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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爱情的容量》txt

周国平 (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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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悖论(1)

把幸福作为研究课题是一件冒险的事。“幸福”一词的意义过于含混,几乎所有人都把自己向往而不可得的境界称作“幸福”,但不同的人所向往的境界又是多么不同。哲学家们提出过种种幸福论,可以担保的是,没有一种能够为多数人所接受。至于形形色色所谓幸福的“秘诀”,如果不是江湖偏方,也至多是一些老生常谈罢了。
幸福是一种太不确定的东西。一般人把愿望的实现视为幸福,可是,一旦愿望实现了,就真感到幸福么?萨特一生可谓功成愿遂,常人最企望的两件事,爱情的美满和事业的成功,他几乎都毫无瑕疵地得到了,但他在垂暮之年却说:“生活给了我想要的东西,同时它又让我认识到这没多大意思。不过你有什么办法?”
所以,我对一切关于幸福的抽象议论都不屑一顾,而对一切许诺幸福的翔实方案则简直要嗤之以鼻了。
最近读莫洛亚的《人生五大问题》,最后一题也是“论幸福”。但在前四题中,他对与人生幸福密切相关的问题,包括爱情和婚姻,家庭、友谊、社会生活,作了生动透剔的论述,令人读而不倦。幸福问题的讨论历来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社会方面,关系到幸福的客观条件;另一是心理方面,关系到幸福的主观体验。作为一位优秀的传记和小说作家,莫洛亚的精彩之处是在后一方面。就社会方面而言,他的见解大体是肯定传统的,但由于他体察人类心理,所以并不失之武断,给人留下了思索和选择的余地。

自古以来,无论在文学作品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爱情和婚姻始终被视为个人幸福之命脉所系。多少幸福或不幸的喟叹,都缘此而起。按照孔德的说法,女人是感情动物,爱情和婚姻对于女人的重要性自不待言。但即使是行动动物的男人,在事业上获得了辉煌的成功,倘若在爱情和婚姻上失败了,他仍然会觉得自己非常不幸。
可是,就在这个人们最期望得到幸福的领域里,却很少有人敢于宣称自己是真正幸福的。诚然,热恋中的情人个个都觉得自己是幸福女神的宠儿,但并非人人都能得到热恋的机遇,有许多人一辈子也没有品尝过个中滋味。况且热恋未必导致美满的婚姻,婚后的失望、争吵、厌倦、平淡、麻木几乎是常规,终身如恋人一样缱绻的夫妻毕竟只是幸运的例外。
从理论上说,每一个人在异性世界中都可能有一个最佳对象,一个所谓的“唯一者”、“独一无二者”,或如吉卜林的诗所云,“一千人中之一人”。但是,人生短促,人海茫茫,这样两个人相遇的几率差不多等于零。如果把幸福寄托在这相遇上,幸福几乎是不可能的。不过,事实上,爱情并不如此苛求,冥冥中也并不存在非此不可的命定姻缘。正如莫洛亚所说:“如果因了种种偶然(按:应为必然)之故,一个求爱者所认为独一无二的对象从未出现,那么,差不多近似的爱情也会在另一个对象身上感到。”期待中的“唯一者”,会化身为千百种形象向一个渴望爱情的人走来。也许爱情永远是个谜,任何人无法说清自己所期待的“唯一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只有到了堕入情网,陶醉于爱情的极乐,一个人才会惊喜地向自己的情人喊道:“你就是我一直期待着的那个人,就是那个唯一者。”
幸福的悖论(2)
究竟是不是呢?
也许是的。这并非说,他们之间有一种宿命,注定不可能爱上任何别人。不,如果他们不相遇,他们仍然可能在另一个人身上发现自己的“唯一者”。然而,强烈的感情经验已经改变了他们的心理结构,从而改变了他们与其他可能的对象之间的关系。犹如经过一次化合反应,他们都已经不是原来的元素,因而不可能再与别的元素发生相似的反应了。在这个意义上,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次震撼心灵的爱情,而且只有少数人得此幸遇。
也许不是。因为“唯一者”本是痴情的造影,一旦痴情消退,就不再成其“唯一者”了。莫洛亚引哲学家桑塔耶那的话说:“爱情的十分之九是由爱人自己造成的,十分之一才靠那被爱的对象。”凡是经历过热恋的人都熟悉爱情的理想化力量,幻想本是爱情不可或缺的因素。太理智、太现实的爱情算不上爱情。最热烈的爱情总是在两个最富于幻想的人之间发生,不过,同样真实的是,他们也最容易感到幻灭。如果说普通人是因为运气不佳而不能找到意中人,那么,艺术家则是因为期望过高而对爱情失望的。爱情中的理想主义往往导致拜伦式的感伤主义,又进而导致纵欲主义,唐璜有过一千零三个情人,但他仍然没有找到他的“唯一者”,他注定找不到。
无幻想的爱情太平庸,基于幻想的爱情太脆弱,幸福的爱情究竟可能吗?我知道有一种真实,它能不断地激起幻想,有一种幻想,它能不断地化为真实。我相信,幸福的爱情是一种能不断地激起幻想、又不断地被自身所激起的幻想改造的真实。

爱情是无形的,只存在于恋爱者的心中,即使人们对于爱情的感受有千万差别,但在爱情问题上很难作认真的争论。婚姻就不同了,因为它是有形的社会制度,立废取舍,人是有主动权的。随着文明的进展,关于婚姻利弊的争论愈演愈烈。有一派人认为婚姻违背人性,束缚自由,败坏或扼杀爱情,本质上是不可能幸福的。莫洛亚引婚姻反对者的话说:“一对夫妇总依着两人中较为庸碌的一人的水准而生活的。”此言可谓刻薄。但莫洛亚本人持赞成婚姻的立场,认为婚姻是使爱情的结合保持相对稳定的唯一方式。只是他把艺术家算作了例外。
在拥护婚姻的一派人中,对于婚姻与爱情的关系又有不同看法。两个截然不同的哲学家,尼采和罗素,都要求把爱情与婚姻区分开来,反对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而主张婚姻以优生和培育后代为基础,同时保持婚外爱情的自由。法国哲学家阿兰认为,婚姻的基础应是逐渐取代爱情的友谊。莫洛亚修正说:“在真正幸福的婚姻中,友谊必得与爱情融和一起。”也许这是一个比较令人满意的答案。爱情基于幻想和冲动,因而爱情的婚姻结局往往不幸。但是,无爱情的婚姻更加不幸。仅以友谊为基础的夫妇关系诚然彬彬有礼,但未免失之冷静。保持爱情的陶醉和热烈,辅以友谊的宽容和尊重,从而除去爱情难免会有的嫉妒和挑剔,正是加固婚姻的爱情基础的方法。不过,实行起来并不容易,其中诚如莫洛亚所说必须有诚意,但单凭诚意又不够。爱情仅是感情的事,婚姻的幸福却是感情、理智、意志三方通力合作的结果,因而更难达到。“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此话也可解为:千百种因素都可能导致婚姻的不幸,但没有一种因素可以单独造成幸福的婚姻。结婚不啻把爱情放到琐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去经受考验,莫洛亚说得好,准备这样做的人不可抱着买奖券侥幸中头彩的念头,而必须像艺术家创作一部作品那样,具有一定要把这部艰难的作品写成功的决心。
幸福的悖论(3)

两性的天性差异可以导致冲突,从而使共同生活变得困难,也可以达成和谐,从而造福人生。
尼采曾说:“同样的激情在两性身上有不同的节奏,所以男人和女人不断地发生误会。”可见,两性之间的和谐并非现成的,它需要一个彼此接受、理解、适应的过程。
一般而论,男性重行动,女性重感情,男性长于抽象观念,女性长于感性直觉,男性用刚强有力的线条勾画出人生的轮廓,女性为之抹上美丽柔和的色彩。
欧洲妇女解放运动初起时,一班女权主义者热情地鼓动妇女走上社会,从事与男子相同的职业。爱伦凯女士指出,这是把两性平权误认作两性功能相等了。她主张女子在争得平等权利之后,回到丈夫和家庭那里去,以自由人的身份从事其最重要的工作——爱和培育后代。现代的女权主义者已经越来越重视发展女子天赋的能力,而不再天真地孜孜于抹平性别差异了。
女性在现代社会中的特殊作用尚有待于发掘。马尔库塞认为,由于女性与资本主义异化劳动世界相分离,因此她们能更多地保持自己的感性,比男子更人性化。的确,女性比男性更接近自然,更扎根于大地,有更单纯的、未受污染的本能和感性。所以,莫洛亚说:“一个纯粹的男子,最需要一个纯粹的女子去补充他……因了她,他才能和种族这深切的观念保持恒久的接触。”又说:“我相信若是一个社会缺少女人的影响,定会堕入抽象,堕入组织的疯狂,随后是需要专制的现象……没有两性的合作,决没有真正的文明。”在人性片面发展的时代,女性是一种人性复归的力量。德拉克罗瓦的名画《自由神引导人民》,画中的自由神是一位袒着胸脯、未着军装、面容安详的女子。歌德诗曰:“永恒之女性,引导我们走。”走向何方?走向一个更实在的人生,一个更人情味的社会。
莫洛亚可说是女性的一位知音。人们常说,女*慕男性的“力”,男*慕女性的“美”。莫洛亚独能深入一步,看出:“真正的女*慕男性的‘力’,因为她们稔知强有力的男子的弱点。”“女人之爱强的男子只是表面的,且她们所爱的往往是强的男子的弱点。”我只想补充一句:强的男子可能对千百个只知其强的崇拜者无动于衷,却会在一个知其弱点的女人面前倾倒。

男女之间是否可能有真正的友谊?这是在实际生活中常常遇到、常常引起争论的一个难题。即使在最封闭的社会里,一个人恋爱了,或者结了婚,仍然不免与别的异性接触和可能发生好感。这里不说泛爱者和爱情转移者,一般而论,一种排除情欲的澄明的友谊是否可能呢?
莫洛亚对这个问题的讨论是饶有趣味的。他列举了三种异性之间友谊的情形:一方单恋而另一方容忍;一方或双方是过了恋爱年龄的老人;旧日的恋人转变为友人。分析下来,其中每一种都不可能完全排除性吸引的因素。道德家们往往攻击这种“杂有爱的成分的友谊”,莫洛亚的回答是:即使有性的因素起作用,又有什么要紧呢!“既然身为男子与女子,若在生活中忘记了肉体的作用,始终是个疯狂的行为。”
异性之间的友谊即使不能排除性的吸引,它仍然可以是一种真正的友谊。蒙田曾经设想,男女之间最美满的结合方式不是婚姻,而是一种肉体得以分享的精神友谊。拜伦在谈到异性友谊时也赞美说:“毫无疑义,性的神秘力量在其中也如同在血缘关系中占据着一种天真无邪的优越地位,把这和谐音调弄到一种更微妙的境界。如果能摆脱一切友谊所防止的那种热情,又充分明白自己的真实情感,世间就没有什么能比得上做女人的朋友了,如果你过去不曾做过情人,将来也不愿做了。”在天才的生涯中起重要作用的女性未必是妻子或情人,有不少倒是天才的精神挚友,只要想一想贝蒂娜与歌德、贝多芬,梅森葆夫人与瓦格纳、尼采、赫尔岑、罗曼?罗兰,莎乐美与尼采、里尔克、弗洛伊德,梅克夫人与柴可夫斯基,就足够了。当然,性的神秘力量在其中起的作用也是不言而喻的。区别只在于,这种力量因客观情境或主观努力而被限制在一个有益无害的地位,既可为异性友谊罩上一种为同性友谊所未有的温馨情趣,又不致像爱情那样激起一种疯狂的占有欲。

在经过种种有趣的讨论之后,莫洛亚得出了一个似乎很平凡的结论:幸福在于爱,在于自我的遗忘。
当然,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康德曾经提出理性面临的四大二律背反,我们可以说人生也面临种种二律背反,爱与孤独便是其中之一。莫洛亚引用了拉伯雷《巨人传》中的一则故事。巴奴越去向邦太葛吕哀征询关于结婚的意见,他在要不要结婚的问题上陷入了两难的困境:结婚吧,失去自由,不结婚吧,又会孤独。其实这种困境不独在结婚问题上存在。个体与类的分裂早就埋下了冲突的种子,个体既要通过爱与类认同,但又不愿完全融入类之中而丧失自身。绝对的自我遗忘和自我封闭都不是幸福,并且也是不可能的。在爱之中有许多烦恼,在孤独之中又有许多悲凉。另一方面呢,爱诚然使人陶醉,孤独也未必不使人陶醉。当最热烈的爱受到创伤而返诸自身时,人在孤独中学会了爱自己,也学会了理解别的孤独的心灵和深藏在那些心灵中的深邃的爱,从而体味到一种超越的幸福。
一切爱都基于生命的欲望,而欲望不免造成痛苦。所以,许多哲学家主张节欲或禁欲,视宁静、无纷扰的心境为幸福。但另一些哲学家却认为拼命感受生命的欢乐和痛苦才是幸福,对于一个生命力旺盛的人,爱和孤独都是享受。如果说幸福是一个悖论,那么,这个悖论的解决正存在于争取幸福的过程之中。其中有斗争,有苦恼,但只要希望尚存,就有幸福。所以,我认为莫洛亚这本书的结尾句是说得很精彩的:“若将幸福分析成基本原子时,亦可见它是由斗争与苦恼形成的,唯此斗争与苦恼永远被希望所挽救而已。”
1987.3
时光村落里的往事
——蓝蓝《人间情书》序

人分两种,一种人有往事,另一种人没有往事。
有往事的人爱生命,对时光流逝无比痛惜,因而怀着一种特别的爱意,把自己所经历的一切珍藏在心灵的谷仓里。
世上什么不是往事呢?此刻我所看到、听到、经历到的一切,无不转瞬即逝,成为往事。所以,珍惜往事的人便满怀爱怜地注视一切,注视即将被收割的麦田,正在落叶的树,最后开放的花朵,大路上边走边衰老的行人。这种对万物的依依惜别之情是爱的至深源泉。由于这爱,一个人才会真正用心在看,在听,在生活。
是的,只有珍惜往事的人才真正在生活。
没有往事的人对时光流逝毫不在乎,这种麻木使他轻慢万物,凡经历的一切都如过眼烟云,随风飘散,什么也留不下。他根本没有想到要留下。他只是貌似在看、在听、在生活罢了,实际上早已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珍惜往事的人也一定有一颗温柔爱人的心。
当我们的亲人远行或故世之后,我们会不由自主地百般追念他们的好处,悔恨自己的疏忽和过错。然而,事实上,即使尚未生离死别,我们所爱的人何尝不是在时时刻刻离我们而去呢?
浩渺宇宙间,任何一个生灵的降生都是偶然的,离去却是必然的;一个生灵与另一个生灵的相遇总是千载一瞬,分别却是万劫不复。说到底,谁和谁不同是这空空世界里的天涯沦落人?
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你已经习惯了和你所爱的人的相处,仿佛日子会这样无限延续下去。忽然有一天,你心头一惊,想起时光在飞快流逝,正无可挽回地把你、你所爱的人以及你们共同拥有的一切带走。于是,你心中升起一股柔情,想要保护你的爱人免遭时光劫掠。你还深切感到,平凡生活中这些最简单的幸福也是多么宝贵,有着稍纵即逝的惊人的美……

人是怎样获得一个灵魂的?
通过往事。
正是被亲切爱抚着的无数往事使灵魂有了深度和广度,造就了一个丰满的灵魂。在这样一个灵魂中,一切往事都继续活着:从前的露珠在继续闪光,某个黑夜里飘来的歌声在继续回荡,曾经醉过的酒在继续芳香,早已死去的亲人在继续对你说话……你透过活着的往事看世界,世界别具魅力。活着的往事——这是灵魂之所以具有孕育力和创造力的秘密所在。
在一切往事中,童年占据着最重要的篇章。童年是灵魂生长的源头。我甚至要说,灵魂无非就是一颗成熟了的童心,因为成熟而不会再失去。圣埃克絮佩里创作的童话中的小王子说得好:“使沙漠显得美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口水井。”我相信童年就是人生沙漠中的这样一口水井。始终携带着童年走人生之路的人是幸福的,由于心中藏着永不枯竭的爱的源泉,最荒凉的沙漠也化作了美丽的风景。

“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这是英国诗人库柏的诗句。我要补充说:在乡村中,时间保持着上帝创造时的形态,它是岁月和光阴;在城市里,时间却被抽象成了日历和数字。
在城市里,光阴是停滞的。城市没有季节,它的春天没有融雪和归来的候鸟,秋天没有落叶和收割的庄稼。只有敏感到时光流逝的人才有往事,可是,城里人整年被各种建筑物包围着,他对季节变化和岁月交替会有什么敏锐的感觉呢?
何况在现代商业社会中,人们活得愈来愈匆忙,哪里有工夫去注意草木发芽、树叶飘落这种小事!哪里有闲心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心灵感受!时间就是金钱,生活被简化为尽快地赚钱和花钱。沉思未免奢侈,回味往事简直是浪费。一个古怪的矛盾:生活节奏加快了,然而没有生活。天天争分夺秒,岁岁年华虚度,到头来发现一辈子真短。怎么会不短呢?没有值得回忆的往事,一眼就望到了头。

就在这样一个愈来愈没有往事的世界上,一个珍惜往事的人悄悄写下了她对往事的怀念。这是一些太细小的往事,就像她念念不忘的小花、甲虫、田野上的炊烟、井台上的绿苔一样细小。可是,在她心目中,被时光带来又带走的一切都是造物主写给人间的情书,她用情人的目光从其中读出了无穷的意味,并把它们珍藏在忠贞的心中。
这就是摆在你们面前的这本《人间情书》。你们将会发现,我的序中的许多话都是蓝蓝说过的,我只是稍作概括罢了。
蓝蓝上过大学,出过诗集,但我觉得她始终只是个乡下孩子。她的这本散文集也好像是乡村田埂边的一朵小小的野花,在温室鲜花成为时髦礼品的今天也许是很不起眼的。但是,我相信,一定会有读者喜欢它,并且想起泰戈尔的著名诗句——
“我的主,你的世纪,一个接着一个,来完成一朵小小的野花。”
1993.1
永远未完成

高鹗续《红楼梦》,金圣叹腰斩《水浒》,其功过是非,累世迄无定论。我们只知道一点:中国最伟大的两部古典小说处在永远未完成之中,没有一个版本有权自命是唯一符合作者原意的定本。
舒伯特最著名的交响曲只有两个乐章,而非如同一般交响曲那样有三至四个乐章,遂被后人命名为《未完成》。好事者一再试图续写,终告失败,从而不得不承认:它的“未完成”也许比任何“完成”更接近完美的形态。
卡夫卡的主要作品在他生前均未完成和发表,他甚至在遗嘱中吩咐把它们全部焚毁。然而,正是这些他自己不满意的未完成之作,死后一经发表,便奠定了他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巨人地位。
凡大作家,哪个不是在死后留下了许多未完成的手稿?即使生前完成的作品,他们何尝不是常怀一种未完成的感觉,总觉得未尽人意,有待完善?每一个真正的作家都有一个梦:写出自己最好的作品。可是,每写完一部作品。他又会觉得那似乎即将写出的最好的作品仍未写出。也许,直到生命终结,他还在为未能写出自己最好的作品而抱憾。然而,正是这种永远未完成的心态驱使着他不断超越自己,取得了那些自满之辈所不可企及的成就。在这个意义上,每一个真正的作家一辈子只是在写一部作品,他的生命之作。只要他在世一日,这部作品就不会完成。
而且,一切伟大的作品在本质上是永远未完成的,它们的诞生仅是它们生命的开始,在今后漫长的岁月中,它们仍在世世代代读者心中和在文化史上继续生长,不断被重新解释,成为人类永久的精神财富。
相反,那些平庸作家的趋时之作,不管如何畅销一时,决无持久的生命力。而且我可以断言,不必说死后,就在他们活着时,你去翻检这类作家的抽屉,也肯定找不到积压的未完成稿。不过,他们也谈不上完成了什么,而只是在制作和销售罢了。

无论在文学作品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最动人心魄的爱情似乎都没有圆满的结局。由于社会的干涉、天降的灾祸、机遇的错位等外在困境,或由于内心的冲突、性格的悲剧、致命的误会等内在困境,有情人终难成为眷属。然而,也许正因为未完成,我们便在心中用永久的怀念为它们罩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终成眷属的爱情则不免黯然失色,甚至因终成眷属而寿终正寝。
这么说来,爱情也是因未完成而成其完美的。
其实,一切真正的爱情都是未完成的。不过,对于这“未完成”,不能只从悲剧的意义上作狭隘的理解。真正的爱情是两颗心灵之间不断互相追求和吸引的过程,这个过程不应该因为结婚而终结。以婚姻为爱情的完成,这是一个有害的观念,在此观念支配下,结婚者自以为大功告成,已经获得了对方,不需要继续追求了。可是,求爱求爱,爱即寓于追求之中,一旦停止追求,爱必随之消亡。相反,好的婚姻则应当使爱情始终保持未完成的态势。也就是说,相爱双方之间始终保持着必要的距离和张力,各方都把对方看做独立的个人,因而是一个永远需要重新追求的对象,决不可能一劳永逸地加以占有。在此态势中,彼此才能不断重新发现和欣赏,而非互相束缚和厌倦,爱情才能获得继续生长的空间。
当然,再好的婚姻也不能担保既有的爱情永存,杜绝新的爱情发生的可能性。不过,这没有什么不好。世上没有也不该有命定的姻缘。人生魅力的前提之一恰恰是,新的爱情的可能性始终向你敞开着,哪怕你并不去实现它们。如果爱情的天空注定不再有新的云朵飘过,异性世界对你不再有任何新的诱惑,人生岂不太乏味了?靠闭关自守而得维持其专一长久的爱情未免可怜,唯有历尽诱惑而不渝的爱情才富有生机,真正值得自豪。

弗洛斯特在一首著名的诗中叹息:林中路分为两股,走上其中一条,把另一条留给下次,可是再也没有下次了。因为走上的这一条路又会分股,如此至于无穷,不复有可能回头来走那条未定的路了。
这的确是人生境况的真实写照。每个人的一生都包含着许多不同的可能性,而最终得到实现的仅是其中极小的一部分,绝大多数可能性被舍弃了,似乎浪费掉了。这不能不使我们感到遗憾。
但是,真的浪费掉了吗?如果人生没有众多的可能性,人生之路沿着唯一命定的轨迹伸展,我们就不遗憾了吗?不,那样我们会更受不了。正因为人生的种种可能性始终处于敞开的状态,我们才会感觉到自己是命运的主人,从而踌躇满志地走自己正在走着的人生之路。绝大多数可能性尽管未被实现,却是现实人生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正是它们给那极少数我们实现了的可能性罩上了一层自由选择的光彩。这就好像尽管我们未能走遍树林里纵横交措的无数条小路,然而,由于它们的存在,我们即使走在其中一条上也仍能感受到曲径通幽的微妙境界。
回首往事,多少事想做而未做。瞻望前程,还有多少事准备做。未完成是人生的常态,也是一种积极的心态。如果一个人感觉到活在世上已经无事可做,他的人生恐怕就要打上句号了。当然,如果一个人在未完成的心态中和死亡照面,他又会感到突兀和委屈,乃至于死不瞑目。但是,只要我们认识到人生中的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无论死亡何时到来,人生永远未完成,那么,我们就会在生命的任何阶段上与死亡达成和解,在积极进取的同时也保持着超脱的心境。
1993.3
生命本来没有名字
这是一封读者来信,从一家杂志社转来的。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读者,都会收到读者的来信,这很平常。我不经意地拆开了信封。可是,读了信,我的心在一种温暖的感动中颤栗了。
请允许我把这封不长的信抄录在这里——
“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您,每一种尝试都令自己沮丧,所以就冒昧地开口了,实在是一份由衷的生命对生命的亲切温暖的敬意。”
“记住你的名字大约是在七年前,那一年翻看一本《父母必读》,上面有一篇写孩子的或者是写给孩子的文章,是印刷体却另有一种纤柔之感,觉得您这个男人的面孔很别样。”
“后来慢慢长大了,读您的文章便多了,常推荐给周围的人去读,从不多聒噪什么,觉得您的文章和人似乎是很需要我们安静的,因为什么,却并不深究下去了。”
“这回读您的《时光村落里的往事》,恍若穿行乡村,沐浴到了最干净最暖和的阳光。我是一个卑微的生命,但我相信您一定愿意静静地听这个生命说:‘我愿意静静地听您说话……’ 我从不愿把您想象成一个思想家或散文家,您不会为此生气吧。”
“也许再过好多年之后,我已经老了,那时候,我相信为了年轻时读过的您的那些话语,我要用心说一声:谢谢您!”
信尾没有落款,只有这一行字:“生命本来没有名字吧,我是,你是。”我这才想到查看信封,发现那上面也没有寄信人的地址,作为替代的是“时光村落”四个字。我注意了邮戳,寄自河北怀来。
从信的口气看,我相信写信人是一个很年轻的刚刚长大的女孩,一个生活在穷城僻镇的女孩。我不曾给《父母必读》寄过稿子,那篇使她和我初次相遇的文章,也许是这个杂志转载的,也许是她记错了刊载的地方,不过这都无关紧要。令我感动的是她对我的文章的读法,不是从中寻找思想,也不是作为散文欣赏,而是一个生命静静地倾听另一个生命。所以,我所获得的不是一个作家的虚荣心的满足,而是一个生命被另一个生命领悟的温暖,一种暖入人性根底的深深的感动。
“生命本来没有名字”——这话说得多么好!我们降生到世上,有谁是带着名字来的?又有谁是带着头衔、职位、身份、财产等等来的?可是,随着我们长大,越来越深地沉溺于俗务琐事,已经很少有人能记起这个最单纯的事实了。我们彼此以名字相见,名字又与头衔、身份、财产之类相连,结果,在这些寄生物的缠绕之下,生命本身隐匿了,甚至萎缩了。无论对己对人,生命的感觉都日趋麻痹。多数时候,我们只是作为一个称谓活在世上。即使是朝夕相处的伴侣,也难得以生命的本然状态相待,更多的是一种伦常和习惯。浩瀚宇宙间,也许只有我们的星球开出了生命的花朵,可是,在这个幸运的星球上,比比皆是利益的交换,身份的较量,财产的争夺,最罕见的偏偏是生命与生命的相遇。仔细想想,我们是怎样地本末倒置,因小失大,辜负了造化的宠爱。
是的——我是,你是,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多么普通又多么独特的生命,原本无名无姓,却到底可歌可泣。我、你、每一个生命都是那么偶然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完全可能不降生,却毕竟降生了,然后又将必然地离去。想一想世界在时间和空间上的无限,每一个生命的诞生的偶然,怎能不感到一个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的相遇是一种奇迹呢。有时我甚至觉得,两个生命在世上同时存在过,哪怕永不相遇,其中也仍然有一种令人感动的因缘。我相信,对于生命的这种珍惜和体悟乃是一切人间之爱的至深的源泉。你说你爱你的妻子,可是,如果你不是把她当做一个独一无二的生命来爱,那么你的爱还是比较有限。你爱她的美丽、温柔、贤惠、聪明,当然都对,但这些品质在别的女人身上也能找到。唯独她的生命,作为一个生命体的她,却是在普天下的女人身上也无法重组或再生的,一旦失去,便是不可挽回地失去了。世上什么都能重复,恋爱可以再谈,配偶可以另择,身份可以炮制,钱财可以重挣,甚至历史也可以重演,唯独生命不能。愈是精微的事物愈不可重复,所以,与每一个既普通又独特的生命相比,包括名声地位财产在内的种种外在遭遇实在粗浅得很。
既然如此,当另一个生命,一个陌生得连名字也不知道的生命,远远地却又那么亲近地发现了你的生命,透过世俗功利和文化的外观,向你的生命发出了不求回报的呼应,这岂非人生中令人感动的幸遇?
所以,我要感谢这个不知名的女孩,感谢她用她的安静的倾听和领悟点拨了我的生命的性灵。她使我愈加坚信,此生此世,当不当思想家或散文家,写不写得出漂亮文章,真是不重要。我唯愿保持住一份生命的本色,一份能够安静聆听别的生命也使别的生命愿意安静聆听的纯真,此中的快乐远非浮华功名可比。
很想让她知道我的感谢,但愿她读到这篇文章。
人人都是孤儿
我们为什么会渴望爱?我们心中为什么会有爱?我的回答是:因为我们人人都是孤儿。
当然,除了极少数的例外,我们每个人降生时都是有父有母的,随后又都在父母的抚养下逐渐长大成人。可是,仔细想想,父母之孕育我们是一件多么偶然的事啊。大千世界里,凭什么说那个后来成为你父亲的男人与那个后来成为你母亲的女人就一定会相识,一定会结合,并且又一定会在那个刚好能孕育你的时刻*?而倘若他们没有相识,或相识了没有结合,或结合了没有在那个时刻*,就压根儿不会有你!这个道理可以一直往上推,只要你的祖先中有一对未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就不会有后来导致你诞生的所有世代,也就不会有你。如此看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茫茫宇宙间极其偶然的产物,造化只是借了同样是偶然产物的我们父母的身躯把我们从虚无中产生了出来。
父母既不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诞生的必然根据,也不能成为保护我们免受人世间种种苦难的可靠屏障。也许在童年的短暂时间里,我们相信在父母的怀抱中找到了万无一失的安全。然而,终有一天,我们会明白,凡降于我们身上的苦难,不论是疾病、精神的悲伤还是社会性的挫折,我们都必须自己承受,再爱我们的父母也是无能为力的。最后,当死神召唤我们的时候,世上决没有一个父母的怀抱可以使我们免于一死。
因此,从茫茫宇宙的角度看,我们每一个人的确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偶然地来到世上,又必然地离去。正是因为这种根本性的孤独境遇,才有了爱的价值,爱的理由。人人都是孤儿,所以人人都渴望有人爱,都想要有人疼。我们并非只在年幼时需要来自父母的疼爱,即使在年长时从爱侣那里,年老时从晚辈那里,孤儿寻找父母的隐秘渴望都始终伴随着我们,我们仍然期待着父母式的疼爱。另一方面,如果我们想到与我们一起暂时居住在这颗星球上的任何人,包括我们的亲人,都是宇宙中的孤儿,我们心中就会产生一种大悲悯,由此而生出一种博大的爱心。我相信,爱心最深厚的基础是在这种大悲悯之中,而不是在别的地方。譬如说*,当然是离不开*的冲动或旨趣的相投的,但是,假如你没有那种把你的爱侣当做一个孤儿来疼爱的心情,我敢断定你的爱情还是比较自私的。即使是子女对父母的爱,其中最刻骨铭心的因素也不是受了养育之后的感恩,而是无法阻挡父母老去的绝望,在这种绝望之中,父母作为无人能够保护的孤儿的形象清晰地展现在了你的眼前。
爱的反义词
爱的反义词不是孤独。在我们的心灵深处,爱和孤独其实是同一种情感,它们如影随形,不可分离。愈是在我们感觉孤独之时,我们便愈是怀有强烈的爱之渴望。也许可以说,一个人对孤独的体验与他对爱的体验是成正比的,他的孤独的深度大致决定了他的爱的容量。反过来说也一样,人类思想史和艺术史上的那些伟大的灵魂,其深不可测的孤独岂不正是源自那博大无际的爱,这爱不是有限的人世事物所能满足的?孤独和爱是互为根源的,孤独无非是爱寻求接受而不可得,而爱也无非是对他人之孤独的发现和抚慰。在爱与孤独之间并不存在此长彼消的关系,现实的人间之爱不可能根除心灵对于孤独的体验,而且在我看来,我们也不应该对爱提出这样的要求,因为一旦没有了对孤独的体验,爱便失去了品格和动力。在两个不懂得品味孤独之美的人之间,爱必流于琐屑和平庸。
爱的反义词也不是恨。一个心中没有爱的人,他对什么都不在乎,也就不会恨什么。之所以爱憎分明,是因为有执著的爱,有鲜明的价值取向。在现实生活中,爱转化为恨的事例更是司空见惯,而这种转化之所以可能,就是因为两者原是同一种激情的不同形态。爱是关切,关切就会在乎,在乎就难免挑剔,于是生出了无穷的恩恩怨怨。当然,一般而言,那种容易陷入恩怨是非的爱的气象未免渺小,其中还混杂了太多的得失计较。大爱不求回报,了断浮世恩怨。然而,当大爱者的救世抱负受挫之时,大爱也会表现为像鲁迅那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大恨。总之,一切人世的爱,都是不能割断与恨的联系的。
那么,爱的反义词是什么呢?哪一种情感状态与爱截然相反,是爱的毋庸置疑的对立面呢?回答只能是:冷漠。孤独者和恨者都是会爱的,冷漠者却与爱完全无缘。如果说孤独是爱心的没有着落,恨是爱心的受挫,那么,冷漠就是爱心的死灭。一个冷漠的人,他不但没有爱心,我们甚至可以说他没有心,没有灵魂。因为爱心原是灵魂的核心,灵魂借爱而活着,感受着,生长着,无爱的灵魂中没有了一切积极的情感,这样的灵魂已经名存实亡。无论对于个人来说,还是对于社会来说,真正可怕的是冷漠,它使个人失去生活的意义,使社会发生道德的危机。在我看来,当今社会最触目惊心的现象之一便是人心的冷漠。最近屡屡读到汽车司机肇事后把受害者处死然后逃逸的报道,处死的方式包括回车碾压伤者、把伤者扔进污水沟、带着被卷入车下的伤者继续驰行,等等,无不令人发指。毫无疑问,这些罪犯对于受害者无仇无恨,他们仅仅是为了逃避对己的惩罚而不惜虐杀他人的生命,而这种惩罚本来只不过是使他们受短暂的牢狱之灾或一些财产损失而已,与一条生命的价值不可同日而语。这当然是冷漠的极端例子,然而,这类恶性事件的增多是有社会的基础的,暴露了社会上相当普遍的重利轻情、见利忘义的倾向。在一个太重功利的社会里,冷漠会像病毒一样传播,从而使有爱心的人更感到孤独,甚至感到愤恨。不过,让我们记住,我们不要由孤独和愤恨而也堕入冷漠,保护爱心、拒绝冷漠乃是我们对于自己的灵魂的一份责任,也是我们对于社会的一份责任。
沟通的限度
我越来越倾向于认为,人与人之间有隔膜是最正常的现象,没有隔膜倒是例外,甚至是近乎不可能的奇迹。不过,虽然隔膜是普遍的,我们在许多时候却未必会感觉到它们,它们经常是以潜在的形态存在着的。
所谓隔膜,是指沟通有障碍。因此,你感觉到隔膜,前提应该是你有沟通的愿望,你对那些你不曾想到要与之沟通的人是不会感觉到隔膜的。我这里所说的不包括你一接触就反感的那种人,因为那种隔膜太直接,你的本能立刻替你做出了判断,阻止你产生任何与之沟通的愿望。在与人交往时,人们会有一种嗅觉,嗅出眼前这个人的气味是否适合于自己,区别只在灵敏的程度。但是,在多数情况下,你对你泛泛接触到的人不会有如此强烈的好恶,你的态度是中性的,你对他们还谈不上什么隔膜之感。只有那些因为机缘而程度不等地进入了你的生活之中、构成了你的人际关系的人,你才会程度不等地产生和他们沟通的愿望,于是便有可能发现彼此之间隔膜的存在了。
事实上,无论是谁,只要扪心自问都会承认,在自己的亲人、朋友、同事、熟人中间,真正能够与自己心灵契合的究属少数,不,哪怕只有一个也已经够幸运的了。这意味着人们完全意识到,在自己的各种交往中,隔膜是或多或少存在着的。不过,据我观察,大多数人并不为此苦恼,至少并不长久苦恼,多半是把这作为一个无法改变、许多时候也就无须改变的事实接受下来,渐渐安之若素了。我觉得这种心态是健康而合理的。仔细追溯起来,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交往范围带有很大的偶然性,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你之所以与这些人有了比与其他人多的来往,是因为你出生在这个家族里,你从事着这个职业,你进入了这个圈子,如此等等。在你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他们已经是一些有着自己的性格和阅历的人了,倘若你竟要求这些原本与你不同并且因为偶然的原因进入你的生活的人能够与你息息相通,就未免太不近情理了。
在什么情况下,我们才会因为发现了隔膜的存在而真正感到痛苦呢?当然是在我们内心非常在乎那个人、非常在乎彼此的关系的时候。这就是在爱情和亲密的私人友谊中发生的情况。这时候我们不但有强烈的沟通愿望,而且往往自以为已经有了沟通的事实,可是突然,不和谐音出现了,也许是对方的一句话使我们感觉不是滋味,也许是对方的一个行为使我们受了伤害,裂痕出现了。昨天我们越是感觉心心相印,今天的裂痕就越是使我们疼痛,我们的隔膜感就越是尖锐鲜明。正是对于这种情况,我们最有必要做一番分析。
排除掉那种纯粹因为误会产生的龃龉不说,这种亲密者之间的隔膜感缘何而生?我认为只有一个答案,就是隔膜本来就存在着,只是现在才被发现了而已。这有两种情形。其一是原来的沟通基本上是错觉,实际上彼此心灵的差距非常大,大到完全不足以成为情人和朋友,而现在不过是因了某种刺激,原来闭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作为当事人,这时候必定会感到异常的失望和沮丧,但我认为不必太惋惜,唯一令人惋惜的是你曾经为之浪费了宝贵的感情和光阴。只要你的确认清了巨大隔膜的存在,就千万不要试图去挽救什么,那样只会造成更大的浪费。当然,也用不着从此成为仇人,再大的隔膜也构不成敌对。相反,如果有一方偏不肯正视事实,仍然强求一种亲密的关系,倒很可能在对方的心中激起厌恶,在自己的心中激起仇恨。
另一种情形是随着彼此了解的深入,原来隐藏着的某些不大不小的差距显露出来了。这并不表明原来的沟通是误解,应该说沟通基本上是事实,但是,与此并存的还有另外一个事实,便是:因为人类心灵的个别性和复杂性,沟通必然是有限度的。我们不妨假定,人的心灵是有质和量的不同的。质不同,譬如说基本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格格不入,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沟通就无从谈起。质相同,还会有量的差异。两个人的精神品质基本一致,灵魂内涵仍会有深浅宽窄之别,其沟通的深度和广度必然会被限制在那比较浅窄的一方的水平上。即使两个人的水平相当,在他们心灵的各个层次上也仍然会存在着不同的岔路和拐角,从而造成一些局部的沟通障碍。
我的这个描述无疑有简单化的毛病。我只是想说明,人与人之间的完全沟通是不可能的,因而不同程度的隔膜是必然存在的。既然如此,任何一种交往要继续下去,就必须是能够包容隔膜的。首先,高质量的交往应该是心灵最深层次的相通,同时对那些不能沟通的方面互相予以尊重。其次,在现实生活中,两个人即使无法有深层的沟通,也未必意味着不能在一起相处。博大精深如歌德,不是与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比较平庸的克里斯蒂娜基本上相安无事,彼此厮守了一辈子吗?当然,歌德一生中不乏深层的沟通,例如与席勒,与贝蒂娜,以及通过他的作品而与一切潜在的知音。歌德显然懂得,居家过日子与精神交流是两回事,隔膜的存在并不妨碍日常生活。你可以说他具备智者的胸怀,也可以说他具备凡人的常识。与歌德相反,荷尔德林用纯粹精神的尺度衡量世俗的人际关系,感觉到的是与整个外部世界的不可穿透的隔膜,结果在自闭中度过了凄凉的一生。
现在人们提倡关爱,我当然赞成。我想提醒的是,不要企图用关爱去消除一切隔膜,这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会使关爱蜕变为精神强暴。在我看来,一种关爱不论来自何方,它越是不带精神上的要求,就越是真实可信,母爱便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关爱所给予的是普通的人间温暖,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真正需要并且可以期望获得的也正是这普通的人间温暖。至于心灵的沟通,那基本上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因而对之最适当的态度是顺其自然。
爱使人富有
那是在一个边疆省会的书店里,一个美丽而羞怯的女孩从陈列架上取下最后一本《妞妞》,因为书店经理答应把这本仅剩的样书卖给她,她激动得脸蛋绯红,然后请求我为她写一句话。当时,我就在书的扉页上写下了这句话——
爱使人富有。
这句话写在我的著作《妞妞》上的,是对其中讲述的我的人生体验的概括。妞妞是一个昙花一现的小生命,她的到来使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领悟了爱的实质和力量,现在她虽然走了,但因她而获得的爱的体验已经成为我的永远的财富。
这句话写给这个美丽的女孩,又是对她以及许多和她一样的年轻女性的祝愿。在每一个年轻女性的前方,都有长长的爱的故事等待着她们,故事的情节也许简单,也许曲折,结局也许幸福,也许不幸,不论情形如何,我祝愿她们的心灵都将因爱而变得丰富,成为精神上的富有者。
常常听人说:年轻美貌是财富。这对于女性好像尤其如此,一个漂亮女孩有着太多的机会,使人感到前途无量。可是,我知道,如果内心没有对真爱的追求和感悟,机会就只是一连串诱惑,只会引人失足,青春就只是一笔不可靠的财富,很容易被挥霍掉。
常常听人说:爱情会把人掏空。这在遭遇挫折的时候好像尤其如此,倾心相爱的那个人离你而去了,你会顿时感到万念俱灰。可是,我知道,只要你曾经用真心去爱,爱的收获就必定会以某种方式保藏在你的心中,当岁月渐渐抚平了创伤,你就会发现最主要的珍宝并未丢失。
爱是奉献,但爱的奉献不是单纯的支出,同时也必是收获。正是通过亲情、*、友爱等这些最具体的爱,我们才不断地建立和丰富了与世界的联系。深深地爱一个人,你借此所建立的不只是与这个人的联系,而且也是与整个人生的联系。一个从来不曾深爱过的人与人生的联系也是十分薄弱的,他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但他会感觉到自己只是一个局外人。爱的经历决定了人生内涵的广度和深度,一个人的爱的经历越是深刻和丰富,他就越是深入和充分地活了一场。
如果说爱的经历丰富了人生,那么,爱的体验则丰富了心灵。不管爱的经历是否顺利,所得到的体验对于心灵都是宝贵的收入。因为爱,我们才有了观察人性和事物的浓厚兴趣。因为挫折,我们的观察便被引向了深邃的思考。一个人历尽挫折而仍葆爱心,正证明了他在精神上足够富有,所以输得起。在这方面,耶稣是一个象征,拿撒勒的这个穷木匠一生宣传和实践爱的教义,直到被钉上了十字架仍不改悔,因此而被世世代代的基督徒信奉为精神上最富有的人,即救世主。
女性拯救人类
女性是一个神秘的性别。在各个民族的神话和宗教传说中,她既是美、爱情、丰饶的象征,又是诱惑、罪恶、堕落的象征。她时而被神化,时而被妖化。诗人们讴歌她,又诅咒她。她长久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掀开面纱,我们看到的仍是神秘莫测的面影和眼波。
有人说,女性是晨雾萦绕的绿色沼泽。这个譬喻形象地道出了男子心目中女性的危险魅力。
也许,对于诗人来说,女性的神秘是不必也不容揭破的,神秘一旦解除,诗意就荡然无存了。但是,觉醒的理性不但向人类、而且向女性也发出了“认识你自己”的召唤,一门以女性自我认识为宗旨的综合学科——女性学——正在兴起并迅速发展。面对这一事实,诗人们倒无须伤感,因为这门新兴学科将充分研究他们作品中所创造的女性形象,他们对女性的描绘也许还从未受到女性自身如此认真的关注呢。
一般来说,认识自己是件难事。难就难在这里不仅有科学与迷信、真理与谬误、良知与偏见的斗争,而且有不同价值取向的冲突。“人是什么”的问题势必与“人应该是什么”、“人能够是什么”的问题紧相纠缠。同样,“女人是什么”的问题总是与“女人应该是什么”、“女人能够是什么”的问题难分难解。正是问题的这一价值内涵使得任何自我认识同时也成了一个永无止境的自我评价、自我设计、自我创造的过程。
在人类之外毕竟不存在一个把人当做认识对象的非人族类,所谓神意也只是人类自我认识的折射。女性的情形就不同了,有一个相异的性类对她进行着认识和评价,因此她的自我认识难以摆脱男性观点的纠缠和影响。人们常常争论:究竟男人更理解女人,还是女人自己更理解女人?也许我们可以说女人“当局者迷”,但是男人并不据有“旁观者清”的优势,因为他在认识女人时恰恰不是旁观者,而也是一个当局者,不可能不受欲念和情感的左右。两性之间事实上不断发生误解,但这种误解又是同各性对自身的误解互为前提的。另一方面,我们即使彻底排除了男权主义的偏见,却终归不可能把男性观点对女性的影响也彻底排除掉。无论到什么时候,女人离开男人就不成其为女人,就像男人离开女人就不成其为男人一样。男人和女人是互相造就的,肉体上如此,精神上也如此。两性存在虽然同属人的存在,但各自性别意识的形成却始终有赖于对立性别的存在及其对己的作用。这种情形既加重了、也减轻了女性自我认识的困难。在各个时代的男性中,始终有一些人超越了社会的政治经济偏见而成为女性的知音,他们的意见是值得女性学家重视的。
对于女人,有两种常见的偏见。男权主义者在“女人”身上只见“女”,不见“人”,把女人只看做性的载体,而不看做独立的人格。某些偏激的女权主义者在“女人”身上只见“人”,不见“女”,只强调女人作为人的存在,抹杀其性别存在和性别价值。后者实际上是男权主义的变种,是男权统治下女性自卑的极端形式。真实的女人当然既是“人”,又是“女”,是人的存在与性别存在的统一。正像一个健全的男子在女人身上寻求的既是同类,又是异性一样,在一个健全的女人看来,倘若男人只把她看做无性别的抽象的人,所受侮辱的程度决不亚于只把她看做泄欲和生育的工具。
值得注意的是,随着西方文明日益暴露其弊病,愈来愈多的有识之士从女性身上发现了一种疗救弊病的力量。对于这种力量,艺术家早有觉悟,所以歌德诗曰:“永恒之女性,领导我们走。”与以往不同的是,现在哲学家们也纷纷觉悟了。马尔库塞指出,由于妇女和资本主义异化劳动世界相分离,这就使得她们有可能不被行为原则弄得过于残忍,有可能更多地保持自己的感性,也就是说,比男人更人性化。他得出结论:一个自由的社会将是一个女性社会。法国后结构主义者断言,如果没有人类历史的“女性化”,世界就不可能得救。女性本来就比男性更富于人性的某些原始品质,例如情感、直觉和合群性,而由于她们相对脱离社会的生产过程和*,使这些品质较少受到污染。因此,在“女人”身上,恰恰不是抽象的“人”,而是作为性别存在的“女”,更多地保存和体现了人的真正本性。同为强调“女人”身上的“女”,男权偏见是为了说明女人不是人,现代智慧却是要启示女人更是人。当然,我们说女性拯救人类,并不意味着让女性独担这救世重任,而是要求男性更多地接受女性的熏陶,世界更多地倾听女性的声音,人类更多地具备女性的品格。
1988.4
现代:女性美的误区
我不知道什么是现代女性美,因为在我的心目中,女性美在于女性身上那些比较永恒的素质,与时代不相干。她的服饰不断更新,但衣裳下裹着的始终是作为情人、妻子和母亲的同一个女人。
女人比男人更接近自然之道,这正是女人的可贵之处。男人有一千个野心,自以为负有高于自然的许多复杂使命。女人只有一个野心,骨子里总是把爱和生儿育女视为人生最重大的事情。一个女人,只要她遵循自己的天性,那么,不论她在痴情地恋爱,在愉快地操持家务,在全神贯注地哺育婴儿,都无往而不美。
我的意思不是要女人回到家庭里。妇女解放,男女平权,我都赞成。女子才华出众,成就非凡,我更欣赏。但是,一个女人才华再高,成就再大,倘若她不肯或不会做一个温柔的情人,体贴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她给我的美感就要大打折扣。
现在人们很强调女人的独立性。所谓现代女性,其主要特征大约就是独立性强,以区别于传统女性的依附于丈夫。过去女人完全依赖男人,原因在社会。去掉了社会原因,是否就一点不依赖了呢?大自然的安排是要男人和女人互相依赖的,谁也离不了谁。由男人的眼光看,一个太依赖的女人是可怜的,一个太独立的女人却是可怕的,和她们在一起生活都累。最好是既独立,又依赖,人格上独立,情感上依赖,这样的女人才是可爱的,和她一起生活既轻松又富有情趣。
其实女人自己何尝不想对男人有所依赖。当今社会最富独立性的女人或许有两种,一是在事业上独立创业的女强人,一是在爱情上独立不羁的女独身者。如果和她们深谈,你就会发现,她们多半感到很累,前者会遗憾自己没有充分享受闲适的家庭乐趣,后者始终在期待一个可以委托终身的男人。
让我明白地说一句吧——依我看,“现代”与“女性美”是互相矛盾的概念。现代社会太重实利,竞争太激烈,这对于作为感情动物的女性当然不是有利的环境。在这样的环境里,真正的女性即展现着纯真的爱和母性本能的女人日益减少,又有什么奇怪呢?不过,同时我又相信爱和母性是女人最深邃的本能,环境只能压抑它,却不能把它磨灭。受此本能的指引,女人对于人生当有更加正确的理解。男人们为了寻找幸福而四面出征,争名夺利,到头来还不是回到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在女人和孩子身边,才找到人生最醇美的幸福?所以,为了生存和虚荣,女人们不妨鼓励你们的男人去竞争,但请你们记取我这一句话:好女人能刺激起男人的野心,最好的女人却还能抚平男人的野心。
1991.8
女人和哲学
“女人搞哲学,对于女人和哲学两方面都是损害。”
这是我的一则随感中的话,发表以后,招来好些抗议。有人责备我受了蔑视女人的叔本华、尼采的影响,这未免冤枉。这则随感写在我读叔本华、尼采之前,发明权当属我。况且我的出发点绝非蔑视女人,我在这则随感中接着写的那句确是真心话:“老天知道,我这样说,是因为我多么爱女人,也多么爱哲学!”
我从来不认为女人与智慧无缘。据我所见,有的女人的智慧足以使多数男人黯然失色。从总体上看,女性的智慧也决不在男性之下,只是特点不同罢了。连叔本华也不能不承认,女性在感性和直觉方面远胜于男性。不过,他出于哲学偏见,视感性为低级阶段,因而讥笑女人是长不大的孩子,说她们的精神发育“介于男性成人和小孩之间”。我却相反,我是把直觉看得比逻辑更宝贵的,所以对女性的智慧反而有所偏爱。在男人身上,理性的成熟每每以感性的退化为代价。这种情形在女人身上较少发生,实在是值得庆幸的。
就关心的领域而言,女性智慧是一种尘世的智慧,实际生活的智慧。女人不像男人那样好作形而上学的沉思。弥尔顿说:男人直接和上帝相通,女人必须通过男人才能和上帝相通。依我看,对于女人,这并非一个缺点。一个人离上帝太近,便不容易在人世间扎下根来。男人寻找上帝,到头来不免落空。女人寻找一个带着上帝的影子的男人,多少还有几分把握。当男人为死后的永生或虚无这类问题苦恼时,女人把温暖的乳汁送进孩子的身体,为人类生命的延续做着实在的贡献。林语堂说过一句很贴切的话:“男子只懂得人生哲学,女子却懂得人生。”如果世上只有大而无当的男性智慧,没有体贴入微的女性智慧,世界不知会多么荒凉。高尔基揶揄说:“上帝创造了一个这么坏的世界,因为他是一个独身者。”我想,好在这个独身者尚解风情,除男人外还创造了另一个性别,使得这个世界毕竟不算太坏。
事实上,多数女人出于天性就不喜欢哲学。喜欢哲学的女人,也许有一个聪明的头脑,想从哲学求进一步的训练;也许有一颗痛苦的灵魂,想从哲学找解脱的出路。可惜的是,在多数情形下,学了哲学,头脑变得复杂、抽象也就是不聪明了;灵魂愈加深刻、绝望也就是更痛苦了。看到一个聪慧的女子陷入概念思辨的迷宫,说着费解的话,我不免心酸。看到一个可爱的女子登上形而上学的悬崖,对着深渊落泪,我不禁心疼。坏的哲学使人枯燥,好的哲学使人痛苦,两者都损害女性的美。我反对女人搞哲学,实出于一种怜香惜玉之心。
翻开历史,有女人而成为大诗人的,却找不到一例名垂史册的女哲人,这并非偶然。女人学哲学古已有之,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伊壁鸠鲁都招收过女学生,成绩如何,则不可考。从现代的例子看,波伏瓦、苏珊?朗格、克莉斯蒂娃等人的哲学建树表明,女人即使不能成为哲学的伟人,至少可以成为哲学的能者。那么,女人怎么损害哲学啦?这个问题真把我问住了。的确,若以伟人的标准衡量,除极个别如海德格尔者,一般男人也无资格问津哲学。若不是,则女人也不妨从事哲学研究。女人把自己的直觉、情感、务实精神带入哲学,或许会使哲学变得更好呢。只是这样一来,它还是否成其为哲学,我就不得而知了。
1992.5
男人眼中的女人(1)

女人是男人的永恒话题。
男人不论雅俗智愚,聚在一起谈得投机时,话题往往落到女人身上。由谈不谈女人,大致可以判断出聚谈者的亲密程度。男人很少谈男人。女人谈女人却不少于谈男人,当然,她们更投机的话题是时装。有两种男人最爱谈女人:女性蔑视者和女性崇拜者。两者的共同点是欲望强烈。历来关于女人的最精彩的话都是从他们口中说出的。那种对女性持公允折中立场的人说不出什么精彩的话,女人也不爱听,她们很容易听出公允折中背后的欲望乏弱。

古希腊名妓弗里妮被控犯有不敬神之罪,审判时,律师解开她的内衣,法官们看见她的美丽的胸脯,便宣告她无罪。
这个著名的例子只能证明希腊人爱美,不能证明他们爱女人。
相反,希腊人往往把女人视为灾祸。在荷马史诗中,海伦的私奔导致了长达十年的特洛伊战争。按照赫西俄德的神话故事,宙斯把女人潘多拉赐给男人乃是为了惩罪和降灾。阿耳戈的英雄伊阿宋祈愿人类有别的方法生育,使男人得以摆脱女人的祸害。爱非斯诗人希波纳克斯在一首诗里刻毒地写道:“女人只能带给男人两天快活,第一天是娶她时,第二天是葬她时。”
倘若希腊男人不是对女人充满了欲望,并且惊恐于这欲望,女人如何成其为灾祸呢?
不过,希腊男人能为女人拿起武器,也能为女人放下武器。在阿里斯托芬的一个剧本中,雅典女人讨厌丈夫们与斯巴达人战火不断,一致拒绝同房,并且说服斯巴达女人照办,结果奇迹般地平息了战争。
我们的老祖宗也把女人说成是祸水,区别在于,女人使希腊人亢奋,大动干戈,却使我们的殷纣王、唐明皇们萎靡,国破家亡。其中的缘由,想必不该是女人素质不同罢。

女性蔑视者只把女人当做欲望的对象。他们或者如叔本华,终身不恋爱不结婚,但光顾妓院,或者如拜伦、莫泊桑,一生中*韵事不断,但决不真正堕入情网。
叔本华说:“女性的美只存在于男人的*冲动之中。”他要男人不被*蒙蔽,能禁欲就更好。
拜伦简直是一副帝王派头:“我喜欢土耳其对女人的做法:拍一下手,‘把她们带进来!’又拍一下手,‘把她们带出去!’”女人只为供他泄欲而存在。
女人好像不在乎男人蔑视她,否则拜伦、莫泊桑身边就不会美女如云了。虚荣心(或曰纯洁的心灵)使她仰慕男人的成功(或曰才华),本能又使她期待男人*的旺盛。一个好色的才子使她获得双重的满足,于是对她就有了双重的吸引力。
但好色者未必蔑视女性。有一个意大利登徒子如此说:“女人是一本书,她们时常有一张引人的扉页。但是,如果你想享受,必须揭开来仔细读下去。”他对赐他以享受的女人至少怀着欣赏和感激之情。
女性蔑视者往往是悲观主义者,他的肉体和灵魂是分裂的,肉体需要女人,灵魂却已离弃尘世,无家可归。由于他只带着肉体去女人那里,所以在女人那里也只看到肉体。对于他,女人是供他的肉体堕落的地狱。女性崇拜者则是理想主义者,他透过升华的欲望看女人,在女人身上找到了尘世的天国。对于一般男人来说,女人就是尘世和家园。凡不爱女人的男人,必定也不爱人生,
只用*眼光看女人,近于无耻。但身为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就不可能完全不含*。我想不出在滤尽*的中性男人眼里,女人该是什么样子。
男人眼中的女人(2)

“你去女人那里吗?别忘了你的鞭子!”——《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这句恶毒的话,使尼采成了有史以来最臭名昭著的女性蔑视者,世世代代的女人都不能原谅他。
然而,在该书的“老妇与少妇”一节里,这句话并非出自代表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之口,而是出自一个老妇之口,这老妇如此向查氏传授对付少妇的诀窍。
是衰老者嫉妒青春,还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这句话的含义是清楚的:女人贱。在同一节里,尼采确实又说:“男人骨子里坏,女人骨子里贱。”但所谓坏,是想要女人,所谓贱,是想被男人要,似也符合事实。
尼采自己到女人那里去时,带的不是鞭子,而是“致命的羞怯”,乃至于谈不成恋爱,只好独身。
代表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是如何谈女人的呢?
“当女人爱时,男人当知畏惧:因为这时她牺牲一切,别的一切她都认为毫无价值。”
尼采知道女人爱得热烈和认真。
“女人心中的一切都是一个谜,谜底叫做怀孕。男人对于女人是一种手段,目的总在孩子。”
尼采知道母性是女人最深的天性。
他还说:真正的男人是战士和孩子,作为战士,他渴求冒险;作为孩子,他渴求游戏。因此他喜欢女人,犹如喜欢一种“最危险的玩物”。
把女人当做玩物,不是十足的蔑视吗?可是,尼采显然不只是指*,更多是指与女人恋爱的精神乐趣,男人从中获得了冒险欲和游戏欲的双重满足。
人们常把叔本华和尼采并列为蔑视女人的典型。其实,和叔本华相比,尼采是更懂得女人的。如果说他也蔑视女人,他在蔑视中仍带着爱慕和向往。叔本华根本不可能恋爱,尼采能,可惜的是运气不好。

有一回,几个朋友在一起谈女人,托尔斯泰静听良久,突然说:“等我一只脚踏进坟墓时,再说出关于女人的真话,说完立即跳到棺材里,砰一声把盖碰上。来捉我吧!”据在场的高尔基说,当时他的眼光又调皮,又可怕,使大家沉默了好一会儿。
还有一回,有个德国人编一本名家谈婚姻的书,向萧伯纳约稿,萧回信说:“凡人在其太太未死时,没有能老实说出他对婚姻的意见的。”这是俏皮话,但俏皮中有真实,包括萧伯纳本人的真实。
一个要自己临终前说,一个要太太去世后说,可见说出的决不是什么好话了。
不过,其间又有区别。自己临终前说,说出的多半是得罪一切女性的冒天下大不韪之言。太太去世后说,说出的必定是不利于太太的非礼的话了。有趣的是,托尔斯泰年轻时极*,一个*男人不能让天下女子知道他对女人的真实想法;萧伯纳一生恪守规矩,一个规矩丈夫不能让太太知道他对婚姻的老实意见。那么,一个男人要对女性保有美好的感想,他的生活是否应该在*与规矩之间,不能太*,也不该太规矩呢?

亚里士多德把女性定义为残缺不全的性别,这个谬见流传甚久,但在生理学发展的近代,是愈来愈不能成立了。近代的女性蔑视者便转而断言女人在精神上发育不全,只停留在感性阶段,未上升到理性阶段,所以显得幼稚、浅薄、愚蠢。叔本华不必提了,连济慈这位英年早逝的诗人也不屑地说:“我觉得女人都像小孩,我宁愿给她们每人一颗糖果,也不愿把时间花在她们身上。”
男人眼中的女人(3)
然而,正是同样的特质,却被另一些男人视为珍宝。如席勒所说,女人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天性纯正。一个女人愈是赋有活泼的直觉,未受污染的感性,就愈具女性智慧的魅力。
理性决非衡量智慧的唯一尺度,依我看也不是最高尺度。叔本华引沙弗茨伯利的话说:“女人仅为男性的弱点和愚蠢而存在,却和男人的理性毫无关系。”照他们的意思,莫非要女人也具备发达的逻辑思维,可以来和男人讨论复杂的哲学问题,才算得上聪明?我可没有这么蠢!真遇见这样热衷于抽象推理的女人,我是要躲开的。我同意瓦莱里订的标准:“聪明女子是这样一种女性,和她在一起时,你想要多蠢就可以多蠢。”我去女人那里,是为了让自己的理性休息,可以随心所欲地蠢一下,放心从她的感性获得享受和启发。一个不能使男人感到轻松的女人,即使她是聪明的,至少她做得很蠢。
女人比男人更属于大地。一个男人若终身未受女人熏陶,他的灵魂便是一颗飘荡天外的孤魂。惠特曼很懂得这个道理,所以他对女人说:“你们是肉体的大门,你们也是灵魂的大门。”当然,这大门是通向人间而不是通向虚无缥缈的天国的。

男人常常责备女人虚荣。女人的确虚荣,她爱打扮,讲排场,喜欢当沙龙女主人。叔本华为此瞧不起女人。他承认男人也有男人的虚荣,不过,在他看来,女人是低级虚荣,只注重美貌、虚饰、浮华等物质方面,男人是高级虚荣,倾心于知识、才华、勇气等精神方面。反正是男优女劣。
同一个现象,到了英国作家托马斯?萨斯笔下,却是替女人叫屈了:“男人们多么讨厌妻子购买衣服和零星饰物时的长久等待;而女人们又多么讨厌丈夫购买名声和荣誉时的无尽等待——这种等待往往耗费了她们大半生的光阴!”
男人和女人,各有各的虚荣。世上也有一心想出名的女人,许多男人也很关心自己的外表。不过,一般而论,男人更渴望名声,炫耀权力,女人更追求美貌,炫耀服饰,似乎正应了叔本华的话,其间有精神和物质的高下之分。但是,换个角度看,这岂不恰好表明女人的虚荣仅是表面的,男人的虚荣却是实质性的?女人的虚荣不过是一条裙子,一个发型,一场舞会,她对待整个人生并不虚荣,在家庭、儿女、婚丧等大事上抱着相当实际的态度。男人虚荣起来可不得了,他要征服世界,扬名四海,流芳百世,为此不惜牺牲掉一生的好光阴。
当然,男人和女人的虚荣又不是彼此孤立的,他们实际上在互相鼓励。男人以娶美女为荣,女人以嫁名流为荣,各自的虚荣助长了对方的虚荣。如果没有异性的目光注视着,女人们就不会这么醉心于时装,男人们追求名声的劲头也要大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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