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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胡不喜--尼卡

_103 尼卡(现代)
楼下车子滴滴响,他看了腕表。
“照我们上次商议的,你还是要尽快决定。”他说。
“遂心根本不想跟我走。我也不能硬把她带走。我可以等。在她愿意接受我之前,哪怕就只能远远看她……除非不得已必须要撤离,不然我们都不能勉强她。还有,我也不能扔下医院的事情不管。”静漪轻声说。
陶骧眉一抬。
“牧之,遂心不愿跟我走,她讨厌我……”静漪说。这句话几乎是不自觉地溜了出来,她说完自己也愣了下。可是已经说了,又简直是最伤作为一个母亲自尊心的话。她的脸立即红了。她转开眼,不能看他了。她被他望着,能感到他目光中有些什么,并不像是在责怪她,反而有一点点的温情……他们的女儿,讨厌妈妈、不想离开爸爸……她这是有多么失败,才会落得如此结果?这好像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战争,她要同过去的时间搏斗,才或许有一天,能够赢回女儿的爱……“可是,我爱她啊……我那么爱她……”她背转身去,一双手握牢了床头的铁架。
那么爱、那么爱……遂心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吧,还不能理解,更不能谅解。他们都这样……
陶骧看她纤薄的肩在发颤。
她人很纤薄,却总让人觉得纤薄的外表下是铮铮然的铁骨……
他走了过来,将她拥在怀里。
“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他说。
她一回身,将脸埋在他的胸口。
他身上竟有淡淡的药水味道。
清凉,薄峭,寒气逼人。
她头脑清明了些,还是靠着他。
“对不住,牧之。就算囡囡讨厌我,我也还是想守着她。”她声音极低极低。
汽车又滴滴响了。
陶骧抚了抚静漪肩头。
他道了别,走到门边时,回过头来看了她,说:“有些事就不要再放心上了。好好和囡囡相处。囡囡是个心地很善良的孩子,像你。”
他说完便走了。
静漪呆了一会儿,看到落在椅背上的黑色围巾……她拿起来。
普通的绒线围巾,半旧不新的。有那么一小截,针织的别扭,仿佛用力不均匀,有的扣紧、有的扣松……静漪握着围巾,拉开房门追了出去。她站在楼梯上,陶骧穿过客厅出了门……她很想追上他,可浑身无力,连嘴巴都张不开了。
“程先生,”李婶过来扶起她,坐到楼梯边的木椅上。“陶司令守了您大半宿呢。要不是他在,我们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您昨儿夜里烧的厉害,一个劲儿地说胡话。”
静漪点了头。
李婶看看她的神色,说:“陶司令说,老李的事已经妥了。可是他得受点教训。陶司令不让这么快放他出来……程先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陶司令和您大恩……您和陶司令都是大好人。要不是看着先生您,陶司令才不会为了我们这草芥之命操心呢。”
静漪轻声说:“但愿从此以后你少吃些苦头。”
“他险些丧命,还不知悔改,那就猪狗不如。我是不会再跟他有瓜葛了……对了,程先生,早上有位先生来拜访。管家说您不见客,他留下名片子就走了。就是这个。”李婶将一张名片交给静漪。
静漪接过来,看着上面印的字。
律师丁家成。
她并不认得这个人。
她还昏沉着,急需休息,便收了名片,回了房间。
她倒在床上时,依稀又闻到陶骧身上那淡淡的药水味……她猛的坐了起来。
“程院长?”梅艳春第三次叫静漪。
静漪抬头看她。
梅艳春把她面前的文件又推了推,说:“签错地方了。”
静漪低头,可不是,她把名字签在了本应由乙方签的位置。
小梅想笑又忍住,只好重新拿了一份来给她签署。一边销毁着原来的文件,一边看着静漪问:“您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这几天也没休息好,要不要下面的手术延期?我看您这些日子手术排的有些满。要不是非您做不可的手术,还是推一推吧。”
静漪签了名,拿了印鉴来,说:“好。”
她的确有些心神不安,这样进手术室也很不负责。
小梅拿了文件,说:“下午没有工作日程,院长,您可以休息一下的。”
静漪点点头。
小梅出去了,她过了一会儿,还是拿起大衣离开了办公室。
她让车子沿江跑跑,却看着阴雨天下的浑浊黄浦江、街头乱象、面目凄惶的人……心里更加烦乱。她吩咐司机去安娜的家。
下午茶时间,安娜正在煮咖啡。
静漪的突然到来仿佛并不出乎安娜的意料。
她给静漪也煮了一杯咖啡,说:“来喝杯咖啡……多亏有遂心这个学生,陶司令不忘给我带最好的咖啡豆。你知道在战时,这是多紧俏的商品。”
战时两个字极刺耳。
静漪端着咖啡杯。
“你拿不定主意?”安娜问静漪。
静漪摇头。
“我不是指你对遂心。”安娜绿色的眸子里,有猫一样狡猾的目光。“听说遂心的名字,在中文里有十分贪心的含义。事事遂心,谁能做到呢?从前我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是俄罗斯血统最纯正的贵族,说被驱逐、便被驱逐。没有了家园,没有了财宝,最亲近的人相继死去……活着的还不是要继续活下去?所以我说,遂心,这个名字好。世事虽无常,人总要抱有希望……咖啡很香,可我每天只喝一杯。到我这个年纪,一杯咖啡的快活也是奢侈。能让我快活的事越来越少,让我快活的人越来越少,我得懂得珍惜。”
安娜嗅着咖啡的香气,微笑。
一杯咖啡的快活……静漪啜了口咖啡。
门铃响。
安娜说:“风雨无阻的小遂心。”
静漪手颤。
咖啡在杯中掀起风浪。
她忙放下,拿了擦手巾,按在手背上。
安娜看了她,说:“遂心勤奋。她父亲说遂心像你。这一点就不像。当年你随我学琴,该有多懒?遂心绝不偷懒。因为身体不舒服耽误一堂课,要补上。我告诉她,今日天气不好,可以不必来,她都不肯。”
静漪低了头,说:“她比我可强多了。”
“是啊,强多了。许多在她这个年纪驾驭不了的曲子,她都轻松掌握。”安娜微笑。
静漪听到楼梯轻响,但是显然脚步声不止是两个人。
她起初以为是遂心的看妈跟她上来了,不想出现在的竟然是陶骧。
遂心紧握着她父亲的手进来的,看到她,遂心没有吭声。静漪却站了起来。
陶骧不同以往地穿着军装来的,静漪心一沉。意识到他这是要出发了。否则他是不会穿着军装外出的,尤其还是来送女儿学琴……她未免要仔细看他一眼。
陶骧从容地拍拍遂心。
遂心站在陶骧身前,给安娜鞠躬,又看看静漪,还是没出声。
陶骧牵了牵遂心的小手,示意她给静漪行礼。遂心却仰起脸来看着父亲,小嘴似乎抿的更紧了,但还是乖乖地给静漪也鞠了个躬。
静漪心里抽痛,脸上热的发烫。她真想从这屋子里冲出去……她听着陶骧在跟安娜道歉,说很抱歉来晚了些。
安娜招手,照例让遂心先坐下,吃了点儿小点心。
静漪和陶骧陪着她们,听安娜问遂心的功课。
静漪看遂心样子已无异样,这才完全放了心。同安娜说着话,遂心反应机敏而有礼……她这么发痴一般地看着遂心,遂心却只看安娜。安娜等遂心把一杯茶喝光,带她去琴房。陶骧便说要走。遂心也不看他,只是摆了摆手说爸爸再见。安娜悄悄跟静漪交代了一声:“待会儿替我送送陶司令。”
静漪就看到遂心坐上琴凳时,小脸儿垮了一下。
她转头看陶骧。
陶骧眼神中有转瞬已逝的一点点不忍。见静漪看过来,他戴上军帽,整理了下,说:“我该走了。”
静漪站了片刻,才走下去送他。
白天又拉闸限电了,静漪按了电掣,楼梯间里的灯还是没亮起来。
楼梯狭窄又陡峭,她隔了两个台阶跟在他身后,仿佛下巴颏儿一伸,便能碰到他的帽檐儿。她屏住呼吸,一步也不敢快起来……他们终于走下楼梯。门厅那一点亮光里,陶骧回头看她,说:“就送到这里吧。”
静漪点头。
“我已经跟遂心说好了。”陶骧慢慢地说,“她每个周末到你那里去。以后你想见她,提前跟母亲说。母亲也已经答应了我。”
“谢谢你。”静漪说。
陶骧看了她一会儿,点头。
静漪以为他还会说什么,他却没有说。
连句保重都没有……他一定以为她不知道他此去是多么凶险。
静漪在门边站了好久。她没有出去看着他离开。只是一回身,她抬头,看到黑暗的楼梯顶端,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那里。
她往上走,那小身影没有动。
知道她走的离她只有几步台阶,平视着她的眼睛,才看到遂心的大眼睛里全是眼泪。
“遂心。”她叫着遂心。
“爸爸说他很快回来的……”遂心说。
静漪点头,说:“他从来说到做到的。我们就等他回来。”
遂心的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静漪心疼到发慌,想抱住她,也想给她擦去眼泪,却也不敢轻易地就伸手过去。
“你会和我一起等爸爸?”遂心问。
“我会和你一起等他。”静漪说。
“爸爸说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遂心说。
“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静漪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了。
她动也不敢动,面前似乎是个七彩的肥皂泡,她若呼吸重了,都会碎掉……可是接下来,遂心伸出手臂来搂住了她的脖子,小脸儿贴着她的脸,说:“你要是敢骗我,就死定了。”
她点头,点头的力道也不敢重一分。
“那天,对不起。”遂心说,“我只是想吓吓你。你跳下去,我吓坏了,就想下去救你的……可是我忘了我不会游水。”
“没关系的。”她把遂心抱了起来,“以后我教给你。”
她柔软的、娇弱的花朵一般的女儿,终于在她怀里了。
第二十六章 风轻云淡的石 (一)
这段时间她忙于慈济的事务,还有非常多的社会活动需要参与,分身乏术。 幸好她还有表姐两位表姐帮忙,她们会特地把遂心从陶家接出来,让她哪怕趁着吃顿饭的工夫,也能和遂心好好相处。
静漪以为遂心虽对此安之若素,必定对她不满意的。不想有一日,她和遂心在孔公馆用过晚餐,送遂心回去的路上,始终和她话语不多的遂心忽然问她:“今天《大公报》上讲的那个女医生真的是你吗?”
“我今天还没有时间看报纸呢,说的什么?”静漪看着遂心认真的模样,问她。她虽没看报纸,可是《大公报》的采访稿她已经通过小梅先拿到并且亲自核对过的,内容自然了解的很清楚。但她想知道,遂心是怎么看报上对她的报道腼。
“也没什么。”遂心淡淡地说。
静漪微笑。
她也装作不在意地,只偷偷观察遂心——这孩子从她小婴儿时期,就时时会有这般如此的神态,也未免忒像她父亲了…揍…
遂心隔了一会儿倒又说:“报纸上说,你来了上海之后,做过好几例手术,救了好几个娃娃和他们的妈妈……”
“嗯,其中有一个妈妈肚子里有三个娃娃呢,都活下来了。三个娃娃里有一个男娃娃、两个女娃娃。啊,那个女娃娃像洋囡囡那样可爱。我还抱着她照了相……等我回去找给你看。”静漪微笑着说。
“三个娃娃!”遂心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静漪重重点头。
“妈妈你好了不起!”遂心脱口而出。
车子恰在此时压过了一道坎儿,咯噔一下,静漪和遂心都被从后座上颠了起来,静漪的头顶还在撞在了车顶上。她哎呦一声,按着头顶。
“抱歉,没看到那个障碍。”小梅忙解释。
静漪笑着说没关系。
可是这一下撞的真痛,而且她真的忍不住眼泪。
遂心看着静漪,叹了口气,伸过小手来,摸摸她的头顶,说:“难怪,爸爸会说,要我照顾你。你真的是很糊涂、很容易莫名其妙就跌了这儿磕了那儿……我本来以为,小梅阿姨还行,有她在妈妈身边,总是可以的吧?今天看来也不过如此。”
“陶遂心小姐,什么叫小梅阿姨不过如此?”小梅笑着问。
遂心不理她,皱着眉头,问:“我有一个问题,妈妈。小娃娃是怎么来的?”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静漪反问。
“想不通为什么要有个小娃娃的话,男人和女人要结婚。以前我问奶奶,为什么要爸爸结婚?娶密斯苏回来有什么好?奶奶问我想不想要弟弟或者妹妹?想要的话,爸爸就要结婚啊……我前几天跟爸爸说,他不用娶密斯苏,给我生个弟弟或者妹妹就好了嘛。他说他自己生不了,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在一起才行。我问他为什么啊,他又不说……我问薇姨,薇姨说,小娃娃得一个爸爸,一个妈妈才行,所以得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还是想不通……不过,我也是娃娃,应该就是爸爸和妈妈在一起生的嘛?对吧,妈妈?要是爸爸和妈妈的话,我就要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妈妈,行不行啊?你告诉我啊!”
静漪尴尬。
小梅笑的车子都要开不成直线了。
静漪被遂心盯着,显然不给个答案或者解释是不能过关的,于是她就说:“是这样的。小娃娃呢……爸爸有一个宝贝,妈妈也有一个宝贝。爸爸和妈妈决定要小娃娃来的时候呢,就把两个人的宝贝放在一起。宝贝在一起会变出一个宝贝来。这个宝贝有时候会变成女娃娃,有时候会是男娃娃,不过都要在妈妈的肚子里长十个月。娃娃想出来的时候就敲妈妈的肚子,妈妈就知道了。找医生来,医生会帮妈妈把娃娃接到这个世界上来。”
遂心听着,仍是皱着小眉头。
静漪问:“听明白了?”
“差不多吧……不过,爸爸可不是这么说的。”遂心说。
“爸爸是怎么说的?”静漪好奇。
“爸爸说的好简单的。”遂心摇头。
静漪看着她。
“小孩子问那么多!”遂心说。
静漪一怔,才回过神来,遂心学陶骧的语气,学的惟妙惟肖。
小梅这下更忍不住笑。
静漪不得不让她停了车。
“有什么好笑啊,小梅阿姨。”遂心很不满地看着她,“对了,小梅阿姨,逄叔叔最近没有交新女朋友呢。”
小梅正笑着,看遂心古灵精怪的样子,小脸一板,十足十憋坏的模样,顿时脸上就红的更厉害了,“陶遂心你这个小鬼!”
“逄叔叔急了也喊我小鬼的。我问过逄叔叔,他对你印象还不错。不过他觉得,你年纪是小了点……”遂心一本正经地说。
静漪笑,问:“逄叔叔还说什么了?”
“他说……你这个小鬼,怎么跟你妈妈一样爱给人做媒!”遂心耸了耸肩,“这有什么奇怪的呢?我是妈妈的女儿,当然要像妈妈喽。”
静漪搂了遂心,亲了亲她,没有说话。
小梅也不笑了,回头望着这母女俩,活脱脱的是一对绝代佳人……她叹口气,才转回身去开车。
天色已暗,尔安看到高高兴兴从车上下来的遂心和静漪,也微笑。
“大姑姑。”遂心下车叫人。
尔安伸手,拉着遂心的手,问道:“看样子今天玩的很高兴?”
“嗯。”遂心答应尔安。
“进来喝杯茶吧。”尔安对静漪说。
“时候不早了,老太太都已经歇着了吧?我还是不进去了。”静漪轻声说。她从心里希望能和遂心多呆一会儿,可是也从心里明白胡氏到现在仍是不太能接受她和遂心接触的。
“老太太不在家。”尔安解释道,“进来吧,我也有话和你说。”
静漪让小梅等她一下,随着尔安进了门。
尔安让福妈妈来带遂心去洗澡,自己同静漪到了小书房里去。
她亲自去给静漪泡了茶端来,说:“我想你也知道,这次我陪老太太回来,有两件事要办的。因为局势不稳,老七自己也有打算,我们就没有把这两件事办成。”
静漪清楚尔安说的两件事里其中有一件是想促成陶骧和苏美珍的婚事。
“老太太的意思是老来从子。跟着老七也好,回兰州老家跟着辔之也好,总之是不想离开故土。可是眼下战事迫在眉睫,我征得辔之和老七的同意,带老太太下南洋。老太太是拗不过他们,勉强答应,但是她提出个条件。这条件让我觉得很为难。”尔安说着,眉头果然皱了起来。
静漪问:“老太太想带遂心一起走?”
尔安点头道:“我觉得为难并不是不想照顾遂心的意思。是老七不赞成。这几天老七和老太太几封电报往来,都不让步。老太太说如果不让她带遂心走,她也不走。她可以带遂心回兰州。我劝老太太,这个关头不要因为私事给老七添乱,她才勉强忍着的。静漪,你也应该能想到。老太太是把囡囡从一点点大就带在身边的,她对囡囡的感情很深。”
“这我知道。”静漪有点儿发木。
尔安沉默片刻,说:“老太太是舍不得囡囡,希望给囡囡最好的照顾。”
“大小姐,老太太的心情我理解。如果你们能说服囡囡跟你们走,去更安全的地方,我不会硬拦着。可我会在上海停留一段时间,也答应了囡囡在这陪她等她爸爸回来。我保证,如果她留下来跟着我,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好她。”静漪说。她看看书房门。还记得偷听到她和陶骧对话的遂心那反应之强烈。“但是让我对囡囡完全放手,我做不到。我担心再离开她,以后她都不会认我这个母亲。”
陶尔安看着她,说:“你既然与老七有默契,我也相信你能照顾好囡囡。只不过你工作也着实忙碌。忙起来,也许不会时时顾得上囡囡。这是我担心的地方。这几日我再劝劝老太太,让她安心跟我走。我疑心她这也只是借口,老七在这里为国杀敌,她轻易不会愿意离开中国的。静漪,老七虽非母亲亲生,其实倾注了母亲最多的心血,她想同老七共进退。这个我想你也知道的很清楚。如果可以,不要太伤老太太的心。她对你至今不肯谅解,也因为当初,她同奶奶和姑奶奶她们一样,对你抱有很大的期望。”
静漪点头。不期然的尔安提到老祖母和陶因泽,让她心里难过。没能跟她们做最后的告别,也是此生很大的遗憾了。她问:“大哥回去了,家里是不是都好?三姑奶奶她们还好?”
“好的很。你也知道姑奶奶们的性子,真是宁折不弯。若有一日战火燃到那里,让她们离家恐怕都是难事。也只好走一步算一步。还好有辔之在。”尔安说。
静漪点头,说:“我们也该对牧之他们有足够的信心。”
“当然。为了打跑侵略者,我已经赔上了一个弟弟,失去了那么好的家人,真不希望还有亲人牺牲。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到了这个时候,凡有血性的人,都会为抗战出力的。”尔安说。
静漪总算是知道,尔安此言不虚。
“时候不早了,我知道你也很忙,快回去休息吧。”尔安送静漪出来,“自己多保重。我看你身体是没有保养好的样子。你工作繁重,日后再照顾囡囡,没有好身体不行。”
静漪笑笑,点头。
遂心已经换好衣服,跑下来送她。
静漪抱抱遂心。
一身清爽温暖味道的遂心,头发湿湿的。
她亲了亲遂心的额头,上车离去。
小梅见她不似这些日子来见完遂心之后总是心情不错的样子,问道:“是不是大小姐说了什么让您不痛快的话?”
静漪摇头。
“把我放在大门口,你快些回家去吧。这几天真是辛苦你了。不知道陈师傅什么时候痊愈。”静漪说。
“我这点哪还能叫辛苦?”小梅微笑着说。
车停下,静漪下了车,催着小梅快些离开。
她按着门铃。
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一阵轰鸣。大门一开,老李正问她好呢,她忽然反应过来在,这越来越近的轰鸣声,是飞机。她忙催着老李进去,仰头看着天上,什么也看不到,但是轰鸣声渐渐变成尖利的鸣响,接着才响起了防空警报。
虽然她也听到过防空警报,但在这夜晚里响起来,更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防空警报响了很久,飞机的轰鸣声也响了很久,但是没有爆炸声。
静漪倒了一杯酒,往窗外看了看。
警报响起的同时,这一片的电源也切断了,连月光都没有,外头黑乎乎的。
有人按门铃,老李去开门,回来禀报,是程僖来了。
程僖进来,说是九少爷让他来看看十小姐这里怎么样了。并且要他带人今晚就守在这里的,十小姐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我这里能有什么事?”她原本是想让程僖这就回去的,此时犹豫了一下,说:“有几间空房间,让李婶给你们开门去休息吧,明天再回。”
“九少爷和少奶奶是担心十小姐安全。九少爷本来想亲自来,可是市政厅有个紧急会议,他要列席的。明天一早他又要去南京……”
“又去南京?”静漪问。这阵子总听说之慎去南京。她虽不甚关心,倒也听了些。
“是,老爷病了。”程僖说。程僖没敢露出别的语气来,生怕惹恼了静漪。
静漪听了,倒发了怔。
“你下去吧。”静漪说。
程僖下去了。
静漪心里的不安在加重。
尔安的话,突然飞临这个城市上空的战机,漆黑的夜,响起的防空警报,还有这城市里莫名紧张的空气……这曾经是全亚洲最发达活跃的城市,此时却面临着和半个中国一样的灭顶之灾。
静漪喝了一杯酒,又倒了一杯,后来干脆把整瓶的葡萄酒都喝光了。
第二天一早她刚起床,之慎还是亲自来了。
之慎说自己马上要动身去南京,慧安和孩子们一道去。
静漪等着他说,果然他说:“父亲病了。我们要赶回去探望。”
他也在等静漪的回应。
静漪没有马上说话。
之慎说:“我希望你能考虑带遂心回去看望父亲。小十,当年同陶家的恩怨,责任都在我和三哥。父亲为了弥补我们的过失,在当时和之后,都尽力周全。几乎倾一半身家,来挽救两家关系。这在虽是应当的,也是顾及到你。而且父亲极疼爱遂心,你不回去,至少让遂心回去见见父亲。也许是最后一面,谁说的准。”
静漪看得出来之慎忧心忡忡。
“那日和敦煌说的,我细想没错。程家是虎穴,陶家也是狼窝……虎穴狼窝都闯过来了,才有了今天的你。当年恩怨,让你放下是勉强你了。但是至少别再留下更多的遗憾。你总说父亲和我们不尊重你的意思,迫着你做这个、迫着你做那个。总归我们心里都还是认你、为了你好的。如今你也不妨凡是想管遂心的地方,先问问遂心的意思。看她愿意不愿意见姥爷。”之慎说着,自觉已经把话都说完了,“我该走了,要不会误了火车。小十,九哥还是那句话,我们在家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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