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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王

_7 虹影(现代)
  有一天,一个女人打电话来,说自己是律师顾瑜音,从英国学成归来,在上海开业。筱月桂觉得听说过这个名字,是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律师。顾瑜音很为筱月桂抱不平,愿意为筱月桂出庭辩护。她们约了在东康饭店见面。在饭店里筱月桂看见向自己走来的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似曾相识,那个女人也说好像见过。
  两人坐下来,没有说正题,却在互相折磨绞尽脑汁,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
  最后,几乎两人同时想起来,顾瑜音就是筱月桂当年在张园见到的男女平权演说者,筱月桂就是那个提出奇怪问题的青年女子。两人想通了,高兴地笑起来。
  筱月桂说:“不好意思,那个问题问得太唐突。”
  “不不,”顾瑜音说,“那个问题问得最好,点到了关键。多少年来我也没能忘掉。但是在中国社会,这样的问题,要讨论,社会还不敢听,不说同意不同意。我估计,再过一百年在中国公开讨论这事也难!”
  顾瑜音接着说,她之所以为筱月桂辩护,是要为全中国妇女辩护。她根本不想问筱月桂是否做过妓女,报上这种文章本身就是对所有的妇女泼污水:男人三妻四妾加嫖妓都不是丑闻,凭什么女人在社会上奋斗要受到查问?她不收筱月桂的律师费,就是要为妇女讨回平等。
  顾瑜音越说越激动,筱月桂觉得她的理想色彩太浓,可能不适合对付那些流氓。但是顾瑜音的热诚,使她盛情难却。顾瑜音从大处着眼,倒是与她的想法合拍。
  民国十五年,即1926年,九月二十四日,在上海公共租界法庭的这场官司,已经在报纸上轰闹了差不多一个月,因此吸引了上至官员下至平民百姓的注意。那天九江路法庭门口挤满了记者,筱月桂的女性支持者们,以及围观的路人,几乎有上千人,挤得九江路水泄不通。警察不好拉女性示威者,只能指挥车流绕道。
  待顾瑜音律师和筱月桂一同来到时,支持者们大喊:“筱姐!筱姐!必胜!必胜!”
  顾律师一身职业律师打扮,筱月桂旗袍非常合身,却是素蓝色,去尽铅华珠宝,样子像一个上海女工。她从人群中穿过,和人们握手时,文静秀雅。好多支持者抓住她的手哭了起来。
  《游戏报》方面的人看到这阵势,明白他们穿过人群,会挨这些女人的拳打脚踢,只能绕到汉口路的后门进法院。
  根据英国法律,庭审闭门进行,不让采访与旁听。法院外面围着的人,耐心地等了三个小时,一个临时成立的“筱案后援会”送来了茶水和面包。
  最后法院门打开了,筱月桂坦然地走出来,她让顾瑜音向新闻界和公众宣布结果:法院宣布《游戏报》犯有诽谤罪,而且“情节异常恶劣”,原告要求名誉赔偿三万元完全合理。其他报纸数十家,报道此案时对内容不加审定,点了筱月桂的名,并且用了“幺二”、“妓女”字样,犯有传播诽谤罪,将由原告决定是否追诉。
  等在门外的支持者们高呼:“胜利了!胜利了!”她们把筱月桂抬起来,像凯旋的英雄。
  第二天报上就刊登了顾瑜音大律师的长篇辩护词,那简直是一篇慷慨激昂的男女平权宣言书。
  我在研究筱月桂生平时,自然对此案极感兴趣,总觉得报纸上的报道,似乎有点漏洞。所以找了个朋友,让我翻看上海档案馆保存的全套上海租界“会审公廨”法庭记录,在成架成箱的审讯资料中,终于找到此案的堂议辩论笔录。我读后大吃一惊。原来审理过程与顾大律师的辩护词没有多少关系,与顾大律师后来在《文史资料》上刊登的回忆文字也大相径庭。
  在庭上,被告律师拒绝回答顾瑜音关于道德上男女应当平等的质问,盯住追问筱月桂究竟有没有当过妓女这事实问题。
  顾律师要求法庭判决此问题与本案无关,但是筱月桂表示完全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从来没有。”
  对方律师追问她在一品楼的经历。
  原一品楼老板新黛玉出场作证,筱月桂当时名小月桂,是一品楼的丫头。一品楼待客的妓女,必须是小脚,必须是苏州口音,必须会唱评弹。筱月桂样样全无,不可能在一品楼做妓女。
  对方律师追问筱月桂在一品楼之后的经历,筱月桂和新黛玉都一口咬定:回乡种田去了。
  对方律师要求传见证人,一个姓曹的女人,自称是荟玉坊鸨母。那个女人说,十八年前,1908年秋天,一品楼的老板新黛玉,把一个叫荷珠的女人,卖给荟玉坊。荷珠在她手下当接客妓女,前后有四年之久,最后因生病回乡。她至今认得出,眼前这个叫筱月桂的女人,就是当年的荷珠。
  筱月桂和新黛玉,都一口否认曾经见到过这个女人,更不用说认识她。
  最后,对方律师拿出了他所谓的铁证,是新黛玉、荷珠和这个姓曹的女人都按了手印的卖身契,由一品楼将这个叫荷珠的女人卖给荟玉坊。对方律师要求法庭将此文件作为证据列入,并且由专家检验手印之真实。
  筱月桂完全没有想到,十八年前竟然会留下这么一份文书,一下子不知如何作答。新黛玉却站起来,矢口否认她曾经按过手印在这样的卖身契上,她说一品楼从来不做绑猪崽贩卖人口的犯法事。
  新黛玉的话突然提醒了顾大律师,她提出法庭绝对不能承认这份文件为合法证据。如果这种证据可信,有关的买卖双方,触犯了租界刑律,应当立即予以逮捕,进行公诉。本案就成为刑事案件。
  此言一出,对方语塞,他们没有想到此文件无法被租界法律认可。
  法官在总结此案时,指出卖身文件非法,不予承认。但事过十八年,追诉期限已过,所以也不作刑事立案。既然《游戏报》没能提出任何有效证据来证明原告筱月桂曾经做过妓女,判决只能为:《游戏报》连续两篇文章犯有诽谤罪。鉴于此案情节恶劣,罚款从严。
  这位也是留学归来的法官,头戴英国王家法院的假发,穿着黑袍,神色庄严地在中国按英国法主持正义。他当然知道门口轰闹的人群想听什么,舆论界想听什么。
  法官的判决是否受到“现代意识”舆论与民情的压力?他的心理是什么?我无法知晓,但猜得到一点,文件非法,给了这个法官一个顺从舆论的好理由。
  筱月桂大获全胜后,立即把所赢三万元赔偿,捐赠给顾瑜音领导的女权事业,而顾瑜音则与筱月桂联名,转赠给以提高劳工妇女地位为宗旨的上海培文女子夜校。可是这笔巨款始终没有全部赔出——《游戏报》因为无法赔出此款,申请破产,全部资产拍卖,力雄银行以一万五千元收购,重新出版《新游戏报》。
  这整个庭审过程,成为1926年九月上海乃至全国市民津津乐道的大新闻。
  在法庭胜利的那个晚上,筱月桂和余其扬在王宝和酒家,吃专从阳澄湖选来的蟹,喝店家自酿的陈年黄酒。余其扬说:“你知道‘筱案后援会’是谁组织的?”
  筱月桂说:“这点事情,还能瞒得过我?我早就想到了,只是看你会不会想到,应该如何支持我。果然我们都还是明白人!”
  两个人高兴之余,酒后狂言。筱月桂说,她听到有人从漠北戈壁来,跟她说,那里的蒙古牧民,都知道上海有个女人,唱的好歌,当了司令。他们很想邀请这个女司令到草原赛歌会上一试身手。
  余其扬说,他知道的情况更有趣:陕甘袍哥,派人到上海询问,上海洪门立幼童为山主,由其母筱月桂垂帘听政,是否有其事?
  筱月桂听了这故事,脸上依然笑开颜,心却沉了下来,什么事情都不可能永是好事。那天夜里,两人躺在床上后,未能尽兴。
  那些在报道中用词不慎煽风点火的报纸,一个个来向筱月桂道歉,问她会不会追诉他们。筱月桂只是说:“你们从此好好报道我,我就不提此事。”
  她知道她的个人历史,多刷白漆不会更白,恐怕现在大部分上海人,心里都认为她确实做过婊子。
  有一点好,现在的城里人像小孩,马上会忘记这件事,注意力又转到别的新鲜事上去。只要报纸用新的筱月桂覆盖旧的筱月桂,那么旧的筱月桂就会消失到历史的迷雾中去。
  我对筱月桂说:“我是实事求是,不能以你的喜好决定去舍。谁叫我认识你本人?”
  “不成,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既然认识我,就明白我说一不二。”筱月桂行事作风一如当年。
  我和她约见,在一个酒吧,今日的当年的上海酒吧,贴着相同的广告,而且门外的霓虹灯一样洋字连篇,光怪陆离。每次我跟筱月桂争论,总好像自己跟自己闹别扭,我便说:“好好,我让步。我放弃,我们只谈吃喝,不写书了。”
  过了几天,她却问我:“写得如何,进展顺利吗?”
  我坦白地说,她的坏事,对我吸引力更大,我的读者想必也如此。她叹了口气,脸有羞色,说:“那你就写吧。”
  光看她将房事上的兴奋和快乐,那样眉飞色舞地告诉我——不然我怎么会知道——就太不像一个正派女人。按今天的标准,都让人皱眉,连见女人必勾引的无行文人们,都要吼骂一声:“身体写作!”
  不过我感觉到这个女人,早就猜中了我们这个所谓“后现代”社会的一些肮脏秘密。她曾借某个舞台角色之口,唱出过一首打油诗:
  说我俏,
  说我丑,
  说我就是加我寿。
  讲我好,
  讲我坏,
  讲我就是添我财。
  常荔荔听了哈哈大笑,随口把它翻译成英文:
  Goodpublicity,
  Badpublicity,
  Anypublicity,
  Isgoodpublicity.
  筱月桂不承认这首打油诗写的是她自己的想法。如果她真唱的是自己,她就是今天一大批人七十多年前的先知先觉。
  后来阮玲玉自杀,轰动上海,震骇全国。筱月桂也去送了葬,献了花圈。她对此记忆犹新,不过沉吟片刻,她却对我说:“这个女人,生错了年代,大概自以为是尤三姐!‘人言可畏’?从乞丐不如的地位打出来的人才知道,无人言才可畏,沉默才能杀人!”
  在与我长聊时,她说得更绝妙:“哪个记者骂我是婊子,我肯定给他一个耳光,而且一定要打出红印,让他可以有证有据去大喊:我被婊子打了耳光!”
  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甚至怀疑自己是否也会是这么个傻瓜记者,被筱月桂利用了。但既然已经成为筱月桂的好朋友,我当然往好处想这话。那么,再讲一点坏事,可以让我们留在1926年,那一年发生太多的事,待我慢慢说来。
  第二十三章
  秋分后,太阳滑入楼群后就有了点寒气。好几个夜里刮风下阵雨,第二天变得凉爽。这天上午秀芳拉开一楼的窗帘,房前的玉兰树光灿灿的,那辆漂亮的福特汽车也擦得明晃晃的。
  她瞅见一对乡下夫妇,穿戴整整齐齐,带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忐忑不安地推开铁栅栏,走近房前,左看右看后,好奇地回头瞧汽车。树上挂着水珠,地面还是湿湿的。他们拿着斗笠,怯生生地敲大门。看来他们不懂如何用电铃,只是听说过,男人试着按了一下,里面刺楞一声,吓了他们一跳。
  秀芳开门出来,看见这三个人,她问:“找谁?”
  “我们找筱月桂小姐。我是他娘舅,”男人壮着胆说,“亲娘舅。”
  秀芳一听,就说:“那就请进来,屋里坐,不过大小姐演戏半夜才上床休息,要到中午才能起来。你们来早了一些。”
  娘舅说:“那么我们先去上海街上走走,下午回头再来。现在先不麻烦她。”
  舅妈却还记得把大包小包的礼物,花生菱角等等,一一从背上的包袱里取下来,交给秀芳,说是不嫌弃的话,请她收下,小姐爱干净,不敢送上这些乡下泥巴里的东西,担心讨人厌烦。
  这对夫妇似乎有点谦卑过度了,手脚都无处放的样子,秀芳觉得有点别扭,嘴上却说:“鲜货清口得很,难得。”说着她送走了他们。
  秀芳把布袋放在厨房,这才走上楼,听见筱月桂在洗脸。待她敲门进去,筱月桂已经在对镜梳头,秀芳走过去帮她,一边说:“小姐,原来你已经起来了。你的娘舅,带着老婆孩子来看你。我让他们下午来。”
  筱月桂一脸惊奇,“真的?”
  “他们带来一些乡下特产,我搁在厨房了。”秀芳说,“长得完全是乡下人样子,川沙口音,鼻子有点钩,老婆眉毛有点倒垂。男孩,怕有十四岁了,还算清秀。一家人蛮老实的。”
  筱月桂说:“那就是他们,上次我们回乡,你该是见过他们。”
  “忘了。时间过去得快。”秀芳用自己做的玫瑰露水给筱月桂梳顺一头长发后,把梳子递还给筱月桂。她打开窗子,这间浴室宽大,一开窗,院子里的鸟叫声更响了。
  筱月桂心神不定,她手里的梳子竟然折断了,梳齿扎破了手指,出了血。秀芳慌忙说:“你怎么啦?”
  筱月桂用嘴吮流血的手指,“没什么,好多年不见了。下午我要管如意影片公司的事,有两个人要来买放映权,没法见他们,你代我好好招待,让他们先住下。他们会觉得家里不方便,干脆安排他们到客栈去住,找家干净点的。你顺便给他们些零花的钱。告诉他们,我一有空就去见他们。”
  秀芳说:“那好办,只要你不生气。”
  筱月桂笑着说:“生什么气啊,我七岁时父母双亡,还亏得这娘舅家让新黛玉把我拾了去,不然,我哪能在上海滩唱戏做事。这些乡下亲戚很少走动,你让他们先住几天,好好玩玩。”
  新沪大舞台的化妆间里,化好妆准备上台的筱月桂在闭目养神,等着开场。这时余其扬推门进来,他说:“《患难鸳鸯》新剧开张,我顺路来看看你。”他西服笔挺,停在门口,顺手揭掉头上的礼帽,拿在手里,“外面场面好像挺大,来捧场的不少嘛!”
  “各报记者都来了,弄上电影之后,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排新戏。正好,我也有事与你商量。”筱月桂一本正经地说,“等会儿记者缠着,不好说话。”
  待他坐下,筱月桂把他的帽子取过来,放在桌上。她说:“其扬,还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
  “我说过的话太多。”余其扬说,他感觉到筱月桂说话,带着一股狠劲,有点不安,便笑了笑,“你不会像荔荔那样不准我赖吧?”
  “就这句话不准赖。”筱月桂说,“你说过今后杀人流血的事,不让我女流插手。”
  “噢,”余其扬说,“是那种弄炸药之类的事,那是与地府冥王打架!你的确不能动手。”
  “不过,现在这件事我真不能动手,你得帮我。”
  余其扬一听,严肃起来,“什么事?”
  “我娘舅一家到上海来找我,一家三口。”
  “好办。”余其扬说,“不见就是。”
  “他们给安排在客栈,也巧,李玉安排他们住在兴隆客栈,我刚搭班子唱滩簧时住的地方。”筱月桂转过身,看着镜子里的余其扬,“不用说,乡下杂货店肯定倒闭了,只好到我这里来要钱。已经三天了,我没见他们,他们也不提走。”
  “给几文钱打发了。”他看到筱月桂的脸色,补上一句,“不给也行,乡下亲戚总是烦得很。”
  “不是钱的事。”筱月桂说,“我想起小时候受虐待多少年,挨过多少打,干了多少苦活,最后还卖我到妓院里。我从小就下了狠心,以后一定得报这个仇。”
  余其扬站了起来,有点不耐烦,想走,“你是干大事的,何必与乡巴佬一般见识?臭骂一顿,叫他们滚回去就是。”
  “不,这个仇,我非报不可。”
  “有这个必要吗?”
  “我父母是被他们害死的。我最记得他们死得怪,两人差不多相隔不到一周,都是突然得怪病死了,七窍出血,样子很惨。”筱月桂不情愿地说。
  “那就不一样了。”余其扬不得不留下来听个明白,“你有证据吗?”
  筱月桂摇摇头。“但是我感觉就是这样,那年回川沙,我也打听了,说是我父母中毒而死。他们十多年不到上海来,开始时不肯认我,后来一直不敢认我,现在山穷水尽没有办法才来找我,就是心里有鬼。”筱月桂脸一沉,“你必须帮我处置他们夫妻两个,至少砍掉他们的右手!小孩与我无冤,可以放过。”
  余其扬垮下脸,不愿意说话,他拿起礼帽,朝门口走去。
  这时门外有人叫:“筱小姐,还有十分钟上台了。”
  筱月桂当没听见一样,她朝余其扬走了两步,看到他难看的脸色,停下了步子。一时房间里气氛紧张,筱月桂问:“你到底帮不帮我?”
  余其扬不做声。
  “砍掉大拇指,不砍手,总可以吧?!”
  余其扬还是一声不响。
  筱月桂朝窗边走过去,“你不肯,我就从此不演戏了。”说着她把已经穿上的戏服一脱。
  “那么多观众记者怎么办?别胡闹!”
  “我什么时候胡闹过?戏演砸了也是我的戏,你没有损失,看我出丑就是!”她拿起桌上的棉球就擦脸和眼圈,马上脸上就黑黑红红不成样子。
  余其扬惊叫起来,帽子落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说:“行行,我答应你就是。”
  筱月桂妩媚地一笑,但是笑得很凄然。
  余其扬说:“你马上就上台了,我走了,不过你该明白,上海洪门不再是以前的杀人帮派,现在是生意人的俱乐部。”
  “我就不信你们不动刀枪。”她拾起地上的帽子,递给余其扬,然后把李玉叫来,让她去通知后台,因故推迟一刻钟开场。
  余其扬说:“除非没有余地、非动兵器不能解决的纠纷。”
  “此事就是非动刀子不能解决!没有余地。你认为是小事,我认为是大事。我能忍下这口气就不叫筱月桂了。你不帮我,我也会让他们在上海消失掉。”
  “你布置吧,你认为到时候了,就告诉我,我找人做就是了。”余其扬头也不回地拉开门出去了。
  他感到脚步沉重,筱月桂这个他最爱的女人,怎么和所有的女人一样,也如此短视,如此情绪化,如此地不讲道理呢?他弄不明白,决定不理睬这事,一直等到她冷静下来,再好好谈谈。他是实业家银行家,不愿意缠到完全不值得做的血腥中去。
  他了解她整个人,包括她的脾气,了解得太透,已到没有神秘感的程度,除了她的性感,始终让他着迷。
  不讲理的女人,没有男人不畏惧。就在不久前,她还在与他讨论结婚的事,明知他在犹豫,那又为何弄出这样一场争吵,带着自我毁灭的冲动?可能他的犹疑,让她失望之极,伤透了她的心,便冲动到底,破罐子破摔,让他感觉到她痛时的痛,这样才公平。
  他站在她的角度想:因为他在犹豫,她就推他一把,索性看看能不能把他推走。不管哪一种,都只是黄府六姨太的水平。愚蠢!人命关天的事也能胡来?
  不过从这次不欢而散后,筱月桂再也未向他提娘舅夫妇的事,两人为各种事通了无数电话,从来不谈此事,像从未提起过一样。
  两人都忘了,这样最好。
  两个半月后,余其扬在报上读到一则消息,兴隆客栈夜半起火,这个旧城区边上的木建筑,马上就像纸板匣,烧得谁都走不近。救火车开来,好不容易灭了火,发现房内的人——店老板及客人共八口,无一人逃过性命。
  余其扬当然明白这起火灾不是偶然,多半是筱月桂找人去做的。但是她的意图不会是烧死八个人。难道她不知道这种事,只能在杀人之后点火,火烧旺起来后要大喊,这样既可以焚尸灭迹,也放其他人一条生路。
  或许她找了几个没有经验的生手?事情做砸,砸得一塌糊涂。他把报纸扔了,怕提醒自己这件事。他不想问她,只庆幸自己摆脱了这件脏事。
  要说筱月桂心坏,这桩事应当说最坏,我当然做了详细考查。不过,如果工部局警方没有能查出一个名堂,甚至连余其扬都没有能找出线索,我也毫无办法。我做的只是别人侦查的考查。
  但是我有个比余其扬还要有本事的地方:我能找筱月桂直接问。我问她:“为什么自认为巾帼英雄,脂粉豪侠,竟然不能容忍乡下穷亲戚,赶尽杀绝,甚至不惜殃及无辜?八条人命,良心何安?”
  筱月桂一听,板起了脸,不愿意说下去。
  我说:“你不可能不说了,我这是历史的审判。我是在查事实真相,不是在写小说。况且凡人非教皇,哪有无错之人?你如果做了这事,也早就过了刑事追诉期,何不趁此机会向我说清,解除良心上一个负担也好。”
  我逼问得如此之紧,她真的生气了,叫我去问余其扬。
  我告诉她,我问过余其扬,他说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对她阳奉阴违,他根本没有叫任何人过问此事,这件事完全是她的责任。
  筱月桂听了,脸色大变,惊如死灰。
  我说:“你怎么啦?什么大风大浪都过来了,一生艰辛颠沛也受够了,什么事情不能忍受?”
  她惊叫道:“我一直以为是他派人做的事,做砸了,所以我提都不敢提。”
  她沉默半晌说:“看来真是如此,我命中克夫。命大的人,就会逃脱做我男人的命运。当时我和他互相不敢问这事,我怕指责他办事出错,他恐怕更认为我下手太狠。两人都避而不谈,就渐渐疏远了。这是后来一连串事情的开端。多少年了,现在由于你在其中来回问,才明白是个误会:这事与我和其扬任何一人都没有关系。”
  说罢,她竟然开始浑身战栗。她说,就像那年,突然明白是她自己害了常爷。
  我只能感叹,这是天命,不得不畏惧。
  当年,此事发生后,相当长一段时间,他尽可能不与她单独见面,免得装聋作哑尴尬。她也不约他,仿佛他所有的心思她都知道。他们俩的关系开始变得公事公办。
  有天夜里余其扬望着天花板,突然想到:“如果是我自己的父母被人害死了,我会如何办?”这个问题一钻出来,他就没法面对了。他从未这么想过,父亲是谁都不知道,母亲的印象也淡淡的。
  在这一刻,他开始有点原谅筱月桂了,黑暗中,她的脸清晰地浮现于他的脑海,好像在对他说:“我把自己的心移开你一点,也是为了离你更近。你会想明白,你会想念我的好,这世上没人有我对你那么好了。”
  但是情况迅速发展,他们几乎没有重续旧好的可能,即使有过机会,但是一条裂痕在细瓷上生长,若视而不见,裂痕渐渐长粗壮,摸上去就刮手指了。再下去就会碎,磨破皮肤出血。那兴隆客栈失火可能真是另有原因,筱月桂的娘舅一家冤死其中,其实跟两个人都无关。可更冤的是我的两个主人公,都为此受到惩罚。
  甚至连我这本书也落个嫌疑,似乎有意让他们有情人终不能成眷属,害了我实事实写的多年功夫,何必何必!
  第二十四章
  张慧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他从汽车上下来。看过电影《飞行女侠》的人,会记得他就是那位高大英俊的将军。他是从明星公司跳槽的。自从拍了这部著名的电影,就永远留起了电影里修剪得细细的将军胡子,一派风流倜傥。
  张慧离开汽车,走了相当远的路,又朝路人询问,最后才走进马斯南路一条弄堂,在一所石库门房子前,仔细核对了门牌号,然后轻轻扣门环。扣的方式有一定的节奏3-1-2,如此重复三次,就停下静等回音。
  过了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面有人问:“啥人?”
  他回答:“八爷的客人。”
  大门打开,有人引张慧进门。这房子里面挺大,院墙特别高,没有邻居能偷窥里面。院墙边的迎春花梨花都开了。他下了决心,1927年这个春天应该属于他了。
  张慧被引着转过两道弯,到了一间宽敞的房间,布置得像个堂屋,里面坐着的是已经年迈的洪门师爷,白发苍苍,不过身子骨还不错。师爷旁边是不太显老的三爷,两个人回过头来看着他,一声不响,背后站了一些人,整个屋子里也没有任何声音,全都虎视眈眈地瞪着他端详。
  张慧没有料到这个局面,看到的都是中式黑衣短衫打扮的陌生人,不知道怎么办好,他模仿戏文里的样子,握拳作了个揖,说:“诸位大爷,小子张慧在此有礼了。”那两个男人还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只是瞪着眼看他。
  张慧把一个裹好的红布小包举手献上,“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他走上前去,想放在师爷和三爷之间的桌子上,旁边一个人走上来,要他止步,拿过他的红包递了上去,在桌面上层层摊开,是一根金条。
  三爷看了一眼,也不去验真假,只是凶狠狠地扔下话来:“我们不收不明不白的礼。”
  张慧说:“这位大爷请息怒——”
  师爷抬起眼来,慢吞吞地说:“这么说,你要我们给你做事?我们向来不做杀人越货之事,不要弄错。”师爷马上要赶人。张慧急了,望着三爷,三爷向师爷递了个眼色。
  张慧赶快说:“我给二位献计为民除害来了。”
  三爷扬声哈哈大笑,震得张慧耳鼓轰鸣,“我们要你献计?我们满脑袋都是计,而且天天在为民除害。”他突然上前,眼放凶光,逼到张慧跟前,张慧个子比他大,但也被逼得往后缩。三爷说:“说吧,不就是常荔荔甩了你,你要报复她?”
  张慧满脸通红,心思被说穿,就干脆愤愤不平地开了腔,“她还当众羞辱我,士可杀不可辱。我请师爷给我做主,什么条件都可谈。”
  老三要说话,师爷挡住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两步,“你胆子也太大,你可知她是常力雄之女?!”
  张慧连忙说:“我知道,但我不是对着常荔荔来的,是她的母亲。所以,我来请大爷,请开条件。”
  师爷松了一口气,说:“男子汉宁折不弯,好!我们就是专给有血性的男子报奇耻大辱。你要我们怎么做?”
  “抓这个荔荔小姐,她太美了,千万不要弄伤她,只是杀杀她的傲气!要她妈筱月桂出来谈判,然后把筱月桂杀了,光有一个余其扬,荔荔就神气不起来了。事成另有重谢,三条金够了吧?”
  “嗨,”师爷这才感兴趣地问,“你对上海洪门还知道什么?”
  “都知道筱月桂是上海第一女强人。”张慧肯定地说,“没有筱月桂,余其扬就不足挂齿!没有余其扬出钱,荔荔就不再是大明星——她根本不会演戏!她电影中的武艺,是工作台上剪刀胶水弄出来的,假的!”
  老三和师爷互相看了一下,仰面大笑。师爷挥挥手,说:“行,我们肯定为民除害,铲除骗人的假明星!你先回去,到时候,我们告诉你,要多少钱到什么地方,带什么武器。”
  “我不会杀人。”张慧一哆嗦。
  “杀人的事,我们会处理。”老三一声大吼,“洪门三十二刑具,四十八杀法,哪一种我们都擅长。”
  张慧壮着胆说:“那我就放心了。”
  “三根金条得先付,这是你的仇人,与我们无关。”
  张慧还想讲理,“什么事都是事成全付。”
  三爷跳了起来,“什么时候算事成?把筱月桂头砍下送到你手中才算?你以为我们是胡乱答应的骗子?”他把桌上的金条拿在手里一掂,哈哈一笑,“三根条子买上海第一美人的命,这样的生意还不便宜你!”
  “行行,我这就去拿来,我相信你们的本事。”张慧马上说。
  “哪听说过洪帮好汉做事翻悔的?你自己不后悔就行了!”
  张慧出去后,他们倒没有哄堂大笑。待手下人各忙各的去了后,师爷说:“老三哪,你真想报这仇?”
  老三说:“当年黄佩玉黄爷死后,应当由我坐上海洪门第一把交椅,竟然被阿其夺去。阿其全靠这个女人在背后撑腰。她竟然拉上租界的洋人来一起抬举,让他坐了工部局华董这个位置。”
  师爷说:“老三,我劝你消消气。十年前黄爷去后,洪门债务纠缠,眼看无法脱身。当时约定有理财办法的人,为龙头老大。这个阿其和筱月桂敢豁出身家性命办银行,是铤而走险之举。黄爷留下的一屁股乱债弄清之后,倒是我顶着不办,没有给阿其行扶香主登山之礼。人家也没有逼我们行大礼,正式开堂收门徒。”
  三爷却另说:“不管你有没有给阿其开山堂,别人都说阿其是上海滩第一闻人洪门山主!这可不行。这对狗男女,借我们的名义行其私利。没有办正式仪式,这是偷梁换柱冒充,他们算不上洪门宗脉!”
  师爷叹口气,“我们至今还在烟赌娼旧行业里收保护费,几十年也没变多少,没有多大出息。洪门已经不像梁山有什么第几把交椅,人家凭本事做银行、交易所、航运、电影公司,这些本来就不是洪门地盘。”
  三爷愤怒地说:“师爷,我看你也老了,血气也少了。人家当上海第一闻人,我们只落得一点残汤剩菜。你受得了,我们洪门老兄弟受不了!我们至少得杀杀这对狗男女的威风。我对你说过,我很怀疑黄佩玉是这个女人耍计炸死的。”
  “当初我们不也怀疑常力雄是黄佩玉设圈套打死的?这个黄佩玉把洪门的钱全用去贿买权力,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师爷摇头叹气,“这个上海十里洋场,也就是怪,江湖义气一到上海就成了阴谋诡计,洪门兄弟反目成仇。你要明白:现在的上海滩,要有钱才有权。谁最有钱,谁就是真正的老大。哪怕杀了筱月桂和余其扬,没有钱一样没用!那时人人都看清洪门是空门,怎么办?”
  三爷说:“难道我们就干受气不成?至少我们不准他打上海洪门的牌子!”
  师爷冷笑了一声,“我倒从来不曾听见他打这个牌子,只是别人说他是洪门老大,他不否认。这可拿他没办法。有人说你是上海洪门老大,你怕也不会否认。”看到三爷依然气不平的样子,他说:“好吧,我们借刀杀人,跟这对狗男女来个讨价还价。好好想想,做到哪一步,达到什么目的。”
  当天夜里,差不多午夜时分了,满街的法国梧桐树在路灯的照耀下,看不出那白天的嫩黄。常荔荔车停在路边,跳下来,高跟皮鞋踩着树叶,套着白银狐皮大衣,里面却是很单薄暴露的短衣长裙,推开空心花纹的大铁门。
  她奔进玉兰树含苞欲放的前花园,用钥匙开了大门,径直跑上楼来,直奔筱月桂的房间,推开门,见筱月桂垂着头坐在香妃躺椅上,旁边一盏壁灯,光线暗暗的。常荔荔亲热地喊:“妈!”
  筱月桂抬起头,朝女儿笑笑,“荔荔怎么啦?这么晚才回妈妈这里来,漂亮的摩登公寓也不肯住了?”
  “哎呀,这些臭男人真是烦死了。”荔荔朝床上一坐,弹了几下,“那个家伙真以为电影里我跟他亲个了嘴,电影后我就得跟他上床。我哪瞧得起这种小白脸男人!我至少要嫁给卓别林这样的大演员。”
  “这心气儿倒是不错。”筱月桂嘲弄地说。
  “我每次上舞厅都被这一大群男人团团围住,还打架,最后总是不欢而散。再过几天就要到黄山拍外景,你说我不能痛快玩几天,这上海算什么上海呀?”
  筱月桂有点心烦,“你要我做什么呢?”
  “把这些人灭了!”常荔荔蹬着脚说。
  “怎么灭?”
  “全杀了!”常荔荔一脸凶相地说,突然笑了起来,“唉,叫他们滚开去,让我能好好跳舞就行了。”
  “只是吓唬他们,虚张声势啊!”筱月桂笑了,她指指在暗黑中沙发上静静坐着的一个人说,“这种吓人的事,这人最在行。”
  常荔荔惊讶地回过头来,果然看见一个人,是余其扬坐在那里抽烟。她扑上去乱打,“嗨呀,你坏死了,坏死了,你看着我出洋相!”
  余其扬说:“荔荔别调皮了,让你妈妈给开个家庭舞会,安全,大方,气派。给你请上海有头有面的人来。”
  筱月桂不高兴地说:“我早说过这事了,她不肯。她就是要上舞厅,才觉得风头足。”
  荔荔叫道:“你看,还是我妈知道我的心。我就喜欢天天上百乐门舞厅!”她欢呼起来,“Paramount!你看,是妈妈让我去Paramount,你陪我去吧!”没有等余其扬回答,她就又说:“明天晚上七点半,一言为定!”
  连一直板着脸的筱月桂和余其扬,都被她的兴奋表演逗得前仰后倒地大笑。荔荔一路跳着唱着一路拿着皮包,想跳出门去。
  筱月桂说:“恐怕真不能让她到处乱跑了。唉,荔荔,你什么时候会同意到欧洲去读书?”
  “我知道你想把我培养成淑女,周身上下都充满欧洲式典雅教养。我在中国名声正如日中天,做淑女多么无聊。”
  “你到英国,学莎士比亚,回来改造申曲。”筱月桂松了口,让女儿学戏剧。
  “哎呀,电影才是时代的艺术,戏剧落后了。”常荔荔说,“我们争了多少次,不说了,一说就烦死人了。”
  第二十五章
  百乐门舞厅,中西士女混杂,双双起舞的中国人多于西方人,也有中国人与西方人配对跳,手牵得很高,动作夸张。
  常荔荔进门,一身红衣裙,顺手把披着的狐皮大衣扔给门房,看来她在这里熟门熟路。她在一曲之中,穿过舞池时,仿佛将所有这个春天的活力都集于一身了。满场嘁嘁私语,好多跳舞的人把眼光转过来,舞池里的步子都有些乱了。只有乐队还忠于职守,节拍一丝不乱地奏着华尔兹。
  常荔荔在一个桌边坐下,马上有侍者跑来,她刚要点酒水,就有男人上来关照侍者到他那里结账。她拿起桌上的烟,插上自己的长烟嘴,就有男人来点火。正好舞曲终了,桌子周围围拢的男人更多,都是没话找话地要吸引她的注意。
  这时余其扬戴着礼帽走进舞厅。在漂亮洋装男人中,余其扬的黑色西装古铜色领带加黑背心,显得古板守旧。他的长相在这里也并不出众,对一个三十八岁的男子来说,他显老,脸色太冷,而周围绝大多数都是翩翩风流少年。听到有人说:“是余老板!”整个舞厅的人都回过头来,切切嘈嘈的声音,像风掀起树叶一样吹遍整个树林。“真的是余老板!是他!”
  余其扬笑笑,慢步朝常荔荔坐的桌子走过来,拥挤的人们恭敬地为他让开路。余其扬没有答理任何人,实际上敢于跟他打招呼的人几乎一个也没有。他坐在常荔荔的桌子边,把帽子放在桌上,掏出烟来抽,没几分钟,男人都从这桌子周围走散了,相反,许多女人,包括一些外国女人,却朝这桌探头探脑。
  舞曲重新响起,没有任何人到他们这边来,请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跳舞。常荔荔伸手给余其扬,余其扬笑笑,接过她的手。
  余其扬的舞步比较稳重,步子小,马马虎虎还能跟得上荔荔花哨的步法。荔荔一边跳一边在他耳朵边说:“瞧这些贼痞子,看见你一个个都躲开了。”
  余其扬也笑笑,“谁不怕死?”
  荔荔几乎咬住了他的耳朵,“你真是威风凛凛大丈夫一个!”她把脸贴在他鬓边。
  余其扬有点窘,说:“哪能?飞行女侠才真是威风凛凛。”他努力将荔荔的身体架远一些,但荔荔索性把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含情脉脉地看着余其扬,余其扬把脸偏开,避开荔荔的眼光。满场人都看着常荔荔与上海滩著名的余老板抱在一起跳舞,不知其意,忍不住低声交谈。有的人在讲“内情”,有的人在传流言。常荔荔在众人兴奋的猜测中感到陶醉。
  好不容易一曲终了,他们礼貌地朝乐队拍拍手掌坐回桌边。有个小跟班却过来跟余其扬悄悄说话,余其扬示意他出去说。他起身关照荔荔不要乱走,“等我回来。我马上就回来。”
  等余其扬回到舞厅,已经过了几个曲子,荔荔也已经跳了几回。这次显然没有男人敢放肆地争风吃醋。她的身边又围满了中西各式男人,看到余其扬,他们又散开,有几个人不好意思地搭讪说:“余老板今天好兴致。”
  余其扬笑笑,仍是不答理任何人。乐曲开始时,他主动一把拉起荔荔跳舞。这次却让荔荔勾紧,并在她的耳边说一些什么话,荔荔嘴张大了,眼瞪得圆圆的,但不久就恢复了镇静。两人继续亲热地跳着舞。
  舞曲结束后,余其扬牵着荔荔回到桌边,他拿起自己的帽子,看来是要走,叫侍者来,把账付了,还多给了一大笔小费,笑着说:“老了,玩不动了,先走一步。你们玩。”
  过了一阵子,常荔荔也对一个个男人说她跳累了,并对那些今晚较规矩的殷勤的男子,一个个道谢。侍者送来她的外衣,说她的车马上就开来。她走到楼下舞厅门口,她的汽车,已在路边停着了。
  她拉开车门坐进去,一踩油门,车吱地一声就猛窜了出去。马路对面的一辆车也立即开动了,不久她就看出了后面的车的确在紧紧跟踪。
  她开车进闹市,后面车紧盯着。
  她紧张起来,想摆脱掉跟踪,她一开快,后面的车也快起来。车子从外滩飞驰而过,沿西摩路朝西方向急驶。突然,她一个急转拐进一条小街。跟踪的车没想到这一手,速度过快,冲到前面去了,急刹住车之后,不得不在车流和抗议的喇叭声中后退,然后快速地进入这条小街。
  路很幽暗,刚开进去一小段,前头路面上忽然扔出两块砖头,把前窗打得粉碎,而且砖块还在接连飞来。车子急刹车停下。这街上路灯突然全部熄灭,旁边黑暗中有四个人冲出来,前面两人提着匕首,后面两人扳上枪机,但是他们没有动手杀人,只是拉开车门拖人出来。
  尚未被拖出去的人赶紧拔出刀子,但是车内早有人下命令:“退!”趁一个正在被拖出来的人乱踢乱嚷,司机急剧地倒驶出去,不顾车门还开着。
  那车门在路边电线杆上打脱飞掉,碎玻璃乱飞,车边擦着墙打出许多火花,但是车夫技术不错,总算强行退出了小路,轮胎吱呀地尖叫了一下,汽车飞速驶出,转眼没了影。只剩下那个被抓出的人倒在地上呻吟。
  此时有人拿出手电筒,一照,发现被拉出来的是那个扮将军的演员张慧。“嗨,倒霉!”是常荔荔的声音,她低头一看,尖声叫了起来,“惊险了半夜,抓了这么一个王八蠢货!”
  有人把张慧从地上拎起来,说:“小姐你退开,到弄堂里去!”常荔荔还不明白情况,就被人拉开,拉到更暗的侧巷里。等到常荔荔离开一段距离,电筒一灭,就是狠命的一拳击在肋骨上,张慧发出惨叫倒地,又被大皮靴脚踢在肋骨上,张慧乱叫,被踢到脸上。有人发狠话:“不准叫,再叫,你今天就死定了!”
  拳头落在要害肋间,这回张慧果然只捂住胸口呻吟,不敢叫出来。
  听得见脚步声,又听见有人警告说:“小姐你不要上来。”电筒再次打亮时,一张被打得青肿的脸鲜血淋淋。常荔荔止不住好奇地探头探脑,瞥到一眼,吓得脸发白,嘴唇发青,忙转过脸去不看。一个声音低低地逼问张慧:“刚才那辆汽车里是谁?”
  “我不认识。”张慧呻吟着,从淌着血的牙缝里支支吾吾回答。
  “不认识怎么在车上?”
  “舞场,舞场出来的朋友叫我搭顺车。”
  “还不老实!”又是一脚,这一脚痛得张慧几乎死过去。但是打人者注意不打最要害处。“到底是谁?不说就把这刀插进来了。”金属的刀刃冰冷地架在脸上,把张慧吓得直哆嗦。
  “别,别动刀子。”张慧终于招了,“一个叫老三的。”
  这就够了,没有再继续问话,电筒又灭了。这次动了刀子,光影一闪,张慧脸上被划了一道,他当即晕倒在地上。打手扔下最后的话:“如果报告警察局,你第一个进牢房,你是设计害人的绑匪。”
  常荔荔的汽车迅速从小巷里开了出来,是余其扬在开车。后面又跟了一辆,这是原来就埋伏在这里的汽车,现在保护他们,免得在路上遭到伏击。常荔荔朝后看看躺在地上的人,惊恐地说:“他死了吗?”
  余其扬没做声,后座两个男人中的一个回答:“不会死,脸上那一刀,保证小白脸一辈子成小歪脸。”说话的人冷笑了一声,“将军是演不成了,演流氓恶棍吧!”
  常荔荔抱住双臂,吓得浑身发抖,突然号啕大哭了起来:“我怕,我怕。他肯定不会绕了我!我怎么办呀?”
  余其扬说:“不会,他这辈子永远不敢靠近你。”
  常荔荔好像没听到,还在控制不住地凄厉叫喊:“杀人好可怕,Sohorrible!”
  “这事跟你没有关系,你不用怕,这是冲着我来的,我负全部责任。”
  常荔荔还是止不住抽泣,“太可怕!太血腥!Sohorrible!”她撕自己的红裙边,撕不动,便用双手遮住整张脸。
  余其扬看看她,就对身后的手下人说:“好吧,给后面信号,我们先到三号去喝杯热茶,给她压一下惊。”
  第二十六章
  公共租界嘉纳蒙路三号,这是一幢石库门房子,带天井的两层三厢,是余其扬一派的一个秘密地址。余其扬对手下人说:“你们辛苦了,这次我们消息很灵,一开头就打掉了对方的计划。除了原住在这里的人,其余各自回家去休息,明天犒赏你们。我会开车送荔荔小姐回去,今天不会再有事。”
  他带着常荔荔走进一楼厅里,伸手按亮灯。窗前有一大一小的两株滴水观音,长得葱绿透亮。常荔荔还是紧抱双臂颤抖不已。余其扬让她坐下,去给她倒来一杯茶,笑着说:“女侠敢在半空中打斗,就是见不得血。你妈当年在枪林弹雨中站出来保护你爸,自己中了枪,满身是血,也纹丝不动!”
  常荔荔根本没有听得进去,坐在沙发上,脸色苍白,还卡在震惊之中。余其扬把茶杯送到她的嘴边。
  常荔荔接过茶杯,放到茶几上,顺手一把紧紧抱住余其扬,“我怕,怕极了。”
  “怕什么呢?有我保护你。”
  “Sure.Sure.”常荔荔越抱越紧,“我就是要你这样的男子汉保护着我,我才不怕。”
  余其扬摸着她的头,“放心,余叔永远是你的叔。”
  “我要你永远在我的身边。”常荔荔抬起头看着他说。
  “当然当然,永远。”余其扬笑着说,“还能不永远保护你?”
  “不是这意思,”常荔荔把他抱得越发紧了,嘴唇贴了上去,“我要你天天睡在我的身边。”
  余其扬赶紧把她推开,“荔荔,别乱来,我是你叔叔,看着你长大的。”
  但是常荔荔紧抓住余其扬不放,被他推开了又抱上去,一边急急忙忙地说:“我心目中只有你一人,我就是要爱你,我瞧不上所有别的男人!”
  余其扬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把常荔荔两臂按在沙发上。他掏出一支烟来,“荔荔,你今夜太激动,开车引他们时心情太紧张,后来又没有防着有打斗,没见过这阵势。静一静就好了。”
  常荔荔明白过来,她喝了点茶,静了一会儿,抱歉地笑笑,看见余其扬脸色温柔地看着她,这才移近沙发扶手,对他说:“余叔,我已经平静了,我现在是心平气和地跟你说话。你别以为我在犯歇斯底里的女人毛病,我才不会呢!我从小就只爱你一个叔叔,我现在也只爱你一个男人,这是我心里最明白不过的事。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好多年里再三仔细想过的。我已经满十八岁了,不,今年十九,成人了,再也不是小孩子脾气!”
  “荔荔,这不好,我们年龄——”
  “年龄相差比我们大的,有的是!”她又站起,对着余其扬一字字确定无疑地说,“我想爱一个男人,我就是要爱!谁也阻拦不了我!”
  余其扬避开她火辣辣的眼光,窘迫地笑笑。
  “你笑什么?”常荔荔离他只一步,停住了。她的脸因红晕而变得异常美艳,房内的灯光正好照在她的身上,她说得激动起来,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余其扬正在想用什么话去堵她的口,突然说:“另一个女人也说过这个话。”
  “哪个女人?”
  “你母亲!”余其扬说。
  “我妈妈!”常荔荔斜着眼看他,“你以为我是小傻瓜,看不出你和我妈之间关系不寻常?但是你们一直不结婚,就证明我妈妈没有真正赢得你的心。她逼我快点到欧洲去读书,简直是要赶我走。为什么?就是不让我和你在一起!她想切断我们的感情!”
  余其扬想抽一支烟,发现自己未带,他转过身,天井不大,月光爽快地铺了一地。他知道,荔荔还没有回上海时,筱月桂就说要把女儿送到欧洲去,这个误会是他弄出来的,是他让荔荔在上海做电影明星,他觉得对不住筱月桂。他想说清楚,却觉得这整个事情太愚蠢,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才好。他想说筱月桂才是真正赢得了他的心的人,只有筱月桂才是他最心爱的女人,就像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想指责荔荔年幼无知,不懂母亲望女成凤的一片心。但他还没能想好词,就被荔荔的双臂围住了脖子。
  “我妈妈是女人,我就不是女人?我不比她漂亮?我从小就被你抱,你现在为什么不抱我?”
  “别胡闹了!”余其扬有点恼怒了,他干脆说了出来,“你母亲要我跟她结婚!”
  常荔荔脸刷地一下发白,她松开双手,一跺脚,“你同意了?”她哭了起来,“你在骗我,对不对?”
  余其扬严肃地说:“我在考虑。荔荔,别再胡闹,我现在就送你回去。”他显然不是在开玩笑,“我现在的确在郑重考虑与你母亲的婚事,你不要再胡闹了!”
  已经后半夜了,极司非尔路筱月桂的寓所依然亮着灯。
  常荔荔蹬蹬蹬地跑上楼。筱月桂从卧室里走了出来,穿着睡衣,但明显一直没有睡。她问:“怎么一回事?”
  常荔荔一声不吭地冲进走廊另一侧自己的房间里,门哐当一声关上。
  宽敞的楼梯下站着余其扬,阴沉着脸。
  筱月桂走下楼梯,问他:“其扬,出什么事了?”
  “他们今天晚上真的动手了,要绑架荔荔。但是五号先送了信来,结果这些人中了我们的埋伏,我们抓了一个小帮凶,是那个男演员,他说师爷和老三定下的计,想抓荔荔,然后把你引出来算账。”
  筱月桂点点头,“看来一切正如我们料想的那样。谢谢你保护了荔荔。”她下楼梯,“老三伤了?”
  “没有开枪,他的汽车撞坏了,可能有点碎玻璃小伤。我们只是教训了一顿那个张慧,料他不敢报警。”
  筱月桂说:“那就好,没有结下梁子。”她走到余其扬身边,拉住他的手,“其扬,师爷和老三,辈分都比你高,你得大度示恩,让洪门兄弟们服气。有利可以让一些给他们。既然当老大,总得吃一点亏,哪怕是邀买人心。绑架这件事确实太阴险,但能过去,最好也让它过去。”
  余其扬没有吱声,筱月桂明显是在教训他了。他不服气地说:“他们恨的是你,这次明显是冲着你来的。”
  “那就好。”筱月桂说,“看来他们不是糊涂人。”
  余其扬一甩手,气得往楼梯下走。走了几步,再想想,觉得不便发作。筱月桂一向与他这样说话,口不择言已经十多年了,只有到最近半年他才觉得这个女人太厉害,有点受不了。但是他一向有这个雅量,不与她争论,现在也不如顺水推舟。
  他说:“那么解铃还须系铃人。”
  筱月桂也走下去几步,她站在他的对面,看到他的表情,温柔地说:“洪门老兄弟之间的事,我去谈可能还好一些。你亲自出面,可能会一来一去说得大家恼火,谈不好,崩了,就没有余地了。”
  第二天傍晚,霞光照着上次张慧来的那条弄堂。汽车停下,筱月桂一个人下来,顺着弄堂找到了那个石库门房子。她知道敲门的暗号,3-1-2,三遍,然后就静静等着。
  有人在门洞口察看,看到筱月桂是一个人,没有其他保镖或随从跟着。脚步声急促离去,像是去报告,不一会儿脚步声响起,门开了。筱月桂进去,看到庭院里,一直到门厅里有不少人,都提刀握枪在手,剑拔弩张,满脸铁青。
  筱月桂走到厅堂门前,向大家打揖,不恭不卑地朗声说:“我一个女流之辈,本上不得厅堂,现在就在这里给各位大爷问好了。都是老相识嘛,当年一个锅里吃饭的。不过最近几年向各位大爷请教的机会少了些,这是我筱月桂的不是,现在给各位大爷行礼,还望各位多包涵。”
  师爷和三爷坐在厅堂里面,三爷额头贴着纱布。筱月桂说:“误伤了兄弟们,我筱月桂在这里道歉。”
  三爷说:“阿其安排埋伏,指挥打人,还动了刀子,竟敢朝我动手。洪门兄弟之情何在?”
  筱月桂说:“昨夜的事情我知道,真伤了一个人,不是洪门之人,是挑唆兄弟相争的小人。其余均是误会,我筱月桂再次认罪。不干阿其的事,是我安排人给女儿做保镖,他们做出来的事。我负全部责任。”
  师爷咳嗽一声,清清喉咙,才说:“谅阿其也不敢!”
  筱月桂说:“当然,阿其对各位长辈师兄非常敬重,他让我来代说一句,愿意让出复兴岛鱼市请老三出面主持,一点小礼物,不成敬意,略表兄弟之情而已。”
  三爷瞪起眼珠,“什么?让我卖鱼?”
  师爷赶快阻止他,“好说,好说。”
  “整个东海渔业,全上海三百多万人吃鱼,”筱月桂说,“复兴岛鱼市每天进账……”
  师爷推了三爷一把,接口说:“不谈钱,弟兄之间谈什么钱。还是筱小姐仗义,顾全洪门大局。今后洪门弟兄还是应当多多互相提携。”他一摆手,有人给筱月桂端上一把椅子。
  “我们还是不要坏了洪门的规矩,男坐女站。”筱月桂说,“我只是请兄长们原谅小女,今后保证她的安全。”
  “嗨——”三爷叫起来了,“这个骚妖精整日招摇过市,她的安全,谁也无法保证。”
  其他大小头目也附和道:“这可不敢保证。”
  筱月桂笑笑说:“其实,洪门想保证某个人在上海的安全,还是能做到的,这点你我大家都知道。我女儿在国内时间不会太长,她要出国留学,要出嫁,说是保证安全,不过是几个月至多半年内的事。”
  三爷就是不服,“莫说几个月,就是几天也无法保证。我们不会动她一根毫毛,别的人要打她的主意,怎么办?”他话中带话地说,“天知道,这个上海滩,想打她主意的人,恐怕还真不少!”
  筱月桂好像早就准备着听到这样不好对付的话。她头一低,从拎包里拿出一件东西,走近师爷和三爷的桌子,“有件东西请二位过目:这是荔荔去年生日,十八岁成年礼时拍的照片。”
  师爷接了过来:好像在一个教堂里,那是一位仪态万方的女子与常荔荔的合影,常荔荔打扮成童话里的公主那样。这女子手赠她一件礼物,背后站着的是身着西式衣裙的筱月桂。还有一个牧师手执《圣经》。
  师爷和老三看着照片发愣,抬起头看筱月桂,她说:“这位贵人是宋美龄小姐。”
  “这跟常荔荔有什么关系?”三爷不解地说。
  师爷身子往后仰,想起来,“宋家老父宋耀如,早年是洪门中人,与常爷称兄道弟。”
  筱月桂说:“师爷对洪门的事本本账一清二楚!”
  师爷不笨,他知道北伐总司令蒋中正,正要娶这位宋家三小姐,订婚消息刚透露出来。他忽地站起来,向筱月桂作揖,说:“原来宋家都念常爷骨肉之旧。这是洪门之福啊!今后我们全体兄弟当听候筱月桂老板差遣。”他招呼全体打手,“兄弟们,全部过来,给筱老板道歉行大礼!”
  哗地一下,满院子里的人齐整整全部朝筱月桂一起欠身作揖。三爷对筱月桂举手抱拳说:“我是粗人,说话无礼,筱老板高抬贵手!”
  筱月桂双手摊开,“各位兄长,免礼,免礼!我们大家都是常爷门下出来的人,说实话,天知道,宋家将来又如何,有一句话倒是可以说准:如果洪门自己不能有福同享,有难共当,弄出内讧让人耻笑,上海滩洪门就自家败了。不要忘了,上海青帮与我们有世仇,现在他们在法租界,势力就比我们大得多!我一个女流讲不出道理,兄长们看得肯定比我清楚,对吗?”
  众人点头称是,个个上来对筱月桂说好话,本来是一场鸿门宴,就此烟消云散,一派详和。筱月桂忽然觉得有一种失落:这些洪门“白相人”,现在未免太容易治服。洪门已少英雄之气,甚至少恶棍之性。而余其扬这个新山主,在黑道世界中,性情也实在太温和了一些。假定时代真是需要余其扬这样的生意人做江湖领袖,那么世道必须太平。万一时势就是要心狠手辣的恶棍,上海洪门恐怕就要淡出江湖。
  她的感觉是对的。一两个月之后,上海青帮在四一二清党中大显身手。
  筱月桂看到我扛到她面前的上百本黄金荣、杜月笙甚至张啸林的各式传记,舌头在嘴里打结:“这几个青帮小瘪三!只不过做坏事胆子大而已,我一直都瞧不上眼,历史何必给那么多面子?”
  她刚要发问,自己好笑起来:“我是戏子,我怎么忘了——上台的,不是大忠大义,就是大奸大恶。”
  她敏悟尖利,思路很快,省了我许多解释。“那种是供小市民酒后闲谈的书。”我说,“我想写的,才是真正的上海会门。”
  “你不用安慰我。”筱月桂朗声一笑,“我没有下贱到那种地步,算是侥幸,被历史饶过。不过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原因。”
  第二十七章
  天已经黑尽了。余其扬焦急地赶到极司非尔路,未坐下就问:“小姐回来了吗?”
  秀芳摇摇头。
  “跟去的人回来了吗?”
  秀芳说没有看到车子回来,准备的晚饭也都凉了,刚取回厨房,准备人回来了才热。她要去给他端一杯茶,余其扬拦住了,说:“但愿不会出事。万一出事,我让内线赶到此地报告。既然没有人来,想必一切顺利。”
  秀芳忧心忡忡地说:“但愿小姐没出事。”
  余其扬说:“我们最好还是耐心一些。”说完,他倒有点笑话自己不够沉着。
  余其扬坐下来。秀芳马上端来茶,他接过茶杯。这时楼上的常荔荔叫了:“余叔,我妈不在,我可在呀。说两句话,不误你的事。”
  余其扬没办法,只能走上楼梯,常荔荔穿着丝绸睡袍,半倚在她的房间门上等余其扬。见余其扬站在走廊上,止步不前,她一脸天真地说:“你不会从此不理我吧?”
  余其扬说:“怎么会呢?你是我的亲侄女儿。我是做你爹的年龄,看着你长大的!”
  “侄女儿也要长大成人,我妈妈爱上我爸爸时,年龄相差三十四岁!当年她敢爱,为什么我不敢?”常荔荔靠了过来,“想不到余叔也会有胆小如鼠的时候。”
  余其扬笑笑,“为什么要胆小?”
  “我就要你这句话!”常荔荔咬着牙说,趁他没有提防,一把勾住了余其扬,把他拉进房。她的睡袍带子早就解开,此时滑了下来,里面什么都没穿。“我的身体漂亮吗?”
  “不行,千万不行。尤其不能在这里!”余其扬着了慌,他没想到这个荔荔会弄出如此举动来,尤其在今天这么个令人不安的时候。
  “你怕我妈回来?”她身上各个部分都散发着青春的光泽,她抓过余其扬的手,放在她粉红色的饱满的乳尖上,“你已经动了心,你看你的心跳得这么厉害。余叔,我想你要我,你要了我吧,像个男子汉一样要了我吧,我天生就是你的人,想爱就爱!”
  正在余其扬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时,常荔荔把余其扬拖倒在床上,她翻到他身上,“我就是要爱你爱得天不怕地不怕!”
  余其扬怕碰着她赤裸的身体,不推她就无法摆脱,可是越推就越被荔荔抓住手往她的要害处按。在她强行亲吻和摆弄下,他已经不知如何对付。
  常荔荔狠狠地说:“我就要让筱老板明白,她权力很大,什么都能管,也有管不了的事!例如阿其跟谁好,她就管不着!”
  这话倒说到余其扬心里最解痒的地方了。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的侄女!他不能做。他小心翼翼避免碰她的身体,想办法溜出她的纠缠,又不想弄出声响让楼下人听见。
  筱月桂是带着满面喜色回到极司非尔路的,秀芳给她打开门时那份紧张,使她有点惊异,不过她太兴冲冲,根本不往心里去,进来就坐到电话机旁的椅子上。“小姐。”秀芳怯生生地说。
  “什么事?等我给其扬打完电话再说。”筱月桂头也不抬。
  秀芳俯下身来,在筱月桂的耳边轻声说着,并指着楼上。筱月桂闻言惊得合不拢嘴,站起来,摇头不相信。
  秀芳着急了,轻声说:“就是,就是!”
  筱月桂脸色都变了,不知道面临这样一个局面,应当如何处理才合适。她满脸通红,僵在那里很久,她一生果敢决断,敢于拿定主意,竟然没有想到要面对这样一个局面。
  最后她终于恢复了自持。忽然她放大声音,一清二楚地喊:“秀芳,我回来了。给我沏个茶,好吗?”
  秀芳听见筱月桂拿出舞台上才用的响亮声音说话,吓得脸苍白。筱月桂站了起来,继续说,声音更响,完全是上舞台的架势,“对,碧螺春,给我送到楼上!对,送到楼上。”
  楼上几间房都没有任何动静。筱月桂故意脚步很响地慢慢走上楼梯,一格登一格登,她要让上面的人明白他们不必慌,可以走出来迎接她。大家给一个面子下台,但是上面没有人出来。
  筱月桂咬紧牙,生怕自己会说出堵在喉咙里的什么话来,这两个人难道那么愚蠢,就是不明白她在给他们下台的机会?
  她在楼梯中端站住,更加大声地说:“噢,其扬已经来了吗?”
  上面还是没有动静。
  “荔荔也在家?”
  还是没有人出来。或许,他们是被她的大胆说话声吓傻了,或许,他们以为她筱月桂在有意威胁他们,要给他们颜色看看?
  “原来其扬在荔荔房间里!”她绝望得喊起来,“荔荔,其扬,我上来了。”她每上一步楼梯,都有万箭穿心般地疼痛。她的腿都软了,不敢往上走。她终于走到楼梯上的走廊,却没有敢跨出到荔荔房门口的最后几步。
  就在这时候,荔荔的房间被推开,没有人出来,却从里面传来很响的两人交合的声音——荔荔那几乎是有意夸张的叫床的声音。荔荔在呼叫:“Iloveyou.Iloveyou.我就是要爱你!”
  听到这声音,她愣在原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知所措,神色如死人般惨白。突然,她吐出一口鲜血,晕倒在地,发出重重的一声闷响。
  现在写到筱月桂一生最惨的境地了,连我都未免双手发抖。但是替她担心,还不如先为我自己担忧。弄不好,我的窘境比她更糟。现在吃文字饭的人,不比往常。写书之前,先要打听书中人物的三代后人是否尚在。在洛杉矶或巴黎什么公寓里,度着漫长而无聊的晚年。
  但是我一旦写到他们的先祖做事不十分光彩——何人一生做事能件件光彩——他们万一听说,就不依,我就有可能被告到法院里去,犯了“诽谤先人罪”。
  例如,这个常荔荔,现在做的事就相当不光彩:她几乎是在强奸她一直当作叔叔、现在正要做她后父的人。这种事,只能是捂得紧紧的隐私。哪怕七十六年前,到了法庭上,我作为被告,如何证其确有?原告却容易证其无:“我的这个先祖如此教养,得到如此敬仰,既然社会地位高尚,如何能做此等卑劣事?”先人的花花事,越有其事越不能说,历史舞台的灯光,只能照到她身上最光辉的地方。
  且不说三年五年官司,最后是否判个什么结果,不谈败诉赔款,光律师费就得让我免费瘦身。吃了官司,还要被人骂为“炒作”。你既然已经读到这倒数第二章,想必清楚我的窘态。
  不少朋友建议,在首页上加一个常见的声明:
  本书纯属虚构,所有的人和事,均为想像产物,请勿对号入座。
  我请律师看了,他说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话,没有法律效力。如果法院判你侵犯了先人名誉,你的声明只是欲盖弥彰。
  我思来想去,进退维谷,真是生了气,决定另写一条“此地有银三百两”。如果读者漏过第一页,没有注意我那条世界上惟一独特的声明,我在此再重复一遍:
  本书完全属实,人物情节,均有实据。有意对号入座者,已代订座位。
  律师看了笑笑,不置可否,只是说法院如果不判你侵权,写了这么个奇怪条文,依然还是不侵权。对法律神圣的公正性,你的任何声明,一钱不值。
  既然如此,我何必胆怯心虚:是福跑不了,是祸躲不开。
  写筱月桂,使我也成了一个血性女子,我相信上帝同情有话直说的作者。比如书中常荔荔见不得人的事,是我花了极大代价调查出来的。担心与人打官司,而不敢写,最大的损失是使这本书失实。
  倒是筱月桂对我说,你不过就是个叙述者,不过是记录整理我说的事,要负责,也是我筱月桂负责,何必在意不相干的人的神经质?你还说不怕,竟然怕到在我晕倒在楼梯口的紧要关头,扔下叙述不管?
  她的话提醒了我,我有责任,这刻得先说她是怎么度过那撕心掏肺的日子的。
  那是教会办的同济医院一间特殊病房。病房里堆满了花,连走廊两边都放着花,各行业的人送来的,大部分都是戏迷。浓郁的花香,连医院固有的消毒药水味都掩盖住了。
  一个年纪大的护士长进来说:“筱月桂小姐,花实在太多了,还有刚送来的,怎么办?”护士长说起医院门外有婆婆孙女两人跪在地上,焚香祈佛,已经跪了半天了,劝都劝不走。她们是筱月桂的戏迷,祈求观音菩萨让她们代筱月桂生病。医院没有办法,只有请警局来,将她们强行劝走。
  “丢了吧,都丢了。”筱月桂躺在床上说。她的脸色很疲惫,嗓音沙哑,“花不能当药,治不了病。”她的语调丧气。
  “医生说你只是劳累虚脱,一时性的血压过低。”护士长慈祥地说,“肯定很快就会好的。你是上海滩第一金嗓子,我从小就是你的崇拜者,能在这里照顾你,真是幸运。”筱月桂露出笑容说:“谢谢。”
  住院的第三天晚上,她精神没有好转,每天昏昏欲睡,半睡半醒时却老是在做噩梦,梦见的事情都差不多。她好像在对一个人说话,好多的话,无头无绪,有句话是那个人说:“谁叫她是我们的女儿呢?”
  她醒了,觉得那个男人是常力雄。真是,好久都梦不到他了。事情总是这样,一旦她的疾病或厄运临近,便梦见他。
  泪水湿透了她的脸颊,可是她并不想哭,常爷不喜欢她流泪。即使做幺二时,她也没这样完全被击垮过,更没有当场晕倒闭过气险些丢性命这种事。她只想睡,一睡着,就连续噩梦。十四岁在田里插秧,累得腰都要断了。娘舅夏忙时,少雇一个人做田,收工时浑身是泥水,她就干脆躺在稻田的泥水里。小腿上爬有蚂蟥,她害怕地拉,蚂蟥越拉越长,往肉里钻,她记起应该拍腿,蚂蟥还是不肯掉下来。她求助地抬起头,希望有人来帮她,可是没人会看一眼这个种田的小姑娘,蚂蟥贴着她的肉,吸着她的血。
  “你从此不能来看荔荔!”新黛玉严厉地对她说,要她发誓,弄得她好几年也没敢看荔荔一眼。她只是不时将用身体换来的辛苦钱交到新黛玉手里,连荔荔进了学堂也不能见!真可怕!她现在可以自由得像个魂一样,可以去看荔荔了,谁能管得住她的魂呢?她是不是应该去推开那扇紧闭着的大铁门?
  门终于被推开,这声音太响。她醒过来,嘴里满是苦味,翻了一个身。
  “筱小姐,门口有个姑娘要见你。”护士长说,“我问她名字,她不说。又是一个戏迷,前两天也来过,今天已经等了很久,叫她走,她走了,可一会儿又来了,要求见你。”
  筱月桂心里一怔,问:“长得什么样?”
  “长得像最近大红大紫的那个电影明星,那个叫什么的——”
  筱月桂长叹一口气,说:“就让她进来吧。”
  “你不是已经几天不让任何人进来吗?连记者也不见。”护士长有点奇怪。
  “电影明星能不见吗?”筱月桂苦笑,“就是长得像电影明星的人,也不得不见。”
  不一会,常荔荔从走廊里直奔进来,还没有到门口就大声喊妈妈。奔到筱月桂床前,却突然煞住步子,手里拿着花不知怎么办才好,担心地看着母亲。
  她脸上毫无表情,荔荔心里害怕。当她脸上艰难地现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荔荔还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站着有点发抖。
  这时筱月桂伸出手来,轻声地叫道:“荔荔。”
  常荔荔把花扔到空中,一下扑到母亲身上,止不住大哭起来。
  筱月桂抱着她,抚摸着她的肩膀,心里堵塞得难忍,但没有流泪。常荔荔说:“妈,我,我对不住你!”
  “别说,”筱月桂抱紧她的肩膀,别过脸去,声音尽量平稳地说,“别说,妈妈什么都知道,你别说。”她想,梦见了常爷,就找回了女儿,果真如此。
  护士长急急忙忙走进来,明显她已知此年轻姑娘是常荔荔了,说是有车子在医院门口等,要把常荔荔接回摄影组里——荔荔走了大半天,得赶快回去,来人已经催护士长两次。护士长没法,只得进来通知。常荔荔不理会,“妈,我不去拍什么鬼电影,我就要在这里陪你。”
  筱月桂把女儿的手握在胸前,说:“去吧,听妈妈的话,你的事儿要紧。”荔荔没法,这才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已经到了晚上,筱月桂疲倦地躺着。护士长进来,搭了一下脉,看了一下血压计,轻轻地对她说:“你说你想喝米汤,你家娘姨已经端来了,趁热喝吧。”
  筱月桂费力地坐起来,护士长马上说:“你别动,我来喂你。”
  “米汤真好喝!”筱月桂喃喃地说。她一生中惟一一次濒临死亡时,向客栈的小二讨来一碗米汤。命贱之人,米汤就是救命汤。她看着护士长拿着大瓷杯,关上门出去了。几天都靠打针药水维持,未进一点食物。但是她头痛得厉害。这病房很隔音,走廊里的声音一点也听不到。她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门响了,护士长走进来,很神秘地对她说:
  “有个男人等了很长时间,叫他走他不走,非要见你不可,说几分钟就行了。问他叫什么名字,他不肯说。”
  “什么样的人?”筱月桂问,“怎么又来了一个不肯报名字的人?”
  “长了些胡子,身材挺高,穿着长衫,样子有点像——”
  “像什么?”
  “像跑码头的商人。”
  “唉。”筱月桂的头痛突然轻多了。她把头转向窗外,那儿梧桐树如人的手臂,形状怪得让人心里发麻。她盯着树叶,淡淡地说:“电影明星得见,商人也得见。”
  护士长不明白这话,说:“你不是不见任何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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