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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不喜--尼卡

_7 尼卡(现代)
静漪把荔枝的壳剥掉,也不吃,细细碎碎的,把荔枝壳一点一点的捏碎。她的手白的很,与透明的荔枝肉几乎不相上下。
“早知道呀,当初怎么也不开那个口,竟拜托孟元照应你。只想着你也进了圣约翰,他也在圣约翰,略微照应下,总归是好的。”之慎说。
静漪迅速的看他一眼。
“父亲已经帮你在协和递了申请表,马上转学籍过来。”之慎说。
“都不问问我愿不愿意。”静漪并不意外父亲的独断专行。
“问是会问的,不过你愿意不愿意,结果也是那样。”之慎说。
“就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得去公司一样,是么?”静漪问。
之慎笑笑,说:“在旁人看来这还是巴不得的福分呢。竟然轮到要培养我来经营这份儿家业。”他抹了下鼻子。程家他们这一支只有老三之忱和他两个男丁。之忱作为长子本是责无旁贷,可是偏偏选了条别的路……父亲专制了大半生,也拿和他性子最相像的老三毫无办法。况且之忱根本不着家,父亲想抓也抓不住,只好退而求其次。
他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当然是能玩则玩,在大学堂选个轻松的专业混跟个文凭也就过去了。大部分像他这个年纪的少爷们都不过如此。可是他们程家毕竟不一样。别人家可以那是别人家的父亲允许,在程家,想都别想。
他再不愿意,也挡不住父亲的威逼,母亲的哀求——尤其是母亲,她养育了五女二子,女儿们嫁的嫁、死的死,之忱又远在南京,唯有他在身边。
何况他闲时盘算下,也不知道将来有谁能帮帮父亲。
静漪是女孩子,迟早要嫁出去的,她也没有这个心思。他不一样,对程家。他是有责任的。
“我在公司,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也看出来父亲有父亲的难处。”之慎说。
静漪只道她的九哥依旧是在吊儿郎当的在公司出入打发时间,不想他竟这么说,一时无话。
“不过小十,”之慎伸手过来点了点静漪的鼻尖,笑了。他和小十从小最亲近,有什么事小十都是找他商议的。“在父亲和母亲面前,能帮你,我是尽量帮你的。”
“九哥,我……”静漪低声,“如果实在不行,我是要离开这个家的。”
程之慎抱着手臂,靠在身后的夹纱靠枕上,看着静漪,半晌不言声。
他心想静漪是做的出来的。
她总不知何时就会冒出来一股子狠劲儿,吓人一跳。
“你可唬不着我,逃婚离家的我也算见过几个。”之慎开着玩笑,漂亮的眼睛闪闪发光,“虽然有个别衣锦还乡被家里容下的,多的还是狼狈不堪过不下去又回家来的。我不是吓你,到了那日,可不是亲事尽着你挑了。”
“九哥,就这门亲事,什么时候给我机会选了呢?”静漪问。
之慎笑了下,说:“你说的也是。”
“再说,我一个庶出的女儿,嫁给陶家庶出的儿子已经是上上之选,不是吗?”静漪有点激动。
“胡说什么呢。”之慎突然的不高兴了,“什么庶的正的,这家里谁把你当庶出的?父亲虽然严厉,女儿里最疼你,你不知道吗?”
静漪不语。
最疼她……她不要他以他认为最好的最适合的方式安排她的生活来疼爱她,她要的只是自己相信的幸福。
“三哥过阵子会回来。你的事,我会写信给三哥,看他能不能帮上忙。在父亲那里敲敲边鼓也行。只是,孟元同你,要有一样的打算才好。他如此热衷于革命和主义,我怕他眼下根本无心成婚。依我看,你若指望能够说服父亲,孟元必须对父亲做出保证。不怕跟你说,就因为这个,我也拿不准到底应不应该帮你。你要退婚,我当然是支持的——你要嫁给孟元,这事必须从长计议。他一心闹革命,靠什么来养家糊口?空谈主义吗?”之慎冷静分析。这也是他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考虑的。
“可……那是他的理想。”静漪有些犹豫。她无疑是欣赏戴孟元的才气、激情和勇气的。可她也会担心他的安全。
“小十,如果他看重你,他知道怎么办。你当然不一定要靠他养,但他是男人。”之慎说着,看了看时间,“你来找我,想必是想办法出门见他是么?”
静漪点头,告诉之慎,戴孟元已经订好了时间。
之慎一听,顿时皱了眉。想说什么,但见静漪的眼睛里,满是期待的看着他。他心念一转,既然是一早伸手帮了静漪……他就说:“明天过晌,你等帔姨休息了,就从后门出去,程僖会开着车在后巷等你。后门的钥匙,我还是让四宝想办法弄出来。你务必快去快回。”之慎交代着。
“九哥!”静漪惊喜。
“哎!”之慎阻止静漪过分高兴的举动,他很严肃,“我可不同意你私奔。如果你那样,休想我再认你做妹妹。”
“九哥……”静漪还是伸出手臂来揽住了之慎,“就知道九哥你最好了。”
“还不快松开,大姑娘家的,这像什么样子。”之慎掰开她的手臂,板起脸来。
静漪一笑,道:“九哥,你这会儿真像三哥。”两个哥哥长相本就相似,只是年岁相差的大了些,之慎的模样就仿佛年轻十岁的三哥之忱。
她觉得好像已经有好多年没见过三哥了。
“胡说,我哪儿有他那么老。”之慎瞪眼。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三)
更新时间:2012-12-10 9:29:54 本章字数:3329
“你要不说他老,我还不觉得,三哥到年虚岁三十二了……他还不打算再成亲吗?三嫂都过世满三年了。”静漪叹气。三哥之忱婚后不满一年,妻子便病逝。三嫂走了多久,他就独身了多久。其实她也就只见过三嫂一面。印象里是个极清秀的女子。她还记得三哥是同她成亲之后才带回家里来的,杜氏母亲背地里同她母亲讲,说那孩子生的单薄,一眼看上去,倒以为是带回家来个林黛玉呢……杜氏母亲识字不多,不像她母亲满腹诗书的,形容人的词儿也就不多。除了林黛玉,大概也就只有柳梦梅了。过世三嫂的形象,倒是形容的贴切。
谁成想三嫂是真的命薄呢?这大概就叫做天妒红颜。
“早几年,他确实是顾不上。”之慎和静漪想的到了一处去了,只是他对之忱的近况知道的略多些,看看静漪,说:“你自己个儿的事儿都操心不过来,倒替三哥操心上了。你也说他到年虚岁就三十二了,该怎么着难道他不清楚吗?”
静漪嘟嘴,有些不服气之慎说她。
之慎看她,忍不住又戳了下她的鼻尖儿,说:“说这半天我也饿了,这就叫阿僖去厨房说一声——晚上吃炸酱面吧?阿僖!湄”
他的长随程僖精灵儿似的从外面进屋来,“少爷!”
“去跟小厨房说,要两人份炸酱面。然后去杏庐,和二太太说,就说十小姐今儿晚上的饭在这儿吃,让她别惦记着了。还有,说我谢谢她的水果。”之慎笑嘻嘻的交代着。
程僖小跑着去了断。
“我拿来的,你也不谢我。”静漪心情好了些。
“谢你?你会有这个心?还不是帔姨疼我。”之慎笑着摇头。他心想静漪说出来要离家的话,旁人伤心许是一时的,她怎么能忍心伤了她母亲的心?可是若不伤帔姨的心,就势必伤了她自己,到了儿还是帔姨最难过……权衡利弊,他还是决定帮她的忙。他说:“小时候背书背不出来挨师父打,都是帔姨哄我。我还记得那时候她拿着栗子糕,我背出一段《出师表》,背的好,就得一块栗子糕。帔姨做的栗子糕最好吃,市卖的也吃过,这府那府的也去吃过,都没有帔姨做的味道。”
“凭哪儿的,能有咱们自己个儿家里的东西细致用心?不过,母亲也这么说呢。”静漪拿起小炕桌上的一本闲书,翻一翻,是《巴黎茶花女遗事》。发了一会儿怔,想起从前之慎的心愿是能够读文学的。他从小爱玩儿,爱一切新鲜有趣的玩意儿。她会看这些书,还是受之慎影响的。只是如今之慎都要钻营经济去了……将书丢下,静漪说:“从此你怕是没心思看这些了。”
之慎笑笑,说:“怎么,难道我一味的钻营那些,让这书也沾了铜臭气?”
静漪便道:“本来么,文学就是闲暇时的玩意儿。”
“可是你别说,在公司实习,去别的地方我都不觉得什么,唯独跟父亲去了银行的大班室,真带劲呐!我在银行里呆的久了,就渐渐觉得那一套有趣。前儿开会,父亲让我旁听去,一帮人吵的脸红脖子粗,为了是怎么把投在蒙古、东三省铁路上的钱收回来。说到这儿,当年父亲和陶家……”
之慎正说的起劲,静漪按住他的手,说:“好像有人来了。”
“九少爷,十小姐!”院子里有人在叫他们。
“之忓来了?”之慎叫道,“进来吧。”
林之忓进门来,大热天仍穿着他一年四季惯穿的黑色。静漪就觉得有些不舒服。之忓是父亲近侍,总是影子似的跟着父亲。看到他,就不由自主的联想到父亲的威势。
静漪和之慎先站了起来。
“老爷让九少爷和十小姐去太太那里一起用晚饭。”之忓传完了老爷的话,才给之慎静漪行礼。
“老爷回来了?”之慎问。其实不用问也该知道,父亲在哪儿,当然之忓就在哪儿。
“刚回。”之忓说。他从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那好,我们这就过去。”之慎对着静漪歪歪头,“走吧?”
静漪心里是不乐意去的,但是之忓在这里,是奉命来叫她去的,她不能不去。
之慎看静漪那样子,笑着说:“父亲这会儿要见咱们,想必今儿心绪正佳,不如你趁这个机会跟父亲说了,那赶明儿把孟元带回家来见父亲不正好?”
静漪越听,越觉得之慎说的不对路。她发狠的在之慎肩膀上打了两下,说:“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好了好了!还急眼了!”之慎笑着,进去换长衫。
“瞧你说的都是什么。”静漪甩手出了门,一眼就看到之忓已经候在外头,也就不再发作。
这会儿工夫,静漪就和之忓在屋外廊下站着等。之忓离静漪有五六步远。天色稍稍有点暗,他人很黑,身上的衣服也黑,就像个黑影似的。静漪心想之忓也是有些怪。她完全没有恶意的形容,之忓真的就像是父亲身边忠实的狼狗……之忓八岁那年家乡发大水背井离乡,家人都快死光了只剩下他和他的老奶奶。他和奶奶一路乞讨北上,遇到父亲的车队,冒死拦了父亲的车只求一点吃的给他奶奶。父亲看在他孝心的份儿上带上了他和奶奶。之忓的奶奶后来还是死在了路上,他就成了孤儿。父亲收留了他。之忓就只能记得自己姓林,进了程家,就一直跟着父亲。后来父亲给他起了名字,林之忓。
之忓从小不爱念书。进书房和之慎一同念过几天,看到书本上的字就打盹,后来父亲见他实在是跟不上,也就不勉强他。他不爱念书却好武,一身好功夫。功夫是跟着家里的老家丁头领宝爷练就的。宝爷身上的功夫有多深,不好说。但她见过他跟着宝爷练功的。睡三更起五更的,他们早起进书房,他已经练完早课了。据之慎说,之忓藏在身上一条软鞭,指哪儿打哪儿,出神入化的。后来随着父亲的事业越来越大,家里的家丁也从冷兵器到了热兵器,配上了枪。之忓在十几岁的时候学会了用枪,据说枪法比功夫不差。连杜氏母亲都说,有之忓在父亲身边简直万无一失。
除了信任,她对之忓没有一点余外的好感。
不过她和之慎都没拿之忓当下人。还有宝爷的儿子四宝也是,同他们是玩在一处的。只是四宝憨直,有时候不看眉高眼低,不像之忓。之忓总小心的和他们保持着距离。尤其和她。
“走吧。”之慎出来。
他一边走就一边勾着之忓的肩膀,要从之忓身上摸出手枪来。被之忓一把捏住了手腕子。看上去之忓是一点儿劲儿都没使,之慎却险些喊出来。
“少爷,还是别。刀枪没眼。”之忓低声说。
之慎搓着手,捶了之忓一拳,说:“小子,手劲儿又见长呐。”
之慎没摸到手枪,过一会儿又去偷袭之忓,想要抽出他藏在身上的长鞭。竟也没成功,连他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静漪走在他们身后,看到这一幕。
她冷不丁的就觉得,也许有一天,之忓那鞭子会抽在她身上吧……她脚步慢了一慢,落下了一程,被之慎喊着快些走,才又追上去。
此时上房从内到外的一派肃静。
静漪原想着各人可能都已经到齐了,不料进了门,并没有旁人,只有父亲和杜氏母亲在说着什么,见他们俩进来,他们也就住了声。静漪随着之慎行了礼站在一边。一时没有人开口说话,屋子里也就静悄悄的。
杜氏看了看时辰,轻声说:“老爷,用点儿饭吧?”
程世运点了点头。
杜氏让人传晚饭,程世运就坐在那里,打量了一下依旧站着的小儿子和小女儿,才说:“马上就开学了,我听说老七老八都在温功课了,就你们两个,还只是淘气。从明天开始,都去书房读书。我回来要问你们功课的。”
“都要吃饭了,又吓他们做什么?老九小十怎么淘气了?老九不是时常跟你去公司学做事?”杜氏不满意的维护儿女。
“他那也叫学做事?添乱还差不多。”程世运说。
“不去吧,你就说他没孝心不懂得为你分忧;去吧,你又说他添乱。老爷,你这倒叫人如何是好?”杜氏微笑着问。
“慈母多败儿。你就宠他们吧。”程世运说着,看到立在之慎身边的静漪,悄悄的向她的九哥送去了同情的一眼。他本想发作,就见静漪忙忙的依旧低了头——淡淡的灯影下,穿的一身素素净净的豆青色抽纱裙褂的静漪,飘飘然若小蜻蜓仙子一般,比往日更见精灵可爱些似的……他皱了眉。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四)
更新时间:2012-12-10 9:52:22 本章字数:3507
杜氏见他只管瞪着静漪,把静漪瞪的站在那里手足都被捆住了似的,就说:“老爷,晚饭备齐了。”
程世运嗯了一声,站起来。
他经过静漪身边,特为的又看了看她,才说:“这一两个月不见,漪儿倒瘦了些似的。”
杜氏听了,松口气似的忙说:“可不是吗,我那日一见也这么说呢。都是天儿太热的缘故。这回好了,回家来长住了,在眼前儿瞅着,饭食均匀,保准把她照顾的好好儿的。”
程世运没再说什么,款步入席湄。
静漪最后坐下。
照杜氏母亲的说法,她即将回家长住……父亲到底还是按照他的意思安排好了她的未来。
她抬起头来,之慎这时候夹了一筷子什么放在她碗里。她看看之慎,又看看笑眯眯的杜氏母亲,想说的话再一次压了下去断。
也并不急在这一时了。
***********
第二天中午天气还是闷热。
静漪的房中四门紧闭,只有窗子敞着,还落了竹帘。透过薄薄的竹帘看出去,外面的景物都蒙了一层黄沙似的。没有风,一切都凝固了。
摆在桌子上的饭菜她一动未动,秋薇再三的催促,她也没吃一口。
吃不下。
现在心里满满的都是等会儿就要出门去。
她早就换好了衣服。
怀里的表被她一会儿拿出来看一眼,从正午十二点到现在,她已经看了十几回,却只过去了半个钟头。
“小姐,你要再不吃,等下厨房来收碗筷,太太要是知道你没吃东西,该过来问了。”秋薇蹲在地上,看着她的小姐走来走去,她眼晕,只好蹲下来在地上,后来干脆坐下。
“你去吃。”静漪不耐烦的说,“都说了让你吃,你不吃,等会儿被发现了就赖你。”
秋薇委屈的撅了嘴,说:“小姐你吃不下,我就吃的下啊?”
“咄!”静漪顿脚。
秋薇只好坐过去,象征性的每样吃了一点。
静漪仍旧走来走去的。
等到厨房来收碗筷的婆子等在外面,秋薇把食盒送出去。静漪看看表,一点了。
她同之慎说好了的,一点半,车子在后巷等。
再过一刻钟,她就得想办法从杏庐出去。钥匙已经拿到了手,开了后门之后她要把钥匙藏在砖头下,之慎随后会去锁了门的。之慎说他下午会在花园乘凉喝茶看书,等时候差不多,再替她开后门让她顺利进来。
“小姐你真要去?”秋薇仍犹豫。
“你可真能泄气。都这会儿了,难道我还半途而废么。”静漪对秋薇说。她坐下来换鞋子。她穿惯了高跟鞋,今天要特地换成平底绣花绸布鞋。身上的衣裙是最普通的月白色。为的是走在哪里也不惹眼。
“漪儿?”静漪正穿着鞋,猛的就听到母亲宛帔在叫她,她起先以为自己是过于紧张听错了,不想紧接着又一声,她正在床边,这时候已经来不及脱鞋,急忙就上了床,拉过一条薄被来盖到下巴处。
“秋薇?”她对吓呆了的秋薇低声喊。
“哦……”秋薇刚要出去,静漪又看到窗前摆着的鞋子,急忙挥手示意。
秋薇过来将鞋子推到床底下,急忙打帘子出去,叫道:“太太。”
宛帔摇着扇子,见秋薇几乎是一头撞了出来的,微微皱眉道:“你这丫头毛手毛脚的,怎么,刚打瞌睡呢?”她说的慢条斯理的,扇子也摇的慢慢的。
秋薇仿佛不由自主的身子晃了晃,打了个哈欠,说:“小姐睡着了,我……就打瞌睡了。”
“哎哟,真是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漪儿是个瞌睡虫,你就是个小瞌睡虫。”宛帔倒是笑了,看了屋里一眼,说:“厨房不是才刚收了碗筷,这就睡了?”
“昨儿夜里太热,小姐没睡好,早起就说身上乏。太太要喊小姐么,我这就去叫……”秋薇说着就要进去。
“得了。我也没什么事儿,该睡午觉了,怕积了食倒不好,出来走两步。这就回了,让她睡吧。就只是别睡过了头就好。”宛帔说着,一手搭在翠喜手臂上,慢慢的转了身。
秋薇刚要松口气,就见宛帔站下,她又提起这口气来:“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我昨儿仿佛听说,漪儿又丢了什么东西?丢了什么?”宛帔问。自从静漪弄丢了一只镯子,她便留了心。
“并没有。”秋薇连忙摇头。
“你这个糊涂丫头,问你也是白问。从那边搬过来,我要找什么,都要慢慢儿找才能找到呢。漪儿平素就丢三落四的,再加上个你,一时有什么不见了,也是有的。仔细些吧。”宛帔说着,挥了挥扇子,走了。
秋薇回屋里去,放下来帘子,一回头就见静漪已经坐在床沿上,吓的她几乎跳起来。
“嘘……你镇定点。”静漪穿好了鞋,蹑手蹑脚的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早就不见母亲和翠喜的身影。她拍了拍胸口说:“吓死我了……好丫头,真机灵。”
秋薇苦着脸。
静漪安慰了她两句,便悄悄的走出房门去,在屋前水台上站了一会儿,确认园子里没有其他人在,便移步观景似的往杏庐的后院走,手在背后摆了摆,给在屋子里的秋薇示意她别慌。她渐渐的走到了后门处。杏庐的后门白天为了方便人进出,是不落锁的,她很容易的便出了杏庐。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尽管没有日头,还是闷热的出奇。
静漪只走了这几步便热的脸上燥了起来。
还好程府的主子们都有午睡的习惯,不成文的规矩是这段时间下人们也不许出来乱走动的。她往后花园里来,一路上并没有碰到一个人。这所新宅子后花园极大,一不留神很容易迷路。好在这几日为了出来方便,她就在傍晚以散步的名义颇走了两趟,于是这会儿就轻车熟路的摸到了后花园角门处。
她四下里看了看,那角门上巨大的铜锁是新换的,看上去并没有异常。
但是之慎之前同她已经仔细的说过这里面的窍门,于是她伸手在锁下一抹,抹到了机关,从兜里掏出钥匙来,左右的拧着,好一会儿,铜锁里弹簧响了,才拉开锁。黄铜锁铸的沉实,她费劲的搬下来,将钥匙和锁都放在地上。这时候她听见后门板上啪啪响了两声,打开门,之慎从外面进来。
兄妹俩一击掌,静漪出门。
之慎到底跟出来嘱咐了句早点回来,才关上角门。
静漪走了两步,便开始跑。
到底从前是王府,后巷也还是宽阔的,为的是跑的开马车。
此时静漪只觉得这条笔直的巷子又宽又密,两边高高的墙是她叠上三个身高也翻不过去的,若是没有九哥帮忙,她如何能逃出这高墙之外?
跑到巷子尽头一转,再转一个弯,才看到后街,静漪跑的气喘吁吁的,看到等着她的轿车就毫不犹豫的开车门上去,吩咐道:“阿僖快,去颐和园。”
“是!”程僖是早就知道要去颐和园的,被十小姐这么大声的命令,他就一踩油门,飞快的开起了车。
信上说明是在颐和园南门的一个茶楼里见面。
茶馆虽然不大但是清雅的很。位置偏僻些,客人很少。她进去坐下待茶上来,还没等说要什么茶,堂倌就说是客人自备的茶。
她正热的很,又口渴,便亲手泡茶。
茶罐小巧,打开一闻,辨得出是上好的碧螺春。
“他什么时候爱上了清茶?”她自言自语的。有点奇怪,戴孟元固然是心细的人,倒是不会在这样的小事上过于讲究……碧螺落在茶碗里,叮铃铃作响,泡出来的茶闻着极香。她连着喝了两碗。又觉得肚饿,吃了几块点心方觉得好些。心也没有方才那么慌了似的。
只是戴孟元还没有来。
她看看时间,离约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钟头。
她不由的有点着急。
这时候门响,她以为是孟元来了,正要起身,就见堂倌进来低头哈腰的说“对不住程小姐”,指着桌上的茶叶罐,说:“弄错了,这是另一位客人寄放的茶,小的弄错了。您要什么茶,小的另给您泡去。”说着他将一个漆盘托着过来。
“这么说,我倒是偏了人家的好茶了。”静漪一时好奇便拿起先前那青瓷茶叶罐来看了看,果然有一个红色标签,倒是个“陶”字。这的确是客人寄放的茶了。她当下便将茶叶罐放到堂倌的托盘里,问:“可有人来问起我?”
“并没有。”堂倌急着走,施礼退下。
静漪喝着盖碗里的茶,已经是第三泡,味道清减多了,但仍是香的……她将茶碗搁下。因想起那个“陶”来。天下姓陶的人多了去了,可就是不愿意由此及彼,让人心里不痛快——只是,孟元怎么还不来?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五)
更新时间:2012-12-11 9:15:50 本章字数:3426
静漪又看看时间。
再烦躁不安,也只有耐着性子坐在这里等。
三点钟了,若是四点钟她还回不去,那随时就会被发现的……已经教了秋薇,倒是可以搪塞一时,说她去了之慎那里,但也只是搪塞一时而已。一个电话要过去,立时露馅儿。
她心里正乱着,突然就有人闯了进来。
“孟元?”静漪叫道湄。
来的人一身竹布长衫,把头上戴的老式帽子和眼镜一摘,去了扮老的装饰,也是青年学生模样,却不是戴孟元。
静漪怔了怔,只觉得这人面善,一时却没能想起来这是谁。这人圆圆的脸上一对细小的眼睛,许是跑的太急了,汗水顺着脖子往下淌,一边喘粗气,一边拿袖子擦汗。
“请问你是?”静漪问步。
“程小姐吧?我是顾鹤。”顾鹤依旧擦着汗,眉梢都挂着汗珠,“我是孟元的同学,咱们在学校里见过一面的。还记得吗?《罗密欧与朱丽叶》公演那日?”
静漪回想着,点点头。
她想起来了。
“我记得你。”静漪说。就是那日,陪着戴孟元在剧场外等她的。她打量着顾鹤。这个夏天她和顾鹤的接触其实不少,只是都隔着两三道手,并没有见面。
“先给我杯水喝吧,我是跑着来的。”顾鹤终于趁着这会儿恢复了一点从容。
静漪给他倒了杯水。
他却干脆拿起了茶壶来,又觉得太热,正好旁边有一只冰碗,冷水里浮着冰块,他毫不犹豫的端起冰碗来倒进茶水便连水带冰的往下吞咽。
静漪要提醒他小心冻着倒不好了,就见顾鹤已经将那一大碗冰水全都喝了下去,也就没说什么,只是催问:“怎么是你来了?孟元呢?”
顾鹤看着她。
静漪就觉得顾鹤的眼神或许是被冰水冻住了,特别冷。
“孟元昨天晚上被警察署的人带走了。”顾鹤说。
“什么?”静漪呆住。
顾鹤说:“昨天晚上,我们正在开会,警察突然上门来。孟元掩护我们逃走,自己去应付他们。警察就把他带走了。”
“为什么要带走他?他做了什么事警察要带他走?你怎么现在才来告诉我?”静漪连忙问。
顾鹤静了一静,说:“我也在被通缉的名单上,行动自然要隐秘。只是孟元先前和我说起过你们见面的事,我就一早在这里等着。没想到你真的来了。程小姐,你有责任救孟元。”
“我当然……你什么意思?”静漪反应过来。
“程小姐,我们的行动都很秘密。孟元只有昨天出去给你寄过信,或许还见过令兄。恕我直言,若不是令兄暴露了我们的住处,那也是因为令兄才暴露了的。”顾鹤清楚的说。
静漪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喉间,说不出话来。
“孟元和我,我们还有南边一些大学校的代表联合起来进北平请愿的,这你是知道的。”顾鹤说。
“你在暗示我,其实我也难逃干系是么?或者你想说,是我出卖了你们是么?”静漪看着顾鹤,忽然觉得这人的小眼睛像极了一对鼠目,顿时心生厌恶。更厌恶的是他语气中的威胁意味。
“程小姐,话不能这么说。我们的事没有瞒着你,这也是事实。我是坚决不同意这样的,但孟元信任你。如今孟元出……”
“我会想办法救他的。告诉我详细情况。”静漪已经没有耐性和顾鹤兜圈子。
于是顾鹤告诉了她,他打探出来的消息。
原来一切仍是源于这次的示威游行。因为游行中发生的暴力事件和随后的流血冲突,是北平城这两三日都戒备森严。当局十分重视,下决心揪出带头闹事的学生。戴孟元和顾鹤都是榜上有名的。只是他们行事严密,早就料到了当局会这么做,这些天行踪并不定。在已经有一部分学生被抓的情况下,他们仍安然无恙。原本他们计划这两日就离开北平的,不想在这个时候出了事。眼下戴孟元被抓走,打听了下是关在半步桥监狱里,生死不明。
静漪听到这里,又是急又是痛又是悔,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手不住的哆嗦。仿佛身上哪儿是被扎了一刀,剜了肉去一般,最初是不觉得疼的,现在竟一下比一下疼的更急切起来。心里还有一个可怕的念头,就是如果孟元不是因为她,是不用冒险露面的……都是她的任性。
顾鹤待说完,又想起来,说:“警察署连日***扰孟元老母。戴老太太又急又气,已经病了几日。孟元被捕之后,他们又登门搜查,戴老太太又受到惊吓,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静漪咬了下嘴唇。
戴孟元是极孝顺的。他做的这些事情,一向是瞒着家里的。孟老太太年轻守寡,一心就想让孟元有出息能再度光耀门楣,出了这样的事,惹出官司来,老太太怎么受得了!
“顾先生,”静漪抓起自己的手袋来,“我可以告诉你,孟元被警察抓走这件事情,断然不会是家兄故意为之。家兄,包括我在内,对你们的行动事实上一无所知。如果是我们走漏风声,现在才是你们最危险的时候。孟元的事我当尽心尽力,这你尽管放心。”
顾鹤点了点头,说:“我当然愿意相信这件事跟令兄无关。程小姐,有孟元的消息我会……”
“不用了。”静漪说,“你找我并不方便,何况你也不信任我。孟元的事上,我们各尽心力而已。再会。”
静漪说完,拉开雅间的门就走。
眼中憋着的两泡热泪,在顾鹤面前还能保持常态,出了门就要忍不住了。
她抽了手帕掩住口,急匆匆的下楼。
正要上楼的一行人见一个女子慌不择路的往下闯,都来不及的躲避,走在最前面的那位还是与她撞了个满怀。
“这位姑娘,请慢些走。”是位长者,和颜悦色的对她说。
“对不住。”静漪低头,也来不及同对方认真的道歉,鞠了个躬便噔噔噔的跑下楼梯去。
“这是怎么了?”那长者微笑着说,“你们如今的年轻人,是不是都是这样顾头不顾尾的?提倡些个男女平等、讲究卫生、强健体魄,我倒是极赞成的,但国人该有的传统,譬如温良恭俭让,若是能保留,还是保留些的好。”
“陶公说的是。”紧跟在他身后的中年人也笑着说,“如今颇有些年轻人不像话。这阵子北平城就被闹的乌烟瘴气,听说警察署和城防司令部联合行动,这几日正在肃清,想来过不几日就会太平下来。只是世风日下,必不是仅仅抓几名乱党就能解决的……陶公来的不凑巧,正赶上。陶公,请。”
被称为“陶公”的长者倒没有对中年人说的话做什么评价,对跟在后面的青年人笑道:“看来,我是真来的不巧了。”
中年人哈哈一笑,伸手一扶他,让他继续上楼去,口中道:“陶公还在跟七公子怄气呢?”
这位长者,正是陶盛川。他今日与故交午宴罢了,来颐和园逛逛,逛乏了便上来茶馆一叙。跟在他身旁的正是他的次子陶驷和第七子,陶骧。轻装简从的来的,不想上来茶馆便就被冲撞了一下。
“我不跟他怄气,他倒跟我没完呢。”陶盛川今日心绪极好,且午间略饮了些酒,正有些散漫的意思。竟不是在跟儿子制气,倒有些宠爱的味道在里面。众人也都听的出来,凑趣的谈笑着,谁不知道这七少爷陶骧,是西北王陶盛川心坎儿上的人呢?
只有陶骧不苟言笑惯了,被父亲这样当众打趣,也不怎么着意配合。
当然这还有另外一层缘故在其中:父亲当然是不会认得刚刚那个女子的,可是他如果没有认错,那个哭着离开的女子,正是程家的十小姐——他原不会认的这么真切,谁知道就在她低头从他身边经过的一刹那,他就看到了她手中的那个袋子,和腕上的镯子……她手腕上戴着的镯子,应该是只剩下了一只,另一只,在那日的***乱中,被人硬生生的将手甩在车顶,碎了……若不是镯子替她挡了一下,她恐怕会伤的很重;而他也来不及将她救下。
怎么会这么巧,在这里竟然又遇到她。
陶骧见父亲他们先进了雅间,脚步便慢了慢,目光在周围一扫——跟着来的便衣卫士已经都卡住了位置。他在走廊上走了几步,东西隔壁雅间也已经被他们包了下来,他看看里面,对身边的人说:“留意下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
自父亲来了北平,一应警卫事务都是他亲自过问的。陶驷笑他紧张过度,他却觉得这个风声鹤唳的时候,再紧张点也不为过。
他说着走进临街一面的雅间,听到后面有声音,一回头,对门雅间恰在此时关上了门。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六)
更新时间:2012-12-11 10:11:55 本章字数:3469
“虎子。”陶骧对着那扇门抬了抬下巴。图虎翼便出去了。
他转头看看街上,并没有看到程静漪。
“老七?”陶驷过来招呼弟弟,“父亲找你问话。你看什么呢?”
“没什么。”陶骧回答。就在这时,他看见程静漪神色仓皇的上了她的车子……
静漪上了车,一脸的泪和汗着实吓了程僖一大跳湄。
“十小姐……”他噎住了似的,都忘了发动车子。
“去警察署。”静漪命令他。
“咱们不得回家嘛……这会儿都这么晚了……”程僖胆战心惊的说。他被十小姐的样子吓到不说,临出门前九少爷再三的嘱咐他,如果到时候时间晚了,要他硬拖也要把十小姐拖回家的步。
“去警察署。我要去救人!”静漪说。她擦着泪。已经冷静多了,她知道必须去警察署。戴孟元既然被关在了半步桥,也就是说还并不算很严重,那么她去警察署找大表哥赵宗卿,或许就有的通融。
程僖被她的话又吓了一跳,脱口而出:“救……救人?小姐你赶着去救人,到时候谁救你啊?老爷知道了,咱都不用活了!”他这时候一慌神,都忘了主仆有别,跟十小姐“咱们”起来了。
“你去不去?”静漪问他,“好,你不去是吧?我自己去。”
静漪说着就要下车。
“十小姐!”程僖忙叫住她,“唉……您是主子,您说什么是什么!跟您出来了,您要出点儿事,十个八个的阿僖赔上都不成啊。您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可有一样,十小姐,您千万悠着点儿,有什么事儿,您吩咐阿僖去——您这身份贵重,外面什么样人都有,万一您给磕着碰着,仍旧是十个八个阿僖赔上都不成……您说是吧?”
程僖把车开的飞快,说着俏皮话儿给静漪解闷儿。
静漪心里知道程僖是一片好心,她却没有半点心绪去领会。
警察署在西城繁华地带。时局动荡的时候,警察署就成了重地。程僖今天开出来的虽然是之慎的车,但是车牌照在程家是挂在前几位的,都在警察署报备过,因此一路上虽然遇上不少盘查,倒没有受到什么难为。可是越这样,静漪心里就越着急。接近警察署的时候,她已经急的心都要跳出腔子来了似的。
“十小姐,就到了。”程僖对静漪说。
静漪看到了前面的重兵把守的警察署大门。门前用拒马围截出很大的空地,有不少人在那里围观,似乎听到有人在嚎啕大哭,哭声让人揪心。静漪这时候反而冷静了许多,心知硬闯上去见赵宗卿恐怕是不得门路的。一眼瞧见了路对过的白、俄人开设的饭馆子,隐约记得无暇说过宗卿最爱在这里用午餐,因他最爱这里地道的罗宋汤和鱼子酱……且这里必然是有电话的。
“阿僖,你在这里等我。”她当机立断。
“十小姐!”程僖停了车。
“我去餐馆。”静漪说。
程僖听她说去餐馆,安心了些,在车上等着,看着静漪下车,过了街直奔餐厅而去。他摸了摸脖子,大热的天,他忽然觉得冷飕飕的,总觉得今天会有什么事儿发生。
“呸呸呸。”他忙开车窗往外吐了口唾沫,“大吉大利、大吉大利……”他嘟哝完,再一看,十小姐已经不见人影。
静漪进了白、俄餐厅,直奔柜台而去。
她只说自己要借一下电话,那俄、国人见她衣着体面,还当即就拿出了钞票,笑着把电话机从柜台里拿出来放到她面前。
静漪先往赵家打了个电话找无暇要了赵宗卿在警署的号码,才拨过去。七转八转的,愣是往里面打了十几通电话,才转到赵宗卿的办公室,秘书却又说他不在。
静漪一口凉气吸进口,不死心的说:“请告诉他,我是小十。有十万火急的事找他……”
“找赵处长办事的都说有十万火急的事。”那秘书冷淡的说。
“您先别挂电话……就告诉他我是小十,我在白玉兰餐厅,等……他回来能给我个信儿……喂?喂喂?”听筒里安静了下来,静漪喂了数声,才确认对方已经挂了电话。
那俄、国人看着她,她木然的给了钱。
站在餐馆门口,透过玻璃看着警察署那高大而森冷的建筑。
围在警察署门前不远处的人群松散了些,她能看到里面——地上跪着几个女子,当中还有个老太太,正哭天抢地的……她的心再次被揪了起来。
她推开餐馆的门,不自觉的朝那个方向走去。
大表哥不知是不是真的没在署里,她总该去问问人的。早见到他一时,也许就能早救到孟元一时。
在车里等着静漪的程僖猛的发现她朝警察署走去,立即跳下车来,追着她的脚步往那边去。
“十小姐!”程僖赶在她走到人群边上的时候拦住她,说:“十小姐,别往前了。您看看在这儿的都是什么人啊,这儿可不是您这样人该来的地儿。”
静漪被他拦着,却突然的听到人群里的哭喊声里,有“孟元啊,我的孟元……你在哪儿……”
她将程僖推开,分开人群闯进去。
“孟元,我的儿啊……你做了什么啊,他们要把你抓去……青天大老爷啊……孟元无罪啊……”
哭喊的是个老妇人,许是哭喊的太久了,她的声音并不大,但在静漪听来,不啻为当头一棒。
她呆呆的看着那老妇人。
程僖紧跟在一边,又不好真的拉她,急的直跺脚。
静漪蹲下来,看着那老妇人和抱着老妇人哭做一团的女子——都是穿着旧式裙褂的女子,眉眼间和戴孟元有几分相似——她抓住了她们的手。
程僖一看事情不对,也顾不得什么,急忙拉了静漪的手臂,就想把她拉走。
静漪推开程僖。
“戴孟元是你们的什么人?”静漪问。
她的脸色苍白,直愣愣又急切的看着这两个妇人。
地上的尘土扬起来粘在她们汗湿的脸上,沟沟壑壑的,十分狼狈。
在这些围在这里哭诉的人里,她们两的样子最凄惨……静漪不由自主的就握紧了手
“我是他姐姐……这是……这是我娘……”那女子说。
是了,是孟元的姐姐孟允……孟元说过,他有个寡姐孟允。
静漪点头。
“这位小姐,你是?”戴孟允抹着脸上的泪,沙哑着喉咙问。
“我是……”静漪哽咽。她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孟元的家人。她摇着头,程静漪三个字,那么容易说的三个字,她说不出口……“我是……孟元的朋友。我姓程……”
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棍棒声,和痛苦的呼喊。
静漪一抬头,慌乱间就看到一些黑衣人不知从何处闯出来,对着这些手无寸铁的人拳脚相加,试图驱赶他们快些离开。原本只是维持秩序的警察形成人墙,另有拒马被抬过来挡在前面。人群一阵混乱,四散而逃。
静漪目睹这些,一股怒气在胸口乱窜。她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勇气,起身绕前挡在了戴老太太母女身前,程僖一看不好,也来不及将她推开,又挡在她身前。可那些人虽是满口秽语的谩骂着,却没有对他们动手,而是分别将静漪和程僖架起来,往警察署内带。
静漪想回头,架住她的两个大汉给她蒙上了头套,她面前一片漆黑。
“你们这群黑狗敢碰我们小姐一下试试的!小子嘿,你们知道爷是谁吗?说出来吓破你们的狗胆,爷是……”程僖胡乱的喊着骂着,其中一个黑衣人将他嘴巴堵上。
静漪只听着有人在喊:“再敢闹事,就是这个下场。抓起来!”
她简直要气昏过去了!
手被扭紧了,不知道是不是戴上了手铐,只觉得手腕子一凉。
想挣脱挣不脱,想骂人可是嘴一张开,触到了那黑布,一股怪味顿时让她有想吐的感觉,就是这么一会儿工夫她觉得自己双脚离地,被架着飞快的往什么地方去了。她想喊但是头套勒的更紧,本就憋闷,这下几乎被困的立时昏过去,她只好暂时停止挣扎。
戴家母女呢……程僖呢……她只能听到脚步声、简短的口令声和吱吱扭扭的门响,外面的炎热和嘈杂都被关在了外面似的,只觉得皮肤一阵凉意,不由自主的就一哆嗦。
应该是进入了电梯,她能听到电梯门响。仍然是吱吱扭扭的,一直向上。
这时候她反而内心平静了些。
也许,这样反而是距离孟元近了。
她咬住了嘴唇。
等电梯停下,过了一会儿,才有人将电梯门推开,又是吱吱扭扭的一阵响,推她一把,让她自己往前走。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七)
更新时间:2012-12-12 9:24:03 本章字数:3454
一路走,静漪明显的觉得四周宁静,且脚下踏上的是木地板……这也就是说,她要去的地方应该不是牢房。
带她进来的人在前方跟人交涉了几句,她听不清,随即她就被推入了一扇门。他们让她坐下来。手是被拷在了椅子上的……她踩了踩,是地毯。那么这里应该也不是审讯室吧。
她曾经听孟元和她描述过,审讯室是什么样子的。当时他说,她听。她觉得害怕,但同时也知道那恐惧是非常遥远的,她以为孟元不会遭遇那样的情况……她就更不会了。可竟真有这样的一天。
屋子里还是有电扇的。
电扇旋起的风微微的转着,因为太安静了,甚至桌子上的纸张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也能听到。而且,有人向她走来……也许是从桌子后面过来的,脚步声极轻湄。
她屏住了呼吸。
眼前忽然就亮了,刺目,她闭上眼。
“你们还有没有王法,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抓人!”仿佛被光明刺到眼睛的同时也开放了心,这些话就冲口而出擦。
“唷,真瞧不出来,你还挺伶牙俐齿的。”
有人说。
静漪咬牙。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正是大表哥赵宗卿。
她的眼睛被光刺痛的流泪,这时候顺着面颊淌着泪,看着她的大表哥。
赵宗卿撇了下嘴,板着脸走到静漪身后,给她解开手铐,顺手扔到那张巨大的乌木桌子上。桌面铺着厚厚的玻璃板,响声尖锐。
静漪一看,知道这是赵宗卿的办公室了。
“我听说小十找我,估计不是假的。我正在想你到底有什么事情找我,哪知道打电话过去你就不见了。还以为你回家去了,想不到你还在这儿闹上了。”赵宗卿拿起他的茶杯来,喝了口茶,点着静漪,“还闹上了!”
“我没闹。”静漪说。
赵宗卿继续点着她。
“大哥,我……”
“你是为了戴孟元来的是么?”赵宗卿问。
静漪心惊肉跳,不想大表哥会这么直接。既然大表哥一句话点破她的目的,她当下也省的琢磨自己该怎么开口了,况且刻不容缓,就说:“我知道戴孟元昨天晚上被抓了……大哥,我是来找你的。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被抓?他究竟犯了什么罪?还有……能不能……想办法放了他?”
“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被抓,怎么会这么着急找来?”赵宗卿反问。
静漪哑然。
她实在没有迂回询问的经验。她望着表哥,寻思下面该怎么说才合适。
赵宗卿就笑了。他尽管在心里对着这个表妹的行为是万分的不赞成,也还是尽量的保持了风度。他踱了两步,说:“眼下我可以告诉你的,就是近期内释放他是绝无可能的。”
“他只是个学生!”
“他绝不是个单纯的学生。”赵宗卿脸色阴沉下来。
静漪被赵宗卿的话噎住。
她从未在这样的环境里和穿着制服的大表哥说过话,此时大表哥的脸色竟比制服好不到哪儿去,黑的让人害怕。
“他就是……你们冤枉人……你们冤枉的人还少啊,现在又加上一个他!你们抓人,有证据吗?”静漪看着赵宗卿。她听顾鹤说了,孟元被逮捕之前,他们已经将重要文件销毁藏匿。
“他的身份,你知道的很清楚,我也很明白,静漪。这个事情不要再往深处谈。”赵宗卿将茶杯放下来,按铃叫秘书进来给他换茶水,他嫌茶冷了。等秘书出去,他说:“总而言之戴孟元这人非常的不简单。当局想要抓他也不是一日两日。前些日子的游行示威演变成恐怖事件,死了多少人?死了多少无辜百姓?起码这些要调查清楚吧?你也险些成为那日暴行的受害者,若不是你运气好,有人救你,今天还有没有小命儿坐在这儿和我磨牙?”
“那些跟他没有关系!”静漪想到当日那暴徒,大声的说,声音发颤。
“还不能证明跟他没关系。”赵宗卿说。
“可是也不能……可是也不能把账都算他头上。”
“我让人送你回去。”赵宗卿显然是不想和她多说,拿起电话来。
静漪将电话按下,说:“你答应我救他出去。不然我不走。”
赵宗卿皱着眉,瞪了静漪半晌,恨恨的说:“你这个昏了头的丫头。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蠢事。你不走,还由得你了?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大表哥……”静漪带着哭腔,望着赵宗卿。“那些是坏人,孟元不是。你救救他吧。”
她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好办法来的。让她回家去求父亲,远水不解近渴,何况父亲一定是反对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帮她救戴孟元?她想到烈日下跪在警署门前哭号的戴母,心痛如刀搅一般……她轻声的叫着“大表哥”,水汪汪的眼睛里含着泪。
赵宗卿怔了怔。
这个小表妹,是所有的兄弟姐妹里最小的一个。虽然只是舅舅庶出的女儿,因为从小就聪颖可爱,又长的极美,他母亲就很喜爱,常带回来在家里和他的两个小妹妹养在一处。他比她大上许多,等于是看着她长大的。总觉得她也还小,还在念书的时候,离了北平出去读书也不过是几年的工夫,就一年一个模样似的,出落的简直让人不能直视。就是这样一个被他们宝爱着的女孩子,开始谈危险的恋爱了。
赵宗卿上下打量着小表妹。一身素净的衣服,经过这一番折腾,布满了尘土,小脸儿也脏乎乎的……他忍不住有点心软。忽的想着若是以后自己有这么个女儿,真是她只要对着自己一撒娇撒痴,完全就束手无策了嘛!
“大表哥?”静漪就见赵宗卿皱着眉板着脸一声不吭,催促他:“大表哥,你倒是说,行不行啊?”
“那姓戴的暂时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赵宗卿指着旁边的盥洗室,对静漪说:“你进去洗洗脸,我要打个电话。”
“我不去。”静漪仍按着电话。
“你去不去?”赵宗卿粗着喉咙问。
静漪摇头。
“你!”赵宗卿气极,“你这样下去,会把你父亲惹火了的,静漪。”
静漪抿着唇。
她现在想不到那么远。现在她只要表哥一句话,能保戴孟元平安就好。
赵宗卿见静漪犯了倔,压低声音说:“你就先去洗洗脸回去好不好?要保他,也要从容些。现正在风头上,上面压着呢,立时三刻就捞他出去,你这不是为难我嘛?”
“那……”静漪看着赵宗卿。她也知道她这是为难表哥,可是,她仍然是暂时没有别的办法。其实她如果不是这样直闯了来,回了家,仍然是要想方设法找他帮忙的。这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她只想到戴孟元,没想到别人,甚至也没想到自己。只是到这时候,才苏醒过来些。
赵宗卿见静漪终于有些和缓的样子,也不那么强硬了,他走了两步,走到办公室窗前,往外看了一眼,说:“外面的人也散了。我让人送你下去,阿僖会在后面等你。你怎么出来的,就怎么回家去。”
静漪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阿僖没事吧?”她问。
“阿僖有事也是你害的。”赵宗卿走过来,拿起电话,“去,洗洗脸,我马上让人送你下去。”
静漪站着不动,到底是听着赵宗卿打电话下了指令,简简单单密语一样的几句话,她却听懂了,是让人这两天不要提讯那几个人……里面一定有戴孟元。
静漪松口气,人几乎软下去。
赵宗卿说:“我看你真的是中了邪。”
静漪也不说话。
是中了邪。谁让她,就是喜欢了这个人呢?
出去的时候,静漪还记挂着戴氏母女,但赵宗卿没有容静漪再有机会去见她们。他亲自乘车押后,让程僖在前面开车,悄悄的抄静僻的小路往程家后门而来。到程僖要拐弯的时候,赵宗卿让司机超车过去。等两辆车都停下来,赵宗卿摇下车窗嘱咐静漪:“回去留神些。让舅舅知道了,我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好。”静漪眼看着赵宗卿。
赵宗卿有点儿狼狈的挥手道:“快走。我会看着办。”
他等着程家的车子拐进那条后巷,才吩咐司机绕道回家。挠着头,他说:“今儿还真邪性……我怎么就敢答应她帮这个忙呢?”
他的司机扑哧一乐,说:“是呢,大少爷,您那天还说来着,十小姐这早晚是要闯祸,要紧得给她把路掐死了呢。”
“说的什么呀,说的是什么呢?”赵宗卿脱了警帽,撸着短发,发梢儿都在滴着汗,“瞧这天儿这个热劲儿的,我一准儿是热糊涂了吧?竟然答应她帮忙。”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八)
更新时间:2012-12-12 9:24:03 本章字数:3319
“您也不是热糊涂了,您是打小儿就拿十小姐没辙!从前老太太还说,要不是血缘近了些,年纪又实在差的多,不好委屈了十小姐,把十小姐给您做媳妇儿也挺好的。那会儿您多大来着,反正都知道害臊了呢……”司机老赵笑着说。
“多咱……多咱有过这事儿啊?我怎么不记得?”赵宗卿拿着手帕擦着发梢儿上的汗,笑着问。
“您忘了,那也是夏天,吃冰核儿的时候呢,十小姐也就四五岁,舅太太带她来在咱们家玩儿,她自个儿的冰核儿吃完了抢您碗里的,开始抢不到,她又去找三少爷,结果三少爷就一巴掌把她推开了,怕她哭,您也就好脾气的把自己个儿碗里的给了她。那会儿老太太、太太和舅太太都在跟前儿呢,就说了那话。舅太太倒是没说什么,十小姐亲妈说那可不成,再乱了规矩。”
“是吗……她倒是打小儿爱吃冰核儿。”赵宗卿笑道。这事儿他真不记得了。帔姨说过那话?倒确然像是帔姨说的。就像帔姨教出来的静漪,就是那种温婉安静的样子——不过,今儿他可又见识了这丫头的执拗。这倔脾气和犯了倔的火爆,更像舅舅。
他笑了湄。
“我刚还在想,要是有个闺女长成静漪这模样儿,也能挺好看。”他说。成亲多年,太太一直没能给他生个孩子,多少有点遗憾。
“大少爷您呀,就这一样儿不足。不过谁知道呢,兴许赶明儿就有了呢?那不就美满了嘛?老话儿说的,福气都是等来的,不是抢来的。您说是不是?”老赵笑着说。
赵宗卿也笑着,看看前面马上到家了,也就不说什么了擦。
他且得琢磨着怎么应付今儿这档子事儿呢!
照常他是先到哪儿知道他回到家还没到上房去请安,家仆看到他就喊开来:“大少爷、大少爷,电话。”
赵宗卿正心绪烦乱,听到这样匆忙的喊声未免没好声气,停下来便问:“这还让人得闲儿不得闲儿了!哪儿来的?”
“程府电话。是舅老爷找您。刚还以为您在衙门呢,不想您这就回来了,舅老爷说让您到家立刻回电话……”
赵宗卿心里就咯噔一下,娘舅娘舅……提起他这老娘舅,他就犯怵。
也不知道静漪安全到家到了没有?
他一行担心着,一行就赶紧的折回来往自己房里去……
静漪倒是安然无恙的到了后门处,下车时她刚要跟程僖说什么,程僖就说:“十小姐您且快些回去吧,我一点儿委屈都没受,在警署还抽了两根烟,您别吃心……”他说着催促。比预计时间晚了两个小时。夏日天长还不觉得什么,可日头也在往下落了。“我这就去把车开回去,您麻溜儿的。千万小心些。”
静漪也不罗嗦了,她小跑着到后门处,轻轻的推了下门。
大门牢牢的关着。
她静了静心,连敲了两下,顿一顿,又敲两下。
里面没有动静。
她正着急,想要再敲,门板轻轻的从里面被敲了一下,又一下。
她顿时安心了些,又连敲两下,说:“九哥,是我。”
里面门闩响,她回头看了看,程僖已经开车出了巷口。
门一开,她闪身进门,拍着胸口就说:“哎哟可担心死我了……翠喜?!”她这一惊非同小可。
翠喜一把拉住静漪,低声说:“跟我来,小姐。”
静漪心几乎跳出口来。
翠喜拉着她,低着头快步的走着,一言不发。
她带着静漪走的都是更隐秘的小径。庆王府的花园是明朝后期建的园子,历经战乱存下来的,极幽深。静漪在阴凉处渐渐觉得身上冷。也不知是因为阴凉,还是因为不安。
翠喜回头看了她一眼,脚步却丝毫不见慢。
终于出了花园门,眼见着就是杏庐后门了,就见前面摇摇摆摆的抬着几顶轿子往这边来。翠喜见状,急忙趁着她们还没有发现自己和静漪,就推着静漪闪进了杏庐的后门。关上门,翠喜才出了口气,箍着她的胳膊说:“我的小姐,您可回来了。太太气的心口疼都犯了!”
静漪脸色一变,甩下翠喜就跑。
“娘!”她跑到宛帔的房门外,喊了一声。
里面的人打了帘子,她一看,竟是之慎,就知道这下真的坏了事。
果然她还没站稳,就听母亲说:“给我过来!”
“娘!”“帔姨!”之慎和静漪见她瞬间面色如同金纸,急忙过去。
宛帔本来坐在椅子上,看到静漪,竟是气到手抖。
她本是极温婉的人,性子偏又刚烈,女儿一身脏回来,她一想她在外面的境况,不禁气甚。一口气堵在胸口,竟说不出道不出……
“娘!”静漪没看到母亲被气成这样,吓的就是一呆。她上前去要握住母亲的手。
宛帔却指着地面,对静漪说:“你给我跪下。”
静漪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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