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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3 潇水 (现代)
  齐国人的王,目前是田儋(已战死)的儿子田市,相国是田荣,大将是田横。就在这个九月,项梁在定陶城下战死前夕,齐王田市派使者高陵君出使去联络定陶项梁,半路遇上了项梁派至齐国求援兵的使臣宋义。宋义对他说:“我料定项梁将军必败。那章邯必然会从龟缩已久的濮阳出发,大举偷袭定陶,项梁将军攻定陶不下,遭受后背偷袭,危在旦夕,您慢慢走,小步溜达着,过去可以免死。您走得太快了,跑过去,就正好赶上祸难了。”
  高陵君当即感谢宋义,逗留在了驿站,也就确实免去了遇难。
  数日之后,果然项梁在定陶城下被章邯袭击败死。高陵君也不去定陶了,转奔去了彭城,求见楚怀王。
  楚怀王一看齐国的使者来了,自己本国正兵败危险呢,赶紧请进来接见,高陵君施礼已毕,把齐国愿与楚国同仇敌忾的意思大说了一通,楚怀王心里放松了许多。
  高陵君又说:“如今贵国项梁将军新败,不知大王未来要把国政托与何人啊?”
  楚怀王因为是在休闲宫室里见的高陵君,所以怀里抱着一只可爱的小山羊,他抚着小羊毛,说:“这个,寡人还在想呢。”
  高陵君说:“外臣我倒是保举一人,此人不甚出名,本是项梁将军幕下将官,大名宋义,外臣此来,半路遇见这宋义将军,他认为项梁将军必败,过了数日,项梁将军果败。宋义将军不待兵战而先见败征,这可是知道兵法韬略的人呐!”
  楚怀王立刻没有心思吃饭了,他撇下小羊,传侍者去找这个叫宋义的人,尽快找来安排跟我见面。
  几日之后,宋义跑来了,与楚怀王一番畅谈。宋义文采飞扬,兵法滔滔不绝,言辞淋漓铺陈,逻辑绵密入扣,把个楚怀王听得膝盖不知不觉前移出了席子外面。这次谈话之后,宋义的领头羊位置基本确定了。“宋将军胸怀韬略,竭忠尽爱,真是良臣啊。”每当宋义走后,楚怀王一个人就顿时如离群之雁,踽踽凉凉,备感寂寞。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很有文学素养的楚怀王说。宋义接着提出了结好齐国的建议,办法是派宋义的儿子宋襄到齐国为相国。这对于齐国的好处是,齐国如果未来遭到攻击,或者齐王的地位受到国内异己政治势力威胁,宋襄可以拉来楚兵赞助。对于楚国的好处是,派宋襄去齐国参控齐国政事,可以使齐国一定意义上成为楚的从属国,可以调动齐军随楚军行动。如果楚王地位受到威胁,那么齐国宋襄那个棋子放在那里,可以遥为楚王呐喊撑腰。而对于宋义的好处是,有这个儿子在齐国立功,可以维系楚怀王对他的宠信,从私人利益来讲,拉着齐国人做后援团,自己在楚王朝廷中的地位,也才可以凌压群臣。
  总之,这是一团乱麻一样的三方得益的美满计划。
  当然,前提是宋义成为楚王驾下的最贵重之臣,否则派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宋襄过去,还不得天天在婆家受气。
  而宋义有可能成为楚王下面的贵臣,则是出于齐国使者高陵君最初对宋义的推荐。所以,当初宋义和高陵君在半路旅馆相见,二人大约也做了密谈和谋划,齐国帮助宋义成为楚王下的贵重之臣为条件,而宋义成为维系乃至加强齐、楚两国关系之人,或者也可以说,是齐国利益在楚国的代言人。宋义大约是个擅长纵横术的人。
  随即时光就到了十月,章邯在九月大破项梁军以后,此时也已经北渡黄河去进攻赵国,赵王歇遭受围攻,不支,本月只得派出使者,求救于楚怀王。楚怀王召来宋义一番研究,当即决定派出两支军队,一支主力北上救赵,一支直接向西攻秦,以宋义为北上救赵的军队统帅。
北伐救赵之议
  北方初冬的原野干硬而平坦,日出也光大而煌明,先是一线滚浪般的红云涌出地表,下面耸出太阳,火焰炽烈,照得南北西三个天边也都红了,好似君临天下一般。
  十月的这一天,彭城中的楚国将官,汇聚一堂,听楚怀王布置救赵的军事大会。
  楚怀王坐在主席上(所谓主席,就是主要人物屁股下铺的席子,当时人们坐在地上,但是有席子),一群令尹啊、柱国啊、君侯啊、诸将啊,全体跪下,给楚怀王施礼,高呼大王,然后分两厢侍坐。
  项羽施礼和坐下的姿势最规范,他是经过专业训练的,而且他也喜欢那些善于礼仪表演的人。其他将军也不是粗鲁之辈,施礼也都很漂亮很讲究。
  往对面瞧去,项羽看见刘邦也以目观鼻地坐着。刘邦本来是个魁伟的身量,现在一副大胡子也有点潦草了,他是从百里以西的砀郡赶过来的。项羽记得两个月前自己和刘邦联手击秦,在杞县大破李由,刘邦手下的曹参阵斩李由。两人都是项梁麾下的骁将,在并肩战斗中往往无坚不摧。后来,当项梁在定陶被章邯杀得大败的时候,俩人正在中原共同攻打陈留。看看形势不好,俩人只好退却,约定共同退到东方。
  “刘邦对我们项家还是够义气的。”项羽悄悄地对范增说。
  “你叔叔当初一直照顾他。在他刚起事不久的时候,你叔叔曾赠给了他五千人马和大夫十人。”亚父范增说。
  “现在大王好像很留意他。”
  “砀郡的兵总得要有人带啊。”
  “现在,”楚怀王开始说话了,“寡人和诸位老将,还有宋义将军,都反复计议了。”
  众人立刻敛起了耳朵,听贵人说话。
  “赵王、张耳被困在巨鹿,齐王、魏王、燕王闻知赵国之急,皆发兵相救。我听说,辅车相依,唇亡齿寒。我们楚国,在先王时代,东及大海,西抵巫郡,存亡继绝,以五千里数。秦无道,灭绝六国,寡人无德,赖先王之灵,诸侯相立,遂有旧土。诸侯见危,楚不独存。现在我宣布,以吕臣为司徒,以吕青(吕臣之父)为令尹,助寡人坐守国内,而以宋义为上将军,项羽为次将,范增为末将,率境内全部楚兵,北上解救赵王、张耳,然后兵发西行,沿黄河以北,西行攻打关中。另,以刘邦统砀郡兵马,加封为武安侯,向西略地,走黄河以南,西行直攻关中。诸将先入定关中者,寡人愿以关中之地,王之!诸将列侯以为如何?”
  大家都被楚怀王的气势镇住了。宋义嘴角的小胡子撇起一丝窃笑,连忙站起来发言,表示坚决不辱使命,不克破章邯,此身绝不南归。
  诸将列侯一听,自己是随宋义北上,有的疑惑,有的赞同,不管怎么样,大家聚在一起走,章邯虽然可怕,但也未必就会轮到我自己死。
  刘邦也站起来表态,先把无道的秦国痛骂了一顿,然后说诸侯并起,旨在亡秦,我不敢自爱,只要是楚王的命令,自己有死而无所辞。
  楚怀王想不到会议这么顺利,呵呵地露出笑的样子。
  轮到项羽讲话了,项羽说:“我希望大王重新作一点考虑。”
  一下子空气就紧张了。宋义忍不住了:“项羽将军,难道对当次将不满意吗?”
  “不是,我是想说,我愿意与刘邦一起行动,向西入关。”
  宋义脸上有点红,他误解了,但他马上掩饰过去了。
  项羽说:“我叔叔项梁,昼夜以亡秦为念,将十万之众以攻中原,不幸战死沙场。亡叔之痛,切肤透骨,项羽寝食难安,必欲西行破关入秦,奋报此仇。项羽不愿北上曲折救赵,愿与刘邦西入关灭秦报怨!”
  很多人窃窃替项羽哀悼。这个傻小子真是莽撞得可爱了。
  要知道,关中地区是秦国本土,地广兵强,秦军出关以后,那毁灭性的坚甲利兵和令人窒息的攻击速度,东杀西捣,常乘胜逐北,周文、吴广欲西入关,都已经兵败身死。以一支偏师西去,独攻关中,去打秦人的老窝,相当于母鸡去进攻狐狸,送上门的肉嘛。虽说先入咸阳者可以被封为关中王,但你不要利令智昏啊。诸将都觉得去攻关中是不讨好。刘邦被派去主攻向西,已经够倒霉的了。这个傻小子也要跟了去,你比你叔叔还厉害吗?也真不要命了。
  楚怀王想了想,问:“太仆在吗?早饭怎么样了?”
  一个胖胖的太仆赶紧弯着腰,从人群远处喊:“禀告大王,饭已经热了凉了好几遍了,领导们开会不要太辛苦了。早可以用饭了。”
  大家就忍不住一阵笑,把刚才紧张的气氛打散了。
  楚怀王说:“寡人宣布,早朝先到这里,诸将列侯臣僚先退朝列鼎吃饭吧。”
  吃完饭,楚怀王把一些参谋和老将,都召集到小屋子里去了,楚怀王说:“项羽想要和刘邦西行入关,你们怎么认为?”
  一些老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个很倔的人就带头说起来了:“我们吃饭的时候都已经议论了。我一贯看着项羽就来气!这个项羽一贯是‘僄悍猾贼’,人品很有问题。我举个例子,大王尚没有辱临楚国的时候,项梁将军入居薛城,就派他这个侄子项羽去西攻襄城,占领襄城以后,直杀得干干净净,不论军民皆被坑之。那可是好几万人啊!他经过的地方,无不残灭。这样的人能派遣吗?”
  在如今这秦末时期,掀起了一种屠城的歪风(是以前战国时代所没有的)。一般攻城一方的牺牲往往可以是守方的十倍不止,因为攻方的伤亡非常大,所以出于恼怒,攻方往往会在胜利后屠城。但是,在从前的战国时代,则几乎没有屠城的记录,虽然战国也是打得很凶。这大约是因为,战国时代列国君主之间,虽然有竞争,但总得持续两三百年,还是比较看长效利益的。对于诸城邑的争夺,是零敲碎打,君主为了最终能战败对方国家,也是要讲求对对方民心的争取,怕一旦与哪个国家为仇,以后遇上危难,自己难以再获得这个国家的帮助了。所以,秦与列国诸侯,都是打与讲和,合纵与连横,来回地变化,国际关系也是年年改变。所以,屠城这种不计后果的事,就没有(除了长平之战坑了投降的赵卒二三十万)。但是到了如今秦末时期,人们急功近利,各地独立的义军部队甚多,都只靠着强硬来保护自己,如果说战国时代的诸国互战类似现在国际间的战争,而秦末时代则类似失控后陷入内战的某个国家的所谓“人道主义灾区”,所以屠城的事也就不新鲜了。风遗尘整理校对。
  这位老将说的就是项羽的屠城,具体是屠襄城,因此他还为项羽创造了一个成语“噍类无遗”。噍,就是嚼吃东西。噍类无遗的意思是,破城以后,把所有有咀嚼器的生物,全都杀死。
  其实,刘邦也干过这样的事,刘邦和项羽攻破城阳以后,俩人也一起屠之。但是,这是楚怀王来了以后的事情,举这样的例子,恐怕楚怀王脸上也不好看。而且这老将也不愿意说刘邦的坏话。老将说:“楚国曾经数次西向进取,从前陈王胜和项梁将军,都失败了。不如改派长者,扶义而西去,向秦本土的父兄讲明道理。这些秦本土的人,也被他们的主子搞得很苦,如果现在能派个长者前往,不侵暴,那应该是可以使秦本土归心的。而项羽太剽悍了,不能派。唯独刘邦素来是个宽大长者,可以派他西去。”
  这些老将的意思,陈胜、项梁都曾经试图西向进取,显然这种进取都是硬打,结果都失败了,秦国人也是很硬的,你再让项羽过去彪悍地跟秦国本土人战斗,还是难以成功。不如改变策略,展开政治攻势,派个能讲理的,不是激怒了秦国人跟我们对着打,而是好好地以怀柔去收服被主子所苦的秦本土人,或许成功。这话说得似乎也蛮有道理。楚怀王听了,又考虑再三之后,也就不犹豫了。而且还有一点,不知楚怀王会不会想到,就是秦国的关中,富庶是天下的十倍,如果项羽被封在这里为王,而项羽又这么“暴”,那未来就是又一个“暴秦”啊。据关中山河之险固,守财粮之富有,以临山东,我们就制不了他了。总之,有一万个理由不能冒险让项羽去。
  “为了安慰项羽,我们加封他为鲁公吧。鲁国这个地方,人最孬种了,而且在东边(离我们眼皮近),让项羽去那里,就万不能兴风作浪了。”不知是楚怀王想的这个主意,还是老将们想的,总之鲁公的封号就这么定了。
  在接下来的朝会上,楚怀王把决定告知了项羽:“我们还是维持原来的决策吧,项羽将军忠勇可嘉,依旧为北上次将,同时加封鲁国公,北上救赵的大计,不谷(当时诸侯王的谦称)就托付宋义上将军和项羽将军等一干众将了。”
  项羽知道王命是不可违的,于是拜手施礼。
  “鲁国廉节好礼者很多,倒是我喜欢的。”项羽心想。他特别喜欢礼仪之士。
  楚怀王说:“所有一干众将,不论爵位高低,此次共赴大义,当竭诚一心。今日就在朝堂上,诸将列侯按年龄长幼,约为兄弟,从此义结同死,患难相扶,不负寡人以国事相托。”
  众将皆感慨动容,有人甚至对这个想法呼起了万岁,表示魂灵被触及了。于是太仆们窜过来,安排诸将开始拜把子。
  说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也不算牵强啊。那是要共同赴死的。
项羽夺帅
  十月,刘邦策马从楚怀王的彭城会议上回来,到了自己的砀郡驻地,很快就约集自己的军队出兵西北,打向彭城以西北的山东、河南交连地带。这里处于中原东部,是魏国的地盘,也是从前刘邦、项羽联手作战的中原战区的一部分,刘邦比较熟悉这里的情况。听说老部队又打回来了,这一地区原来离散的项梁、陈胜军队旧部将士,趋之若鹜,十里百里来归。
  虽然楚怀王给他的补充很少,加上这些散卒之后也不过人马数千,但刘邦的丰、沛两县精英将士善于在艰苦卓绝的条件下作战,他们行军西北上八十公里到山东西部的成武地区,击败秦东郡的官兵,又继续西北行八十公里,在山东、河南交界的成阳(今山东鄄城),击败了戍守这里的两支秦军,随即继续前进。在他们队伍的前方,秦军布置了重重羁绊。我们暂且不表。
  与此同时,公元前208年的十月深秋,宋义上将军的楚主力,也从彭城开拔出发了。宋义号称“卿子冠军”,意思是贵卿作为诸军之冠。但奇怪的是,大军数日后行到彭城以西北一百五十公里左右的安阳(今山东西部成武县)时,这位卿子冠军突然觉得停下来看看大平原上的秋日景色也不错。
  天已经比较冷了,十月末的深秋飒飒地吹着风,秋风吹动了越来越低的斜阳,却一天一天吹不动这支迟疑的军队。
  “上将军为什么按兵不动了呢?”
  按一般军事规律,长官一味保存实力,就会引起下级的疑惑。宋义拒不进战,谣言就开始在队伍里滋长了:“秦军已经打胜了,大王叫我们撤退呢。”“宋义将军要叛国了。”
  宋义打算对这些谣传进行惩戒,于是写一个训诫的命令。正这时候,项羽找到他,说:“我们已经十几天休息在这里,请问将军还在等待什么呢?”
  宋义说:“这个,我自有主意。”
  “士兵们都很疑惑呢!”
  “我正要发一道训诫下去。鲁公你也太爱惜自己的士兵了,对有些士兵是要严厉惩戒的。”
  “末将明白。但我听说秦军二三十万围困赵王,巨鹿旦夕不保。我们急速引兵过河,楚军击其外,赵军应其内,则大破秦军必矣。”
  “真的能大破秦军吗?我们为什么非要去破章邯?”
  项羽不懂了,这也算是个问题吗?
  “叮咬牛的牛虻,目的是咬牛,不是咬牛身上的虱子。章邯只是个虱子。”宋义很大气地说,“现在,赵人见楚军出动,必然士气旺盛,与章邯据城相斗,即使秦军破城,也已疲惫,不能复战,我乘其疲敝,以逸待劳,一鼓而搏击之,则章邯之人可尽灭。如果秦军不能战胜,则我们直接引兵击鼓西行入关,收亡秦之利。所以,不如先使秦、赵先斗。呵呵,若说冲锋陷阵,披坚执锐,宋义不如公;若论坐而运策,决胜千里,公不如宋义。”
  说到末尾,宋义的口吻略带轻蔑。
  宋义说的不无道理,让秦军在巨鹿的城墙下顿挫,等到秦兵疲敝,锐气尽失,并且士气也下降,我们作为援军,再杀过去,就能破秦军于城下。作为援军,确实通常都是这样的打法。不过,宋义说的也有问题,一是若等到秦军已经战胜赵军,再去攻秦军,可能就相对晚了;二是宋义应该把大军再北进一些,进到赵国境内,至少是黄河北岸,这样使得巨鹿城内的张耳和赵王歇军队,知道有援军来到,从而增强士气,能坚持巩固守城。
  而项羽的意思,是想趁着赵国巨鹿刚刚被围,立刻就去解救,将秦军击败,这不能说是完全不可行的策略,但是带有侥幸于一次决战的嫌疑,如果战败,则后果不堪设想,不如等秦军疲敝,但还没有拔城的时候去攻。
  项羽还要再说,宋义已经把耳朵捂上了。宋义说:“请将军回去想一想,我正要起草军令呢。”
  不久,军令发下来了,写在木板上的,用的是大家好辨认的隶书,而且写得很生动易懂,使用了很多动物作比喻。“下面的人皆以军法斩之:猛如虎,很如羊,贪如狼,强项不听使唤的!”(这里又说羊“很”,不顺从,与虎狼并列)
  项羽说:“这个命令不用往下发,发给我就行了。”
  待到了第四十六天的时候,宋义大约也在安阳待烦了,就带着大军送自己的儿子往无盐邑去了。战国时代的无盐姑娘,是齐宣王的一个丑老婆,长得好像车祸现场。因为长得太悲惨了,许多人见面都很想捐助她,最后被充满爱心仁义的齐宣王把她娶了。这个无盐邑就是无盐姑娘的老家。
  从安阳往东北到无盐(今山东东平)有一百五十公里,而安阳往西北到巨鹿战场,则不过二百二十公里。跑这么远的路,来回的时间,都够把巨鹿之战打完了。
  这时候,天又下起了寒雨,宋义和无盐邑齐国官员、齐王使者以及自己的部将,“置酒高会”。所谓“高会”,就是高级干部的会。
  “这次我亲送我的公子襄到贵齐国为相,感谢齐王使臣屈驾相迎。襄啊,快给列公们敬酒!”
  宋襄到齐国去做相国,这正是加强齐、楚合作的举措,同时对于宋家的私家好处则是,他家一身兼有了齐、楚两个大国之重。有儿子在齐国给他撑腰,他在楚国的地位将更加牢靠。
  齐楚官员、将官们纷纷举酒,然后开始大吃。古代的物种多样性非常丰富,餐案上摆的全是珍鲜奇味,而天上却下起了寒雨,门口站岗的士兵瑟瑟发抖,望着餐桌上的美味,露出了欲吃炙肉的神色。
  雨水夹带着寒凉,冷风也跑来助纣为虐,气温降到了接近零度。因为已经停留了四十多天了,军粮的积存也越来越少,士兵们整天吃不饱饭,十月按照古历已经是冬季的第一个月,再下着雨,那就又饿又冷了。营房也都简陋,茅草的屋顶像筛子一样,营房里的楚兵都光脚沤在雨水里。有些楚兵在营房里被浇得实在受不了了,干脆抱着脑袋跑出来到外面避雨。
  项羽一贯有妇人心肠,平时看见士兵疾病痛苦,常常会哭泣出来,然后分掉自己的饮食给病者。如今见士兵饥寒,项羽感同身受,坐立不安。
  项羽参加宴会已罢,跟着范增一起回到住处。项羽就说道:“亚父,我实在是气得吃不下去饭了。我们应该赶紧去打秦军啊,可是还在这儿磨蹭着不走。今年咱们国家收成颇不好,老百姓也没多少粮,军中士卒就一直是吃芋头对付。军中已经没有现粮了,可是他却饮酒高会,不赶紧引兵渡河去赵国那里弄粮食,与赵人并力攻秦,却说什么乘秦兵之疲敝。以秦军之强悍,攻新造之赵国,其势必然灭赵。赵被灭而秦益强,有什么疲敝可乘的!我们刚刚在定陶打了大败仗,楚王为此坐不安席,扫境内之兵专属于上将军,国家之安危,在此一举。如今上将军不体恤士兵而谋其私,为了私家利益与齐人结善,这能算社稷之臣吗?”
  范增说:“社稷之臣谈不上,稷狐社鼠倒差不多。”
  项羽说:“那怎么办呢?叔叔的仇什么时候才可以报啊!”然后,项羽跪坐下来,既哀又愠地对着油灯闷想。
  “亚父,我们为什么非要听宋义这个竖子摆布呢?”项羽突然说。
  范增说:“嗯,那么,你就行动吧,我觉得可以。唉,我的关节炎犯了,疼死啦。我不是疼死在这里,就是气死在这里了。”
  项羽遂不再犹豫了。
  第二天一早,雨水还像挂面一样下着,被饥饿的士兵们看着。项羽整束完毕,按着宝剑——这是他的招牌动作,就像关羽丹凤眼一睁就要杀人一样——直趋宋义的寝帐。门口的卫兵说:“项羽将军,请止步。”
  “请通禀一声,我有要事报告上将军。”
  卫兵说:“上将军刚刚起来。”
  “十万火急,这事上将军还不知道。我和你一起进去。”
  进去一看,宋义还在床上睡呢。项羽揭帐踏入:“将军知道今天是你的死期吗?”宋义“啊呀”瞪起眼来不明白,等慢慢清醒明白了,吓得舌头打结不能发言,摸出一个暖炉想要抵抗,就听见一声辨识度很高的喑恶之吼,宋义当时觉得冷风过颈,天立刻就黑了,头滚落在地上。
  项羽拎着宋义的人头踏门而出,直走到中军鼓前击鼓。
  将官们闻鼓,冒着雨,按着盔,半披着甲全跑出来了。就见项羽拎着个人头,当众高呼:“宋义与齐国串通谋反,楚王已洞烛其奸,阴命项羽诛之。”
  诸将全傻眼了,皆被慑服,没有一个敢说话。等诸将找回了理智之后,都说:“首立楚国社稷的,是将军家啊,如今将军又诛杀了乱逆之子。我们共同推举您当假上将军吧。”
  雨水冲净了地面上的垃圾,解脱了项羽多日的积愁。
  项羽又派人去追杀宋义的儿子宋襄,一直追到齐王都,把他追着杀死了,一点不给齐王面子。这宋襄也够倒霉了,死前还白跑了这么远的路。
  然后项羽又派遣桓楚回到彭城向楚怀王报命,这个桓楚就是前面亡命于湖泽中去捉阳澄湖大闸蟹的那个,他看来还是从泽里出来追随项梁革命了。
  几天后,桓楚回到安阳,带回了楚怀王的“圣旨”:“任命项羽为最高统帅上将军,英布、蒲将军两支劲旅也归属项羽指挥。”
  众人无不喜悦,个别以前巴结上将军宋义的,也没有成为捣蛋分子,因为他们很快成了巴结项羽的积极分子。
  楚怀王是有王者之才度啊,不论对项羽有多大的不满,但他宁可确立项羽已然具备的地位,甚至专门将英布、蒲将军这两支悍将的部队也调归项羽领导——既然用项羽,就让项羽做成大事,何惜小的芥蒂。这算是一个用人不疑了。
  项羽诛杀卿子冠军宋义,海内骚然,威震楚国,名闻诸侯。大家都说:“哟,楚国出来一个叫项羽的人啊。”
  项羽是谁?
  就是杀了楚卿子冠军宋义,夺其十万大军的。
  项羽像马家爵一样,立刻在全国有了名了。
  这时已是十一月了,项羽整顿数万楚国大军,向二百多公里以北的巨鹿进发,瑟瑟秋风摇动蒿草遥遥万里,大风中的楚马长鬃像风吹起着一垄春麦。
  但是宋义在这里拖沓了四十六天,从客观上来讲,对于楚军战疲敝之秦军,还是起到了一定积极作用的。而项羽诛杀自己的长官,这在当时来讲固然是不祥的,不符合上下秩序的,但项羽以救赵的公义目的为口号和理由,这就能把自己杀长官的负面影响,给降到最低。
巨鹿之围
  最初,陈胜部将故人武臣奉命北渡黄河,进入河北地区的原诸侯赵国的旧地略地,在张耳、陈余的襄助下,基本得了赵国地盘,并且在去年八月自立称王,以张耳为丞相,陈余为大将军。随后到了十一月,周文在函谷关外战败自杀的时候,武臣的姐姐去城外找人吃饭,回来路上遇到武臣的部将李良,不过去见礼,李良又“素贵”,过去地位在武臣之上,一怒之下,杀了武姐姐,随即攻进武臣的老窝邯郸,杀死武臣,然后占据邯郸。
  而张耳、陈余则从邯郸城里落荒逃出,随后收罗了万余人,向北四十里保据邢台。随即张耳、陈余立了战国时代的赵国王族之后名“歇”的为王,是为“赵王歇”。
  到了今年十月,章邯打过来了。章邯这时候已经杀灭了黄河以南中原地区的陈胜、魏咎、项梁,以二十万之众移师北上,去进攻最后一股强大的义军——赵国的赵王歇之军。
  李良这时候待在邯郸城(国都)里,见章邯杀来,遂以邯郸顺降了章邯。章邯遂据有邯郸,但他随即把邯郸城墙全部拆毁,把邯郸老百姓移民去了河南,避免这里再有人起哄造反。赵王歇和张耳这时正在邯郸北边不远的邢台,看见章邯军北来的势头甚大,赶紧带着几万兵,仓皇退保邢台以东四十里的巨鹿城。而这时候,秦国大将王离率领十多万大军又从山西越过太行山涌入赵国了。
  原来,这王离出自秦朝的将门世家。王翦、王贲、王离三辈人,以及蒙骜、蒙武、蒙恬三代人,并为秦国宿将家族,王氏、蒙氏帮着秦王朝打下了一半多的江山。他们灭韩魏,破燕赵,夷齐楚,兼六国之地,虏六国之王,是秦朝功勋最卓著的将门家族。
  蒙氏的蒙恬作为御匈奴边防军总司令被赐死在阳周监狱以后,秦二世就把北部边防军三十万人的指挥大权给了原蒙恬的副将王离。当章邯开始反击中原地区的义兵,攻入中原的时候,王离大约也率领着三十万边防大军开始受命向东移动,在黄河以北的山西战场征战。但估计他至少留下十万在原边境战区防范匈奴,还有数万边防军估计也离散逃亡了,所以比较可信的是王离手中大约有十多万军队用于经略山西地区。
  如今,王离大约已经在山西地区收复了不少城池,开始越过太行山(太行山以西为山西,以东为河北),进攻河北的赵国。王离的十万大军涌入赵国之后,立刻向东前进不远,把赵王歇和张耳及其几万兵所在的巨鹿城给层层围住。
  陈余这时候则在巨鹿西北的常山郡(此郡已为赵王所略得),他在常山郡收得了数万赵兵,回到巨鹿以北扎营,看着被围困的巨鹿城里自己的“父亲”张耳,不敢略为进退。
  巨鹿,是位于今邢台地区平乡县县境内的一个秦末小城,此时好像大海波涛涡流中的一只小岛。这时依旧正是十月份,王离于是坐在自己大车上,传令攻城。
  数万秦军在大地上随即如蝗虫般汇集过来。走在最前锋的秦军,已经在附近森林砍来圆木,制作了飞桥。飞桥是保障攻城部队通过护城河的,两根长圆木,上面横铺木板,下面还有一对木轮,可以推动。秦军“吱吱嘎嘎”推动着十几辆飞桥,趟水走进齐胸深的护城河里,把飞桥架通。于是数万秦军像蚂蚁一样缘桥而过。
  张耳在城头望着秦军,平静地说:“不用射击,壕沟是保不住的。”
  越壕以后,秦军开始有序地分工协作攻城。有的从城底挖城,有的爬城,上下作业。
  城墙上布满了如蚁附木般的秦兵——这些秦兵都是从关中秦本土而来,效忠秦皇族的。为了避免影响攀爬,他们都不带长武器,最多挎剑,留出两手顺着云梯猛爬,一旦登上去,就夺了守军的弩箭,向守军射击,他们的一部分目标是从城头顺马道杀落城底,劈开血路,从里面打开城门。
  王离就这样不断地拼死往城头上输送自己的秦兵,好像液体违反了重力原理,顺着云梯的管子往城上流去。但是城墙毕竟稀释了抵达城头的秦军,在飞蝗般的乱石中,城墙顶上堆积了越来越多的秦兵尸体和血肉。张耳在城墙顶上杀红了眼,一边在杀流上来的秦兵,一边在杀胆敢在每个垛口退后一步的校官。张耳要誓与巨鹿共存亡了。
  王离拼死冲击数月,竟然不能攻克巨鹿城墙。可见“攻城”属于难度最大的战斗形式,是孙武所说的“下之下者也”。进攻一方的伤亡比例往往是守方的数倍。“用不了太久,巨鹿城里就会慢慢兵少食尽的。”王离采取死困的办法,等待张耳在里边自己把自己吃死——这种状态居然持续了数月之久。当然他有时候也会再发起一两次大的进攻,因为赵军经过运动之后,饭量可以增加得更大。
  张耳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一个多月下来,再坐等下去就是待毙了。于是他命自己的两个将军张黡(yǎn)、陈泽杀出城骂陈余去。这两个将军是怎么穿过秦兵的围困到达陈余那里的呢,大约是通过直升飞机空降到秦军后方的吧。其实,围城的军队即便人数再多,夜里也必须囤营栅休息,营栅不外乎是圆的方的,而且离城又不能太近,一个个即便犬牙交错,也不可能连成一个大圈密密地把城围住。总是有间隙可以穿插的。
  张黡、陈泽冒着九死一生跑到了陈余那里,传达张耳骂街的话:“丞相说,他当年与您号称刎颈之交,如今赵王和丞相突围两月不能得脱,大将军您拥兵数万之众,居然未曾发一兵一卒相救,丞相问,你们为彼此效死的誓言哪去了?丞相每日在城中怒火灼灼,不怨秦军,只恨大将军不肯来!”
  陈余说:“你们两个先去吃饭,吃完饭咱们详细计议。”
  张黡、陈泽急了:“城中已经一天吃不上一顿饭了,孱弱的老百姓在被饿死之前都被士兵们趁着肉多把他们抓住在夜里偷着杀了,取作人肉吃,有的士兵也被如此吃掉。全靠着吃这种夜宵才到现在还能维持一些活人。我俩不愿无功在此享受用饭,你快给个痛快话吧。”
  陈余的部将说:“两位,大将军说了,吃完饭必与你们商议,难道大将军说出的话还要收回吗?”
  张黡说:“好!”说完,抓住陈泽的脑袋,抱住一口啃下他的耳朵,在嘴里乱嚼了几下,一口吞下,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好啦,大将军我已经用饭完毕,可以说了!”
  众将全看傻了,陈泽捂着耳朵哀叫:“你!你……你,你干吗不咬你自己的耳朵!”
  “我够不着啊!”
  “啊!那你手指也可以吃啊!”
  “呃,抱歉,我这手指还要打仗以报赵王呢!”
  陈余看此场面,实在是没法推搪了,他说:“我的本意,日夜愿求赴汤蹈火,以救赵王丞相于倒悬。但是我考虑去了只能白送死。王离十多万人马,还有章邯呼应在巨鹿之南,我军一出,必然尽亡,如同以白肉去送给饿虎。你俩说的事儿,十分之一二的成功把握都没有!”
  张黡、陈泽刚要嚷嚷,陈余压住他俩又说:“所以我的本意,是留在这里,留得我在,未来为赵王、丞相报仇!”
  张黡、陈泽大叫:“丞相待你如父子,号称同死,如今就当同死守信,哪里管得了以后的事情!”
  “好吧,两位将军的雄义,我为之折服,虽然这么决定没有什么好处,我还是答应你们!”
  于是,陈余交给张黡、陈泽五千赵卒,为先锋,然后说自己驱数万之众为后队。张黡、陈泽终于满意了,第二天就催促着整装出兵。结果王离布置有方,早在陈余以南的锋面上集结了精锐,而且含有很高比例的北方骑兵。
  张黡、陈泽杀来,立刻被黑黢黢厚实实的秦兵大阵迎面撞住,那些骑兵更不断结队,反复冲锋穿插轰击赵人行列,主要从侧翼轰击,或者迂回到后路打散赵军。张黡、陈泽的行列完全大乱,赵卒散乱各自为战,被彪猛的秦军咬杀得最终竟一个都不剩。这次杀戮是如此干净,没有一个活口走失,以至于城里的张耳根本不知道发生了这场战斗。
  陈余看张黡、陈泽和五千人,全没了,刚才活蹦乱跳的五千人转瞬全都消失于阳光世界,成了鬼了。陈余回头对诸将说:“你们觉得我们还要再试一下吗?”
破釜沉舟,项羽大破章邯
  张耳枯守巨鹿城的时候,章邯一直在忙活粮食问题。
  河北省南部的漳河是一条知名的河,就是从前西门豹工作过的那个地方,大巫婆往水里扔大闺女的。它自西向东流动,带着历史的记忆和战火的叹息,穿越现在河北河南两省交境,向东流去。从漳河往北,全是平展无垠的河北大平原,往南也是。漳河往北行进四十公里,就是章邯控制的邯郸城——当然这里已经被他夷为平地了。再往北五十公里,就是攻守的战场巨鹿城。王离正围着巨鹿城,章邯在城南十几里的棘原屯扎。
  章邯料想如果有楚国军或者齐国军前来营救巨鹿,势必首先会攻击大平原上的粮食运输线。
  可以用人工的办法建立起一种复杂地形,弥补大平原上毫无遮拦容易被抢粮的缺点。
  章邯找来几位技术干部,说:“从漳河到棘原的运输线,必须用甬道保护起来。”
  所谓甬道,就是在道路两旁修筑了瓦顶高墙。从前秦始皇为了避免被凡夫俗子看见他的尊容,并且给老神仙下凡见他创造一个私密的空间,就从咸阳一直到骊山等重要景点都修筑了甬道。秦始皇一个人从里边走去景点,就像走在放假期间的宿舍楼走廊里一样。章邯作为当时的少府,固然也了解这种工程的特点,于是想到把这个用于军事了。
  很快,一百公里长的甬道完工了,好像一列凝固的火车,趴在地面上。从漳河上游过来的粮食,通过它源源不断地往巨鹿城下输血。
  王离吃得又肥又白。
  公元前208年的十二月初,巨鹿城被围两个月后,一个孤月寒照的夜晚,项羽的十万楚国大军,中间经过了宋义四十多天的耽搁,终于全部抵达了漳河南岸。漳河南岸的一些小城邑立刻遭了殃,楚军住进去,便在里面猛吃一顿。
  他们都听说赵国的粮食好吃。这些人脸上是瘦削的肌筋,没有什么胖大的家伙,但个个像拉紧的弹弓。
  但是项羽并没有让全军立刻过河,而是派出英布和蒲将军率领两万人先渡过黄河,北上去进攻围巨鹿的秦军。英布、蒲将军的两万队伍,随即进入河北。但见北方冬季的原野,朔风吹撼,白沙平野,人气寡淡,英布、蒲将军引二万军与秦兵交战,取得了一定的战果,但是也并不能扭转什么。不过,二人还是对漳河到棘原一线为秦军输送粮食的甬道进行了数次破坏,多段甬道被破坏得酣畅淋漓,好像被孟姜女哭倒的长城。这给秦军造成的后果是,又肥又白的王离开始吃不到东西,变得不肥不白了。
  这样过了若干时间,具体多少天说不清,但依旧还是本月,项羽遂准备全军悉数渡过黄河。从项羽执行的战法上来讲,其实接近宋义的路子,在抵达赵国南境后,并没有速进,而是在黄河南岸停留了一阵,具体原因不知,但效果是可以使得王离的秦军因继续攻城而更疲敝,同时甬道粮道遭到一定破坏,粮食供应开始受到影响。然后项羽北上到了离赵国更近的地方去等着,从而便于呼应和鼓舞赵国。这种做法,固然和宋义说的等着秦军虽战胜却士卒疲惫后再攻秦军是不同,但也不是项羽说的迅速引兵攻秦。
  与此同时,齐王田市和燕王韩广下面的部将,也有引兵来救赵国的,但都屯扎在离秦军较远的位置,修起营垒,待在自己的壁垒里,不敢主动进攻秦军。
  十二月的这一天,项羽和范增认为自己的十万大军全部渡河的时机已经到了——巨鹿已经被围了三个月了,秦军(王离的秦军)够疲惫的了。并且巨鹿城以北的陈余也遣使者要求楚军全部渡河北上。
  渡河之前,军众饱餐战饭,然后项羽命令,把军中的釜和甑全部凿烂。所谓“釜”,就是陶制的大锅,中间鼓,上面开小口,像个缸,是古代最流行的煮饭锅。而甑,就是罐子底下有孔的。把甑置于釜上,燃火后,釜内的蒸气通过甑底的孔,将甑内的饭蒸熟。“甑中生尘”“釜中生鱼”,就是形容这家人贫困断炊甚久了。我过年的时候就是这样的,锅子里也生尘了,因为做饭的阿姨回家过年去了。
  房子也要烧了,楚兵举着火把,把庐舍全点着了。漳河南岸几个小城邑,从地面向天堂冒起了一道道烟柱,被残冷的冬风翻卷着。
  岸边战士们一线线排队上船了。他们身上都只背了三天的干粮,他们希望自己能够吃满三天。
  渡河完毕后,项羽又传令,把渡船全部凿沉。水面上很快空无一物了,只有青白的天光的倒影在告诉士兵们,我们这十万人要么就是被秦军吃光在河北,要么就是把河北的秦军吃光,总之没有回去的路了。
  秦军在南方和北方战场,战力雄猛,常乘胜逐北,令各国诸侯军亡魂丧胆,谈秦色变,不被逼上死路去,不敢主动对秦发起进攻。
  所以项羽的这一做法是非常高明的,他使得楚军在赵国完全成了客军作战,只有向前,没有退路,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
  此时,诸侯军队也已经在赵国境内,各筑有壁垒。其中齐国人因为宋义的事跟楚国闹翻了,不愿意来,但是齐将田都叛了田荣而来,带兵襄助项羽。燕国则是燕王韩广派大将臧荼领兵前来。赵国张耳的儿子张敖也从代郡收来一万多兵前来。各国军队像赶庙会似的聚在巨鹿南部地区,他们穿着各种不同颜色花里胡哨的军服,打着各色旗幡,好不热闹。
  项羽只带了三天粮食,这意味他必须当即向王离军挤压,没有必要筑什么壁垒,而王离又忙着攻城抽不开身。于是,在王离以南的棘原驻扎的章邯立刻与楚军发生遭遇战。
  章邯把大阵摆开。就见秦军以步、弩、车、骑四个兵种,排成矩形小方阵,小方阵内纵横行列三四十条,约近千人。环卫阵表的是弩兵,前锋和后卫是弩兵横队,面向相反;两翼也是弩兵,一律面外站立,以保护相对脆弱的两翼,对付敌人的截击。这些千人的小方阵在平地上布置,若干小方阵集合成几万人大阵。大阵的形状不外乎圆形(适合防守),矩形,楔形(三角形,适合进攻),甚至会有梅花形。主将章邯居于大阵当中,一旦主将击鼓,各小阵战士持械而进。一旦主将鸣钲,各阵依次而退。钲鼓俱击,则战士就地坐下,呈固守修整状态。同时,章邯身边,还有几面旗子,旗的数量取决于他有多少个小阵。旗帜的颜色也不一样,与小阵旗帜颜色相对应。主将章邯挥动旗子,旗子的舞动方式表达了不同信息,小阵就相应行动。旗进则兵进,旗退则兵退,左挥则左移,右挥则右进,低挥则疾趋——战士们要拔足飞奔。
  秦军各小阵的旌旗五颜六色,其中以黑色地位最高,正是主将居中之旗。
  项羽认为,这种打法是错误和拙劣的。
  项羽骑着一匹猛犸级的战马,站在自己的军阵前,把众将召集在自己的身边,进行布置,诸将分成几个纵队,各自以一两万的兵力,项羽给每个纵队的指挥长官分别规定了进攻的大方向,不外乎从秦军的左侧翼前方杀进去,或者右侧翼前方杀进去,或者从正面杀入,或者从侧翼正面杀入,划分出他们各自所要对付的敌人,要求进攻路线必须是笔直的,笔直的连续进攻有利于激发和维护士气。为了避免被敌人集中兵力各个击破,要求各进攻纵队最后向同一地点汇合。
  项羽指给了他们看秦军阵后侧一方的一个小土丘,上面长着一些枯树的。
  项羽说:“在进攻过程中你们全权负责,不用看我给你们的旗语,我不会改变任何命令或下达任何新命令,我给你们唯一的要求是,笔直进攻,脚掌不许倒转。全力以赴,不计任何牺牲。没有人会负责营救你们,你们唯一能活下去的机会,就是打通血路直到那个枯树丘下与诸将纵队会合。你们都听明白了吗!”
  诸将闻言,无不踊跃奔腾,纷纷领命上马。项羽把正面左纵队交给英布统领,然后眼睛盯着英布,说道:“我带领正面右纵队,愿与将军比赛谁能先至会合之丘!”英布须眉倒竖,口中呜鸣,以铁拳相拱:“上将军,英布若不见将军于丘下,宁愿一死!”恨不得立刻就要狂冲。
  为了保证能冲垮敌人,项羽几乎不留下任何预备队,只是各纵队划路冲杀,各队诸将必须身先士卒。项羽认为像章邯试图使各个部队在进攻中保持一致是没有必要的,也就是力图从一个地点来指挥各个部队或军阵,使它们虽然在相隔很远、甚至被敌人分割的情况下,仍然保持联系和作战协调一致,这是一种计划经济的打法,可能会以严密的组织系统运作而成功,但是面对歇斯底里的斗狠者很可能被击垮。因为他的各个单元部队没有既定明确的攻击目标和自主性,忽左忽右的调动也导致精力浪费和士气沮丧,将官也缺乏行使自主权的空间,从而不易把其战力发挥到极限。而项羽只牢牢抓住两大优越原则:出其不意的突然性和不断前进。最终目的是分割和打垮敌人。
  项羽呐喊一声:“凡我将士,当同生死!杀——!”然后乘着自己的猛犸级战马就像一只狂兽一样踏尘卷沙冲向秦阵,其正右纵队举刃高呼,奔跑紧随。其他诸将的六七支楚军主力纵队好比一股股猛烈的火焰冒出地底,分成几道潮涌似的冲击向秦军的十数万人大阵,皆是诸将长官居先。章邯没有命令秦军全线出击,而是从高处指挥车上指挥各阵单元,交合夹击冲锋陷阵的楚军。楚军诸将纵队则坚定不移地进攻。作为坚定不移的进攻者,在全速奔跑着进行迅猛地进攻时所产生的精神影响是很强大的,跑步向前的士兵往往会感觉不到危险,而站着不动的士兵却要面临敌人猛扑而至,因而可能失去自信和镇静。
  章邯也不愧是一名将,他把二十万军大阵各单元错落布置,仿佛大海漩涡汇集冲荡。而楚军目标明确(枯树丘),呼杀向前,努力切割秦人的军阵。
  项羽在战马上面简直就是一个超人,瞋目高呼,喑呜叱咤,手持一柄青铜大戟,马上备着一柄青铜大戟,向前穿刺,左勾右劈,很多时候他一声两万分贝的叱吼,使得听到的秦军千人皆废。秦军将士在他的路线上股颤身麻,战斗力发挥不出十分之二三,所谓气势夺人,很快他手中大戟的横刺因为穿刺的人骨太多太深而折断,换了另一柄戟一路冲杀。一路之上秦军伏倒的尸体被刺得像烂酱一样,正右纵队喋血前进——踏着敌人的血水而来。
  楚兵千里行军,已经在他们身上没有什么肉了,但是他们每个都是杀人的机器。那些瘦小、黝黑、精悍的吴楚士兵,在与秦军大阵对撞时,陷入兵卒最稠密的地方,戟矛不好用了。楚军纷纷抽出腰剑,这是南方人最擅长的近身肉搏武器,精芒闪烁,稍一疏神之际,就插入了秦人的身体。陕西关中的秦卒,历来以彪悍坚韧著称,有着南征北战并灭六国的优良战绩,但是在此时此刻,被楚军将士性命相扑的气势所震慑压软,纷纷扑倒,骇呼哀鸣。双方的带血残尸在厮杀者脚下横扑草野,秦军无法拦住这些死命向前的楚卒,秦军大阵被穿出一道又一道血的通路,像一条扭动的章鱼被金刚刀分割破碎。
  当此之时,战场外围,齐、燕、魏等诸侯高踞壁垒有十余座,一直不敢纵兵而出,而是站在壁垒墙上看热闹,作壁上之观。他们看见楚国战士无不以一当十,楚兵卒齐呼之声动天,诸将和壁垒内的军队听了一声又一声没有休止、惊天动地的怒吼,无不人人惴恐,个个股战,面无人色。
  旁观的都被吓成这样,当事人的秦军又何以堪。终于,楚国六七支大纵队,成功地从不同方向的通道,直杀贯秦军至枯树丘下汇合。项羽先到,诸将随后满身是血或一跛一拐集齐而至,后面是红着眼珠的大群楚卒们。项羽看到有些身上没有污汗烂血,看上去似乎没有身先士卒的将官,于是令监军吏给盯紧了他们。然后项羽说:“诸公今日如何?”
  诸将齐声朗说:“全如上将军所言!毕集此丘!”
  “秦军真的那么可怕吗?”
  “如上将军所言,楚定胜秦!”众将齐呼。
  “好!如今亡秦之举,全在今天!诸君效死国家,荣于家族,各为前驱,再赴秦军,冲啊!”
  诸将慷慨应诺。于是皆掉转马头,再次把剑锋指向秦军,纷拥冲去。
  这时章邯也在阵中和长史司马欣等人对话呢:“今天楚兵势大,完全不似过去那样,这个领头的项羽,何如人也?”
  司马欣和项氏家族从前有旧交,勒马上前:“将军,项羽是狠角色项梁的侄子,并不是重点清除对象,他一直锥处囊中,名头不大。但此人年仅二十六岁,为人彪悍能战,上月杀死卿子冠军以来,名震诸侯。他如今是诸侯第一号战将,就像鹤立鸡群一般,无人能及。这就好像您如果不临前线,没有人能接替您一样。”
  章邯扶了扶自己的头盔,但却没有从头盔中掏出什么新思想。
  “早知项羽如此勇猛,便不用此战术。”他说毕就传令各阵重新布置,并命司马欣、董翳等人分兵从两侧主动攻击。但是战争中有物质力量,更有精神力量。物质力量被削弱了,可以重建,精神力量被摧毁了,是难以恢复的。楚人勇猛直前、先声夺人的气势,令秦军始终处于下风,惊怯被动,无力抵抗楚卒急风骤雨的攻击。这些迅如怒狮、击如苍鹰的楚军将士,其勇往无前的搏杀气势,压过了秦军战术上的任何努力。秦军阵终于被楚卒纵队反复分割、冲击、撕咬,前后九次战斗,秦军遂无从收拾,被楚军战士打垮。章邯只得无可奈何地收兵向旁侧的安全地区“解去”(撤退)。
  章邯退去了,章邯北边,王离所围困的巨鹿,就敞开地浮现在了楚军和诸侯救兵的视野中了。
  章邯在退去的路上,一直思考着自己失利的原因。是什么东西激发了楚军强大的精神力量呢?章邯思前想后,不能明白。是什么力量把楚军十来万人个个调动得都以一当十,令秦军矮了一头?能做到这一点的将军,也实在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了。
  那大约正是从前一两日的破釜沉舟,到战场上项羽等一干将官身先士卒,而前后激扬起来的吧。
  章邯心想:“虽然我撤退了,但是我的兵力并未大损,先让这项羽去跟王离火拼一场吧,待楚兵疲钝,我再与之决战!”
巨鹿大战
  当章邯退去,项羽收拾战场,然后命校尉骑着马,依次跑到诸侯各国壁垒下,传唤壁垒上的诸侯诸将:“楚上将军命尔等立刻赴楚壁垒会议,有不从命者,楚必攻之!”
  壁垒上的诸侯众将,耳朵中回响着的还是刚才楚军呼啸搏战之声,个个不免心颤胆寒,赶紧都骑了马,带着卫兵,出了各自的壁垒,奔楚军壁垒的辕门去了。
  项羽的意思是,要诸侯的诸将军队,都受项羽指挥,否则,楚军必攻之。这固然是对战役胜利很有益处的事情,而秦的失误就在于章邯和王离这两支大军互无统领,各自为战。但项羽要用攻他们的办法来臣服这些诸侯军,一如当时用杀的办法解决宋义,体现了他对于外交和纵横谋划的相对轻视和不耐烦。
  诸侯的诸将带着亲兵,都来到了楚军营垒前。他们看见项羽楚军的营垒修得比较简陋,似乎本没有借此固守的意思,就是拿两辆缴获的秦军战车,面对面仰翘起车辕相对,作为营门,上面还悬着猎物和人头作为装饰品。这样的营门叫做辕门。
  诸侯众将下马走近辕门,但见门内外的楚卒戈戟耀眼生光,一见到这些楚卒,诸将腿不觉得就全软了,歪眼咧嘴全跪在地上。诸将面无血色,全部用俩腿跪着,膝行着向前挪动,从辕门口直用膝盖“走”到大帐门口,俯伏帐外。项羽走出来,诸将莫敢仰视,项羽对诸将好生劝慰,说:“男儿行于天地之间,宁死沙场,不亡席上。现在王离军围困巨鹿城已有三月,你们愿不愿意择日与我共击王离,上报君王的嘱托,下洗雪自己的前耻?你们也许会死,但至少是死在了男人的战场上。”
  诸将无不激奋知耻愿战,于是诸侯各军皆以兵相属于楚上将军项羽,布置分工,共计二十来万,到了下一个月,即公元前207年一月,遂对王离军摆出包围攻击的态势。这时王离已经围攻巨鹿有三个整月了,可以说,宋义的疲敌策略,还是客观上被兑现了。王离三个月不能拔下巨鹿,其士兵的士气必然已经低落,在章邯战败而自引走后,王离其实就应该撤离巨鹿,改去据守城池或者险要处,待楚军也进入赵国地区日久,给养不济,始来的锐气也开始削弱,乃至走向疲钝时,再以奇计来战败楚军。
  但是王离却没有离开,而且准备和项羽的诸侯联军在城外展开野战。
  从前,王离刚刚受秦二世命令攻赵围住了巨鹿时,有人说,王离是秦朝名将,以强秦之兵,攻新造之赵,拔举赵国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可是这人的门客则论定王离必败,他所依据的公理是,为将三代者必败。为什么呢,因为世代杀死的人太多,最后一代势必要承受这种冤气和不祥。王离祖上为秦宿将已经三代了,爷爷是秦国宿将王翦,曾拔赵国、灭燕国、灭楚国,爸爸王贲灭魏国、降齐国,到他这里正是第三代。
  王离大约也听说了这个让人沮丧的预言。他坐在营帐里,目光射向远处的巨鹿城,为什么区区一城却拿不下来,章邯又逃跑到安全地带去了,剩下自己就将更加玩不转了。
  “章邯这个老狐狸!”
  王离和章邯,可能是互相看不上眼,表现为项羽与章邯大战的时候,王离坐视未动,而章邯对战项羽略遇挫折就撤,把王离活活地丢在了楚军和诸侯联军包围的形势下。王离的级别很高,是武城侯,章邯则是九卿之一,可以算是旗鼓相当。章邯的战绩一贯傲人,王离的出身贵莫能匹,总之俩人都是大鳄,这就使得这两支军队互相不能统属,导致秦军主力被人为地分割为二。由于没有一个明确的统属关系,这两支主力很容易配合失度,这是秦最高统治者没有明确出谁是两支主力的总统帅这一失误的后果。而相形之下,楚国则是举境内之兵专属项羽。像章邯、王离这样,协同配合则是没有了。
  这时候,司粮官来报告,由于章邯大军解去,甬道已经彻底被楚军断绝了。
  王离说:“叫苏角、涉间将军来。”
  苏角、涉间两位高级副将来了。王离说:“现在兵粮没有后续了,我们必须及早与楚军诸侯决战。我们就定明天早上怎样?即刻差人向楚军通报约定作战时刻和地点,我看就在……”
  涉间说:“我看还是突围比较好,突围仍能保持主力,决战的话,士兵已经在巨鹿城下鏖战两月多,士气低落,前者章邯又败,其实章邯败的时候,我就说过咱们也解围先撤去,您……”
  “你不要再说这个了,章邯没有用力打,我们决战沙场,死了也是国家荣耀,像章邯这样退却,按照国法,我就应该去抓了他,传车送到咸阳问斩。我爷爷和我爹一直给我讲,务必勇猛击敌向前。待我擒了项羽,一并把这老狐狸送到咸阳,下吏问罪。你不要再说了,否则军法从事。”
  涉间赶紧把嘴闭上。因为涉间不积极主动,于是王离叫他次日守壁垒,次日自己和苏角引主力大兵和项羽诸侯军团决战。
  这次大战,杀得同样是天昏地暗,楚军与诸侯联军舍身拼搏,屯在巨鹿北边的陈余数万人也参与进来,双方兵卒死伤者横枕草野,一次次互相反复冲锋。经过一番浴血拼杀,楚军与诸侯军最终大破王离,杀苏角,擒王离。随即攻到王离的壁垒,守垒的涉间不愿意降楚,自己把自己烧杀了。这涉间也奇怪,为什么选择自焚呢,难道抹脖子不更爽一些吗,烧起来多疼啊。大约他是不愿意自己的尸体受辱成为楚军拉回去行赏的一百多斤肉票吧。
  不管怎么样,王离的十万大军,遂在公元前207年年初的一月份被夷平。一个帝国曾经繁茂的身影,一支曾经不可战胜、所向无敌的百年秦军团,至此走近了它们覆灭的历史尾声。
  赵王歇和丞相张耳,遂率领着饿得面黄憔悴、风吹打晃的赵国士卒,打开巨鹿城百孔千疮的城门,迎接楚、齐、赵、燕等诸侯联军将领入城。
  东方六国从前曾经在战国时代五次合纵攻秦,中间多是因为楚军是孬种而惨败。这次,以楚军功最大,冠于诸侯,巨鹿之保存,战争形势之逆转,全是楚人之力也。
章邯降楚
  公元前207年一月,王离在被擒灭后,项羽离开残破的巨鹿城,还军南下四十公里,过了漳河,屯扎在漳河南岸。这样做大约是为了跟自己的南方基地更近吧,并且以河流护住自己的北面。章邯军这时候还退守在棘原(巨鹿以南十几里)。到了二月,项羽渡河发起进攻,将章邯战败,章邯退却。
  随后两个月,两军隔着漳河,相互对峙,一直未发生战斗。大约项羽需要休整兵卒,而章邯因为王离败亡导致自己军心也沮丧,所以也暂不愿主动进攻。章邯的策略可能是,项羽背后(南部)的中原多数城邑,还在秦军手上,项羽军属于远来疲战,自己只要坚持据守不战,就能把项羽拖垮,后者粮尽兵疲,于是不战而退。
  但是,章邯同样也是远出陕西关中来到这里的,他的给养线也颇漫长,虽然有赵国粮食可吃,但是还是需要关中继续给自己送来士兵和粮食,才能保证拖垮项羽。
  这时,四月份的时候,关中咸阳的赵高看章邯总是不战,而反倒数次退却,于是生气了。自从前年夏天陈胜造反以来,赵高就有句口头语:“关东这些群盗,无能为也。”秦二世听他说得这么自信,于是尤其地喜欢他了。可是现在都拖了一年半多了,章邯、王离还没有肃清“群盗”,章邯还在前敌拖着乃至退却,赵高就没法交差。
  为什么没法交差呢?中丞相赵高掌管整个国事,前敌不能取胜,自己就没面子,秦二世就会责怪他光会吹嘘而把“国事”败坏至此。于是赵高就想着把责任推给章邯,让章邯做自己的替罪羊。他对秦二世讲:“群盗本来是好破的,但是章邯作战不利,手上二十多万大军,光在赵国花钱,还数次退却,不能替陛下尽忠灭盗。”
  秦二世明白了,原来一切责任都是章邯不好好打仗,于是三月四月期间,秦二世就屡屡派出使者,到棘原前线的章邯这里,来“责诮”(责问)章邯。
  章邯于是在这四月时,召来自己的长史(政委)司马欣,说道:“不如你辛苦一趟,替我跑到咸阳那里跟陛下解释一下。我们并不是畏敌而退却,而是楚军强悍,现在又破了王离,其锋正锐,凭着战胜之威,与我们决战,我们胜算不大,所以需要相持,待他粮草吃尽,士卒懈怠,我们再一举击他。并且,我们的兵也比叛军少,需要关中再继续发兵发粮来,支持我们随后克敌。因此,你还要请陛下再分兵粮来。”
  这司马欣从前当过栎阳县的狱掾,算是法吏,自然说话也颇有条有理,于是说道:“将军放心,我肯定都明禀给陛下。”
  于是司马欣带着卫兵,向西跑去了咸阳。咸阳城里,满是暗淡的暮春阳光。司马欣在皇宫的外宫门外徘徊了三天,说要求见皇帝。结果赵高就是不让他进去,生怕他替章邯分辩,这样秦二世不责怪章邯了,就该责怪我了。司马欣转悠了三天,脑子里一片茫然,好像全世界的昆虫在冬日里穴居,并没有被春暖花开所唤醒,距离春暖花开还有好长一段夜路。
  司马欣茫然的心中,逐渐鲜明起来的一种感觉是恐惧。赵高不让我见皇帝,那是不是因为赵高想制裁我们啊。如果赵高突然把我抓住,然后乱审问一番,给我定个私通盗贼的罪,我不就完了吗?而赵高则照样什么责任都没有,接着享他的福。
  赵高也几乎和他同时想到了这个办法,赶紧派人去捕司马欣。但是司马欣已经踏着昆虫般的轻快脚步不见了,连痕迹和气味都没有留下来。顺着出关的大道寻找,也没有。
  司马欣像一个小飞虫那样穿小路回到了军中,报告说:“将军,我这次根本没见到皇上,只能托朝中别的大臣,去给皇上递话。但是现在赵高用事,群臣谁敢替您说话,即便替您说话,在皇上那里听上去,也没有蚊子响。而赵高说话,皇上则是句句入耳。想来赵高把前线不利的责任,都推给咱们了,皇上只信他的,我这次很抱歉,什么话也没跟皇上说上。”
  章邯说道:“那你觉得下面到底会怎样啊?”
  司马欣想了想,说:“我估计,看赵高这情形,是已经跟您作对了。即便您在前敌打赢了,他也只会更嫉妒您,在未来陷害您。如果您打输了,他更会以此为理由,把您法办。”
  章邯思前想后,只觉得思绪如乱云飞渡,不好整理,于是说:“眼下先把这些统统丢掉不管吧,先接着跟楚军对峙吧。”
  如果一个人需要躲避到打仗中以此去摆脱精神上的困扰,那他一定是愁苦到了极致了。
  于是双方继续对峙,慢慢就到了六月。这时候,赵国大将军陈余,也给章邯写了信来。陈余不但素能交通豪杰,而且喜好儒术,所以把信写的援譬设喻,很有文采:“从前,白起为秦人做事,南征鄢郢,北坑赵括,攻城略地,不可胜计,最后竟被赐死杜邮。蒙恬也为秦人做事,北逐匈奴,开地数千里,竟被斩杀于军事监狱。怎么会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呢?因为他们功劳太大了,秦的主子吝啬,不能尽数封赏他们,于是借助法令把他们诛杀了(对于功劳太大的人,只有杀了他,因为没有晋升空间了)。如今将军为秦人打仗已经到第三年了,手中消耗战死掉的秦卒以十万这个单位来计数,可是诸侯并起越来越多,六国全都复立了。然而赵高这个人,一向阿谀上意,说关外诸侯不足为惧,如今形势紧急,他自己也怕秦皇帝醒悟过来是受他蒙蔽而杀了他。所以他一定会杀了您,以为自己塞责脱祸。总之,天意要亡秦国,智商从0.25到350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个形势,将军有两条出路,一是继续与诸侯为战,不论有功无功妻子老小终将被赵高按在菜板子上斩了;二是倒戈与诸侯合纵,共同伐秦,最后因功割地称王,南面称孤(孤家寡人,这都是王的自称)。您自己考虑吧!”
  章邯也是有私心的人,是自己称王称孤,还是像李斯那样被当作罪人屠宰,他在天堂和地狱的门口稍微徘徊了一下,就立刻开始积极要求进步了。
  章邯于是派了自己信任的军侯(比将军低三级的,将军以下是校尉、司马、军侯),名字叫“始成”的,去找项羽,说:“章邯将军愿意率领大军投降诸侯。”
  “始成”这名字吉利,就是开始求成讲和。
  项羽听了始成的求告,又看了章邯的信,于是就和亚父范增等人商量。范增说道:“现在章邯手上还有二十万之众,即便他想投降,秦军的家小都在关中,若是降了,按照秦法,其家小都得连坐处死。所以,秦军并不愿投降,我们最近也未曾大破秦军。我们不如这样,趁着章邯想投降,没有斗志,其统帅下的秦军必然也疏于防范,我们引军过去,可以一战击败他。这样接下来,是继续攻灭秦军也好,受其投降也好,秦军将卒,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项羽觉得这主意好,于是派出蒲将军引部分军队,乘夜渡过黄河,跑到北面的三户这里,在三户把驻守这里猝不及防的秦军狠揍了一顿。
  章邯闻讯,不知怎么办好了,就在漳河南北无目的地来回运动,跑去增援三户。项羽于是趁机悉起主力,跑到漳河的支流汙水边上,章邯忙调大兵过来应对,结果被项羽主力大破之。
  如果不是章邯想投降,楚军怕是不易取得这两次胜利的。
  时间到了七月,章邯又派始成过来谈讲和的事。项羽这时候的兵粮已经将尽了,并且发现自己并没有彻底吃掉章邯的能力,于是始成的求和终于“成了”。项羽批准接受章邯投降。
  可以说,如果赵高不捣乱,而继续支持和接济章邯,章邯是可以把目前快要没粮了的项羽联军给打跑的。
  而如果章邯不投降,即便不能战败项羽,率其主力二十万,撤退回函谷关以西,则秦还是可以继续割关中地区自保,恢复从前秦国时的地盘,并且,也许六国依旧是难以攻入和占领秦本土。
  但是,章邯最终还是选择了投降。此时章邯的秦军还有二十万,都是来自秦本土的。在受降仪式上,章邯发表了自己的投降感言,深切地自责了自己助纣为虐的长期历史错误,然后说起中性丞相赵高迫害前线将士的丑恶罪行,最后说到自己上有衰老的双亲、下有孱弱的子息,此时恐怕已经全部被赵高族灭了时,他不禁泫然流泪。
  章邯面容哀戚,泪光莹莹,看着他,项羽不禁动了英雄相惜之意,于是不但饶了章邯,甚至还宣布封章邯为“雍王”,拜长史司马欣为“上将军”。所谓雍,就是秦的老祖宗发祥地雍城,今陕西凤翔,从前秦穆公一度定都过的。章邯势必帮着诸侯西征,攻破关中,才能得到自己的这块封国。
  虽然有感情用事在里边,但是封降将章邯为王,未尝不是对六国攻秦事业有利无弊的选择。如果项羽出于为自己叔父项梁报仇的目的考虑,应该杀了章邯,但,这就意味着这二十万降卒不可能再顺服于自己,反秦大业,就再生波折了。项羽不因私怨而杀章邯,是智者有度量的做法。
  这时正是公元前207年的七月(一月擒的王离)。可见,擒王离之后,项羽和章邯之间,互相又拉锯对峙了七个月之久,项羽也确实是吃不掉章邯,才最终接受了他的投降。
  随即到了八月,项羽与诸侯联军三十多万人,开始南下渡过黄河,准备从豫西走廊向西攻入函谷关。项羽命章邯、司马欣统领的秦降卒二十万人,作为前部,在前面开路。
  于是,这五十多万空前绝后的大军,开始朝西而去。
  而与此同时,就在这个八月里,一直在南线作战的刘邦将军,则已经发展到近三万之众,此时终于从中原打通了一条路径,向西攻击到了秦国本土的东南要塞武关,并且在此月攻破了武关,随即预备西北上经过秦国本土的南半部分,直逼咸阳。
  刘邦的战力也是不能小觑的。
  而这时候,唯一不愉快的是赵国大将军陈余。自从去年十二月,诸侯军联手解困巨鹿之围以后,张耳、陈余这对原本父子相待的大贤人名流,就开始见面非常尴尬。赵丞相张耳问大将军陈余说:“赵王与我被困三月,你拥数万之众,在北边坐视不救,这岂是当初我们号称刎刭之交时所希望发生的事?而且,张黡、陈泽两位将军出城求救,你没看到吗?”
  陈余铁青着脸说:“我当然看到了。”
  “那么这两个人如今在哪里?”
  “张黡、陈泽要我一起赴死,以死兑现信诺。我答应了他们,让他们带领五千步卒先试攻秦军,结果杀进去就全没出来。”
  张耳想问,那你为什么不接着挥军进攻,话到嘴边又忍着咽回去了。
  但是张耳脑子里的有另一个念头则怎么也咽不下,那就是,他怀疑张黡、陈泽并不是攻秦军而死,而是被陈余处死了。在随后的半年多时间里,张耳总是找机会就盘问陈余,张黡、陈泽到底是怎么死的,真是秦军杀的吗?我怎么问了王离没有这个情况啊?
  一次在宴饮的时候,张耳又当着宾客这样问。陈余终于恼怒了,说:“想不到足下对我的怨望如此之深!”张耳是诚心为难自己,是对自己当大将军有意见了,于是陈余解下腰带上的黄金大将军印,连着系印的绶带,推给张耳说,“你以为我是真舍不得将军这个职位吗?”
  张耳也一下子很惊愕,当着宾客本能地推脱不接受。陈余把印绶一把放在张耳的案上,说:“对不起我要上厕所!”
  古人经常要上厕所,有时候似乎不需要上厕所时也要去,就好像说我要出去抽口烟,当时没有香烟,去厕所里待待就等于去走廊里抽口烟,同样起到冷静休整的作用。
  陈余从厕所里回来,惊愕地发现张耳已经把黄金将印像个随身听那样挎在自己腰里了。原来,就在他出去的这个空当,张耳的宾客劝张耳说:“天与不取,反受其咎。现在陈余将军主动把印给您,您不拿着,是白白浪费了上天给您的一个好机会,见祥而不为祥,反为祸,上天会事后责怨你的。赶紧挎起来吧。”
  于是张耳老头子就把印绶挎起来,立刻看上去年轻了很多。陈余傻眼了,他原以为自己这么表示一下激愤,张耳能够意识到他自己的行为已经跨越了边线而从此收敛。并且陈余也借机表现一下自己的歉意,毕竟从前不救赵王张耳是不对的,愿意去位以示自责,但这只是意思意思的。不料张耳这个贪心不足的老家伙竟真把他的将印趁机夺了!
  在成功之后的利益面前,俩人开始从朋友变成对手。
  从前俩人号称刎颈之交,陈余把张耳当父亲来侍奉,如今见张耳这么不要脸,陈余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道了一声:“臣就此别去!”说完低着头急趋而出,陈余的兵就都归了张耳。陈余带着几百个追随者,没有事情干,就跑到附近的河流湖泊里打渔抓虾吃着玩。
  这时候是八月,轰轰烈烈的救赵鏖战在本月落下帷幕,六十万大军在夏日骄阳下向西,而陈余却被剩在北方一片雨中。他告诫自己,一定要耐心等待,待最终灭秦以后,自己被不要脸的老头子张耳欺负这事,如果项羽不给自己做主,我就是去求东边的田荣帮忙,也一定要从张耳那里夺回本属于我的战果。陈余握着鱼竿,面对着湖水,狠狠地把渔线投出去。
第七章 鸿门宴上项羽为什么放走刘邦?
刘邦入关中
  当罗马人正在一天一天地建设着罗马时,中国人正在一寸一寸地破坏着秦帝国,这个早产的专制帝国。其中在南线进行破坏的这位成熟的将军,就是长着一副美好大胡子的刘邦,率领着若干沛县的老人儿和收编的陈胜、项梁的散卒,不到一万,从彭城出发,开进了中原东部的陈留县的高阳乡附近,正是公元前207年的初春二月。
  当时是县乡邑三级编制,乡也是有城围的。刘邦到了高阳城外,扎下营来,随后一边休息,就一边问他麾下的一个来自高阳的骑士,你们这高阳城里有什么贤士豪俊吗?愿意跟着我打秦朝谋富贵的。
  骑士说:“那我好好想想啊。”
  这一天,这个骑士骑着自己的马,去高阳城中自己的“里”看老妈。当时老百姓住在城里的小区叫做里。里有里墙,有里门,里里的人家,又自有院墙和家门。这个骑士也是里里人,身份和许多攻击秦帝国的义军士兵一样,未必就是纯的农民。
  他们攻击秦帝国,不是因为秦帝国的地主剥削农民太残酷了,而是秦中央的许多政策,普遍侵害了民众的利益。
  里门口正有一个高级保安,就是管里门一带保安工作的小吏,里监门吏,名字叫作郦食其(yì jī),在那儿值勤呢。
  郦食其对骑士说:“老六,你是去了刘邦将军的队伍中了吗?我正有事要求你呢!”
  骑士一看,认识,这是个狂妄的老头子,身高八尺,平时喜欢读书,但是家贫落魄,没有可保衣食的产业,只好就在这里门口看门,领点工资口粮,养活自己。大约因为读过书,而且脾气也大,所以县里边的贤豪都不敢役使他。县中人都说郦食其是个狂生,就是很狂的读书人。
  骑士说:“郦大伯,我这回来看我妈,也没在外面挣到钱啊。”
  郦食其说,不是这个意思。原来,自从陈胜、项梁等人相继起兵以来,陈胜、项梁下面的诸将,略地经过高阳这里,也有几十拨了。郦食其听说,这些诸将皆“好苛礼自用”,就是注重小节,礼仪繁琐,并且自以为是——这也说明了从前陈胜、项梁下面的诸将,很多都是地方上的豪强家族和官吏,因为同样不满于秦的苛法和各种新的政令以及北击匈奴等举措,并且被这些法令和举措侵害了其自身利益,再加上怀念故国,于是领导民众起来反秦。如今,陈胜、项梁已经都战死了,他们的诸将因此都转在了楚国楚怀王的统一领导下,去进攻秦帝国。但是郦食其觉得这些人都“好苛礼自用”,不能大度地听人之言。
  他对骑士说:“我唯独听说城外驻着的刘邦将军,虽然对人轻慢,但是多有大略,我真想跟着他啊。你能不能替我向沛公(就是沛县县长,刘邦)引见一下啊。”
  骑士说:“只要是不借钱,别的都好办。”
  郦食其又说:“你跟沛公说,高阳城中有个郦生,年岁六十多,人都说他是个狂生,但他自己不认为是个狂生,想跟您认识一下。就这么对他说,好吗?”
  骑士说:“但是沛公不喜欢儒生,就是狂的儒生也不怎么感冒。来拜访他的客人,有戴着儒冠来的,他就站起来,把对方的儒冠抢下来,放在地上,然后撩开下裳,笑嘻嘻地往里边撒尿!他跟人说话,经常大骂。所以,最好不要说你是儒生啊。”
  郦食其说道:“不妨,你就照我教你的话说,好吧!到时候,我谢谢你。”
  骑士骑着马,从郦食其抬起来的挡马杆下面进去了,到了家里,见了老妈,不在话下。
  第二天,骑士出里找到大部队,把那话对刘邦说了:“您不是要找贤士豪俊吗?我们里就有一个,这人……”刘邦这时候已经进了高阳城,住在城里的传舍(就是国家官员专用大旅社)里,听了骑士的话,觉得这人很新鲜,又狂,还是个儒生,自己倒没见过这样的人,于是派人速叫郦食其来。
  不久,郦食其顶着个高高的儒冠,穿着啰唆的衣裳,持杖昂然来访了,经过禀告,未做等待,就被引进去了。
  刘邦因为刚刚到传舍不久,前面行军弄得脚上都是泥,所以他是在一边洗脚的时候,一边传呼叫郦食其进来的。这还不如让老郦在外面等等好。两个女服务员正伺候着在床上坐着的他洗脚呢,刘邦的脚上都是泥土的芬芳,脸上则是一个高鼻子和隆起的脑门,好像海马一样,当时人则觉得像龙一样。
  郦食其进来,按理说见到沛公了,应该下拜,就是把手铺在前面,往手或者地上去触脑袋,但是郦食其见刘邦洗着脚接见自己,对自己不讲礼貌,于是只长揖一下,说道:“足下是打算助秦人攻诸侯呢,还是率诸侯以破秦啊?”
  刘邦当即骂道:“你个丑儒!天下苦秦久矣,所以诸侯相率而攻秦,你怎么胡说我要帮着秦人攻诸侯呢!”
  刘邦气得不但把搓脚布踩在水里,还把一只脚从盆子里腾起来,好像郦食其的话,不但侮辱了他,连脚都看不过去了,不能沉默旁观了。
  “呵呵,”郦食其说,“如果真是要聚集诸侯以诛无道之秦,那就不应该这样不讲礼貌地见我这长者啊!”
  言下之意,秦人不是很尊重老年人。秦国人因为执行法家治国理念,比较强调做事立功,因此大约有人际关系异化的倾向,过于看重物质利益,对宗族伦理亲情不甚看重,据说秦国人的老爸向儿子借斧头,还要遭儿子白眼。这也是法家的一个缺点吧。现在既然是反秦,就不能跟秦国人学,对长者不尊重。
  刘邦没话说了,觉得有理,赶紧对两边的服务员说:“今天就先洗到这儿吧,一天两天也洗不干净,你们先把盆子端出去吧,这样重要的高级场合,你们也不要再进来了。”
  两个服务员捂着鼻子,巴不得地赶紧端着盆子出去了。
  刘邦赶紧站起来,把衣服的带子扣子全都系好了,手一伸,请郦食其老头儿往西边的上座上坐——客人都要朝东上座,自己跪坐在席子上,拱手告了一下罪,道歉说:“您老说得没错,我一时唐突了。哈哈。”
  郦食其坐下。
  刘邦说:“您来,有什么可以教教我这鄙陋之人的吗?”这实际是在面试郦食其了。
  郦食其有很多东西可以选择讲,但是对于眼下的刘邦,讲儒家讲法家都是不合时宜,那都是要等天下治平之后才需要说的事情,于是就捡最有趣的纵横家的故事讲。纵横家是从张仪、苏秦开启的一门学问,专门适合中国这样地大且四方有纵有横的地方。就好像下棋或者打游戏一样,任何一方角逐天下的人,对于其他各方势力,该怎么互相利用,怎么借势保身和攻击敌人,有很多直观而且有趣的原则,以及可以随手拈来的二十多年前的实例。郦食其就把从前战国诸侯合纵攻秦的成败利弊的事,颇讲了一些。刘邦听得津津有味,什么均势啊,什么悬衡啊,都是很有道理的嘛,不知不觉把膝盖前移。
  最后刘邦听得乐坏了(如果是换了那些好守苛礼自以为是的旧贵族,以及豪强官吏带兵反秦者,也许一句话就把郦食其顶回去了。因为你这纵横学都是翻云覆雨、势利小人研究出来的学问),赶紧又招呼说:“外面的,让传舍厨房里做了饭,给长者端过来。长者,您都饿着了吧。”
  不久饭菜摆上来,郦食其吃罢,刘邦就又向他提问请教。
  刘邦说道:“长者啊,我们的情况是这样的。去年秋天十月的时候,楚怀王命令宋义上将军和项羽的主力楚兵,北上去救被围的赵国巨鹿,我则带了四五千人,掠地向西入中原。怀王和我们约定了,北上的军队和我西去的军队,谁能先攻入关中(陕西秦本土,四面是险关,故称关中),就把谁封在那里为王。现在六国都有王了,就秦的这个关中,还可以再有个王啊。于是,我这几个月,就打到了你们这高阳了,现在大约有将近一万人。”
  郦食其点点头。刘邦接着说:“我听说,上个月一月的时候,项羽已经在巨鹿击破了王离,还把王离抓了,并且期间也战败了章邯。如今,章邯兵力还甚盛,大约还有二三十万,现在听说项羽就屯在漳河南,章邯在北,双方互相对峙,一时谁也不敢打,谁也吃不掉谁。所以我想着,趁机赶紧西去,攻破荥阳、洛阳,还是可以抢先到达函谷关,进入关中的。长者您觉得呢,有什么办法?”
  郦食其说:“沛公您现在带着自己的旧兵,还有一路收得的陈胜、项梁将军的散卒,不过万人,想以此径直攻入函谷关攻秦,这可真是将头伸进虎口,瞎子也知道危险啊。您必须等到增加兵力才前进啊。要想兵多,办法就是您得有粮食,没粮食,谁来给您当兵。这两年打仗,吃不到饭的人多了,您粮食多,您就是娘了。我们高阳属于陈留县,那陈留县城就在西边不远,那城里的小米却是有数千万石,沛公要是能据有这些粮食,招募士兵,那才能纵横天下,西入秦关啊。”
  刘邦乐了,说道:“是吗?我却不知道陈留粮食多。”
  郦食其说:“都是从前始皇帝在那里囤积的,不过,陈留城也非常坚固,您这一万兵,怕是几个月都打它不下来。不过呢,我跟陈留县长是好朋友,凭我的纵横之术,我必能说降他。即便他不肯降,您举兵击之,我为内应,帮着给您杀了陈留县令,总能把陈留夺下来。”
  刘邦大喜。于是当即给郦食其安排了一个小车,前去陈留城县,刘邦自将自己的近万人的军队跟在后面,其实,没有武夫在后面做筹码,任是怎样摇动舌头都不好说的。纵横家,必须得是在若干种势力之间发力,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郦食其先入了陈留城,经过一番劝说威吓,陈留县令终于托着大印绶带,出城向刘邦投降了。
  刘邦大喜,随后入城,就封了郦食其为广野君,意思是帮我拓展疆野。君和侯差不多,都有封给他的食邑,远高于各级大夫,现在刘邦军中被封君的,大约还只有曹参一人。
  刘邦在陈留吃了顿饱饭,然后抬着粮食,一边招兵,一边继续西进。陈留这里在今天的开封附近,还是中原中西部地区,属于从前的魏国地盘(魏都大梁即今开封)。刘邦的军众朝着豫西走廊开进。
  所谓豫西走廊,是黄河在河南省西部高地切割出来的一条狭长幽深的走廊,两边都是黄土和山陵,中间是崎岖的低谷。秦人出函谷关直取中原一定就要走这条走廊,反之,六国之人攻入秦本土亦然。走廊西边终点就是陕西东门户的函谷关,走廊的东口就是崇山峻岭险地中的重城荥阳。整个豫西走廊,在河南中西部,属于故韩国地盘了。
  刘邦开入走廊不远,就遇到了张良。
  张良从前在下邳当游侠,在陈胜吴广起义后,他也聚了一百多个少年,在下邳附近遇上了刘邦,遂加入刘邦的部队,当了刘邦的厩将,随后二人又投奔从苏州北上至此的项梁、项羽叔侄,成为项梁集团的一部分。张良劝说项梁找从前战国时代韩国王族的公子成,立为韩王,项梁同意。于是项梁立韩王成,韩王成封张良为韩国司徒。张良就离开刘邦,保着韩王成到韩国故地,也就是豫西走廊东端的洛阳一带,去抢地盘。如今发展了一整年,抢了几个城,随后又都被秦军夺去了,一直没有任何成就。
  刘邦在豫西走廊口遇到张良,大喜,于是就和张良的兵一起行动,竟联手攻取了这一地区的十几个城,但是随后西进不远到洛阳时,却作战失利。于是刘邦就改往南去,南行二百公里,要略定河南南部的南阳郡,然后从南阳以西的陕西的东南大门武关——入关,进入秦本土的东南部。
  张良也跟着刘邦一起去了,而叫韩王成留守在豫西走廊口地区刚刚夺得的十几个城。
  刘邦南下抵达南阳郡,攻击其郡治宛城。南阳郡守吕齮(yǐ)顽强抵抗。刘邦为了跟黄河以北的项羽抢时间,觉得在宛城下面攻城太浪费时间,于是就放掉宛城,直接向西,赶奔两百公里外的武关,试图直接入秦本土。
  张良赶紧发言制止,张良长得有点像女的,所以心也比较细,说道:“沛公,您撇开宛城不攻下来,而向西攻武关,若宛人从后面追击您,前面大秦兵又据关堵住你,这可是危险的路子啊!”
  刘邦明白过来,于是又从西去的路上撤了回来,带着猛将曹参等人,半夜急行军,重又到了宛城城下,把宛城围了三匝。
  第二天早上,宛城的人往下面一看,老天,这魔王怎么又回来了。南阳郡守吕齮急得要抹脖子,看见刘邦摆出非攻破他不可的架势,干脆宣布下城投降了。
  刘邦于是封吕齮为殷侯。这时已是该年七月,刘邦算是取得了重大突破,距离西边的秦本土的东南武关要塞,也不远了。同在本月,项羽也终于正式接受了章邯的投降。
秦朝覆灭
  时间到了下个月——八月,项羽军在稍事休整之后,把雍王章邯留在自己的军中,而以章邯长史司马欣率领着章邯的二十万降卒,在前面开道,项羽和诸侯联军四十万,则紧随其后,向南渡过黄河,准备进入豫西走廊,然后进一步向西攻击函谷关而入击秦国本土。这时候,刘邦也已经离开了南阳郡治宛城向西,一路略平南阳西部郡县,朝着秦本土的东南大门——武关挺进。
  本月中旬,刘邦抵达武关,开始攻击关上守军。
  而这时候,项羽的四十万诸侯联军加二十万秦降军像一片乌云卷动而西,刘邦的数万军攻击武关,在陕西中部秦本土的都城咸阳里,二十四岁的秦皇帝秦二世胡亥,非常愤怒了。我把国家治理得这么好,群盗怎么总是灭不掉。丞相一直说群盗被平下去了,可是现在却是打败了章邯,又威逼我的咸阳,丞相干什么吃的,把国家弄成了这样!
  于是秦二世派使者去责问赵高:“皇帝拜您为中丞相,国家事无论大小,全都由你一人裁决,可是您把盗贼造反的气氛弄得这么炽烈,您这个丞相是怎么当的!”
  赵高吓得浑身哆嗦,连连自称该死该死。使者走后,赵高觉得不能再等了,当即找到自己的女婿阎乐商量。
  赵高哪来的女婿呢,难道赵高是生了女儿然后才把“宝贝儿”扔了?其实最初的宦者不全是经过阉割的,也有由士人充当宦官的。赵高生于隐宫,是指他在奴虏罪人的集中营里诞生,因为从前的七十万刑徒,也叫“隐宫刑徒”,不可能把这帮人全阉割了。
  赵高对自己的女婿讲:“皇上一贯不听咱们忠臣的话,现在他把事情搞砸了,想把责任归到咱们身上,杀灭咱们家族。皇上薄情寡义,什么都干得出来。我看群公子之中,公子婴是个老好人,又仁义又软弱,见人点头哈腰,我们不如换了公子婴来当皇上,咱家就可保全了。”
  于是赵高的女婿阎乐,作为咸阳令(咸阳市长),调动了一千余人,就杀进皇宫了。
  宫里的郎中、宦官有的逃跑,有的格斗,死了数十个。阎乐直冲进秦二世的寝殿,朝着秦二世射箭,两箭射中了秦二世座位的帐子。秦二世坐在案后,气坏了:“左右!过来给我杀这些反贼!”
  两旁人惶惑着不敢动手。秦二世只好转身往卧室里跑,只有一个宦官在后面跟着他。秦二世跑进来,说:“赵高原来要反叛我!”
  “是啊,我早看出来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秦二世来了精神,瞪着眼睛,一时竟忘了自己快要死了。
  “臣正是因为不敢说,才得以活到今天。要是说了,全家早被杀光,而且您也不信。”
  秦二世没话了。人们普遍不敢讲真话,正是暴政催发出的结果啊。
  来不及反思和总结了,阎乐追进来,抬手数落着秦二世的罪状:“足下(没有叫陛下了)骄恣无道,诛杀天下之人,天下共同背叛你,不是我们背叛你。现在你自己给自己打算一下该怎么办吧。”
  秦二世说:“我能见一下丞相吗?”
  阎乐说:“不行!”
  秦二世想了想说:“那,我情愿只留一个郡,做一郡之王,可以吗?把天下转给丞相!”
  阎乐说:“不行。”
  “那我只做个万户侯也可以。”
  阎乐也是不允许。
  秦二世说:“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愿意做一个黔首如何?”
  阎乐说:“丞相交代给我的是,替天下诛杀了足下,足下刚才的请求,我都不敢转报。”
  秦二世气坏了:“那你让我给我自己还打算什么啊?”
  阎乐说:“我让你打算的是,选择怎么个死法。”
  秦二世没话了,他叹了一口气,声音很大,仿佛要把对方叹死。阎乐见他不说话,就挥兵向前。秦二世终于开口了:“我自己来吧,你们帮我预备条绳子就行了。”
  四野的天云沉凝欲堕,秦二世登到了床的高处,然后利用自己的重力,使得六百年二十余代秦王努力造就的中国第一个集权专制帝国,只延续了短短不到二十年的历史就灰飞烟灭。
刘邦受降
  赵高杀了秦二世,但是一时不敢自己当皇帝,就召集群臣说:“秦二世繁刑严诛,刻剥良善,天下多叛,所以我杀了这个昏君。现在,我认为,咱们得找一个贤明的公子继承皇位,那就是子婴,你们觉得怎么样?”
  群臣不敢有二话,都允诺。
  赵高又说:“从前,始皇帝功高盖世,吞并天下,于是才称了皇帝。现在六国复立,秦国的地盘,比当初还少了,只能算是一个王国,如果还称皇帝这样的空名的话,那实在太可笑了。所以我看,叫秦王就好了。”大家也没有话说。
  于是赵高宣布,等着斋戒五日后,请子婴到祖庙里受秦王金玺。
  子婴斋了五天戒,对自己的儿子还有宦官韩谈说:“我听说,赵高跟楚人刘邦约定了,把我们秦家宗室全杀了,然后他俩划地分王关中。丞相赵高哪里是想让我当皇帝啊,他只是杀了二世怕群臣起哄杀他,所以把我推出来了。等到楚人来了,我也就没命了。韩谈,你有些气力,到时候由你下手。我这就装病,你去祖庙里接受那个玉玺,我也不去,丞相必然亲自来催我,他来催我的时候你们就趁机把他杀了。”
  子婴的儿子和宦官韩谈,瞪着大眼,领命伺机待动。
  第二天,中丞相赵高在祖庙里等了好一会儿,说是子婴得了中风了,不能来了,赵高奇怪,怎么突然中风了?“反正就是病了,要么您去看看我爹?”子婴的儿子说。
  于是赵高迈着缓慢的步子,拿着玉玺,到子婴的斋宫里来了。到了子婴床前,子婴怒叫一声:“乱臣在此,还不立诛杀之!”
  宦官韩谈擎着利剑,照着赵高的侧肋就刺上去了,赵高这个皇权专制下的怪胎,冒出一口鲜血,带着欠下的无数冤债,作别了这个纷纭潮涌的历史舞台。
  赵高被杀死了。
  子婴当即也不中风了,立时下床挎上秦王印(从皇帝又缩小回王了),系在腰间,然后以秦王的身份发号施令,诛杀赵高余党亲族,夷灭赵高的三族(父族、母族、妻族)。
  当赵高的尸体摆在车上,领着后面一大队木轱辘马车,上面载着自家的宗族亲戚的尸身,好像一群进城运肉的猪肉贩子车队,在咸阳城中巡行。这时候,一百五十公里以东南,楚军沛县长刘邦,正挥舞着自己的两三万人的队伍,猛攻陕西关中的东南要塞——武关。
  武关在中原西侧,南临深涧,北接山原。刘邦向关上猛攻,终于攻破,随即在这里搞了个“屠武关”活动,然后就沿着山间窄路继续向西北,在秦岭东部的山峦叠嶂中跋涉前进。至次月九月,刘邦已推进到一百五十公里处的雄关峣(yáo)关,这里正有秦王子婴派驻大量秦军集结,位于蓝田县南。
  刘邦急着要抢先进咸阳,于是决意挥动二万主力军,择日攻关。张良说:“此地秦军尚强,恐怕不易攻下。我听说过这秦军主将,他爹是个杀猪的。杀猪卖肉属于商人,根据我的理解,商人家庭长大的儿子贪财好利,只认得钱,没有读书世家的人那么有气节。我们让郦食其老先生拿着珍贵的珠宝过去贿赂他,必有奇效。”
  利诱还不够,还得威逼。张良又教刘邦假装为五万人的大军采办粮草,在山坡坳谷堆积一处处的假粮仓(其实他哪有五万人啊),又在周遭山上张插旗帜,以为疑兵,恐吓秦军。
  刘邦的宾客随从中有个楚人叫陆贾,能说会道,于是跟着郦食其,拉着几车珍宝,给出身屠夫之子的秦国大将送去。
  商人素来脑筋活,这位杀猪的儿子的大将,一见这些珍宝,再加上被山上的粮仓疑兵吓唬,当即决意叛秦降楚。
  谁料,得到回报之后,张良却并不守协议。张良虽为贵族,但特殊情势下,也不迂腐,对刘县长又说:“沛公,现在要降的只是这秦将一人,其他秦军都是本土子弟,爱国愤青,恐怕未必肯跟着他反叛。”
  刘邦说:“那将如何?”
  张良说:“趁着秦将欲降,不设戒备,我们突然袭击,一举可以击破之!”
  刘邦心说,这主意好。于是悉起两三万大军,对峣关内外左右秦军营垒发动突然全面猛攻,后者未加戒备,仓皇应战,全无秩序和调度,被刘邦军众杀得像鸭子一样狂奔乱驰,大败。
  刘邦站在峣关的山巅,腰间挎着护身短剑,剑把上镶有宝石,晶莹夺目。在宝石的棱面上,反射着一线淡桔色的迷离的远古晨曦之光。
  接下来,刘邦追亡逐北,在蓝田南和蓝田北再次大败秦军。随后直至咸阳的八十公里道路上,秦军各处屯军纷纷献关纳邑投降。
  至十月,刘邦驻军咸阳以东三十里的霸水上。此时,刚当了四十六天大王的子婴,接到刘邦派来的劝降信,只好叹息一声,把腰下面的装饰带(黻)摘下来,挂在脖子上,好像一个裁缝似的,然后找了一个出丧的专业仪仗队,簇拥着自己,后面白车素马,出咸阳投降。
  刘邦一看,这个前任皇帝的弟弟,失势的贵人,好像一个破产的裁缝在路边俯首垂肩而立,自己则高站在车上。想起自己从前年轻时,在咸阳城里服劳役,望见秦始皇的法驾出临,正是灿若神仙出于云团,不禁也感慨一声,于是抬抬手,命官吏接过子婴手捧的玉玺,将这一行人,押随在军中。
平民陈平的远大志向
  刘邦带着自己的数万大军,穿越咸阳主大街——这是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人口最多的大都会,在咸阳民众惊疑怯惧的目光中,直奔宫城。
  刘邦在这个冬天里,在咸阳城里做了什么,早已无从查证了,我们只得在前人的故纸堆里摸索,希望能在字里行间翻出一丝模糊的线索来。
  当时,刘邦下面的诸将,不外乎就是曹参、樊哙、郦商、夏侯婴,以及周勃、灌婴、傅宽之类,争着带着自己的部曲,往咸阳城里的金帛财物的府库里跑,把里边的好东西,都抢出,然后定了个岗位系数,按官的大小都分了。萧何觉得这些东西都不能升值,就跑到秦王朝的国家图书馆,把里边的文书档案、地图户籍,全都抢着搬到自己的军中。
  而刘邦则进驻了秦皇帝宫,但见宫室、帷帐、狗马、珍宝、妇女以千数,金碧辉煌,炫人眼目。这都是秦国在四五百年的历史中不断积累的,包括两三百年的诸侯兼并战争中从东方列国掠得的巨大财富,差不多天下一半的财富都在咸阳。刘邦乐了,像阿里巴巴进了强盗的山洞,当时就想住在这儿不出来了。
  他的同乡、满脸试管刷一样胡茬子的樊哙跑进来劝谏:“县长,你这是忘了本啊,金银财宝都是消磨革命意志的毒药啊!”
  刘邦大怒:“岗位系数从1到10,我的岗位系数至少是10,你的岗位系数也就是5,你们分了那么多些金子绸缎,我分些狗马妇女和帷幄宝器,不对吗?不应该吗?”
  樊哙说:“我原以为您是只大公鸡,您在山坡上一叫唤,天下就会大亮,谁想您却是只大母鸡,只会卧在绫罗绸缎上孵蛋!”
  刘邦气得:“你爷爷(尔公)我今天非扒了你的皮,割了你的舌头!”说完,拿起一个金尿壶就扔樊哙。樊哙好像垒球手一样,一把接了金尿壶,抱着尿壶和脑袋,逃出了宫门。
  刘邦气咻咻骂骂咧咧地在秦宫室群里乱走发了一通火,找了一顿茬,最后自己累了,找了个安静软和的地方趴下了。
  刚卧下没多久,张良又进来骚扰刘邦了,他见刘邦卧在那里,身下面压着错金错银的铜饭盒子,摆在面前准备吃,两旁都是金金铜铜的鼎啊、簋(guǐ,盛放饭食的器皿)啊、灯台啊、熏炉啊、鎏金壶龙凤盘啊,好像一个废品站的老板卧在一堆收过来的罐头瓶、电缆、旧锅废轮胎里。
  看见张良进来,刘邦不得不肃穆了一点,扬起脖子,警惕地望着他:“先生有了自己的窝了吗?现在天冷,得找个帷幕厚的宫室住。”
  张良说:“沛公,秦皇帝无道,所以您才有了今天。但是您为天下除去残贼,应该缟素为资(只要朴素的物品),现在刚刚入秦,就安享其乐,住在秦王的富贵窟里,这就是所谓的助桀为虐啊。我觉得樊哙说得很有道理啊,所谓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啊,您还是照他说的意思,搬出去吧。”
  刘邦扭捏了一会儿,心想,我这刚刚到了一个终点,但是好像已经同时开启了一个起点啊,于是说:“我当然知道他说的道理,但是用不着这个满口试管刷的屠狗户来说我,先生说的话其实我也想到了。这样,我不在这里住,他们也不许偷着猛捞,看看那些装着珍宝财物的府库,不管是抢过的还是没抢过的,都一律给我封上,然后全军撤出咸阳,还驻霸上。今晚我就动身,只拿两卷绸缎被子还有一些高档擦脚布。我这些天苦于奔波,根本没踏实洗过脚。”
  张良见对方真听自己的,就由衷一笑,一揖而去,刘邦大军旋即开出城外霸上驻扎。刚刚遭了一点洗劫的咸阳百官富豪,方才像遭了骚扰的一窝鸡一样,又略略趴在鸡窝里的横栏上,等待下一轮可能的大骚扰了。
  刘邦能够不住在皇宫里,相比于后来改朝换代时的战胜者们,实在也是很难得的了。刘邦带着他的部队在霸上驻扎,到了下一月,十一月,就准备召开政治协商会议。
  大会上,刘邦说:“父老受秦的苛法久矣,诽谤的人就要灭族,扎堆谈话都要弃市。我跟诸侯约好了,先入关者做这里的王,我应当王于关中。如今我跟父老们约好,就三个章法:第一,杀人者死;第二和第三,伤人者和偷东西的各抵其罪。其余的秦法都除去。诸吏人都照旧从事原来工作不变。我来这里,是为父老除暴的,不是要有所侵害,你们不要怕。我之所以回军驻在霸上,是等着诸侯来一起定约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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