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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不喜--尼卡

_23 尼卡(现代)
赵宗卿望着静漪,笑了笑,说:“你上不了船。”
一声尖啸在静漪心底腾起,她几乎跟着那尖啸喊出来。
但她没有喊,她只是握紧了手。
门一开之慎先出来,急匆匆的道:“快,小十,我们回家。帔姨昏倒了。”
静漪脑中轰的一下,被之慎一拉,脚下趔趄。
雪地湿滑,雪花还在不住地往下落,此时无风,也真跟撒盐似的,簌簌的,落在脸上,落在肩上……静漪扑通一下摔倒在地。
手撑在地上,留下两个融化的五指印。
她盯着这对五指印,须臾,拉着之慎的手,挣扎着站起来。
雪下的愈发大了……
她是喜欢下雪天的,她也记得。
下雪天母亲不让她出去玩,但会让人给她来堆雪人的。母亲说,雪人就是她的玩伴……其实从小到大她最好的玩伴是母亲。可如今她觉得,母亲总有一天像雪人,忽然间消失不见。
第八章
更新时间:2013-2-25 9:18:23 本章字数:4633
【第八章·如玉如晶的雪】
入冬以来第一场雪下的如此之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随之而来罕见的严寒,更是把人冻的似乎骨肉都缩了三分。
程静漪这日照例守在母亲冯宛帔床边伺候她饮食用药。距离宛帔发病,已经过去了数日,她虽看上去已无大碍,静漪仍然不放心。
“今日不是约好去照相?你该准备出门了。别让七少爷等。”宛帔说。她的气息有些弱,比往常更让人觉得她弱不禁风。
“娘,我……”静漪刚开口,宛帔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嗔怪的看她一眼宄。
静漪便住口了。
她记挂的是上午医生会来复诊,把照相的事完全抛在了脑后。
“我不过犯了一回晕,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已经好了。七少爷忙,事情安排在哪一日做都是有定数的。你不要临时改,让他为难。”宛帔说着,推了推静漪,“你听娘的话,去换衣服准备出门。娘也听你的话好好儿歇着。如何?叙”
静漪再三地确认她没有事,才去换衣服。刚刚换好,就有人来报,说陶家的车已经到了。静漪辞别母亲,又到上房和杜氏说一说。杜氏免不了又一番叮嘱。
“来了。”站在车边的马行健说。
陶骧在车内。
先从大门里出来的是总跟着静漪的四宝和秋薇。壮实的四宝还抱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过了好一会儿,静漪才从里面出来。
马行健看到静漪,开了车门。
静漪上车坐到陶骧身边,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迟来。陶骧也没有问。
她看看停在后面的军用吉普。出去拍个相片,倒有两辆车跟着,本不觉得是件郑重的事,也显得郑重起来。
奥克斯照相馆在东长安街上,是北平最好的照相馆之一,摄影师是一对来自美国的父女。静漪曾经去照过几次相,那位奥克斯先生也曾经上门来照相,不算不熟悉。到了之后,马行健先带着人把东西送进去,奥克斯小姐马上就出来迎接了。
静漪看到橱窗里摆着的大幅相片,一左一右,是无暇和无垢同各自夫婿的。本就是俊美的两对,分别身着白纱礼服和黑色燕尾礼服,更多几分风姿绰约,器宇轩昂。
玻璃橱窗的倒影里,她看到陶骧。
两人的影子印在一处,静漪转头看他——有些不能想象,自己竟然会跟他来照相了……她拢了拢黑狐大衣。
雪后的清寒真让人难以忍受。
奥克斯小姐笑着过来说:“两位密斯赵的相片,也恰好是我们拍摄的。很荣幸也能为密斯程拍照……密斯程里面请。都准备好了呢。”
到了照相馆楼上,更衣间里秋薇已经把几套服装都挂了起来。奥克斯小姐是今日拍照的总协调,她已经不厌其烦的用她还有些生硬的中国话和秋薇沟通过拍照流程。秋薇按着奥克斯小姐说的,把服装排了序。
奥克斯小姐进来看了看,又出去找图虎翼,让他负责陶骧的礼服。
小小一间更衣间,特地放了一只炭盆。
静漪惦记着早些拍完可以早些回去侍奉母亲,也顾不得到底冷还是不冷,照着顺序先换上长袖旗袍出来。
陶骧是一身象牙白色的三件套礼服,白色的三接头皮鞋,已经站在他的位子上候着了。
静漪约莫好了位置,站到他身旁。
奥克斯父女见他们俩距离老远的站位,都笑了。
“二位靠近一些吧。”老奥克斯笑着说。
静漪看看陶骧,陶骧没动,她只好往他身边靠了靠。
奥克斯小姐干脆走过去,把静漪往陶骧身前一推,扯了陶骧的手扶在静漪手臂上,说:“亲密、亲密。”她重复着这个单词,手势是让两人靠的更近些。
老奥克斯拍了几张之后,说:“不行、不行。”他的手在自己嘴角的位置画着弧线,“笑一笑,笑一笑……密斯程,笑一下好吗?要知道今天你是最美的新娘。”
陶骧看了眼静漪。
她脸上的笑容确实达不到标准。
“难道你们吵架了吗?密斯特陶,吻一下你的新娘好吗?让她甜笑。拍出来的相片才会好。”老奥克斯叉着腰说。样子很严肃,竟不像是在开玩笑。
静漪呆了一下。
“好。”陶骧说着,将礼帽摘了下来,仿佛真要吻了。
静漪虽然知道陶骧必是不会真当着人这么做,却忽然之间也有些心慌,她往后退一步,“恰好”踩在陶骧脚上。
“对不住……”她说着,忙挪开脚。却也往旁边又跨了一步,距离更远了。
“没关系。”陶骧面不改色,低声说:“要是你不想我照着奥克斯先生说的做,笑。”
静漪咬了下嘴唇,然后,绽开一朵微笑。
“好……好多了……再笑。”老奥克斯不住的重复他的要求。
他让一会儿两人并排站,一会儿是一前一后站……奥克斯小姐也不住的给换着布景。只一件旗袍拍下来,静漪已经累了。但看着陶骧不急不躁的配合着老奥克斯的要求,兴致盎然的样子,在她看来简直匪夷所思。
不知道两人像木偶似的被牵着线拍照,他的兴致从何而来……难道看她这样别扭,就已经够有趣了吗?
“小姐,你像七少爷那样,自在一点吧。”秋薇在她换衣服的时候小声建议,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秋薇不敢再多说话了。
静漪换上裙褂,陶骧也换了长袍马褂,手里拿着一个瓜皮帽,却扔在了一边。只是静漪的鞋底薄,站在陶骧的身边,比他矮了好多。老奥克斯从镜头里看看,让女儿给静漪搬了一块木板垫脚,再在前面摆了一盆牡丹花。
静漪提着马面裙站上去,发顶总算够到了陶骧的耳垂处。
她没有盘头,戴着沉重繁复的金饰,站在那里几乎不想挪动位置。还好陶骧的状态更好,静漪只要配合他,就已经够了。老奥克斯挺满意两人的表现,这一组拍的就很顺利。
又拍过静漪的两身西服照,陶骧换了军装礼服与她合影之后,等着静漪换最后一身结婚礼服。
秋薇给静漪挽拖纱的时候发现静漪发抖,忙抓了她的手问:“小姐,是不是冷?”
静漪摇了摇头,说:“心慌。”
“惦着太太?”秋薇问。
她说:“你去跟奥克斯小姐借电话,问问太太怎么样了。”
秋薇答应着出去了。
静漪拿着唇刷,好一会儿才在脱了色的嘴上涂了两下。奥克斯小姐隔着门问她好了没有,她扔了唇刷,拖着礼服出来。礼服长,她须放慢脚步免得踩到裙摆。
陶骧正低头踱步,看到她,皱了皱眉。
静漪见他深灰色的军装礼服上挂着绶带和勋章,黑色皮靴齐膝,油光铮亮,白色的手套一戴,浑身上下无懈可击。幸好此时她的鞋跟够高,站在他身边,才不会显得过于单薄。
老奥克斯笑着竖大拇指,让女儿把布景换成最简单的。
正准备拍摄,陶骧说了句等等。
他抬手将静漪的下巴扳过来。
静漪见他当着人这样,立时脸色就一变。
陶骧也不说话,只是掏出手帕替她擦了下唇角。静漪看到手帕上一线深红,蚊子血一样,顿时脸上一热,夺过手帕来,狠狠的擦了下嘴唇,团了团手帕攥在手心里。
陶骧看她一眼,手上戴着象牙白色的丝质手套,还攥着他那条灰色的手帕,攥的那么紧,不用说是又慌乱又羞怯,弄的礼服都跟着簌簌发抖。他从她手中抽过手帕来,依旧放回自己口袋里。也不理会她瞪着老大的眼睛,那神情是恨不得当着这些人把他给掐死似的……他趁着侧身换站位,低声问道:“就这么一会儿,你不是都坚持不了了吧?”
静漪咬了咬牙关。
陶骧重新站好,握了她的手。
这一握手,静漪不由自主就睁大了眼睛,忘了笑。
他的手大而有力,将她的手裹在手心里。她其实没想要抽手,明知道这时候抽手回来是不合适的,况且应该也就只有那么一会儿罢了……就像他说的,就这么一会儿,她应该能坚持下来。
老奥克斯拍完了,懊恼的说着:“密斯程,微笑……笑……再笑多一点……”
好不容易老奥克斯满意了,静漪的脸已经僵了。
还好轮到陶骧去换礼服,她便在那张华丽的描金椅子上坐下来。
老奥克斯却发现这是个很好的姿势,又给她拍了一些。她已经笑不出来,幸好也没有人要求她硬是要笑。
等陶骧回来,静漪仍坐在那里。
“这下该足够了吧?”静漪问。是有点恨恨的,仿佛面前这个男人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陶骧闻言,把手放在她的肩头。
等静漪手一动,就被他即刻攥住,根本不给她机会,说:“看镜头。”
静漪转过脸去,镁光灯一闪。
她刚要站起来。
陶骧按住她,说:“四宝,秋薇,来。阿图,叫小马进来。”他一手指着自己身边的位子,招呼他们过来拍照。
静漪愣了一下。
秋薇他们被叫到名字,也愣住。见陶骧不是开玩笑的样子,才依次过来,竟不知要站在哪里合适。静漪让秋薇站到自己身边,其他人分两边站了。
只是这张照片,不是这个闭了眼,就是那个没有笑,足足拍了一盏茶的工夫才了事。
“去吧。”陶骧说。
静漪这才走开。
陶骧自己又拍了几张单人照之后,对老奥克斯说可以了。
老奥克斯还想要再多拍几张。陶骧摇手说后面还有事情,已经多拍了好些,不能再耽搁了……静漪在里面换衣服,听到陶骧说后面还有事情,静默片刻,问秋薇:“刚才是太太亲自接的电话吗?”
秋薇摇头,说:“董妈接的。说太太没事呢。”
静漪系上最后一颗纽子,摇头道:“我总觉得不妥。”
秋薇把衣服都收好,看着她说:“难不成董妈还能骗咱们吗?”
静漪摇摇头。
董妈是不见得骗她的……她站在穿衣镜前整好了衣服,头发上的饰物都取下来交给秋薇收好。
秋薇小声地说:“七少爷可真细心。小姐记得多洗一张相片,我要留着……哦对了小姐,我刚刚下去打电话,那个阿图听见了,问我什么事。我嫌他多事,没有告诉他。”秋薇淡淡的眉拧了拧,似乎很不愉快。
静漪倒没在意。
图虎翼虽然是陶骧身边的人,但是没有那么讨厌。
静漪想着,拿着手帕把嘴唇擦了又擦,下巴被陶骧捏过的位置留下了印子似的,真是想擦也没办法擦。她烦躁的将发辫甩了一下……
回去的时候照旧是她和陶骧一辆车子,却比来时更让她觉得不舒服。
正午太阳正好,雪化了些,路上有些泥泞,车子开的快,前挡风玻璃上都溅了泥点子。
静漪想拨开密闭的窗帘看看外面,哪知道手刚刚伸出去,还没有触到窗帘,就被陶骧一把拉住。她恼怒的抽手,忍了好久的怒气终于要迸发出来,却在转脸看到陶骧冷峻的表情时,愣了愣。
“这是北平。”静漪说。
“但你姓了陶。”他说。
“还没有。”静漪纠正他,“就算是,也远远没到会时刻处于危险中的地步。”
陶骧丢开她的手。
“去医院。”陶骧说。
“先送我回家。今天的事情已经完了。”静漪立刻说。
陶骧说:“帔姨进医院了。”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 (二)
更新时间:2013-2-26 9:19:21 本章字数:3410
静漪呆了呆,没有再出声。
她没有问陶骧是怎么知道的,对母亲病情的担忧让她暂时将和陶骧的不快扔到了一边。
抵达医院,陶骧陪着静漪去了宛帔的病房。
静漪见宛帔在休息,没有贸然的进去,而是和守在病房外的之凤说话。
她没想到会是之凤陪母亲来医院的。之凤见她疑惑,解释说是早起去上房给嫡母请安,没有见到二太太,听说身子不适,自己和七姐跟嫡母一起去杏庐,正巧医生来给二太太问诊。是嫡母做主让二太太来医院做个深切治疗的宄。
“帔姨还不肯,母亲说让帔姨要康康健健地看着你出嫁,不然不准她出席你婚礼。详细的病情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帔姨有心气痛的老•毛病,近来操劳过度,犯了病。医生建议住院治疗一段时间。”之凤小声说。
静漪点头,问:“是哪位医生看的?”家里聘着的中医西医各有一位。母亲平常却是用中药的多。这一次还是她坚持,才肯用西医。她十分的后悔没有早些将母亲送医。
“是这里的施耐德医生。刚刚才离开,护士说他去门诊了。”之凤解释道,见静漪若有所思,她说:“进去看看帔姨吧。希”
“七姐也来了吗?”静漪听到之凤说起之鸾,问道。
之凤笑笑,说:“来是来了。可她现在恨你都来不及,看你到了,早先一步从那边走了。”
静漪见之凤挽起手袋,也是一副要走的样子,便说:“八姐也回去吧,我在这儿就好。辛苦你们了。”
“那你在这儿守着吧,有什么事打电话回家,我们就来的。”之凤看看不远处背对她们的陶骧主仆二人,低声说:“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七姐也怪有意思的。你有七少爷在前,还能看得上别人么?”
之凤说的直白露骨,静漪也不由得看了陶骧处一眼。
看样子陶骧是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的。
“八姐……”静漪仍觉得不便,想阻止之凤。
之凤却仍低声道:“不怕跟你说,七姐那里我也觉得多亏你。就算我们是庶出,现如今也不太讲究这个,门第人才还不尽着我们挑么?父亲再信任之忓,也不过是个奴才。七姐是糊涂油蒙了心……我得走了。下去晚了,七姐该拿我撒气了。你也别太忧心,眼瞅着就要做新娘子了,让你自己个儿美美好好的出嫁才是正经。”
之凤对静漪夹夹眼,朝陶骧的方向努努嘴,低声说了句“你可别像七姐那么糊涂,要紧抓牢了他”,娉娉婷婷地走了。经过陶骧身边的时候,特地站下,寒暄几句才离开。
静漪满心挂着母亲的病情,之凤的话虽入耳却都没有放在心上。她一看到护士从病房出来,忙上前去询问。护士极耐心的跟她解释宛帔的病情。静漪听的护士说宛帔目前病情稳定,并无大碍,余下的便也就都不在意了。她长出了一口气,送走护士,向陶骧走过去。
陶骧陪她上来之后,就安静的等在这里,并不着急。
“谢谢你送我来……”静漪踌躇着开口。陶骧这样,虽是出于礼貌,不得不来,她却也觉得自己有必有正经地谢谢他。
“我也该来的。”陶骧说。
“小姐,太太请七少爷进来。”翠喜从病房里出来,轻声地说。
静漪原本是想请陶骧先回去的,母亲既然有话,她少不得遵从。只是看着陶骧,欲言又止。
陶骧倒从容,让她先走两步,自己紧随其后。
他们进了病房,发现宛帔并没有像平常病人那样在病床上,而是穿戴整齐的坐在下面。看起来虽然有些憔悴,但是妆容素雅大方,气度丝毫不减。陶骧微怔,立刻明白宛帔是因为他在才特地如此的。
“帔姨,您该卧床休息的。”他立即说。
静漪过去,蹲下来扶着宛帔的膝头,话还没说,眼里已经起了雾。
宛帔拍拍静漪的手,却是对着陶骧说:“哪里有那么要紧呢,不过是太太看重,施耐德医生仔细,非要我来做个详细检查。要我说大可不必……相片拍的顺利吗?什么时候能取?”
听她巧妙的转了话题,陶骧便知道她不欲多谈病情,于是说:“很顺利。马上安排了冲印,应该赶得及下周中给报社排版发稿。”
宛帔点头说好。
下个周中就会登报公告陶程联姻。相比订婚时的低调行事,这回结婚可谓风头不让索程联姻。宛帔看了眼低垂着头的静漪,有心说一句操办婚事不要过于铺张,转念一想这事陶程两家的家长陶盛川和程世运自有主张、各有考虑,也就罢了,只是说:“那就好。真想早点看到你们的相片。”
陶骧少坐片刻,告辞出来。
宛帔让静漪送送陶骧。
陶骧等一出病房门便拦住了静漪,说:“留步。”
图虎翼见他们出来,上前来把一个锦盒交给陶骧。
陶骧转手递给静漪,说:“这个你拿着,到时候要用的。”
静漪接过来,点头。
“阿图带人留下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陶骧戴上手套。
“是。”图虎翼答应。
“不必了吧,这儿是医院。”静漪拒绝。这样的安排,比父亲给她身边安插保镖还让她觉得不舒坦。
陶骧却也不等静漪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剩下静漪在原地站着,几乎是被他的行为噎了个气儿不顺……
马行健在楼前等着,见陶骧这么快下来,急忙给他开车门。
陶骧上了车,说:“去怡园。”
怡园是程世运给小女儿静漪的陪嫁。
此次婚事议定之后,象征主权的大门钥匙已经交到了陶骧手上。现在陶骧将怡园用作了他在北平的落脚处,很多事情都在那里运作。只是晚上他照旧还是回陶驷那里的。
陶骧觉得脚下有什么低头一看,是个小巧的怀表。
一定是她的东西。
好像这怀表她是不离身的。落下都不自觉,可见刚刚是有多么的心慌意乱。
他拿起来按下弹簧,表盖弹开了。
怀表里镶嵌了一张相片,粗粗一看,还以为那美人是程静漪。他直觉并不是。果不其然拿近些细瞅,真不是她,而是她的母亲。看年纪当时也只比她略大一些,远比现在要丰腴,也比她更有一种怯弱的美。
陶骧将怀表拿远些看。
她们母女,怯弱大约都只是表面。
程家二太太看着他的时候,他总觉得她的目光尽管柔亮似清泉水,还是有想要看穿他的力量的。就算是他自觉没有什么足以令他在她面前俯首,也不能不在这样的目光中收敛些。
表链在他掌心缩成一小团,掌心痒痒的。他挑着表链提起来一看,原来是搭扣松了。
下了车,马行健问道:“七少,十小姐的东西还在后面车上,是不是给送回庆园?”
陶骧点头。
“是。”马行健答应着,正要招呼人,就听陶骧又叫他。
“把这个拿到亨得利紧一紧搭扣,一起送过去。”他将怀表交给马行健。
“是。”马行健接了怀表,“七少,晚上段家的舞会,金小姐说她会去。”
陶骧却问:“二少奶奶昨晚上是不是说明晚她要在家设宴招待远遒和碧全夫妇?”
“是说过。还问过您要不要去?要是去的话让您请十小姐一起。”马行健说。
陶骧沉吟片刻,说:“知道了。你去吧。”
他这才想起来,原本今天他是要问过静漪明天晚上有没有空的。
看这样子,起码这些日子她是完全没有心思的了。
“姑爷。”正在门内让人擦拭门上那碗口大的铜钉的怡园总管事程大安见陶骧回来了,恭敬地问候。
陶骧点点头。
自他进了怡园,自程大安往下,一概的称呼他“姑爷”。
起初听不惯,这几日下来,竟然也顺耳多了,并不觉得太别扭。
他一路往里走,想着事情,程大安陪着他,到正房坐下之后,上了茶,给他交代着这两日的安排。
无非是婚礼筹备的各项事宜。在北平不过是简单的仪式和宴客,住在怡园充其量也不过两三个晚上而已,程大安却样样细致。从他做事,就知道程家的规矩有多严。而且程大安对他甚为尊重,并不因他年轻而小视。
只是他听着程大安说,心里却难免添几分烦躁,还不得不耐着性子听下去。
幸好他的机要秘书岑高英这时候进来禀报道:“七少,大帅电报到了。”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 (三)
更新时间:2013-2-27 21:18:29 本章字数:4555
陶骧接过电报来一看,原来父亲是通知他,和程家商定的婚礼会在下个月初九办。回去之后婚礼再办,时间就是二十六。
紧靠年根了。
想西北此时已是冰天雪地,北平虽冷,毕竟是两个样子的。
电报被他放在桌案上,静默的坐了片刻,见程大安仍侍立在侧,说:“日子定在腊月初九。”
程大安一听,满脸喜色,道:“恭喜姑爷了。眼瞅着日子就到了,我得紧着把事儿都安排好,省得到时候哪些样数不周全,就不好看了。姑爷放心,我安排的人都是办老了事儿的,一定漂漂亮亮的把婚事操持好。姑爷要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下去了。謇”
程大安打了个千儿就下去了。
陶骧看岑高英一眼,料着他还有电报要呈上,果然岑秘书又有两份密电递到他手上。
陶骧看着,眯起眼,“啪”的一下拍在桌案上,站起来,说:“给我要城防司令部电话。拽”
岑秘书见他脸沉的什么似的,急忙去要电话了。
陶骧又拿起电报来,反复看了两遍。
……
静漪等陶骧走了,还站在走廊上。
图虎翼见静漪脸色难看,小心地说:“十小姐,我就守在外面。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静漪说:“辛苦你了。”心里着实认为陶骧这样的安排多此一举。想想他在车上的举动,简直杯弓蛇影,倒好像处处都有人暗算他们似的……想到这里,她猛然间想到顾鹤,不由得眉头一皱。
“应该的。”图虎翼说着,看静漪锁着眉,像是被七少气着了的样子。他往后撤了一步。
静漪打开手里这个沉甸甸的锦盒,里面原来是一枚半月形的田黄印章。她取出来一看,阴刻的小篆是“程静漪印”四字。三点水的漪字似会流动,立意布局和刀工都甚好。她想这应该是婚礼上签章要用的了,他提前给她带了过来。倒是真没想到居然连这个都准备了新的……静漪摸着印章。有点涩涩的,天冷,养印的蜡都化不开。
“这是大少爷亲手篆刻的。和七少那枚拼起来是个圆。”图虎翼见静漪看的仔细,解释道。
静漪把印章收好。
陶家大少爷……二少陶驷和七少陶骧都是远近闻名、如雷贯耳的名号,这位陶家长子却闻所未闻。
或许是她从没上心的缘故。
她对图虎翼点点头,转身回了病房。
宛帔仍旧坐在下面,等她进来,劈头就问:“照相的时候,跟七少爷闹别扭了吧?”
静漪一呆,不知是哪儿被母亲看出了毛病,转眼就看向秋薇。
秋薇被她看的也是一呆,慌忙摇头。
“你看秋薇做什么?不用人说,我只要看你的眼神态度就行了。”宛帔叹口气,看着静漪,“七少爷听说我病了,马上就赶过来了,就冲着这一点你也该和和气气的。”
“娘,上床躺着歇息歇息吧。待会儿要检查身体很累的……”静漪不想跟母亲议论这个。
宛帔也知道她的心思,还是把话说完:“眼看就要嫁过去了,你还是这么着,倒叫我怎么放心?”
“娘还说不放心我,现在是娘让我不放心。”静漪听的心里难受,脸上却浮了笑意,说:“等医生好好给娘检查检查,我看了结果再说。若是娘不好,我是不离开娘身边的……”
“娘要一直不好呢?”宛帔问。
静漪脱口而出:“那我一直不离开。”
“傻话。慢说我的身子骨没那么弱。即便是,你也没有一直守在我身边的道理。迟早要是人家的人,怎么能这么任性呢?”宛帔声音柔柔的,总似有几分疲惫。
静漪钻进宛帔怀里去。脸腮紧贴着宛帔的身子,似乎能听到母亲那负荷沉重的呼吸声似的。她闭了眼睛,母亲裙子上绣的金线梅花碎碎的光芒刺的她眼睛疼,“就任性……”
宛帔无声的笑着,抚摸着静漪粗粗的发辫,好一会儿也不说话。
“小姐,让太太上床靠一靠吧,这么坐着多累。”乔妈在一边提醒。
静漪抬了头,宛帔看着她,笑问:“你当你只有五岁么?这么撒娇,让人看见,哪儿像个马上就要出门子的大姑娘?”
“我……”静漪忍不住,那句“我就是不情愿出门子”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来,只是搀着宛帔的胳膊,要扶她上病床。
“你什么?”宛帔直视着静漪的眼睛,站起来。
静漪摇头。
“你呀!”宛帔戳了一下静漪的额角,坐到床上,指着锦盒道:“把那个拿来我瞧瞧,是什么好东西。”
静漪依言将锦盒给她,宛帔接过来打开看。
“刀锋犀利,功底深厚。这是谁的手笔?”宛帔问。
“听说是陶家大少爷篆刻的。”静漪回答。
宛帔点头,道:“能有这样的才情心气,不易。”
静漪纳罕。
“听老爷说,陶家大少爷前几年遇到点事,一病不起,是缠绵病榻多年的人。看这印鉴,用刀自如,想必已大愈了。你到了陶家,这些事情自然慢慢会知道首尾,知识千万记得,不该知道的不问。”宛帔又忍不住嘱咐静漪。
静漪点头。
“娘,我出去一下。”静漪将宛帔安置好,说。
“去吧。”宛帔笑着说,“你不用总守着我。等会儿我想想还有什么没带来的,你回家去给我取。明早再来。有乔妈翠喜在这里伺候,你该放心。”
静漪待要说不愿意,被母亲的目光定定的一锁,只好先答应。
她一出去,宛帔这才深深地吸了口气。
翠喜见她憋闷,忙给她抚着胸口。
乔妈倒了水给她,低声说:“太太少费些神吧。看七少爷的样子,日后不至于会怎样为难小姐的……有些事,总要慢慢来的。小姐又不是不懂事,她明白该怎么着。也只不过一时半会儿拧不过来罢了,嫁过去,时候一长,心思也就都在姑爷身上了。”
“真那样也就罢了。”宛帔出着神,说:“她要是不懂事也就罢了。就是这样懂事,我更不放心。”
乔妈说陶骧不至于会为难静漪,这恰是她最担心的地方。
静漪的性子执拗,那陶骧看得出来也是个掷地有金石声的。两强相遇,还不知会怎样的狼烟四起呢。
她让乔妈给静漪把锦盒收好。说完,已经累的不想再多说一个字似的,靠在床头,合上眼……乔妈端着一盆水出了病房,忽见静漪站在门边,靠着墙,安稳的一动不动,吓的她险些把盆扔了。
静漪指指里面,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乔妈叹口气,端着水走开了。
病房内悄无声息的,想必母亲是睡着了。刚刚母亲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听不到,可心一阵阵的发颤,就好像此次发病的不是母亲,而是她……
午后的医院渐渐安静下来。
静漪陪着宛帔做各种检查。送宛帔回到病房之后,她到施耐德医生的诊室里谈了一个钟头的话。
从施医生的诊室出来,静漪到外面花园里走了走。
跟着她过来的图虎翼和秋薇见她面色凝重,也不敢打扰她,只是陪着她。
寒风卷着清雪,吹拂在脸上,刀割般的疼。静漪仿佛都没有意识到。
她回到病房去的时候,倒是神色如常。只是宛帔做完检查后很累,在病床上睡沉了。
静漪在床边坐了一会儿,乔妈跟她说太太都需要些什么,得回家去取。
傍晚,静漪回家。
她让图虎翼回去,虎翼执意不肯。
她也见识过陶骧的令出如山,知道自己说话是不管用的,也就随着他去。
回到家中,先将宛帔的病情向杜氏禀报了一番。杜氏听说并不严重,松了口气,让静漪晚上在家歇着,明日一早和她一同去医院探望。
静漪到底不放心,想回到杏庐将宛帔要的东西一一备好,就准备立即返回医院陪床。
她在找母亲需要的一副梳篦时,发现了她收藏在文具匣里的文件。是两张婚书。
一张陈旧些,一张是新的。
旧的那张是绢制的,在灯光下呈淡黄色,有着细密的花纹。
有父亲的名字,紧挨着还有母亲的名字。于某年某月某日,程世运娶冯氏宛帔为妾侍,愿从此永敦和好……云云。
婚书整整齐齐的叠着,摸上去温润而又有些涩涩的。
静漪认出是父亲的笔迹。
另一张是订婚文书,却是她和陶骧的。
厚厚的纸张上,依次写着“陶骧,甘肃兰州人,生于光绪二十七年九月十六日;程静漪,北平人,光绪三十四年四月二十日……”文书也整整齐齐的叠着,纤尘不染。随着光线的移动,纸上显出淡淡的银色花卉图案,是吉庆的牡丹花,干净的让人不忍碰触,生怕力道大了会弄碎。
静漪将两张相隔了二十年的婚书摆在一处。
“老爷。”
静漪听到外面董妈妈的声音,忙将婚书塞回匣子里。还没来得及出去迎接,程世运已经进来了。
程世运看到静漪在这里,有点意外,问:“去医院见过你娘了吗?”
静漪点头。
程世运在南炕上坐下来。
他一身的清寒,还没有退去。
静漪从董妈那里接过茶来奉上,说:“医生替娘检查过了。有几样化验结果要明天才能取出来。父亲要同医生谈一谈吗?”
她静立一旁,等着父亲的反应。
程世运将茶碗放在手上,歇了一歇,说:“我明日去医院。”
静漪心里竟一酸又一暖,偏了下脸。
程世运问:“你刚刚在看什么?”他的目光落在炕桌上。
“没什么……”静漪此刻后悔自己打开了这个文具匣,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
而且,显然这个小巧的黄花梨文具匣勾起了父亲的什么记忆。他瞅着文具匣,沉默了。
静漪想上前去把文具匣收起来,程世运摆手制止她。
他打开文具匣,半晌无言。
静漪默默的将东西收拾好,挽起包袱来,说:“父亲,我得回医院去。太晚了病房就落锁了。”
程世运点了点头,说:“去吧。”
静漪走了两步,回头看,父亲还是那么坐着,目光并没有离开那张陈旧的婚书。
“时候不早了。让之忓送你去。”程世运见静漪还没走,就说。静漪一对剪水双瞳,极似宛帔,就这样望着他。也似宛帔,虽时常不语不言,却像是有千语万言。只是此时静漪的眼神温柔中几分冷冽。
“有四宝呢,父亲。我走了。”静漪说。她低了头,双膝一屈。
程世运说:“去西北,就让之忓带人护送你吧。”
静漪没有想到父亲会在这个时候跟她交待这么一件事,就像被绊住了脚,她又站下,忍了忍,到底没忍住,问:“父亲,这是让之忓护送我,还是让之忓看着我?您就这么不放心?”
“有个自己人在身边,凡事方便一些。”程世运说。
静漪默然地立了好久。
母亲不在,这屋子是冷的。此时隔了厚厚的地毯,下面的青砖似是冰的,冰冷的寒意贴着她的脚底渐渐往上爬。
她说:“父亲,有件事,静漪放在心里很久了,想问问父亲。”
第八章 如玉如晶的雪的雪 (四)
更新时间:2013-2-28 8:49:58 本章字数:4523
“有什么话,尽管说。”程世运说。
他直视着女儿的眼。
“他的死,到底跟父亲有没有关系?”静漪问。
程世运看到静漪手里的包袱,在抖动。
“没有。”他回答謇。
静漪盯了父亲胸前那串翡翠链子,纹丝不动地又有好久,才说:“那我信您。但是,”她停下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移到父亲脸上,望着他那神色镇定如常的眼睛,“父亲,我姓程,但愿我这一生,都不会有那么一天会以此为耻。我走了,父亲。”
程世运看着女儿毅然决然地离去,他将手中的婚书放下。
“之忓。”他叫道追。
之忓进来。
“你这些日子也收拾一下,随静漪去兰州。”程世运踱着步子。
脚下的厚地毯踏上去柔软甚至有些黏腻,让他脚步显得迟疑。
“是。”之忓回答。没有任何疑问,也没有丝毫的犹豫。
程世运看着这间卧房墙壁上的画,是宛帔笔下的山水。山水间的悠远淡然气息,正像她那清心寡欲的心境——也许正是不俗的宛帔,才养的出静漪这样的女儿……他不知不觉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看着她,别让她出事。”程世运说。
“是。”之忓的回答,仍然只有一个字。
……
静漪一路跑着出了家门。直到进了医院大门,上楼去到宛帔的病房门外,跟在她身后的图虎翼和四宝都没见她慢下来半分。
当她跑到病房门口,本应推门而入的她,却握着门柄停下了。
静漪抹了下脸,没有汗,脸上火辣辣的,每一条毛细血管里的血液都是充足的,似乎下一刻就会喷出来似的热。就像她心里满是肆虐的火苗,恨不得找个地方让这些火苗好好儿的烧一把。
隔着门里面有动静。
路上甚至想好了见到母亲就来哭一场……满鼻腔的药水味却提醒着她这是哪里。
她最终缓慢地推开了病房门。
病房里只有床头亮着一盏灯,乔妈和翠喜分别守在一边,宛帔是睡着了。
静漪将带来的包袱放下来,弯身看看宛帔安详的睡容。
心里肆虐的火苗像是被这安详收服了,她几乎是滑坐在床沿上,轻而又轻地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换了个位置。
乔妈让她去休息,她也就顺从的到小床上去躺下了。
听着外面的风声,她辗转反侧。
乔妈拍着她的背,说:“小姐,睡不着就数星星吧。”
她翻身看着乔妈那白嫩的有着细细皱纹的脸,抓着她的耳垂。
乔妈愣了愣,微笑道:“哟,可是多少年没这么着了。小时候睡不着,就爱抓着我的耳垂儿,一会儿就睡着了。”
今天这一招儿不管用。
静漪偎在乔妈身旁。胖胖的乔妈往日总给她安宁舒适之感。水汀里走着水,气泡咕咕有声响,让人听了心烦……静漪望着安详地卧于病床上的宛帔。
这些日子来,她往往看着母亲,心就会不自觉的绞痛起来。
“乔妈,在你看来,我是不是也太不懂事了?”静漪低声问。
乔妈怔了怔。
她是静漪的乳母,太太常说她看着静漪比她自己还重。她自然知道静漪从晚上回来病房里神色就不对。仔细想想,静漪这阵子都不太对劲儿。她这么一想,就觉得静漪绝不止是因为太太生病的缘故,心烦意乱……她将静漪的手拉过来,轻轻地揉着。
“小姐是有什么心事吗?”她问。
“若是当初……能和他一起死了,大概……”
“小姐你这是说什么?”乔妈压低声音。静漪的话让她心惊肉跳。
“乔妈,你放心。”静漪说着,竟笑了笑。
乔妈看她笑的古怪,忙抓着静漪的手,说:“小姐别胡思乱想……有什么话,跟乔妈说说,哪怕什么也帮不上,你心里舒坦些也好……小姐,凌丫头出嫁前也是百般千般的害怕,还大大的生了一场病,到头来嫁过去,又是百般千般的好了。小姐,千万想开些……”
“乔妈,你拿这些话劝我也劝了不止百回千回了。”静漪笑着,把手从乔妈的手里抽出来,说:“我看着我娘。”
乔妈叹口气,说:“小姐你明白就好。”
静漪点点头,不明白又能怎样呢?
她听着乔妈絮絮地又说着什么,大抵是还是劝她的话……她其实不用谁来劝她的。
再过不去的坎儿,也会过去。
都得她自个儿抬脚。
天都快亮了,她还没有睡着,乔妈却睡沉了。
静漪扶着乔妈躺下来,自己坐在母亲床边的椅子上……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的时候,静漪睁开了眼。
她先看了看母亲,见她安然,松了口气。拿了面盆出去净面,看到门边一左一右,四宝躺在长椅上鼾声如雷,图虎翼抱着手臂,站姿如松柏——看到她,图虎翼站好了。
静漪心里顿时有些歉然,悄声道:“回去休息吧,我这里好的很呢。”
“七少会让人来跟我换班的,十小姐别担心。”图虎翼忙解释。
静漪无奈,端着面盆去洗漱间。
图虎翼目送她进去,远远的站了,并不过来。
静漪对着镜子一看,脸色是白里透青,只一夜,又见了憔悴。唇色淡淡的,比樱花瓣儿的色还要浅。
她用冷水洗过脸,才恢复了些精神。
洗漱间里空荡荡的,玻璃窗有一扇碎了,风吹进来,她后背冷冰冰的。
一个穿白色护士袍的女子走进来,站在她身旁。
静漪以为她要用水,恰好她已经洗漱完毕,便往旁边让了让。护士说了声谢谢。静漪正要离开,那护士轻声问道:“密斯程,我是丁晓玲。您还记得我吗?”
静漪打量她一会儿,确定她就是昨天同顾鹤在一起的那个女学生。
“你是怎么进来的?”静漪问。
丁晓玲一身护士袍,似模似样,不像是装扮的。
“我是这里的住院部护士。昨天我休班,刚刚接·班。”丁晓玲回答。她指着自己胸前绣的字,协和医院标志旁边,黑色的名字很醒目。
丁晓玲见静漪只是望着自己,说:“完全是凑巧,今天排班,由我负责护理程太太。不过密斯程若是觉得不便,我可以同护士长说换班。”
“那样最好。”静漪对着镜子,打开发辫。“也请您谅解。”
丁晓玲说:“万分理解密斯程的心情。”
“你真的理解倒也好。”静漪并不同她客气。
“护理是我的工作。我会尽职尽责。”丁晓玲自然知道程静漪并不乐于在这里见到她。程静漪的冷言冷语,也在意料之中,她并不介意。她耐心地说:“密斯程,你也是医生,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只是一批药物,能救很多人。府上是豪富之家,令堂生病卧床,这点医药费不在话下,尚且忧心忡忡。以及推人,不知密斯程能否体会这份心情?他们,也首先是人。对人的怜悯,不是从医者最起码的道德吗?”
静漪慢慢的梳着头发。
骨梳顺着发丝滑动,丁晓玲的话字字入耳。
如在往日,要是力所能及,她会不假思索、不计后果地去做。但是今时的她已然不同。
她不动声色地说:“告诉顾鹤,我的条件是:第一,让把他手上的证据副本先给我看过,我再决定是否要帮助你们;第二,事成之后,我保留随时要求送我去苏联的权利;第三,不准你们以任何方式再用同样的理由对我的家人造成困扰。如果答应,我就履行我的承诺——但是记住,决不允许你们的人直接参与这次行动。我有权随机应变,临时改变或者取消行动计划。丁小姐请将我的话原原本本转告顾鹤。”
丁晓玲的手藏在口袋里,这时候静漪都看到她骤然攥紧了拳,像是恨不得振臂一呼似的。
“谢谢你,密斯程。”丁晓玲声音发颤。
静漪已将头发编成一个斜辫,丁晓玲的激动她看在眼中。
“不用谢我。我自保而已。”她说。
“不。他说你善良,没有说错。”丁晓玲低声道。
静漪将辫梢儿拈在指间。
“我是圣约翰护理系毕业的,密斯程。在学校的时候就认得你们了。我曾经参加过密斯程家的花园餐聚。只不过,密斯程是不会记得我的。那时候……你不太会留意到其他人。”丁晓玲拧开水喉。哗哗的水冲刷着她的手,也冲刷着静漪的记忆。
她的确不记得丁晓玲这么一个人了。
她甚至那样的花园餐聚因何、因谁而起,也已经快完全忘记并且打算不再记起,更何况那些无关痛痒的“其他人”……她伸手将水喉关了。
仿佛哗哗的水声一停,有些东西也就停下了。
“用水也要适可而止。”她说。
“明白。”丁晓玲点头。
“记住我的条件。我等你们的答复到明天早上。”静漪将面盆端起来,“我不善良。是你们的威胁起到了作用。我不能让我的过去,影响我和家族的未来。”
静漪走出洗漱间。
对丁晓玲最后说的几句话,几近咬牙切齿。那种被毒蛇咬啮住皮肉的感觉再次抓住了她,只是这次,是她自己亲自放出来的毒蛇。
图虎翼看到她回来,抬脚碰了碰长椅,四宝从长椅上一跃而起,揉着眼睛看清楚静漪走到跟前了,红着脸叫了声“十小姐”。
静漪轻声说:“不妨事。”
四宝挠着头,憨憨的笑着。
“吃过早饭都回去吧,太太在这里养病,人多了她反而不得清静。”静漪说着回了病房。
宛帔也已经醒了,静漪伺候她洗漱。
静漪将母亲的发放下来。
宛帔的头发黑而亮,垂下来,厚厚的丝光缎子似的。
静漪的手骨梳似的拢着她的发。
头顶一丝白发翘了出来,静漪挑起来。
宛帔从镜子里看到,问:“是白头发吗?”
“娘以前是没有白头发的。”静漪说着,就想给拔了。宛帔阻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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