又念道:“项羽,作为人臣而杀主,又杀降,反人类,主持政事不平(给诸将分王时),主持怀王之约不信(说了不算),这样的人天下所不容,大逆不道,这是第十宗罪!(把前面九条罪又总结了一下,就作为第十条罪了)我——刘邦,以义兵率领诸侯(带领诸侯,说明我是对的),政治上正确,军事上强大,且忠且义,且仁且公,我应以刑余之罪人去斩杀项羽,我这样的伟大正确君主,何苦屈尊与你这个罪孽之人挑战!哇哈哈!”
  刘邦念罢,把稿子一扔,挥鞭一指:“项羽,今日你已入我的彀中,早日看明形势,肉袒牵棺来降,我解你之缚,烧你之棺材,仍不失以你为侯,保住怀王给你的鲁公爵禄,不然后悔莫及,必为我擒!”
  项羽闻言,须眉如戟倒张大怒,一摆手,侧面埋伏的狙击手,朝着汉王刘邦就连连把几只弩箭发出去了。
  这几个伏击手,都是披着白色老山羊皮子,卧在雪地残迹上,平铺在地面,而并没有藏在石头后面,周勃、樊哙等人刚才根本没看出来。一支愤怒的弩箭,“梆”的一声,跃过山涧,就直中了刘邦的前胸。
  刘邦被箭撞得往后一倒,退了两步,胸口骨断肉裂而疼,肺泡被串上了好几个。刘邦急中生智,把身子一侧,做出脚疼的样子,弯下腰来,一只脚也缩抬起来,两手抱着脚,一边单腿跳,一边大骂而喊:“丑虏射中了我的脚趾头啦!背信弃义,暗箭伤人啦!”
  狙击手那边刚要再射,刘邦身后的卫兵也张弩朝着雪地里乱射。双方赶紧护着各自的主子,从山涧两个巅峰上走散。
  只余下一片白茫茫真干净的广武山。
  刘邦被抬到军营壁垒里,这一下子伤得甚重,卧在床上,胸上敷着草药和束胸带,连哼哼带喘。项羽那边的间谍也跑过来了,在汉军中嚷嚷,汉王被项王射杀,老命不出两日就要不保啦!
  刘邦听了谣言,更加心急火燎,张良跑进来看,也不禁心疼,就说:“想不到项王这人,身为贵族,却也干这暗箭伤人的勾当!”
  说到这里,他就想起自己了,自己在博浪沙也曾经暗中搞恐怖主义,投杀秦始皇。
  刘邦哼哼着叫骂道:“什么狗屁贵人,还不从小时跟我一样,就是吴中城里的一个混混!我早就料到他会来这么一手了,只是周勃竖子那两个大眼珠子,没有发现罢了。唉哟哟——该死的弩啊!”
  弩就是安有臂的弓,弓臂上设有弩机。传说弩机是战国时期楚国的琴氏发明的。
  弩发射时,先将弓弦向后拉,挂在钩上,对准目标瞄准后,一扣扳机,箭即射出,继而命中目标,不需要什么技巧,稍加练习,就可掌握要领。这种弩机的机能和现代的枪、炮的击发装置相同,它的特点是可以上弦后双手擎着,长时间地瞄准目标,而弓箭则不能这样,只能一手擎着,而且右手拉满了就得射,不能瞄太久,因此也瞄不准。所以弩非常适合用于伏击和暗算,是狙击手的首选。
  张良看了看刘邦的伤口,说:“大王,现在军中谣言很多,担心您身体有异。我劝大王还是勉强起来,去劳军一次吧,给士卒们安安心,不要让楚军趁机战败我们。”
  刘邦心说:“我还这么重要啊。”于是挣扎着起来,把胸部用带子紧紧捆了,外面穿上华丽的袍子,被侍卫扶出了门。
  出了门以后,刘邦就昂然地好像没事儿人似的走路,走到军队的各个营房里,军士们都跑出来,刘邦忍着疼和冷汗,却笑语喧哗地跟士兵们一个一个握手。然后一摆手,后面的人把炖好的大猪肉、大肘子,发给笑逐颜开的士兵们。
  刘邦尽量不说话,因为一说话,就想说:“疼啊!疼啊!”胸疼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刘邦在这个壁垒里,体会到了为人的苦闷、渺小和需要付出的坚强。
  刘邦回来之后,一下子瘫倒在床上。据说他合计在这几年间,身被大疮十二。
韩信封齐王
  潍水之战以后,韩信追亡逐北,其中灌婴军向西南攻破山东、河南交接的城阳(今鄄城),擒得齐国代理相国田光,齐国相国田横闻知齐王田广(田横的侄子)兵败身死,遂自立为齐王,在临淄以南的泰安与灌婴开战,被灌婴斩杀了一名骑将,擒获四名骑将,田横被迫向东逃奔,投奔梁地的彭越,加入彭越的游击队,随后灌婴北上,破杀临淄以北的高青县的齐将军田吸。灌婴的这些行动,同时也是韩信的军事行动,只不过韩信的功劳太大了,在韩信的传记里这些小细账就一句话“追北”而带过了,到灌婴的传记里就一样一样地摆出来,都是小账。而曹参军则向东进击,擒得高密以东北的胶州地区的齐将田既,而韩信在潍水之战前已经攻定了山东北部、中部的大片地区。至此,韩信已经平定和占领了整个齐国(山东),这时,已经距潍水之战已经有三个月,到了公元前203年(汉四年)的二月。
  此时,韩信又派出了一个使者,穿越万水千山,来到项羽正在围攻的荥阳要塞,具体就是广武山上。刘邦自从去冬十二月“脚趾”受伤以后,就在这里养病,如今已经伤愈,依旧待在广武山上的壁垒里面。这时候已是春天二月。
  使者上了广武山上的壁垒,拜见了刘邦,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封韩信写的帛书,交给刘邦。
  刘邦长得一幅美髯,脸庞消瘦,取来一看,是齐相国上将军韩信写的:“齐国人素来狡诈,如今虽然一时假装投降了,但它是个反复无信之国,难免善变。而且,齐国的南边是楚国,齐国这里如果分量太轻了,就被楚国拐带跑了,如果不设一个假王在齐国(假王就是代理国王),其势就不能安定齐国啊。我请以为齐国假王。”
  当时,楚项羽和钟离昧长期围困汉王刘邦于广武山地带(准确地说,是广武山的各处险阻上刘邦的营盘),刘邦一看韩信不但没派兵过来增援我们,反倒拿来一封信要当假大王,气得大骂道:“我困在这里,旦暮等着你过来帮我,结果你却想自立为大王!”
  刘邦自从伤愈以后,骂起人来,胸里边更瓮声瓮气地响了。
  刘邦从座位上跳起来,两脚落在地上,就要踢齐使者。旁边张良赶紧一伸脚踩在他的左脚上,陈平也过来,一脚踩在刘邦的右脚上。刘邦要跳,俩脚却被踩在地上。
  刘邦不明就里,就看张良,张良赶紧附耳小声说道:“现在汉军作战不利,想发兵禁止韩信当大王,能禁止得了吗?不如顺势立他为王,善遇他,使他替您守齐地。不然,他就要叛乱了。”
  陈平也在旁边附耳这样说。
  刘邦也明白过来了,于是往前走了一步,走到齐使者面前,对着使者,再次骂道:“大丈夫定了诸侯,灭了一国,就是这一国的真王!何必搞假的,当什么假王!你这就给我回去,叫他当真王!”
  使者吓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是不是当真的,于是汉王又说:“子房,你鞋好,你这就替寡人辛苦一趟,走去齐国,带着齐王印绶,把印绶送给韩信,立他为齐王!奶奶的,平了一国诸侯,不当真王有什么意思!”
  使者当即领着张良,后者揣着黄金印绶,一路山行水宿,往山东齐国去了。张良来到齐国,就代表汉王拜韩信为齐王。韩信终于佩带了齐王的印绶。所谓印绶,印就是官印,绶是拴大印的绶带,这东西都放在腰间一个皮盒子里,还把绶带露垂出一段,从绶带的金黄颜色上,一看就知道是王的绶带,很有范儿。韩信终于是得到了齐地,而且是他的地盘他做主。他从淮阴城外壕沟上钓鱼果腹的一介布衣小混混,成了一方大国的王,丑小鸭终于变成了天鹅。
  韩信对张良说:“我这次能当齐王,尽得齐七十余城,都是先生您的帮忙啊。”
  张良说:“汉王对您赤心坦诚,不吝千里之土,其真诚大度可昭日月。您也应该报效汉王,汉王同时派我来命令你,立刻发兵南下击楚(指楚国彭城、淮北本土地区),端了项羽的老窝,以策应荥阳前线汉王和项羽的较量。”
  韩信成为了赫赫齐王,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张良,于是准备按照张良的要求,派兵南下到苏北的楚地。
武涉说韩信
  韩信被封为了齐王,并且准备按照张良的要求,派兵南下攻击楚国的后方。项羽也闻知了这一消息。韩信目前已经占了齐国,对楚国的背侧翼构成严重威胁,如果韩信再南下,跑到项羽的屁股后面,就将与刘邦构成对项羽的夹击之势。再加上韩信已经占领了整个北方,则对项羽构成了半包围乃至三面包围态势。
  项羽很恐惧,但是又没有兵去分出抵挡韩信了。去年年底他的大将龙且在山东东部把二十万大军交代给了冬天的潍水两岸,变成了暖冬的肥料,项羽一下子感觉主力精锐枯竭。韩信用兵的一个特点是他能够不断增加兵员,他将兵的口号就是多多益善,靠着善于用兵来压倒单兵作战强的楚军。项羽此时感到了生平第一次恐惧,但是恐惧对人体是有好处的,它促使人采取应激措施。项羽觉得不能无动于衷,于是他派了大说客——盱眙人武涉跑去说韩信。
  盱眙这个地方,在淮阴以南五十公里,所以武涉算是韩信的老乡。
  武涉到了齐国韩信的王宫,对韩信说:“老乡啊,天下受秦苦甚久,于是豪杰相与戮力攻秦,然后看谁的功劳大,计功而分土,分封天下十八王,然后休息士卒,以养生民,这本来是个好好的局面。但是汉王无故生非,非要兴兵北上,侵夺三秦之地,攻破三秦之后,又引兵东出关,收取诸侯之兵,以东攻楚。汉王的意思很明确,非要把天下都吞下来不可,得了三秦,还要得诸侯国,并西楚。汉王为人贪婪,不知餍足,一至于此(意思是他也要夺你的齐国的)。而且你施恩给汉王等着他报答你,也不可能。项王曾经多次把他的小命掌握在自己手里,但是项王可怜他,就又放了他,他一被放了以后,就又当即叛楚,再击项王,其不可亲近和信任如此。如今足下虽然自以为与汉王有深厚的交情,为他尽力用兵,但最终还是会被他所擒。”
  韩信刚要说什么,武涉又说:“是的,现在汉王是没有对您怎么样。您之所以现在暂时还保存得不错,是因为项王如今尚存。他觉得您还有存在和利用的价值。虽然他现在封您为齐王,但是您不能一时为眼下利益所迷惑啊,母鸡只看着草窝里的虫子,所以就被老鹰所擒,狐狸只看着陷阱里的肉骨头,所以就遭猎人的铁叉子。汉王已经摸透了您的心思和欲望,所以就拿一个肉骨头玩弄了您。如今,天下之势,二王相争,刘项并战,天下的秤砣就放在您的手中,您的齐国是很有分量的,您向右投了汉王,则汉王胜,您向左投了项王,则项王胜。项王如果亡了,第二天就轮到汉王来取您。足下与项王有旧,您何不反汉而与楚国联合,这样三分天下而您永王于齐国。如今要放弃这个机会,非得信任汉王而帮着击楚,作为聪明人您竟会选择这样的路吗?”
  武涉说完,把身子往后舒服地一仰,觉得自己把刘邦已经揭穿得很深,韩信实在没有什么可反驳的了。
  韩信沉吟了一下,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反驳武涉的说法,汉王贪婪天下的土地而且背信无情,武涉说的这些似乎都无法反驳,于是韩信干脆就不反驳,而是说:“从前,我在项王那里当执戟保镖的时候,官才不过郎中,位子不过就是举着大戟开道,我说的话,项王他言不听、计不从,所以我背离项王而投奔了汉国。汉王授我上将军之职,予我数万之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成语“解衣推食”出处),对我言听计从,我才会有今天这样的成就和地位。汉王深信于我,我却背叛他,这样不祥啊,老天爷也会打雷啊。我就是死也不变易。希望你替我回谢项王吧。”
  韩信说得很明白,根据我的感受,刘邦对我是有情有义有信任,给了我物质和精神双重尊重,天冷给我披大衣,吃他嘴上省出的饭菜,还言听计从,我这种情况下还背离他,老天爷也不能饶啊,非打雷劈我不可,未来我肯定会倒霉。所以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走这条路。
  韩信没有去直接反驳武涉说的刘邦贪婪、无情不可信赖,而只是强调自己这个例子,刘邦对我有情义有信任,我能走到今天,都是刘邦给我的机会和提携,我不可负义背叛他。
  这样看来,韩信是个感情用事的人,所以他不能从武涉所说的刘邦非要抢列国土地以及一再背叛项羽这些大的方面,来看出刘邦其实贪土地而无情。其实,武涉说的也不能完全成立,至少到目前为止,刘邦并没有贪天下土地,除了关中归了他自己,其他如赵国、齐国、九江国,都给了功臣,至于一再对施恩给他的项羽进行背叛,这本来是敌我斗争,也不能以此就认定他是无情的人。武涉的话,说服力本身就不太够,而且韩信更能拿自己举出反例。
  武涉没话了,摇了摇头,只得告辞离去了。
  韩信把武涉送出宫门,看见人间的天色正变得复杂斑驳起来,犹如这冬春之交的天气,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
  其实,武涉的话,说刘邦假大度,真贪婪,又无情,是有点绝对了(那么,项羽也曾经夺韩王成的国家,那项羽也是贪婪的了)。但似乎又有其有理的地方,其大度不过是阶段性和工具性的,为了自己成为“大丈夫当如是”的秦始皇那样的天子而阶段性选择的策略。虽然刘邦性情也算大度,也肯封赏功臣,但是韩信跟他要齐王的封国的时候,他就大怒,还是说明自己是私的,要私天下。此前的大度,不过是阶段性的,以此为工具,来诱天下之英豪,超过了他的“度”,也不能忍受了。但不管是出于天性还是出于策略手段,客观上表现的,他是比项羽大度。绝对大度的人没有,关键是比较刘邦和项羽谁更大度而投奔谁。韩信大约来回做了比较,觉得在大度和有情义方面,刘邦比项羽要更多一些分数,所以终究拒绝了武涉的游说。是啊,刘邦对于帮助过他的人,时刻都没忘了回报,比如郦食其死了,郦食其的儿子本来功劳不够封侯,但是为了怀念他的老爸,刘邦后来把他也封为了侯。刘邦只是对于饶赦过自己的项羽,不肯回报,但是这个例子又很特别,仅以此就能看出刘邦的为人吗?
蒯通说韩信
  说服一个人是需要多次去唠叨,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武涉没能说服韩信,蒯通又来说他了。
  蒯通和武涉一样,都认为韩信应该从刘邦这里剥离出来。蒯通是秦汉之际四大辩士之第三,当初在郦食其说降齐国之后,蒯通曾经劝说韩信趁机袭夺了齐国,算是齐王韩信驾下的有功之臣和信用之人了,但是他还不敢把挑唆韩信叛汉自立这样的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蒯通这一天对韩信说:“大王,我从前也是学过相人之术。”
  韩信说:“是吗,那你怎么相人?”
  蒯通微微一笑:“贵贱是从骨相上看的,忧喜是从表情气色上看出来的,而成败就在于决断。用这三招来相人,万无一失。”
  韩信觉得他说得很有意思,于是讲:“很好嘛!那先生相看一下寡人如何?”(也自称寡人了,王了嘛!)
  蒯通说:“我看看啊。好了,看完了。”蒯通围着韩信转了一圈,然后说,“我相了相您的面,将来最终不过就是封得了个侯,而且还特别危险不安全。但是相了一下您的背,才是贵不可言。”
  “背”是一语双关,表面是后背、后脑勺的意思,实际是背叛、背叛汉国的意思。您背叛汉国,方才能贵不可言。
  韩信一听,大惊失色,有点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地说:“您什么意思啊?”
  蒯通说:“我是说,背好。为什么呢?我给您分析一下,确实如此啊。如今楚汉两国相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脑涂地,父子暴尸陈骸于荒野,数也数不清。楚人从彭城大反攻,追亡逐北,乘胜席卷,威震天下。然而现在兵困于荥阳、成皋之间,阻于险山就是进不得,至今已有三年(从汉二年到汉四年)。而汉王将数十万之众(兵员比楚军多,多是秦国招募和韩信从北方不断送来的),拒守成皋巩县,阻山河之险,一日数战,却无尺寸之功,只是一次次败北,无法自救,曾经败于荥阳,受伤于成皋,败走于宛城、叶县之间。此所谓智者刘邦和勇者项王两下俱困者也。双方锐气挫折于这山河之险,各自粮食都被吃个精光,两下的百姓都是疲敝已极、怨望满道,慌慌张张无所依靠。以臣的陋见来揣测,不是天下的圣贤之人,是平息不了如今天下这样的大祸的。
  “这个圣贤之人是谁,就是足下您啊。如今两家的命运就悬在您的手上:足下帮着汉国则汉胜,帮着楚国则楚胜。臣愿披肝沥胆,效献愚计,我的意见是,您不如把您帮着楚则楚国胜,帮着汉则汉国胜的这两种对您有利的东西都保存下来,具体就是三分天下,鼎足而居,这样谁也不敢先动手打别人。以足下您的贤明,有兵甲之众,据有强齐,使燕、赵两国都听您的话,您再出兵到刘、项各自的薄弱后方,以此分别制住他俩,然后您顺应老百姓都不想再打仗的愿望,西去成皋为百姓请命,则天下之人一定风从响应,都嚷嚷着成皋不要再打了,刘邦、项羽怎敢不听。然后您看天下之诸侯,凡是大的强的,您都切割它(包括切割刘、项的地盘,这俩人的后腰已经被制住了,北方燕赵也听齐国的,他俩只好挨割),分立以为诸侯。这些诸侯被您所立,一定感恩戴德,归心于齐。您凭借着齐之故地,安抚诸侯以德,威德并施,高拱揖让,则天下诸侯势必都相率跑来(包括刘邦、项羽了)而朝拜于齐国(朝拜于齐国,您也就是天子了)。我听说,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机会来了不要,反受其殃。愿足下好好考虑考虑吧。”
  蒯通的这一番话,是说天下现在有个大好机会,你可以乘机而一跃成为华夏之主,只要你叛离刘邦,自立山头。
  韩信想了想,说道:“汉王素来遇我甚厚,我出门,他用他的顺风车载我,我穿衣服,他把他的军大衣给我穿,我吃东西,他把他不爱吃的饭菜塞到了我嘴里。我听说,乘人之车者,也要分载对方的忧患,穿人之衣者,也要心怀别人之忧愁,吃人家的饭的,也要愿意为人家的事赴死(他大约是从前在农贸市场当马仔的时候听老大这么说的)。无论如何,我怎可以为利而背义呢?”
  到这儿无论谁都能看得出来,韩信倒霉就倒霉在没有政治抱负和野心上了,而且过于拘束于当小弟的情义。他就是安分于跟定一个大哥,帮着大哥,让自己有口饭吃,不想当一个天子,只想做汉王下面一个诸侯。
  蒯通一看韩信果然是无志之人,只好以形势相逼,说他不叛离刘邦,就会跟着刘邦没好果子吃:“我跟您说啊。足下自以为与汉王关系好、有交情,他可以让您把您的封国万代相传,然而臣窃以为足下错矣。就说张耳、陈余吧。这爷俩从前为布衣时号称刎颈之交,然而后来因为张耳派张黡、陈泽出城突围求救于陈余而陈余鉴于形势不敢救,于是双方从此相怨。张耳后来奔逃归汉,汉王派您和张耳,大兵东下,斩陈余于槐河之上,身首异处,终为天下所笑。此二人相互敬爱,本是可以作为天下的模范干父子,然而最终互相擒杀,为什么呢?根本还是因为人心多欲,而且人心难测也。因为各自有不能克制的越来越大的欲望,就互相冲突,生死相搏起来了。
  “如今,足下想通过行忠诚信义而与汉王交善,这一定不会比张耳、陈余干父子间的相好更牢固,而可能遇上的破坏你俩关系的事情,却有大于张黡、陈泽之事者。所以臣认为,您押宝于通过自己努力使汉王不会危害您,是错误的。古代有文种、范蠡,扶挽亡国之越,而致勾践于霸主之位,但是功劳一成则被勾践搞死。所谓野兽已尽而猎狗烹。您与汉王若以友情而论,不如张耳与陈余之间,以忠信而言,则超不过文种、范蠡与勾践之间。但是陈余、文种二人的悲惨下场,已经足够您看到的了。愿足下好好考虑吧。古人说,功盖天下者不赏。功劳太大的人,天子没法赏赐他,只好把他杀了(他的功劳太大了,除非把国家都给赏他,于是不能赏,但是又怕他怨恨自己,于是只能杀了他)。臣请说说您的功劳,您曾经涉西河(黄河在陕西省和山西省边界的那部分)、掳魏王豹、擒代相夏说、引兵大胜井陉口、斩代王陈余、徇定赵国、挟得燕国、定得齐国,向南摧楚人精兵二十万、战杀龙且,这样的大功,正是天下无双,当世不能再有者。如今足下功高震主,功劳大得无法赏,您归于楚,楚人不敢相信您(怎么会这么有病啊?);您归于汉,汉人还怕着您。足下能往哪里去呢?您处在人臣之位而有震主之威,名高天下,我深为足下危之(担忧啊)!”
  韩信的脑袋有点疼了,蒯通的一番肺腑之言,指画古今之论,是想说你韩信即便没有天子的政治野心,但是处于这样的人臣功大不可赏的地位,也只能背汉自立,走争为天子之路了。
  蒯通和武涉的论据还不同。武涉认为刘邦是个贪婪而且无情的人(对项羽的土地表现出贪婪对项羽表现出无情,以此为证据),于是韩信必须叛离他,蒯通则是从形势上去分析,说功大不能自存。不管刘邦是不是贪酷无情的人,势必都要除掉韩信这样地位的人。蒯通说得比武涉更高。其实,刘邦确实没有武涉说的那么贪婪无情。
  总之蒯通看得更高,从形势和利害上,看到刘邦是势不能与韩信相容的。
  韩信捂着脑袋说:“先生先不要再讲了,我回去好好想想。”
  蒯通默然,站起身来,拱了拱手,告辞而出。
  韩信想了几天,这时候,蒯通又来找他来了,这一次没分析什么,因为该分析的都说到头了,于是只是催促:“安心做劈柴做杂役的人,就失去了争万乘君主的机会;守着一石小工资的人,就得不到卿相的高位。所以人应该毅然决然,迟疑一定坏大事。整天研究一毫一厘的小细事,就忘了天下的大数。心中确实知道该这么办,也决定了,却不敢去行动,这是万事之祸啊。所以人说‘猛虎之犹豫,不如马蜂之敢蛰人;骐骥(良马)之局促徘徊,不如驽马早晨爬起来就一瘸一拐地走;而孟贲这样的勇士之狐疑,不如庸夫之一拳头敢于打过来;一个人虽有大舜大禹的智慧,闭着嘴不说,不如蠢人能跑到台上乱说’。这都是说敢于行动的可贵。时乎时乎,不再来,愿足下详察这个啊!”
  蒯通可谓是金石之言,堆砌了这无数的古今格言,就是想说明韩信看准了就应该开干。但问题是韩信还没有看准。他依旧犹豫,犹豫什么呢?一是不忍心背汉,情义上做不到这么狠,一是自以为功多,汉王终不至于夺了我的齐国。总之是心软加天真加侥幸心理,另外对当天子没有那么大兴趣。我还是走自己的路,不要抢别人的路了。
  韩信终究还是谢绝了蒯通的劝说。
  蒯通于是一跺脚,大叹了一声,好像要把房子要叹倒,然后摇着头出了韩信的王宫。
  蒯通走了不久,到了街上路过农贸市场,就突然口吐白沫,俩眼上翻,俩手颤抖,好像浑身被通了电。旁边人就喊:“咦?咦?这个人被仙魔附体了!快看啊!看看啊!”
  蒯通“果然”被大仙下凡附体了,一边抽风,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说的都是对未来的预言。
  于是蒯通就在农贸市场里摆起了摊儿,只要有人过来付了钱,就立刻抽风下载了神明装在自己身上,给对方乱说一气,在此佯狂卖卦,只作精神不正常,以便未来汉王抓捕起来,自己精神鉴定不正常,可以免于起诉,获得“免死金牌”。
  而韩信也不再犹豫,赶紧按张良前面早说了的意思,派出齐国部队南下,其中灌婴的部队南下攻破鲁地,一直打到了淮北(苏北),后来甚至一度围攻彭城。
  韩信的南下部队,还有彭越,好像两把尖刀,插入了项羽的后方。
鸿沟和议
  刘邦与项羽对峙于荥阳,凭借天险与强大的楚军展开旷日持久的消耗战,战局长年呈胶着状态。最终决定他们胜负的也不在于他们自身,而是在于北方第二战场。韩信在一年多的时间里相继占领了西魏、赵国和齐国,很好地保护了刘邦身后的供给线,而韩信占领齐国后开始南下进攻,则进一步威胁和破坏项羽身后的供给线及其东方基地。
  彭越,带着新投奔他的齐王田横,也不断在项羽身后的魏地往来游击,断绝楚军粮道。项羽不胜其扰,又多次分兵东去,去击打彭越这个苍蝇。而从二月份起,被汉国封为齐王的韩信拒绝了武涉、蒯通的游说,开始以主力不断南下进攻,攻击项羽后方的彭城大本营等楚地,就以远远超过彭越的“游击队”的打击力,令楚军无法抵挡了。后方危急的消息不断伴着夏天开始来到的飞絮飞来,项羽第二次感到了严重的恐惧。
  到了七月,南方淮南地区又出事了。前九江王英布,亡国丢家之后一直随着刘邦在荥阳、成皋前线,现在刘邦封他做淮南王,让他带着自己的兵回赴九江。英布和九江(淮南)地区的楚大司马周殷一顿鏖战,抢了九江国的数个县,摆上自己的大印,重新当王。彭越又和周殷连战不断,周殷日渐气衰,再加上从前项羽受了陈平的反间计,本来就疑惑他,周殷也对自己的伟大领袖,充满了疑惑。
  如此,则北、东、南三面,项羽全都不乐观,他感觉一个无形的口袋,正在自己的脖子上慢慢把绳勒紧。可恶的是,刘邦在前面(西面)还是不能被自己攻下,而且刘邦身后不断有给养送来,关中目前还更多地增兵给他,于是刘邦兵多粮足。而项羽这里,当时间随后到了九月时,已经兵疲粮绝。韩信自二月以来对其东方基地持续半年的攻击,兼以彭越对东方基地与成皋前线联络线的破坏,已经表现出巨大成果来了。
  九月,汉方四大舌辩之士(第一大郦食其已经死了,第二大随何不知现在哪里,第三大蒯通已经神明附体)之第四的陆贾先生,拎着一匣子珍宝礼物,受汉王刘邦的派遣,来到楚营交涉,提议换回一个重要的老俘虏。这时候已是汉王四年的秋天(汉二年的时候东攻彭城)。
  陆贾老家是楚国人,从前曾经跟着郦食其说服秦国峣关内的守军来降,到了项羽的营垒中,放下金玉珍宝,希望以这些赎品,换得项王让刘邦的爸爸刘太公回来。
  项羽当然不肯。陆贾啰唆了半天,没有办法,只好拎着宝贝盒,又回到了汉营。
  项羽之所以不肯放出刘太公,道理很简单,刘太公保存了这么多年,前面还没有杀,因为他是未来进行谈判时的一个巨大筹码。现在项羽军中的粮食已经绝了,遭受三面包围,他倒是有意和兵众粮多的汉王谈判,但是,要拿回刘爸爸去,光是这几盒子宝贝,如何能够。
  刘邦一看没说回老爸来,想到了父亲,想到了死,天色就黯淡下来。他下面的侯公是个老头子,看刘邦茶饭不想,非常心疼,就挺身上前说道:“大臣倒是能帮大王说回刘太公。”
  刘邦眼睛一亮:“你说说,你能怎样?”
  “若是大王可以捐出鸿沟以东,给到项羽,项羽必然愿意讲和,则君王的老爸刘太公也可以回归汉国了。”侯公说。
  “鸿沟是在什么地方?拿地图来!”刘邦命人取来地图,一看,鸿沟是一条从前战国时代魏国修的沟通黄河和淮河的人工运河,从荥阳东北黄河南岸向南流经广武山地区,再向东流一百公里到大梁,又向南折流一百公里到陈城(今河南淮阳,即陈胜起义的陈城),再南流入安徽北部的淮河。
  刘邦一看,这条鸿沟以东,是在如今项羽所处位置的身后,这是从项羽的地盘上切出一块了,就对侯公说:“我们又切项羽的地,又跟他要我的老爸,这样的事儿,他能同意吗?”
  “凭老夫三寸不烂之舌,总要说得他同意才好。”
  刘邦大喜,命侯公拎着陆贾拎过的宝贝盒子,再次出壁垒,跑到对面东面项羽的壁垒中讲和了。侯公说罢中分天下(其实是中分中原),割鸿沟以西者为汉,鸿沟以东为楚,然后各休刀兵,并且把我们汉王的老爸刘太公也还回来的建议,项羽忙也找出地图来看。项羽一看,这种割法,不但荥阳、成皋都归了汉国,自己身后的魏地一大块也给了汉,于是对侯公说:“这种议和的方法,是当我们是傻子吗?”
  侯公说:“非也,现今韩信、灌婴大兵数十万已经南下破鲁入楚,取得淮北(江苏北部)之地,甚至灌婴的前锋已取得淮北的下邳、薛城、萧县、沛县等要地,并且围攻彭城,我们虽然割取一块魏地,但是灌婴、韩信随即从楚地北撤回齐国。楚国九郡得完,魏、宋之地亦不失其大部,彭越亦从魏地退出,吴越地区更免受灌婴马蹄之蹂躏……”
  项羽说:“行了行了,我自己去想想。”
  于是项羽叫侯公退出,自己和众将谋士商议。项羽对战争已经意兴阑珊,军中缺粮,军队中弥漫着绝望情绪,军将也不愿意再在荥阳、成皋这块遍地乱石头的地方无利可图地胶着对峙,而置后方老家于岌岌可危之境地,纷纷赞同讲和。
  实际上,韩信得到齐国后,南下攻入楚地,是促使项羽愿意脱离荥阳前线割地议和的重要动力。
  项羽于是把侯公重新叫进来,说:“好,就按你说的,中原地区,以鸿沟东西分割,以东为楚,以西为汉。至于赵国,我也认可张耳为王,齐国是韩信为王,但韩信、彭越必须从楚地和魏地出去,从此天下休兵,汉王不可再有贪想。我这就把太公也还给他,若汉王再生变兴兵,则神人共诛之!”
  侯公伏地下拜:“大王念及天下黎民,汉王亦是心同此念,楚汉中分中原,从此万世太平,我等致微力于此,何其幸甚!我这就代表汉王与您歃血为盟,汉王已经给印书授权我了。”
  于是,项羽叫刘太公出来,还有吕雉。刘太公一看这回没用布堵嘴,而是换上了好衣裳,也不知是要拉出去问斩,还是怎的,待见了侯公,后者说明情况,刘太公激动得差点心脏病突发昏死过去。于是,侯公与项羽,两方盟誓,把休战协议签好,侯公带着刘太公、吕雉、审食其一干人出离楚营。回想一下,刘太公翁媳已经在楚军这个魔窟待了两年半了。
  侯公拉着刘太公一干人,到了汉壁垒门前,汉军闻说,刘太公回来了,楚汉就此休兵讲和中分天下了!汉军无不激动狂喜,三军皆大呼“万岁!万岁!”欢呼之声,十里可闻。他们也不愿意在这里枯战啊。
  刘邦一看,自己的老爸回来了,倒屐相迎,涕泗横流,抱着老爹说:“爹,您都瘦了!”然后一看吕雉,吕雉这人比较刚毅,而且按照当时的礼法,夫妻之间主要是为了配种生产下一代,不能太有儿女感情,更不能露骨表露,否则为人所笑,夫妻之间就应该“举案齐眉”如宾客一样,有夫妻的礼法。于是刘邦对吕雉平静地说:“你也回来啦。”
  吕雉心说这不废话吗,于是说:“是。”头也并不点一点。俩人好像不认识一样。
  然后刘邦看见审食其,朝着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审食其赶忙躲开了,躲到吕雉裙子后面。
  随后刘邦嚷嚷摆酒,庆祝老爸回归和楚汉讲和,侯公说:“还是不要喝酒了,老太公长期没见到肉腥了,更别提酒,一旦嘴馋喝个没完,心脏受不了啊。”
  刘邦说:“那好,就不喝酒。哦,对了,你这次立下这样大的功,我封你为君(比侯低一级)吧。”
  侯公推让,刘邦偏要封,侯公干脆藏在营房里不出来,再不肯见刘邦。
  在当时刘邦手下多是一班无耻嗜利求尺寸之封之徒的人,侯公确实是个异类啊,帮着刘邦父子完聚,自己也就乐了。
  当晚,刘邦为老爹摆酒祝寿,席上,刘邦说:“侯公真是天下之辩士啊,所到之处,国事平息,我就封他做平国君吧。”侯公似乎终究不肯受封。
  宴会散罢之后,刘太公、吕雉、刘邦等人都分散回去休息。汉军军营仍然一片欢腾,大家都在庆祝三年战斗终于到了胜利的终点。一直到了后半夜,把竹板扔在火里当鞭炮的汉军,方才喜极而累,想着自己老家的老婆孩子(他们多是秦人、赵人、楼烦还有新来的北貉、燕人的枭骑),沉浸入疲乏中的安眠。
刘邦毁约
  九月,秋风之中,项羽看看自己的粮食已经告罄了,于是让战士们都从战壕里出来,整齐了队伍,大军十万,解开荥阳这个死疙瘩,把荥阳城也交接给了汉军,一路向着东南方,高唱归乡楚歌,杂沓地向东而去了。看见项羽走了,刘邦接管了荥阳城,然后命全军准备西归。张良、陈平两人这时候又跑来了,说道:“我二人有个新的想法。如今,汉国有天下大半,齐、赵、魏、燕等诸侯都附从汉国,已对楚国形成战略大包围形势,而楚兵兵疲食尽,正是天亡楚国之时,不如趁机而取之。如今您跑回西边去了,放纵项羽不击,正所谓养虎遗患啊。”
  刘邦一惊,张张嘴要说,我这样再去打项羽,那不是背弃信用吗?但是很快觉得张良、陈平的建议可行,于是说道:“唉,我本以为可以告老还乡,抱着戚姬和小儿子们,永享天伦之乐,每天再不用洗脚上的泥了。”
  于是,刘邦把打包不准备再用的洗脚布又拿了出来,别在腰里,说:“传我的命令,大军重新编队,车辕全都向东,决意东去,不破楚不回,不可违令!”
  于是,十数万汉军人马,张牙舞爪地向东追去了。
  项羽离开了荥阳,向东南一百五十公里走到了河南中东部的太康县,这里是鸿沟中部的界东了。项羽的心情不怎么好,因为随着向东后撤,自己距离大本营的供给线不断缩短,但是仍然没有人能穿越魏地(彭越在魏地捣乱)给他送粮。
  项羽入驻太康之后,一边向太康本地官员催粮,一边就不断听到探子来报:“报,报,发现汉军,大约有十数万,目前已经驻扎在太康南郊。”
  项羽一惊,说道:“刘邦你很奇怪啊,不是说好了中分天下吗,怎么又找死追来了。不过也好,以前你在广武山上龟缩着不肯出来,现在你来了,正方便我跟你大战一场。这可真是鸡蛋追上来碰石头啊。”
  项羽传命积极备战,修整士伍,派人去汉营约好交战日期和地点,待与刘邦决战。
  刘邦这时驻军太康以南,忙和张良商量这个仗怎么打。张良说:“单靠咱们的力量,原本就不是项羽的对手,现在必须急调韩信、彭越前来会战。会战地点不是定在了固陵(太康以南不远)了吗,就让韩信彭越军都来固陵,合力擒楚。”
  刘邦遂赶紧派使者前往齐国和魏地,使者刚走,外面就有一片喧哗,出去一看,原来是好事。魏相国彭越,自从去年秋天九月被项羽收复了外黄、淮阳等魏地十七城,随后等项羽走了,又在魏地死灰复燃,如今经过一年折腾,又复夺了魏地东部二十余城,他从这些城里搜来了谷子十余万斛,给汉军都送过来了。
  刘邦大喜,赶紧叫汉军拿着米缸子出来分谷子。
  却说彭越这里,这时候待在魏地东部的谷城,就见汉国使者来了,说道:“大王现在屯兵太康之南,预备在其南固陵和项军决战,命您带领倾国兵马赴固陵并力击楚。”
  彭越捻着老奸巨猾的胡子,说:“谷子不是已经送去了吗?壮劳力也要送啊,现在我把这魏地东部粗粗略定,还怕着楚人随时来反攻或者起义呢,我的这些人都得留在魏地不能去啊。使者,请到后面吃谷子,为汉王好好说说啊。”
  使者下去吃谷子,没有办法。
  齐王韩信那边,也是嘴上含糊答应使者,但是迟迟不发兵前去。
  刘邦这时候把大军向南移到了固陵,修起壁垒,摆好决战架势,等着韩信、彭越军来,等啊等啊,到了预期战日,韩信、彭越都没有来,项羽却来了。项王大兵开出太康城,泰山压顶一样向刘邦的十数万军队压来了。
  汉军赶紧丢了米缸子,提起大戟长矛,或上马或步行,和楚军作战。楚军作战疯狂彪悍,所谓归师莫扼,楚军都想着回家,对于这帮捣乱不让自己回家的汉军,攻击得如暴风骤雨,如战寇仇。汉军虽然人数比楚军多,但是单兵战力本不如,遂被杀得大败。
  刘邦收敛残军,逃躲回自己的壁垒里,挖了深沟自我保卫,再不敢出来。
  项羽又在外面讨敌骂阵。刘邦躲在壁垒里,说,叫张良进来。
  张良晃悠着消瘦的身形,好像一张纸一样进来了,张良身体一直不好,于是他喜欢辟谷,靠这个治病。有时候辟起谷来,连说话也要辟,嘴里含个石头,三天不许说话。据说这样就能飞升当神仙了。
  张良说:“我本来是不要说话了,但是情况不妙,我也只能说了。现在,楚军就要被攻破了,但是楚国灭了之后,分给韩信、彭越什么地,却没有说,他俩当然不来了。大王不如把楚地从陈城以东,直到大海(含安徽北部和苏北)都给齐王韩信,把北面的魏国东部部分,从睢阳(河南东部的商丘)到谷城(山东东阿)全都给彭越,并王彭越于此地,则此二人为了从楚国拿到这两块地盘,必然立刻就跑来战楚了。若大王不能给,则大事未可知也。”
  刘邦一看,这两块地盘现在也不是我的,为了督促韩、彭与项羽交战,也只得如此了,只是心里把韩信和彭越都恨得鼓鼓的。
  如果说,汉初三贤是张良、萧何、陈平,那汉初三英就是韩信、英布、彭越,这是三个真正的英雄,打打杀杀的人物,但也是刘邦越来越恨的人物。
项羽之死
  韩信得到受封楚地的许诺,于是带领三十万大军,从齐国南下,并留曹参戍守齐国。
  彭越那边,也高高兴兴地为了从楚国那里抢来说定的魏国东部,向南进军。
  这时候,英布在九江国的混战也有了进步,楚大司马周殷是楚派在九江国的最高代理人,自来被项羽怀疑(因为中了陈平的反间计),和英布缠斗了三四个月,终于在淮南王(汉封)英布的诱说下,宣布叛楚归汉。于是,英布、周殷的九江大兵,也北上击项羽。
  “汉初三英”的韩信、彭越、英布全都蹦到淮北来围战了,而天下地盘大半归了汉,项羽余下的日子已经在倒数了。
  这时候已经是十一月,项羽离开了固陵,向东行进二百五十公里抵达安徽灵璧县地区的垓下(在安徽北部,固陵在河南东部)。
  项羽为什么离开固陵?大约因为刘邦在固陵战败后据垒深沟自卫,项羽啃不动这个死硬的骨头,所以弃之东行。但是,灵璧县这个地方,是在彭城往南的一百公里,也就是说,项羽并没有往东北直驱彭城大本营。这是因为,灌婴等早期被韩信派着南下攻楚的汉军,已经在彭城地区糟蹋了一顿,很多外围县城已经归了汉,彭城本身也在围困中,项羽的行军路线显出,他打算弃了彭城,而想固守江苏中部乃至是向南渡过淮河和长江,退守江南的吴越地区(苏州等)。
  项羽已经节节日下了。
  这时候,是公元前203年(汉四年)十一月入冬。
  冷风呼啸,好像在唱着挽歌。
  灌婴的骑兵,也从彭城地区走来,南下汇集垓下。
  项羽北有齐、魏大军和灌婴骑兵,南有英布、周殷九江(淮南)大军,后有汉军刘邦十数万。而且项羽兵少,也在一路东走中逃散,所剩不多。粮食也全靠沿途城邑就地补充。
  项羽应该选择向南突破降军中与汉军联系相对较弱的英布部(英布原是项羽属下,是被随何说降的,而且,南部的包围圈,更容易突破),然后穿击淮水,继而南下过长江,直奔吴中(苏州)。
  但是项羽选择了决战。项羽的这个决策,后来证明是个代价昂贵的错误。
  灵璧这里,是一马平川,一旦战败,不能借助地利顽抗等待后援(其实他也没有后援了)。从前,刘邦彭城战败后,就是迅速逃往荥阳,借着险阻据守,居然反败为胜。而项羽在固陵战胜后,没有向东选择一个可以长期自固的地方等待与汉军打持久战,却是在平地决战,就成了一个只能赢不能输的大赌博了。
  大约项羽就像从前自己说的,天下父子苦于征战久矣,还是来个痛快的,谁打赢了天下归谁,不要再打持久消耗战了——把淮北的楚地也给消耗得万民凋敝、哀鸿遍野。
  那么,打决战吧!来个痛快的。
  冬季的冷风好像小刀子刮着人们的脸膛,从项羽于此地以北一百公里的彭城出发北上救赵而闻名海内,至今已经五年过去了。楚人向中原的冲击,在倾覆了大秦朝之后,终于是冲击者又被压回了楚地。
  楚人的历史功绩和宿命到底如何?
  来不及想别的了,转瞬到了十二月,各方决战的队伍都已经布列整齐。在苍凉的天空背景下,齐王韩信站在中军大将旗鼓之下,自将三十万大军与楚军对阵,其左侧略往后布置的是韩信部将孔熙的大部队,其右侧略往后布置的是韩信部将陈贺的别部,刘邦的十万左右军队布列在韩信之后,而周勃、柴武的部队又在刘邦后。这是把韩信推为刀锋。
  汉方大军合计五十万人以上。
  而楚军项羽部队大约接近十万人。
  项羽曾经以三万破五十六万,这次还有机会吗?
  突然鼓点震天响,战斗开始了。韩信三十万大军先是和楚项羽十万大军交合而战,韩信军不利,韩信军旌旗波动,边打边退。项羽像铁钉追着吸铁石,像狗咬到了猪肉一样,猛追猛打韩信军,向前涌动,于是终于追到了孔、陈二将军部队的夹隙里边。韩信看看可以了,于是一挥令旗,孔熙从左翼,陈贺从右翼,纵兵猛攻项羽两肋。
  楚兵两肋遭受殴打,而两肋的秩序和战力向来也是比不上前锋强硬的,于是也不利,开始出现混乱,阵线撕破,勉强支撑。韩信前面虽退,但是秩序井然,这时候战鼓猛击,韩信三十万后退的大军,转而向前猛攻,大败楚军于垓下。
  由于这次阵战人太多了,后面刘邦还不知道前面怎么样了,就听山呼海啸一般大闹,刘邦、周勃、柴武还都一军一卒没动,还在握着武器等消息呢,这时候前面韩信军纷纷有人回来,刘邦忙问:“怎么样了?”
  “打胜了,我们。”
  刘邦一愣,说:“嘿嘿,这韩信。”
  于是刘邦、周勃等人都放松了肌肉,迎着胜利的韩信回来,回归营中,好像一帮比赛的替补队员,出了一趟国,一个球没投,就帮着捧着奖杯又回来了。
  汉营大摆庆功之酒,而项羽那边收拢残兵败将,十万人就剩了不知几万了,相互扶着,也离开了比赛赛场。
  项羽恼道:“这竖子韩信,从前不过一个郎官,组织军队却这样铁硬!”是啊,项羽一贯善于冲击,造成敌人大溃退,而韩信这次后退,却能收束着三十万人退而不溃,可谓治军严厉,当然也得益于后面有刘邦大队作为支撑,使得韩信士卒在后退的时候,心中不慌,能够有士气抵住项羽的疯狂进击。所以刘邦的部队,还是起了作用了——殿后以张声势的作用。
  另外,我们说,楚军单兵战力确实强,但是再强的东西,暴风骤雨,持续不了一个晚上。如何化强为弱,就是个学问了。在冷兵器时代,打仗靠体力,而任何人的体力,在鏖斗半个小时以后,都会衰落,而阵形也会随着作战时间的持续而变得散乱,而阵形又是致胜的关键,阵形散乱使得整体战力进一步滑坡。这时候放生力军(亦即预备队)出来与他砍杀,即便生力军兵员量少,往往也一鼓而胜。
  所以,在战场上留有生力军,至关重要。但是,留的生力军太多,又会削减己方先期投入作战部队的兵力,所以留出多少生力军要因地制宜,靠将领的经验。这次,韩信留出孔熙、陈贺两只生力军,而以自己的三十万吸收和消耗楚军的最初冲击力,并且生力军是在楚军两翼进行搏杀,更能发挥其生力军超强后劲的作用。而且实际上后面刘邦的军队也是生力军,第一梯队的生力军扛不住,还有第二梯队,甚至周勃、柴武第三梯队。这次垓下大胜,就是靠着韩信对生力军的出神入化之运用。
  而项羽兵员本来少,只是寄希望于一鼓而将汉军彻底冲溃,终于遇上了韩信这样的狠角色,楚军又没有留出生力军,在战斗后期三面挨打,完全顺着韩信设计的战争程序由强转弱,直到大败。
  说到项羽,就要说到同一时期的汉尼拔,去年罗马统帅西庇阿远征开辟第二战场在北非登陆,打得迦太基本土一片狼藉。老汉尼拔被迫受本部召唤,从意大利半岛上他勉强支撑的战场,退回迦太基助战,项羽和汉尼拔一样,等待着他的是风雨飘摇的末路和丧败。
  垓下大战,不该留在这里选择决战的项羽战败,带着残兵败将,撤回自己的壁垒,士气大挫。从此,被迫像从前的刘邦那样龟缩在壁垒里了。他损兵折将,人数已处于劣势,而且粮食终于尽了,汉军和齐、魏、九江国等诸侯军,仗着人多势众,把他的壁垒围了层层数重。
  白天,汉军轮番攻打,到了晚间,则比较舒服,攻垒的汉军停止施工。这一天,正是入夜,在这个坐卧不宁的春前季节,落寞的大地夜凉星稀,项羽在他离群索居的中军帐里放下宝剑游目四顾的时刻,心情岑寂如水。往事拍打着他颠簸不定的心头,给他的感触更多的是遗憾和疲乏,五年来长久的中原征战和愁肠百结的唯一结果是消耗了他的体力与韶华。
  项羽痴愣愣地对灯枯坐了不知多长时间,终于是怀抱着长年累月都不能调理清楚的忧思恹恹地进入了冬夜的愁眠。
  梦里,他听见了楚歌。
  也不知是汉军里边谁出的坏主意,汉军中的一些楚国老兵,还有新投降的楚军,白天使劲教汉军怎么唱楚歌,到了夜间,就数十万人都站好了队,齐声把楚歌从四面唱起。
  项羽一滚从床上坐起来,忙呼唤左右,左右都跑进来了,都是各种郎官。项羽惊问:“你们听见了吗?寡人是不是幻听了,怎么有楚歌在唱?”
  郎官们说:“是啊,外面唱的声音更大,大半夜都不让我们睡觉了。白天还得守垒呢!”
  项羽大惊说:“汉国已经皆占了楚地吗?这外面的楚人怎么这么多啊。好像数十万人在合唱!”
  这是项羽出世以来第三次发生大恐惧。项羽之所以还留在壁垒里苦守,是希望楚国本土还有有生力量前来救他。现在,外面的四面楚歌,说明自己东方所余不多的楚地军队都已经投降汉军了,这宣布了他信心的崩溃和后路的断绝。
  项羽陷入深沉的抑郁煎熬,他站起来,彷徨于斗室中,心情甚苦。然后,项羽立定了,对仆人说:“摆上酒来,准备甲胄。”
  美人虞这时候早也醒了,看项羽正披着衣服,在案子旁坐着,等着仆人摆酒给他喝。
  于是美人虞也披衣起来,美人虞个子不高,汉朝流行的都是清幽型的小巧美女(从出土陶偶上看)。美人虞个子虽然不高,但光华夺目,美得可以入画。她清丽脱尘中有着淡淡的忧愁,眉宇间偶然泛着冷淡疏离。
  美人虞跪坐下来,在侧面侍着项羽一起饮酒。旁边,郎官们抱着酒壶站着。
  项羽喝了一会儿酒,于是诗兴大发,念道自己的身世,曾经破败章邯,又在彭城把刘邦打得追亡逐北,现在仅仅两年后却龟缩在营垒里,国土尽失,真是世事难料啊。项羽于是悲歌慷慨,自己作词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马在壁垒里圈着,想跑也跑不动啦,自己就像这骓马)。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项羽连唱数阕,叫着美人虞的名字,虞是她的名字,并非姓。美人虞也歌而和之,方此之时,项王项羽泣泪数行下。左右的侍从郎官们,被这千古伤心的歌声感染着,也皆掩面而哭,莫能仰面而视。
  项羽哭罢,将美酒饮尽,帐内的哭声伴着帐外的楚歌。项羽对郎官说:“传钟离昧和我的亲从骑兵队校尉。”
  项羽于是站起来,开始披挂自己的战甲,美人虞也帮着他披挂。他知道,陷入这样的重围之中而且没有援军的希望,越早突围越好。当美人虞把他的襻甲绦从背后勒上时,项羽抓住她的手,她的手细细长长,却镇静得没有一丝颤抖,而唯独引起她的一丝颤抖的,是项王的一滴眼泪落在她的手背上。
  项羽说:“保重!虞。”
  此外,就再讲不出话来。
  这时候,钟离昧昂着大脑袋进来了,手里拎着两只大锤。项羽见到了这些男人,立刻恢复了兴奋和激情乃至喜悦,说道:“钟离将军,如今数万楚军,就留在你的手下指挥,这是我的虎符和上将军印绶。我此刻就乘夜突围,你待我十数日,或许能卷土重来!”
  钟离昧把印绶接在手里,他是一个忠义的人,虽然曾经遭受项王猜忌,但是现在感觉到了临危授命的知遇之恩,于是就肾上腺激素激增,誓与壁垒共存亡(他最终没有降汉,而是跑到了韩信的封国,最后被刘邦逼迫而自杀)。
  骑兵校尉也来了,项羽向他做了最后的战前动员,命令他提起八百壮士骑兵,人衔枚,马束口,马蹄来得及包上软布就包上布,携带两天干粮,片刻之后即出发。
  校尉点头,转身出去。
  项羽因为从来没有被人围过,所以对于突围缺少战术经验。建议的突围方式是这样的:采取声东击西的战法,比如首先示行踪于东,造成包围者军队的错觉,随后再以有力的一部继续向东佯动,引包围军东去;这样就可以使自己那被围的主力与追击之敌之间拉开距离,趁机率主力西去,跳出敌人的合围圈。
  让谁去完成诱敌任务呢?这支部队必须是强有力的,这才能造成主力东去的声势,同时又必须兼具牺牲精神的,因为在敌人重围之中,吸引包围军主力的这支部队,很可能遭受重大伤亡。其实钟离昧就是合适的这样人选。
  如果按这种突围方法,钟离昧可以引着一部强力楚军东去,吸引汉军大部追赶,而项羽带领余下楚军主力,向南冲出突围。边走边战,一路迟滞敌人,靠着主力保护,或不至于亡。
  这时月色皎洁,照着大地清光一片,项羽的八百骑兵,护着项王,从壁垒中缓缓开南门而出了。八百骑兵一路南行,静悄悄的,没有惊动任何汉军。
  冬天的夜晚时间长,骑兵悄悄地南进,走出了汉军的重围之后,开始快马加鞭,迅速驰走。
  天明了,眼前冬风萧瑟,平野静默。骑兵已经向下奔走了几十里,朝着灵璧以南八十公里的淮河奔去。过了淮河,似乎就多了一道水的保障,人生也就多了一层保险。
  这时天方微明,汉军不知怎么搞的,居然知道了楚军有人突围。大约是留下了马蹄之印,或者中间有掉队的,泄漏了突围的消息,或者是汉军外围有据点、关卡,发现了大清晨有楚军大队骑兵通过,赶紧向汉王刘邦紧急报告。
  刘邦忙把灌婴找来:“婴啊,你带的都是骑兵,你说,楚军有趁夜突围者,会是什么人啊?”
  灌婴说:“不知道,你说呢?”
  刘邦说:“那你追追看就知道了!根据我的经验,这是一水儿的骑兵,而且据我对项王的了解,多半就是项王。这个立功的机会,我只给你了!”
  灌婴当即大喜,叫道:“我这就抓这个竖子回来!”
  于是,灌婴以自己的精壮五千骑兵,扔下了早饭不吃,飞身上马,呼啸着就往南方追去。
  刘邦、张良等人站在后面捋着胡子,说:“天下能否从此太平,就在灌婴将军此举了。”
  项羽正在以跑死马的速度,向南方淮河疾奔,按理说,骑兵的速度,一天跑一百公里,就是极限速度了,但是项羽半天就跑到了八十公里以南的淮河,这导致的后果是,后边的骑兵被拉成了长长的一队,三五十成群的,多数被丢在了几里十几里之后。谁也跑不过项羽的骓马啊!
  项羽到了淮水之上,赶紧喊来渡船,登上船去。旁边骑兵校尉问他:“大王,现在身边只有一百多骑了,大部分都丢在后面,没跟上啊。等不等他们?”
  项羽说:“不能等,汉军必然已经追来了。”
  于是牵马上了渡船,船老大一看来了这么多生意,高兴得要欢呼。校尉解下金子一包给他:“你给我加油,使劲摇橹,用赛龙舟的速度,到了对岸,把船全给我凿沉了,这些就是买了你的船了。”
  老大说:“好!好!伙计们,都脱光了,用赛龙舟的速度。”
  项羽站在渡船上,船到河中央,轻波微荡,好像是细雨射在河上的泛起的涟漪,唉,他望着河水,只有这水的生命是无限的,亘古以来便与宇宙同生,纵是英雄,也不如水。项羽望着水,他的目光非常祥和,一副快要到达彼岸的样子。
  到了对岸,项羽终于放下心来,看来,这次突围,已经有了百分之八十的成功了。他遥望身后,只有依稀的一些楚兵,还在陆续跑来,嚷嚷着找船。
  项羽当即命众人上马,一边吃干粮,一边继续朝南飞奔,直又跑出了四十公里,到达了定远县(安徽中部)。这时候,日头方才偏移过天中。项羽打开地图,用手指找着,寻找向东南到达长江的路径。这里离开长江只有一百公里了。从项羽的这种飞奔的路线来看,他已经可以不用去江苏中部了,而是干脆向东南过江,经过秣陵(今南京市内),到江南的吴县(今苏州市)去。因为他已经知道了,楚国国土(指彭城以及苏北、苏中地区)已经全为汉军占领了,只有去吴县,即自己当年起义的发祥地,才或许是唯一安全的出路。
  看了一会儿地图,项羽说:“这边!”
  于是,一帮人跟着他往这边跑。
  跑了半天,出来了好几个岔路,一个路标也没有。项羽迷路了。如果是今天,开车出门,迷了路可以找村民打听,但是在当时,淮南地区开发得还很不够,重林密布,野水纵横,冬季的旷野罕无人迹,刮着大风,只有不会说话的野兽。不过,项羽运气好,终于在一片田地里遇上一个老头。项羽亲自过去,问道:“老丈,我等是楚国人,现在往大江,怎么走哇?”
  老汉很有政治觉悟,这里是九江国的地盘,大约从前英布、项伯、周殷一班人,在这里鏖战屠杀,搞得民不聊生,于是矢志报复,明明应该往右,但是偏举起手来说:“往左!左边就是长江。”
  于是,项羽一干人飞马就顺着岔道往左跑,跑着跑着就跑进了一块大沼泽。项羽说:“老汉不会骗我的,我的英名老家人都拥护。咱们继续往前,就能穿出泽去。”
  于是继续往前,终于马腿被越来越深的寒泥所包裹住,项羽往前仔细看,这沼泽却似乎是无边无际。于是项羽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是被老家人给骗了。
  项羽心中感到一股寒冷,如果老家的人都是这样一副德行,我带领他们争夺天下又有什么意义呢。项羽仰望了一下大天,虽然活着很好,但人类却很可恶,那我倘若死了,死了也就死了吧。
  项羽一声长叹,命令道:“都给我转身,原路回去。”
  但是想转身哪容易,泥巴在水里使劲地挽留这帮时运不济的人,拔一步迈一步,都好比失足青年脱离黑社会那么困难。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终于这帮人拖泥带水地从泥地里慢慢拐了回来,日影又移动了好大一块。
  项羽再次下马,趴在地上,以耳倾听,大事不好,震耳欲聋的马蹄声,从北边扑踏而来。就是在这大沼泽里的好半天耽搁,灌婴的骑兵已经踩着大地,追赶着时间,蜂扑而至了。项羽站起身来,灌婴数千骑兵,已经从山坡后飞杀而来。
  项羽命令飞身上马,校尉分出一部,向前抵挡汉骑兵,项羽引着另一半,向东侧飞驰。
  灌婴一阵扑杀,校尉的数十名骑兵好像小草一样,噗噗地冒出一腔鲜血,横飞倒栽在泥淖岸边。项羽飞骑向东城县(在安徽定远县东南)而去,一路上砍杀拦截的汉兵。
  等到跑到了东城地界,后面的汉军骑兵还在如影随形,如蛆附骨,远远地咬着跟踪。合计数千人之众。而项羽身后的楚骑,只有二十八骑。
  项羽心中反倒冷静了,以数千人之众,追二十九人,如果我能逃脱了,这才是奇迹呢。项羽已经自度不能逃脱。于是他在一个山坡上,停下来,把二十八名骑马壮士围成半圆,对他们说:“我起兵至今,已经八年了(项羽太激动了,数错了,是六年半),身经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然而如今吾终于被困于此,这是天亡我也,非战之罪!(非战之罪是对的,是自己猜忌不能委用贤将并且舍不得裂土捐金以封功臣的罪)今日当决一死战,愿为诸君快哉!我必三胜敌骑,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亡我者天也,非战力不足之罪!”
  这二十八名好汉都是视死如归之徒,是真正的汉子,被项羽的豪情所感激,一起抱拳说道:“我等追随大王,愿共杀敌!”目眦尽裂。
  于是项王在山坡上,把骑兵分为四队,四向而立。这时候,灌婴数千骑兵,已经有一两千追至,在山下把项羽围以数层。于是项羽命令道:“诸君四面驰下,在山以东的那里、那里和那里,分三处汇集。”说完项羽大呼驰下山坡,霹雳暴叫之声震得山石都要滑坡。汉军一看,这个煞神挥舞大戟乘着战雷从天而降了,被这雷吼之声吓得尽皆披靡。
  项羽马快,冲到汉骑当中,众多汉骑一看见骑着骓马身高八尺余作狮子吼的项羽来了,赶紧歪脖子避挤。项羽瞅见一名汉将正向自己扑来,身上都是高级绶带,一马撞去,这将抵挡两下,身手不及,顿时首级落地。
  项羽于是波开浪滚一般,溃围而出,汉军郎中骑将杨喜贪财立功不要命,拍马追着溃围而出的项羽。项羽马上一回头,把圆眼熊目一瞪,大声叱咤:“何人追我——”
  杨喜吓得人和马全惊了,马儿前蹄一立,被吓得狂跑,带着杨喜就避开跑出了数里。
  项羽于是冲到山东指定会集地点,其他诸骑也都趁着超声波的掩护冲杀而来,按照约定在山东会聚为三处。
  灌婴一看,也不知道项王是在三处中的哪一处里,于是大喊:“挥军为三,挥军为三!”于是汉军分做三大团,再次把这三帮楚骑给围住。项羽一声呼啸,又奔驰冲入汉阵,击斩汉将一名都尉,击杀数十百人,直杀得人马尽赤。然后挥着三处骑兵,再次溃围而出,重新在圈外汇集。
  项羽计点人数,二十八骑,在项羽的领导下,只丢失了两骑。项羽于是睥睨而对诸骑壮士说:“何如?”
  壮士们都服曰:“如大王言!”
  于是项羽逞其英豪,带着后边数千的汉军骑兵追逐,带着二十六人,向东南疾奔,从这里的定远县东,一直东南下七十公里跑到安徽和县东北。于是这一可笑的现象就出现了,汉将数千骑追这二十七骑,一直追了七十公里,竟伤不得项羽一根毫毛,一根马毛。
  项羽狂奔了七十公里,终于到了和县以东北的长江岸边。隔江看见满眼江南浓郁的树林,柔美秀丽。吴人的故都、项羽的故乡吴县,就在不远了。
  这一段长江,叫做乌江。过江就是秣陵(今南京)。这段长江直到大海是向东南流动,所以对岸亦称江东(现在则被称为江南)。
  乌江亭长是个很敬业的人,这时候正在江上亲自行船,检查渡口里边有没有非法营运和开黑船现象。正一个个查着呢,突然看见岸边一群红色的人出现了,每个人都乱发如云,浑身鲜血,好像从鬼门关出来的。亭长吓了一跳,赶紧派人过去询问,一问,原来是我们的大王楚霸王项羽这时候亲自带着人来江南视察了。
  亭长赶紧把自己的船靠上岸去,问道:“大王,怎么今日要视察我们了么,都吃了吗?为什么血红血红的?”
  项羽骑在马上,一看这亭长岁数颇大,于是仿佛终于见了亲人一般,立刻改用老家话说:“我们不瞒您说,楚国和彭城之地,全都已经被汉军占领了,我冒死突杀,从垓下奔走两百里至此。今日得幸会老丈于此。”
  亭长明白了,于是说:“大王不必惊扰,我们江东虽然地小,仍有地方千里,足以王于此地。愿大王赶紧下船急渡。今唯独臣我有船,其他黑船知道我出来排查,全都缩在家里不出来了。汉军来了,并无船只,无以渡江。愿大王急上船。”
  项羽感到了一种温暖,或者说,临终的温暖,那刚才被田间老汉(定远县那儿真是坏人多,欺负我们楚大王)欺绐给他带来的羞恼,一时消去了。项羽奇怪地笑了笑,看了看江南这安定美好的土地,为什么我还要我的故乡再次遭受战火的蹂躏,为什么山温水软不可以是我狐死首丘、安葬于此的乐土?我走过的足印足以让今生追随我的壮士在历史上留下一些痕迹。项羽在数年前年轻的时候脾气火暴,性情猛急,他作战杀敌的一切目的就是给叔叔项梁报仇,以及自己“彼可取而代之”的功业,但是人近三十,他似乎成熟了。项羽似乎想起了自己投身于这场战争的初衷,就是致天下于一方太平,而这样的任务,汉王刘邦比我更加有能力实现。
  想到了这里,他似乎对追击而来的汉军也充满了某种柔情,他对亭长露出了一种纯净璀璨的笑容,笑着说道:“天,要亡了我,我渡江何为!况且我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者,纵令江东父兄怜惜我,照旧把我王于吴中,我又有何面目见他们?即便他们宽容,我项羽独无愧于心中吗?亭长,我知道,您是个长者,为了我好。我这匹马已经骑了五年了,所当无敌,曾经一日而行千里。我不忍令它在战斗中被杀,我用以赐给你吧。”
  于是项羽下得马来。亭长默默无言地接过马,马也似乎有灵性地望着举动异样的主人,眼光中模糊起了泪光。项羽命令骑兵壮士全都下马,步行与汉军作战(这样死得快些)。作为战士,逃跑之路,他们已经不愿意选择了,而投降,又是战士不可接受的耻辱。那么,作为一个战争的战败者,只有战死沙场,还能够重新树立起他最后的尊严。
  这时候,大批汉军扑上来了,项羽和众壮士把长兵器都扔了不要了(这是项羽命令的,不骑马,不用长兵器),拔出宝剑,一声呐喊,血脉贲张,向蜂拥而来的汉骑军团发起自杀性冲锋,虽然已落下满身铁刃戟伤,但是皆奋前无人后退,亦无人上船。
  项羽拎着宝剑,击杀汉军数百人。虽然项羽现在对汉军敌意顿减,但也要有人为我殉死,这就是战士的职责!项羽亦身受十余个巨创,鲜血染红了这位英雄的铠甲。项羽看看汉军终究不能片刻而杀了我,一侧头,看见了汉骑兵司马吕马童,项羽叫道:“你莫不是我的故人吗?”
  当时还有几个壮士在奋击,吕马童一看这人叫他,仔细一看,正是项王,于是当即指着项王对骑将王翳(yì)说:“这是项王也!”王翳本是韩信部将,现在被调来给灌婴指挥。
  王翳赶紧勒马跑至近前。项王向着吕马童微微一笑,说道:“我听说,汉购求我的人头,赏赐千金,封邑万户,我就给恩德于你吧。”说罢,项羽看了一下远处的夕阳,夕阳从此降下,留下一片灿烂霞光,但是它将不再为我重生。死生本不足惜。就在人一生奋扬的灿烂。于是,项羽拔剑刎颈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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