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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不喜--尼卡

_66 尼卡(现代)
静漪待她咬住最后一个字眼,轻声开口,叫道:“大嫂。”
符黎贞描画地精致的细长的眼,瞬间左右一转,静漪只看到眼白晃动,才确定她听到了,并且会有反应。果然符黎贞冷冷地哼了一声,说:“我当是谁,原来是七少奶奶。七少奶奶有何贵干?”
静漪没理会她话里的尖刺,从手袋里拿出那只信匣来,走近两步,递给符黎贞。
“这是二小姐托我交给大嫂的。里面有她给大嫂的信。”信匣托在她手上,符黎贞轻轻抖了抖袖子,仍是站在那里,没有接。
“这的确是她的东西。”符氏低声道。
静漪往前一递,示意她接了,道:“我来就是送这个。顺便看看大嫂。”
“有什么好看的?”符黎贞声音已不是唱戏时的清脆,沙哑低沉。她低头整理着白色的戏服。
静漪皱了眉,见她不接信匣,转身走了两步,将信匣放在了一旁的石桌上。石桌上还搁着一把京胡。月光下,京胡散发着幽幽的冷光。
“她死了吗?”符黎贞问。
静漪听着这比月光还清冷的声音,说:“没有。”
她说完,看了符氏。符弥贞因衰弱枯竭现出的恐怖样貌令她惊骇,将脸上描画成如此精致绝美的符黎贞同样令她惊骇,可是后者更可怕的是她的眼神。
“失望了吧?”符黎贞轻笑。
静漪说:“她是你妹妹。你不怜惜她也罢了,别向外人诅咒她。”
符黎贞笑起来,说:“七妹,你明明厌烦她厌烦的要死,做什么还摆出一副观世音菩萨的样子来?”
静漪皱了眉,不想听她说下去,丢下一句“麟儿还好,你不用担心他”便要走。
“他们让麟儿以后都跟着你嘛?”符黎贞问。
静漪站下,说:“我有什么资格教养麟儿。大哥会亲自教养麟儿。”
符黎贞笑着,说:“在我看来,你倒也不是没有资格……不过麟儿是长孙,轻易不会教到你手上的。日后你也会有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兼顾麟儿。眼下最好就是我死了,他们再给大少爷续弦……恭喜你了,七少奶奶,日后陶家看你的了。”
静漪皱起眉,回头望着符黎贞。她有些不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大嫂,你是麟儿生母,陶家的大少奶奶,便是什么都不做,仅凭这两样,日后陶家必然有你一席之地。可是你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可有想过麟儿日后怎么办?你可有想过,他才九岁,大嫂,离开亲生母亲他会怎么样?他日夜想念你,为此还生了病,他要怎么熬过去?你都不想他吗?”
“我想他有用吗?”符黎贞问,“你们会让我见他吗?你是怎么进来?难道你没看到这里是什么情形?不知道这儿是什么样的地方?这几天我就没有见到过活人……我怎么喊怎么嚷怎么折腾,除了那两个死尸一样的婆子——谁知道她们手上死过多少人——就没有见到过旁人。这不是想让我也去死、这是想让我也疯么?我想他……”
符黎贞浑身发颤,白色戏服抖的出了水纹。
静漪又觉得她可怜起来……可是她犯了错。
符黎贞看清她的眼神,怔了下,讥诮地说:“不用你假慈悲。不是你,我如何会落到这般田地?”
“你我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不是你吗?你去跟老太太告密……哼。”符黎贞说着,哼了一声,“我怕么?我倒怕有一日不暴露。我倒怕像如今,把事儿捂的在深井里似的……我倒怕人不知道!”
静漪退了两步。
符黎贞声色俱厉,更让她吃惊的还有她说的话。
“告密?你可知道,若真想告密,我何用等今日?两年前麟儿意外落水那时,你当你天衣无缝?陆岐绑架姑奶奶那日,你分明知道什么,可你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去送死……我隔日提醒过你,你不知悔改。到今日你反来指责我?真是天大的笑话。”静漪言辞并不激烈,但是句句到肉。她瞅了符黎贞,“论智慧我不如大嫂,论心机和手腕更是不如大嫂,但是大嫂别忘了,不如不是不会。我敬你年长,让你三分,不是让你倒打一耙。今日我多此一举,不过念着二小姐时日无多,于你,我是半分同情也无的。你有今时今日,全是你咎由自取。与我何干,与人何干?”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四)
“说起来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这么多年没同人说过,再不说,恐怕也就随着我一道烟消云散……那多可惜?”符黎贞笑起来。
晚风穿过竹林,沙沙的响声潮水似的伴着她的笑声,让人听了心头阵阵生凉。
静漪望了她,心知此时不让她说,恐怕自己也轻易走不出这里去的。
“说吧,大嫂。”
“别看符家现在是这样的,论起从前,不比这城中哪一姓差些。只是我父亲过世早些,长兄又不甚争气,虽靠着我们姐妹嫁的好些有了起色,到底是没落的样子,如今也就不太能入了世人的眼了。所以也难怪自幼我母亲教导,即便身为女子,就是为了符家荣光,也要力争上游。在我们姐妹身上,母亲还是很花了些心思的……真花了些心思。如今想想,我都替她觉得苦。七妹可有过睡三更、起五更念书的经验?我们姐妹都是这么过来的。弥贞身子从小便弱些,可比我聪明太多。开蒙早,与我年纪相差不少,念书习字竟从不费力,先生们都喜欢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先生说过,要搁前朝,二小姐怕是要进宫当娘娘的……娘娘,哈哈哈……”符黎贞笑着,转眼望着静漪,将静漪周身打量两遍,“果然皇帝没有被推翻,当个娘娘倒也不辱没了她。只是她也有些左性,看男人,还是得有点才气的才入得了她那眼……所以我想着,后来那几年,她在马家瑞身边,单说志趣已是不和,怎么可能过的好?马家瑞不死,以她的性子,也不可能伴他终老。她生来便不是个安分的……她知道自己美,也知道一个女人要怎么美才最合适。一张天真而美丽的面孔,一副聪明的头脑,再加上柔弱无依的态度,鲜少能有人匹敌的才情……试问哪个女人遇上,不如临大敌?哪个男人轻易会错过这样的女人?作为她姐姐,我自叹弗如。说实话这些年,我也再没有过比她强的女子。这么想想……其实他们对她念念不忘,倒是情有可原的了。榕”
符黎贞停了好一会儿,仍是望着静漪。
静漪就仿佛是一座雕像,不出声,也不动,专注地听着她叙说。
符黎贞轻声道:“不过,还是会有人比她强的。我没法子比她强,总有比她强的……我还是等到这一天了。悫”
静漪皱了眉。符黎贞望着她,眼睛简直闪闪发光。没来由便让她想起了荒野里的独狼……那是看到猎物时的贪婪和兴奋。
“大嫂?”静漪轻声叫她。
符黎贞一省。
“同陶家的婚事,对符家来说是高攀。辔之……我是知道,他人品才学都是极好的。成亲前我在家里见过他一面。婚事已定,他是登门拜访的。虽说出嫁前,除了自家的男子,我没有机会见别人,也不太知道外面的男子是什么样的,看到他,我就想……他可真好。他怎么那么好看呢?也不单是好看。将门之后,英武不凡,谈吐文雅,举止得当……看着我的时候,眼神都是温和的。那时候起,我是死心塌地想要嫁给他、想要同他过完下半生的。我想我就守着这个男人,会过上好日子的。我还想着弥贞躲在帘子后头,看我在堂上见辔之——她同我说,大姐,姐夫看着就很好很好的,眉眼那样清俊,心肠也必定是好的……她年纪小,看人还是准的。辔之的确很好很好的……起码好过。待我好过的。”符黎贞幽幽地叹了口气。
静漪听到这里,才听出符氏言语间的一丝丝温存。她几乎怔住。同符氏做妯娌已有三年,她见过符氏很多种情绪,甚至有时觉得她变化无常,却鲜有见她真正露出温柔的一面。对麒麟儿,那是母性本能,并不能算数。
此时,她分明觉得在她面前冷冷的符氏,是个温暖的女人。
这个感受让她禁不住一哆嗦。
符氏也发觉,倒看了她一会儿。
“……我嫁进陶家来,心里早有准备。这是和我家里相差悬殊的门第,故此行事总小心翼翼。新婚不久,辔之便依旧回了栖云大营,我便只得自己慢慢适应。七妹你出身豪门,未必能体味到我的难处。那时我年纪小,心气儿足,既然已是陶家的长媳,总要使自己名副其实才好。当真是勤勤恳恳,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一步,给人耻笑了去。这一样,七妹你又未必能体味的到了……你是并不在意这些的。嫁过来,你便委屈着。做什么都不过是面儿上的事,你不过是想忍几年,一有机会便想摆脱这个家。我不同。我嫁与辔之,便想一生一世、便想有朝一日,这个家里,是我说了算。”符黎贞说着,勒了下抹额。
静漪看她的样子,神气十足,真有些意气风发的劲头。想来当年小乔初嫁,符黎贞是仗着一股子心气儿在这个家里作为唯一的儿媳妇,风光过的。
“辔之志向远大,父亲母亲对他也寄予厚望。我绝不能让他为了家里的事儿操心。什么事儿我都想在他前头,不等他开口我便替他安排的好好的。我敬他、爱他、依赖他。”符黎贞清楚地说。她拿了帕子,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油彩。
油彩擦去一片,露出她本来的肤色。
静漪看着她,不出声。
“他呢?起初对我也是好的……有过好日子的。可他不太在家里,我也没有那么多事做,闲的很。偶尔会接了弥贞来住一两日……”符黎贞继续狠狠地擦着油彩,牙齿咬的咯吱作响,“她漂亮,乖巧,温柔,有才学……这家里的上下都喜欢她的很。她在这里讨人欢喜,我便高兴。她是我妹子,她好,我脸上有光彩。她也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还小,总觉得她是小姑娘,凡事我都爱带她在身边……却也没想到,不知道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有人对小姑娘留了心、等着这个小姑娘长大呢——想起来都恶心,自己枕边的人,惦着自己的妹妹……但凡弥贞来,辔之留在家里的时候便多;有时我久不接她来,他还会提醒我……我也不是傻子。看出毛病来,当真生气、伤心。我以为弥贞一派天真烂漫、还不懂事,不忍苛责于她;辔之素来理智,却是动了心、动了情的,这让我情何以堪?可一个是丈夫,一个是妹妹!毕竟没有做出什么苟且之事来,我只装作不知道,忍下来,暗中留意,防着他们再到一处便是了……这种日子不好过。我也不过是个年轻的媳妇儿,装聋作哑的苦楚、煎熬,较之后来忍受的那些,也并不轻松。至于辔之……”符黎贞咬着牙,发出细碎的声响,仿佛陶骏人在眼前她是会将他咬成碎片一般。
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五)
符氏断断续续地对她说着这些前尘往事。8在她听来已是越来越觉得仿佛一颗心在不停地用重锤在敲,符氏的心情该是怎么样的苦不堪言,不难想象。这些年来这个女人就如此清醒地观察着身旁的这些人,丈夫、姐妹……对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怀疑、猜测,长此以往,如何还能保持本心?真也难怪她这么优雅斯文的人,时不时便有些古怪言行。
静漪便想让她就此打住,道:“大嫂说的这些,也都是寻常事。未婚男女的交际,只要遵守礼仪,无可厚非。”
她说着,便站了起来。
“念过洋学堂,究竟不一样。七妹果然有气量。难怪老七在外头的事一概不问,难怪家里要给老七讨小都不在意。”符黎贞讥讽地道,“这些都是寻常事……人或以为,不单像陶家这样的人家,平常些人家的少爷们有几房妻妾都不在话下。我原也以为自己不会想不开。进门前我母亲便提醒过我,我也早已预备好的,或许会容纳别的女人。我想不到的是事到临头,做不来。日复一日的,都是想到、看到辔之身边有别人,我便受不住。更受不住的是他根本不是花天酒地的人。他那么克制,除了逢场作戏的时候,私下里那么克制,却唯独对一个人割舍不下,为了她一再破例,为了得到她处心积虑……我真受不住。宁可他花天酒地,宁可他妻妾成群,宁可他男女之事上没有真心实意。七妹你哪里是有气量,你是不在意老七。你不在意他、甚至厌弃他,他有别的女人,你还巴不得呢。这样他就不用近你的身了,是么?”符黎贞手帕擦着眉眼处,并不看静漪。
静漪没言语榛。
符黎贞言辞已然失当。
今晚她在这里,同她见面、听她说话,也是失当了……可是她就是忍不住要留下来听完符氏所要说的往事。尽管她知道那是会让人心里怎么样的千疮百孔。
“啊……我不该同你说这些的。其实……便说说也没有什么。我有时会想不通,论姿色,认真比较起来,弥贞虽说是美丽,却也并不比平常美人高出多少,更称不上是天姿国色,如何能让人神魂颠倒?我是不是说过,她天生有股风流态度?”符黎贞望了静漪,仿佛是一定要她回答自己这个问题的衣。
静漪想了想,符弥贞是怎么样的——她初次见到她,是在一盏盏华丽的花灯下。8符二小姐一身缟素,温柔的笑靥让她惊艳,也让她……不安。是的,符弥贞身上有一种连女人都觉得不安和躁动的说不出的气韵。
“你或许会说,那又怎么样呢,又不是她成心要这些。是男人们前赴后继地追求她的,她能怎么样呢?她即便是不能拦着人爱她,总能拦着人亲近她吧?瞧着这个也好,那个也好,都同她要好,那可是些男人。男人天生就是要干架的,何况为了得到心爱的女人。”符黎贞冷笑,拍着胸口。似乎这口气要些时候才能缓过来,她过了一会儿,才说:“弥贞和七少爷真走一路去,谁都没有料到。我不是因为厌弃弥贞,才觉得惊讶的很。七少爷向来沉稳,与别个不同。那时候年纪也轻,少年心性,总是容易来也容易去的吧?不过几天的热乎劲儿过去也罢了,都是这般样子打那时候过来的。可是他果然不太一样。从来都轻易露出意思来,露出意思来便是定了的。所以他确定无疑有了追求弥贞的行动,我便知道这一回是坏了事。”
符黎贞轻声说着。
她说到陶骧时反而不看静漪,语气也平静许多。
“细想来也不足为怪。同他人周·旋、亲近,恐怕都是假的,弥贞是看上七少爷了的。我晓得她的——她看别人,即便是看辔之的眼神,有倾慕有柔情;看七少爷,那是爱慕无疑——对七少爷这样看上去有些冷淡的人,她还是要耍些小手腕的。七少爷是不是能看出来她是为了得到他的心在用一些心计,不得而知。七少爷比她还小上一岁,再被称赞老成,也只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况且马家瑞那般一闹,任谁也不能一气儿沉到底,何况弥贞不动声色、捉摸不定,足以让人焦躁不堪,哪里还能把持的住,缴械投降便是……”她说着竟笑了,仿佛是在说个笑话,不像刚刚,有些讥讽的意思。
静漪听的似是入了神。也已不像刚刚那样有些烦躁,仿佛听下去,这是同她无关的一个故事。故事里的人,倒是有她熟悉的名字……她吸了口凉气,看向注视着她的符黎贞。
她微微一笑,问:“那之后呢?”
符黎贞也微笑着,道:“我是又惊又怕……盼着弥贞早些嫁人,却不知竟盼来这么一个结果。平心而论,七少爷和弥贞若能在一处,倒也好的很。他们两个有些个地方像的很,连喜好也像。七妹你知道的,七少爷爱马,弥贞起初不爱,但也爱屋及乌,随他一道喜欢了起来。只这一样,不言而喻,七少爷对她来说,同以往的,究竟也不同了……可真在一处,如何能够?既没有两姐妹嫁了两兄弟的道理,更何况七少爷是早已定亲的人?退一步说,符家又岂能将女儿嫁给庶出的少爷?更何况,七少爷在陶家上人们眼里,就算是庶出的,那可也是活宝贝一般的人物儿。他的事儿,就是小事,也有太多人过问。从我私心来说,弥贞此事既无成功可能性,也不能让她再影响我在陶家的前程。我既看出来,便要想办法阻止。就是时机要细细思量。究竟是初露端倪时便扼杀,还是少待些时候?”
符黎贞停了一停。
静漪心头宛若拂过一阵冷风。符黎贞的语气,仿佛将幼鼠玩弄掌间的猫。狡诈,诡异,冷血……
“我想还是少待时日。我只要按兵不动,便是帮了他们,或许根本不需我怎样,自有人发话。到时我再表明态度不迟。我说过,移干柴近烈火,岂有不燃之理?他们那么年轻,必有犯错的时候吧。我眼看着他们一对小儿女,明知故犯。起初暗地里往来,为掩人耳目无所不用其极,过不久,如胶似漆。七少爷偏巧这时候生了病,推迟返校,说是要静养一阵子,去了什川。我是有些疑心七少爷这病生的蹊跷。旁人是否生疑我倒一时没有看出来。只是他在什川养病那阵子,仿佛日子过的快活的很……那一年梨花也像今年,开的格外晚些。我们去赏花,去的也晚。我试探着问弥贞要不要一同去赏花,她无可无不可。我当然知道她是早已去过的了……七妹在我那里见过几张相片子吧?就是那时候照的。弥贞喜欢青草。人家养奇花,她偏养异草。七少爷想法子弄来的美国草,植在那里。草一时是长不出来,他带她去赏花……我听着人向我密报,知道再不出手恐怕事情真难以收拾了。那时候七少爷倒也不太在意露出行迹。他还是年轻,有了高兴的事,藏不住的。姑奶奶和奶奶那是何等样人,怕是一直在等着他这阵子热乎劲儿过去,果真过不去,那也该出手了……我先告诉了我母亲。料到她也是有些疑心的,还真的是听说后惊慌不已。再瞧瞧告诉婆婆,不想被辔之听到。我真是忘不了辔之当时的眼神。仿佛夺他心头之爱的是我。”符黎贞脸腮像是被冻住了,清幽的目光投在远处一点,半晌不动分毫,“用情真深。”
静漪禁不住遍体生寒。
额头上的痛感在加深,她此刻真想拔脚跑掉……却也是没动分毫。
她想把这个故事听完。
也许从今往后,再没有一个机会,听人说起同一段往事了。
“反对是全体反对的。辔之却是陶符两家里反应最强烈、反对最激烈的。七少爷向来尊敬他,这一回也被他横加指责激怒。两兄弟争执,据说是那么多年来头一次。后来辔之忍不住动了手的。也是听说,我没在场。七少爷这顿打怕是自认挨的委屈。上人们反对也罢了,长兄竟也如此。我倒知道为了什么,弥贞更心知肚明。四个人里,只有七少爷不知道……可他最该知道。若说卑鄙,其余三人统统卑鄙。我绝不否认这点。但是最卑鄙的也不是我……不久七少爷被婆婆硬是逼着出国。加派人手送他到学校复课,并且陪在那里,没有命令,不得回国。那些人名义上是照顾他起居,实际上是看着他。那阵子他人虽在外国,信却仍隔三差五便来。啊……那时候做信使的,是陆嵘。陆岐同七少爷在一处念书呢。物是人非……如今陆岐一死,陆嵘母女被远送国外,得以保留性命。都说七少爷在处断陆家的事上,未免有些手软,也怕是收了陆嵘的。在我看来,这倒未必。七少爷还是顾念当年的情谊。陆嵘于他,到底是有过恩的。七妹觉得呢?”符黎贞又阴沉沉地望了静漪一眼,也并不等着她回应,继续说,“我母亲发现信,大怒。将弥贞禁足家中,严加看管。弥贞被禁在家中不得外出,七少爷也被隔在外国不能回来。本以为这样坚持一阵子,也就淡了,可哪里会料到,七少爷竟不惜中断学业,从外国回来。第一件事他便是想向父亲提出解除婚约。第二件事便是要同弥贞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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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且真且深的缘 (十六)
符黎贞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她看着静漪,静漪正瞅着自己。自己说的始终不能令静漪心里有多大的波动,到这里也不能不惊讶了。她不禁笑起来,问道:“没想到吧?可不止七妹你想过解除这个婚约呢……不过那当然是不可能的。父亲震怒,将七少爷险些毙了。母亲凡事总护着七少爷的,那一次也只撂下这样两句句话——符弥贞若想进陶家门也可,等得到老七娶了程家十小姐进门,就等。陶家给符二小姐的位子,只有妾侍。这个说法,比断然拒绝更让人难堪。以弥贞心性,如何受得了这等羞辱?就是七少爷也不肯的。弥贞不肯屈就,七少爷不同家里妥协,两家里都反对着。那一程子正筹备二少爷婚事,明面上的喜庆遮着,鲜少人留意这宗麻烦。时至今日回想起这段日子,我都觉得怕的很。在陶家,永远是越麻烦、越大的事儿,越波澜不惊。明明已经沉的你喘不过气来,还一点一点的有人加些重量在你背上,直到你倒下、被压死……”
静漪已觉得腿软,可是她不肯表露出来。
她隐约听见脚步声,在竹林当中,转眼看过去,却没有发现什么。
符黎贞也看看那边,道:“她们不会打扰我们的。总有些眼睛明里暗里盯着,有什么好怕的?榛”
静漪看了她,道:“没什么好怕的……后来呢?他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二小姐怎会嫁了马家瑞?”她边问,边坐了下来。
符黎贞见她主动问,有点意外。她思索了片刻,才说:“这当然是有些缘故的。”
“该不会,大嫂就是那缘故吧?”静漪问遗。
符黎贞一怔,笑起来。她也坐了,倒把石桌上的信匣往自己这边挪了挪,说:“七妹有时候,直率的很。怎见得我就是那缘故?”
静漪轻声道:“当然不见得全部是。牧之为人,我很清楚。他认准的事,如何肯轻易放手?那也太小看他的意志……这家里的事既瞒不过大嫂耳目,大嫂也就知道牧之从科拉亲王那儿曾得了匹烈马。牧之为驯服这匹烈马吃了多少苦头,估计是数也数不清的。只这一样,就看得出来,凡事他开了头,想让他放弃?无异于与虎谋皮。既是他心仪的,既是为了她那些出格的事都做了,必是有什么事,让他寒了心。8”
“你不算不了解老七了。”符黎贞叹道。
“换了是我,恐怕要带着心爱的人离家出走的……不过,怕是困难重重。有人成全还好些。”静漪手指触到面前的京胡。拿了琴弓在手,轻轻弹拨着。“他们走,对大嫂来说,倒是有利无害。”
“你以为他没有试过?”符黎贞冷笑两声。
她笑的阴测测的,静漪已经不觉得什么,很专心地预备听符黎贞说下去。
符黎贞皱着眉,似对什么很不满意,“他被父亲下令看管在家中。一关就是多日。都以为他会闹的很凶。他偏偏没有。关在住处,日常早睡早起,读书打拳。谁去看他、劝他,都是静默以对,绝不反驳。我们都以为他像是被父亲管束住了,或许也就安心听从安排回德国去。二少爷把卫兵撤了两班,再过几日,正想要再撤的时候,七少爷打昏卫兵,逃了出去。为了找他,二少爷亲自带人,几乎没把兰州城翻过来,都没能找到。他还想继续找,老太太发话说不必找了。父亲和母亲都吃惊,我们就更不必说。我冷眼瞧着,辔之也仿佛很吃惊。二少爷马上就要成婚,还是分心盯着这事儿。符家那边没什么动静。就是马家瑞的车仍日日停在符家大门口,他不在,司机也在。我母亲和兄嫂也想着让弥贞快些出嫁。风声放出去,就有议婚的。可凡有上门的媒婆都给马家瑞的人拍着枪吓跑,不敢再登门。这事在城里传开,简直是一大奇景。后来有一日,弥贞亲自出门去见他,就在大门口,马家瑞单膝跪地,求了婚。允是没有当场允的,态度却留了余地。马家瑞便由门外车上守候,成了在符家客厅盘桓。经过这事,别说马家瑞还让人守着符家大门,就是没有,一时也没人上门提亲了……那阵子为避了嫌疑,我是不回娘家去的。这些事都是后来慢慢听说的。二少爷的婚事比七少爷离家出走仿佛在上人们眼里更重要,全副心思都在如何办好了婚礼上,除了二少爷这个新郎官还盯着让人私下里撒网找。七少爷还是在婚礼前夜回了家。当庭对父亲和母亲一跪,什么话都没有说。二少爷新婚之夜,酒多半都是他替的。那酒喝的端的吓人,形状却也不失。几日后便独自返回德国。没人跟着,也根本不用。我看着他已经没事儿人似的样子,总觉得胆寒。七妹,对七少爷,你说的对,也不对。他确实认准了的事一定要做到;可他在任何时候,想要收手,便能成功。这比不择手段更让人害怕。你要知道,当时他也不过是个少年人。”
符黎贞对着静漪说。
静漪出神似的听着。
这才是她认得的陶骧。可也不过是旁人嘴里的陶骧。他怎么可能让人轻易摸到脉搏?
“七少爷走前一天,我得到消息赶回娘家去。马家已来提亲。我母亲不同意,兄嫂在犹豫,弥贞坚持嫁。陶马两家暂时相安,可不代表无事。一门两女,分嫁这两家,无异于脚踩两只船,荒唐不论,名声难听。我母亲想让我劝劝弥贞,打消此念头。我且不说旁的,弥贞一意孤行,到那般地步,生生是我母亲纵容出来的。她对待儿女从来心慈手软,总不忍看他们难过。”
符黎贞哼了一声。
静漪看了她,轻声说:“为人父母,这本人之常情。大嫂对麒麟儿,不也舐犊情深?”
符黎贞斜了身子,避开静漪的注视,“这个孩子真不该出世……”
静漪像被猛刺了下心。
“辔之……我以为她嫁了,一日日过去,久了,一切都会平复。她出嫁那日,真可谓风光。仿佛生怕人不知道,连土地庙里的耗子恐怕也要被鼓乐从地底震出来。因为嫁的快,一切都仓促,马家瑞可也尽了心地往大里折腾。到底是马家长子,他母亲那时候在家主事,马家是妻妾成群,乱象更甚。大少爷这婚事里子不论,马太太儿子娶媳妇,面子一定要的够够的。她究竟是我亲妹妹,我也不是不担心。从提亲到成婚,不到一个月,哪里有这样的……可是我只要看到那阵子辔之的脸色,担心就会化为怨恨……我就想着那日我问她,为何这么突然就要嫁了,还要嫁马家瑞。她看了我,说姐姐也盼着我早点出门子吧,何苦还来问我?我再也忘不了她那神情,明明是知道自己什么样、做了什么事,还理直气壮的。我气极问她,七少爷呢,先前那般,如今又这般,这不是坑了他么?你想她会如何回答我?”符黎贞低了头,等了一会儿,静漪并没有出声。她说:“弥贞说,便是我要嫁,他也不会要我了……她说这也没有什么不好,难道真的进陶家做妾侍?跟着他出洋去,那是没完没了的吃苦。”
静漪深吸了口气。
不知为何,这些话听起来都不像是真的……或许她此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从符黎贞开口的刹那,就开始希望这些都不是真的。
“我劝她好自为之。她是什么样的性情,她自个儿也该知道。总不能一步错,步步都错。马家瑞若真心待她,也不失为个好归宿。我心里恨她薄情寡义,其实更恨的是辔之。对辔之是没有办法。时候长了,就盼着生个孩子。最好是个儿子。有了儿子,我所有的就都有保障了。从此心思可以放在儿子身上,他会是陶家的长孙,日后陶家就是他的……二少奶奶都进门了,那么精明强悍的女子,不留神就会被她算计了去的。好在辔之自弥贞嫁了,心思也定了很多。只是也料不到,弥贞嫁过去之后,过的并不好。那家里,仿佛只有大小姐同她好些。这是过了许久之后,母亲来看望我,忍不住说的。她并不跟母亲诉苦,是母亲亲眼看到马家瑞动手打她的,原因竟不过是为了她递扇子慢了些……想想也是寒心,当初是如何追求,到手后任意践踏。她本来身弱,渐渐便落下病。一病了,就更有难听的给她。我母亲看不下去,接她回家住两日,也要忍气吞声听些闲话。我回去看过她,只觉得她比先前变化并不太大,就是更少言寡语了些。再往后,因了海西叛乱,陶马两家起了冲突,局势一日比一日紧张。辔之领栖云大营,回家来只是匆匆的,我并没有疑心其他;况且那时怀了孕,全副心神倒有一大半在腹中胎儿身上,连外面的战局变化都不比不上他重要……所以当我偶然知晓,辔之私下竟见过弥贞之后,那种愤怒几乎无法遏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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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七)
静漪看着符黎贞手握起来。月光下她的手上一层淡淡的银,看她痉·挛的手就知她内心的愤怒。
“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我尽心尽意地在他身边,给了他我能给的一切,自始至终就不能换得他的真心,就是比不上一个病秧子、比不上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那是我亲妹妹,他能不能给我留些脸面、她能不能顾些情分?是不是这世上就没有男人了?我真很想毙了她……如果不是她被连夜接回马家,我一定当面质问了她!我没能质问她。在娘家对着她的空屋子,欲哭无泪。那个家我一刻都不想再待下去。在家等辔之回来,我终于同他大吵。那是我们成婚这些年,第一次对他发火……他根本没理会我吵闹,只说不过是见过面,并没有什么。但听完我的话,他便说等我冷静下来再说。他转身就走。我气的发昏,动了胎气,险些出事。那几天一肚子委屈没处诉,想过一碗药喝下去,一了百了。明白过来就觉得自己傻,凭什么是我受苦?我倒要好好儿地活着,看他们能有个什么好结果!不过没几日我就知道,那日辔之来不及说什么就走,是从我的话里听出来,马家必有所行动。果然马家家眷已经撤个干净,之后两军交火,冲突日益严重。辔之与二少受命,各守一方。几个月仗打下来,局势转向对陶家有利的一面。眼看着那场仗是要打完了的……”符黎贞按着自己的手,不想让痉·挛更严重。可是她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静漪已不忍心再听下去。
“大嫂,后面的事我都知道了。”她轻声说。陶骧同她说过,那段往事是不能提的。她到此时想起来陶骧的提醒,这几年她真的把他这句话放在心里,从未打听过此事经过。
“你怎么会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你怎么会知道?你看到的是他恢复的还像个人样了,没看着他血肉模糊时候,肿的分不清头和身子……我正临盆……正……等着他回来……无论如何我们是夫妻,我挂念他安危……等到生下麒麟儿他都没回来……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都说他战事吃紧,要晚些时候……我哪里有那么傻,战事吃紧,他就不会电告家中他会赶回来的;战事吃紧,又不是新鲜事儿,做什么人人回避我?瞒不住了告诉我,他在回来的路上中了埋伏!二少赶过去时,他已经像个死人一样了……”符黎贞语句开始断续,句句字字的都带着颤音。8
静漪心跳的快极了榛。
陶骧简单的只用两三句将当时的情况说给她听,他的语气波澜不惊。
“我想着就是他死了,我也要看他最后一面。什么孩子不孩子的,哪里还顾得上……我倒是想抱着儿子去给他看看……谁肯让我那么做呀,能让我去看,已经是不得已……七妹你见过伤兵,你见过尸体……可你想想,如果那伤兵和尸体,是你亲近的人呢?我看着他的样子,想着他还不如死了的好……”符黎贞瞪大着眼睛,不让眼泪往下落。眼泪果然给她忍住,一颗都没有滚落下来。可她的表情却因此变得有些狰狞。“受伏击遭重创,如此奇耻大辱,我问这个仇谁来报?母亲告诉我说,已经报了。七少因老太太病着,趁假期回国探望,也在二少军中。那一日二少救了辔之回来,无暇顾及伏击辔之的马家军。对方却在撤退途中,遭到追击,同样无人生还。当晚栖云大营精锐部队接到司令急电,与二少麾下歧山大营紧急调动,突袭马家瑞藏身之处,两面夹击,马家瑞在战斗中被击毙。这是七少假传二少命令,利用二少营中情报官借司令部电码发报,调动两处部队,打了一场异常干净的复仇战……这是当年双方冲突的转折点,其后情势急转直下,马家一路溃败,几年之后才缓过来。仇看着是报了,父亲却把七少下了大狱。后来是参谋长陆大同和一批军中要员联名将他保下来,才关了七日禁闭了事……这事,二少日后有过感慨,说老七才是带兵打仗的天才。他们俩感情向来更好些,这话未免夸张些……但细细思量,也确实如此。那时候他不过二十岁,那么果断……那么狠。”
静漪直直地瞅着符黎贞倚。
符氏眼神也有些呆滞,“我镇日守着辔之,胡思乱想不是没有……我想要撑下去,就看眼前的辔之。信他不是因为一个女人结了怨,信他那日是想回来看我们母子,信七少是真心为了他的大哥才痛下杀手……不然我撑不了。看着麒麟儿我也撑不了……辔之活下来,人比先前却是大变。多疑,古怪……变着法儿的折磨人。清醒的时候还好,犯了病的时候,有时连健康的麒麟都是他嫉妒的。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谁会知道?人人都说大少奶奶不容易,不过嘴上说……谁试过隔三差五被热汤药淋个满头满脸?这都是最微不足道的。如今,怪我什么……都怪我吗?”
她忽然目光凌厉起来,转而盯了静漪,恶狠狠地瞅了她,静漪被她的眼神吓住。
“他就是残了,也在我身边儿了……好好儿地过下去,我都能忍。十年不行二十年、三十年,他总归知道我是不会丢了他的!好好儿的……好好儿的你来了!”符黎贞抬手指着静漪,细细的手指挥向静漪的面庞。静漪几乎闪避不及,险些被她打到。
静漪心跳骤然再次加速,符氏的样子有些发疯。
“你凭什么,凭什么……这些年我就没看他怎么笑过,可是对着你他有说有笑!一日那么多次我伺候他,话都不肯同我多说一句,想知道你去没去给奶奶请安,他竟然问我!打死条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装腔作势救那么个畜生,他竟然还不怪罪你……犯了病那副鬼样子被我看到全都无所谓,被你看到他几天吃不下药……幸亏他残了,不然这不是大伯要跟弟媳妇儿……”
“你住嘴!”静漪脸色煞白,呼的一下从石凳上起身。她气的浑身发抖,转身便要走。
符黎贞一把扯住她的手腕子,冷冰冰的手让静漪身上顿时起了栗。
她阴测测地看着静漪,凑近了她说:“你也是个狐狸精……浑身的***狐狸味儿,老远就能闻到。果不其然姨太太养的就是姨太太养的,面儿上是大家闺秀,里子里就是***货……大家闺秀哪儿有大半夜自个儿溜溜达达逛园子的?逛到人家夫妻院儿里,做出那副样子来给谁看?给谁看?!”
静漪使劲儿摆脱她,符氏此时已经有些失常,手劲儿大的她掰都掰不开。被符氏这样辱骂,她简直像被抽耳光那样屈辱……
“我就知道你是个祸害。祸害!我就是要你这个祸害,去除了另一个祸害。谁知道你竟然还是个草包……她那副病秧子样儿,瞧着这辈子就剩下这点儿时候,悔着从前做下的那些儿事,我怎么摆布都成……你若是手段强些,看出她同七少爷的那点儿事,这般样子,还不早早除了她?你偏不。你不来,那只好我自个儿慢慢儿折腾她了……不过你这样儿的,正好配七少爷。他就喜欢看着像良家妇女,其实最会勾·引男人的……你是逃不出他手掌心儿的。他对付人的手段,你还没见着……你怕我,想跑?不是你自个儿多事,来送什么信?你以为我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她能说什么?当年别勾·引我丈夫,后来别爱上七少爷,不该同马家瑞成婚,婚后不该同我丈夫藕断丝连……为了什么?谁管她为了什么!我就看到我自个儿被她毁的成了灰、成了笑话!”符黎贞将静漪扯住,怨毒的像只亮出毒牙的眼镜蛇,缠的人紧紧的。
静漪有些喘不过气来,手上还疼着。
她忽然间叫了一声“白狮”!
符黎贞一怔,几乎是顷刻之间,她两只手一齐掐住了静漪的脖子。
“你干什么?”她瞪着静漪。
静漪心跳骤停,颈上被扼住,突然间有种自己就要死了的感觉……符黎贞还在混乱地说着什么,她攥着拳,使不上力气。
“牧之……”她低低地叫道。
符黎贞听到,忽的松了下手,静漪喘息间看到白光闪过,符黎贞的尖叫顿时充斥着她的耳朵,她这才一口气缓过来,就见白狮已经将符黎贞扑倒。有人过来扶住她,叫她少奶奶,她看着白狮就要下口去咬,急忙喊道:“白狮,停!”
白狮的血盆大口张着,正对准了符黎贞的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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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八)
“白狮!”静漪被张妈拦着,眼见白狮硕大的爪子按着符黎贞,没有下口,却也没有动。她忙推张妈,“张妈把白狮拉过来……快去!”
张妈却没有理会她的命令,先顾着检视她身上有没有伤到,才看了眼被白狮吓的动也不敢动的符黎贞,没有出声。
白婆子过来,低声道:“夜深了,七少奶奶请回吧。少奶奶有点闪失,奴才担待不起。”
“少奶奶这就走的了。”张妈先静漪一步说。听的出来她也有点发慌,静漪喉咙刚刚被扼住,有些难受,只点了点头,没说话。张妈这才去牵了白狮。
静漪看白婆子拍手叫人来,将符黎贞搀扶起来榛。
符黎贞一起身,发簪坠落,头发披散下来,原本已经有些凌乱的人,更显得狼狈。她甩着手不让人碰她,说:“少用你们的脏手碰着我……你们手上也不知死过多少人……我是迟早死在这里的,你们着什么急?”
白婆子也不出声。她和同伴的身材都颇高大,符黎贞也是高挑的,被她们拿住,却立即显得弱不禁风。静漪弯身捡起符氏掉落的发簪,轻声说:“等一等。”
婆子们停了下来,静漪走过去倚。
她犹豫了下,绕到符黎贞身后,将她散乱的长头发挽起来,松松地挽了个髻,别上发簪的那一刻,她听到一声叹息。
仿佛是很远,并不像是符氏。
“大嫂,”静漪看着符黎贞的颈背。看不到她的脸,她觉得此时轻松多了,“最后再转告二小姐的一句话给你。她说,‘可若能管住心,我又何苦到今日,我们又都何苦到今日’……大嫂,二小姐是个多情人。姐妹一世,大嫂就是不能原谅她,给她一句话也好。这是你们姐妹之间的恩怨,同我没有关系了的……多嘴说几句,反正这一晚,该做的不该做的,我也都做了,大嫂见怪,我也要说。说完就走。”
符黎贞颈背都是僵直的。
她甩了下身子,没甩动,道:“放开我,我不会杀了她的。“
白婆子看了静漪,示意同伴松手。
符黎贞转回身来,望了静漪,道:“我没七妹心这么宽。原谅她,这一世她休想。我就是让她死的都不安心。8我就是让她把这些心思都带进棺材里。”
“那也好。”静漪轻声道。符黎贞话里有莫可名状的快意。她听着,也许是听符黎贞说了这么多,已经习惯,并不觉得特别难过。她点了点头,就要走,符氏叫住她。
张妈拉着白狮,已经扶了静漪的手,这时候低声道:“少奶奶,走吧。”
符黎贞鼻子里出了气,说:“张妈,我是鬼么,能吃了你的宝贝少奶奶?”
张妈仍扶了静漪,眉头一皱。
符黎贞倒看了她,说:“你是忠仆。这些年悄悄护着你的七少爷,也没少出力。”
“应该的。”张妈低声道。
符黎贞转眼望住静漪,说:“你小心些身边的人。这几年我看下来,你是看着聪明,其实是蠢材。既是蠢材,老实些倒好。再有,别以为同床共枕三年,你就晓得七少爷是什么样的人了。便是晓得,你拿得住不拿得住还是个事儿呢……你不说,我倒也想不到该怎么形容。七少爷的那匹烈马,花了多少心思驯服,你是亲眼看到的。至于你,他花了多少时间让你收了心在他身上,你自个儿琢磨去吧。我若是你,绝不让他知道你的心思牢牢栓在他那里了。还有一样,你未必晓得……你这次要出洋去,火车票都是胡医生订的。你进疆一行,车票作废,胡医生问过是否要再买,七少爷说不必了,你是不会走的了……那会儿,你怕是还没定,到底要不要走呢。七妹,你是他算计来的小妻子,注定了的……”
静漪深吸了口气,点头道:“这我倒真不知道。”
符黎贞微笑了,笑的很阴险。仿佛是把什么可怕的东西放出来,期待着咬伤人呢。
“大嫂,二小姐那句话,我听了心里很难过的。可是难过也没有办法,人的心,哪里是想管住,就管住的?我也管不住我的心。”静漪声音轻到几乎细不可闻,语气却坚定。
张妈扶着静漪的那只手,都因为听到她的话陡然间颤了颤。
符黎贞没有回应。
静漪看她不像是就此在有话讲,这才对白婆子说:“让大少奶奶进去吧,这半晌她也累了。另外今晚的事,若是有人问起来,就说是我硬闯进来的,与你们无干。”
“七少奶奶,这等事我自会应付,请少奶奶不必担心。”白婆子这才开口。沙哑的嗓音比先前更甚,听了让人极不舒服。
静漪点头,临走前看看眼珠子被定住了似的符黎贞,说:“才来时,听大嫂那几句唱,不是不挂念麟儿的。他除了想你们,旁的都还好。麟儿懂事,往后他会好的,你放心。”
静漪说着,退了两步,正欲转身,听符黎贞哑着喉咙说:“他就是太懂事……不是有他,我离了这里也不是不能够……”
静漪听到这里,也还是转了身。
她没有再回头看。
白婆子派人拿了灯笼送静漪她们出去。穿行在竹林中,静漪只觉得胸口越来越闷,忽然间就有些天旋地转,她忙扶了一旁的竹子。竹枝柔软,她险些跌了,张妈慌忙将她拉住。好半晌她才缓过来,推了张妈自己走。
“少奶奶慢走。”送她们的婆子在园门口住脚,低声道。
白狮在张妈手中忽然大力向前冲,发出低低的呜呜声。静漪喝止它,并不见效。张妈便被白狮拖着先出了门。
静漪紧跟着也出了门。刚跨出门口,便看到园门口阶下站着的人,她心里一惊。那人已经过来施礼,道:“给七少奶奶请安。大少爷让我送七少奶奶回去。七少奶奶请前头走着。”
静漪瞅着福顺,问道:“大少爷进去了?”
张妈几乎扯不住白狮。她过去,伸手按着白狮的大头,白狮才暂时安稳了些。
“是,大少爷进去有一阵子了。”福顺倒也不隐瞒。
静漪这一口凉气吸进去,好一会儿缓不过来。猝然间听到远远传来一声短促而清脆的声响,回声不断,在静静的夜里,仿佛鬼哭声,让人心里发冷。静漪看了看紧闭的园门,终于抬脚便走。张妈跟上,福顺隔了几步,也跟了上去……
陶骏眼睛因受到灼伤,到此时仍看不清楚物事。
京胡被符黎贞狠狠地摔在地上,发出惊人的巨响,他冷静地对着她站立的方向,重复了一遍他刚刚说的话:“同他出国去,从此与这里断绝一切联系。若再回来,别怪我斩草除根。”
符黎贞脸孔都已经变了形,颤着声说:“……我为什么要走?这是我守了十多年的地方……”
陶骏说:“正是因为你守了十多年,你以后的日子还长,在陶家,这里就是你终老之所。我来了有一会子了,从前你总没有说出这些话来,我虽知道伤过你,也不知道伤的是如此之深。你是个很好的女子……”
“她快死了,你知道吗?你该去看她的……不是一直惦着她吗?惦着她如花的相貌,如玉的人品?惦记到你连看着弟媳妇儿,都觉得像她!都觉得有她的影子!都忘了是谁害你一双腿没了……没了腿,没了志气,没了血性!”符黎贞冷冷地说,“我不会离开。今天这一步,在我算计之内。老在这里,死在这里,都是我的事,从此跟你无关。”
“黎贞。”陶骏将信匣拿在手中,看着符黎贞的方向。只看到她一个模糊的白影,“她过世了。”
轰然间仿佛什么东西倒塌了,符黎贞只觉得眼前烟尘四起。
她呆了片刻,突然转了身,笑起来。
笑的声音越来越大,笑到最后变成了哭,又哭又笑的,让人听了心生恐怖……她软在那里,半晌,抬手抓了陶骏的轮椅,想站起来却也没有半点气力。
“死了……死了……死得好啊……”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挣扎着起来,在石桌上摸索着将信匣子抓在手中,“这个狐狸精……”
她突然间没了声息,人直挺挺地往地上倒去。
“来人!”陶骏喊道。
……
看到静漪上楼来,秋薇放下线团,和月儿一道起身。瞅着静漪的样子,看张妈对她使眼色不让她问,便悄没声地替她开了房门。
静漪回身关了房门,没让她们进来。
背靠着房门站了好一会儿,听着楼底下的钟敲了两下。
床头的灯不知什么时候亮起来的,她仿佛记得自己走的时候并没有开灯。走过去看看,床帐低垂,麒麟儿睡的沉沉的。
陶骧也仍在浴室长椅上睡着。几个钟头过去,他连睡姿都没有变。
静漪蹲下身来,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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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且真且深的缘 (十九)
她屏住呼吸,伸手想要探一下他的额头。又担心自己会吵醒了他,手停在半空中。还是看着他,酒气很暖,他也并未见不妥……过了一会儿,她起身出去了。
榻上的薄被铺的好好儿的,挨着枕头的那一刻,她几乎没有产生别的念头,便跌入了黑甜乡……睡的沉沉实实之间,听到钟响。她没有数清楚,到底是响了几下,也没有人来叫醒她。直到外面响雷,她才睁眼。原来是下起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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