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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王

_2 虹影(现代)
  等她再次下楼去取东西,发现余其扬躺在树下。
  她走过去,推推他,“你在这儿睡着了?!”
  “我醒着呢。”余其扬一翻身坐起来,好声好气地解释,“有时我们这种人只好半睡半醒。”
  “要睡,我给你找一间房睡,这么睡要着凉的。”小月桂说。
  余其扬不再理她,故意不领她这个情。
  常爷整夜留宿在她这儿,她本以为余其扬会不高兴,但余其扬脸上任何反应都没有,不过眼光里开始出现恭敬。
  这点倒使小月桂心里很得意,镇住了这个小当差,让他今后少神神秘秘地不理不睬摆架子。
  小月桂自从跟了常力雄,觉得整个世界都熠熠生辉,她的整个生活都变得万分精彩,常力雄身边的一切都是新鲜的。在她心里,常力雄不仅仪表堂堂,十面威风,而且说一不二,一诺千金,在这个城市呼风风到,唤雨雨来。在小月桂看,没有比常爷更出色的男人,他是全世界最棒的男人。小月桂与帮里所有的人一样敬畏他,但是更盼望两人能在一起的时候,在床上永无厌倦地互相求索,总是一次比一次更美的享受。一个月下来,彼此都感到难舍难离了。
  一壶茶泡开的功夫,小月桂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个红木大托盘,里面不仅有新沏的龙井,还有苏式小点心、夹心芝麻饼。但她折回厨房,再次出来时,盘上多了一碟点心。她经过楼梯口,对余其扬轻声耳语:“想你饿了,这是专为你取的。”不管他是否愿意,她把那碟点心硬是塞给了他。
  也奇怪,不久前她还很讨厌这家伙,到自己比他还威风时就关心起他来。
  小月桂一步步上楼梯,天井一团漆黑,大门口悬挂的彩灯并不闪亮,她知道今晚书寓一律不接客,小姐们只允许出局陪客。整幢房子突然少了平日的酒香人气,更少了男女笙竹唱和的情色景致,每一厢房都暗光幽幽,她觉得气氛有点诡秘。
  小月桂左手托住盘,右手去敲门。略等几秒钟才轻声补了一句:“是小月桂。”
  “进来!”师爷的答腔。
  小月桂走进去,黄佩玉在和常力雄交头接耳说什么,突然停住了话头,三爷和师爷看着她。她记得自己刚才敲了门,可屋里人还是感觉到她是硬闯进来的怪物,四下里有股莫名的气势,令人毛骨悚然。那四个人都瞧着她把旧的茶碗取回盘里,在每人面前摆上烫烫的茶碗,将装有点心的小碟搁在桌子中央,让每个人都够得着。
  小月桂拿着托盘,一声不吭地一躬身,退出了。
  余其扬送师爷到大门外,师爷有事先走,“阿其,等会儿将常爷直接送到我那儿,今晚就歇在我那里。有的事,我等着他的决定。”
  新黛玉在天井里借着楼上房间洒下的灯光,俯身看一盆兰草,都开花了。她头也未抬,叫住小月桂:“上第几道茶了?”
  “就第二道。”小月桂说着,这时她的左眼皮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她情不自禁地说:“听人说过,右眼跳财,左眼跳灾,不吉利。姆妈,我觉得不吉利。”
  “不吉利也不是一天了!”新黛玉直起腰来。
  小月桂不明白这个新黛玉在说什么。她望望新黛玉,黑暗中,那张脸不怎么清楚,但感觉得出来,她忧心忡忡。
  夜深时,麻雀都蜷在窝巢了。黄佩玉掏出怀表看,“时候不早了,大局已定,小弟告辞。”
  厅门打开,常力雄送他出来,“告诉贵堂大爷,一腔热血,卖给识货家。”
  黄佩玉也正色道:“兴汉灭清,洪门大业在此一举。”
  “黄先生的车来了。”余其扬奔上楼梯,神色焦急,轻声对常力雄说,“不过墙外有条子,后门外也有人。”
  黄佩玉刚要折回窗口,常力雄一伸手把他拉回,顺手关灭房里所有的灯,急速地晃了一眼窗外,立即下命令:“快冲出去,不要给人一锅端了。”余其扬赶快把黄佩玉的手枪塞回他的手里。
  黄佩玉到了走道上。小月桂一步跨进房,趁机拉住常力雄的袖子,急切地说:“千万小心!”可是常力雄只是拍了一下她的肩,就身手矫健地飞奔出房间,到走道上,顺着楼梯扶手一步跳到楼下,冲在头里。
  其他人也飞快地冲下楼,一边下楼一边打开手枪保险。
  小月桂惊恐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稀薄的夜色之中,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奔跑,一道黑影走在院房的墙上,如履平地,正在往屋顶来。她想也未想,冲出房,跟着男人们往楼下冲去。新黛玉吓得僵立在楼梯口,也知道不是害怕的时候,可是她的小脚跑不动,急得对龟儿们叫:“快,都冲出去,保护常爷!”
  夜深人静,街上店铺都关着门。原来停在大门口的黄佩玉那辆车,轮胎被人刺破,司机血淋淋的头搁在驾驶盘上。子弹朝他们飞来,常力雄忙退回身,用门框作依托,朝外开枪,一边发命令:“赶快把我的马车驶过来!”此时枪声四起。听到马车声音响起来,常力雄边退边对三爷下命令:“你保护黄先生快走,我在此断后。”
  三爷说:“不,我断后。”
  “情况紧急,不准违令!”
  他们已经迅速退到了随后赶来的马车上,黄佩玉掀下车夫就跳上驾驶座。三爷和余其扬纵身跳上马车蹬板,一边继续开枪,常力雄在马车后开枪,保护车子向前疾驶。那车夫吓得抱头飞奔,正冲向刺客方向,被子弹击中,大声惨叫倒地。但是马被枪声惊了,腾起四蹄来。
  黄佩玉抓住辔索,狠狠挥鞭。在鞭声枪声中,马嘶叫起来,然后直冲出去。有三个刺客冲上来想挡,却被撞倒。
  马车飞速驰走,常力雄却暴露出来。他马上撤回轿车方向,就在这两秒钟之内,所有的火力对准了他一个人,他立即滚在地上,但腿上已中了枪。他跑不动,只能顺势侧趴到墙边还击。
  一品楼前,早就黑灯瞎火。院门大敞,里面传出一片女人的哭叫声。常力雄顺墙蹲起,想朝一品楼的红门靠拢,可以闪在门后。就在他稍起身时,右胸被击中,翻倒在地。
  忽然,一品楼门内灯光大亮。小月桂挣脱开拦住她的佣人,不顾一切地飞奔而出,站在常力雄前面的枪阵中挥手大喊:“别打了!”这时她左肩挨了一枪,身体一歪,但还是站立着,“男人都死光了,还打什么?!”
  枪声停息,那些暗杀者似乎明白过来,一些黑衣人扛着几个伤亡的伙伴迅速在街对面的巷子里消失。
  小月桂脸上有血污,衣服上的血也在往下淌。
  她转过身,蹲到常力雄面前,赶紧把他抱在自己怀里。新黛玉也赶出来,用灯笼照着垂死的常力雄的脸,他一身都是血,胸口正中的血在泉水一般往外涌。小月桂赶紧用手按住他的胸口,滚烫的血从她的手指间往外冒。她竭力稳住自己,但眼泪先滚下来。
  常力雄望着她,嘴张开,却说不出话来。他呼吸已经很困难,握住枪的手动了动,眼睛还是盯着小月桂,好像是叫她拿起枪,为他报仇。小月桂把枪拿在手里,常力雄眼睛大睁着,就断了气。
  “常爷!”小月桂叫了一声,满眼金花乱转,突然一下歪倒在他身上,不省人事。
  远远地,传来秀芳哭叫的声音:“小姐,小姐。”
  新黛玉在指挥:“赶快把两个人都抬进屋里。”
  小月桂觉得胸口压着一块铅,透不过气来。难道天真塌下来?那边新黛玉的声音渐渐远了:“快,快去师爷家,叫他赶过来!”
  第五章
  小月桂一身内衣,躺在床上。李玉告诉她,常力雄的尸身昨夜已经运回常府,那里已设下灵堂。她差李玉和秀芳准备祭品,代她送去。
  她们回来说,多亏常爷的管家老五会行事,收下了祭品,若是那些姨太太,没准会踢她们出门。小月桂知道自己的身份,她的确是被常力雄抬举了,摆脱丫头地位才没多久。但她还算不上外室,甚至不是书寓小姐。既是女流,自然不是友人弟子,只是一个月来几乎天天与常力雄睡觉的丫头,真是不伦不类。她只是佯装不懂规矩,才敢差娘姨去吊唁。
  “常爷家真是大,里外有三道门,七拐八拐多得弄不清回路了,来的人真多。”李玉说。
  小月桂只当没有听到,常力雄另有一个“家”,这事情她无法想像。
  常力雄的正室,五十来岁,生得倒周正,已是老太婆了,一身丧服,头上也系着白布,哭红了眼睛,端正地站在堆着鲜花的灵柩前。那口檀木棺材据说是全上海最贵重的,几个偏房倒是按规矩没有出现。
  麻脸师爷和洪门几个首领在帮着张罗。不时有上海滩的头面人物遣仆佣担挑祭奠品来,甚至有送金条银票的。黄佩玉亲自送来挽联:“一代英雄名垂千古,盖世豪情流芳万年”,横批:“壮志未酬”。
  洪帮的弟兄进门,见灵位就拜地行叩头礼吊祭,到常力雄的正室面前,跪着叩头,然后一一走到祭厅两侧。在一个房间里,师爷和洪门众头目已经到齐了。
  有人凑近师爷耳边,“打听清楚了,青龙头这次出手太厉害。”
  师爷说:“几方面都断定是他们。青帮洪门,虽不共其事,如此暗算火拼倒也不多见。这次肯定有人主使,就不知幕后是何人。”他一挥手,声音慢了下来,“不过也只有抓到一两个头目才能弄清。老三老五,杀公鸡!血祭老大,此仇必报!”
  三爷是个干练的杀手,他叫拢人马,一一布置起来。
  顶马开头,出殡行列出了法租界,源源不断有人群跟着送丧仪仗队伍,上海滩活过百岁的老人也未见过这么隆重的葬礼。
  卖报小贩高声叫着:“帮派火拼!”“工部局抗议!”“上海滩老大惨死非命!”
  葬礼的确隆重,所有参加者全部黑衣黑裤,扎在顶马灵柩和花圈包括陪葬品上的布绸,全部白色。
  绵长的送殡队伍中没有一个女人,一律男人,排列齐整,步伐一致,仿佛不是葬礼,而是有意向对手宣战似的。在送殡行列中,黄佩玉庄重执绋,面无表情。三爷手持出鞘之剑开路引棺,除师爷外,洪门众兄弟大都是短打扮,腰插利器,脸色铁青。
  灵柩上的帷旗在秋日的细雨中打湿了,飘不起来,纸钱在十里外滩纷纷扬扬,有的落到了黄浦江面。
  常力雄的灵柩在老家松江安葬,由大太太和管家带着一家子护送回去。
  雨终于停了,天还是阴阴的。有几个送殡的男人回到一品楼书寓,已是中午。一品楼里外悬挂着为常力雄吊唁的白布,依然未挂彩灯。所有的小姐闭门不接客,也不出局。
  小月桂想起床,却被秀芳按在床上休息。秀芳去倒水,房间里就小月桂一人,她起床,扯了件衣服搭在身上,到梳妆台前照镜子:脸太苍白,嘴唇毫无血色,乌黑的长发直接披在肩后。那夜人人都在忙着常力雄的后事,一品楼两个受重伤垂死的伙计门卫,还有车夫,都未能救过来。小月桂左肩膀的枪伤,先用止血的金狮毛和布条扎住,到早晨医生才顾到她。清洗消毒后,上了药,包了纱布。医生说:“幸好子弹穿过未伤骨头,不过沾不得生水,要仔细将息养伤,弄不好这只手臂今后就废了,举不起来。”
  但是小月桂躺不住,她对着镜子原地走一圈,再重新看镜子,里面多了一人:李玉提着箱笼进来。
  她把饭菜摆好,才说:“月桂小姐,别起床。躺回去,我来喂你。”
  小月桂摇摇头。
  李玉硬是把她扶回床上。
  “你已经两天没有吃饭,这怎么行?”
  “不想吃,也吃不下。”小月桂说。正在这时她听到新黛玉的脚步声往自己的房间走来,便问李玉:“怎么姆妈没去参加常爷的葬礼?”
  “女宾不出丧,是规矩。你哪怕身体好,一样不许去。”
  “是呀,我算常爷什么人。”小月桂自嘲地说,她的声音听上去像在说别人的事。殡殓葬前连看常爷一眼的权利都没有,他埋在老家哪里都不知道。
  “小姐,别这么看,常爷可是把你当心肝宝贝,若不是惨死了,你现在恐怕就该进洞房,他是要娶你的。”李玉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说话间,新黛玉已转过画屏到床边,穿着白衣,头上缠了圈白绸,在耳鬓边打个小结扎起来,比起平日艳妆,反而年轻干练得多。坐在床头,她朝房里的李玉使个眼色,“到‘雷允上’店里,给小姐抓些当归红枣来,她流血过多,要好好补补!”
  待李玉走后,新黛玉才挪近些小月桂,说书寓两个门卫的后事料理耗了她不少时间,除了小月桂,一品楼倒没有一个女人出事。她说:“我这两天累坏了,没能来看你。”
  “姆妈应该好好休息。”小月桂觉得新黛玉说话的神色不对,想坐起身。
  新黛玉拉过她的右手,按着她躺下说:“现在常爷没了,我俩只能把话挑明,话说得不周到,也请月桂小姐恕罪了。”
  明明白白这话里有话,小月桂一听就想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出。可是新黛玉拉住她的手还挺有劲的,她的手脱不开来。
  “姆妈,有话请讲,我听着。”小月桂一听她提常爷,眼圈就红了。
  “他待你好,我为什么不对你好呢?可我要对你好,难呀,我要对你不好,却容易。”新黛玉终于说出心中憋了好久的话,神情也变得温和了一些。
  “他是我最敬重的人,也是我这一生的依靠。当年我得罪了那个上海滩第一名妓林黛玉,她要与我比试,谁输了,谁就得关门滚出上海。说是比姿色才艺,实际上是比排场奢华,她的镜框镶金,我的镜框就要镶珠宝才行。常爷帮了我,我赢过了她,成了四大名妓之首。我原来姓辛,从此叫新黛玉,新派黛玉!这才在上海滩站稳脚跟,最后接手了这个一品楼。知道吗?我的命在他身上。”
  小月桂还是第一次听她说她的情史,便也说起自己的伤心:“常爷说没就没了,他走得太快!”小月桂喉咙卡住,难受得说不下去。遇到常爷后,她总觉得她的命运未免太好一点,气太顺了些,肯定会出岔子。她早就有这个预感,所以从来不敢自视过高。果然命运突然凶狠地扭转。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今后一辈子怎么办?
  新黛玉根本不理会小月桂的心情,走到圆桌前,自己给自己烧好烟,吸了起来。她眼睛瞟着小月桂说:“常爷既然点了你的蜡烛,破了你的处女身,本该给我你的初夜加包你的银票,按他的身份,起码得是一万银票。”
  “姆妈此话……”小月桂说了又停,她亲耳听见常力雄说过,开了一万银票给新黛玉,可现在她不想说了,怕话一出口,就变了味。她有泪只得吞回肚里。
  小月桂的神态,新黛玉看在眼里,她摇摇头,搁了烟枪,坐回床上,才说:“常爷的确是开过银票给我,没错,可是你不知道,就在两天前吃晚饭时,他说那个黄佩玉着急需要大量活动费,我就把银票还给他了。现在这笔银子还不知在谁手里。所以呢,他没有付任何点蜡烛的钱,我得倒贴你的月钱,还有你的娘姨和丫头。”
  “姆妈的意思是……”
  “我是什么意思,你懂。常府上不认你这个人,我就得想个办法,我也不能尊你为常太太养起来,你说对不对?”
  “我明白姆妈的意思。”小月桂说,“不过即使我愿意,你知道我也无法陪客人,我不会唱评弹,又是大脚。”
  新黛玉语气尽量婉转地说:“慢着,你还没听懂我的意思。自从你进了这家书寓,我的日子就不太平,常爷就是遇上你这丧门星、克夫命才死得那么惨。是我不对,早该看出你的样子,根本不是这里的人。你的命太硬,有福必招祸!”
  小月桂从未想到这一点,脸色大变,她从娘肚子里钻出来就没想到有人会这样看待她的命运。听了新黛玉的话,她沉默了好久,才费劲地说:“双亲去世得早,由娘舅抚养,要我做田,不裹小脚。大脚婆在上海能做什么,我知道。这是我自家的不幸,绝不想牵连别人。”
  新黛玉不说话。这种解释赢不了她的同情。
  小月桂说:“姆妈,那么我自己赎身。”她费劲地起身穿鞋,翻箱越柜,连着耳环和金钗,把不多的细软全部摊在床上。
  “哟,瞧咱们常爷疼你的样!送你这么多金银首饰,想当年我也被宠爱过,却从未这么有福气。我做梦都不敢相信,他会这么抬举一个女人。”
  新黛玉目光冷冷地看着小月桂用绸子把首饰包起来。小月桂当没看见,她没有心情与新黛玉计较。她的绝望决不是这个女人能明白的。
  “秀芳和李玉正好在此,伺候我这些日子,辛苦了,我得谢二位。”
  新黛玉回过身,画屏边果然站着秀芳和李玉,一人手里捧着托盘,一人手里捧着汤碗,站在那里听这两个女人说绝情话,都呆住了。小月桂清楚,李玉和秀芳是看在常爷的面上,看在她救常爷时那不要命的勇气,才照应着她。小月桂知道多说无用,“姆妈,你当初从村里挑我收留我,现在还让我安心养伤,对我就是有恩之人。”
  四个女人一声不吭。楼下似乎有歌声,混着琵琶声,像是自弹自听。天色在这一刻变成暗红,本来停了一个时辰的细雨,夹着狂风骤至,转眼大雨倾盆,从屋檐直通通倒下天井。
  常爷真是有眼光,早就明白若是他不在了,她小月桂的命运会怎么样。每次他送她首饰时,她心里就纳闷,现在明白了,他让她有后路可退。
  小月桂把手里的绸包交到新黛玉手里,又想把左手的玉镯子脱下,可是怎么也脱不下来,她一咬牙,下了狠劲,退了下来,放在绸包上面。她突然朝新黛玉跪了下来,望着她说:“这儿的首饰可能不值一万银票,那么把我卖进不嫌大脚的窑子,够给你补上吧?”她想到自己被逼到绝路上,不由得悲从中来,低下头去,不过声音还是没有哀求之意,“我是由常爷破瓜的人,就这个名声拿出去卖,总值几个钱吧!”
  听到这话,新黛玉想打小月桂,手举在空中却止住了。她是个久经风雨、见惯变故之人,哪怕是切肤之痛、不得不出之气,也明白必须见好就收。跟小月桂闹下去,损了她自己的面子。
  她拿起绸包,一甩袖子就走出了房间。
  一周后,常力雄的管家老五来了,瘦瘦精精的人,四十开外,长衫布鞋,他的手下人挑了两箱丝缎。新黛玉把管家迎进凤求凰厅,“老五,从松江回来,怎么样?”
  “还好,常爷老家还有一个老表叔,帮着选了块风水宝地。下葬那日,下了一天的小雨,请来做道场的师傅说,雨来自东,这吉利,常爷灵魂会保佑大家!”
  “这就好。”新黛玉说,请他坐下。
  老五指着地板上两箱丝缎说:“书寓送了大礼,今天是出殡后正七日,常爷魂归之际,按习俗分祭奠品,大太太挑了些丝缎,说是得让你做几件新衣。”
  新黛玉递上茶水说:“平日都是受常爷照顾,大太太怎么如此客气?”
  小月桂正好走过门口,觉得他们不是为了送礼还情,而是另有事要商量。
  她的这感觉很快就得到证实,没有几分钟,师爷和三爷等一席人都到了,那厅门关起来,什么人也不得靠近,很快那些人又都散了。
  余其扬也在众人之中,变得又黑又瘦,仍是一身短打扮,穿过天井时,抬起脸来。小月桂以为他是在向自己打招呼,忙向他点头,却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他在看天色。楼上的新黛玉换了件薄袍子,急急匆匆,在走道里还在拉银白带褶的裙,大门外早有一顶轿子等着。
  下午时分,书寓开始热闹,管事在安排客人。琵琶弹拨出的曲调,一丝一弦扣在心上。小月桂换了一身青袍,腰间系一条黑绦子,耐心地听着,镜子里的灯光永远是一尘不染的明亮,她下意识地辨认那些手在为谁而拨弄琴弦。
  管事忙着,在按局票登记,高声唱道:“双玉先生出局——杏花楼酒家!”“莲珠先生出局——老正兴馆!”
  她从来没有与哪位姑娘结交,丫头本来就是最末等之人。常力雄包下她后,那些姑娘既瞧不起她,又想巴结她,又怕话说得不好听,不小心得罪她,彼此更添了生分,在院里见着就点个头,问声好。她听李玉说过:“书寓里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认识一个少一分是非。”
  等常力雄出了事,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情形就更奇奇怪怪,她听都不想听那些小姐那夜如何躲在床底下,后来又被血尸吓得半死。真的,恐怕她是上海滩有妓院以来冒出来的最大怪物。
  现在她只在意新黛玉一人的想法,看她怎么处置自己的命运。
  秀芳跑进房里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姐,好像要出事。我在街口遇上姆妈,她铁青一张脸。”
  “最多就是走。”小月桂把帐纱撩起来。
  “你走了,我怎么办?”
  “你还会有新主子,说不定很快就忘了我。”
  “这怎么会?”秀芳说,“小姐,我与李玉说过此事。”
  “哟……”小月桂眉毛一挑。
  “你走,我们跟你走。”
  “不行的,留在这儿你们还有一碗饭,跟我走,前景未卜,我自身都难保。”她想想,“除非有一天,我情况变了,我会带你们一把。”
  秀芳眼睛都红了,小月桂坐在床上,“好了,秀芳,明天的事,等到明天的太阳出来再说。你把梳妆台上那个小瓶子拿给我。”
  秀芳替她拿过来,打开,里面是松节油。她手抹些,双手相揉,等到手都发烫,再揉小月桂的脖颈,“痛嘛?”
  “就是颈子有些痛。”
  “这油舒筋活血,再擦两天,准管你会好。”
  秀芳陪着小月桂到院里走了一圈,新黛玉没有回来。小月桂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窗前,希望看见新黛玉的身影。
  她等得倦了,就上床等,熄了灯,房间里黑得可怕。她大睁着眼睛,等那个女人的小脚莲步——再轻巧,若走上这楼来,她也听得见。没过多久,她的眼睛就疲倦了,直想闭上,睡着了就不会有烦恼。
  忽然间,她明白了这些人在干什么事,为什么新黛玉也卷了进去。她觉得自己什么情景都看见了,什么气味都闻到了。
  整个夜上海卷裹在血腥气之中。
  从舞厅里出来的一个人,刚坐进马车,便被人捅了一刀,一挺身,刀尖从前胸穿过。
  四马路的一家药店里,一老一少两个男人被人先砍伤右臂,又削掉了头。一家烟馆被一抢而空,里面五个人全部被勒毙。
  几乎听不到枪声,一夜之间,青帮那些武艺高强的头目,即使能溜掉,也带了伤。
  枪声只在法租界里响起,附近的居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到街上有些人在拼命跑,有些人在拼命追,双方不时开枪掷刀子。他们想探头出窗看个究竟,却怕子弹不认人。
  租界巡捕马队沿街赶来,开枪追逐,两帮人才迅速消失了。
  小月桂警觉到楼下有动静,大约在凌晨四点左右。她忽有所感披衣下床,蹑手蹑脚轻轻打开门,天早已鱼肚白,凉风习习。她在走道上轻声疾走,才下楼梯两级就愣住了:余其扬坐在楼梯上,依着扶手,时间好像回到常爷出事那天晚上,不同的是,他不再对她视而不见,故意正眼不瞧她似的,而是望着她,像有要紧的话要对她说却精疲力尽的样子。
  小月桂不安地下楼来,这才发觉他衣服上血迹斑斑,惊得赶快凑近一些细看。余其扬急促地说:“给我找个地方躲起来,巡警在追我。小月桂,千万帮我一次!”
  小月桂刚在想应当怎么处理,新黛玉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阿其,你没经验,走错了地方。此处是非之地,这次火拼首先就是在一品楼前打响。巡警可能马上就会来搜查,你趁天还没有亮,赶到三号去躲起来。赶快走!”
  余其扬没法,看了小月桂一眼,转身就奔出去。
  小月桂比余其扬动作更快,先跑到大门口,探出头去,外面连个鬼也没有,一只猫跳上斜对面石坎上,两眼珠盯着她一转也不转。她这才把余其扬推出去。
  她转过身来,边关门,边看这个心狠的新黛玉,她正伫立在那盆兰草花边,喃喃自语:
  “常爷,这下你可以瞑目了!”
  听到这话,小月桂的手停在半空,感觉一直斜压在她心坎上的那块铅一下落入心底。
  她不明白这里卷入了什么仇事,只知道一旦卷入这种事,就不是她能弄得清的。她心中天大的事就是:今生今世,常爷从此魂远离了。
  她背靠着门,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无声无息涌来,沿着被一个男人的手指再三疼爱过的地方,再三抚摸过的方向,江水般直泻而下。这是常爷遭难后她头一回哭。
  以前,她认为常爷不喜欢看到她哭,像一般女人一样。现在常爷真的远走了,她可以让泪水无休无止地落个痛快。现在她可以为自己的苦命哭了,她脸贴着木门,双手紧抓着门把,想抓着上面遗魂的手留下的温泽。
  马蹄声清晰地从街口那边响起,几个骑警从大门口奔过。
  小月桂抹去眼泪,从门缝里看了看巡捕的身影,这才闩上门。
  新黛玉手里拿着一块已经浸湿的手绢,眼睛也是红红的。她长叹一口气,挥了挥手绢说:“这个一品楼也成了血光之地。散了吧,都散了吧。”
  小月桂还不太明白新黛玉的感慨,张开泪眼往她那个方向看。
  新黛玉走上楼,仅走上两步,回过头来,体谅地说:“不跟你算赎身钱了,你回浦东乡下去,好好嫁个种田人,过安生日子。”
  小月桂没有答腔。
  “不肯回乡下?”新黛玉觉得这个乡下丫头开始有点不可理喻了,“还想赖在上海?上海岂是容得下你这样的种田丫头的地方?”
  “我现在的想法不一样了。”
  “好心为你着想,反遭人嫌!”新黛玉站在楼梯上看着大门口的这个丫头,“那就由不得我自己,只好跟你前账后账一起算了。”
  小月桂走过天井,站在石坎上,想也未想就说:“有家新闻报章,今天找我说说常爷的事。我本想,男女这种事情,怎么好说出去呢?现在我明白了,就得说!不为常爷,也为我自己。”
  她说完,自己也愣住了,瞧着新黛玉,新黛玉也瞧着她,整个院子的空气一下凝住了。
  早有好几个脑袋打开窗或缩在窗帘后,往这儿瞧热闹。胆子最大往外瞧的是双玉小姐,这个一品楼的头牌,最爱看人倒霉。
  “看什么?”新黛玉瞟也不瞟那些窗子,火气一下上来了,“上海不是乡下小姑娘的天下。”她几乎吼起来,一跺脚,“你给我滚!滚啦!”
  但这时响起了急切的敲大门声,巡警在叫:“开门!开门!”门打开,几个华界衙役带着十来个租界巡警,一涌而入,警长声称来查夜里帮会枪战,以及上次发生在一品楼的暗杀。果然如新黛玉所料,他们怀疑这二者有关联,当然他们什么也查不到,问不出来。
  沪西一栋花园洋房,这里是同盟会的一个秘密机关。几个男人坐在花园里,像英国人那样喝下午茶。
  “黄先生,有人求见。”手下人进来说。
  “什么人?”
  “说是洪门师爷。”
  黄佩玉马上站起身来,和对面的人说:“瞧,我说得对吧?”他跟着手下人进入房里,快步往大门口走,亲手打开门,“是师爷亲自光临啊!有失远迎,请!”
  麻子师爷神色阴沉,勉强应酬地笑笑,落座后不等寒暄,就说出来意:“有件事,非请黄先生大驾出面不可。一个小兄弟,叫余其扬,今天天未亮在租界边上被抓了,他沿着路边跑,被人发现衣服上有血迹,正好赶上巡警,告发了。”
  黄佩玉松了口气,不以为然地说:“一个小跟班,急什么?如果是死罪难逃,这样最好。各方面都得落几个人头,互相有点交代就可以下场了。”
  “他虽然不参与内幕,不过一直在常爷鞍前马后照应,所知太多。万一引渡给中国衙门,那种酷刑,谁也扛不住。毕竟好多条人命,弄得不好,整个上海洪门无法立足!黄先生到上海也是他接头的。”
  “我想起这个小跟班了。”黄佩玉转过身,走了几步,沉吟半晌说,“这事有些难办。此刻人在哪里?”
  “关在租界巡捕房的监里。”
  黄佩玉把手搭在师爷的手腕上说:“好吧,师爷,此事让我来试试看。洋人对上海的事情,说清楚也清楚,说糊涂也糊涂。正好我有个生意场上的英国朋友。不过洋人开口凶得很,何况这个小跟班又犯上命案。”
  “银钱上的事情好办。”师爷说。
  “我还有进一步的想法,想跟师爷细谈。”黄佩玉说。
  几个洪帮兄弟等在提篮桥监牢门口,两个守卫的大兵推开大铁门,从里面走出衣衫褴褛的余其扬。他脸上有乌青伤痕,头发蓬乱,胡子拉碴,脏得粘成绺团。门口有辆黑漆油光的马车等着。门只开了一条缝,有人伸出手来把余其扬拉上车。
  师爷做东,在新半斋菜馆给余其扬压惊。出席的都是洪门众头目,客人有黄佩玉、老三老五,还有几个心腹作陪。余其扬出现时,已经洗过澡,换过衣服,胡子刮净,头发也修剪整齐。桌上茶酒菜丰盛,鱼肉虾都有,侍者还端上来蝴蝶海参和龙虾。师爷说:“这家店用猪骨鱼刺鸡骨熬汤做菜,味纯,是养刀棒伤的佳品。”
  “早听说了,今天借其扬的光,才有此口福。”黄佩玉说着,却给余其扬夹菜,“来,尝一点鱼头!这些日子看把你瘦的。多吃点!监牢里你亏着了,给你滋补一下身体。”
  余其扬立即向黄佩玉跪地叩首,“小人性命是先生给的,大恩必报。”
  黄佩玉扶他起来,举杯说:“一个朋友一条路,一个仇人一堵墙。”
  师爷举着酒杯说:“常爷升天,上海洪门弟兄报仇时不怕刀子见红,个个好汉!我们已经为死难者祭奠,善待家属后人。”他转向黄佩玉说,“幸亏有黄先生鼎力相助,洪门才险险站住了码头。”
  一席人向黄佩玉敬酒道谢,“黄先生给我们在上海滩挣足了面子!”
  待大家祝酒完毕,师爷清清嗓子,突然严肃地说:“洪门群龙无首也不行。常爷临去之前,已经说了,‘黄先生是洪家子弟,三江五湖同门同宗。’上海洪门这个局面,也只有黄先生能撑住。”
  这话太出人意料,下面人都很吃惊,低头不语,或转头他顾,没有人应声。
  黄佩玉看这场面,扬声说道:“各位弟兄,上海是中国最大码头,只有常爷英雄盖世,才能镇住山座。我黄某辈分太浅,难当此任。”
  大家依然不语,只有师爷扬声道:“上海不比内地,大字辈,德字辈,早就乱了。帮会也得跟上潮流,选贤推能,不能拘泥旧例。”
  黄佩玉看到众头目依然没有应声,还是坚持推让。师爷反复劝讲。
  最后黄佩玉说:“此事重大,要从长计议。黄某倒是有个愚见,请各位多赐教。公共租界工部局要开设华董一职,我黄某正在竞取,希望得到上海洪门支持。如果选上,必定带携各位兄弟。洪门基地,应移到租界立足,那里才是真正的洋场十里,财源似海。如果不中,我黄某从此回浙江天台老家,退出江湖,归耕田园。上海洪门山主之重任,当然就另请高人。”
  师爷立即跟上,赞美说:“毕竟是黄先生高瞻远瞩。进租界才能站稳脚跟!上海洪门,已经日渐路窄,只有进租界,才能咸鱼翻身,重振旗鼓。”
  在场的头目们这才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
  黄佩玉说:“常爷为掩护我而死,洪门兄弟也为我报仇出生入死,血洒黄浦江。我黄某没齿难忘,只有肝脑涂地,报答洪门。”他的语气非常诚恳。大家一看无须当场决定,而且这个条件挺有道理,就纷纷转开话题,等于默认了。
  第六章
  这六年是多事之秋:朝廷完了,皇上还有;革命刚停,二次革命;民国开始,就枪炮不断。但是上海市面大不一样了:六年前到过上海的人,现在会认不得路。
  而且,帮会从地下升到地上,1913年春末,势力大盛。五月,黄佩玉在洪门开的老顺茶楼开堂招徒。已经是革命之后,满堂人依然是长衫,只是发式各异,有的人剪着短发,有的人留发到齐耳根。
  这还是上海洪门史上第一次,不像在前清政府虎视眈眈之下,样样事情得瞒着官府,至少打通关节,让官府佯作不知。现在民国,结社自由,可以无忌惮地公开设堂,有人建议应当塑关公像,祖述桃园结义,黄佩玉认为无稽。有人要求挂罗祖像,黄佩玉觉得既无根据又无好处。还有人提出挂传说中的祖师爷郑成功像,考虑到占着台湾的日本领馆会抗议,洪门今后在日租界会受阻,便放弃了。还有人想挂孙中山像,又怕正占领上海的直系军阀干预。最后决定什么都不挂,历史既无用,政治也无益,洪门现在是个生存团体。
  茶楼正厅宽大,案上点着五支香烛。桌下还有一排香烛,两头都用红纸包着。香烟缭绕,气氛庄严,麻子师爷两鬓灰白,显出年龄来了。他一身蓝底青花缎袍子,套了一件马褂,穿着黑呢鞋,主持开堂仪式,唱颂词。
  黄佩玉也是一身袍子,只不过他那件马褂上面有寿字团,人比六年前更精神,红光满面,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三爷和老五等人各坐两旁。看着同门兄弟都到场,师爷高呼:
  “开山门。”
  那些等候在厅门外的兄弟们手捧红贴,前前后后进入堂里。师爷诵唱洪门代代相传的开山门诗颂:
  今逢吉日香堂开,
  英雄济济赴会来。
  异姓兄弟来结拜,
  胜似同胞共母胎。
  众兄弟应和最后一句:“胜似同胞共母胎。”再向黄佩玉磕头。师爷继续诵唱:
  “开香。”
  “下跪。”
  “启问。”
  黄佩玉清了清喉咙,眼睛威严地全厅扫了一圈,才问道:“你们是自愿入帮,还是有人教你入帮?”
  “入帮自心情愿。”那些跪着的人回答。
  “帮规如铁,违犯帮规,铁面无私,晓得吗?”
  “甘受约束,誓守帮规。”
  全部程序过完,发折礼成开宴,直到半夜才宴罢。黄佩玉这才步入大亮着灯的茶楼后厅,他喜欢老顺茶楼这儿的环境,地处泥城桥,来往交通方便。把这儿当成洪门做事会客的场所,他认为比常力雄拿妓院作会所尊严得多。
  说实话,他从心里看不上常力雄,那种草莽英雄作风早晚自取其祸。最主要的是,他自己吃政治饭出身,明白政治是假货,高唱主义的政客只是利用帮会。这个常力雄真的信奉反清复明,最后送了性命。
  黄佩玉脱掉袍服,里面是西式的衬衫、背带裤、皮鞋。他拿起桌上的大炮台香烟,在室内一直等着的一个妖冶的女人伸出手来,给他按打火机。他看着那女人戴着珠链的白皙脖颈,若有所思。师爷坐在椅子上,正端着一杯茶。黄佩玉吸了一口烟,朝女人挥挥手,“你先离开,我要找人说事。”
  女人倒识相,顺从地走了。
  “六姨太刚来,怎么走了?”三爷进门来问。
  黄佩玉说:“女人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以前洪门里什么金凤银凤的,只能坏事。我不喜欢有女人搅进来。当年常爷,就是太看重女人。”他停了话,突然意识到这些人原来都是常力雄的手下,现在虽然因为有钱可得,有利可图,对他也忠心耿耿,但当着他们批评常力雄,等于说他们以前愚蠢。
  黄佩玉对师爷说:“洪门不再是秘密结社,入会的,反而少了勇猛之人。”他这是转批评为夸奖。
  师爷点点头,“可不,都是生意场上的人物,至少也是店主。”
  “时势变化,谁也做不得主。只是万一又要动刀动枪,无人可用。恐怕还得有意朝工会方向发展,将来劳资纠纷,我们两边有人,才好居中调停。”
  师爷对此策很赞同,他们正说着,余其扬跨进门。他已经完全不再像当年的小伙计,黄佩玉专门把他送去香港上了三年学。他身穿西装,英俊洒脱,很像上海滩的买办。的确,他现在专门负责洪门与租界的外国人打交道,能说一口过得去的英文。
  “大鼻子怎么说?”黄佩玉问。
  余其扬说:“这位新来的捕房总监,一定要上任三把火,禁止烟赌娼。”
  “禁止?”黄佩玉转过头,惊奇地反问,“西洋国家自己没有禁止,到上海来禁止?”
  余其扬苦笑,“对,他就是说要禁止。他还说,若黄先生在租界禁烟赌娼成功了,肯定推荐您继续担任工部局华董。”
  “流氓!”黄佩玉愤怒地拂袖而起,面窗而立,听窗外细雨轻打着竹叶的声音。忽然,他想明白了,不听这外国主子的,这主子就“不推荐”,就是要他下台,找个听话的中国人当华董——上海滩眼红他位置的人多得很。他至少得装个百依百顺。这时他反而羡慕起那些政客,起码嘴上可以把打倒帝国主义喊得震天响。
  “好好,外国流氓跟我玩玩,是给我面子,我们就玩。禁就禁!先禁娼——不,轰动一点,先禁唱!”他伸手提起毛笔,蘸着墨汁,看着桌上新收门徒的名单,若有所思,“要闹,就闹得热闹一些。”
  一点不错,小月桂想,就是这个陆家嘴渡口。当年——六年前,她和新黛玉在这儿等着上渡船,隔着黄浦江看上海外滩。江那边的世界,充满了无穷尽的幻梦,那个十五岁的少女,就像那年早春二月头顶一尘不染的天空,有着每个少女都有的纯洁,纯洁得一文不值。就像这眼前的上海天空,没有川沙渔村那么蔚蓝,烟囱如林喷云吐雾,又怎么样?
  跟着她来的几个农村衣着的少年少女,正激动地看着外滩景致,抢着说话。上轮渡的人却一样地扛着挑着行李,叫孩子叫亲娘的,喧嚷声一片。小月桂回过头训斥他们:“看好行头!这里人多手杂。上海是轮到你们享福的地方?”
  看着他们注意力转了回来,小月桂脸色才温和了些。
  从黄浦江口,一直到江南造船厂,绵延几十里,每日轮回不停的国际船舶展览会,开了一百多年,世界上有几个港口能一字排开如此壮观的场面。
  不用说小月桂手下那些刚从乡下来的少年少女,就是我本人,初到上海,船行黄浦江,从吴淞口一直到十六铺码头,也会惊心动魄地看上两个多小时。哪怕在闭关锁国的年代,外贸还是要做,看这个大展览是绝大的享受——这海口之河,这世界走进中国的窄门,这人工的钢铁奇景,把上海从中国其他任何地方中划了出来。
  铁船庞大的铁壳不怎么自然,边添油漆边生锈,远不如木壳篷帆的舟楫。上海本就是不自然的,它是人为的一切集中之地,是不自然的一个大堆集。
  “有民来自东西洋二十四国,南北方一十八省。”谁也不是真正的上海人。
  小月桂到上海,就是把“自然”如田里晒黑的皮肤一样脱掉,做一个上海女人,就是变成人工斧凿的艺术。
  现在她必须把这一切教给这些少年少女,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不自然中觉得自在的。
  一江水在向大海流动,昨日如一艘船下沉,留在面上的只是一层油皮。这样好,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水已经流了过去,每一天必须重新开始。
  她转回脸来,面对江水,阳光正好照在她的身上:这是一个美貌的少妇,才二十出头,六年过去了,举止端庄成熟,个子修长,丰乳细腰,依然是那么引人注目,但当时只是青春必定捎带的礼物,现在却是成熟的风致,是她重新进入上海的资本。那双眼睛,明亮清澈一如从前。
  十六铺,东临黄浦江,是水陆货运交通中心,西接上海旧城城垣。冬春未暖之时,却是航运淡季,那些轮船公司的售票员拉客人,也从码头拉到了这儿的菜场:
  “乘‘朝日丸’,外送牙膏一支,肥皂一块。”
  “买一张‘拉弗里’,送毛巾一条,枕头一对。”
  不远处是个菜场,菜贩各色人等,卖的与买的都吼着。人声鼎沸,喧闹得像个活鸡笼子。
  小月桂耐心地等着菜场早市空出来。人空了,气味依然:菜场充溢着腐酸臭味,满地狼藉,鱼腥的鳞片还粘在菜摊板上,拣菜叶的乞丐踩在黑糊糊的垃圾上,还在忙着。这是她的戏班开始摆场的时刻。每天只有这时候,她整个神经束立了起来。她手下一批年轻徒弟,各施其责,摆起摊子,打锣的打锣,敲鼓的敲鼓,她站在中心。一时,这菜场又热闹起来。
  小月桂作村姑打扮,但一眼就看得出是这个班子领头的,哪怕周围的年轻人个个有骄傲的青春。她涂上口红,脸本来就水灵,加上几个假首饰,鬓光钗影,这扮相吸引了许多行人。打起板鼓唱的都是浦东乡下的小调,号称“东乡调”。唱的歌词更让人驻足,很多人乐得大笑,挤眉弄眼,引来更多的人:
  瓜甜藕嫩是炎天,
  小姐情郎趁少年。
  纱橱鸳枕,双双并眠;
  颠鸾倒凤千般万般。
  小阿姐道,
  我搭情郎一夜做你十七八样风流阵,
  好像栽了蚕条又插田。
  摊前的一块旧旧的蓝布上,扔了一些铜板。
  她唱累了,就让徒弟接着唱,自己靠在摊后,担忧地看着天色。这边乌云聚集,另一头却亮得可怕,天斜斜歪歪。
  突然下起雷阵雨,好不容易聚集的几十个观众统统跑散,戏班子只得赶快收起简单的行头,拾起观众在蓝布上扔下的几个铜板,躲进菜摊棚下。
  小月桂还在原地没有动,豆子大的雨点打在她的头脸上,眼光四周扫一圈的功夫,身上全是雨水。这春天尚开始,衣服淋湿贴着皮肤,又冷又不好受。徒弟们叫她,她似乎没有听见。
  打着雨伞的行人从她身边走过去,看着这个不怕雨淋的怪人。坐在马车里的富家女趾高气扬,鄙弃地看着这个比叫花子好不了多少的唱花鼓的乡下人,没一阵子,她就全身雨水淋漓。不,她到上海来,不是为着考验自己的耐心的,不是为着忍受又一次侮辱的。她不能甘心做一个街头卖唱者,只能靠行人施舍,勉强混个半饥半饱。
  他们这种生意叫敲白地——摆地摊,比起走街串巷的跑筒子还算高一等,但明显不是活路。
  小月桂跺了一下脚,跑向菜摊棚,对在里面躲雨的徒弟们说:
  “今天不唱了,雨一停,你们先回客栈,不要乱走,等我。”
  她转头就走。几个小姑娘冒雨追上来叫:“你上哪里?”
  “我去借钱,我们非进剧场子不可!”
  雨渐渐小了,淅沥之中,小月桂沿着城墙的马路上急行。在这样的寒风凄雨天,城墙边的僻路几乎没有行人。两个在菜场看戏时就打她主意的流氓,跟踪而来,抢先从小街奔到她前面的道上,拦住她的去路。
  首先他们抢了她衣袋里的钱,然后把她逼进墙角,一个流氓在她身上捏捏弄弄。她抓流氓的眼睛,被流氓猛抽了两耳光,拳头也上来了,衣服被撕破。另一个流氓本来负责把哨,说好轮流的,这时看周围无人,忍不住也跑了过来。她被两个男人压倒在肮脏的雨地上。
  她无法对抗两个男人,只得盯着石墙上的青苔,任他们占便宜。但是这两个男人不久就互相闹起来,争着解裤带,还要看着周围的街,她乘机猛地跳起来,一头撞开两人,其中一人没有防备,竟然被冲倒在地上。
  小月桂头发披散,顺着老城墙往北拼命地跑。一个男人已经气喘吁吁地放弃了,那个跌倒在地上的男人,恼羞成怒,紧追不舍,手里拔出了尖刀。
  她不留神跑到一条死弄堂,没有地方可逃跑或躲藏,男人得意地大笑,端着刀直逼过来。
  她突然站定,回过身来,发狠地狂叫,脸孔扭曲,像一头狼。已经追上来的男人看着她,停住了脚,觉得这个女人可能是个疯子。这个地方快接近闹市区,对一个大喊大叫的女人,好像讨不到什么便宜。男人摇摇头,懊丧地走开了。
  她瘫坐在地上,精疲力竭,喘着粗气,过了好一阵才恢复过来。她扶着墙拼命站起来,走出弄堂,看着周围,走了一段,雨也停了。
  她突然认出了这条街,这里离荟玉坊就隔着一条弄堂。她一脸苦笑:自己不知不觉竟跑到这儿来了。雨水积了弄堂一地,这个上午尚早,这地方的确是没有什么人。
  她没有必要找路,几分钟后就走到了荟玉坊。那里依然挂着彩灯,上面写着姑娘的名字。她没有敲门,只是往门缝里看,里面一切依旧,二层楼三厢房的石库房,依窗而立的那个女子是个新面孔。里面有人拨弄琵琶,咿咿呀呀地唱着苏州评弹,间或夹有男人的浪笑。
  书寓招待客人的规矩:一打茶围,二听曲,三摆酒。这三步到家后,才谈得上碰和。想想,她当真只是个太起码的丫头料子。当年伤好之后不久,她被一品楼卖出去。新黛玉的确也留不了她,她们中间再也没有那个男人,她也没法重新去做丫头活,那反而会是对常爷的大不敬。
  她只有同意到荟玉坊。那里的鸨母,看她那鲜亮的模样,面孔挺动人的,就不顾她的大脚,买下了她,改名叫荷珠。她就在那儿做起了幺二。
  身价一跌,什么都跌。上海市面幺二的码洋:陪客喝茶一元,侑酒二元,留宿三元。她自知不如别的姑娘色艺双全,无奈,只得减半。但是鸨母不同意,说:“这价若变,其他小费酬金也跟着降下来,幺二堂子也是有面子的,不能坏了规矩。”
  她没办法,好不容易等到有个客人,就使出浑身解数尽快地将这个男人拖上床去,简直跟野鸡一样没有任何挑拣的权利。再没有生意,没有交足钱给鸨母,她可能真要流落街头,租个破烂亭子间做最下等的皮肉生意。她离穷途末路只有半步之遥。
  如果她不认这命,就只有退出上海。她绝不想离开上海。不是说回乡种田是下地狱,下田插秧累断腰也不见得送命,而是她无乡可回——她根本没有老家可言。惟一的办法是:下功夫做幺二。
  “荟玉坊有个新来的大脚荷珠姑娘,虽然货色粗一点,床上功夫却是一等。”这口碑传开,客人渐渐不缺,有回头客,旧人也带新人来。
  她也学会了妓女与嫖客划拳行令的特殊语言:“一对鸳鸯”,“满堂红”,“两枝春”,“五点梅”。酒气油腻味夜夜裹身。
  她对上床的男人,没有一个有任何好感。她也曾企图在他们身上寻找常力雄,没有一个人是他,没有一个有任何一点像常力雄。如果她真是喜欢床笫之事,为何现在没有任何快感?恐怕是为了银子这个目的,使她整个感觉都消失了。
  到这时,对常力雄的想念便不同以前。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幅图景,散落的点点滴滴聚集起来。重新回忆,重新进入一个鲜活的生命。当他惨死后,她悲痛得一点一厘地从生命里割舍掉那些记忆。只要脑子一空下来,常力雄就在她眼前。
  随着岁月的迁移,她对常力雄的想念,越来越切心割肺地真切。
  不管到什么地步,她都不愿打出她曾是洪帮老大的相好的名声。她知道,只要她说出这个身份来,鸨母就会对她另眼相看,而且不愁没有财大气粗的客人。
  可是她没有,她卖自己的肉体,不卖自己的心。在与新黛玉斗气的时候,她曾经威胁要这样做。现在她明白,她再沦落,心里最珍贵的东西,也不能受半点玷污。没有这点东西,她在上海的生活只是行尸走肉。
  这一天,她被叫出局,坐轿子到局票指定的青苑阁。楼下是烟茶馆,楼上就是妓院,这儿是有名的野鸡窝。为什么还要远远叫她出局呢?
  原来是个苏北客商赚了一点钱,听说她的艳名,同时又叫来楼上四个咸水妹,同席摆阔充贾宝玉。
  按妓界的资格惯例,她作为幺二,不该与野鸡同席,但她觉得这种所谓的资格太无聊。只要这个商人出了叫局的钱,她就装聋作哑,含笑坐在席边。那几个野鸡,个个小脚扎得金莲窈窕,能唱能弹,还能唱几段京调,还有板有眼上腔上调。
  小月桂看了,心里实在害怕,她自己靠的是青春,一点鲜活劲。要不了五年,可能只要三年,她的小姑娘风貌,就会消失殆尽,手中这碗饭就端不成了。
  那一晚上吃饭,她担心商人有了对比,看她不起,不送她回荟玉坊,便使出浑身解数讨他欢心,仿佛对他一见钟情似的。最后席散后,商人叫了马车当护花使者。到了荟玉坊,她殷勤地端来香片茶,又烫暖了小酒,重新换一套漂亮的衣服出来。
  她尽心尽力的结果,是这个苏北商人向鸨母提出要留宿。鸨母趁机加价,最后是三十元一夜谈妥。那一夜他被她伺候得高兴,出手大方,赏给她一张十元的银票小费。
  商人对她恋恋不舍,连着住了一周,要给她赎身,但是说要到扬州办完事才能回上海,带她回家,这之前请荷珠小姐将息几日。鸨母收了好几天银票,一看有了更高的收益,便来恭喜她,“做小也是有了个好归宿。”
  她眼巴巴等了三天,便有个预感:这只是男人一时兴起,他不会来给她赎身。原因倒也简单:扬州商人一样不能娶个大脚婆做偏房,那会在地方上丢尽面子。
  她对鸨母说:“姆妈,有客人我还是得见。”
  鸨母当然再乐意不过,“这样也好,你可以不出局。但是客人上门来,姆妈就给你安排周到,你不用担心。”
  等了半年,那商人也没影,她彻底死了心。她不是对未来没有算计的人,这种拼耗青春的“职业”,绝对不能再蹉跎下去。
  除了身体之外,别的本事她一点也没有,别人会唱的,她全没有学过。哪怕一时学起来,也抵不上有些野鸡的水平。
  她明白,第一紧要事:她必须先赎身。不管往后是死路还是活路,先离开这里再说。
  但是她没钱,只得装作生了怪病,吃什么吐什么,整日里病病怏怏,全身酸痛。也算是学学演戏,哪知一做上,就成了真的,而且浑身发烧,高烧不退。看来她身体在自我惩罚。
  鸨母无奈,只得赶她走。她走不动,鸨母也不让她留,把她所有的衣物都扔在地上,说她有恶疾,会传染荟玉坊。
  草草提了几件杂物,离开荟玉坊。那一夜,她歪歪倒倒找到附近一家最便宜的新源客栈,欠债住下。向店小二讨了一碗稀粥,夜里又发起高烧,衣服浸透汗水,贴着皮肤。
  “我就要死了,死得这么窝囊败落!”她的手指绝望地抠着木床的档头。她不怕死,可死得比乞丐还不如,让她吞不下这口气。
  下半夜她睡着了,梦见常力雄。他把她抱在怀里,说不该丢下她,让她受苦,起码也该说做就做,娶了她,让她有个名分他再走不迟。说着说着他哭了。她从来没见过常爷掉眼泪,也许常爷一直没有机会对她垂泪,她也没有机会向他哭诉,所以,他们可以痛快地相对流泪一次。她脱去他的衣服,发现他站在水塘边,就拉他上岸来。就在池塘边上两人水淋淋的身体交合在一起,她不让他松开她,她喊:“我又飞起来了!”这次他带着她一块儿飞起来,腾云驾雾几千里几万里,几个时辰都没有落下来。
  她大叫着醒来,枕头全湿了。这几年里,她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真切的梦,至多只是看见常力雄的脸,望见他背影快跑如飞,就像那天夜里矫健地一步跃下楼。很奇怪,烧退了,头也不疼痛,病说好就好了。
  老人说,阴阳相冲!与死人交,会得不治重症!为什么她与常力雄交合了,反而病愈了呢?别人为禁事,她却能解通:常爷在冥界一直看顾她,见她临近绝境,就与她重温旧好来度她。
  此刻,小月桂又回到这个荟玉坊门前,惊得她一身冷汗,这种生活比被男人追着强奸还让她害怕。不,不管多么高的代价,她也得借到钱,把戏班子弄进剧场,为了在上海站住脚,什么代价都付得。
  丹桂第一台是公共租界的头牌,最堂皇舒适。其他如金轩茶园、喜乐园也是沪上戏园中有面子、叫得响的。不过所有这些剧场都上演京戏,有名角上台。
  四海升平楼也处于闹市,算一家戏园,但门面跟气派挂不上边,缺钱维修,大门都快坍塌了,租金比起其他戏场来说便宜得多。她借到的那点高利贷印子钱,只够在这个地方租一个月。不过,好歹总算进了剧场。门口堂堂皇皇第一次挂出戏牌:
  筱月桂如意班主唱本地滩簧
  磨豆腐
  打黄糠
  阿必大回娘家
  “筱月桂”是她自己想出的艺名,她觉得听起来响亮,写出来形好。四海升平楼内部比外观更加破旧,灯光只能从台下打上来,座位都是长条木凳。不过这场子有一点好处:位居领事馆路浙江南路口,离上海旧城也不远。上海一开埠就是五方杂处,市郊各县就近进城,称作“本地人”,这里正是“本地人”最多的地方。
  下午四点多钟,人热热闹闹地涌来涌去,卖小吃的,舞枪弄刀的,耍猴的,摆摊算命看相的。门外街上人头攒动,不时有好奇的行人停下来,议论“本地滩簧”四个大红字,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种戏,胆子大的买票,但进来的人始终不多。
  筱月桂已经化好妆,在后台耐心地等着。她一身水乡家常女子装束,大襟衣服,腰系着百褶小围裙,背后垂下两条及膝的彩带和流苏,裙下一条青布裤,脚上是绣花滚边圆口布鞋。幕背后几个年轻人在张望,着急得不得了。
  筱月桂说:“稳着点,看好道具,租的,不能碰坏。”
  “小姐,别担心,我看着呢。”管着道具的是一个比较老成的人,安慰她说。
  场里人还是不够多,幕还没开。她让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少年在台上坐着,拿着月琴板鼓,在那里敲敲打打,唱《采莲苔》应答歌度场子。进场的人倒是被这太撩拨人的唱词吸引住了,舍不得离开:
  姐在园中采莲苔,
  大胆书生,撩进砖头来,
  哎哟,撩进砖头来。
  你要莲苔奴房有,
  你要风流,风流晚上来,
  哎哟,风流晚上来。
  你家墙高门又大,
  铁打门闩,叫我怎进来?
  哎哟,叫我怎进来?
  那对俏丽的男女一唱一和,眉来眼去,新鲜逗趣的样儿,更让满场人笑个不停:
  我家墙外有一颗梧桐树,
  你手攀着梧桐,跳过粉墙来。
  你在园中装一声猫儿叫,
  奴在房中,情人进房来,
  哎呀,情人进房来。
  房门口一盆洗脚水,
  洗脚盆上,放着好撒鞋,
  哎呀,放着好撒鞋。
  梳妆台上一碗参汤在,
  你吃一口参汤,情人上床来,
  哎呀,情人上床来。
  青纱帐中掀起红绫被,
  鸳鸯枕上,情人赴阳台。
  哎呀,情人赴阳台。
  一个穿戴颇讲究的女人,笔直走进后台来,似乎很脸熟。筱月桂心不在焉,没立刻认出,待这女人走近些,才发现是新黛玉。
  筱月桂迎面就说:“说好一个月,还没有到时间,那债主总不能现在就催账吧?”
  新黛玉摇摇头。
  “姆妈是不放心。”筱月桂没好气地说,“月利三分,年利驴打滚三倍三,这印子钱也实在够黑的。怕我还不出来,连累你这保人。不会的!肯定能还!”
  新黛玉已经有点显出老相,并不答筱月桂的话,她蹩着小脚,只是朝墙边木椅上一坐。木椅吱嘎作响,吓了她一跳,欠起身来,“会不会垮掉,老天,这是什么人坐的?”
  “当然是我这种人坐的,你怕坐就别坐。”
  “这么说,我就坐得。”新黛玉哼了一声,“我总比你长得轻巧!”
  新黛玉重新坐下后,那木椅就只叫了一下,她低头看了一眼,这才放心地从身上掏出粉盒粉饼,往脸上添妆,但是很快合上粉盒,感慨地说:“真是什么世道!一品楼只准弹苏州丝竹,就是要讲个品位。你呢?长三做不成做幺二,幺二做不成做婊子,婊子做不成做戏子!我看一个月印子钱到期,把你的班子,连同你自己全部卖给窑子都不够还本带利!”
  筱月桂没心思答理她的尖酸刻薄话,她内心正焦虑如火焚,时不时撩开幕看有多少看客进了场子,但是面子上要装出镇静。整个如意班都在看着她,她一心怯,这些小毛孩全会垮掉。
  新黛玉看了看台边上坐着的几个人,他们手里拿着二胡板子和小锣,最后目光又回到筱月桂身上,摇摇头说:“连做戏子也不像!‘阿必大回娘家’?这种乡巴佬戏,拿到上海献丑。不如回你的川沙乡下,搭班赶场子,还能弄几顿饱。”
  筱月桂不吭声。这话说得太刻毒了一些,她其实就是看中了刚离乡到上海的那些乡巴佬,把他们作为主要观众。
  “你看你聪明一时糊涂一时。我唱过的评书,都是先人代代相传,不是胡闹乱编出来的。你这条路无法走。”新黛玉叹了口气。
  “我也没有别的路可走。”筱月桂给她说惨了,情绪激动起来。她在并不宽敞的后台来回走着,做幺二的旧日子,宛如噩梦,回到川沙老家的那两天,更是难忍。
  镇上出走外乡的人,一般都是经商做生意的,回乡必摆排场,请亲戚。就是在外乡帮佣的女人,回去也要头脸光鲜,送礼周到。现在她是有事回乡,有一点儿积蓄也得用在筹办戏班子上,这就犯难了。即使镇上无人知道她做了幺二,也都晓得她在书寓做丫头,职业不光彩,落魄而归,更是丢人现眼。但是她只能硬着头皮不看左邻右舍们的冷眼,只当听不懂他们的冷嘲热讽。
  听说筱月桂的祖上原是镇上殷实之家,后来渐渐没落,到她父亲这辈,还有一个针线杂货铺。她七岁时父母先后暴病死去,杂货铺由惟一的亲娘舅经营。
  说是镇,不过是一条小街,她顺着石板路找针线杂货铺,一切仍是照旧。门前房作铺子,后院作仓库,楼上三间房作睡房。听说她来了,那杂货铺立即关了门。
  她敲着门,大声说:“娘舅,当初不是你把我给卖了的吗?现在我回来了,你怎么把我拦在门外?”
  舅妈个子小小的,四十岁的样子,穿一身碎花布衫。她打开门,站出门槛,把丈夫掖在身后,一干二脆地对她说:“不是我们不收你,而是我们不敢收你。你哪里来哪里回吧。”她闪进屋,当小月桂的面关上门。
  她用手拍门,这么多年过去,或许时间会改变一些东西,她不妨一试,“那么看在我死去的妈妈的份上,娘舅,借给我一点钱。”
  那门打开了,舅妈一脸讥笑,“你真不害臊,不带钱回来,还敢来借钱。”
  “我一定会还你们的。”
  “你这病蔫蔫的样子,拿什么还?我们今天把话讲明,从今以后,我们没你这个外甥女,你呢,也没有我们这门亲。”
  “别这样,舅妈。”
  那门叭嗒一下关上了。
  她突然发现身后已围了一大圈人,老老少少,没有一人对她有笑脸。她拖着蹒跚的步子走在这街上,一街的人,那当娘的把自家闺女抱在怀里,看护得好好的,一步不离,生怕沾上她身上什么说不明的毒。他们叽叽咕咕朝她翻白眼,有的人朝她吐口水,有的人把脏话连同烂萝卜一起扔了过来。
  “贱货!”
  “穷疯了,烂水咸萝卜!”
  “不要脸的臭布条,浑身臭熏熏!”
  街尾就是农田,牛在田里耕作。
  她又渴又累,村里没有人给她一口水喝。她跑到井边,两个少年趁她趴在井沿,双手捧水时,恶作剧地把她往井里推。虽然是吓唬她,可她没有防备,差一点就落到井里。她本想找个什么旧日邻居歇一晚,第二天才走,不过这场侮辱才开个头,接下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她想了想,穷愁潦倒本身,就是犯了村民的众怒,这不是他们的错,是她自己的错。只有当即离开村子,到附近一带村镇想办法。
  新黛玉摇摇头,心情沉重地说:“六年前,我就告诉你,趁还年轻,嫁个乡下种田人过日子,你不听。都怪我当初把你买到上海来。婊子做不了,难道戏子就好做?我问你,哪个戏子背后没后台?后台越大名越大。上海三岁小孩都知道的道理,你不懂吗?你想当戏子,也当错了时候,应该在常爷活着的时候。”
  这点新黛玉倒是说得对,她是一个寡妇开戏班子,全靠自己在黑道控制下的行当中独自打天下,太难太难。她清楚这点。
  常力雄的家乡松江,离川沙并不远,她想了想就去了那儿。那是个有名的水乡古镇,打听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他的坟。
  生长着竹林的小山丘,坟修得很气派,不过地面积了好些水,墓碑外有乱石泥土,荒草丛生,看来他的家人也没有经常来上坟。她想起在客栈做的那个梦,惟一的一次梦见他与她在水塘边交合。她把乱石和泥土移开,那积水自然顺坡流走了。把野草一一拔掉,她点了三根香,跪在常力雄的坟上,默默流泪。
  风暖暖吹来,远处有人竟然在唱“卖红菱”:
  郎啊,郎啊,
  要吃红菱拿把去,
  要想私情别起心!
  长裙短裙爷娘挣,
  着子你格红裙卖子我个身!
  这小桥流水人家,幽静古朴,因河成街,傍水筑屋。一根晾衣竿从窗子里伸出,随意地搭在另一幢房子的屋檐上,很像古画里的城镇。
  一叶小舟上摇橹人背着斗笠,她坐在舟尾。燕子飞过她的头,小舟穿过又一个桥洞,两边房子的木棂花窗贴了好些剪纸,村女在河边石墩旁洗衣,顽童在石桥上奔跑。
  她追着歌声,来到一座临河的茶馆,门前悬挂着旗幌,里面传出了欢悦的笑声。小舟拐过水巷,隔窗看到一个暗暗的大房间里,墙上是一个白布屏幕,上面有猴子在大闹天宫,棒打天兵天将仙女仙姑。
  她站起来看,却险些儿掉进水里,她稳了稳身子,笑着坐下。摇橹人也笑了,“你要是欢喜,我就载你到富源茶楼去,那儿演皮影戏,还唱花鼓调呢。”
  “花鼓?”不等对方说话,她就表示,“太好了,带我去。”
  在做幺二最绝望的日子,有天夜里她梦见自己唱乡下小调,依然是唱给常力雄听,可是他只笑眯眯地一闪就不见了。
  她突然明白过来:难道常爷没告诉过我吗?这好听!别人能唱评弹京剧,我为什么不能唱花鼓小调?对客人不能唱,那不仅跌自己身份,还是对客人趣味的侮辱,鸨母要罚的。但是常爷能喜欢,上海滩就会有别的人喜欢,尤其是那些原籍在上海周围郊县的人。我可以自己开创一个新戏。
  就是在那个水乡之镇,常爷的家乡,她再次确信了自己唱戏的念头是对的。但是她积钱的速度太慢,怎么才能设法去搭这样一个戏班子呢?
  她把衣物送到当铺,换了些银子,还了欠客栈的债,回到川沙乡下,像当年新黛玉挑上她一样,在附近一些村镇,挑上模样周正一些、花鼓词唱得不错、人长得比较活络的农家渔家少女和少年。她的目的清楚,少女非大脚不取。
  她稍微给了一些养家钱,答应今后戏班子赚了,他们的工钱分成。都是一些穷得卖光田打雇工的人家的子女,从来还没想到唱山歌可以是一条出路,况且是到上海那个奇异的地方,一个个高高兴兴就跟月桂姐姐来了。
  “本地滩簧”是她仿照正在进入上海的宁波滩簧想出的名字。“本地”两字,再好不过,就是上海人自己的戏!
  现在这戏班子是搭起了,但是债台高筑,借高利贷等于悬着脖颈走钢丝——失足是死,不失足也活不了。这些农村来的少年少女,眼望着筱姐给他们能留在上海过日子的好命,有的人还得她手把手地教。有这个想法,他们倒也极其认真,一遍遍排练都不嫌累。
  为省钱,他们从最便宜的兴隆客栈搬出,就在台上搭地铺。经常挨饿,有了上顿无下顿。有时她外出,回来正撞上如意班吃完饭,徒弟们给她留着一份,她见有的人肚子仍未饱,就装着吃过饭的样子,让手下人多吃些。
  租了场子,万一戏无人看,那后果实在难以设想。
  筱月桂额头上汗水都沁出了。这个傍晚,她感觉到与当年等待常力雄的马车来时同样的惊恐,那马腾蹄而飞奔,卷裹着一片黑色向她袭来,她打了一个颤。
  “你怎么啦?身体不舒服?”新黛玉说。
  “没事。”筱月桂闭上眼睛说。
  “我还是老话。我算是女人中胆子大的,你呢,你比男人还会铤而走险。你是知道的,我再也无能为力了。”
  筱月桂听到戏场里人声开始嘈杂起来。她睁开眼睛,到幕布前,拉开一道缝,朝外看了一眼,座位上有好些人了,坐了大半满。她顿时放了心,看来她的留客之招还是有用:今后可以让那少女少男多唱一会儿《采莲苔》,还可以把《采莲苔》编出一些情节,就更能拉客。
  筱月桂松开幕布,转身走到新黛玉身边,“姆妈放心,我不会说自己是一品楼丫头出身,不会糟蹋了你的名声。”
  新黛玉摆摆手,“不提,不提!什么一品楼?早就走下坡路了。”她站起来,与筱月桂离得极近,“给姆妈看看,枪伤现在怎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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