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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戏

李渔(清)
《无声戏》 〔清〕李渔 撰

  文章经千百世而不磨者,未尝以时为高下。然亦有十余年之间,难易相去霄壤者,如今日之小说是矣。
  万历以来,大人先生享承平之福,言及一夫作难,则震畏恐怖,不敢置对。向不更事者,夺其魄易,而醉其心亦易。若今日童稚妇女,举亘古一见再见之事而习见之,犹人目击阿房之盛,而著小说者,将夸海市以耸其听,岂可得乎?若以劝戒言之,则人有非高庙玉环不盗、非长陵风土不取者,虽孔子居其前,《春秋》列其侧,尚无可如何,乃欲救之以小说,夫谁信之?而《无声戏》不然,其大旨谓世之所处,多逆而少顺。
  就才貌言之,亦易见而足恃矣。若以为必售之资,即位兼将相,宠冠嫔御,而志犹未足;若以为必不售之资,则汾阳回銮灵武与武穆抱痛临安,文姬身返汉廷与明妃恨留青冢,死败者理之常,而生成者事之变也。能明此义,虽冶容果堪绝代,赤手自挽银河,一旦画图省识,琵琶遣行,蜚语惊闻,弧矢夕陨,正当抢地呼天之际,尚以此作火宅中清凉饮子;况生宇宙熙恬之日附翼攀鳞者,酎金不寒带砺之盟,锦袍得拜歌舞之赐,睹此持盈守正,免于祸患者哉。
  如是则《说难》可废,以为戏可,即以为《春秋》诸传亦可。
  伪斋主人漫题
  目录
  第一回丑郎君怕娇偏得艳
  第二回美男子避惑反生疑
  第三回改八字苦尽甘来
  第四回失干金福因祸至
  第五回女陈平计生七出
  第六回男孟母教合三迁
  第七回人宿妓穷鬼诉嫖冤
  第八回鬼输钱活人还赌债
  第九回变女为儿菩萨巧
  第十回移妻换妾鬼神奇
  第十一回儿孙弃骸骨僮仆奔丧
  第十二回妻妾抱琵琶梅香守节
  第一回  丑郎君怕娇偏得艳
  诗云:
  天公局法乱如麻,十对夫妻九配差。
  常使娇莺栖老树,惯教顽石伴奇花。
  合欢床上眠仇侣,交颈帏中带软枷。
  只有鸳鸯无错配,不须梦里抱琵琶。
  这首诗单说世上姻缘一事,错配者多,使人不能无恨。这种恨与别的心事不同,别的心事可以说得出,医得好,推有这桩心事,叫做哑子愁、终身病,是说不出、医不好的。若是美男子娶了丑妇人,还好到朋友面前去诉诉苦,姊妹人家去遣遣兴,纵然改正不得,也还有个娶妾讨婢的后门。只有美妻嫁了丑夫,才女配了俗子,止有两扇死门,并无半条生路,这才叫做真苦。古来“红颜薄命”四个字已说尽了,只是这四个字,也要解得明白:不是因她有了红颜,然后才薄命;只为她应该薄命,所以才罚做红颜。但凡生出个红颜妇人来,就是薄命之坯了,哪里还有好丈夫到她嫁,好福分到她享?当初有个病人,死去三日又活转来,说曾在地狱中看见阎王升殿,鬼判带许多恶人听他审录。他逐个酌其罪之轻重,都罚他变猪变狗、变牛变马去了,只有一个极恶之人,没有什么变得,阎王想了一会,点点头道:“罚你做一个绝标致的妇人,嫁一个极丑陋的男子,夫妻都活百岁,将你禁铺终身,才准折得你的罪业。”那恶人只道罪重罚轻,欢欢喜喜地去了。判官问道:“他的罪案如山,就变做猪狗牛马,还不足以尽其辜,为何反得这般美报?”阎王道:“你哪里晓得,猪狗牛马虽是个畜生,倒落得无知无识,受别人豢养终身,不多几年,便可超生转世;就是临死受刑,也不过是一刀之苦。那妇人有了绝标致的颜色,一定乖巧聪明,心高志大,要想嫁潘安、宋玉一般的男子。及至配了个愚丑丈夫,自然心志不遂,终日忧煎涕泣,度日如年。
  不消人去磨她,她自己会磨自己了。若是丈夫先死,她还好去改嫁,不叫做禁锢终身;就使她自己短命,也不过像猪狗牛马,拚受一刀一索之苦,依旧可以超生转世,也不叫做禁锢终身;我如今教她偕老百年,一世受别人几世的磨难,这才是惩奸治恶的极刑,你们哪里晓得?”看官,照阎王这等说来,红颜果是薄命的根由,薄命定是红颜的结果,那哑子愁自然是消不去、终身病自然是医不好的了?我如今又有个消哑子愁、医终身病的法子,传与世上佳人,大家都要紧记。这个法子不用别的东西,就用“红颜薄命”这一句话做个四字金丹。但凡妇人家生到十二三岁的时节,自己把镜子照一照,若还眼大眉粗,发黄肌黑,这就是第一种恭喜之兆了。将来决有十全的丈夫,不消去占卜;若有二三分姿色,还有七八分的丈夫可求;若有五六分的姿色,就只好三四分的丈夫了;万一姿色到了七分八分、九分十分,又有些聪明才技,就要晓得是个薄命之坯,只管打点去嫁第一等、第一名的愚丑丈夫,时时刻刻以此为念。
  看见才貌俱全的男子,晓得不是自己的对头,眼睛不消偷觑,心上不消妄想,预先这等磨炼起来。
  及至嫁到第一等、第一名的愚丑丈夫,只当逢其故主,自然贴意安心,那阎罗王的极刑自然受不着了。若还侥幸嫁着第二三等、第四五名的愚丑丈夫,就是出于望外,不但不怨恨,还要欢喜起来了。人人都用这个法子,自然心安意遂,宜室宜家,哑子愁也不生,终身病也不害,没有死路,只有生门,这“红颜薄命”的一句话岂不是四字金丹?做这回小说的人,就是妇人科的国手了。奉劝世间不曾出阁的闺秀,服药于未病之先;已归金屋的阿娇,收功于瞑眩之后,莫待病入膏肓,才悔逢医不早。我如今再把一桩实事演做正文,不像以前的话出于阎王之口,入于判官之耳,死去的病人还魂说鬼,没有见证的。
  明朝嘉靖年间,湖广荆州府有个财主,姓阙字里侯。祖上原以忠厚起家,后来一代富似一代,到他父亲手里,就算荆州第一个富翁。只是一件,但出有才之贝,不出无贝之才,莫说举人进士挣扎不来,就是一顶秀才头巾,也像平天冠一般,承受不起。里侯自六岁上学,读到十七八岁,刚刚只会记帐,连拜帖也要央人替写。内才不济也罢了,那个相貌,一发丑得可怜。凡世上人的恶状,都合来聚在他一身,半件也不教遗漏。
  好事的就替他取个别号,叫做“阙不全”。为什么取这三个字?
  只因他五官四肢,都带些毛病,件件都阙,件件都不全阙,所以叫做“阙不全”。哪几件毛病?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面不叫做全疤,但多紫印;手不叫做全秃,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跷,脚跟点点;鼻不全赤,依稀略见酒糟痕;发不全黄,朦胧稍有沉香色;口不全吃,急中言常带双声;背不全驼,颈后肉但高一寸;还有一张歪不全之口,忽动忽静,暗中似有人提;更余两道出不全之眉,或断或连,眼上如经樵采。
  古语道得好:“福在丑人边。”他这等一个相貌,享这样的家私,也够得紧了。谁想他的妻子,又是个绝代佳人。父亲在日,聘过邹长史之女,此女系长史婢妾所生,结亲之时,才四五岁,长史只道一个通房之女,许了鼎富之家,做个财主婆也罢了,何必定要想诰命夫人?所以一说便许,不问女婿何如。
  谁想长大来,竟替爷娘争气不过。她的姿貌虽则风度嫣然,有仙子临凡之致,也还不叫做倾国倾城;独有那种聪明,可称绝世。垂髫的时节,与兄弟同学读书,别人读一行,她读得四五行,先生讲一句,她悟到十来句。等到将次及笄,不便从师的时节,她已青出于蓝,也用先生不着了。写得一笔好字,画得一手好画,只因长史平日以书画擅长,她立在旁边看看,就学会了,写画出来竟与父亲无异,就做了父亲的捉刀人,时常替他代笔。后来长史游宦四方,将她带在任所。及至任满还乡,阙里侯又在丧中,不好婚娶。等到三年服阕,男女都已二十外了。长史当日许亲之时,不料女儿聪明至此,也不料女婿愚丑至此。直到这个时候,方才晓得错配了姻缘,却已受聘在先,悔之不及。邹小姐也只道财主人家儿子,生来定有些福相,决不至于鳅头鼠脑。那“阙不全”的名号,家中个个晓得,单瞒得她一人。
  里侯服满之后,央人来催亲,长史不好回得,只得凭他迎娶过门。成亲之夜,拜堂礼毕,齐入洞房。里侯是二十多岁的新郎,见了这样妻子,哪里用得着软款温柔,连合卺杯也等不得吃,竟要扯她上床。只是自己晓得容貌不济,妻子看见定要做作起来,就趁她不曾抬头,一口气先把灯吹灭了,然后走近身去,替她解带宽衣。这也不消细说。只是云收雨散之后,觉得床上有一阵气息,甚是难闻。邹小姐不住把鼻子乱嗅,疑他床上有臭虫,哪里晓得里侯身上,又有三种异香,不消烧沉檀、点安息,自然会从皮里透出来的。哪三种?口气、体气、脚气。
  邹小姐闻见的是第二种,俗语叫做狐腥气。那口里的因他自己藏拙,不敢亲嘴,所以不曾闻见。脚上的因做一头睡了,相去有风马牛之隔,所以也不曾闻见。邹小姐把被里闻一闻,又把被外闻一闻,觉得被外还略好些,就晓得是他身上的缘故了,心上早有三分不快。只见过了一会,新郎说起话来,那口中的秽气对着鼻子直喷,竟像吃了生葱大蒜的一般。邹小姐的鼻子是放在香炉上过世的,哪里当得这个熏法?一霎时心翻意倒起来,欲待起来呕唾,又怕新郎知道嫌他,不是做新人的厚道,只得拼命忍住,忍得他睡着了,流水爬到脚头去睡。谁想他的尊足与尊口也差不多,躲了死尸,撞着臭鲞,弄得个进退无门。坐在床上思量道:“我这等一个精洁之人,嫁着这等一个污秽之物,分明是苏合遇了蜣螂,这一世怎么腌?o得过?我昨日拜堂的时节,只因怕羞不敢抬头,不曾看见他的面貌;若是面貌可观,就是身上有些气息,我拚得用些水磨工夫,把他刮洗出来,再做几个香囊与他佩带,或者也还掩饰得过。万一面貌再不济,我这一生一世怎么了?”思量到此,巴不得早些天明,好看他的面孔。谁想天也替他藏拙,黑黑的再不肯亮。
  等得精神倦怠,不觉睡去,忽然醒来,却已日上三竿,照得房中雪亮。里侯正睡到好处,谁想有人在帐里描他的睡容,邹小姐把他脸上一看,吓得大汗直流,还疑心不曾醒来,在梦中见鬼,睁开眼睛把各处一相,才晓得是真,就放声大哭起来。里侯在梦中惊醒,只说她思想爷娘,就坐起身来,把一只粗而且黑的手臂搭着她腻而且白的香肩,劝她耐烦些,不要哭罢。谁想越劝得慌,她越哭得狠,直等里侯穿了衣服,走出房去,冤家离了眼前方才歇息一会;等得走进房来,依旧从头哭起。从此以后,虽则同床共枕,犹如带锁披枷,憎嫌丈夫的意思,虽不好明说出来,却处处示之以意。
  里侯家里另有一所书房,同在一宅之中,却有彼此之别,邹小姐看在眼里,就瞒了里侯,教人雕一尊观音法像,装金完了,请到书房。待满月之后,拣个好日,对里侯道:“我当初做女儿的时节,一心要皈依三宝,只因许了你家,不好祝发。
  我如今替你做了一月夫妻,缘法也不为不荆如今要求你大舍慈悲,把书房布施与我,改为静室,做个在家出家。我从今日起,就吃了长斋,到书房去独宿,终日看经念佛,打坐参禅,以修来世。
  你可另娶一房,当家生子。随你做小做大,我都不管,只是不要来搅我的清规。”说完,跪下来拜了四拜,竟到书房去了。
  里侯劝她又不听,扯她又不住,等到晚上,只得携了枕席,到书房去就她。谁想她把门窗户扇都封锁了,犹如坐关一般,只留一个丫鬟在关中服事。里侯四顾?h徨,无门可入,只得转去独宿一宵。到次日,接了丈人丈母进去苦劝,自己跪在门外哀求,怎奈她立定主意,并不回头。过了几时,里侯善劝劝不转,只得用恶劝了。吩咐手下人不许送饭进去,她饿不过自然会钻出来。谁想邹小姐求死不得,情愿做伯夷、叔齐,一连饿了两日,全无求食之心。里侯恐怕弄出人命来,依旧叫人送饭。
  一日立在门外大骂道:“不贤慧的淫妇!你看什么经?念什么佛?修什么来生?无非因我相貌不好,本事不济,不能够遂你的淫心,故此在这边装腔使性。你如今要称意不难,待我卖你去为娼,立在门前,只拣中意的扯进去睡就是了。你说你是个小姐,又生得标致,我是个平民,又生得丑陋,配你不来么?
  不是我夸嘴说,只怕没有银子,若拚得大主银子,就是公主西施,也娶得来!你办眼睛看我,我偏要娶个人家大似你的、容貌好似你的回来,生儿育女,当家立业。你那时节不要懊侮!”
  邹小姐并不回言,只是念佛。
  里侯骂完了,就去叫媒婆来吩咐,说要个官宦人家女儿,又要绝顶标致的,竟娶作正,并不做校只要相得中意,随她要多少财礼,我只管送。就是媒钱也不拘常格,只要遂得意来,一个元宝也情愿谢你。自古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因他许了元宝谢媒,那些走千家的妇人,不分昼夜去替他寻访,第三日就来回覆道:“有个何运判的小姐,年方二八,容貌赛得过西施。因她父亲坏了官职,要凑银子寄到任上去完赃,目下正要打发女儿出门,财礼要三百金,这是你出得起的。只是何夫人要相相女婿,方才肯许;又要与大娘说过,她是不肯做小的。”里侯道:“两件都不难。我的相貌其实不扬,她看了未必肯许,待我央个朋友做替身,去把她相就是了;至于做大一事,一发易处。你如今就进关去,对那泼妇讲,说有个绝标致的小姐要来作正,你可容不容?万一吓得她回心,我就娶不成那一个也只当重娶了这一个,一样把媒钱谢你。”那媒婆听了,情愿趁这主现成媒钱,不愿做那桩欺心交易,就拿出苏秦、张仪的舌头来进关去做说客。谁想邹小姐巴不得娶来作正,才断得她的祸根;若是单单做小,目下虽然捉生替死,只怕久后依旧要起死回生。就在佛前发誓道:“我若还想在阙家做大,教我万世不得超升。”媒婆知道说不转,出去回覆里侯,竟到何家作伐。
  约了一个日子,只说到某寺烧香,那边相女婿,这边相新人。到那一日,里侯央一个绝标致的朋友做了自己,自己反做了帮闲,跟去偷相,两个预先立在寺里等候。那小姐随着夫人,却像行云出岫,冉冉而来,走到面前,只见她:眉弯两月,目闪双星。摹拟金莲,说三寸,尚无三寸;批评花貌,算十分,还有十分。拜佛时,屈倒蛮腰,露压海棠娇着地;拈香处,伸开纤指,烟笼玉笋细朝天。立下风,暗嗅肌香,甜净居麝兰之外;据上游,俯观发采,氤氲在云雾之间。
  诚哉绝世佳人,允矣出尘仙子!
  里侯看见,不觉摇头摆尾,露出许多欢欣的丑态。自古道:“两物相形,好丑愈见。”那朋友原生得齐整,又加这个傀儡立在身边,一发觉得风流俊雅。何夫人与小姐见了,有什么不中意?当晚就允了。
  里侯随即送聘过门,选了吉日,一样花灯彩轿,娶进门来。
  进房之后,何小姐斜着星眸,把新郎觑了几觑,可怜两滴珍珠,不知不觉从秋波里泻下来。里侯知道又来撒了,心上思量道:“前边那一个只因我进门时节娇纵了她,所以后来不受约束。古语道:‘三朝的新妇,月子的孩儿,不可使她弄惯。’我的夫纲就要从今日整起。”主意定了,就叫丫鬟拿合卺杯来,斟了一杯送过去。何小姐笼着双手,只是不接。里侯道:“交杯酒是做亲的大礼,为什么不接?我头一次送东西与你,就是这等装模作样,后来怎么样做人家?还不快接了去!”何小姐心上虽然怨恨,见他的话说得正经,只得伸手接来放在桌上。从来的合卺杯不过沾一沾手,做个意思,后来原是新郎代吃的。里侯只因要整夫纲,见她起先不接,后来听了几句硬话就接了去,知道是可以威制的了,如今就当真要她吃起来。对一个丫鬟道:“差你去劝酒,若还剩一滴,打你五十皮鞭!”
  丫鬟听见,流水走去,把杯递与何小姐。小姐拿便拿了,只是不吃。里侯又叫一个丫鬟去验酒,看干了不曾。丫鬟看了来回覆道:“一滴也不曾动。”里侯就怒起来,叫劝酒的过来道:“你难道是不怕家主的么!自古道:‘拿我碗,服我管。’我有银子讨你来,怕管你不下!要你劝一盅酒都不肯依,后来怎么样差你做事!”叫验酒的扯下去重打五十,“打轻一下,要你赔十下!”验酒的怕连累自己,果然一把拖下去,拿了皮鞭,狠命地打。何小姐明晓得他打丫鬟惊自己,肚里思量道:“我今日落了人的圈套,料想不能脱身,不如权且做个软弱之人,过了几时,拚得寻个自尽罢了。总是要死的人,何须替他啕气?”见那丫鬟打到苦处,就止住道:“不要打,我吃就是了。”
  里侯见她畏怯,也就回过脸来,叫丫鬟换一杯热酒,自己送过去。何小姐一来怕啕气,二来因嫁了匪人,愤恨不过,索性把酒来做对头,接到手,两三口就干了。里侯以为得计,喜之不胜,一杯一杯,只管送去。何小姐量原不高,三杯之后,不觉酩酊。里侯慢橹摇船,来捉醉鱼,这晚成亲,比前番吹灭了灯,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同。何小姐一来酒醉,二来打点一个死字放在胸中,竟把身子当了尸骸,连那三种异香闻来也不十分觉察。受创之后,一觉直睡到天明。
  次日起来,梳过了头,就问丫鬟道:“我闻得他预先娶过一房,如今为何不见?”丫鬟说:“在书房里看经念佛,再不过来的。”何小姐又问:“为什么就去看经念佛起来?”丫鬟道:“不知什么缘故,做亲一月,就发起这个愿来,家主千言万语,再劝不转。”何小姐就明白了。到晚间睡的时节,故意欢欢喜喜,对里侯道:“闻得邹小姐在那边看经,我明日要去看他一看,你心下何如?”里侯未娶之先,原在他面前说了大话,如今应了口,巴不得把何小姐送去与她看看,好骋自己的威风。就答应道:“正该如此。”却说邹小姐闻得他娶了新人,又替自家欢喜,又替别人担忧,心上思量道:“我有鼻子,别人也有鼻子;我有眼睛,别人也有眼睛。只除非与他一样奇丑奇臭的才能够相视莫逆;若是稍有几分颜色略知一毫香臭的人,难道会相安无事不成?”及至临娶之时,预先叫几个丫鬟摆了塘报,“看人物好不好,性子善不善,两下相投不相投,有话就来报我。”只见娶进门来,头一报说她人物甚是标致;第二报说她与新郎对坐饮酒,全不推辞;第三报说他两个吃得醉醺醺地上床,安稳睡到天明,如今好好在那边梳洗。邹小姐大惊道:“好涵养,好德性,女中圣人也,我一千也学她不来。”
  只见到第三日,有个丫鬟拿了香烛毡单,预先来知会道:“新娘要过来拜佛,兼看大娘。”邹小姐就叫备茶伺侯。不上一刻,远远望见里侯携了新人的手,摇摇摆摆而来,把新人送入佛堂,自己立在门前看她拜佛;又一眼相着邹小姐,看她气不气。谁想何小姐对着观音法座,竟像和尚尼姑拜忏的一般,合一次掌,跪下去嗑一个头,一连合三次掌,嗑三个头,全不像妇人家的礼数。里侯看见,先有些诧异了。又只见她拜完了佛,起来对着邹小姐道:“这位就是邹师父么?”丫鬟道:“正是。”何小姐道:“这等,师父请端坐,容弟子稽首。”就扯一把椅子,放在上边,请邹小姐坐了好拜。邹小姐不但不肯坐,连拜也不教她拜。正在那边扯扯曳曳,只见里侯嚷起来道:“胡说!她只因没福做家主婆,自己贬入冷宫,原说娶你来作正的,如今只该姊妹相称,哪有拜她的道理?好没志气!”何小姐应道:“我今日是徒弟拜师父,不是做小的拜大娘,你不要认错了主意。”说完,也像起先拜佛一般,和南了三次,邹小姐也依样回她。拜完了,两个对面坐下,才吃得一杯茶,何小姐就开谈道:“师父在上,弟子虽是俗骨凡胎,生来也颇有善愿,只因前世罪重业深,今生堕落奸人之计,如今也学师父猛省回头,情愿拜为弟子,陪你看经念佛,半步也不敢相离。若有人来缠扰弟子,弟子拼这个臭皮囊去结识他,也落得早生早化。”邹小姐道:“新娘说差了。我这修行之念,蓄之已久,不是有激而成的。况且我前世与阙家无缘,一进门来就有反目之意,所以退居静室,虚左待贤。闻得新娘与家主相得甚欢,如今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怎么说出这样不情的话来?我如今正喜得了新娘,可保得耳根清净,若是新娘也要如此,将来的静室竟要变做闹场了,连三宝也不得相安,这个断使不得。”说完,立起身来,竟要送她出去。何小姐哪里肯走!里侯立在外边,听见这些说话,气得浑身冰冷。起先还疑她是套话,及至见邹小姐劝她不走,才晓得果是真心,就气冲冲地骂进来道:“好淫妇!才走得进门,就被人过了气。为什么要赖在这边?难道我身上是有刺的么?还不快走!”何氏道:“你不要做梦,我这等一个如花似玉的人,与你这个魑魅魍魉宿了两夜,也是天样大的人情,海样深的度量,就跳在黄河里洗一千个澡,也去不尽身上的秽气,你也够得紧了。难道还想来玷污我么?”里侯以前虽然受过邹小姐几次言语,却还是绵里藏针、泥中带刺的话,何曾骂得这般出像?况且何小姐进门之后,屡事小心,教举杯就举杯,教吃酒就吃酒,只说是个搓得圆捏得扁的了,到如今忽然发起威来,处女变做脱兔,教里侯怎么忍耐得起?何小姐不曾数说得完,他就预先捏了拳头伺候,索性等她说个尽情,然后动手。到此时,不知不觉何小姐的青丝细发已被他揪在手中,一边骂一边打,把邹小姐吓得战战兢兢。
  只说这等一个娇皮细肉的人,怎经得铁槌样的拳头打起?
  只得拚命去扯。谁想骂便骂得重,打却打得轻,势便做得凶,心还使得善,打了十几个空心拳头,不曾有一两个到她身上,就故意放松了手,好等他脱身,自己一边骂,一边走出去了。
  何小姐挣脱身子,号啕痛哭。大抵妇人家的本色,要在那张惶急遽的时节方才看得出来,从容暇豫之时,哪一个不会做些娇声,装些媚态?及至检点不到之际,本相就要露出来了。
  何小姐进门拜佛之时,邹小姐把她从头看到脚底,真是袅娜异常。
  头上的云髻大似冰盘,又且黑得可爱,不知她用几子头篦,方才衬贴得来?及至此时被里侯揪散,披将下去,竟与身子一般长,要半根假发也没有。至于哭声,虽然激烈,却没有一毫破笛之声;满面都是啼痕,又洗不去一些粉迹。种种愁容苦态,都是画中的妩媚,诗里的轻盈,无心中露出来的,就是有心也做不出。邹小姐口中不说,心上思量道:“我常常对镜自怜,只说也有几分姿色了,如今看了她,真是珠玉在前,令人形秽。
  这样绝世佳人,尚且落于村夫之手,我们一发是该当的了。”
  想了一会,就竭力劝住,教她重新梳起头来。两个对面谈心,一见如故。到了晚间,里侯叫丫鬟请她不去,只得自己走来负荆唱喏下跪,叫姐呼娘,桩桩丑态都做尽,何小姐只当不知,后来被他苦缠不过,袖里取出一把剃刀,竟要刎死。里侯怕弄出事来,只得把她交与邹小姐,央泥佛劝土佛,若还掌印官委不来,少不得还请你旧官去复任。
  却说何小姐的容貌,果然比邹小姐高一二成,只是肚里的文才,手中的技艺,却不及邹小姐万分之一。从她看经念佛,原是虚名;学她写字看书,倒是实事。何爱邹之才,邹爱何之貌,两个做了一对没卵夫妻,阙里侯倒睁着眼睛在旁边吃醋。
  熬了半年,不见一毫生意,心上思量道:“看这光景,两个都是养不熟的了,她们都守活寡,难道教我绝嗣不成?少不得还要娶一房,叫做三遭为定。前面那两个原怪她不得;一个才思忒高,一个容貌忒好,我原有些配她不来,如今做过两遭把戏,自己也明白了,以后再讨,只去寻那一字不识、粗粗笨笨的,只要会做人家,会生儿子就罢了,何须弄那上书上画的来磨灭自己?”算计定了,又去叫媒婆吩咐。媒婆道:“要有才有貌的便难,若要老实粗笨的何须寻得?我肚里尽有。只是你这等一分大人家,也要有些福相、有些才干才承受得起。如今袁进士家现有两个小要打发出门,一个姓周,一个姓吴。姓周的极有福相、极有才干,姓吴的又有才、又有貌,随你要哪一个就是。”里侯道:“我被有才有貌的弄得七死八活,听见这两个字也有些头疼,再不要说起,竟是那姓周的罢了,只是也要过过眼,才好成事。”媒婆道:“这等我先去说一声,明日等你来相就是。”两个约定,媒人竟到袁家去了。
  却说袁家这两个小,都是袁进士极得意的。周氏的容貌虽不十分艳丽,却也生得端庄,只是性子不好,一些不遂意就要寻死寻活。至于姓吴的那一个,莫说周氏不如她,就是阙家娶过的那两位小姐,有其才者无其貌,有其貌者无其才,只除非两个并做一个,方才敌得她来。袁进土的夫人性子极妒,因丈夫宠爱这两个小,往常啕气不过,如今乘丈夫进京去谒选,要一齐打发出门,以杜将来之祸。听见阙家要相周氏,又有个打抽丰的举人要相吴氏,袁夫人不胜之喜,就约明日一齐来相。
  里侯因前次央人央坏了事,这番并不假借,竟是自己亲征。次日走到袁家,恰好遇着打抽丰的举人相中了吴氏出来,闻得财礼已交,约到次日来娶。里侯道:“举人拣的日子自然不差,我若相得中,也是明日罢了。”及至走入中堂,坐了一会,媒婆就请周氏出来,从头至脚任凭检验。男相女固然仔细,女相男也不草草,周氏把里侯睃了两眼,不觉变下脸来,气冲冲地走进去了。媒婆问里侯中意不中意,里侯道:“才干虽看不出,福相是有些的,只是也还嫌她标致,再减得几分姿色便好。”
  媒婆道:“乡宦人家既相过了,不好不成,劝你将就些娶回去罢。”里侯只得把财礼交进,自己回去,只等明日做亲。
  却说周氏往常在家,听得人说有个姓阙的财主,生得奇丑不堪,有“阙不全”的名号。周氏道:“我不信一个人身上就有这许多景致,几时从门口经过,教我们出去看看也好。”这次媒人来说亲,只道有个财主要相,不说姓阙不姓阙,奇丑不奇丑,及至相的时节,周氏见他身上脸上景致不少,就有些疑心起来,又不好问得,只把媒婆一顿臭骂说:“阳间怕没有人家,要到阴间去领鬼来相?”媒人道:“你不要看错了,他就是荆州城里第一个财主,叫做阙里侯,没有一处不闻名的。”
  周氏听见,一发颠作起来道:“我宁死也不嫁他,好好把财礼退去!”袁夫人道:“有我做主,莫说这样人家,就是叫化子,也不怕你不去!”周氏不敢与大娘对口,只得忍气吞声进房去了。
  天下不均匀的事尽多。周氏在这边有苦难伸,吴氏在那边快活不过。相她的举人年纪不上三十岁,生得标致异常,又是个有名的才子,吴氏平日极喜看他诗稿的。此时见亲事说成,好不得意,只怪他当夜不娶过门,百岁之中少了一宵恩爱,只得和衣睡了一晚。熬到次日,绝早起来梳妆,不想那举人差一个管家押媒婆来退财礼,说昨日来相的时节,只晓得是个乡绅,不曾问是哪一科进士,及至回去细查齿录,才晓得是他父亲的同年,岂有年侄娶年伯母之理?夫人见他说得理正,只得把财礼还他去了。吴氏一天高兴扫得精光,白白梳了一个新妇头,竟没处用得着。
  停一会,阙家轿子到了,媒婆去请周氏上轿,只见房门紧闭,再敲不开。媒婆只说她做作,请夫人去发作她。谁想敲也不开,叫也不应,及至撬开门来一看,可怜一个有福相的妇人,变做个没收成的死鬼,高高挂在梁上,不知几时吊杀的。夫人慌了,与媒婆商议道:“我若打发她出门,明日老爷回来,不过啕一场小气;如今逼死人命,将来就有大气啕了,如何了得?”媒婆道:“老爷回来,只说病死的就是。他难道好开棺检尸不成?”夫人道:“我家里的人别个都肯隐瞒,只有吴氏那个妖精,哪里闭得她的口住?”媒婆想了一会道:“我有个两全之法在此。那边一头,女人要嫁得慌,男子又不肯娶;这边一头,男子要娶,女人又死了没得嫁。依我的主意,不如待我去说一个谎,只说某相公又查过了,不是同年,如今依旧要娶,她自然会钻进轿去,竟把她做了周氏嫁与阙家。阙家聘了丑的倒得了好的,难道肯退来还你不成?就是吴氏到了那边,虽然出轿之时有一番惊吓,也只好肚里咒我几声,难道好跑回来与你说话不成?替你除了一个大害,又省得她后来学嘴,岂不两便?”夫人听见这个妙计,竟要欢喜杀来,就催媒婆去说谎。吴氏是一心要嫁的人,听见这句话,哪里还肯疑心,走出绣房,把夫人拜了几拜,头也不回,竟上轿子去了。
  及至抬到阙家,把新郎一看,全然不是昨日相见的,她是个绝顶聪明之人,不消思索,就晓得是媒婆与夫人的诡计了。
  心上思量道:“既来之,则安之。只要想个妙法出来,保全得今夜无事,就可以算计脱身了。”只是低着头,思量主意,再不露一些烦恼之容。里侯昨日相那一个,还嫌她多了几分姿容,怕娶回来啕气,哪晓得又被人调了包?出轿之时,新人反不十分惊慌,倒把新郎吓得魂不附体。心上思量道。”我不信妇人家竟是会变的,只过得一夜,又标致了许多。我不知造了什么业障,触犯了天公,只管把这些好妇人来磨灭我。”正在那边怨天恨地,只见吴氏回过朱颜,拆开绛口,从从容容的问道:“你家莫非姓阙么?”里侯回她:“正是。”吴氏道:“请问昨日那个媒人与你有什么冤仇,下这样毒手来摆布你?”里侯道:“她不过要我几两媒钱罢了,哪有什么冤仇?替人结亲是好事,也不叫做摆布我。”吴氏道:“你家就有天大的祸事到了,还说不是摆布?”里侯大惊道:“什么祸事?”吴氏道:“你昨日聘的是那一个,可晓得她姓什么?”里侯道:“你姓周,我怎么不晓得?”吴氏道:“认错了,我姓吴,那一个姓周。如今姓周的被你逼死了,教我来替讨命的。”里侯听见,眼睛吓得直竖,立起身来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她吴氏道:“我与她两个都是袁老爷的爱宠,只因夫人妒忌,乘他出去选官,瞒了家主,要出脱我们。不想昨日你去相她,又有个举人来相我,一齐下了聘,都说明日来娶。
  我与周氏约定要替老爷守节,只等轿子一到,两个双双寻死。不想周氏的性子太急,等不到第二日,昨夜就吊死了。不知被哪一个走漏了消息,那举人该造化,知道我要寻死,预先叫人来把财礼退了去。及至你家轿子到的时节,夫人教我来替她,我又不肯,只得也去上吊。那媒人来劝道:“你既然要死,死在家里也没用,阙家是个有名的财主,你不如嫁过去死在他家,等老爷回来也好说话。难道两条性命了不得他一分人家?
  故此我依她嫁过来,一则替丈夫守节,二则替周氏伸冤,三来替你讨一口值钱的棺木,省得死在他家,盛在几块薄板之中,后来抛尸露骨。”说完,解下束腰的丝绦系在颈上,要自家勒死。
  她不曾讲完的时节,里侯先吓得战战兢兢,手脚都抖散了,再见她弄这个圈套,怎不慌上加慌?就一面扯住,一面高声喊道:“大家都来救命!”吓得那些家人婢仆没脚地赶来,周围立住,扯的扯,劝的劝,使吴氏动不得手。里侯才跪下来道:“吴奶奶,袁夫人,我与你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为什么上门来害我?我如今不敢相留,就把原轿送你转去,也不敢退什么财礼,只求你等袁老爷回来,替我说个方便,不要告状,待我送些银子去请罪罢了。”吴氏道:“你就送我转去,夫人也不肯相容,依旧要出脱我,我少不得是一死。自古道:‘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只是死在这里的快活。”里侯弄得没主意,只管嗑头,求她生个法子,放条生路。吴氏故意踌蹰一会儿,才答应道:“若要救你,除非用个伏兵缓用之计,方才保得你的身家。”里侯道:“什么计较?”吴氏道:“我老爷选了官,少不得就要回来,也是看得见的日子。你只除非另寻一所房屋,将我藏在里边,待他回来的时节,把我送上门去。我对他细讲,说周氏是大娘逼杀的,不干你事;你只因误听媒人的话,说是老爷的主意,才敢上门来相我;及至我过来说出缘故,就不敢近身,把我养在一处,待他回来送还,他平素是极爱我的,见我这等说,他不但不摆布你,还感激你不尽,一些祸事也没有了。”里侯听见,一连嗑了几个响头,方才爬起来道:“这等,不消别寻房屋,我有一所静室,就在家中,又有两个女人,可以做伴,送你过去安身就是。”说完,就叫几个丫鬟:“快送吴奶奶到书房里去。”却说邹、何两位小姐闻得他又娶了新人,少不得也像前番,叫丫鬟来做探子。谁想那些丫鬟听见家主喊人救命,大家都来济困扶危了,哪有工夫去说闲话?两个等得寂然无声,正在那边猜谜,只见许多丫鬟簇拥一个爱得人杀的女子走进关来。先拜了佛,然后与二人行礼,才坐下来,二人就问道:“今日是佳期,新娘为何不赴洞房花烛,却到这不祥之地来?”吴氏初进门,还不知这两个是姑娘、是妯娌,听了这句话,打头不应空,就答应道:“供僧伽的所在,叫做福地,为什么反说不祥?我此番原是来就死的,今晚叫做忌日,不是什么佳期。二位的话,句句都说左了。”两个见她言语来得激烈,晓得是个中人了,再叙几句寒温,就托故起身,叫丫鬟到旁边细问。丫鬟把起先的故事说了一番,二人道:“这等也是个脱身之计,只是比我们两个更做得巧些。”吴氏乘她问丫鬟的时节,也扯一个到背后去问:“这两位是家主的什么人?”
  丫鬟也把二人的来历说了一番。吴氏暗笑道:“原来同是过来人,也亏她寻得这块避秦之地,”两边问过了,依旧坐拢来,就不像以前客气,大家把心腹话说做一堆,不但同病相怜,竟要同舟共济。邹小姐与她分韵联诗,得了一个社友。何小姐与她同娇比媚,凑成一对玉人。三个就在佛前结为姊妹。过到后来,一日好似一日。
  不多几时,闻得袁进士补了外官,要回来带家小上任。邹、何二位小姐道:“你如今完璧归赵,只当不曾落地狱,依旧去做天上人了。只是我两个珠沉海底,今生料想不能出头,只好修个来世罢了。”吴氏道:“我回去见了袁郎,赞你两人之才貌,诉你两人之冤苦,他读书做官的人,自然要动怜才好色之念,若有机会可图,我定要把你两个一齐弄到天上去,决不教你在此受苦。”二人口虽不好应得,心上也着得如此。又过几时,里侯访得袁进士到了,就叫一乘轿子,亲自送吴氏上门。
  只怕袁进士要发作他,不敢先投名帖,待吴氏进去说明,才好相见。吴氏见了袁进士,预先痛哭一场,然后诉苦,说大娘逼她出嫁,她不得不依,亏得阙家知事,许我各宅而居,如今幸得拨云见日。
  说完,扯住袁进士的衣袖,又悲悲切切哭个不了。只道袁进士回来不见了她,不知如何啕气;此时见了她,不知如何欢喜。谁想他在京之时,就有家人赶去报信,周氏、吴氏两番举动,他胸中都已了然。此时见吴氏诉说,他只当不闻;见吴氏悲哀,他只管冷笑;等她自哭自住,并不劝她。吴氏只道他因在前厅,怕人看见,不好露出儿女之态,就低了头朝里面走,袁进士道:“立住了!不消进去。你是个知书识理之人,岂不闻覆水难收之事。你当初既要守节,为什么不死?却到别人家去守起节来?你如今说与他各宅而居,这句话教我哪里去查帐?你不过因那姓阙的生得丑陋,走错了路头,故此转来寻我;若还嫁与那打抽丰的举人,我便拿银子来赎你,只怕也不肯转来了。”说了这几句,就对家人道:“阙家可有人在外边?快叫他来领去。”家人道:“姓阙的现在外面,要求见老爷。”
  袁进士道:“请进来。”家人就去请里侯。里侯起先十分忧惧,此时听见一个“请”字,心上才宽了几分,只道吴氏替他说的方便,就大胆走进来与袁进士施礼。袁进士送了坐,不等里侯开口,就先说道:“舍下那些不祥之事,学生都知道了。虽是妒妇不是,也因这两个淫妇各怀二心,所以才有媒人出去打合,兄们只道是学生的意思,所以上门来相她。周氏之死,是她自己的命限,与兄无干。至于吴氏之嫁,虽出奸媒的诡计,也是兄前世与她有些夙缘,所以无心凑合。学生如今并不怪兄,兄可速速领回去,以后不可再教她上门来坏学生的体面。”他一面说,里侯一面叫“青天”,说完,里侯再三推辞,说是”老先生的爱宠,晚生怎敢承受?”袁进士变下脸来道:“你既晓得我的爱宠,当初就不该娶她;如今娶回去,过了这几时又送来还我,难道故意要羞辱我么?”里侯慌起来道:“晚生怎么敢?就蒙老先生开思,教晚生领去,怎奈她嫌晚生丑陋,不愿相从,领回去也要啕气。”袁进士就回过头去对吴氏道:“你听我讲,自古道:‘红颜薄命。’你这样的女人,自然该配这样的男子。若在我家过世,这句古语就不验了。你如今若好好跟他回去,安心贴意做人家,或者还会生儿育女,讨些下半世的便宜;若还吵吵闹闹,不肯安生,将来也不过像周氏,是个梁上之鬼。莫说死一个,就死十个,也没人替你伸冤。”说完,又对里侯道:“阙兄请别,学生也不送了。”又着手拱一拱,头也不回,竟走了进去。吴氏还啼啼哭哭,不肯出门,当不得许多家人你推我曳,把她塞进矫子。起先威风凛凛而来,此时兴致索然而去。
  到了阙家,头也不抬,竟往书房里走。里侯一把扯住道:“如今去不得了。我起先不敢替你成亲,一则被你把人命吓倒,要保身家;二则见你忒标致了些,恐怕啕气。如今尸主与凶身当面说过,只当批个执照来了,难道还怕什么人命不成?就是容貌不相配些,方才黄甲进士亲口吩咐过了,美妻原该配丑夫,是黄金板上刊定的,没有什么气啕得,请条直些走来成亲。”
  吴氏心上的路数往常是极多的,当不得袁进士五六句话把她路数都塞断了。如今并无一事可行,被他做个顺手牵羊,不响不动扯进房里去了。里侯这一晚成亲之乐,又比束缚醉人的光景不同,真是渐入佳境。从此以后,只怕吴氏要脱逃,竟把书房的总门锁了,只留一个转筒递茶饭过去。邹、何两位小姐与吴氏隔断红尘,只好在转筒边谈谈衷曲而已。
  吴氏的身子虽然被他箝束住了,心上只是不甘,翻来覆去思量道:“他娶过三次新人,两个都走脱了,难道只有我是该苦的?她们做清客,教我一个做蛆虫,定要生个法子去弄她们过来,大家分些臭气,就是三夜轮着一夜,也还有两夜好养鼻子。”算计定了,就对里侯道:“我如今不但安心贴意,随你终身,还要到书房里去,把那两个负固不服的都替你招安过来,才见我的手段。”里侯道:“你又来算计脱身了。不指望獐?
  鹿兔,只怕连猎狗也不得还乡,我被人骗过几次,如今再不到水边去放鳖了。”吴氏就罚咒道:“我若骗你,教我如何如何!
  你明日把门开了,待我过去劝她,你一面收拾房间伺候,包你一拖便来。
  只是有句话要吩咐你,你不可不依,卧房只要三个,床铺却要六张。”里侯道:“要这许多做什么?”吴氏道:“我老实对你说,你身上这几种气息,其实难闻,自古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等她们过来,大家做定规矩,一个房里一夜,但许同房不许共铺,只到要紧头上那一刻工夫,过来走走,闲空时节只是两床宿歇,这等才是个可久之道。”里侯听见,不觉大笑起来道:“你肯说出这句话来,就不是个脱身之计了,这等一一依从就是。”次日起来,早早把书房开了,一面收拾房间,一面教吴氏去做说客。
  却说邹、何两位小姐见吴氏转来,竟与里侯做了服贴夫妻,过上许多时,不见一毫响动,两个虽然没有醋意,觉得有些懊悔起来。不是懊悔别的事,她道我们一个有才,一个有貌,终不及她才貌俱全,一个当两个的,尚且与他过得日子,我们半个头,与他啕什么气?当初那些举动,其实都是可以做、可以不做的。两个人都先有这种意思,吴氏的说客自然容易做了。
  这一日走到,你欢我喜,自不待说。讲了一会闲话,吴氏就对二人道:“我今日过来,要讲个分上,你二位不可不听。”二人道:“只除了一桩听不得的,其余无不从命。”吴氏道:“听不得的听了,才见人情,容易的事,哪个不会做?但凡世上结义的弟兄,都要有福同享,有苦同受,前日既蒙二位不弃,与我结了金石之盟,我如今不幸不能脱身,被他拘在那边受苦。
  你们都是尝过滋味的,难道不晓得?如今请你们过去,大家分些受受,省得磨死我一个,你们依旧不得安生。”二人道:“你当初还说要超度我们上天,如今倒要扯人到地狱里去,亏你说得出口。”吴氏道:“我也指望上天,只因有个人说这地狱该是我们坐的,被他点破了,如今也甘心做地狱中人。你们两个也与我一样,是天堂无分地狱有缘的,所以来拉你们去同坐。”就把袁进士劝她“红颜自然薄命,美妻该配丑夫”的话说了一遍,又道:“他这些话说得一毫不差,二位若不信,只把我来比就是了。你们不曾嫁过好丈夫的,遇着这样人也还气得过;我前面的男子是何等之才,何等之貌,我若靠他终身,虽不是诰命夫人,也做个乌纱爱妾,尽可无怨了。怎奈大娘要逼我出去,媒人要哄我过来,如今弄到这个地步。这也罢了,那日来相我的人又是何等之才,何等之貌,我若嫁将过去,虽不敢自称佳人,也将就配得才子,自然得意了。谁想他自己做不成亲,反替别人成了好事,到如今误得我进退无门。这等看起来,世间的好丈夫,再没得把与好妇人受用的,只好拿来试你一试,哄你一哄罢了。我和你若是一个两个错嫁了他,也还说是造化偶然之误,如今错到三个上,也不叫做偶然了;他若娶着一个两个好的,还说他没福受用,如今娶着三个都一样,也不叫做没福了。总来是你我前世造了孽障,故此弄这鬼魅变不全的人身到阳间来磨灭你我。如今大家认了晦气,去等他磨灭罢了。”吴氏起先走到之时,先把她两个人的手一边捏住一只,后来却像与她闲步地一般,一边说一边走,说到差不多的时节,已到了书房门口两边交界之处了,无意之中把她一扯,两个人的身子已在总门之外,流水要回身进去,不想总门已被丫鬟锁了,这是吴氏预先做定的圈套。二人大惊道:“这怎么使得?就要如此,也待我们商量酌议,想个长策出来,慢慢地回话,怎么捏人在拳头里,硬做起来?”吴氏道:“不劳你们费心,长策我已想到了,闻香躲臭的家伙,都现现成成摆在那边,还你不即不离,决不像以前只有进气没有出气就是。”二人问什么计策,吴氏又把同房各铺的话说了一遍,二人方才应允。
  各人走进房去,果然都是两张床,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桌上又摆着香炉匙箸。里侯也会奉承,每一个房里买上七八斤速香,凭她们烧过日子,好掩饰自家的秽气。从此以后,把这三个女子当做菩萨一般烧香供养,除那一刻要紧工夫之外,再不敢近身去亵渎她。由邹而何,由何而吴,一个一夜,周而复始,任他自去自来,倒喜得没有醋吃。不上几年,三人各生一子。
  儿子又生得古怪,不像爷,只像娘,个个都娇皮细肉,又不消请得先生,都是母亲自教。以前不曾出过科第,后来一般也破天荒进学的进学,中举的中举,出贡的出贡。里侯只因相貌不好,倒落得三位妻子都会保养他,不十分肯来耗其精血,所以直活到八十岁才死。这岂不是美妻该配丑夫的实据?我愿世上的佳人把这回小说不时摆在案头,一到烦恼之时,就取来翻阅,说我的才虽绝高,不过像邹小姐罢了;貌虽极美,不过像何小姐罢了;就作两样俱全,也不过像吴氏罢了,她们一般也嫁着那样丈夫,一般也过了那些日子,不曾见飞得上天,钻得入地,每夜只消在要紧头上熬那一两刻工夫,况那一两刻又是好熬的。
  或者度得个好种出来,下半世的便宜就不折了。或者丈夫虽丑,也还丑不到“阙不全”的地步,只要面貌好得一两分,秽气少得一两种,墨水多得一两滴,也就要当做潘安、宋玉一般看承,切不可求全责备。
  我这服金丹的诀窍都已说完了,药囊也要收拾了,随你们听不听不于我事,只是还有几句话,吩咐那些愚丑丈夫:她们嫁着你固要安心,你们娶着她也要惜福。要晓得世上的佳人,就是才子也没福受用的,我是何等之人,能够与她作配,只除那一刻要紧的工夫,没奈何要少加亵渎,其余的时节,就要当做菩萨一般烧香供养,不可把秽气薰她,不可把恶言犯她,如此相敬,自然会像阙里侯,度得好种出来了。切不可把这回小说做了口实,说这些好妇人是天教我磨灭她的,不怕走到哪里去!要晓得磨灭好妇人的男子,不是你一个;磨灭好妇人的道路,也不是这一条。万一阎王不曾禁锢她终身,不是咒死了你去嫁人,就是弄死了他来害你,这两桩事都是红颜女子做得出的。阙里侯只因累世积德,自己又会供养佳人,所以后来得此美报。不然,只消一个袁进士翻转脸来,也就够他了。我这回小说也只是论姻缘的大概,不是说天下夫妻个个都如此。只要晓得美妻配丑夫倒是理之常,才子配佳人反是理之变。处常的要相安,处变的要谨慎。这一回是处常的了,还有一回处变的,就在下面,另有一般分解。
  【评】
  从来传奇小说,定以佳人配才子。一有嫁错者,即代生怨谤之声,必使改正而后已。使妖冶妇人见之,各怀二心以事其主,搅得世间夫妇不和,教得人家闺门不谨。作传奇小说者,尽该入阿鼻地狱。此书一出,可使天下无反目之夫妻,四海绝窥墙之女子,教化之功不在《周南》、《召南》之下。岂可作小说观?这回小说救得人活,又笑得人死,作者竟操生杀之权。
  第二回  美男子避惑反生疑
  诗云:
  从来廉吏最难为,不似贪官病可医。
  执法法中生弊窦,矢公公里受奸欺。
  怒棋响处民情抑,铁笔摇时生命危。
  莫道狱成无可改,好将山案自推移。
  这首诗是劝世上做清官的,也要虚衷舍己,体贴民情,切不可说”我无愧于天,无怍于人,就审错几桩词讼,百姓也怨不得我”这句话。那些有守无才的官府,个个拿来塞责,不知误了多少人的性命。所以怪不得近来的风俗,偏是贪官起身有人脱靴,清官去后没人尸祝,只因贪官的毛病有药可医、清官的过失无人敢谏的缘故。说便是这等说,教那做官的也难,百姓在私下做事,他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哪里晓得其中的曲直?自古道:“无谎不成状。”要告张状词,少不得无中生有、以虚为实才骗得准。官府若照状词审起来,被告没有一个不输的了。只得要审口供,那口供比状词更不足信。原、被告未审之先,两边都接了讼师,请了干证,就像梨园子弟串戏地一般,做官的做官,做吏的做吏,盘了又盘,驳了又驳,直说得一些破绽也没有,方才来听审。及至官府问的时节,又像秀才在明伦堂上讲书地一般,哪一个不有条有理,就要把官府骗死也不难。
  那官府未审之先,也在后堂与幕宾串过一次戏了出来的。
  此时只看两家造化,造化高的合着后堂的生旦,自然赢了;造化低的合着后堂的净丑,自然输了,这是一定的道理。难道造化高的里面就没有几个侥幸的、造化低的里面就没有几个冤屈的不成?所以做官的人,切不可使百姓撞造化。我如今先说一个至公至明、造化撞不去的做个引子。
  崇祯年间,浙江有个知县——忘其姓名——性极聪察,惯会审无头公事。一日在街上经过,有对门两下百姓争嚷。一家是开糖店的,一家是开米店的,只因开米店的取出一个巴斗量米,开糖店的认出是他的巴斗,开米店的又说他冤民做贼,两下争闹起来。见知县抬过,截住轿子齐禀。知县先问卖糖的道:“你怎么讲?”卖糖的道:“这个巴斗是小的家里的,不见了一年,他今日取来量米,小的走去认出来,他不肯还小的,所以禀告老爷。”知县道:“巴斗人家都有,焉知不是他自置的?”卖糖的道:“巴斗虽多,各有记认。这是小的用熟的,难道不认得?”说完,知县又叫卖米的审问。卖米的道:“这巴斗是小的自己办的,放在家中用了几年,今日取出来量米,他无故走来冒认。巴斗事小,小的怎肯认个贼来?求老爷详察。”
  知县道:“既是你自己置的,可有什么凭据?”卖米的道:“上面现有字号。”知县取上来看,果然有“某店置用”四字。
  又问他道:“这字是买来就写的,还是用过几时了写的?”卖米的应道:“买来就写的。”知县道:“这桩事叫我也不明白,只得问巴斗了,巴斗,你毕竟是哪家的?”一连问了几声,看的人笑道:“这个老爷是痴的,巴斗哪里会说话?”知县道:“你若再不讲,我就要打了!”果然丢下两根签,叫皂隶重打,皂隶当真行起杖来。一街两巷的人几乎笑倒。打完了,知县对手下人道:“取起来看下面可有什么东西?”皂隶取过巴斗,朝下一看,回覆道:“地下有许多芝麻。”知县笑道:“有了干证了。”叫那卖米的过来:“你卖米的人家,怎么有芝麻藏在里面?这分明是糖坊里的家伙,你为何徒赖他的?”卖米的还支吾不认,知县道:“还有个姓水的干证,我一发叫来审一审。这字若是买来就写的,过了这几年自然洗刷不去;若是后来添上去的,只怕就见不得水面了。”即取一盆水,一把筅帚,叫皂隶一顿洗刷,果然字都不见了。知县对卖米的道:“论理该打几板,只是怕结你两下的冤仇。以后要财上分明,切不可如此。”又对卖糖的道:“料他不是愉你的,或者对门对户借去用用,因你忘记取讨,他便久假不归。又怕你认得,所以写上几个字。这不过是贪爱小利,与逾墙挖壁的不同,你不可疑他作贼。”说完,两家齐叫青天,嗑头礼拜,送知县起轿去了。
  那些看的人没有一个不张牙吐舌道:“这样的人才不枉教他做官。”至今传颂以为奇事。
  看官,要晓得这事虽奇,也还是小聪小察,只当与百姓讲个笑话一般,无关大体。做官的人既要聪明,又要持重,凡遇斗殴相争的小事,还可以随意判断。只有人命、奸情二事,一关生死,一关名节,须要静气虚心,详审复谳。就是审得九分九厘九毫是实,只有一毫可疑,也还要留些余地,切不可草草下笔,做个铁案如山,使人无可出入。如今的官府只晓得人命事大,说到审奸情,就像看戏文的一般,巴不得借他来燥脾胃。
  不知奸情审屈,常常弄出人命来,一事而成两害,起初哪里知道?如今听在下说一个来,便知其中利害。
  正德初年,四川成都府华阳县有个童生,姓蒋名瑜,原是旧家子弟。父母在日,曾聘过陆氏之女,只因丧亲之后,屡遇荒年,家无生计,弄得衣食不周,陆家颇有悔亲之意,因受聘在先,不好启齿,蒋瑜长陆氏三年,一来因手头乏钞,二来因妻子还小,故此十八岁上,还不曾娶妻过门。
  他隔壁有个开缎铺的,叫做赵玉吾,为人天性刻薄,惯要在穷人面前卖弄家私,及至问他借贷,又分毫不肯。更有一桩不好,极喜谈人闺阃之事。坐下地来,不是说张家扒灰,就是说李家偷汉。所以乡党之内,没有一个不恨他的。年纪四十多岁,止生一子,名唤旭郎。相貌甚不济,又不肯长,十五六岁,只像十二三岁的一般。性子痴痴呆呆,不知天晓日夜。
  有个姓何的木客,家资甚富。妻生一子,妾生一女,女比赵旭郎大两岁,玉吾因贪他殷实,两下就做了亲家。不多几时,何氏夫妻双双病故。彼时女儿十八岁了,玉吾要娶过门,怎奈儿子尚小,不知人事;欲待不娶,又怕他兄妹年相仿佛,况不是一母生的,同居不便。玉吾是要谈论别人的,只愁弄些话靶出来,把与别人谈论,就央媒人去说,先接过门,待儿子略大一大,即便完亲,何家也就许了。及至接过门来,见媳妇容貌又标致,性子又聪明,玉吾甚是欢喜。只怕嫌他儿子痴呆,把媳妇顶在头上过日,任其所欲,求无不与。哪晓得何氏是个贞淑女子,嫁鸡逐鸡,全没有憎嫌之意。
  玉吾家中有两个扇坠,一个是汉玉的,一个是迦楠香的,玉吾用了十余年,不住地吊在扇上,今日用这一个,明日用那一个,其实两件合来值不上十两之数,他在人前骋富,说值五十两银子。一日要买媳妇的欢心,教妻子拿去任她拣个中意的用。
  何氏拿了,看不释手,要取这个,又丢不得那个;要取那个,又丢不得这个。玉吾之妻道:“既然两个都爱,你一总拿去罢了。
  公公要用,他自会买。”何氏果然两个都收了去,一般轮流吊在扇上。若有不用的时节,就将两个结在一处,藏在纸匣之中。玉吾的扇坠被媳妇取去,终日捏着一把光光的扇子,邻舍家问道:“你那五十两头如今哪里去了?”玉吾道:“一向是房下收在那边,被媳妇看见,讨去用了。”众人都笑了一笑,内中也有疑他扒灰,送与媳妇做表记的。也有知道他儿子不中媳妇之意,借死宝去代活宝的,口中不好说出,只得付之一笑。
  玉吾自悔失言,也只得罢了。
  却说蒋瑜因家贫,不能从师,终日在家苦读。书房隔壁就是何氏的卧房,每夜书声不到四更不祝一日何氏问婆道:“隔壁读书的是个秀才,是个童生?”婆答应道:“是个老童生,你问他怎的?”何氏道:“看他读书这等用心,将来必定有些好处。”她这句话是无心说的,谁想婆竟认为有意。当晚与玉吾商量道:“媳妇的卧房与蒋家书房隔壁,日间的话无论有心无心,到底不是一件好事,不如我和你搬到后面去,教媳妇搬到前面来,使她朝夕不闻书声,就不动怜才之念了。”玉吾道:“也说得是。”拣了一日,就把两个房换转来。
  不想又有凑巧的事,换不上三日,那蒋瑜又移到何氏隔壁,咿咿唔唔读起书来。这是什么缘故?只因蒋瑜是个至诚君子,一向书房做在后面的,此时闻得何氏在他隔壁做房,瓜李之嫌,不得不避,所以移到前面来。赵家搬房之事,又不曾知会他,他哪里晓得?本意要避嫌,谁想反惹出嫌来?何氏是个聪明的人,明晓得公婆疑她有邪念,此时听见书声愈加没趣,只说蒋瑜有意随着她,又愧又恨。玉吾夫妻正在惊疑之际,又见媳妇面带惭色,一发疑上加疑。玉吾道:“看这样光景,难道做出来了不成?”其妻道:“虽有形迹,没有凭据,不好说破她,且再留心察访。”看官,你道蒋瑜、何氏两个搬来搬去弄在一处,无心做出有心的事来,可谓极奇极怪了,谁想还有怪事在后,比这桩事更奇十倍,真令人解说不来。一日蒋瑜在架上取书来读,忽然书面上有一件东西,像个石子一般。取来细看,只见:形如鸡蛋而略扁,润似蜜蜡而不黄。手摸似无痕,眼看始知纹路密;远观疑有玷,近觇才识土斑生。做手堪夸,雕斫浑如生就巧;玉情可爱,温柔却似美人肤。历时何止数千年,阅人不知几百辈。
  原来是个旧玉的扇坠。蒋瑜大骇道:“我家向无此物,是从哪里来的?我闻得本境五圣极灵,难道是他摄来富我的不成?既然神道会摄东西,为什么不摄些银子与我?这些玩器寒不可衣,饥不可食,要他怎的?”又想一想道:“玩器也卖得银子出来,不要管他,将来吊在扇上,有人看见要买,就卖与他。但不知价值几何,遇着识货的人,先央他估一估。”就将线穿好了,吊在扇上,走进走出,再不见有人问起。
  这一日合该有事,许多邻舍坐在树下乘凉,蒋瑜偶然经过。
  邻舍道:“蒋大官读书忒煞用心,这样热天,便在这边凉凉了去。”蒋瑜只得坐下,口里与人闲谈,手中倒拿着扇子将玉坠掉来掉去,好启众人的问端。就有个邻舍道:“蒋大官,好个玉坠,是哪里来的?”蒋瑜道:“是个朋友送的,我如今要卖,不知价值几何?列位替我估一估。”众人接过去一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则声。蒋瑜道:“何如?可有个定价?”众人道:“玩器我们不识,不好乱估,改日寻个识货的来替你看。”蒋瑜坐了一会,先回去了。众人中有几个道:“这个扇坠明明是赵玉吾的,他说把与媳妇了,为什么到他手里来?莫非小蒋与他媳妇有些勾而搭之,送与他做表记的么?”
  有几个道:“他方才说是人送的,这个穷鬼,哪有人把这样好东西送他?不消说是赵家媳妇嫌丈夫丑陋,爱他标致,两个弄上手,送他的了,还有什么疑得?”有一个尖酸的道:“可恨那老王八平日轻嘴薄舌,惯要说人家隐情,我们偏要把这桩事塞他的口。”又有几个老成的道:“天下的物件相同的多,知道是不是?明日只说蒋家有个玉坠,央我们估价,我们不识货,教他来估,看他认不认就知道了。若果然是他的,我们就刻薄他几句燥燥脾胃,也不为过。”算计定了,到第二日等玉吾走出来,众人招揽他到店中。坐了一会,就把昨日看扇坠估不出价来的话说了一遍,玉吾道:“这等,何不待我去看看?”有几个后生的竟要同他去,又有几个老成的朝后生摇摇头道:“教他拿来就是了,何须去得?”看官,你道他为什么不教玉吾去?他只怕蒋瑜见了对头,不肯拿出扇坠来,没有凭据,不好取笑他。故此只教一两个去,好骗他的出来。这也是虑得到的去处。谁知蒋瑜心无愧作,见说有人要看,就交与他,自己也跟出来。见玉吾高声问道:“老伯,这样东西是你用惯的,自然瞒你不得,你道价值多少?”玉吾把坠子捏了,仔细一看,登时换了形,脸上胀得通红,眼里急得火出。众人的眼睛相在他脸上,他的眼睛相在蒋瑜脸上,蒋瑜的眼睛没处相得,只得笑起来道:“老伯。莫非疑我寒儒家里,不该有这件玩器么?
  老实对你说,是人送与我的。”玉吾听见这两句话,一发火上添油,只说蒋瑜睡了他的媳妇,还当面讥消他,竟要咆哮起来。
  仔细想一想道:“众人在面前,我若动了声色,就不好开交,这样丑事,扬开来不成体面。”只得收了怒色,换做笑容,朝蒋瑜道:“府上是旧家,玩器尽有,何必定要人送?只因舍下也有一个,式样与此相同,心上踌躇,要买去凑成一对。恐足下要索高价。故此察言观色,才敢启口。”蒋瑜道:“若是老伯要,但凭见赐就是,怎敢论价?”众人看见玉吾的光景,都晓得是了,到背后商量道:“他若拚几两银子,依旧买回去灭了迹,我们把什么塞他的嘴?”就生个计较,走过来道:“你两个不好论价,待我们替你们作中。赵老爹家那一个,与迦楠坠子共是五十两银子买的,除去一半,该二十五两。如今这个待我们拿了,赵老爹去取出那一个来比一比好歹,若是那个好似这个,就要减几两;若是这个好似那个,就要增几两;若是两个一样,就照当初的价钱,再没得说。”玉吾道:“那一个是妇人家拿去了,哪里还讨得出来?”众人道:“岂有此理,公公问媳妇要,怕她不肯?你只进去讨。只除非不在家里就罢了,若是在家里,自然一讨就拿出来的。”一面说,一面把玉坠取来藏在袖中了。玉吾被众人逼不过,只得假应道:“这等且别,待我去讨。肯不肯明日回话。”众人做眼做势的作别,蒋瑜把扇坠放在众人身边,也回去了。
  却说玉吾怒气冲冲回到家中,对妻子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说完,摩胸拍桌,气个不了。妻子道:“物件相同的尽多,或者另是一个,也不可知。待我去讨讨看。”就往媳妇房中,说:“公公要讨玉坠做样,好去另买,快拿出来。”何氏把纸匣揭开一看,莫说玉坠,连迦楠香的都不见了。只得把各箱各笼倒翻了寻,还不曾寻得完,玉吾之妻就骂起来道:“好淫妇,我一向如何待你?你做出这样丑事来!扇坠送与野老公去了,还故意东寻西寻,何不寻到隔壁人家去!”何氏道:“婆婆说差了,媳妇又不曾到隔壁人家去,隔壁的人又不曾到我家来,有什么丑事做得?”玉吾之妻道:“从来偷情的男子,养汉的妇人,个个是会飞的,不须从门里出入。这墙头上,房梁上,哪一处爬不过人来,丢不过东西去?”何氏道:“照这样说来,分明是我与人有什么私情,把扇坠送他去了。这等还我一个凭据!”说完,放声大哭,颠作不了,玉吾之妻道:“好泼妇,你的赃证现被众人拿在那边,还要强嘴!”就把蒋瑜拿与众人看、众人拿与玉吾看的说话备细说了一遍。说完,把何氏勒了一顿面光。何氏受气不过,只要寻死。
  玉吾恐怕邻舍知觉,难于收拾,只得倒叫妻子忍耐,吩咐丫鬟劝住何氏。
  次日走出门去,众人道:“扇坠一定讨出来了?”玉吾道:“不要说起,房下问媳妇要,她说娘家拿去了,一时讨不来,待慢慢去龋”众人道:“她又没有父母,把与哪一个?难道送她令兄不成?”有一个道:“他令兄与我相熟的,待我去讨来。”说完,起身要走。玉吾慌忙止住道:“这是我家的东西,为何要列位这等着急?”众人道:“不是,我们前日看见,明明认得是你家的,为什么在他手里?起先还只说你的度量宽弘,或者明晓得什么缘故把与他的,所以拿来试你。不想你原不晓得,毕竟是个正气的人。如今府上又讨不出那一个,他家又现有这一个,随你什么人,也要疑惑起来了。我们是极有涵养的,尚且替你耐不住,要查个明白;你平素是最喜批评别人的,为何轮到自己身上,就这等厚道起来?”玉吾起先的肚肠一昧要忍耐,恐怕查到实处,要坏体面。坏了体面,媳妇就不好相容。
  所以只求掩过一时,就可以禁止下次,做个哑妇被奸,朦胧一世也罢了。
  谁想人住马不住,被众人说到这个地步,难道还好存厚道不成?只得拚着媳妇做事了。就对众人叹一口气道:“若论正理,家丑不可外扬。如今既蒙诸公见爱,我也忍不住了。一向疑心我家淫妇与那个畜生有些勾当,只因没有凭据,不好下手。
  如今有了真赃,怎么还禁得住?只是告起状来,须要几个干证,列位可肯替我出力么?”众人听见,齐声喝采道:“这才是个男子,我们有一个不到官的,必非人类。你快去写起状子来,切不可中止。”玉吾别了众人,就寻个讼师,写一张状道:告状人赵玉吾,为奸拐戕命事:兽恶蒋瑜,欺男幼懦,觊媳姿容,买屋结邻,穴墙窥诱。岂媳憎夫貌劣,苟合从奸,明去暗来,匪朝伊夕。忽于本月某夜,席卷衣玩干金,隔墙抛运,计图挈拐。身觉喊邻围救,遭伤几毙。通里某等参证,窃思受辱被奸,情方切齿,诓财杀命,势更寒心。
  叩天正法,扶伦斩奸。上告。
  却说那时节成都有个知府,做官极其清正,有“一钱太守”之名。又兼不任耳目,不受嘱托,百姓有状告在他手里,他再不批属县,一概亲提。审明白了,也不申上司,罪轻的打一顿板子,逐出免供;罪重的立刻毙诸杖下。他生平极重的是纲常伦理之事,他性子极恼的是伤风败俗之人。凡有奸情告在他手里,原告没有一个不赢,被告没有一个不输到底。赵玉吾将状子写完,竟奔府里去告。知府阅了状词,当堂批个“准”字,带入后衙。次日检点隔夜的投文。别的都在,只少了一张告奸情的状子。知府道,“必定是衙门人抽去了。”及至升堂,将值日书吏夹了又打,打了又夹,只是不招。只得差人教赵玉吾另补状来。状子补到,即使差人去拿。
  却说蒋瑜因扇坠在邻舍身边,日日去讨,见邻舍只将别话支吾,又听见赵家婆媳之间,吵吵闹闹,甚是疑心;及至差人奉票来拘,才知扇坠果是赵家之物。心上思量道:“或者是他媳妇在梁上窥我,把扇坠丢下来,做个潘安掷果的意思。我因读书用心,不曾看见也不可知。我如今理直气壮,到官府面前照直说去,官府是吃盐米的,料想不好难为我。”故此也不诉状,竟去听审。
  不上几日,差人带去投到,挂出牌来,第一起就是奸拐戕命事。知府坐堂,先叫玉吾上去问道:“既是蒋瑜奸你媳妇,为什么儿子不告状,要你做公的出名?莫非你也与媳妇有私,在房里撞着奸夫,故此争锋告状么?”玉吾嗑头道:“青天在上,小的是敦伦重礼之人,怎敢做禽兽聚?P之事?只因儿子年幼,媳妇虽娶过门,还不曾并亲,虽有夫妇之名,尚无唱随之实,况且年轻口讷,不会讲话,所以小的自己出名。”知府道:“这等,他奸你媳妇有何凭据?什么人指见?从直讲来。”玉吾知道官府明白,不敢驾言,只将媳妇卧房与蒋瑜书房隔壁,因蒋瑜挑逗媳妇,媳妇移房避他,他又跟随引诱,不想终久被他奸淫上手;后来天理不容,露出赃据,被邻舍拿住的话,从直说去。知府点头道:“你这些话倒也像是真情。”又叫干证去审。只见众人的话与玉吾句句相同,没有一毫渗漏,又有玉坠做了奸赃,还有什么疑得?就叫蒋瑜上去道:“你为何引诱良家女子,肆意奸淫?又骗了许多财物,要拐她逃走,是何道理?”蒋瑜道:“老爷在上,童生自幼丧父,家贫刻苦,励志功名,终日刺股悬梁,尚搏不得一领蓝衫挂体,哪有功夫去钻穴逾墙?只因数日之前,不知什么缘故在书架上捡得玉坠一枚,将来吊在扇上,众人看见,说是赵家之物,所以不察虚实,就告起状来。这玉坠是他的不是他的,童生也不知道,只是与他媳妇并没有一毫奸情。”知府道,“你若与她无奸,这玉坠是飞到你家来的不成?不动刑具,你哪里肯招!”叫皂隶:“夹起来!”皂隶就把夹棍一丢,将蒋瑜鞋袜解去,一双雪白的嫩腿,放在两块檀木之中,用力一收,蒋瑜喊得一声,晕死去了。
  皂隶把他头发解开,过了一会,方才苏醒,知府问道:“你招不招?”蒋瑜摇头道:“并无奸情,叫小的把什么招得?”知府又叫皂隶重敲。敲了一百,蒋瑜熬不过疼,只得喊道:“小的愿招!”知府就叫松了。皂隶把夹棍一松,蒋瑜又死去一刻,才醒来道:“他媳妇有心到小的是真,这玉坠是她丢过来引诱小的的,小的以礼法自守,并不曾敢去奸淫她。老爷不信,只审那妇人就是了。”知府道:“叫何氏上来!”看官,但是官府审奸情,先要看妇人的容貌。若还容貌丑陋,他还半信半疑;若是遇着标致的,就道她有诲淫之具,不审而自明了。彼时何氏跪在仪门外,被官府叫将上去,不上三丈路,走了一二刻时辰,一来脚小,二来胆怯,及至走到堂上,双膝跪下好像没有骨头的一般,竟要随风吹倒,那一种软弱之态,先画出一幅美人图了。知府又叫抬起头来,只见她俊脸一抬,娇羞百出,远山如画,秋波欲流,一张似雪的面孔,映出一点似血的朱唇,红者愈红,白者愈白。知府看了,先笑一笑,又大怒起来道:“看你这个模样,就是个淫物了。你今日来听审,尚且脸上搽了粉,嘴上点了胭脂,在本府面前扭扭捏捏,则平日之邪行可知,奸情一定是真了。”看官,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只因知府是个老实人,平日又有些惧内,不曾见过美色,只说天下的妇人毕竟要搽了粉才白,点了胭脂才红,扭捏起来才有风致,不晓得何氏这种姿容态度是天生成的,不但扭捏不来,亦且洗涤不去,他哪里晓得?说完了又道:“你好好把蒋瑜奸你的话从直说来,省得我动刑具。”何氏哭起来道:“小妇人与他并没有奸情,教我从哪里说起?”知府叫拶起来,皂隶就吆喝一声,将她纤手扯出,可怜四个笋尖样的指头,套在笔管里面抽将拢来,教她如何熬得?少不得娇啼婉转,有许多可怜的态度做出来。知府道:“他方才说玉坠是你丢去引诱他的,他倒归罪于你,你怎么还替他隐瞒?”何氏对着蒋瑜道:“皇天在上,我何曾丢玉坠与你?起先我在后面做房,你在后面读书引诱我,我搬到前面避你,你又跟到前面来。只为你跟来跟去,起了我公婆疑惑之心,所以陷我至此。我不埋怨你就够了,你倒冤屈我起来!”说完,放声大哭。知府肚里思量道:“看她两边的话渐渐有些合拢来了。这样一个标致后生,与这样一个娇艳女子,隔着一层单壁,干柴烈火,岂不做出事来?如今只看他原夫生得如何,若是原夫之貌好似蒋瑜,还要费一番推敲,倘若相貌庸劣,自然情弊显然了。”就吩咐道:“且把蒋瑜收监,明日带赵玉吾的儿子来,再审一审,就好定案。”只见蒋瑜送入监中,十分狼狈。禁子要钱,脚骨要医,又要送饭调理,囊中没有半文,教他把什么使费?只得央人去问岳丈借贷。陆家一向原有悔亲之心,如今又见他弄出事来,一发是眼中之钉、鼻头之醋了,哪里还有银子借他?就回覆道:“要借贷是没有,他若肯退亲,我情愿将财礼送还。”蒋瑜此时性命要紧,哪里顾得体面?只得写了退婚文书,央人送去,方才换得些银子救命。
  且说知府因接上司,一连忙了数日,不曾审得这起奸情,及至公务已完,才叫原差带到,各犯都不叫,先叫赵旭郎上来。
  旭郎走到丹墀,知府把他仔细一看,是怎生一个模样?有《西江月》为证:面似退光黑漆,发如鬈累金丝。鼻中有涕眼多脂,满脸密麻兼痣。劣相般般俱备,谁知更有微疵:瞳人内有好花枝,睁着把官斜视。
  知府看了这副嘴脸,心上已自了然。再问他几句话,一字也答应不来,又知道是个憨物,就道:“不消说了,叫蒋瑜上来。”蒋瑜走到,膝头不曾着地,知府道:“你如今招不招?”
  蒋瑜仍旧照前说去,只是不改口。知府道:“再夹起来!”看官,你道夹棍是件什么东西,可以受两次的?熬得头一次不招,也就是个铁汉子了;临到第二番,莫说笞杖徒流的活罪,宁可认了不来换这个苦吃,就是砍头刖足、凌迟碎剐的极刑,也只得权且认了,捱过一时,这叫做“在生一日,胜死千年”。为民上的要晓得,犯人口里的话无心中试出来的才是真情,夹棍上逼出来的总非实据。从古来这两块无情之木不知屈死了多少良民,做官的人少用它一次,积一次阴功,多用它一番,损一番阴德,不是什么家常日用的家伙离他不得的。蒋瑜的脚骨前次夹扁了,此时还不曾复原,怎么再吃得这个苦起?就喊道:“老爷不消夹,小的招就是了!何氏与小的通奸是实,这玉坠是她送的表记。小的家贫留不住,拿出去卖,被人认出来的。
  所招是实。”知府就丢下签来,打了二十。叫赵玉吾上去问道:“奸情审得是真了,那何氏你还要她做媳妇么?”赵玉吾道:“小的是有体面的人,怎好留失节之妇?情愿教儿子离婚。”
  知府一面教画供,一面提起笔来判道:
  审得蒋瑜、赵玉吾比邻而居,赵玉吾之媳何氏,长夫数年,虽赋桃夭,未经合卺。蒋瑜书室,与何氏卧榻止隔一墙,怨旷相挑,遂成苟合。何氏以玉坠为赠,蒋瑜贫而售之,为众所获,交相播传。赵玉吾耻蒙墙茨之声,遂有是控。据瑜口供,事事皆实。盗淫处女,拟辟何辞?因属和奸,姑从轻拟。何氏受玷之身,难与良人相匹,应遣大归。赵玉吾家范不严,薄杖示儆。
  众人画供之后,各各讨保还家。
  却说玉吾虽然赢了官司,心上到底气愤不过,听说蒋瑜之妻陆氏已经退婚,另行择配,心上想道:“他奸我的媳妇,我如今偏要娶他的妻子,一来气死他,二来好在邻舍面前说嘴。”
  虽然听见陆家女儿容貌不济,只因被那标致媳妇弄怕了,情愿娶个丑妇做良家之宝,就连夜央人说亲,陆家贪他豪富,欣然许了。玉吾要气蒋瑜,分外张其声势,一边大吹大擂、娶亲进门,一边做戏排筵,酬谢邻里,欣欣烘烘,好不闹热。蒋瑜自从夹打回来,怨深刻骨。又听见妻子嫁了仇人,一发咬牙切齿。
  隔壁打鼓,他在那边捶胸;隔壁吹箫,他在那边叹气。欲待撞死,又因大冤未雪,死了也不瞑目,只得贪生忍耻,过了一月有余。
  却说知府审了这桩怪事之后,不想衙里也弄出一桩怪事来。
  只因他上任之初,公子病故,媳妇一向寡居,甚有节操。
  知府有时与夫人同寝,有时在书房独宿。忽然一日,知府出门拜客,夫人到他书房闲玩,只见他床头边、帐子外有一件东西,塞在壁缝之中,取下来看,却是一只绣鞋。夫人仔细识认,竟像媳妇穿的一般。就藏在袖中,走到媳妇房里,将床底下的鞋子数一数,恰好有一只单头的,把袖中那一只取出来一比,果然是一双。夫人平日原有醋癖,此时哪里忍得住?少不得“千淫妇、万娼妇”将媳妇骂起来。媳妇于心无愧,怎肯受这样郁气?就你一句,我一句,斗个不了。正斗在闹热头上,知府拜客回来,听见婆媳相争,走来劝解,夫人把他一顿“老扒灰、老无耻”骂得口也不开。走到书房,问手下人道:“为什么缘故?”手下人将床头边寻出东西、拿去合着油瓶盖的说话细细说上、知府气得目定口呆,不知哪里说起?正要走去与夫人分辩,忽然丫鬟来报道:“大娘子吊死了!”知府急得手脚冰冷,去埋怨夫人,说她屈死人命,夫人不由分说,一把揪住将面上胡须撏去一半。自古道:“蛮妻拗子,无法可治。”知府怕坏官箴,只得忍气吞声,把媳妇殡殓了,一来肚中气闷不过,无心做官;二来面上少了胡须,出堂不便,只得往上司告假一月,在书房静养。终日思量道:“我做官的人,替百姓审明了多少无头公事,偏是我自家的事再审不明。为什么媳妇房里的鞋子会到我房里来?为什么我房里的鞋子又会到壁缝里去?”
  翻来覆去,想了一月,忽然大叫起来道:“是了,是了!”就唤丫鬟一面请夫人来,一面叫家人伺候。及至夫人请到,知府问前日的鞋子在哪里寻出来的?夫人指了壁洞道:“在这个所在。你藏也藏得好,我寻也寻得巧。”知府对家人道:“你替我依这个壁洞拆将进去。”家人拿了一把薄刀,将砖头橇去一块,回覆道:“里面是精空的。”知府道:“正在空处可疑,替我再拆。”家人又拆去几块砖,只见有许多老鼠跳将出来。
  知府道:“是了,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只见家人伸手进去,一连扯出许多物件来,布帛菽粟,无所不有。
  里面还有一张绵纸,展开一看,原来是前日查检不到、疑衙门人抽去的那张奸情状子。知府长叹一声道:“这样冤屈的事,教人哪里去伸!”夫人也豁然大悟道:“这等看来,前日那只鞋子也是老鼠衔来的,只因前半只尖,后半只秃,它要扯进洞去,扯到半中间,高底碍住扯不进,所以留在洞口了,可惜屈死了媳妇一条性命!”说完,捶胸顿足,悔个不了。
  知府睡到半夜,又忽然想起那桩奸情事来,踌躇道:“官府衙里有老鼠,百姓家里也有老鼠,焉知前日那个玉坠不与媳妇的鞋子一般,也是老鼠衔去的?”思量到此,等不得天明,就教人发梆,一连发了三梆,天也明了。走出堂去,叫前日的原差将赵玉吾、蒋瑜一干人犯带来复审。蒋瑜知道,又不知哪头祸发,冷灰里爆出炒豆来,只得走来伺候。知府叫蒋瑜、赵玉吾上去,都一样问道:“你们家里都养猫么?”两个都应道:“不养。”知府又问道:“你们家里的老鼠多么?”两个都应道:“极多。”知府就吩咐一个差人,押了蒋瑜回去,“凡有鼠洞,可拆进去,里面有什么东西,都取来见我。”差人即将蒋瑜押去。不多时,取了一粪箕的零碎物件来。知府教他两人细认。不是蒋家的,就是赵家的,内中有一个迦楠香的扇坠,咬去一小半,还剩一大半。赵玉吾道:“这个香坠就是与那个玉坠一齐交与媳妇的。”知府道:“是了,想是两个结在一处,老鼠拖到洞口,咬断了线掉下来的。”对蒋瑜道:“这都是本府不明,教你屈受了许多刑罚,又累何氏冒了不洁之名,惭愧惭愧。”就差人去唤何氏来,当堂吩咐赵玉吾道:“她并不曾失节,你原领回去做媳妇。”赵玉吾嗑头道:“小的儿子已另娶了亲事,不能两全,情愿听她别嫁。”知府道:“你娶什么人家女儿?这等成亲得快。”蒋瑜哭诉道:“老爷不问及此,童生也不敢伸冤,如今只得哀告了:他娶的媳妇就是童生的妻子。”知府问什么缘故,蒋瑜把陆家爱富嫌贫、赵玉吾恃强夺娶的话一一诉上。知府大怒道:“他倒不曾奸你媳妇,你的儿子倒好了他的发妻,这等可恶!”就丢下签来,将赵玉吾重打四十,还要问他重罪。玉吾道:“陆氏虽娶过门,还不曾与儿子并亲,送出来还他就是。”知府就差人立取陆氏到官,要思量断还蒋瑜。不想陆氏拘到,知府教她抬头一看,只见发黄脸黑、脚大身矬,与赵玉吾的儿子却好是天生一对,地产一双。
  知府就对蒋瑜指着陆氏道:“你看她这个模样,岂能是你的好逑?”又指着何氏道:“你看她这种姿容,岂是赵旭郎的伉俪?这等看来,分明是造物怜你们错配姻缘,特地着老鼠做个氤氲使者,替你们改正过来的。本府就做了媒人,把何氏配你。”
  唤库吏取一百两银子,赐与何氏备妆奁,一面取花红,唤吹手,就教两人在丹墀下拜堂,迎了回去。后来蒋瑜、何氏夫妻恩爱异常。不多时宗师科考,知府就将蒋瑜荐为案首,以儒士应试,乡会联捷。后来由知县也升到四品黄堂,何氏受了五花封诰,俱享年七十而终。
  却说知府自从审屈了这桩词讼,反躬罪己,申文上司,自求罚俸。后来审事,再不敢轻用夹棍。起先做官,百姓不怕他不清,只怕他太执;后来一味虚衷,凡事以前车为戒,百姓家家户祝,以为召父再生,后来直做到侍郎才祝只因他生性极直,不会藏匿隐情,常对人说及此事,人都道:“不信川老鼠这等利害,媳妇的鞋子都会拖到公公房里来。”后来就传为口号,至今叫四川人为川老鼠。又说传道:“四川人娶媳妇,公公先要扒灰,如老鼠打洞一般。”尤为可笑。四川也是道德之乡,何尝有此恶俗?我这回小说,一来劝做官的,非人命强盗,不可轻动夹足之刑,常把这桩奸情做个殷鉴;二来教人不可像赵玉吾轻嘴薄舌,谈人闺阃之事,后来终有报应;三来又为四川人暴白老鼠之名,一举而三善备焉,莫道野史无益于世。
  【评】
  老鼠毕竟是个恶物,既要成就他夫妻,为什么不待知府未审之先去拖他媳妇的鞋子,直到蒋瑜受尽刑罚才替他白冤?虽有焦头烂额之功,难免直突留薪之罪。怪不得蒋瑜夫妻恨他,成亲之后,夜夜要打他几次。
  第三回  改八字苦尽甘来
  诗云:
  从来不解天公性,既赋形骸焉用命。
  八字何曾出母胎,铜碑铁板先刊定。
  桑田沧海易更翻,贵贱荣枯难改正。
  多少英雄哭阮途,叫呼不转天心硬。
  这首诗单说个命字,凡人贵贱穷通,荣枯寿夭,总定在八字里面。这八个字,是将生未生的时节,天公老子御笔亲除的。
  莫说改移不得,就要添一点、减一画也不能够。所以叫做“死生由命,富贵在天”。
  当初有个老者,一生精于命理,止有一子,未曾得孙。后来媳妇有孕,到临盆之际,老者拿了一本命书,坐在媳妇卧房门外伺候。媳妇在房中腹痛甚紧,收生婆子道:“只在这一刻了。”老者将时辰与年月日干一合,叫道:“这个时辰犯了关煞,是养不大的。媳妇做你不着,再熬一刻,到下面一个时辰就是长福长寿的了。”媳妇听见,慌忙把脚牮祝狠命一熬,谁想孩子的头已出了产门,被产母闭断生气,死在腹中。及至熬到长福长寿的时辰,生将下来,他又到别人家托生去了,依旧合着养不大的关煞。这等看来,人的八字果然是天公老子御笔亲除,断断改不得的了。
  如今却又有个改得的,起先被八字限住,真是再穷穷不去。
  后来把八字改了,不觉一发发将来。这叫做理之所无、事之所有的奇话,说来新一新看官的耳目。
  成化年间,福建汀州府理刑厅有个皂隶,姓蒋名成,原是旧家子弟。乃祖在日,田连阡陌,家满仓箱,居然是个大富长者。到父亲手里,虽然比前消乏,也还是个瘦瘦骆鸵。及至父死,蒋成才得三岁。两兄好嫖好赌,不上十年,家资荡荆等得蒋成长大,已无立锥之地了。一日蒋成对二兄道:“偌大家私都送在你们手里,我不曾吃父亲一碗饭,穿母亲一件衣,如今费去的追不转了,还有什么卖不去的东西,也该把件与我,做父母的手泽。”二兄道:“你若怕折便宜,为什么不早些出世?被我们风花雪月去了,却来在死人臀眼里挖屁。如今房产已尽,只有刑厅一个皂隶顶首,一向租与人当的,将来拨与你,凭你自当也得,租与人当也得。”蒋成思量道:“我闻得衙门里钱来得泼绰,不如自己去当,若挣得来,也好娶房家小,买间住房,省得在兄嫂喉咙下取气。又闻得人说:衙门里面好修行。若遇着好行方便处,念几声不开口的阿弥,舍几文不出手的布施,半积阴功半养身,何等不妙?”竟往衙门讨出顶首,办酒请了皂头,拣个好日,立在班篷底下伺候。
  刑厅坐堂审事,头一根签就抽着蒋成行杖。蒋成是个慈心的人,哪里下得这双毒手?勉强拿了竹板,忍着肚肠打下去,就如打在自己身上一般,犯人叫“啊哟”,他自己也叫起“啊哟”来,打到五板,眼泪直流,心上还说太重了,恐伤阴德。
  谁知刑厅大怒,说他预先得了杖钱,打这样学堂板子,丢下签来,犯人只打得五板,他倒打了十下倒棒。自此以后,轮着他行杖,虽不敢太轻,也不敢太重,只打肉,不打筋,只打臀尖,不打膝窟,人都叫他做恤刑皂隶。
  过了几时,又该轮着他听差。别人都往房科买票,蒋成一来乏本,二来安分,只是听其自然。谁想不费本钱的差,不但无利,又且有害;不但赔钱,又且赔棒。当了一年差,低钱不曾留得半个,屈棒倒打了上千。要仍旧租与人当,人见他尝着苦味,不识甜头,反要拿捏他起来。不是要减租钱,就是要贴使费,没奈何,只得自己苦捱。那同行里面,也有笑他的,也有劝他的。笑他的道:“不是撑船手,休来弄竹篙。衙门里钱这等好趁?要进衙门,先要吃一服洗心汤,把良心洗去;还要烧一分告天纸,把天理告辞,然后吃得这碗饭。你动不动要行方便,这‘方便’二字是茅坑的别名,别人泻干净,自家受腌?o,你若有做茅坑的度量,只管去行方便。不然,这两个字,请收拾起。”蒋成听了,只不回言。那劝他的道:“小钱不去,大钱不来,你也拚些资本,买张票子出去走走,自然有些兴头。
  终日捏着空拳等差,有什么好差到你?”蒋成道:“我也知道,只是去钱买的差使,既要偿本,又要求利,拿住犯人,自然狠命的需索了。若是诈得出的还好,万一诈不出的,或者逼出人命,或者告到上司,明中问了军徒,暗中损了阴德,岂不懊悔?”劝者道:“你一发迂了。衙门里人将本求利,若要十倍、二十倍方才弄出事来,你若肯平心只讨一两倍,就是半送半卖的生意了,犯人还尸祝你不了,有什么意外的事出来?”蒋成道:“也说得是。只是刑厅比不得府县衙门,没有贱票,动不动是十两半斤,我如今口食难度,哪有这项本钱?”劝者又道:“何不约几个朋友,做个小会,有一半付与房科,他也就肯发票,其余待差钱到手,找帐未迟。”蒋成听了这些话,如醉初醒,如梦初觉,次日就办酒请会,会钱到手,就去打听买票。
  闻得按院批下一起着水人命,被犯是林监生。汀州富户,数他第一,平日又是个撒漫使钱的主儿,故此谋票者极多。蒋成道:“先下手为强。”即去请了承行,先交十两,写了一半欠票。
  次日签押出来,领了拘牌,寻了副手同去。不料林监生预知事发,他有个相知在浙江做官,先往浙江求书去了。本人不在,是他父亲出来相见。父亲须鬓皓然,是吃过乡饮的耆老,儿子虽然慷慨,自己甚是悭吝,封了二两折数,要求蒋成回官。
  蒋成见他是个德行长者,不好变脸需索,况且票上无名,又不好带他见官。只得延捱几日,等他慷慨的儿子回来,这主肥钱仍在,不怕谁人抢了去。哪里晓得刑厅是个有欲的人,一向晓得林监生巨富,见了这张状子,拿来当做一所田庄,怎肯忽略过去?次日坐堂,就问:“林监生可曾拿到?”蒋成回言:“未奉之先,往浙江去了。求老爷宽限,回日带审。”刑厅大怒,说他得钱卖放,选头号竹板,打了四十,仍限三日一比。
  蒋成到神前许愿:不敢再想肥钱,只求早卸干系。怎奈林监生只是不到,比到第三次,蒋成臀肉腐烂,经不得再打,只得嗑头哀告道:“小的命运不好,省力的事差到小的就费力了,求老爷差个命好的去拿,或者林监生就到也不可知。”刑厅当堂就改了值日皂隶。起先蒋成的话,一来是怨恨之辞,二来是脱肩之计,不想倒做了金口玉言,果然头日改差,第二日林监生就到,承票的不费一厘本钱,不受一些惊吓,趁了大块银子,数日之间,完了宪件。蒋成去了重本,摸得二两八折低银,不够买棒疮膏药,还欠下一身债负,自后再不敢买票。钻刺也吃亏,守分也吃亏,要钱也没有,不要钱也没有,在衙门立了二十余年,看见多少人白手成家,自己只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衙门内外就起他一个混名,叫做“蒋晦气”。吏书门子清晨撞着他,定要叫几声大吉利市。久而久之,连官府也知道他这个混名。
  起先的刑厅,不过初一十五不许他上堂,平常日子也还随班值役。末后换了一个青年进士,是扬州人,极喜穿着,凡是各役中衣帽齐整、模样干净的就看顾他,见了那褴褛龌龊的,不是骂,就是打。古语有云: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死。
  只因刑厅所好在此,一时衙门大小,都穿绸着绢起来,头上簪了茉莉花,袖中烧了安息香,到官面前乞怜邀宠。蒋成手内无钱,要请客也请客不来。新官到任两月,不曾差他一次。
  有时见了,也不叫名字,只唤他“教化奴才”。蒋成弄得?天?u地,好不可怜。
  忽一日刑厅发了二梆,各役都来伺候,见官不曾出堂,大家席地坐了讲闲话。蒋成自知不合时宜,独自一人坐在围屏背后。众人中有一个道:“如今新到个算命的,叫做华阳山人,算得极准,说一句验一句。”又一个道:“果然,我前日去算,他说我驿马星明日进宫,第二日果然差往省城送礼。”又一个道:“他前日说我恩星次日到命,果然第二日赏了一张好牌。”
  众人道:“这等,我们明日都去试一试。”那算过的道:“他门前挨挤不开,要等半日才轮得着。”蒋成听见,思量道:“这等是个活神仙了。我蒋成偃蹇半世,将来不知可有个脱运的日子?本待也去算算,只是跟官的人,哪有半日工夫去等?”
  踌躇未了,刑厅三梆出堂。只见养济院有个孤老喊状,说妻子被同伴打坏,命在须臾,求老爷急救。刑厅初意原是不肯准的,只因看见蒋成立在阶下,便笑起来道:“唤那教化奴才上来。我一向不曾差你,谁知有你这个教化差人,又有一对教化的原被告,也是千载奇逢,就差你去拿。”标一根签丢下来,蒋成拾了,竟往养济院去。
  从一个命馆门前经过,招牌上写一行字道:华阳山人谈命,一字不着,不受命金。
  蒋成道:“这就是他们说的活神仙了。”掀帘一看,一个算命的也没有。心上思忖道:“难得他今日清闲,不如偷空进去算算,省得明日来遇着朋友,算得不好,被他齿笑。”走进去,把年月日时说了一遍。山人展开命纸,填了八字五星,仔细一看,忽然哼了一声,将命纸丢下地去,道:“这样命算他怎的?”蒋成道:“好不好也要算算,难道不好的命就是没有命钱的么?”山人道:“这样八字,我也不忍要你命钱。”蒋成道:“什么缘故?”山人道:“凡人命不好看运,运不好看星。你这命局已是极不好的了,从一岁看起,看到一百岁,要一日好运、一点好星也没有。你休怪我说,这样八字,莫说求名求利,就去募缘抄化,人见了你也要关门闭户的。”蒋成被这几句话说伤了心,不觉掉下泪来道:“先生,你说的话虽然太直,却也一字不差。我自从出娘肚皮,苦到如今,不曾舒眉一日,终日痴心妄想,要等个苦尽甘来。据老先生这等说,我后面没有好处了。这样日子过他怎的?不如早些死了的干净!”
  起先还是含泪,说到此处,不觉痛哭起来。山人劝他住又不住,教他去又不去,被他弄得没奈何,只得生个法子哄他出门。对他道:“你若要过上好日子,只除非把八字改一改,就有好处了。”蒋成道:“先生又来取笑,八字是生成的,怎么改得?”
  山人道:“不妨,我会改。”重新取一张命纸,将蒋成原八字只颠倒一颠倒,另排上五星运限,后面批上几句好话,折做几折,塞在蒋成袖中道:“以后人问你八字,只照这命纸上讲,还你自有好处。”蒋成知道是浑话,正要从头哭起,忽然有个皂头拿一根火签走进来道:“老爷拿你!”蒋成问什么事发,原来是养济院那个孤老等他不去拿人,又来禀官,故此刑厅差皂头来捉违限。蒋成吃了一惊,随他走进衙去。只见刑厅怒冲冲坐在堂上,见他一到,不容分说,把签连筒推下叫打。蒋成要辩,被行杖的一把拖下,袖中掉出一张纸来。刑厅道:“什么东西?取来我看。”门子拾将上去,刑厅展开,原来是张命纸。从头看了一遍,大惊道:“叫他上来。你这张命纸从哪里来的?是何人的八字?”蒋成道:“就是小人的狗命。”刑厅大笑道:“看你这个教化奴才不出,倒与我老爷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当下饶了打,退堂进去。
  到私衙见了夫人,不住地笑道:“我一向信命,今日才晓得命是没有凭据的。”夫人问:“怎见得?”刑厅道:“我方才打一个皂隶,他袖中掉下一张命纸,与我的八字一般一样。
  我做官,他做皂隶,也就有天渊之隔了,况且又是皂隶之中第一个落魄的,你道从哪里差到哪里?这等看来,命有什么凭据?”夫人道:“这毕竟是刻数不同了。虽然如此,他既与你同时降生,前世定有些缘法,也该同病相怜,把只眼睛看看他才是。”刑厅道:“我也有这个意思。”次日坐川堂,把蒋成叫进来,问他身上为何这等褴褛。蒋成哭诉从前之苦,刑厅不胜怜惜,吩咐衙内取出十两银子,教他买几件衣帽换了来听差。
  蒋成嗑头谢了出去,暗中笑个不了。
  随往典铺买了几件时兴衣服,又结了一顶瓦楞帽子,到混堂洗一个澡,从头至脚脱旧换新走出来。恰好遇着个磨镜的,挑了一担新磨的镜子。蒋成随着他一面走,一面照,竟不是以前的穷相。心上暗想道:“难道八字改了,相貌也改了不成?”
  走进衙门,合堂恭贺。又替他上个徽号,叫做“官同年。”那些穿绸着绢的,羡慕他这几件衣服,都叫做“御赐宫袍”。安息香也送他薰,茉莉花也送他戴,蒋成一时清客起来,弄得那六宫粉黛无颜色。自此以后,刑厅教他贴堂服事,时刻不离,有好票就赏他,有疑事就问他,竟做了腹心耳目。蒋成也不敢欺公作弊,地方的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倒扶持刑厅做了一任好官。古语道不差,官久自富。蒋成在刑厅手里不曾做一件坏法的事,不曾得一文昧心的钱,不上三年,也做了数干金家事,娶了妻,生了子,买了住房,只不敢奢华炫耀。
  忽一日想起:我当初若不是那个算命先生,哪有这般日子?
  为人不可忘本。办了几色礼,亲自上门去拜谢。华阳山人见了,不知是哪一门亲戚,问他姓名,蒋成道:“不肖是刑厅皂隶,姓蒋名成,向年为命运?}?x,来求先生推算。先生见贱造不好,替我另改一个八字,自改之后,忽然亨通,如今做了个小小人家,都是先生所赐,故此不敢忘恩,特来拜谢。”山人想了半日,才记起来道:“那是我见你啼哭不过,假设此法,宽慰你的。哪有当真改得的道理?”蒋成道:“彼时我也知道是笑话,不想后来如此如此”把刑厅见了命纸,回嗔作喜,自己因祸得福的话说了一遍。山人道:“世间哪有这等事?只怕还是你自己的命好,我当初看错了也不可知。你说来待我再算一算。”
  蒋成将原先八字说去,山人仔细看了一遍道:“原不差,这样八字,莫说成家,饭也没得吃的。你再把改的八字说来看。”
  蒋成因那张命纸是起家之本,时刻带在身边,怎敢丢弃?就在夹袋中取出来,与山人一看,山人大笑道:“确然是这个八字上发来的,若照这个命,你不但发财,后来还有官做。”蒋成大笑道:“先生又来取笑,我这个人家已是欺天枉人骗来的,还伯天公查将出来依旧要追了去,还想做什么官?”山人道:“既然前面验了,后面岂有不验之理?待我替你再判几句,留为后日之验。”提起笔来,又续上一个批语。蒋成袖了,作别而去。
  不上月余刑厅任满,钦取进京。临行对蒋成道:“我见你一向小心守法,不忍丢你,要带你进京,你可愿去?”蒋成道:“小的蒙老爷大恩,碎身难报,情愿跟去服侍老爷。”刑厅赏了银子安家。蒋成一路随行,到了京中,刑厅考选吏部,蒋成替他内外纠察,不许衙门作弊,尽心竭力,又扶持他做了一任好官。主人鉴他数载勤劳,没有什么赏犒,那时节朝中弊窦初开,异路前程可以假借,主人替他做个吏员脚色,拣个绝好县分,选了主簿出来;做得三年,又升了经历;两任官满还乡,宦囊竟以万计。却好又应着算命先生的话,这岂不是理之所无、事之所有的奇话?说来真个耳目一新。说话的,若照你这等说来,世上人的八字,都可以信意改得的了?古圣贤“死生由命、富贵在天”的话,难道反是虚文不成?看官,要晓得蒋成的命原是不好的,只为他在衙门中做了许多好事,感动天心,所以神差鬼使,教那华阳山人替他改了八字,凑着这段机缘。这就是《孟子》上“修身所以立命”的道理。究竟这个八字不是人改,还是天改的。又有一说,若不是蒋成自己做好事,怎能够感动天心?就说这个八字不是天改,竟是人改的也可。
  【评】
  这回小说与《太上感应篇》相为表里,当另刻一册,印它几千部,分送衙门人,自有无限阴功,强如修桥砌路。是便是了,只怕吃过洗心汤、烧过告天纸的,就看了它,也不见有甚好处。
  第四回  失千金福因祸至
  诗云:
  从来形体不欺人,燕颔封侯果是真。
  亏得世入皮相好,能容豪杰隐风尘。
  前面那一回讲的是“命”字,这一回却说个“相”字。相与命这两件东西,是造化生人的时节搭配定的。半斤的八字,还你半斤的相貌;四两的八字,还你四两的相貌,竟像天平上弹过的一般,不知怎么这等相称。若把两桩较量起来,赋形的手段比赋命更巧。怎见得他巧处?世上人八字相同的还多,任你刻数不同,少不得那一刻之中,也定要同生几个;只有这相貌,亿万苍生之内,再没有两个一样的。随你相似到底,走到一处,自然会异样起来。所以古语道:“人心之不同,有如其面。”这不同的所在已见他的巧了,谁知那相同的所在,更见其巧。若是相貌相同,所处的地位也相同,这就不奇了;他偏要使那贵贱贤愚相去有天渊之隔的,生得一模一样,好颠倒人的眼睛,所以为妙。当初仲尼貌似阳虎,蔡邕貌似虎贲,仲尼是个至圣,阳虎是个权奸,蔡邕是个富贵的文人,虎贲是个下贱的武士,你说哪里差到哪里?若要把孔子认做圣人,连阳虎也要认做圣人了;若要把虎贲认做贱相,连蔡邕也要认做贱相了。这四个人的相貌虽然毕竟有些分辩,只是这些凡夫俗眼哪里识别得来?从来负奇磊落之上,个个都恨世多肉眼不识英雄;我说这些肉眼是造化生来护持英雄的,只该感他,不该恨他,若使该做帝王的人个个知道他是帝王,能做豪杰的人个个认得他是豪杰,这个帝王、豪杰一定做不成了。项羽知道沛公该有天下,那鸿门宴上岂肯放他潜归?淮阴少年知道韩信后为齐王,那胯下之时岂肯留他性命?亏得这些肉眼,才隐藏得过那些异人。还有一说,若使后来该富贵的人都晓得他后来富贵,个个去趋奉他,周济他,他就预先要骄奢淫欲起来了,哪里还肯警心惕虑,刺股悬梁,造到那富贵的地步?所以造化生人使乖弄巧的去处都有一片深心,不可草草看过。如今却说一个人相法极高,遇着两个面貌一样的,一个该贫,一个该富,他却能分别出来。后来恰好合着他的相法,与前边敷演的话句句相反,方才叫做异闻。
  弘治年间,广东广州府南海县,有个财主姓杨,因他家资有百万之富,人都称他为杨百万。当初原以飘洋起家,后来晓得飘洋是桩险事,就回过头来,坐在家中,单以放债为事。只是他放债的规矩有三桩异样:第一桩,利钱与开当铺的不同,当铺里面当一两二两,是三分起息,若当到十两二十两,就是二分多些起息了。他翻一个案道,借得少的毕竟是个穷人,哪里纳得重利钱起?借得多的定是有家事的人,况且本大利亦大,拿我的本去趁出利来,便多取他些也不为虐。所以他的利钱论十的是一分,论百的是二分,论千的是三分。人都说他不是生财,分明是行仁政,所以再没有一个赖他的;第二桩,收放都有个日期,不肯零星交兑。每月之中、初一、十五收,初二、十六放。其余的日子,坐在家中与人打双陆、下象棋,一些正事也不做。人知道他有一定的规矩,不是日期再不去缠扰他;第三桩,一发古怪,他借银子与人,也不问你为人信实不信实,也不估你家私还得起还不起,只要看人的相貌何如。若是相貌不济,票上写得多的,他要改少了;若是相貌生得齐整,票上写一倍,他还借两倍与你。这是什么缘故?只因他当初在海上,遇个异人传授他的相法,一双眼睛竟是两块试金石,人走到他面前,一生为人的好歹、衣禄的厚薄,他都了然于胸中。这个术法别人拿去趁钱,他却拿来放债,其实放债放得着,一般也是趁钱。当初唐朝李世?e在军中选将,要相那面貌丰厚、像个有福的人,才教他去出征。那些卑微庸劣的,一个也不用。人问他什么缘故?他道薄福之人,岂可以成功名?也就是这个道理。
  杨百万只因有此相法,所以借去的银子,再没有一主落空。
  那时节南海县中有个百姓,姓秦名世良,是个儒家之子。
  少年也读书赴考,后来因家事萧条,不能糊口,只得废了举业,开个极小的铺子,卖些草纸灯心之类。常常因手头乏钞,要问杨百万借些本钱,只怕他的眼睛利害,万一相得不好,当面奚落几句,岂不被人轻贱?所以只管苦捱。捱到后面,一日穷似一日,有些过不去了,只得思量道:“如今的人,还要拿了银子去央人相面,我如今又不费一文半分,就是银子不肯借,也讨个终身下落了回来,有什么不好?”就写个五两的借票,等到放银的日期走去伺候。从清晨立到巳牌时分,只见杨百万走出厅来,前前后后跟了几十个家人,有持笔砚的,有拿算盘的,有捧天平的,有抬银子的。杨百万走到中厅,朝外坐下,就像官府升堂一般,吩咐一声收票。只见有数百人一齐取出票来,捱挤上去,就是府县里放告投文,也没有这等闹热。秦世良也随班拥进,把借票塞与家人收去,立在阶下,听候唱名。只见杨百万果然逐个唤将上去,从头至脚相过一番,方才看票。也有改多为少的,也有改少为多的。那改少为多的,兑完银子走下来,个个都气势昂昂,面上有骄人之色;那改多为少的,银子便接几两下来,看他神情萧索,气色暗然,好像秀才考了劣等的一般,个个都低头掩面而去。世良看见这些光景,有些懊侮起来道:“银子不过是借贷,终究要还,又不是白送的,为什么受人这等怠慢?”欲待不借,怎奈票子又被他收去。
  正在疑虑之间,只见并排立着一个借债的人,面貌身材与他一样,竟像一副印板印下来的。世良道:“他的相貌与我相同,他若先叫上去,但看他的得失,就是我的吉凶了。”不曾想得完,那人已唤上去了。世良定着眼睛看,侧着耳朵听,只见杨百万将此人相过一番,就查票上的数目,却是五百两。杨百万笑道:“兄哪里借得五百两起?”那人道:“不肖虽穷,也还有千金薄产,只因在家坐不过,要借些本钱到江湖上走走,这银子是有抵头的,怎见得就还不起?”杨百万道:“兄不要怪我说,你这个尊相,莫说千金,就是百金也留不祝无论做生意不做生意,将来这些尊产少不得同归于荆不如请回去坐坐,还落得安逸几年,省得受那风霜劳碌之苦。”那人道:“不借就是了,何须说得这等尽情!”讨了票子,一路唧唧哝哝,骂将出去。
  世良道:“兔死狐悲,我的事不消说了。”竟要讨出票子,托故回家,不想已被他唤着名字,只得上去讨一场没趣了下来。
  谁想杨百万看到他的相貌,不觉眼笑眉欢,又把他的手掌捏了一捏,就立起身来道:“失敬了。”竟查票子,看到五两的数目,大笑起来道:“兄这个尊相,将来的家资不在小弟之下,为什么只借五两银子?”世良道:“老员外又来取笑了。晚生家里四壁萧然,朝不谋夕,只是这五两银子还愁老员外不肯,怎么说这等过分的话,敢是讥诮晚生么?”杨百万又把他仔细一相道:“岂有此理,兄这个财主,我包得过。任你要借一千、五百,只管兑去,料想是有得还的。”世良道:“就是老员外肯借,晚生也不敢担当,这等量加几两罢。”杨百万道:“几两、几十两的生意岂是兄做的?你竟借五百两去,随你做什么生意,包管趁钱,还不要你费一些气力,受一毫辛苦,现现成成做个安逸财主就是。”说完,就拿笔递与世良改票,世良没奈何,只得依他,就在“五”字之下、“两”字之上夹一个“百”字进去。写完,杨百万又留他吃了午饭,把五百两银子兑得齐齐整整,教家人送他回来。
  世良暗笑道:“我不信有这等奇事,两个人一样的相貌,他有千金产业,尚且一厘不肯借他;我这等一个穷鬼,就拚五百两银子放在我身上,难道我果然会做财主不成?不要管他,他既拼得放这样飘海的本钱,我也拚得去做飘海的生意。闻得他的人家原是洋里做起来的,我如今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也到洋里去试试。”就与走番的客人商议,说要买些小货,跟去看看外国的风光。众人因他是读过书的,笔下来得,有用着他的去处,就许了相带同行,还不要他出盘费。世良喜极,就将五百两银子都买了绸缎,随众一齐下船。他平日的笔头极勤,随你什么东西,定要涂几个字在上面。又因当初读书时节,刻了几方图书,后来不习举业,没有用处,捏在手中,不住的东印西印,这也是书呆子的惯相。
  一日舟中无事,将自己绸缎解开,逐匹上用一颗图书,用完捆好,又在蒲包上写“南海秦记”四个大字。众人都笑他道:“你的本钱忒大,宝货忒多,也该做个记号,省得别人冒认了去。”世良脸上羞得通红,正要掩饰几句,忽听得舵工喊道:“西北方黑云起了,要起风暴,快收进岛去。”那些水手听见,一齐立起身来,落篷的落篷,摇橹的摇橹,刚刚收进一个岛内,果然怪风大作,雷雨齐来。后船收不及的,翻了几只。
  世良同满船客人,个个张牙吐舌,都说亏舵工收船得早。等了两个时辰,依旧青天皎洁,正要开船,只见岛中走出一伙强盗,虽不上十余人,却个个身长力大,手持利斧,跳上船来,喝道:“快拿银子买命!”众人看见势头不好,一齐跪下道:“我们的银子都买了货物,腰间盘费有限,尽数取去就是。”只见有个头目立在岸上,须长耳大,一表人材,对众人道:“我只要货物,不要银子,银子赏你们做盘费转去,可将货物尽搬上来。”众强盗得了钧令,一齐动手,不上数刻,剩下一只空船。
  头目道:“放你们去罢。”驾掌曳起风篷,方才离了虎穴。满船客人个个都号啕痛哭,埋怨道:“不该带了个没时运的人,累得大家晦气。”世良又恨自家命穷,又受别人埋怨,又虑杨百万这主本钱如何下落,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不上数日,依旧到了家中。思量道:“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如今本钱劫去,也要与他说个明白,难道躲得过世不成?”
  只得走到杨百万家,恰好遇着个收银的日子,那天平里面铿铿锵锵,好像戏台上的锣鼓,响个不祝等得他收完,已是将要点灯的时候。世良面上无颜,巴不得暗中相见。杨百万见他走到面前,吃一惊道:“你做什么生意,这等回头得快?就是得利,也该再做几转,难道就拿来还我不成?”世良听见,一发羞上加羞,说不出口,仰面笑了一笑,然后开谈。少不得是“惭愧”二字起头,就把买货飘洋、避风遇盗的话说了一遍,深深唱个喏道:“这都是晚生命薄,扶持不起,有负老员外培植之恩,料今生不能补报,只好待来世变为犬马,偿还恩债。”
  说完,立在旁边,低头下气,不知杨百万怎生发作,非骂即打。谁知他一毫也不介意,倒陪个笑脸道:“胜败乃兵家之常,做生意的人失风遇盗之事,哪里保得没有遭把?就是学生当初飘洋,十次之中也定然遇着一两次。自古道:‘生意不怕折,只怕歇。’你切不可因这一次受惊,就冷了求财之念,譬如掷骰子的,一次大输,必有一次大赢。我如今再借五百两与你,你再拿去飘洋,还你一本数十利。”世良听见,笑起来道:“老员外,你的本钱一次丢不怕,还要丢第二次么?”杨百万道:“我若不扶持你做个财主,人都要笑我没有眼睛。你放心兑去,只要把胆放泼些,不要说不是自己的本钱,畏首畏尾,那生意就做不开了。自古道:‘貌不亏人。’有你这个尊相,偷也偷个财主来。今晚且别,明日是放银的日期,我预先兑五百两等你。”世良别了。
  到第二日,当真又写一张借票,随众走去。只见果然有五百两银子封在那边,上面写一笔道:大富长者秦世良客本。
  众人的银子都不曾发,杨百万先取这一宗,当众人交与世良道:“银子你收去,我还有一句先凶后吉的话吩咐你。万一这主银子又有差池,你还来问我借。我的眼睛再不会错的,任你折本趁钱,总归到做财主了才祝”众人都把他细看,也有赞叹果然好相的,也有不则声的,都要办着眼睛看他做财主。
  世良谢了杨百万回来,算计道:“他的意思极好,只是吩咐的话决不可依。他教我把胆放泼些,我前番只因泼坏了事,如今怎么还好泼得?况且财主口里的话极是有准的,他方才那先凶后吉的言语不是什么好采头,切记要谨慎。飘洋的险事断然不可再试了,就是做别的生意,也要留个退步。我如今把二百两封好了,掘个地窖,藏在家中,只拿三百两去做生意。若是路上好走,没有惊吓,到第二次一齐带去作本。万一时运不通,又遇着意外之事,还留得一小半,回来又好别寻生理。”
  算计定了,就将二百两藏入地窖,三百两束缚随身,竟往湖广贩米。路上搭着一个老汉同行,年纪有六十多岁,说家主是襄阳府的经历,因解粮进京,回来遇着响马,把回批劫去,到省禀军门,军门不信,将家主禁在狱中。如今要进京去干文书来知会,只是衙门使用与往来盘费,须得三百余金。家主是个穷官,不能料理,将来决有性命之忧。说了一遍,竟泪下起来。
  世良见他是个义仆,十分怜悯,只是爱莫能助,与他同行同宿,过了几晚。
  一日宿在饭店,天明起来束装,不见了一个盛银子的顺袋。
  世良大惊,说店中有贼。主人家查点客人,单少了那个同行的老汉。世良知道被他拐去,赶了许多路,并无踪影,只得捶胸顿足,哭了一场,依旧回家。心上思量道:“亏我留个退步,若依了财主的话,如今屁也没得放了。”只得把地窖中的银子掘将起来,仍往湖广贩米。到了地头,寻个行家住下,因客多米少,坐了等货。
  一日见行中有个客人,面貌身材与世良相似,听他说话,也是广东的声音,世良问道:“兄数月之前可曾问杨百万借银子么?”那客人道:“去便去一次,他不曾有得借我。”世良道:“我道有些面善,那日小弟也在那边,听见他说兄的话过于莽戆,小弟也替兄不平。”那客人道:“他的话虽太直,眼睛原相得不差。小弟自他相过之后,弄出一桩人命官司,千金薄产费去三分之二。如今只得将余剩田地卖了二百金,出来做客,若趁钱便好,万一折本,就要合着他的话了。”世良道:“他的话断凶便有准,断吉一些也不验。”就将杨百万许他做财主、自己被劫被拐的话细说一番。那客人道:“我闻得他相中一人,说将来也有他的家事,不想就是老兄,这等失敬了。”
  就问世良的姓名,世良对他说过,少不得也回问姓名,他道:“小弟也姓秦,名世芳,在南海县西乡居祝”世良道:“这也奇了,面貌又相同,姓又相同,名字也像兄弟一般,前世定有些缘分,兄若不弃,我两个结为手足何如?”世芳道:“照杨百万的相法,老兄乃异日之陶朱,小弟实将来之饿莩,怎敢仰攀?”世良道:“休得取笑。”两人办下三牲,写出年纪生日,世芳为兄,世良为弟,就在神前结了金石之盟。两个搬做一房,日间促膝而谈,夜间抵足而睡,情意甚是绸缪。
  一日主人家道:“米到了,请兑银子买货。”世良尽为弟之道,让世芳先买。世芳进去取银子,忽然大叫起来道:“不好了,银子被人偷去了!”走出来埋怨主人家说:“我房里并无别人往来,毕竟是你家小厮送茶送饭看在眼里,套开锁来取去了。我这二百两不是银子,是一家人的性命。你若不替我查出来,我就死在你家,决不空手回去!”主人家道:“舍下的小厮俱是亲丁,决无做贼之理。这主银子毕竟到同房共宿的客人里面去查,查不出来,然后鸣神发咒,我主人家是没得赔的。”
  世芳道:“同房共宿的只有这个舍弟,他难道能做这样歹事不成?”主人家道:“你这兄弟又不是同宗共祖的,又不是一向结拜的,不过是萍水相逢,偶然投契,如今的盟兄盟弟里面无所不至的事都做出来,就是你信得他过,我也信他不过。”世良道:“这等说,明明是我偷来了,何不将我的行李取出来搜一搜?”主人家道:“自然要搜,不然怎得明白?”世良气忿忿走进房去,把行李尽搬出来,教世芳搜。世芳不肯搜,世良自己开了顺袋,取出一封银子道:“这是我自己的二百两,此外若再有一封,就是老兄的了。”主人家道:“怎么他是二百两,你恰好也是二百两,难道一些零头都没有?这也有些可疑。”
  就问世芳道:“你的银子是多少一封,每封是多少件数,可还记得?”世芳道:“我的银子是血产卖来的,与性命一般,怎么记不得?”就把封数件数说了一遍。主人家又问世良道:“你的封数件数也要说来,看对不对。”世良的银子原是借来就分开的,藏在地下已经两月,后面取出来见原封不动,就不曾解开,如今哪里记得?就答应道:“我的银子藏多时了,封数便记得,件数却记不得。”主人家道:“看兄这个光景也不像有银子藏多时的,这句话一发可疑。如今只看与他的件数对不对就知道了。”竟把银子拆开一看,恰好与世芳说的封数、件数一一相同。主人家道:“如今还有什么辨得?”就把银子递与世芳,世芳又细细看了一遍道:“数目也相同,银水也相似,只是纸包与字迹全然不是,也还有些可疑。”主人家道:“有你这样呆客人,他既偷了去,难道不会换几张纸包包,写几个字混混?如今银子查出来了,随你认不认,只是不要胡赖我家小厮。”说完,竟进去了。
  世良气得目定口呆,有话也说不出。世芳道:“贤弟,这桩事教劣兄也难处。欲待不认,我的银子查不出,一家性命难存;欲待认了,又恐有屈贤弟。如今只得用个两全之法。大家认些晦气,各分一半去做本钱,胡卢提结了这个局罢。”世良道:“岂有此理!若是小弟的银子,老兄分毫认不得;若是老兄的银子,小弟分毫取不得。事事都可以仗义,只有这项银子是仗不得义的。老兄若仗义让与小弟,就是独为君子;小弟若仗义让与老兄,就是甘为小人了。”世芳道:“这等怎么处?”
  世良道:“如今只好明之于神。若是老兄肯发咒,说此银断断是你的,小弟情愿空手回去;若是小弟肯发咒,说此银断断是我的,老兄也就说不得要袖手空回。小弟宁可别处请罪了。”
  世芳道:“贤弟不消这等固执,管仲是千古的贤人,他当初与鲍叔交财也有糊涂的时节。鲍叔知道他家贫,也朦胧不加责备。
  如今神圣面前不是儿戏得的,还是依劣兄,各分一半的是。”
  两个人争论不止,那些众客人与主人家都替世芳不服道:“明明是你的银子,怎么有得分与他?”又对世良道:“我这行里是财帛聚会的所在,不便容你这等匪人,快把饭钱算算称还了走。”世良是个有血性的人,哪里受得这样话起?就去请了城隍、关圣两分纸马,对天跪拜说:“这项银两若果然是我偷他的,教我如何如何。”只表自己的心,再不咒别人一句。拜完,将饭帐一算,立刻称还,背了包裹就走。世芳苦留不住,只得瞒了众人,分那一百两,赶到路上去送他,他只是死推不受。别了世芳,竟回南海,依旧去见杨百万,哭诉自己命穷,不堪扶植,辜负两番周济之恩,惭愧无地。说话之间,露出许多??|不安之态。杨百万又把好言安慰一番,到底不悔,还要把银子借他,被他再三辞脱。从此以后,纠集几个蒙童学生处馆过日。那些地方邻里因杨百万许他做财主,就把“财主”二字做了他的别号,遇见了也不称名,也不道姓,只叫“老财主”,一来笑他不替杨百万争气,二来见得杨百万的眼睛也会相错了人。
  却说秦世芳自别世良之后,要将银子买米,不想因送世良迟了一日,米被别人买去了,止剩下几百担稻子。主人家道:“你若不买,又有几日等货,不如买下来,自己砻做米,一般好装去卖,省得耽搁工夫。”世芳道:“也说得是。”就尽二百两银子买了,因有便船下瓜洲,等不得砻,竟将稻子搬运下船,要思量装到地头,舂做米卖。不想那一年淮杨两府饥馑异常,家家户户做种的稻子都舂米吃了,等到播种之际,一粒也无,稻子竟卖到五两一担。世芳货到,千人万人争买,就是珍珠也没有这等值钱。不上半月工夫,卖了一本十利,二百两银子变做二千,不知哪里说起。又在杨州买了一宗?{茶,装到京师去卖,京师一向只吃松萝,不吃?{茶的,那一年疫病大作,发热口干的人吃了?{茶,即便止渴,世芳的茶叶竟当了药卖。
  不上数月,又是一本十利。世芳做到这个地步,真是平地登仙,思量杨百万的说话,竟是狗屁,恨不得飞到家中,问他的嘴。
  就在京师搭了便船,路上又置些北货,带到扬州发卖。虽然不及以前的利息,也有个四五分钱。此时连本算来,将有三万之数。又往苏州买做绸缎,带回广东。
  ”不一日到了自家门前,货物都放在船上,自己一人先走进去。妻子见他回来,大惊小怪地问道:“你这一向在哪里,做些什么勾当?”世芳道:“我出门去做生意,你难道不晓得,要问起来?”妻子道:“这等,你生意做得何如?”世芳大笑道:“一本百利,如今竟是个大财主了。”妻子一发大惊道:“这等,你本钱都没有,把什么趁来的?”世芳道:“你的话好不明白,我把田地卖了二百两银子,带去做生意的,怎么说本钱都没有?”妻子道:“你那二百两银子现在家中,何曾带去?”世芳不解其故,只管定着眼睛相妻子。妻子道:“你那日出门之后,我晚间上床去睡,在枕头边摸着一封银子,就是那宗田价。只说你本钱掉在家中,毕竟要回来取,谁知望了一向,再不见到。我只怕你没有盘费,流落在异乡,你怎么倒会做起财主来?”世芳呆了半日,方才叹一口气道:“银子便趁了这些,负心人也做得够了。”妻子问什么缘故?世芳就将下处寻不见银子,疑世良偷去的话说了一遍。妻子道:“这等,你的本钱是那个人的银子了。
  银子虽是他的,时运却是你自己的。如今拚得把这二百两送去还他就是。”世芳道:“岂有此理,有本才有利,我若不是他这主本钱,莫说做生意,就是盘缠也没得回来。那时节把他的银子错来也罢了,还教他认一个贼去。仔细想来,我成得个什么人?如今只有一说,将本利一齐送去还他,随他多少分些与我,一来赔他当日之罪,二来也见我不是有意负心,这才是个男子。”妻子道:“自己天大的造化,趁得这主银子,怎么白白拿去送人?你就送与他,他只说自己本钱上生出来的,也决不感激你,为什么做这样呆事?”世芳见妻子不明道理,随口答应了几句,当晚把货物留在舟中,不发上岸,只说装到别处去卖。次日杀了猪羊,还个愿心,请邻舍吃盅喜酒。第三日坐了货船,竟往南海去访世良的踪迹。问到他家,只见一间稀破的茅屋,几堵倾塌的土墙,两扇柴门,上面贴一副对联道:数奇甘忍辱形秽且藏羞世芳见了,知道为他而发,甚是不安。
  推开门来,只见许多蒙童坐在那边写字,世良朝外坐了打嗑睡,衣衫甚是褴褛。世芳走到面前,叫一声“贤弟醒来”,世良吓出一身冷汗,还像世芳赶来羞辱他的一般,连忙走下来作揖,口里“千惭愧、万惭愧”,世芳作了一个揖,竟跪下来嗑头,口里只说“劣兄该死”,世良不知哪头事发,也跪下来对拜。
  拜完了分宾主坐下,世良问道:“老兄一向生意好么?”世芳道:“生意甚是趁钱,不上一年,做了上百个对合,这都是贤弟的福分。劣兄今日一来负荆请罪,二来连本连利送来交还原主,请贤弟验收。”世良大惊道:“这是什么说话?小弟不解。”
  世芳把到家见妻子,说本钱不曾带去的话述了一遍,世良笑一笑道:“这等说来,小弟的贼星出命了。如今事已长久,尽可隐瞒,老兄肯说出来,足见盛德。小弟是一个命薄之人,不敢再求原本,只是洗去了一个贼名,也是桩侥幸之事,心领盛情了。”世芳道:“说哪里话,劣兄若不是贤弟的本钱,莫说求利,就是身子也不得回家,岂有负恩之理?如今本利共有三万之数,都买了绸缎,现在舟中,贤弟请去发了上来。劣兄虽然去一年工夫,也不过是侥天之幸,不曾受什么辛苦。贤弟若念结义之情,多少见惠数百金,为心力之费则可;若还推辞不受,是自己独为君子,教劣兄做贪财负义的小人了。”说完,竟扯世良去收货。世良立住道:“老兄不要矫情,世上哪有自己求来的富贵,舍与别人之理?古人常道:‘不义取财,如以身为沟壑。’小弟若受了这些东西,只当把身子做了茅坑,凡世间不洁之物,都可以丢来了,这是断然不要的。”世芳变起脸来道:“贤弟若苦苦不受,劣兄把绸缎发上来,堆在空野之中,买几担干柴,放一把火,烧去了就是。”世良见他言词太执,只得陪个笑脸道:“老兄不要性急,今日晚了,且在小馆荒宿,明早再做商量,多少领些就是。”一边说,一边扯个学生到旁边,唧唧哝哝地商议,无非是要预支束修,好做东道主人之意。世芳知道了,就叫世良过来道:“贤弟不消费心,劣兄昨日到家,因一路平安,还个小愿,现带些祭余在船上,取来做夜宵就是。”世良也晓得束修预支不来,落得老实些,做个主人扰客。当晚叙旧谈心,欢畅不了。
  说话之间,偶然谈起杨百万来,世芳道:“他空负半生风鉴之名,一些眼力也没有,只劣兄一人就可见了。他说我无论做生意不做生意,千金之产,同归于荆我坐家的命虽然不好,做生意的时运却甚是亨通,如今这些货物虽不是自己的东西,料贤弟是仗义之人,多少决分些与我,我拿去营运起来,怕不挣个小小人家?可见他口里的话都是精胡说的,我明日要去问他的口,贤弟可陪我去,且看他把什么言语支吾?”世良道:“我去倒要去,只是借他一千银子,本利全无,不好见面。”
  世芳大笑道:“你如今有了三万,还愁什么一千?明日就当我面前,把本利算一算,发些绸缎还他就是了。”世良大喜道:“极说得是。”两个睡了一晚,次日是杨百万放银的日期。世芳道:“我若竟去问他,他决要赖口,说去年并无此话,你难道好替我证他不成?我如今故意写一张借票,只说问他借一千两银子,他若不借,然后翻出陈话来,取笑他一场,使他无言对我,然后畅快。”算计定了,就写票同世良走去,依旧照前番的规矩,先把票子递了,伺候唱名。唱到秦世芳的名字,世芳故意装做失志落魄的模样,走上去等他相。杨百万从头至脚大概看了一遍,又把他脸上仔仔细细相了半个时辰,就对家人道:“兑与他不妨,还得起的。”世芳道:“老员外相仔细些,万一银子放落空不要懊侮。”杨百万道:“若是去年借与你,就要落空;今年借去,再不会落空的。”世芳道:“原来老员外也认得是去年借过的,既然如此,同是一个人,为什么去年就借不起,今年就借得起?难道我的脸上多生出一双耳朵,另长出一个鼻子来了不成?”杨百万道:“论你相貌,是个彻底的穷人,只是脸上气色比去年大不相同。去年是一团的滞气,不但生意不趁钱,还有官府口舌,我若把银子借你,只好贴你打官司;你如今脸上,不但滞气没有了,又生出许多阴骘纹来,毕竟做了天大一件好事,才有这等气色,将来正要发财。你如今莫说一千,二千也只管借去。只是有一句话要吩咐你,你自己的福分有限,须要帮着个大财主,与他合做生意,沾些时运过来,还你本少利多;若自己单枪独马去做,虽不折本,也只好趁些蝇头小利而已。”世芳被他这些话说得毛骨惊然,不觉跪下来道:“老员外不是凡人,乃是神仙下界点化众生的,敢不下拜。”杨百万扶起来道:“怎见得我是神仙?”世芳道:“晚生今日不是来借银子,是来问口的,不想晚生的毛病,句句被老员外说着,不但不敢问口,竟要写伏辩了。”就把去年相了回去,弄出人命官司,后来卖田作本,掉在家中不曾带去,错把世良的银子认做本钱,拿去做生意屡次得采,回来知道缘故,将本利送还世良的话,备细说过一遍。世良也走过去说:“去年湖广相遇的,就是这位仁兄。他如今连本利送来还我,我决无受他之理。烦老员外劝他,将货物装回,省得陷人于不义。”杨百万听了,仰天大笑一顿,对众人道:“我杨老儿的眼睛可会错么?”指着世良道:“我去年原说他,随你折本趁钱,总归到做财主了才祝如今折本折出上万银子来,可是折出来的财主么?我又说他不要费一毫气力,受一毫辛苦,现现成成做个安逸财主。如今别人替他走过千山万水,趁了银子送上门来,可是个安逸财主么?”阶下立着数百人,齐声喝采道:“好相法,真是神仙!莫说秦兄该下跪,连我们都要拜服了。”
  杨百万又仰天笑了一顿,对世良道:“这主钱财,你要辞也辞不得,不是我得罪他讲,他若不发这片好心,做这桩好事,莫说三万,就是三十万也依旧会去的。我如今替你酌处,一个出了本钱,一个费了心力,对半均分,再没得说。”世芳道:“既蒙老员外吩咐,不敢不遵。只是这项本钱,原是他借老员外的,利钱自然该在公帐里除,难道教他独认不成?”杨百万道:“也说得是。”就叫家人把利钱一算,连本结个总帐,共该一千三百两。世芳要一总除还,世良不肯道:“你只受得二百两,其余的你不曾见面,难道强盗劫去的、拐子拐去的也要你认不成?”杨百万道:“一发说得是。”就依世良,只算二百两的本利。世芳教人发了几箱绸缎,替他交明白了。杨百万又替他把船上货物对半分开,世良的发了上岸,世芳的留在舟中。当晚杨百万大排筵席,做戏相待,一来旌奖他二人尚义,二来夸示自家的相法不差。
  世芳第二日别了世良将一半货物装载回去。走到自家门前,只见两扇大门忽然粉碎,竟像刀斫斧砍的一般。走进去问妻子,妻子睡在床上叫苦连天。问她什么缘故?妻子道:“自从你去之后,夜间有上百强盗打进门来,说你有几万银子到家,将我捆了,教拿银子买命。我说银子货物都是丈夫带出去了,他只不信,直把我吊到天明方才散去。如今浑身紫胀,命在须臾。”
  世芳听了,叹口气道:“杨百万活神仙也!他说我若不起这点好心,银子终究要去,如今一发验了。若不是我装去还他,放在家中,少不得都被强盗劫去。这等看起来,我落得做了一个好人,还拾到一半货物。”妻子道:“如今有了这些东西,乡间断然住不得了,趁早进城去。”世芳道:“杨百万原教我帮着个财主,沾他些时运,我如今看起来,以前的时运分明是世良兄弟的了。我何不搬进城去,依傍着他,莫说再趁大钱,就是保得住这些身家,也够得紧了。”就把家伙什物连妻子一齐搬下货船,依旧载到城中,与世良合买一所厅房同祝结契的朋友做了合产的兄弟,况且面貌又不差,不认得的竟说是同胞手足。
  一日世良与世芳商议道:“这些绸缎在本处变卖没有什么利钱,你何不同了飘洋的客人到番里去走走,趁着好时运,或者飘得着也不可知。”世芳道:“我也正有此意。”就把妻子托与世良照管,将两家分开的货物依旧合将拢来,世芳载去飘洋不提。
  却说南海到了一个新知县,是个贡士出身,由府幕升来的。
  到任不多时,就差人访问:“这边有个百姓,叫做秦世良,请来相会。”差人问到世良家里,世良道:“我与他并无相识,天下同名同姓的多,决不是我。”差人道:“是不是也要进去见见。”就把世良扯到县中,传梆进去,知县请进私衙,教世良在书房坐了一会。只见帘里有人张了一张,走将进去,知县才出来相见。世良要跪,知县不肯,竟与他分庭抗礼,对面送坐。把世良的家世问了一遍,就道:“本县闻得台兄是个儒雅之士,又且素行可嘉,所以请来相会。以后不要拘官民之礼,地方的利弊常来赐教,就是人有什么分上相央,只要顺理,本县也肯用情,不必过于廉介。”世良谢了出去,思量道:“我与他无一面之交,又没有人举荐,这是哪里说起,难道是我前世的父亲不成?”隔了几时,又请进去吃酒,一日好似一日。
  地方上人见知县礼貌他,哪个不趋奉,有事就来相央。替他进个徽号,叫做“白衣乡绅”。坏法的钱他也不趁,顺礼的事他也不辞,不上一年,受了知县五六千金之惠。一日进去吃酒,谈到绸缪之处,世良问道:“治民与老爷前世无交,今生不熟,不知老爷为什么缘故一到就问及治民,如今天高地厚之恩再施不厌,求老爷说个明白,好待治民放心。”知县道:“这个缘故论礼是不该说破的,我见兄是盛德之人,且又相知到此,料想决不替我张扬,所以不妨直告。我前任原是湖广襄阳府的经历,只因解粮进京,转来失了回批,军门把我监禁在狱。我着个老仆进京干部文来知会,老仆因我是个穷官,没有银子料理,与兄路上同行,见兄有三百两银子带在身边,他只因救主心坚,就做了桩不良之事,把兄的银子拐进京去,替我干了部文下来,我才能够复还原职。我初意原要设处这项银子差人送来奉还的,不想机缘凑巧,我就升了这边的知县,所以一到就请兄相会。
  又怕别人来冒认,所以留在书房,教老仆在帘里识认,认得是了,我才出来相会。后来用些小情,不过是补还前债的意思,没有什么他心。”说完了,就叫老仆出来,嗑头谢罪。世良扶起道:“这等,你是个义士了,可敬可敬。”世良别了知县出去,绝口不提,自此以后往来愈加稠密。
  却说世芳开船之后,遇了顺风,不上一月,飘到朝鲜。一般也像中国,有行家招接上岸,替他寻人发卖。一日闻得公主府中要买绸缎,行家领世芳送货上门,请驸马出来看货。那驸马耳大须长,绝好一个人品,会说中国的话,问世芳道:“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世芳道:“小客姓秦,名世芳,是南海人。”驸马道:“这等,秦世良想是你兄弟么?”世芳道:“正是,不知千岁哪里和他熟?”驸马道:“我也是中国人,当初因飘洋坏了船只,货物都沉在海中,喜得命不该死,抱住一块船板浮入岛内。因手头没有本钱,只得招集几个弟兄劫些货物作本。后面来到这边,本处国王见我相貌生得魁梧,就招我做驸马。我一向要把劫来的资本加利寄还中国之人,只是不晓得原主的名字。内中有一宗绸缎,上面有秦世良的图书字号,所以留心访问,今日恰好遇着你,也是他的造化。我如今一倍还他十倍,烦你带去与他。你的货不消别卖,我都替你用就是了。”说完,教人收进去,吩咐明日来领价。世芳过了一晚,同行家走去,果然发出两宗银子,一宗是昨日的货价,一宗是寄还世良的资本。
  世芳收了,又教行家替他置货。不数日买完,发下本船,一路顺风顺水,直到广州。
  世良见世芳回来,不胜之喜,只晓得这次飘洋得利,还不晓得讨了陈帐回来。世芳对他细说,方才惊喜不了。常常对着镜子自己笑道:“不信我这等一个相貌,就有这许多奇福。奇福又都从祸里得来,所以更不可解。银子被人冒认了去,加上百倍送还,这也够得紧了。谁想遇着的拐子,又是个孝顺拐子,撞着的强盗,又是个忠厚强盗,个个都肯还起冷帐来,哪里有这样便宜失主!”世良只因色心淡薄,到此时还不曾娶妻。杨百万十分爱他,有个女儿新寡,就与他结了亲,妆奁甚厚,一发锦上添花。与世芳到老同居,不分尔我。后来直富了三代才)祝*看官,你说这桩故事,奇也不奇?照秦世良看起来,相貌生得好的,只要不做歹事,后来毕竟发积,粪土也会变做黄金;照秦世芳看起来,就是相貌生得不好的,只要肯做好事,一般也会发积,饿莩可以做得财主。我这一回小说,就是一本相书。
  看官看完了,大家都把镜子照一照,生得上相的不消说了,万一尊容欠好,须要千方百计弄出些阴骘纹来,富贵自然不求而至了。只是一件,这回小说,一百个人看见,九十九个不信,都道“财与命相连,如今的人论钱论分,尚且与人争夺;哪里有自己趁了几万银子,载上门去送与人的?这都是捏出来的谎话”;不知轻财重义的人,莫说当初,就是如今也还有。只是自己做不出来,眼睛又不曾看见,所以就觉得荒唐。我且再说一个现在的人,只举他生平一事,借来做个证)据。*浙江省城内,有个姓柴的乡绅,是先朝参议公之子。兄弟并无一人,妹子倒有六个,一个是同胞生的,三个是继母生的,两个是庶母生的。继母嫁来之时,妆奁极厚,莫说资财之多,婢仆之盛,就是金珠也值数千金。后来尊公作了,继母也作了,从来父之待女,尚不能与儿子一般,况且兄之待妹,岂能够与手足一样?
  独他不然,把尊公所遗的宦橐,竟作七股分开,自己得一分,六个妹子各得一分。姊妹与兄弟一样分家,这是从古仅见之事。
  父亲的宦资既然分与姊妹,继母的奁资也该分与自家了?他又不然,珍珠不留一粒,金子不留一分,僮仆不留一个,尽与继母所生之三女,做个楚弓楚得,并同胞、庶母之妹,皆不得与焉。庶母所生之妹未嫁之时,其夫家有事,曾将田产来卖与他,他一一承受,每年替他办粮,把租米所粜的银子一毫不动;待遣嫁之时,连文券一齐交付与他,做个完壁归赵。至于同胞的妹子,丈夫中了进士,若把势利的人,就要偏厚他些了;他反于奁资之内,除去一千金,道她做了夫人,不愁没得穿戴,该损些下来,加厚诸妹。待同胞者如此,待继母、庶母者又如此,即此一事之中,具有几桩盛德。看官,你说这样的事,可是今人做得出的?他却不是古人,年纪不过六十多岁,因是野史,不便载名。自己也举了孝廉,儿子也登了仕路,可见盛德之人,自有盛德之报。这桩事杭州人没有一个不赞他的,难道也是谎话不成?但凡看书的,遇着忠孝节义之事,须要把无的认作有,虚的认做实,才起发得那种愿慕之心;若把“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这两句话,预先横在胸中,那希圣希贤之事,一世也做不来了。
  【评】
  人都羡慕秦世良,我独羡慕秦世芳。秦世良的财主是天做的,秦世芳的财主是人做的。天做的财主学不来,羡慕他没用处;人做的财主学得来,羡慕他有用处。
  第五回  女陈平计生七出
  词云:
  女性从来似水,人情近日如丸。《春秋》责备且从宽,莫向长中索短。治世“柏舟”易矢,乱离节操难完。靛缸捞出白齐纨,纵有千金不换。
  话说“忠孝节义”四个字,是世上人的美称,个个都喜欢这个名色。只是奸臣口里也说忠,逆子对人也说孝,奸夫何曾不道义,淫妇未尝不讲节,所以真假极是难辨。古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要辨真假,除非把患难来试他一试。
  只是这件东西是试不得的,譬如金银铜锡,下炉一试,假的坏了,真的依旧剩还你;这忠孝节义将来一试,假的倒剩还你,真的一试就试杀了。我把忠孝义三件略过一边,单说个节字。
  明朝自流寇倡乱,闯贼乘机,以至沧桑鼎革,将近二十年,被掳的妇人车载斗量,不计其数,其间也有矢志不屈,或夺刀自刎、或延颈受诛的,这是最上一乘,千中难得遇一;还有起初勉强失身,过后深思自愧、投河自缢的,也还叫做中上;又有身随异类、心系故乡、寄信还家、劝夫取赎的,虽则腆颜可耻,也还心有可原,没奈何也把她算做中下;最可恨者,是口餍肥甘、身安罗绮、喜唱大调、怕说乡音、甚至有良人千里来赎、对面不认原夫的,这等淫妇,才是最下一流,说来教人腐心切齿。虽曾听见人说,有个仗义将军,当面斩淫妇之头,雪前夫之恨,这样痛快人心的事,究竟只是耳闻,不曾目见。看官,你说未乱之先,多少妇人谈贞说烈,谁知放在这欲火炉中一炼,真假都验出来了。那些假的如今都在,真的半个无存,岂不可惜。我且说个试不杀的活宝,将来做个话柄,虽不可为守节之常,却比那忍辱报仇的还高一等。看官,你们若执了《春秋》责备贤者之法,苛求起来,就不是末世论人的忠厚之道了。
  崇祯年间,陕西西安府武功县乡间有个女子,因丈夫姓耿,排行第二,所以人都叫她耿二娘。生来体态端庄、丰姿绰约自不必说,却又聪慧异常,虽然不读一句书,不识一个字,她自有一种性里带来的聪明。任你区处不来的事,遇了她,她自然会见景生情,从人意想不到之处生个妙用出来,布摆将去。做的时节,人都笑她无谓,过后思之,却是至当不易的道理。在娘家做女儿的时节,有个邻舍在河边钓鱼,偶然把钓钩含在口里与人讲话,不觉地吞将下去,钩在喉内。线在手中,要扯出来,怕钩住喉咙;要咽下去,怕刺坏肚肠。哭又哭不得,笑又笑不得,去与医生商议,都说医书上不曾载这一款,哪里会医?
  那人急了,到处逢人问计。二娘在家听见,对阿兄道:“我有个法儿,你如此如此去替他扯出来。”其兄走到那家道:“有旧珠灯取一盏来。”那人即时取到。其兄将来拆开,把糯米珠一粒一粒穿在线上,往喉咙里面直推,推到推不去处,知道抵着钩了,然后一手往里面勒珠,一手往外面抽线,用力一抽,钩扯直了从珠眼里带将出来,一些皮肉不损,无人不服她好计。
  到耿家做媳妇,又有个妯娌从架上拿箱下来取衣服,取了衣服依旧把箱放上架去,不想架太高,箱太重,用力一擎,手骨兜住了肩骨,箱便放上去了,两手朝天,再放不下,略动一动,就要疼死。其夫急得没主意,到处请良医,问三老,总没做理会处。其夫对二娘道:“二娘子,你是极聪明的,替我生个主意。”二娘道:“要手下来不难,只把衣服脱去,教人揉一揉就好了。只是要几个男子立在身边,借他阳气蒸一蒸,筋脉才得和合。只怕她害羞不肯。”其夫道:“只要病好,哪里顾得!”
  就把叔伯兄弟都请来周围立住,把她上身衣服脱得精光,用力揉了一会,只不见好。又去问二娘,二娘道:“四肢原是通连的,单揉手骨也没用,须把下身也脱了,再揉一揉腿骨,包你就好。”其夫走去,替她把裙脱了,解到裤带,其妇大叫一声“使不得”,用力一挣,两手不觉朝下,紧紧捏住裤腰。彼时二娘立在窗外,便走进去道:“恭喜手已好了,不消脱罢。”
  原来起先那些揉四肢、借阳气的话,都是哄她的,料她在人面前决惜廉耻,自然不顾疼痛,一挣之间,手便复旧,这叫做“医者意也”。众人都大笑道:“好计,好计!”从此替她进个徽号,叫做女陈平。但凡村中有疑难的事,就来问计。二娘与二郎,夫妻甚是恩爱,虽然家道贫穷,她惯会做无米之炊,绩麻拈草,尽过得去。
  忽然流贼反来,东蹂西躏,男要杀戮,女要奸淫,生得丑的,淫欲过了,倒还丢下;略有几分姿色的,就要带去。一日来到武功相近地方,各家妇女都向二娘问计。二娘道:“这是千百年的一劫,岂是人谋算得脱的?”各妇回去,都号啕痛哭,与丈夫永诀。也有寻剃刀的,也有买人言的,带在身边,都说等贼一到,即寻自尽,决不玷污清白之身。耿二郎对妻子道:“我和你死别生离,只在这一刻了。”二娘道:“事到如今,也没奈何。我若被他掳去,决不忍耻偷生,也决不轻身就死。
  须尽我生平的力量,竭我胸中的智巧去做了看。若万不能脱身,方才上这条路;倘有一线生机,我决逃回来,与你团聚。贼若一到,你自去逃生,切不可顾恋着我,做了两败俱伤。我若去后,你料想无银取赎,也不必赶来寻我,只在家中死等就是。”
  说完,出了几点眼泪,走到床头边摸了几块破布放在袖中;又取十个铜钱,教二郎到生药铺中去买巴豆。二郎道:“要它何用?”二娘道:“你莫管,我自有用处。”二郎走出门,众人都拦住问道:“今正作何料理?”二郎把妻子的话叙述了一遍,又道:“他寻几块破布带在身边,又教我去买巴豆,不知何用?”众人都猜她意思不出。二郎买了巴豆回来,二娘敲去了壳,取肉缝在衣带之中,催二郎远避,自己反梳头匀面,艳妆以待。
  不多时,流贼的前锋到了。众兵看见二娘,你扯我曳。只见一个流贼走来,标标致致,年纪不上三十来岁,众兵见了,各各走开。二娘知道是个头目,双膝跪下道:“将爷求你收我做了婢妾罢。”那贼头慌忙扶起道:“我掳过多少妇人,不曾见你这般颜色。你若肯随我,我就与你做结发夫妻,岂止婢妾?
  只是一件,后面还有大似我的头目来,见你这等标致,他又要夺去,哪里有得到我?”二娘道:“不妨,待我把头发弄蓬松了,面上搽些锅煤,他见了我的丑态,自然不要了。”贼头搂住连拍道:“初见这等有情,后来做夫妻,还不知怎么样疼热?”二娘妆扮完了,大队已到。总头查点各营妇女,二娘掩饰过了。贼头放下心,把二娘锁在一间空房,又往外面掳了四五个来,都是二娘的邻舍,交与二娘道:“这几个做你的丫鬟使婢。”到晚教众妇煮饭烧汤,贼头与二娘吃了晚饭,洗了脚手,二娘欢欢喜喜脱了衣服,先上床睡,贼头见了二娘雪白的肌肤,好像:馋猫遇着肥鼠,饿鹰见了嫩鸡。
  自家的衣服也等不得解开,根根衣带都扯断,身子还不曾上肚,那翘然一物已到了穴边,用力一抵,谁想抵着一块破布。
  贼头道:“这是什么东西?”二娘从从容容道:“不瞒你说,我今日恰好遇着经期,月水来了。”贼头不信,拿起破布一闻,果然烂血腥气。二娘道:“妇人带经行房,定要生玻你若不要我做夫妻,我也禁你不得;你若果有此意,将来还要生儿育女,权且等我两夜。况且眼前替身又多,何必定要把我的性命来取乐。”贼头道:“也说得是,我且去同她们睡。”二娘又搂住道:“我见你这等年少风流,心上爱你不过。只是身不自由。你与她们做完了事,还来与我同睡,皮肉靠一靠也是甘心的。”贼头道:“自然。”他听见二娘这几句肉麻的话,平日官府招不降的心,被她招降了;阎王勾不去的魂,被她勾去了。
  勉强爬将过去,心上好不难丢。
  看官,你说二娘的月经为什么这等来得凑巧?原来这是她初出茅庐的第一计。预先带破布,正是为此。那破布是一向行经用的,所以带血腥气,掩饰过这一夜,就好相机行事了。彼时众妇都睡在地下,贼头放出平日打仗的手段来,一个个交锋对垒过去,一来借众妇权当二娘发泄他一天狂兴,二来要等二娘听见,知道他本事高强。众妇个个欢迎,毫无推阻。预先带的人言、剃刀,只做得个备而不用;到那争锋夺宠的时节,还像恨不得把人言药死几个,剃刀割死几个,让他独自受用,才称心的一般。二娘在床上侧耳听声,看贼头说什么话。只见他雨散云收,歇息一会,喘气定了,就道:“你们可有银子藏在何处么?可有首饰寄在谁家么?”把众妇逐个都问将过去。内中也有答应他有的,也有说没有的,二娘暗中点头道:“是了。”贼头依旧爬上床来,把二娘紧紧搂住,问道:“你丈夫的本事比我何如?”二娘道:“万不及一,不但本事不如,就是容貌也没有你这等标致,性子也没有你这等温存,我如今反因祸而得福了。
  只是一件,你这等一个相貌,哪里寻不得一碗饭吃,定要在鞍马上做这等冒险的营生?”贼头道:“我也晓得这不是桩好事,只是如今世上银子难得,我借此掳些金银,够做本钱,就要改邪归正了。”二娘道:“这等,你以前掳的有多少了?”
  贼头道:“连金珠首饰算来,也有二千余金。若再掳得这些,有个半万的气候,我就和你去做老员外、财主婆了。”二娘道:“只怕你这些话是骗我的,你若果肯收心,莫说半万,就是一万也还你有。”贼头听见,心上跳了几跳,问道:“如今在哪里?”二娘道:“六耳不传道,今晚众人在此,不好说得,明夜和你商量。”贼头只得勉强捱过一宵,第二日随了总头,又流到一处。预先把众妇安插在别房,好到晚间与二娘说话。
  才上床就问道:“那万金在哪里?”二娘道:“你们男子的心肠最易改变,如今说与我做夫妻,只怕银子到了手,又要去寻好似我的做财主婆了。
  你若果然肯与我白头相守,须要发个誓,我才对你讲。”
  贼头听见,一个筋斗就翻下床来,对天跪下道:“我后来若有变更,死于万刃之下。”二娘搀起道:“我实对你说,我家公公是个有名财主,死不多年,我丈夫见东反西乱,世事不好,把本钱收起,连首饰酒器共有万金,掘一个地窖埋在土中。你去起来,我和你一世哪里受用得尽?”贼头道:“恐怕被人起去了。”二娘道:“只我夫妻二人知道,我的丈夫昨日又被你们杀了,是我亲眼见的。如今除了我,还有哪个晓得?况又在空野之中,就是神仙也想不到。只是我自己不好去,怕人认得。
  你把我寄在什么亲眷人家,我对你说了那个所在,你自去起。”
  贼头道:“我们做流贼的人,有什么亲眷可以托妻寄子?况且那个所在,生生疏疏,教我从哪里掘起?毕竟与你同去才好。”
  二娘道:“若要同行,除非装做叫化夫妻,一路乞丐而去,人才认不出。”贼头道:“如此甚好。既要扮做叫化,这辎重都带不得了,将来寄放何处?”二娘道:“我有个道理,将来捆做一包,到夜间等众人睡静,我和你抬去丢在深水之中,只要记着地方,待起了大窖转来,从此经过,捞了带去就是。”
  贼头把她搂住,“心肝乖肉”叫个不了,道她又标致,又聪明,又有情意:“我前世不知做了多少好事,修得这样一个好内助也够得紧了,又得那一主大妻财。”当晚与二娘交颈而睡。料想明日经水自然干净,预先养精蓄锐,好奉承财主婆,这一晚竟不到众妇身边去睡。
  到第三日,又随总头流到一处。路上恰好遇着一对叫化夫妻,贼头把他衣服剥下,交与二娘道:“这是天赐我们的行头了。”又问二娘道:“经水住了不曾?”二娘道:“住了。”
  贼头听见,眉欢眼笑,摩拳擦掌,巴不得到晚,好追欢取乐。
  只见二娘到午后,忽然睡倒在床,娇啼婉转,口里不住叫痛。
  贼头问她哪里不自在,二娘道:“不知什么缘故,下身生起一个毒来,肿得碗一般大,浑身发寒发热,好不耐烦。”贼头道:“生在那里?”二娘举起纤纤玉指,指着裙带之下。贼头大惊道:“这是我的命门,怎么生得毒起?”就将她罗裙揭起,绣裤扯开,把命门一看,只见:玉肤高耸,紫晕微含。深痕涨作浅痕,无门可入;两片合成一片,有缝难开。好像蒸过三宿的馒头,又似浸过十朝的淡菜。
  贼头见了,好不心疼。替她揉了一会,连忙去捉医生,讨药来敷,谁想越敷越肿。哪里晓得这又是二娘的一计?她晓得今夜断饶不过,预先从衣带中取出一粒巴豆,拈出油来,向牝户周围一擦。原来这件东西极是利害的,好好皮肤一经了它,即时臃肿,她在家中曾见人验过,故此买来带在身边。这一晚,贼头搂住二娘同睡,对二娘道:“我狠命熬了两宵,指望今夜和你肆意取乐,谁知又生出意外的事来,叫我怎么熬得过?如今没奈何,只得做个太监行房,摩靠一摩靠罢了。”说完,果然竟去摩靠起来。二娘大叫道:“疼死人,挨不得!”将汗巾隔着手,把他此物一捏。原来二娘防他此着,先把巴豆油染在汗巾上,此时一捏,已捏上此物,不上一刻,烘然发作起来。
  贼头道:“好古怪,连我下身也有些发寒发热,难道靠得一靠就过了毒气来不成?”起来点灯,把此物一照,只见肿做个水晶棒槌。从此不消二娘拒他,他自然不敢相近。二娘千方百计,只保全这件名器,不肯假人,其余的朱唇绦舌,嫩乳酥胸,金莲玉指,都视为土木形骸,任他含咂摩捏,只当不知,这是救根本、不救枝叶的权宜之术。
  睡到半夜,贼头道:“此时人已睡静,好做事了。”同二娘起来,把日间捆的包裹抬去丢在一条长桥之下。记了桥边的地方,认了岸上的树木,回来把叫化衣服换了,只带几两散碎银子随身,其余的衣服行李尽皆丢下,瞒了众妇,连夜如飞地走。
  走到天明,将去贼营三十里,到店中买饭吃。二娘张得贼眼不见,取一粒巴豆拈碎,搅在饭中。贼头吃下去,不上一个时辰,腹中大泻起来。行不上二三里路,到登了十数次东。到夜间爬起爬倒,泻个不祝第二日吃饭,又加上半粒,好笑一个如狼似虎的贼头,只消粒半巴豆,两日工夫,弄得焦黄精瘦,路也走不动,话也说不出,晚间的余事,一发不消说了。贼头心上思量道:“妇人家跟着男子,不过图些枕边的快乐。她前两夜被经水所阻,后两夜被肿毒所误,如今经水住了,肿毒消了,正该把些甜头到她,谁想我又屙起痢来。要勉强奋发,怎奈这件不争气的东西,再也扶它不起。”心上好生过意不去,谁知二娘正为禁止此事。自他得病之后,愈加殷勤,日间扶他走路,夜间搀他上炕,有时爬不及,泻在席上,二娘将手替他揩抹,不露一毫厌恶的光景。贼头流泪道:“我和你虽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我害了这等龌龊的病,你不但不憎嫌,反愈加疼热,我死也报不得你的大恩。”二娘把好话安慰了一番。
  第三日行到本家相近地方,隔二三里寻一所古庙住下。吃饭时,又加一粒巴豆。贼头泻倒不能起身,对二娘道:“我如今元气泻尽,死多生少,你若有夫妻之情,去讨些药来救我,不然死在目前了。”二娘道:“我明日就去赎药。”次日天不亮,就以赎药为名,竟走到家里去。耿二郎起来开门,恰好撞着妻子,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哪里喜欢得了?问道:“你用什么计较逃得回来?”二娘把骗他起窖的话大概说了几句。二郎只晓得她骗得脱身,还不知道她原封未动。对二娘道:“既然贼子来在近处,待我去杀了他来。”二娘道:“莫慌,我还有用他的所在。你如今切不可把一人知道,星夜赶到某处桥下,深水之中有一个包裹,内中有二千多金的物事,取了回来,我自有处。”二郎依了妻子的话,寂不通风,如飞赶去。二娘果然到药铺讨了一服参苓白术散,拿到庙中,与贼头吃了,肚泻止了十分之三。将养三四日,只等起来掘窖。二娘道:“要掘土,少不得用把锄头,待我到铁匠店中去买一把来。”又以买锄头为名,走回家去,只见桥下的物事,二郎俱已取回。二娘道:“如今可以下手他了。只是不可急遽,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可差了一着。”说完换了衣服,坐在家中,不往庙中去了。
  二郎依计而行,拿了一条铁索,约了两个帮手,走到庙中,大喝一声道:“贼奴!你如今走到哪里去?”贼头吓得魂不附体。
  二郎将铁索锁了,带到一个公众去处,把大锣一敲,高声喊道:“地方邻里,三党六亲,都来看杀流贼!”众人听见,都走拢来。
  二郎把贼头捆了,高高吊起,手拿一条大棍,一面打一面问道:“你把我妻子掳去,奸淫得好!”贼头道:“我掳的妇人也多,不知哪一位是你的奶奶?”二郎道:“同你来的耿二娘,就是我的妻子。”贼头道:“她说丈夫眼见杀了,怎么还在?这等看起来,以前的话都是骗我的了。只是一件,我掳便掳她去,同便同她来,却与她一些相干也没有,老爷不要错打了人。”二郎道:“利嘴贼奴,你同她睡了十来夜,还说没有相干,哪一个听你?”擎起棍子又打。贼头道:“内中有个缘故,容我细招。”二郎道:“我没有耳朵听你。”众人道:“便等他招了再打也不迟。”二郎放下棍子,众人寂然无声,都听他说。贼头道:“我起初见她生得标致,要把她做妻子,十分爱惜她。头一晚同她睡,见她腰下夹了一块破布,说经水来了,那一晚我与别的妇人同睡,不曾舍得动她。第二晚又熬了一夜。到第三晚,正要和她睡,不想她要紧去处生起一个毒来,又动不得。第四晚来到路上,她的肿毒才消,我的痢疾病又发了,一日一夜泻上几百次,走路说话的精神都没有,哪里还有气力做那桩事?自从出营直泻到如今,虽然同行同宿,其实水米无交。老爷若不信时,只去问你家奶奶就是。”众人中有几个伶俐的道:“是了是了,怪道那一日你道她带破布、买巴豆,我说要它何用,原来为此。这等看来,果然不曾受他淫污了。”内中也有妻子被掳的,又问他道:“这等,前日掳去的妇人,可还有几个守节的么?”贼头道:“除了这一个,再要半个也没有,内中还有带人言、剃刀的,也拚不得死,都同我睡了。”问的人听见,知道妻子被淫,不好说出,气得面如土色。二郎提了棍子,从头打起,贼头喊道:“老爷,我有二千多两银子送与老爷,饶了我的命罢。”众人道:“银子在哪里?”贼头道:“在某处桥下,请去捞来就是。”二郎道:“那都是你掳掠来的,我不要这等不义之财,只与万民除害!”起先那些问话的人,都恨这贼头不过,齐声道:“还是为民除害的是!”
  不消二郎动手,你一拳,我一棒,不上一刻工夫,呜呼哀哉尚飨了。还有几个害贪嗔病的,想着那二千两银子,瞒了众人,星夜赶去掏摸,费尽心机,只做得个水中捞月。
  看官,你说二娘的这些计较奇也不奇,巧也不巧?自从出门,直到回家,那许多妙计,且不要说,只是末后一着,何等神妙!她若要把他弄死在路上,只消多费几粒巴豆,有何难哉。
  她偏要留他送到家中,借他的口,表明自己的心迹,所以为奇。
  假如把他弄死,自己一人回来,说我不曾失身于流贼,莫说众人不信,就是自己的丈夫,也只说她是撇清的话,哪见有靛青缸里捞得一匹白布出来的?如今奖语出在仇人之口,人人信为实录,这才叫做女陈平。陈平的奇计只得六出,她倒有七出。后来人把她七件事编做口号云:一出奇,出门破布当封皮;二出奇,馒头肿毒不须医;三出奇,纯阳变做水晶糙;四出奇,一粒神丹泻倒脾;五出奇,万金谎骗出重围;六出奇,藏金水底得便宜;七出奇,梁上仇人口是碑。
  【评】
  从来守节之妇,俱是女中圣人。誓死不屈的,乃圣之清者也;忍辱报仇的,乃圣之任者也。耿二娘这一种,乃圣之和者也。不但叫做女陈平,还可称为雌下惠。
  第六回  男孟母教合三迁
  词云:
  南风不识何由始,妇人之祸贻男子。
  翻面凿洪,无雌硬打雄。
  向隅悲落魄,试问君何乐?
  龌龊其难当,翻云别有香。
  这首词叫做《菩萨蛮》,单为好南风的下一针砭。南风一事,不知起于何代,创自何人,沿流至今,竟与天造地设的男女一道争锋比胜起来,岂不怪异?怎见男女一道是天造地设的?但看男子身上凸出一块,女子身上凹进一块,这副形骸岂是造作出来的?男女体天地赋形之意,以其有余,补其不足,补到恰好处,不觉快活起来,这种机趣岂是矫强得来的?及至交媾以后,男精女血,结而成胎,十月满足,生男育女起来,这段功效岂是侥幸得来的?只为顺阴阳交感之情,法乾坤覆载之义,像造化陶铸之功,自然而然,不假穿凿,所以亵押而不碍于礼,玩耍而有益于正。至于南风一事,论形则无有余、不足之分,论情则无交欢共乐之趣,论事又无生男育女之功,不知何所取义,创出这桩事来?有苦于人,无益于己,做他何用?
  亏那中古之时,两个男子好好地立在一处,为什么这一个忽然就想起这桩事,那一个又欣然肯做起这桩事来?真好一段幻想。
  况且那尾闾一窍,是因五脏之内污物无所泄,秽气不能通,万不得已生来出污秽的。造物赋形之初,也怕男女交媾之际,误人此中,所以不生在前而生在后,即于分门别户之中,已示云泥霄壤之隔;奈何盘山过岭,特地寻到那幽僻之处去掏摸起来。
  或者年长鳏夫,家贫不能婚娶,借此以泄欲火;或者年幼姣童,家贫不能糊口,借此以觅衣食,也还情有可原;如今世上,偏是有妻有妾的男子酷好此道,偏是丰衣足食的子弟喜做此道,所以更不可解。此风各处俱尚,尤莫盛于闽中。由建宁、邵武而上,一府甚似一府,一县甚似一县,不但人好此道,连草木是无知之物,因为习气所染,也好此道起来。深山之中有一种榕树,别名叫做南风树,凡有小树在榕树之前,那榕树毕竟要斜着身子去勾搭小树,久而久之,勾搭着了,把枝柯紧紧缠在小树身上,小树也渐渐倒在榕树怀里来,两树结为一树,任你刀锯斧凿,拆他不开,所以叫做南风树。近日有一才士听见人说,只是不信,及至亲到闽中,看见此树,方才晓得六合以内,怪事尽多,俗口所传、野史所载的,不必尽是荒唐之说。因题一绝云:并蒂芙蓉连理枝,谁云草木让情痴?人间果有南风树,不到闽天哪得知。
  看官,你说这个道理解得出解不出?草木尚且如此,那人的癖好一发不足怪了。如今且说一个秀士与一个美童,因恋此道而不舍,后来竟成了夫妻,还做出许多义夫节妇的事来,这是三纲的变体、五伦的闰位,正史可以不载、野史不可不载的异闻,说来醒一醒睡眼。
  嘉靖末年,福建兴化府莆田县,有个廪膳秀才,姓许名葳字季芳,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少年时节,也是个出类拔萃的龙阳,有许多长朋友攒住他,终日闻香嗅气,买笑求欢,哪里容他去攻习举业?直到二十岁外,头上加了法网,嘴上带了刷牙,渐渐有些不便起来,方才讨得几时闲空,就去奋志萤窗,埋头雪案,一考就入学,入学就补廪,竟做了莆田县中的名士。
  到了廿二三岁,他的夫星便退了,这妻星却大旺起来。为什么缘故?只因他生得标致,未冠时节,还是个孩子,又像个妇人,内眷们看见,还像与自家一般,不见得十分可羡;到此年纪,雪白的皮肤上面出了几根漆黑的髭须,漆黑的纱巾底下露出一张雪白的面孔,态度又温雅,衣饰又时兴,就像苏州虎丘山上绢做的人物一般,立在风前,飘飘然有凌云之致。你道妇人家见了,哪个不爱?只是一件,妇人把他看得滚热,他把妇人却看得冰冷。为什么缘故?只因他的生性以南为命,与北为仇,常对人说:“妇人家有七可厌。”人问他:“哪七可厌?”
  他就历历数道:“涂脂抹粉,以假为真,一可厌也;缠脚钻耳,矫揉造作,二可厌也;乳峰突起,赘若悬瘤,三可厌也;出门不得,系若匏瓜,四可厌也;儿缠女缚,不得自由,五可厌也;月经来后,濡席沾裳,六可厌也;生育之余,茫无畔岸,七可厌也。怎如美男的姿色,有一分就是一分,有十分就是十分,全无一毫假借,从头至脚,一味自然。任我东南西北,带了随身,既少嫌疑,又无挂碍,做一对洁净夫妻,何等不妙?”
  听者道:“别的都说得是了,只是‘洁净’二字,恐怕过誉了些。”他又道:“不好此者,以为不洁。那好此道的,闻来别有一种异香,尝来也有一种异味。这个道理,可为知者道,难为俗人言也。”听者不好与他强辨,只得由他罢了。
  他后来想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少不得要娶房家眷,度个种子。有个姓石的富家,因重他才貌,情愿把女儿嫁他,倒央人来做媒,成了亲事。不想嫁进门来,夫妇之情甚是冷落,一月之内进房数次,其余都在馆中独宿。过了两年,生下一子,其妻得了产痨之症,不幸死了。季芳寻个乳母,每年出些供膳,把儿子叫她领去抚养,自己同几个家僮过日。因有了子嗣,不想再娶妇人,只要寻个绝色龙阳,为续弦之计。访了多时,再不见有。福建是出男色的地方,为什么没有?只因季芳自己生得太好了,虽有看得过的,那肌肤眉眼,再不能够十全。也有几个做毛遂自荐,来与他暂效鸾凤,及至交欢之际,反觉得珠玉在后,令人形秽。所以季芳鳏居数载,并无外遇。
  那时节城外有个开米店的老儿,叫做尤侍寰,年纪六十多岁,一妻一妾都亡过了,止有妾生一子,名唤瑞郎,生得眉如新月,眼似秋波,口若樱桃,腰同细柳,竟是一个绝色妇人。
  别的丰姿都还形容得出,独有那种肌肤,白到个尽头的去处,竟没有一件东西比他。雪有其白而无其腻,粉有其腻而无其光。
  在襁褓之时,人都叫他做粉孩儿。长到十四岁上,一发白里闪红,红里透白起来,真使人看见不得。兴化府城之东有个胜境,叫做湄洲屿,屿中有个天妃庙。立在庙中,可以观海,晴明之际,竟与琉球国相望。每年春间,合郡士民俱来登眺。那一年天妃神托梦与知府,说:“今年各处都该荒旱,因我力恳上帝,独许此郡有七分收成。”彼时田还未种,知府即得此梦,及至秋收之际,果然别府俱荒,只有兴化稍熟。知府即出告示,令百姓于天妃诞日,大兴胜会,酬她力恳上帝之功。到那赛会之时,只除女子不到,合郡男人,无论黄童白叟,没有一个不来。
  尤侍寰一向不放儿子出门,到这一日,也禁止不祝自己有些残疾,不能同行,叫儿子与邻舍家子弟做伴同去。临行千叮万嘱:“若有人骗你到冷静所在去讲闲话,你切不可听他。”瑞郎道:“晓得。”竟与同伴一齐去了。
  这日凡是好南风的,都预先养了三日眼睛,到此时好估承色。又有一班作孽的文人,带了文房四宝,立在总路头上,见少年经过,毕竟要盘问姓名,穷究住处,登记明白,然后远观气色,近看神情,就如相面的一般。相完了,在名字上打个暗号。你道是什么缘故?他因合城美少辐辏于此,要攒造一本南风册,带回去评其高下,定其等第,好出一张美童考案,就如吴下评骘妓女一般。尤瑞郎与同伴四五人都不满十六岁,别人都穿红着紫,打扮得妖妖娆娆,独有瑞郎家贫,无衣妆饰,又兼母服未满,浑身俱是布素。却也古怪,那些估承色的,定考案的,都有几分眼力,偏是那穿红着紫的大概看看就丢过了,独有浑身布素的尤瑞郎,一千一万双眼睛都钉在他一人身上,要进不放他进,要退不放他退,扯扯拽拽,缠个不了。尤瑞郎来看胜会,谁想自家反做了胜会把与人看起来。等到赛会之时,挨挤上去,会又过了,只得到屿上眺望一番。有许多带攒盒上山的,这个扯他吃茶,那个拉他饮酒,瑞郎都谢绝了,与同伴一齐转去。
  偶然回头,只见背后有个斯文朋友,年可二十余岁,丰姿甚美,意思又来得安闲,与那扯扯拽拽的不同。跟着瑞郎一同行走,瑞郎过东,他也过东;瑞郎过西,他也过西;瑞郎小解,他也小解;瑞郎大便,他也大便,准准跟了四五个时辰,又不问一句话,瑞郎心上甚是狐疑。及至下山时节,走到一个崎岖所在,青苔路滑,瑞郎一脚踏去,几乎跌倒。那朋友立在身边,一把搀住道:“尤兄仔细。”一面相扶,一面把瑞郎的手心轻轻摸了几摸,就如搔痒的一般。瑞郎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白是惊白的,红是羞红的,一霎时露出许多可怜之态。对那朋友道:“若不是先生相扶,一跤直滚到山下,请问尊姓大号?”
  那朋友将姓名说来,原来就是鳏居数载、并无外遇的许季芳。
  彼此各说住处,约了改日拜访。说完,瑞郎就与季芳并肩而行,直到城中分路之处,方才作别。
  瑞郎此时情窦已开,明晓得季芳是个眷恋之意,只因众人同行,不好厚那一个,所以借扶危济困之情,寓惜玉怜香之意,这种意思也难为他。莫说情意,就是容貌丰姿也都难得。今日见千见万,何曾有个强似他的?”我今生若不相处朋友就罢,若要相处朋友,除非是他,才可以身相许。”想了一会,不觉天色已晚,脱衣上床。忽然袖中掉出两件东西,拾起来看,是一条白绫汗巾,一把重金诗扇。你道是哪里来的?原来许季芳跟他行走之时,预先捏在手里等候,要乘众人不见,投入瑞郎袖中。
  恰好遇着个扶跌的机会,两人袖口相对,不知不觉丢将过来,瑞郎还不知道。此时见了。比前更想得殷勤。
  却说许季芳别了瑞郎回去,如醉如痴,思想兴化府中竟有这般绝色,不枉我选择多年,“我今日搔手之时,见他微微含笑,绝无拒绝之容,要相处他,或者也还容易。只是三日一交,五日一会,只算得朋友,叫不得夫妻,定要娶他回来,做了填房,长久相依才好。况且这样异宝,谁人不起窥伺之心?纵然与我相好,也禁不得他相处别人,毕竟要使他从一而终,方才遂我大志。若是小户人家,无穿少吃的,我就好以金帛相求;万一是旧家子弟,不希罕财物的,我就无计可施了。”翻来覆去,想到天明。
  正要出城访问,忽有几个朋友走来道:“闻得美童的考案出了,贴在天妃庙中,我们同去看看何如?”季芳道:“使得。”
  就与众人一同步去。走到庙中,抬头一看,竟像殿试的黄榜一般,分为三甲,第一甲第一名就是尤瑞郎。众人赞道:“定得公道,昨日看见的,自然要算他第一。”又有一个道:“可惜许季芳早生十年,若把你未冠时节的姿容留到今日,当与他并驱中原,未知鹿死谁手?”季芳笑了一笑,问众人道:“可晓得他家事如何?父亲作何生理?”众人中有一个道:“我与他是紧邻,他的家事瞒不得我,父亲是开米店的,当初也将就过得日子,连年生意折本,欠下许多债来,大小两个老婆俱死过了,两口棺木还停在家中不能殡葬,将来一定要受聘的。当初做粉孩儿的时节,我就看上他了,恨不得把气吹他大来。如今虽不曾下聘,却是我荷包里的东西,列位休来剪绺。”季芳口也不开,别了众人回去。思想道:“照他这等说,难道罢了不成?少不得要先下手。”连忙写个晚生帖子,先去拜他父亲,只说久仰高风,特来拜访,不好说起瑞郎之事。瑞郎看见季芳,连忙出来拜揖。季芳对侍寰道:“令郎这等长大,想已开笔行文了。晚生不揣,敢邀入社何如?”侍寰道:“庶民之子,只求识字记帐,怎敢妄想功名?多承盛意,只好心领。”季芳、瑞郎两人眉来眼去,侍寰早已看见,明晓得他为此而来,不然一个名土,怎肯写晚生帖子,来拜市井之人?心上明白,外面只当不知。三人坐了一会,分别去了。
  侍寰次日要去回拜季芳,瑞郎也要随去,侍寰就引他同行。
  季芳谅他决来回拜,恨不得安排香案迎接。相见之时,少不得有许多谦恭的礼数,亲热的言词,坐了半晌,方才别去。
  看官,你道侍寰为何这等没志气,晓得人要骗他儿子,全无拒绝之心,不但开门揖盗,又且送亲上门,是何道理?要晓得那个地方,此道通行,不以为耻。侍寰还债举丧之物,都要出在儿子身上,所以不拒窥伺之人。这叫做“明知好酒,故意犯令”。既然如此,他就该任凭瑞郎出去做此道了,为何出门看会之时,又吩咐不许到冷静所在与人说话,这是什么缘故?又要晓得福建的南风,与女人一般,也要分个初婚、再醮。若是处子原身,就有人肯出重聘,三茶不缺,六礼兼行,一样的明婚正娶;若还拘管不严,被人尝了新去,就叫做败柳残花,虽然不是弃物,一般也有售主,但只好随风逐浪,弃取由人,就开不得雀屏,选不得佳婿了。所以侍寰不废防闲,也是韫椟待沽之意。
  且说兴化城中自从出了美童考案,人人晓得尤瑞郎是个状元。那些学中朋友只除衣食不周的,不敢妄想天鹅肉吃,其余略有家事的人,哪个不垂涎咽唾?早有人传到侍寰耳中。侍寰就对心腹人道:“小儿不幸,生在这个恶赖地方,料想不能免俗。
  我总则拚个蒙面忍耻,顾不得什么婚姻论财、夷虏之道。
  我身背上有三百两债负,还要一百两举丧,一百两办我的衣衾棺椁,有出得起五百金的,只管来聘,不然教他休想。”从此把瑞郎愈加管束,不但不放出门,连面也不许人见。福建地方,南风虽有受聘之例,不过是个意思,多则数十金,少则数金,以示相求之意,哪有动半千金聘男子的?众人见他开了大口,个个都禁止不提。那没力量的道:“他儿子的后庭料想不是金镶银裹的,‘岂其娶妻,必齐之姜?’便除了这个小官,不用也罢。”那有力量的道:“他儿子的年纪,还不曾二八,且熬他几年,待他穷到极处,自然会跌下价来。”所以尤瑞郎的桃夭佳节,又迟了几时。
  只是思量许季芳,不能见面,终日闭在家中,要通个音信也不能够。不上半月,害起相思病来,求医不效,问卜无灵。
  邻家有个同伴过来看他,问起得病之由,瑞郎因无人通信,要他做个氤氲使者,只得把前情直告。同伴道:“这等,何不写书一封,待我替你寄去,教他设处五百金聘你就是了。”瑞郎道:“若得如此,感恩不荆”就研起墨来,写了一个寸楮,订封好了,递与同伴。同伴竟到城外去寻季芳,问到他的住处,是一所高大门楣。同伴思量道:“住这样房子的人,一定是个财主,要设处五百金,料也容易。”及至唤出人来一问,原来数日之前,将此房典与别人,自己搬到城外去住了。同伴又问了城外的住处,一路寻去,只见数间茅屋,两扇柴门,冷冷清清,杳无人迹。门上贴一张字道:不佞有小事下乡,凡高明书札,概不敢领,恐以失答开罪,亮之宥之。
  同伴看了,转去对瑞郎述了一遍,道:“你的病害差了,他门上的字明明是拒绝你的,况且房子留不住的人,哪里有银子干风流事?劝你及早丢开,不要痴想。”瑞郎听了,气得面如土色,思量一会,对同伴道:“待我另写一封绝交书,连前日的汗巾、扇子烦你一齐带去。若见了他,可当面交还,替我骂他几句;如若仍前不见,可从门缝之中丢将进去,使他见了,稍泄我胸中之恨。”同伴道:“使得。”瑞郎爬起来,气忿忿地写了一篇,依旧钉封好了,取出二物,一齐交与同伴。同伴拿去,见两扇柴门依旧封锁未开,只得依了瑞郎的话,从门缝中塞进去了。
  看官,你道许季芳起初何等高兴,还只怕贿赂难通;如今明白出了题目,正好做文字了,为何全不料理,反到乡下去游荡起来?要晓得季芳此行,正为要做情种。他的家事,连田产屋业,算来不及千金。听得人说,尤侍寰要五百金聘礼,喜之不胜道:“便尽我家私,换得此人过来消受几年,就饿死了也情愿。”竟将住房典了二百金,其余三百金要出在田产上面,所以如飞赶到乡下去卖田。恐怕同窗朋友写书来约他做文字,故此贴字在门上,回覆社友,并非拒绝瑞郎。忽一日得了田价回来,兴匆匆要央人做事,不想开开大门,一脚踏着两件东西,拾起一看,原来就是那些表记。当初塞与人,人也不知觉;如今塞还他,他也不知觉,这是造物簸弄英雄的个小小伎俩。季芳见了,吓得通身汗下,又不知是他父亲看见,送来羞辱他的;又不知是有了售主,退来回覆他的,哪一处不疑到?把汗巾捏一捏,里面还有些东西,解开却是一封书札。拆来细看,上写道:窃闻有初者鲜终,进锐者退速。始以为岂其然?而今知真不谬也。妃宫瞥遇,委曲相随;持危扶颠,备示悯恤。
  归而振衣拂袂,复见明珠暗投,以为何物才人,情痴乃尔;因矢分桃以报,谬思断袖之欢,讵意后宠未承,前鱼早弃。
  我方织苏锦为献,君乃署翟门以辞。曩如魍魉逐影,不知何所见而来?今忽鼠窜抱头,试问何所闻而去?君既有文送穷鬼,我宁无剑斩情魔?纨扇不载仁风,鲛绡枉沾泪迹。
  谨将归赵,无用避秦。
  季芳看了,大骇道:“原来他寄书与我,见门上这几行痨字,疑我拒绝他,故此也写书来拒绝我。这样屈天屈地的事教我哪里去伸冤?”到了次日,顾不得怪与不怪,肯与不肯,只得央人去做。尤侍寰见他照数送聘,一厘不少,可见是个志诚君子,就满口应承,约他儿子病好,即便过门。就将送来的聘金,还了债负,举了二丧,余下的藏为养老送终之费。这才合着古语一句道:有子万事足。
  且说尤瑞郎听见受了许家之聘,不消吃药,病都好了。只道是绝交书一激之力,还不知他出于本心。季芳选下吉日,领了瑞郎过门,这一夜的洞房花烛,比当日娶亲的光景大不相同。
  有《撒帐词》三首为证:
  其一
  银烛烧来满画堂,新人羞涩背新郎。
  新郎不用相扳扯,便不回头也不妨。
  其二
  花下庭前巧合欢,穿成一串倚阑干。
  缘何今夜天边月,不许情人对面看?
  其三
  轻摩软玉嗅温香,不似游蜂掠蕊狂。
  何事新郎偏识苦,十年前是一新娘。
  季芳、瑞郎成亲之后,真是如鱼得水,似漆投胶,说不尽绸缪之意。瑞郎天性极孝,不时要回去看父亲。季芳一来舍不得相离,二来怕他在街上露形,启人窥伺之衅,只得把侍寰接来同住,晨昏定省,待如亲父一般。侍寰只当又生一个儿子,喜出望外。只是六十以上之人,毕竟是风烛草霜,任你百般调养,到底留他不住,未及一年,竟过世了。季芳哀毁过情,如丧考妣,追荐已毕,尽礼殡葬。瑞郎因季芳变产聘他,已见多情之至;后来又见待他父亲如此,愈加感深入骨,不但愿靠终身,还且誓以死报。他初嫁季芳之时,才十四岁,腰下的人道,大如小指,季芳同睡之时,贴然无碍,竟像妇女一般。及至一年以后,忽然雄壮起来,看他欲火如焚,渐渐地禁止不住,又有五个多事的指头,在上面摩摩捏捏,少不得那生而知之、不消传授的本事,自然要试出来。季芳怕他辛苦,时常替他代劳,只是每到竣事之后,定要长叹数声。瑞郎问他何故?季芳只是不讲。瑞郎道:“莫非嫌他有碍么?”季芳摇头道:“不是。”
  瑞郎道:“莫非怪他多事么?”季芳又摇头道:“不是。”瑞郎道:“这等,你为何长叹?”季芳被他盘问不过,只得以实情相告,指着他的此物道:“这件东西是我的对头,将来与你离散之根就伏于此,教我怎不睹物伤情?”瑞郎大惊道:“我两个生则同衾,死则共穴,你为何出此不祥之语,毕竟为什么缘故?”季芳道:“男子自十四岁起,至十六岁止,这三年之间,未曾出幼,无事分心。相处一个朋友,自然安心贴意,如夫妇一般。及至肾水一通,色心便起,就要想起妇人来了。
  一想到妇人身上,就要与男子为仇,书上道:‘妻子具而孝衰于亲’。有了妻子,连父母的孝心都衰了,何况朋友的交情?
  如今你的此物一日长似一日,我的缘分一日短似一日了。你的肾水一日多似一日,我的欢娱一日少似一日了。想到这个地步,教我如何不伤心?如何不叹气?”说完了,不觉放声大哭起来。
  瑞郎见他说得真切,也止不住泪下如雨。想了一会道:“你的话又讲差了,若是泛泛相处的人,后来娶了妻子,自然有个分散之日;我如今随你终身,一世不见女子,有什么色心起得?
  就是偶然兴动,又有个遣兴之法在此,何须虑他?”季芳道:“这又遣兴之法,就是将来败兴之端,你哪里晓得?”瑞郎道:“这又是什么缘故?”季芳道:“凡人老年的颜色,不如壮年,壮年的颜色,不如少年者,是什么缘故?要晓得肾水的消长,就关于颜色的盛衰。你如今为什么这等标致?只因元阳未泄,就如含苞的花蕊一般,根本上的精液总聚在此处,所以颜色甚艳,香味甚浓。及至一开之后,精液就有了去路,颜色一日淡似一日,香味一日减似一日,渐渐地干鳖去了。你如今遣兴遣出来的东西,不是什么无用之物,就是你皮里的光彩,面上的娇艳,底下去了一分,上面就少了一分。这也不关你事,是人生一定的道理,少不得有个壮老之日,难道只管少年不成?
  只是我爱你不过,无计留春,所以说到这个地步,也只得由他罢了。”瑞郎被他这些话说得毛骨悚然,自己思量道:“我如今这等见爱于他,不过为这几分颜色,万一把元阳泄去,颜色顿衰,渐渐地惹厌起来,就是我不丢他,他也要弃我了,如何使得?”就对季芳道:“我不晓得这件东西是这样不好的,既然如此,你且放心,我自有处。”过了几日,季芳清早出门去会考。瑞郎起来梳头,拿了镜子,到亮处仔细一照,不觉疑心起来道:“我这脸上的光景,果然比前不同了。前日是白里透出红来的,如今白到增了几分,那红的颜色却减去了。难道他那几句说话就这等应验,我那几点脓血就这等利害不成?他为我把田产卖尽,生计全无,我家若不亏他,父母俱无葬身之地,这样大恩一毫也未报,难道就是这样老了不成?”仔细踌躇一会,忽然发起狠来道:“总是这个孽根不好,不如断送了他,省得在此兴风起浪。做太监的人一般也过日子,如今世上有妻妾、没儿子的人尽多,譬如我娶了家孝不能生育也只看得,我如今为报恩绝后,父母也怪不得我。”就在箱里取出一把剃刀,磨得锋快,走去睡在春凳上,将一条索子一头系在梁上,一头缚了此物,高高挂起,一只手拿了剃刀,狠命一下,齐根去了,自己晕死在春凳上。因无人呼唤,再不得苏醒。
  季芳从外边回来,连叫瑞郎不应,寻到春凳边,还只说他睡去,不敢惊醒,只见梁上挂了一个肉茄子,荡来荡去,捏住一看,才晓得是他的对头。季芳吓得魂不附体,又只见裤裆之内,鲜血还流,叫又叫不醒,推又推不动,只得把口去接气,一连送几口热气下肚,方才苏醒转来。季芳道:“我无意中说那几句话,不过是怜惜你的意思,你怎么就动起这个心来?”
  说完,捶胸顿足,哭个不了;又悔恨失言,将巴掌自己打嘴。
  瑞郎疼痛之极,说不出话,只做手势,教他不要如此。季芳连忙去延医赎药,替他疗治。却也古怪,别人剔破一个指头,也要害上几时;他就像有神助的一般,不上月余,就收了口,那疤痕又生得古古怪怪,就像妇人的牝户一般。他起先的容貌、体态分明是个妇人。所异者几希之间耳;如今连几希之间都是了,还有什么分辨?季芳就索性教他做妇人打扮起来,头上梳了云鬟,身上穿了女衫,只有一双金莲,不止三寸,也教他稍加束缚。瑞郎又有个藏拙之法,也不穿鞋袜,也不穿褶裤,做一双小小皂靴穿起来,俨然是戏台上一个女旦。又把瑞郎的“郎”字改做“娘”字,索性名实相称到底。从此门槛也不跨出,终日坐在绣房,性子又聪明,女工针指不学自会,每日爬起来,不是纺绩,就是刺绣,因季芳家无生计,要做个内助供给他读书。
  那时节季芳的儿子在乳母家养大,也有三、四岁了,瑞娘道:“此时也好断乳,何不领回来自己抚养?每年也省几两供给。”季芳道:“说得是。”就去领了回来。瑞娘爱若亲生,自不必说。
  季芳此时娇妻嫩子都在眼前,正好及时行乐,谁想天不由人,坐在家中,祸事从天而降。忽一日,有两个差人走进门来道:“许相公太爷有请。”季芳道:“请我做什么?”差人道:“通学的相公有一张公呈,出首相公,说你私置腐刑,擅立内监,图谋不轨,太爷当堂准了,差我来拘;还有一个被害叫做尤瑞郎,也在你身上要。”季芳道:“这等借牌票看一看。”
  差人道:“牌票在我身上。”就伸出一只血红的手臂来。上写道:立拿叛犯许葳、阉童尤瑞郎赴审。
  原来太守看了呈词,诧异之极,故此不出票,不出签,标手来拿,以示怒极之意。你道此事从何而起?只因众人当初要聘尤瑞郎,后来暂且停止,原是熬他父亲跌价的。谁想季芳拚了这主大钞,竟去聘了回来,至美为他所得,哪个不怀妒忌之心?起先还说虽不能够独享,待季芳尝新之后,大家也普同供养一番,略止垂涎之意。谁想季芳把他藏在家中,一步也不放出去,天下之宝,不与天下共之,所以就动了公愤。虽然动了公愤,也还无隙可乘。若季芳不对人道痛哭,瑞郎也不下这个毒手;瑞郎不下这个毒手,季芳也没有这场横祸。所以古语道:“无故而哭者不祥。”又道:“运退遇着有情人。”一毫也不错。众人正在观衅之际,忽然听得这件新闻,大家哄然起来道:“难道小尤就有这等痴情?老许就有这等奇福?偏要割断他那种痴情,享不成这段奇福。”故此写公呈出首起来。做头的就是尤瑞郎的紧邻、把瑞郎放在荷包里、不许别个剪绺的那位朋友。
  当时季芳看了臂,进去对瑞郎说了。瑞娘惊得神魂俱丧,还要求差人延捱一日,好钻条门路,然后赴审。那差人知道官府盛怒之下,不可迟延,即刻就拘到府前,伺候升堂,竟带过去。太守把棋子一拍道:“你是何等之人,把良家子弟阉割做了太监?一定是要谋反了!”季芳道:“生员与尤瑞郎相处是真,但阉割之事,生员全不知道,是他自己做的。”大守道:“他为什么自己就阉割起来?”季芳道:“这个缘故生员不知道,就知道也不便自讲,求太宗师审他自己就是。”太守就叫瑞郎上去,问道:“你这阉割之事,是他动手的,是你自己动手的?”瑞郎道:“自己动手的。”太守道:“你为什么自己阉割起来?”瑞郎道:“小的父亲年老,债负甚多,二母的棺柩暴露未葬,亏许秀才捐出重资,助我做了许多大事;后来父亲养老送终,总亏他一人独任。小的感他大恩,无以为报,所以情愿阉割了,服事他终身的。”太守大怒道:“岂有此理!
  你要报恩,哪一处报不得,做起这样事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为无耻私情,把人道废去?岂不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么?我且先打你个不孝!”就丢下四根签来,皂隶拖下去,正要替他扯裤,忽然有上千人拥上堂来,喧嚷不祝福建的土音,官府听不出,太守只说审屈了事,众人鼓噪起来,吓得张惶无措。你道是什么缘故?只因尤瑞郎的美豚,是人人羡慕的,这一日看审的人,将有数千,一半是学中朋友,听见要打尤瑞郎,大家挨挤上去,争看美豚。
  皂隶见是学中秀才,不好阻碍,所以直拥上堂,把太守吓得张惶无措。大守细问书吏,方才晓得这个情由。皂隶待众人止了喧哗,立定身子,方才把瑞郎的裤子扯开,果然露出一件至宝。
  只见:
  嫩如新藕,媚若娇花。光腻无滓,好像剥去壳的鸡蛋;温柔有缝,又像?_出甑的寿桃。就是吹一口,弹半下,尚且要皮破血流;莫道受屈棒,忍官刑,熬得不珠残玉碎。皂隶也喜南风,纵使硬起心肠,只怕也下不得那双毒手;清官也好门子,虽一时怒翻面孔,看见了也难禁一点婆心。
  太守看见这样粉嫩的肌肤,料想吃不得棒起。欲待饶了,又因看的人多,不好意思。皂隶拿了竹板,只管沿沿摸摸,再不忍打下去。挨了一会,不见官府说饶,只得擎起竹板。
  方才吆喝一声,只见季芳拚命跑上去,伏在瑞郎身上道:“这都是生员害他,情愿替打。”起先众人在旁边赏鉴之时,个个都道:“便宜了老许。”那种醋意,还是暗中摸索。此时见他伏将上去,分明是当面骄人了,怎禁得众人不发极起来?
  就一齐鼓掌哗噪道:“公堂上不是干龙阳的所在,这种光景看不得!”太守正在怒极之时,又见众人哗噪,就立起身来道:“你在本府面前尚且如此,则平日无耻可知。我少不得要申文学道,革你的前程,就先打后革也无碍!”说完,连签连筒推下来,皂隶把瑞郎放起,拽倒季芳,取头号竹板,恨命地砍。
  瑞郎跪在旁边乱喊,又当嗑头,又当撞头,季芳打一下,他撞一下,打到三十板上,季芳的腿也烂了,瑞郎的头也碎了,太守才叫放起,一齐押出去讨保。众人见打了季芳,又革去前程,大家才消了醋块,欢然散了。太守移文申黜之后,也便从轻发落,不曾问那阉割良民的罪。
  季芳打了回来,气成一病,恹恹不起,瑞郎焚香告天,割股相救,也只是医他不转。还怕季芳为他受辱亡身,临终要埋怨,谁想易箦之际,反捏住瑞郎的手道:“我累你失身绝后,死有余辜。你千万不要怨怅。还有两件事叮嘱你,你须要牢记在心。”瑞郎道:“哪两桩事?”季芳道:“众人一来为爱你,二来为妒我,所以构此大难。我死之后,他们个个要起不良之心,你须要远避他方,藏身敛迹,替我守节终身,这是第一桩事;我读了半世的书,不能发达,只生一子,又不曾教得成人,烦你替我用心训诲,若得成名,我在九泉也瞑目,这是第二桩事。”说完,眼泪也没有,干哭了一场,竟奄然长逝了。
  瑞郎哭得眼中流血,心内成灰,欲待以身殉葬,又念四岁孤儿无人抚养,只得收了眼泪,备办棺衾。自从死别之日,就发誓吃了长斋,七七替他看经念佛。殡葬之后,就寻去路,思量十六、七岁的人,带着个四岁孩子,还是认做儿子的好,认做兄弟的好?况且作孽的男子处处都有,这里尚南风,焉知别处不尚南风?万一到了一个去处,又招灾惹祸起来,怎么了得?
  毕竟要装做女子,才不出头露面,可以完节终身。只是做了女子,又有两桩不便,一来路上不便行走,二来到了地方,难做生意。踌躇几日,忽然想起有个母舅,叫做王肖江,没儿没女,止得一身,不如教他引领,一来路上有伴,二来到了地头,好寻生计。算计定了,就请王肖江来商量。肖江听见,喜之不胜道:“漳州原是我祖籍,不如搬到漳州去。你只说丈夫死了,不愿改嫁,这个儿子,是前母生的,一同随了舅公过活。这等讲来,任他南风北风,都吹你不动了。”瑞郎道:“这个算计真是万全。”就依当初把“郎”字改做“娘”字,便于称呼。
  起先季芳病重之时,将余剩的产业卖了二百余金,此时除丧事费用之外,还剩一半,就连夜搬到漳州,赁房住下。肖江开了一个鞋铺,瑞娘在里面做,肖江有外面卖,生意甚行,尽可度日。孤儿渐渐长成,就拣了明师,送他上学,取名叫做许承先。承先的资质不叫做颖异,也不叫做愚蒙,是个可士可农之器。只有一件像种,那眉眼态度,宛然是个许季芳。头发也黑得可爱,肌肤也白得可爱。到了十二、三岁,渐渐地惹事起来。同窗学生大似他的,个个买果子送与他吃。他又做陆绩怀橘的故事,带回来孝顺母亲。瑞娘思量道:“这又不是好事了。
  我当初只为这几分颜色,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弄得自己东逃西窜,自己经过这番孽障,怎好不惩戒后人?”就吩咐承先道:“那送果子你吃的人,都是要骗你的,你不可认做好意。
  以后但有人讨你便宜,你就要禀先生,切不可被他捉弄。”承先道:“晓得。”不多几日,果然有个学长挖他窟豚,他禀了先生,先生将学长责了几板。回来告诉瑞娘,瑞娘甚是欢喜。
  不想过了几时,先生又瞒了众学生,买许多果子放在案头,每待承先背书之际,张得众人不见,暗暗地塞到承先袖里来。承先只说先生决无歹意,也带回来孝顺母亲。瑞郎大骇道:“连先生都不轨起来,这还了得?”就托故辞了,另拣个须鬓皓然的先生送他去读。
  又过几时,承先十四岁,恰好是瑞娘当初受聘之年,不想也有花星照命。一日新知县拜客,从门首经过,仪从执事,摆得十分齐整。承先在店堂里看,那知县是个青年进士,坐在轿上一眼觑着承先,抬过四五家门面,还掉过头来细看。王肖江对承先道:“贵人抬眼看,便是福星临,你明日必有好处。”
  不上一刻,知县拜客转来,又从门首经过,对手下人道:“把那个穿白的孩子拿来。”只见两三个巡风皂隶如狼似虎赶进店来,把承先一索锁住,承先惊得号啕痛哭。瑞娘走出来,问什么缘故?那皂隶不由分说,把承先乱拖乱扯,带到县中去了。
  王肖江道:“往常新官上任,最忌穿白的人,想是见他犯了忌讳,故此拿去惩治了。”瑞娘顾不得抛头露面,只得同了肖江赶到县前去看。
  原来是县官初任,要用门子,见承先生得标致,自己相中了,故此拿他来递认状的。瑞娘走到之时,承先已经押出讨保,立刻要取认状。瑞娘走到家中,抱了承先痛哭道:“我受你父亲临终之托,指望教你读书成名,以承先人之志;谁想皇天不佑,使你做下贱之人,我不忍见你如此。待我先死了,你后进衙门,还好见你父亲于地下。”说完,只要撞死。肖江劝了一番,又扯到里面,商议了一会,瑞娘方才住哭。当晚就递了认状。第二日就教承先换了青衣,进去服役。知县见他人物又俊俏,性子又伶俐,甚是得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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