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遇》肖仁福著
市委组织部部常务副部长冯国富正是权力日炽的时候,却突然安排去政协做了副主席,成了有名无实的二线领导。失去了炙手可热的权力后,冯国富的人生境遇随之改变,周围的人渐渐疏远了他,甚至嘲笑、欺骗他。冯国富的心态也由志得意满走向烦恼、愤懑,但最终还是归于宁静,真正落到地面上来,重新审视现实和权力,找到了真实的自我。小说以冯国富的人生境遇为主线,穿插了官场中人各色人等的表现,刻画了他们隐秘的心灵,对其种种龉龃、虚伪的行径展开了辛辣的讽刺。这是作者继《官运》、《位置》、《心腹》之后推出的又一部官场小说力作。
自序:文心如茶
多年来,我每天都要经过两个地方,一家幼儿园,一所重点小学。我鼻梁上架着近视眼镜,视力却还算不错,经常能在接送孩子的大人里发现一些特殊人物,那就是已退位的老领导,或刚从实职位置挪到虚职岗位的二线领导。表面看去,这些前领导与常人已没什么两样,可你睁眼细瞧,就会发现他们面色颓丧,神情木然,若有所失的样子,不像吾等草民老是左顾右盼,仿佛树上有钞票会往下掉似的。我还有一个习惯,在电脑前坐累了,喜欢随处乱转,偶尔也会与这些前领导遭遇。过去他们工作繁忙,出车入辇的,自然不肯将自己混同于
普通老百姓,随便在街首巷尾抛头露面。偏偏我做了十多年秘书和主任,为领导服务惯了,一见领导,也顾不得是前领导还是现领导,忍不住要低头哈腰,步点莲花,趋附而前,看领导有没有用得着咱的地方,或有什么指示精神要坚决贯彻到单位和基层,落实到企业和个人。岂料人家神色灰暗,目光散淡,见山不是山,我只得知趣而退。想当初他们高居台上时,何等的气宇轩昂,神采飞扬!谁知眨眼之间,已是明日黄花,风光不再。我不免心生感慨,不时冒出写写这些前领导的想法。有想法也就有写法,不知不觉便写成这个二十余万字的小说。
小说的故事并不复杂,享受副师级待遇的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冯国富正当盛年,本来是要再往上走的,却突然被安排去政协做了副主席,成为名符其实的二线领导。位置的挪动,失去的不仅仅是炙手可热的权力,还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种种待遇。冯国富心里失衡了,老是适应不过来。原来从权力的宝座上下来后,他怎么也没法真正回落到地上,而是一直在空中悬浮着。这有点像美国登月宇航员,登上月球,在上面行走的时候,心醉神迷,灵魂出窍,仿佛到了天国,不知今夕何夕。待到返回地球,已不可能从那种奇妙的感觉里走出来了,就像被鸦片涂改过的生命,一辈子饱受折磨,根本没法再做纯粹的地球人。也许人就是这样,到过高处,想再降落低处,总是不那么容易。好在冯国富比美国登月宇航员幸运,最后还是逐渐觉醒过来,重新回归到地上。
与我过去的作品稍有不同,这个小说不再以谋权和用权为主要叙述对象,而重在叙写权力旁落后的人生况味。正在上演的戏剧,自然倍受关注,一旦曲终人散,又有谁还会想起那不声不响走向后台的演员呢?只怪我这人好奇心强,看多了台上的表演还不够,忍不住要跑到后台,去看正在卸装或已卸装的演员。台上的戏总是精彩的,只是戏终归是戏,演技再精,做功再巧,也是演出来,做出来的,不是真实本身。而后台却不同,已没有观众,没有追光灯追着,再怎么演,怎么做,也赢不来掌声和鲜花,一切已归于平淡。平淡才是真,真实的东西可信,让人难以释怀。
我也弄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对后台发生兴趣。也许跟我的年龄有些关系吧。我是1960年生人,今年整整四十五岁。有人说四十五还是青年,要翻过这个坎才算中年,我对此说法一直持有怀疑态度。俗话说,人过三十是半世。圣人也有言,四十而不惑。一石米已吃完一头,人都不惑了,还属于青年,实在说不过去。我因此不太敢搞笑,还将自己看作是所谓的青年,觉得已走过人生的正午,到了斜阳西向的午后。人生有不同的阶段,少儿是早晨的牛奶,鲜嫩;青年是上午的咖啡,浪漫;壮年是正午的酒,浓烈;中年是午后的茶,醇和。我一辈子没有什么嗜好,与烟酒无缘,牛奶咖啡可有可无,却特别喜欢喝茶,尤其是四十岁之后。可巧我最重要的小说,都是人到中年,喝着我喜欢的茶写出来的。茶为草中英,喝茶能喝出佳味,喝出妙趣和品位,还能喝出禅意,叫茶禅。可谓空山人不见,想见品泉心。所以世上有戒烟戒酒的,甚至有戒色的,却从没听说有戒茶的。茶可当牛奶,当咖啡,当烟酒,甚至当色,牛奶咖啡和烟酒色,却不可当茶。原来茶是可以托付终身的。茶自有茶性,茶性温馨绵远,苦涩不失芬芳,高洁不失平和,可酽可淡,可温可热。因此茶性最与文心相近,茶品最与文品相合。我这里说的当然是真文心真文品,跟以文为敲门砖,沽名钓誉,走捷径者无涉。有人发表几篇文章,印一两个本子,便又长职称,又长级别,又长待遇,我却是扔下既得利益和看得见的仕途,退居书斋,写我的小说的。文学早已边缘化,甚至成为人们嘲讽的对象,我肖某人竟然不识时务,干起文学的勾当来,实在是神经搭错了地方。我也知道文学不会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文学让我坦然自在,就如我钟爱着的茶一样。视文心为茶心,当文品为茶品,那么品尝着杯中佳茗,或读书,或写作,在众人皆为名利所累的今天,的确是件很奢侈的事。
我这里酸劲大发,谬谈文道和茶道,其实最要说的是人到中年,喝着人生的下午茶,心态无意间已发生某些变化。你也许对过去亟亟以求的名利和权色,不再那么热衷,却恍然明白了诗佛王维,为什么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云卷云舒,去留无意,一切终会随风而逝。物质不灭定律认为,逝者逝矣,却并没消失,只不过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三界和五行之外,是不是有一个我们看不见,却心向往之的彼岸?多少年来,我们对彼岸好像不再在乎,而沉迷此岸太深,急功近利,现买现卖,误以为种瓜必得瓜,种豆终得豆,不曾想往往栽下西瓜,结出芝麻,播下龙种,长出跳蚤。
文心如茶,茶再浓也会淡,再热也会冷。浓淡是茶,冷热是茶,就如世情有冷暖,世态有炎凉,世道有深浅。壶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尝过品过领悟过,才解其中真味。真味入文,文亦可入眼,甚或可入心也。
第一章
市委副书记杨家山在省里开完会,刚回楚南,就给冯国富透露了一个最新消息。
却不是什么好消息。冯国富满心失落,虽然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表情还是显得有些不太自然,碰上有人跟他打招呼,嘴角的肌肉怎么也调整不过来。
市委大院里的人都知道,冯国富是杨家山的人。当年杨家山在楚宁做县委书记,冯国富
就是他手下的组织部长。不久杨家山荣升市委副书记,虽然暂时只是分管意识形态和农业,冯国富还是在他的作用下,调市委组织部做了副部长。没到两年,杨家山雄居党群副书记宝座,冯国富也做上常务副部长。常务副部长是个什么角色,官场中人都心里有数。一个地方的组织部长都是异地为官,做上两三年,地方上的干部还没认全,便会调走,或荣升副书记。常务副部长却不一定是外地人,如果像冯国富那样,还在一般副部长任上干过,后面又有党群副书记撑着,自然一言九鼎,说话是话。楚南官场就曾流传着这么一句戏言:要进步,找国富。戏言不戏,事实是谁想在楚南官场有所作为,只要他冯国富点了头,杨家山一般都会首肯,组织部长更不会有异议。
后来有一个县出了事,县委书记被降职使用,留下一个肥缺,冯国富觉得机会难得,特意找杨家山汇报思想。杨家山不同意,说按照楚南市的惯例,一般要在两个地方做过县委书记,才有机会进市里班子,还不如先就地解决副师级待遇,等有了相应位置,再见机而作。冯国富知道杨家山的意思,他是不想让别人到组织部来做这个常务副部长,要留住他这个老部下。同时也是替冯国富着想,当时他已四十大几,到县里转上十年八载的,年过五十五,升官没有谱,进市委市政府班子哪还有你的戏?最好的安排也就是人大或政协的副职了。冯国富也就听话地留了下来。第二年杨家山便给他解决了市委助理巡视员的待遇,当然常务副部长的职务还继续兼着。助理巡视员虽然不是什么实职,却也有职数管着,一般是用来安抚那些在重要位置上熬够了年头即将下去的正处的,安排给正当盛年的组织部常务副部长,这种情况确实不多。不过官场中个个都是明白人,大家知道冯国富跟别人不同,他肯定不会将这个助理巡视员的帽子戴到退休那天,过不了两年,就会有副师的实职等着他,不是市委常委,至少也是政府副市长位置。省里早已传来风声,杨家山要接市委书记的班。水涨船高,到时杨家山上去了,谁也没本事拦住冯国富不上。
可这次省委班子临时异动,新的省委敲定的楚南人事盘子里,市委书记换了一位姓吴的,杨家山将被安排到人大去做主任。按照杨家山原来的设想,他做了市委书记,冯国富虽是楚南人,做不了市委组织部长,进常委做市委宣传部长,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不想风云突变,人事上杨家山说话不再算话,只得退而求其次,向省委推荐冯国富做政府副市长。一朝天子一朝臣,吴书记当然不愿用杨家山的人,省委有关领导找他研究楚南市人事盘子时,他不仅不让冯国富进市政府班子,还觉得他再呆在组织部,碍手碍脚的,定了他去市政协做在职副主席。
市政协在职副主席是正儿八经的副师级,属于政协班子成员,比助理巡视员的副师待遇名正言顺。不过名正言顺并不等于名正言重,政协究竟是个参政议政部门,不是主政部门,跟掌管帽子权的组织部更是不可同日而语。何况去了那个地方,自己这辈子的政治生涯也就船到码头车到站,走到尽处了。
当然人生就像一道抛物线,升得再高,也会有个顶点,过了这个顶点,谁都会往下回落。冯国富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过了人生的顶点。按杨家山原来给他设计的,自己的顶点不是市委常委宣传部长,也是政府副市长。若在这样的实职上干上几年,退二线前即使做不了人大主任和政协主席,享受巡视员待遇是绝对没话说的。现在就去政协做副主席,不用说只能这么副师级下去,直到哪天去见马克思,堂而皇之将副师几个字写进悼词。
人事问题放在哪里都是非常敏感的,冯国富要离开组织部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在楚南市官场中传扬开去。有人替他抱不平,他才五十出头,就安排到政协去养老,实在有些委屈。有人则认为他在组织部呼风唤雨多年,也该挪挪屁股,让别人去风光风光了。还有人猜测冯国富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被人揪住尾巴,才落得这么一个下场。然而当大家将他与杨家山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便觉得这是再也合理不过的事情了。杨家山的党群副书记都做不成了,他冯国富还在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位置上坐得牢靠么?
背后的议论不少,当着冯国富的面,却谁也不会提及此事,都冯部长长冯部长短的,亲亲热热跟他打招呼,仿佛他还是原来的常务副部长,手中仍握着大大小小的乌纱帽。可从众人的眼睛里,冯国富分明感觉出了别样意味。过去他们那种发自内心的敬畏,那种不由自主的仰视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热情的敷衍,尽管这种敷衍不容易察觉,却真真切切存在着的,让冯国富刻骨铭心。
组织部内部的人更是讳莫如深,一个个都在装聋卖傻。做组织人事工作的人比谁都清楚,位置的挪动,职务的升降,于当事人究竟意味着什么。爱去组织部行走的人也许有些印象,组织部天天做的是组织人事工作,可组织部里面的人却是轻易不肯触及组织人事方面的话题的。至少公开场合,或有外人的时候,他们总是不显山,不露水,目光旁视,语焉不详,完全一副局外人的样子。
组织部的人嘴上没说什么,脚下却往冯国富那里跑得勤了。尤其是他分管科室里的科长副科长,有事没事,都要找了借口,去向他汇报两句。冯国富知道他们的意思,是不想冷落了他这个即将去任的常务副部长。这更让冯国富心生悲凉,官场就是这么回事,一旦权力旁落,也就只有被人同情的份了。
第一章(2)
当然表面上看去,冯国富跟以前没什么两样。听汇报时,该摆的架子还得摆,该拿的腔
调还得拿。只是感觉有些不太对劲,说话不再像过去那样有底气。最要命的是老忍不住要在心里感激这些科长们,是他们给了自己摆架子拿腔调的机会。而过去冯国富是不知何为感激的。过去他能坐下来听科长们的汇报,是看得起他们,他们自然会心存感激,现在已经倒了过来,是他们看得起你,才来向你汇报。
这天连干部监督科科长严守一也进了冯国富办公室。平时严守一是很少到他办公室来的。干部监督科不在冯国富分管范围,严守一当然可来可不来。可来可不来的严守一来了,冯国富一时不知他是何来意,笑道:“严科今天认错门了吧?”
严守一也笑笑,说:“常务部长的门是这么容易认错的么?别说我在组织部混迹多年,对这道门再熟悉不过,就是外面那些想在官场有所作为的角色,也许会认错爹妈的门,也绝对不可能认错组织部常务部长的门。”
冯国富无心跟他饶舌,说:“严科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严守一说,“听说领导就要高升了,以后想看领导怕是没那么容易了,特意来看看领导。”
这是谁都不愿挑明的话,竟从严守一口里说了出来。冯国富有些警觉,望着对方,否认道:“严科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我怎么一无所知呢?”严守一说:“冯部长别藏着掖着的,大院子里哪个不知道,您就要到更重要的位置上去了?”
冯国富说:“怎么个重要法?”
严守一说:“比助巡和常务部长更重要的位置,至少是市委常委呗。”
这已是在嘲讽冯国富了。人还没离开组织部,就敢这么跟你说话,这家伙实在有些可恶。冯国富咬牙切齿,真恨不得啐严守一一口,却还找不到啐他的正当理由。
冯国富当然不会忘记,那年他从楚宁调过来时,干部监督科归他分管。当时严守一已是监督科的副科长,照理得多向分管领导汇报,谁知他却老在当时的常务副部长屁股后面转,不太将冯国富放在眼里。严守一的努力很快见效,先是解决了正科待遇,接着又如愿调进干部二科做了副科长。二科是管县区领导干部考察和选任的,跟监督科自然不可同日而语。加上二科属常务副部长分管范围,严守一跟他的关系也就更加铁了,不久常务副部长就在部务会上提出调开二科原来的科长,由严守一继任。这时杨家山开始接管党群,将那位常务副部长挪走,让冯国富取而代之。严守一慌了手脚,回头想往冯国富身上蹭,冯国富自然不买他的帐,做通新任的金部长工作,将严守一调回原来的监督科做了科长,表面上算是提拔,实际上是靠边而站。严守一也就对冯国富又恨又怕,天天盼着他离开组织部,自己好有出头之日。
果然三十河东四十西,这回该冯国富挪位了。虎落平川遭犬欺,挪了位,就像去势的虎,被小人欺侮,也就在所难免。
第二章
冯国富去政协之前,组织部给他开了欢送会。
会议由银副部长主持,金部长做重要讲话,大家客客气气,畅所欲言,说尽了冯国富的好话。尤其是金部长的主题发言,从党性原则到工作业绩再到做人处事等诸多方面,对冯国富做了充分肯定。冯国富却怎么听都是悼词的味道,一阵悲凉袭上心头。政治生涯已经走到尽头,也确实该盖棺论定了。
会后金部长又找冯国富进行个别谈话,问他有什么要求没有。金部长是从省里下派来的,干不上几年就会另有任用,冯国富又是楚南人,不可能去争他的组织部长,彼此之间没有太多利害冲突,一直相安无事。至于要求云云,不过是金部长对你表示关心而已,你已经不是组织部的人,就是再有要求,也要求不上了。冯国富也就只拿好听的话回答金部长,感谢他多年来的栽培和扶持。
不想金部长却是怀有诚意的,说:“你虽然离开了组织部,组织部还是你的娘家嘛,有空常回家看看,一起叙叙旧。另外政协那边条件有限,你又刚过去,肯定会有不少实际困难。比如小车问题,我做主了,红旗车和司机小曹跟随你多年,还算合得来,你就连人共车一起带过去吧。”
这倒是冯国富未曾想到过的,心里一阵温暖。却不敢贸然接受,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车是组织部的车,人是组织部的人,我有什么资格带走呢?”金部长说:“这不是资格不资格的问题,是组织部对你的一点小心意。据我所知,政协除了主席有台专车,副主席都是两三个共一台,而从你家到政协去,比上市委大院还远两公里,今天你离开组织部,明天就让你挤公共汽车上下班,组织上的面子往哪里搁?”
你没有专车,连组织上的面子都没地方搁,金部长这是抬高你了。原本没有那么高,硬要将你往高处抬,难免让人心虚,冯国富还是不敢接受,说:“其他副主席没有专车,我带台专车过去,不是搞特殊化么?”
“你的情况本来就殊化嘛。”金部长说:“你在常务部长任上多年,而且早就解决了助巡待遇,配台专车不会有谁说什么的。这事就这么定了,我已跟小曹说好,他仍会像过去一样,继续由你调遣。”
冯国富已经听出金部长话后面的意思。按原来组织上的意图,冯国富是有重用的,如今不但没得到重用,连常务副部长的位置也保不住了,那么做个顺水人情,将组织部的小车送他,也算是对他的安慰。冯国富心头沉重起来,禁不住暗自嗟叹道,已经轮到要人来安慰了,看来你确实不中用了。
怕冯国富还有顾虑,金部长又说道:“为不增加政协那边的负担,人车归你用,开支仍由组织部负责。至于以后是不是将手续办过去,都由你来定。如果哪天你有了新车和更好的司机,将红旗和小曹退回来也无妨。”
金部长将话都说到这个地步,冯国富不好再推辞,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做人的工作是组织部长的特长,金部长又将小曹喊到冯国富面前,说:“小曹我已跟你打过招呼,这几年你跟冯部长跑得多,彼此非常合手,现在他要去政协高就了,那边领导多小车少,组织上安排你继续给他开车,你要精心为老领导服好务,就当他还是咱们部里的常务部长。”
小曹点头如鸡啄米,说:“请金部长放心,我坚决服从组织安排,不辜负组织期望。”
说得金部长笑起来,望着冯国富道:“看到了吧,小曹多么有组织观念。”冯国富也笑道:“看来我也得学学小曹,人离开了组织部,组织观念不可丢。”
小曹确实已跟随冯国富多年。当年在楚宁县做组织部长时,给冯国富开车的是一个姓吴的年轻司机,很合冯国富心意。冯国富调到市里后,一度想将小吴带过来,只是担心影响不好,才改变了初衷。刚好市军分区政委的司机小曹转业,政委参加常委会议时,托杨家山帮忙落实单位,杨家山顺便推荐给了冯国富。部队首长的司机综合素质都挺不错,小曹跟了一段,冯国富觉得他不比县里的小吴差,很快就喜欢上了他。做领导的都一样,喜欢谁,谁就会走好运,两年多时间,冯国富就将小曹转了干。最近又在酝酿他提副科的事。让冯国富感到后悔的是,小曹的事还没来得及办妥,自己就要离开组织部了,只怪自己动作慢了半拍。
不过让小曹继续给自己开车是金部长的意思,金部长自然会考虑小曹的职务问题,这才让冯国富稍稍心安了些。
彼此有层这样的关系,又是金部长做的决定,小曹的服务也就仍像从前一样,尽心尽力。早上七点四十五左右,小曹就将车开进冯国富夫人单位水电局楼下坪里,按上两声喇叭,告诉领导,车已到达。然后掉好头,扯下车钥匙,准备下车。这也是多年的习惯了,每次小曹都会跑到楼道口去迎候领导,帮忙拿提包,开车门。
可这天早上,小曹才停稳红旗,冯国富便已出现在车旁。小曹有些紧张,忙去看车头的时间,说:“冯部长,今天我没迟到吧?”
冯国富这才察觉自己有些反常。
其实这并非冯国富有意为之,完全是下意识行为。过去没听到喇叭叫,冯国富是绝对不会动身下楼的。世上从来只有车等领导,没有领导等车的理。领导总得有个领导的样子吧。可这天早上不知怎么的,才过七点,嘴里的早餐还没完全咽下喉咙,冯国富就有些坐立不安了,困兽般在屋里绕起圈子来。绕上几圈,便失去耐心,提包出了门。惹得夫人陈静如在后面笑道:“看你迫不及待的样子,是不是政协有老相好在等着了?原来在组织部上班,你好像从没这么积极过。”
来到楼下,见车没到,冯国富一看手表,还不到七点半,离两人遵守了多年的时间还差一刻多钟。冯国富摇摇头,无声地自嘲起来:你也太性急了点,好像有人会抢走你政协副主席交椅似的。
原来是人的位置不同了,心态跟着发生了变化。过去身为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小曹是手下职工,他开车接送你上下班,是他的工作,稍有怠慢,那是他工作失职。现在他已经不是
你手下人,彼此不再存在工作关系,他开车接送你,主要是金部长有吩咐,同时也是看在过去的情份上,你哪里还好意思摆领导架子?
坐个车子,还得别人施舍,并动用过去的感情,确实已是权威扫地。
冯国富真想转身上楼,像过去那样,听到小曹鸣响喇叭再下来。转而又自我批评道,这又何苦呢?你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死要面子,是不是也太虚伪了?
好在小曹的车很快开了过来。
冯国富提醒自己,不要操之过急,等小曹下了车,走向楼道口,再喊住他,让他开了车门,你上车也不迟。可又有些担心,如果小曹不下车到楼道口去迎接你呢?或者说迎住你,不给你提包,或给你提了包,却不给你开车门呢?那你不是自讨其辱么?你已不是常务副部长,小曹还能开车来接你,够给你面子了,你有什么理由像过去那样要求小曹?
第二章(2)
冯国富这么想着,小曹的车已掉好头。可车还没完全停稳,冯国富就心存感激,几步奔过去,自己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赶到政协,时间尚早,院子里还没几个人。只有刘秘书长先到了,见冯国富坐的还是组织部的车,过意不去,忙走上前来,说:“政协条件太差,冯主席都是政协领导了,还让您坐组织部的车。”
“组织部的车和政协的车都是车嘛。”冯国富跟刘秘书长握握手,又低头对车里的小曹说:“组织部那边如果有事,你只管过去,我要出门,再打你电话。”
小曹说:“组织部那边不会给我派工的,我就在这里待命。”
“司机班里还有副多余的桌椅,就算是小曹的了,以后小曹就在那里休息,或跟你的哥们下棋打牌吹牛皮。”刘秘书长说着,刚好行政科长也上班来了,便把小曹交给了他。这才陪冯国富上了三楼,打开东头一间早就准备好的办公室,将他请进去。
办公室设施挺不错,老板桌椅,红木沙发,漆得光可鉴人的榉木地板,装修得豪华气派的墙壁,电脑和传真机等现代化办公设备也一应俱全,比组织部那边强多了。冯国富经常到单位去考察干部,发现没什么实权的部门,格外讲究门面,职工福利可以不给,办公场所却总是弄得富丽堂皇,倒是大权在握的单位,注意力不在门面上,办公条件能凑合就行。这有点像长相平平的女人,由于缺乏自信,热衷涂脂抹粉,天生丽质的女人相反可以不施粉黛,甚至素面朝天。这也许是人之常情吧,死要面子的人往往没什么里子,有里子的人则底气十足,并不在乎面子。
刘秘书长却还要说:“条件有限,还请冯主席多多包涵。”冯国富说:“这样的条件还有限,那还到哪里去无限?”刘秘书长说:“冯主席真幽默。政协没啥实权,要个钱不容易,哪像市委那边的部门,想用钱,发句话就是。”
冯国富不怎么了解刘秘书长,不便多说什么,只是笑笑。
刘秘书长却兴犹未了,继续说道:“冯主席一定听过这个说法吧?市委要钱一句话,政府要钱自己拿,人大要钱就立法,政协要钱跑烂胯。”
冯国富忍不住笑了,拍拍桌上电脑,说:“这不是钱是什么?”刘秘书长说:“这都是有钱的委员们赞助的,包括地板和墙壁,也是做建筑包头的委员免费给咱们搞的装修。”冯国富说:“有钱的委员做坚强后盾,咱们也就用不着跑烂胯了嘛。”
这么好的办公条件,在里面呆着自然舒服。可办公条件再好,没什么公可办,也不是滋味。想想呆在组织部常务副部长的位置上,办公条件比这里差得多,却时时有人找,天天有人求,坐着被人缠,站着被人堵,走着被人追,一张张热脸直往你的冷屁股上帖,好像没有你,地球就会停止转动,或至少会转得没那么平稳。此时坐在这宽敞阔气的副主席办公室里,却谁也记不起你来,鬼都不肯上门,仿佛年老色衰的弃妇,当年五陵年少争缠头,如今门前冷落鞍马稀。
最难受的还是每天快下班这段时间。此时冯国富总是习惯性地站起身,缓缓朝门口走去。就要去拉门把了,又垂下手臂,一副似有所失的样子。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做,有些不太放得下。想了一阵,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事。
掉回头去,一眼瞥见桌上的电话,才意识到是它一直没有动静,而此刻它是最不应该保持沉默的。那些请吃请喝请玩的催促电话该打进来的,都会在这个时候打进来。还有腰里的手机,以前一到临近下班,就似笼子里的蝈蝈,叫得最欢,如今竟也那么沉得住气,毫无响动。冯国富心生疑虑,是不是忘了开机,或是政协这个地段信号不够。掏出手机一瞧,不用说是开着机的,而且视屏上有显示,信号和电力都足得很。
直到这时,冯国富才晃然觉悟过来,自己已不是过去的冯部长,而是现在的冯主席,你的电话和手机再不可能那么热闹了。他摇摇头,无声地自责道,冯国富啊冯国富,你的屁股已经换位,怎么脑袋还老换不过来呢?
其实冯国富大可不必责怪自己,谁都一样,屁股换位容易,脑袋换位难。尤其是刚从权力核心部位退出来,总得有个适应过程。
慢慢冯国富就想得开些了。寂寞让他思考和自省,让他对权力进行重新审视。忽想起沈从文先生说过的话,要相信智慧,不要相信权力。当年初闻此言,冯国富还在心里暗自冷笑,觉得这是文人的酸葡萄哲学,如今想来,是自己浅薄了。智慧是自己的,权力却是别人赋
予的。有予就有夺,别人的东西,给你就给你,拿走就拿走,这是人家的自由,你无话可说。可叹的是过去自己只想着如何去拥有权力,如何将小权变成大权,几乎没去想过权力也有失去的那一天。
那么明白权力也会失去,是不是也算智慧呢?冯国富暗想,原来拥有权力需要聪明,而放弃或失去权力更需要智慧。
时间可以改变许多东西,慢慢冯国富便适应了这种孤寂。他不再整天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偶尔会到各委室去窜窜岗,和大家说说话。见他进得门来,大家都起身跟他打招呼,请坐端水,客客气气的。冯国富体会得出,这种客气是真诚的,却不够份量,并没有期待中的下级对上级的仰视和敬畏。
还有人大大咧咧跟他开起了玩笑:“我们还没来得及去拜访领导哩,想不到领导密切联系群众来了。”
本来是句平常话,冯国富却暗自一惊,心想现在时兴密切联系领导,谁还会密切联系群众?不觉悲哀起来,自己下到委室里来,原本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错误。你几时见过下级部门没去找上级领导,上级领导相反先来找下级部门的?你自己先低视了自己,别人当然不会仰视和敬畏你。
这大概就是群众密切联系领导和领导密切联系群众之间的区别,群众密切联系领导,群众在低处,领导密切联系群众,领导的姿态也就会低许多。
第三章
惟有文史委虽划给冯国富分管,因远在五楼,还没来得及去密切联系他们,委里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周英杰主动进了冯国富的办公室。
这周英杰算来是第一个主动上冯国富这里来的下级。冯国富因此心生感激,恨不得搂过他亲上一口,以示大谢。不过多年的官场历练,冯国富早已城府在胸,喜怒不容易溢于言表,只是不动声色地望着周英杰,淡然道:“我正要到文史委去拜码头呢,想不到周主任先上
门来了。”
周英杰以为冯国富怪他来访得迟了,脸上红了红,赶紧解释道:“近段正在编印委里内部刊物,又排版,又校对,天天泡在印刷厂里,因此冯主席主政政协这么长时间了,也没来得及向您汇报工作。”
终于有人用这种谦卑的口气跟冯国富说话了。还用了“主政”这么个动听的词汇,好像这里有好多政可主似的。冯国富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的目光还停在周英杰脸上,说:“你手上拿着什么好东西,可否让我见识见识?”
周英杰这才想起事先准备好的来访领导的借口,说:“这是刚印刷出来的刊物,我就是来送领导过目的。”双手将刊物递上。
这是一册三十二开的诗词楹联内刊。
政协的委室都是正处架子,人却不多,一般三到五个的样子。文史委原有三人,老主任退休后,也就剩下周英杰和一位姓李的科长。周英杰原是学校里的老师,别看年纪不是很大,却喜欢写些诗词和楹联,那年文史委成立诗词楹联协会,就把他调来主办诗词楹联内刊。架子大人员少的地方,提拔起来快,没几年周英杰就从副科长到科长,一晃又做上了副主任。老主任退下去后,他又是最好的主任人选,只是副主任任职时间太短,没这个资历,暂时还带不上主任帽子,只能主持委里工作。
冯国富随手翻翻刊物,说:“文史委的工作挺有意思嘛,吟诗对对,又风雅,又文化。”周英杰说:“文史委嘛,顾名思义就是与文和史打交道的。听说主席们已重新分工,文史委归冯主席分管,跟文史工作接触多了,冯主席就会清楚,楚南是个很有历史和文化积淀的地方,能诗善对的人不少,咱们的诗词楹联协会就有五六百会员。”
在冯国富印象中,诗词楹联是早已过时的文体,想不到还有这么多人乐此不疲。便问道:“队伍蛮大嘛,都是些什么人物?”周英杰说:“什么人物都有,主体是上了年纪的国家干部和大中小学老师,还有一小部分文化不低的工人和农民。”
冯国富暗想,如今哪个退到后台的领导,不是诗人画家或书法家?自己已远离权力核心,做上政协副主席,又分管文史工作,以后看来也得跟这些诗家词人学学作诗弄对,以此打发时光。于是饶有兴致道:“今后我也拜周主任做老师,教我些平平仄仄的招数,好跟大家唱和唱和。”
领导有这么个姿态,周英杰自然很高兴,说:“冯主席谦虚了。我早知道您文人出身,过去因为公务繁忙,抽身不出,现在来政协做领导,时间相对好安排些,如果有意,肯定出手不凡。”冯国富摇头道:“什么文人出身,不过跟公文打了一辈子交道,真要写诗词做对联,恐怕不容易从过去的思维定势里走出来。”
周英杰说:“不会的,以冯主席的悟性,入道肯定会很快。”
冯国富并不是说着好玩的,以后的日子里,还真地钻研起诗词楹联来。还不时找来周英杰,跟他讨论心得。冯国富觉得诗词讲究多,对仗平仄词牌什么的,不太好把握,楹联只上下两句,也许容易些,要周英杰先教他作对联。
其实楹联看上去只有两句,讲究也不少。当然对于文史委来说,冯国富这个分管领导有心学作对联,确实不是坏事。周英杰于是鼓励道:“冯主席的想法很有道理,先作好对联,打牢基础,以后再学诗词,就不难了。这样吧,我给您找本蒙学册子读读。”
周英杰说的蒙学册子,就是《声律启蒙》,旧时曾跟《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等幼学读本一样家喻户晓。冯国富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等他们到了读书年龄,这种读本已当做毒草,被扫地出门,接触也就不是太多。然而从周英杰手上接过这本《声律启蒙》,翻到第一页,才云对雨雪对风地念上两句,冯国富就笑起来,说:“这几句我倒还有些印象,小时候父亲常逼我念诵,只是不知是什么《声律启蒙》。”
接着冯国富就当周英杰面,背过双手,仰了头,背诵起来:“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冷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
周英杰乐了,说:“冯主席有这个功底,还愁对联做不好?”
冯国富说:“什么功底!小时贪玩,也不肯虔心向学,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句,其余便再也不肯背下去了。”
“背得这几句,也已了不起了。”周英杰说,“我冒昧问个问题,这本风行了三百年的读本,其作者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冯主席知道么?”
第三章(2)
冯国富摇摇头,说:“像《声律启蒙》和《三字经》《百家姓》《增广贤文》一类的读物,又不是聊斋或红楼,也有作者的?”周英杰点头道:“当然有。这本《声律启蒙》,其作者名叫车万育,号鹤田,为清康熙年间进士。他不是别处人,就是咱楚南人。”
这让冯国富感到很是惊讶。他怎么也想不到,楚南人竟然也能写出《声律启蒙》这样的妙书。心里暗想,自己如果做不好对联,真愧对这位家乡先贤,枉做回楚南人了。
冯国富忽觉得没白来政协做这个副主席,如果还呆在组织部,天天为俗事所缠,又哪里知道,楚南这方水土还曾养育过朱万育这样了不起的才子?
从此只要有空,冯国富就捧着这本《声律启蒙》诵读,兴致勃勃的样子。浅吟低诵之际,总忍不住将头昂起来,喝醉酒般摇着晃着,仿佛鲁迅三味书屋里的老先生。
这天冯国富又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捧着《声律启蒙》,临窗而诵。诵到“香对火,炭对薪,日观对天津。禅心对道眼,野妇对宫嫔。仁无敌,德有邻,万石对千钧。滔滔三峡水,冉冉一溪冰。充国功名当画阁,子张言行贵书绅。笃志诗书,思入圣贤绝域;忘情官爵,羞沾名利纤尘。”不禁顿生感慨。想这本册子,名曰《声律启蒙》,音韵铿锵,词藻华丽,却远不止于声律,可谓思接千载,内容广博,含义深远,蕴涵了不少人生的大仁大义,大智大慧,大悲大悯。冯国富每每掩卷体会,但觉意味绵长,无以释怀。
正在叹惋,闻得有人敲门,冯国富只好放下册子,回到桌前,说了声请进。
门开了,原来是周英杰,身后还站着一位中年男人。
冯国富重又起身离座,将二位让到沙发上。周英杰将中年人介绍给冯国富,说是佛教协会秘书长朱崖先生。
冯国富立即笑起来,眼望朱崖,朗声诵道:“河对海,汉对淮,赤岸对朱崖。鹭飞对鱼跃,宝钿对金钗……”
周英杰有些意外,说:“《声律启蒙》到冯主席手上的时间并不长嘛,竟已烂熟于心,连朱秘书长的大名都能对号入座。”
“不是冯主席对号入座,是我的小名确实出自于冯主席刚才所吟的对句里。”朱崖很是惊喜,“先父最喜欢的书,就是咱们楚南先贤的这本《声律启蒙》,一生未曾离过手,能倒背如流,我出世时,他便特意用书里的句子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人说知音难觅,今天知音不是走到一起来了?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了一阵《声律启蒙》,冯国富才转换话题,问朱崖道:“我孤陋寡闻,以为佛教协会里的主席和秘书长们都是高僧,怎么朱秘书长看上去,仿佛跟我等俗辈并无二异?”
朱崖立掌于胸,来了句阿弥陀佛,说:“在下原本就是佛门俗家弟子。”
周英杰也替他解释道:“楚南佛教协会成立之初,主席副主席和秘书长都是出家高僧,后考虑协会要经常跟俗世打交道,改选时才换上了朱崖先生。在外行走,俗家弟子究竟要方便些。”
冯国富暗想,出家人虔心向佛,自然得远离尘世,怎么如今的佛家弟子身处三界外,却心系五行中,老想着在外行走?不过冯国富只是心里这么想想,嘴上没说什么。
周英杰当然不是陪朱崖来讨论《声律启蒙》和佛教协会机构问题的,趁冯国富正沉吟的当儿,忙说:“朱秘书长来访冯主席,有重要事情汇报,还请冯主席多给予支持。”回头示意朱崖,要他开言。
从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位置上下来后,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面前说这种请给予支持的好话。在别人那里,这话确实再也平常不过,可到得冯国富耳里,却音乐般动听。冯国富眼前闪了闪,就像瘾君子闻到久违的烟味,只觉身上一样沉睡多时的什么东西忽然被激活了,连血管都发起胀来。过去有人要冯国富给予支持,不是支持别的,无非是支持一顶乌纱帽。乌纱帽不要纱缝,不用麻制,却不可能像纱缝麻制的帽子那样进行大批量生产,属于紧俏物质,永远供不应求。因此那些找冯国富支持乌纱帽的人,也就一个个情切切,意绵绵,努力弓着背脊,弯着腰身,将那低得不能再低的脑袋呈上前,以便你往那脑袋上扣乌纱帽时顺手些。面对低垂着的脑袋,冯国富的自我感觉不用说便格外奇妙,每每要端端架势,拿拿派头,一副施舍者的姿态。
第三章(3)
也许是习惯使然,这天闻得给予支持几个字,冯国富下意识硬硬脖子,竖竖腰身,就要摆出过去摆惯了的模样来。猛然觉察到这里并非组织部,才漏气的皮球一样,身上一阵疲软,悻然道:“我还能支持朱秘书长什么吗?”
朱崖说:“咱们佛教协会会址最近做了一次翻修,现已完工。协会几位领导商议,想利用这个机会,征集一些楹联,以装饰会址。”
周英杰也补充道:“就是设在城外紫烟寺里的佛教协会会址。”
真是小题大作,这么一件虚事,也要给予支持,害得冯国富白激动一番。转而又想,做了政协副主席,还想理上好多实事,恐怕已不太现实,人家能拿些虚事来跟你商量,已是看你天大的面子了。冯国富也就敷衍道:“这是好事嘛,佛门圣地,就应该有些妙联佳对陪衬。我举双手赞成。”
朱崖说:“冯主席不仅赞成,还得亲自领导。”
征集楹联也要领导,实在有些虚张声势。冯国富说:“怎么领导?”
“我和周主任斟酌过,若想征得上佳楹联,恐怕得花些力气,当回事来做。”朱崖说,“我们打算成立一个征集楹联活动领导小组,下设负责具体事务的办公室。领导小组当然得由市里有关领导和楹联界名流组成,这样才有号召力。冯主席是诗词楹联协会的直管领导,我们想请您担纲做这个领导小组组长,还请您能够赏脸。”
佛门属于清静之地,佛教协会征集楹联,又是件雅事,却学官场那一套,弄得如此世俗,也不知是朱崖他们的主意,还是周英杰的点子。只是冯国富不怎么好说三道四,只拿话推辞,要他们另请高明。周英杰说:“冯主席别为难朱秘书长了,这个组长除了您,其他哪位领导来做,都名不正言不顺。”
朱崖也说:“请冯主席亲自挂帅,做这个组长,主要是借您的威名,以提升这次活动的
规格和档次。一应事务有下面的办公室操办,您只在关键时刻给我们出一两次面,不会耽误您太多工夫。”
冯国富说:“你们请过黄主席吗?他来挂帅,不是比我更有威望?”
周英杰也不隐瞒,说:“这事我请示过黄主席的,他表示非常支持。至于活动,他说他就不出面了,还是您这个分管领导挂帅为好。”
见推脱不掉,又是个虚职,冯国富只好应承下来。
朱崖很是高兴,说:“冯主席答应出面,这次活动就已成功多半。我有个初步想法,办公室主任由周主任出任,我做副主任。不知冯主席意下如何?”冯国富当然没意见,说:“这行啊,反正具体事务得由你们去做。”
朱崖继续道:“考虑紫烟寺离城有一段不近的距离,为便于征联活动的正常开展,办公室牌子是不是就挂在文史委?”
冯国富知道这肯定是周英杰的主意,半开玩笑道:“文史委是周主任的领地,还得他说了算。”周英杰说:“冯主席言重了。文史委是在您的正确领导下开展工作的,当然得由您表这个态。”冯国富说:“好吧,就按你们说的办。”
至于领导小组其他成员,朱崖说他和周英杰先草拟个初步名单,再请冯国富审批。冯国富点头认可,送他们出门而去。
没几日,周英杰再次陪朱崖来到冯国富办公室,将一纸关于征集楹联活动领导小组成员名单呈给他。见副组长里面竟有组织部银副部长的大名,冯国富不免有些讶然。官方成立个什么机构,挂上组织部部长副部长的名字,是为了得到组织认可,打印到文件上也养眼些。不想一个所谓的征集楹联活动的领导小组,纯粹是朱崖他们拉大旗做虎皮,闹着玩儿的,并不需要组织认可或签发文件,也将银副部长的名字塞进来,不是多此一举么?冯国富笑问二位:“银副部长的大名怎么也到了这上面?”
朱崖解释说:“冯主席虽在组织部多年,也许不太清楚,银副部长的对子做得非常好,所以我们想以楹联界名流的名义,请他来做副组长。”
跟银副部长共事多年,冯国富从没听说他会做对子,也不知他是几时成为楹联界名流的。只是冯国富不便寻根究底,打哈哈道:“这很好嘛,我又跟老同事走到一起来了。”
朱崖说:“请银副部长做副组长,目前还只是我们一厢情愿,他贵人多忙,也不知会不会赏脸应承我们。”冯国富说:“你们找过他没有?”朱崖说:“暂时还没有。我们打算等冯主席过目认可这个名单后,就分头去邀请各位领导成员。”
“我已经过目认可了。”冯国富说,要将名单还给朱崖。
朱崖不肯接单子,回头去瞧周英杰。
周英杰上前对冯国富说:“这个单子上的名字,不是领导就是名流,佛教协会和文史委面子不够,人家是不会领情的。冯主席还是落个字吧,见了您的真迹,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肯定会答应进这个领导小组。”
这两个家伙,真是步步为营。冯国富还想找借口推辞,朱崖已掏出笔,扯下笔筒,双手递将过来。也是没法,冯国富只好在名单空白处写上自己的名字。
拿过留了冯国富笔迹的名单,朱崖眉毛上挑,说:“冯主席的字真是力透纸背,功夫深厚。有这尚方宝剑在手,我们还有什么办不成的?”周英杰说:“看把朱秘书长你乐的。可以走了,找过别的领导和名流,再慢慢欣赏冯主席的大手笔也不迟。”
收好名单后,朱崖随周英杰往门口走去。旋即又回头对冯国富说,领导小组成员落实好之后,再来向他汇报。
第四章
没几天工夫,周英杰就陪着朱崖,将名单上的人找了个遍。征集楹联不是什么坏事,在领导小组里面挂个虚名,虽然没啥实惠,却用不着出力流汗,也不必担任何风险,大家自然没啥二话可说,表示认可。惟有银副部长不愿挂名,周英杰和朱崖好说歹说,他怎么也不肯松口。
两人只得回头来找冯国富,求他去游说银副部长。
冯国富既然已接受这个领导小组组长头衔,不出面帮助做些工作,实在说不过去,只好陪朱崖他们去组织部走一趟。
三人上了小曹的车。冯国富离开组织部不久,银副部长就接替他做上了常务副部长。地位不同了,为人处世的方式方法自然也会有所不同,冯国富估计银副部长是怕有什么负面影响,才不肯轻易答应朱崖他们。不就一个征集楹联的活动么,又能负面到哪里去呢?银副部长看来是过虑了。
几分钟就到了组织部。
离开这个老根据地半年多了,冯国富这还是第一次回来,大家见着亲切,纷纷走上前来,老部长长老部长短地问个不停,说他白了胖了,看来政协那边的水比组织部养人。冯国富跟各位打着招呼,心里倒也受用。都说人走茶凉,自己走了多时,这杯茶还热着嘛。
最热情的是过去分管过的科室的几位科长主任,他们问候冯国富的时候,还主动跟他握起手来。只是这一来,冯国富的感觉有些不太对劲了。
在常务副部长任上,冯国富是轻易不跟人握手的。他觉得握手不仅仅是礼节,更是一种姿态。因此见了上级,对方不主动伸出手来,他决不会去找人家的手握,以免弄得人家不高兴。到了下级面前,不是自己特别喜欢的人,也绝对不会伸出手去,除非是要应付场面。过去楚南官场中人深知冯国富这个特点,去找他要帽子时,若他主动跟你握手,而且握得紧,时间稍长,就会激动不已,知道事情能成。如果他不肯伸手,或伸了手,只轻轻一滑便收了回去,心里就要打鼓,明白帽子暂时戴不到自己头上。
这天跟这几位科长主任相握时,其况味已是绝然不同。对方的手还没完全抬起来,冯国富的手便不由自主先伸过去,将人家握住了。还搭上另一只手,用力摇晃起来。对方却从容得多,表面上显得热情,给人的感觉却是心不在焉的。而且始终只肯出一只手,另一只手垂在身旁,无动于衷。
冯国富暗骂自己活该,你这不是自贱是什么?
还有科长主任们的眼光,虽然含着笑意,却是平视的,再也没有冯国富过去习惯了的那种仰视,以及仰视里的敬畏。冯国富只好又不出声地批评自己,你离开常务副部长的位置那么长时间了,早已失去虎威,谁还会仰视你,敬畏你呢?
冯国富不愿再敷衍下去,抽身而出,召过周英杰和朱崖,去了银副部长办公室。
见冯国富上了门,正在接手机的银副部长哟一声,忙收了线,上前打招呼。冯国富刚到组织部来做副部长时,银副部长还是一科科长,是冯国富做上常务副部长后留下空档,才提的副部长。因此今天一见冯国富,银副部长就左一个老领导右一个老领导的,对他很是客气,比那些科长们好像还显得实心。
冯国富笑道:“我现在已是二线人员,快别以领导相称。银部长才是领导,而且是管领导的领导,见官大三级。”
银副部长也笑道:“堂堂四大家领导不是领导,谁还是领导?”
冯国富说:“四大家这个叫法也不知是谁给的,听起来生动,事实彼此并不相称。银部长大概知道这么一个说法吧:市委是排戏的,政府是唱戏的,人大是评戏的,政协是看戏的。戏都在你们这里,到了我们那里还有什么戏?顶多在台下看看戏而已。”
第四章(2)
周英杰和朱崖跟在一旁,银副部长自然明白冯国富的来意,开了几句玩笑,便说:“老领导是特意来看望老部下,还是有别的吩咐?”
“我吃了五十多年的米饭,多少通些人情世故,敢冒冒失失跑到组织部来,吩咐堂堂常务部长?是我这人恋旧,多时没见老同事了,心里念想,过来走走,说几句知心话。”冯国富说,“同时也给周主任和朱秘书长牵根线,先拜识你,让你有个印象,以后有什么机会栽培栽培。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嘛。人在机关,谁不想进步?”
冯国富这是避实就虚,真的要你栽培,谁都不会直说出来的。银副部长笑道:“哪里还需要冯主席牵线,周主任和朱秘书长早光临过了。只是并没听二位说要栽培,不然我早安排人下文了,也省得老领导跑这一趟。”
说得三人都笑。冯国富说:“要下文,总得有个组织程序,银部长还是缓缓,先给二位救救急吧。”
银副部长笑笑,朝周英杰和朱崖掉过头去,说:“我跟你们说过,我实在是太忙,抽不出身,还请另选高明,不想二位竟搬出了我的老领导。”冯国富说:“不是他们搬,是我主动要来找你的。谁叫我官瘾大,答应做这个领导小组组长呢。”
“好吧,老领导的面子我不买,不是显得我忘恩负义?”银副部长叹口气,转身对朱崖两位说,“就给我挂个名吧,不过以后你们搞活动,我没时间参加,别见怪哟。”
银副部长应承下来,此行目的也就完成,三人起身出门。银副部长坚持送到楼梯头,冯国富才将他挡住。刚好小曹也从部办公室出来了,脸色有些暗淡。可一见冯国富三个,又马上笑嘻嘻的,没事人一样。
上车后,周英杰和朱崖你一句我一句表扬起冯国富来,说还是冯主席面子大,几句玩笑,就把事情给搞定了,那天他们找银副部长时,他一直是爱理不理的,眼皮都不肯抬一下,他们坐了几分钟冷板凳,只得灰溜溜走人。
冯国富没有答理他们。他想问问小曹,刚才是怎么了。只因周英杰两位在场,也就没有吱声。
其实不用问,冯国富也知道小曹为何不痛快。当初金部长叫冯国富将小车和小曹一并带走时,他就知道会出矛盾。小曹是组织部的职工,却开着部里的车,到政协去为冯国富服务,处境难免尴尬。基本工资没事,财政直接打到了卡上,可部里这福利那待遇的,肯定要大打折扣了。还有小车保险保养和油料开支什么的,尽管金部长表过态,仍由部里开支,但办公室签发票时,肯定不会像以前那么痛快。
下班后,小曹送冯国富回水电局。冯国富说:“小曹,是不是龚主任为难你了。”
小曹开始不肯说,冯国富一再追问,他才承认,他手头已积下两千多元的油料和过桥过路费,找过龚主任好几回,他总是不肯签字,借口是部里帐上出了红字,连金部长小车的油料费都没报销。
组织部的经费情况,冯国富还是清楚的,除了财政正常经费,还有好几个渠道的资金来源,比如跟党校联合办班,开展党员电化教育,给这个单位支部挂牌,给那个部门党委授匾什么的,都有些收益,除了部里干部福利,其余包括几部小车在内的日常开支,还是对付得过来的。
那么龚主任为什么卡着小曹的油料费,不给报销呢?冯国富意识到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蹊跷。他非常了解龚主任的为人,他没有别的特长,就是听领导的话,难道连金部长的话也敢当耳旁风?
冯国富想想,说:“把发票给我吧,我去找龚主任。”
小曹不给,说:“这点小事,冯部长您就别操心了。”小曹一直叫冯国富做冯部长,没叫过他冯主席。
冯国富不好勉强小曹,沉默几分钟,抬腿下了车。小曹说得没错,报销发票确实是小事一件。可如今手中无权,自己还管得上什么大事呢?冯国富心里郁郁的,晚餐扒完一碗饭就扔了筷子。知夫莫如妻,陈静如知道冯国富的饭量向来稳定,每餐都是不多不少两小碗,便对正埋头狼吞虎咽的儿子冯俊说:“给你爸装碗饭去。”
冯俊伸手要去拿冯国富的碗,被他拦住了。陈静如也没了胃口,担心地望着冯国富,说:“你不是哪里不舒服吧?”
“我哪里都舒服。”冯国富说道,人已离开桌子,拿过矮柜上的手机,调出金部长的名字,想跟他说说油料费的事。当初是他叫你带着人车来政协的,当然得找他。又觉得这点芝麻大的事,惊动他的大驾,实在犯不着。那么只有打部办龚主任的电话了,可冯国富又拉不下这个架子。
转而又想,自己大小是政协副主席,政协没给专车,报销点油料费总是应该的,冯国富决定第二天找刘秘书长。刘秘书长还兼着办公室主任,政协机关开支由他安排。
第四章(3)
不想刘秘书长感到很为难,说:“冯主席是政协领导,政协本应安排您的专车。怪只怪咱们条件有限,只好让您至今还坐着组织部的小车。政协没专车安排,负责油料费的开支,是完全应该的。只是政协的经费,一分一厘都来自财政预算,人员工资和所有公务费用都是先就定死了的,想拿出点余钱,几乎没有可能性。”
冯国富一听,心里就有火,却对政协的经费情况不是太清楚,这火还不怎么好往外发,只说:“政协不是有好几台小车么?难道都是烧的水?”刘秘书长说:“政协小车的油料费开支,也是财政根据每台小车的耗油情况,配套安排下来的,有多少车拨付多少油料费,一个钉子一个眼,不会多拨一分钱。”
冯国富只得进了主席办,向黄主席汇报。黄主席理解冯国富,表态说:“政协这点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想不到两人的口气会绝然不同。这也许是国情吧,小官那里办不了的事情,有时到了大官那里,相反容易办得通。姓刘的真是狗眼看人低!冯国富不出声地骂一句,忍不住当黄主席面说道:“那刘秘书长又叫什么苦呢?他不是见我来政协时间不长,欺生吧?”
黄主席笑道:“你错怪刘秘书长了。他的权限是安排财政拨给政协的预算资金。那是几个死钱,都是早有用途的,只不过从他手上过一过而已。另外政协还有些预算外资金,比如内部招待所上缴的管理费,委员专家医院收入提成,以及门面租金之类,这些钱主要用于机会福利,刘秘书长无权支配,实在要派作他用,得由办公会议共同商议,集体决策。因为这些钱关乎机关职工个人利益,弄不好,大家就会意见纷纷,惹事生非。”
原来政协还有些家底。冯国富便开玩笑道:“政协还挺民主嘛,经费开支还搞集体决策。”黄主席也笑道:“政协这么多民主党派,不搞民主行吗?”
不久的办公会议上,黄主席就将冯国富小车油料开支的事提了出来。谁知大家意见还不怎么好统一。政协不比市委和政府,除了一把手黄主席外,其他几个专职副主席一直没配上专车,有什么事要坐车,得由办公室临时安排。这种秩序一直这么维持着,大家也没什么可说的。不想冯国富从组织部过来时竟带了部小车,其他没有专车的副主席顿觉矮了一截,心里难免失衡。只是冯国富的车没用政协的钱,大家也就不好说什么,只在背后悄悄嘀咕:政协有了两个一把手。现在要从政协小金库里拿钱出来,给冯国富安排小车油料费,大家哪里肯干?说这是机关职工袋子里的钱,政协又没有特权可换银子,拿走一个就少一个,职工那里怎么好交待?
冯国富想不到事情会如此复杂,当即说:“算了算了,不就两千多元吗?我自己来掏。以后我不坐车好了,车子给组织部退回去。”
黄主席是政协最高首长,说过的话不兑现,岂不显得没有威信?最后他还是力排众议,要给冯国富报销这笔钱。一把手主意已定,大家也就不好再坚持。
偏偏冯国富倔强,从小曹那里要走票据,如数给了现金,说是政协报销的,然后将票据往办公室抽屉里一扔,再不理会。害得黄主席回头来催冯国富,要他快去报帐,说已跟办公室和财务室打好招呼。
这事被周英杰知道了,他走进冯国富办公室,说:“冯主席不是有一把小车油料发票么?交给我吧,我去想办法。”
两千多元不是什么大数,冯国富还出得起,虽然出得有些窝囊,这几天心里一直堵着。不过再怎么的,也犯不着让周英杰拿去想办法。究竟跟周英杰交往不深,冯国富不想因这两千多元钱,欠下人家一份情。
见冯国富不愿拿发票出来,周英杰干脆挑明说:“这次楹联征集活动,除佛教协会出一部分垫底资金外,我们还将对入围作品适当收些费,以填补活动经费之不足。冯主席是活动的最高领导人,不仅为活动的开展出谋划策,还到处跑动,负责您的油料费开支,完全是天经地义的。”
这个理由倒还说得过去,冯国富不再犹豫,拿出抽屉里的发票。周英杰调出手机里的计算器,合计好发票总额,如数将现金递到冯国富手上。冯国富说:“看来这个领导小组组长还有些实际意义。早知如此,我找刘秘书长和黄主席他们干嘛呢?”
周英杰不便说刘秘书长和黄主席他们的长短,只说:“冯主席这个组长的实际意义大着呢,不是拉您这个主席的大旗做虎皮,我们这个活动怎么搞得起来?”
送走周英杰,冯国富心里又是一番感慨。过去别说几个小车油料费,就是一座高级别墅,自己如若有这个想法,都会有人竞相奉送,惟恐你不肯笑纳。怪不得古人说,君子不可一日无权,手里有权,比有什么都强啊。不免对周英杰暗暗感激起来。给有权有势的人跑腿,谁都乐意,给无权无势的人办事,谁还有这样的美德?何况周英杰找的借口,听起来那么生动,让冯国富容易接受。
给你解决两千多元的油料费,也会感激不已,看来自己确实已没多少份量。冯国富的情绪又低落下去。
第五章
市委那边很快传来消息,组织部金部长即将调离楚南,到另一个市里去做副书记。怪不得当时小曹找最会听领导话的龚主任报销油料费时,他借故不肯签字。如今的人一个个都是现实主义,知道领导要走,领导许过愿的事办得再好,也白好了。
冯国富意识到,小车和小曹留得一时只是一时,不可能老留着。何况这对小曹也没有好处。在政协这边开车的大半年时间里,小曹已经是吃了亏的,冯国富不忍心让他老为自己做
牺牲,打算在组织部新部长上任前,另外弄台车子,然后将小车和小曹还给组织部。
冯国富想起分管财税的副市长张柏松来。
说起这张柏松,还多少跟冯国富有些瓜葛。那时冯国富做上市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不久,张柏松还在农机局任副局长。楚南的农机局是过去的农机公司转制转过来的,也就管着农民手里的几台拖拉机,没有多少实权。没有实权的单位不可能给市里领导办什么事,在领导心目中也就无足轻重,做这样的单位的头头自然难得有太大出息。张柏松也就早有去意,想换个地方,只是苦于跟市委领导没有交往,无从着手。
也是应了那句旧话,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张柏松竟转弯抹角跟冯国富攀上了,找到他门下,说是他的同学。冯国富感到奇怪,几时又冒出一个这样的同学来了?是大学同学?还是中小学同学?冯国富摸着脑袋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只能肯定,至少不是幼儿园的同学,因为自己生在乡下,从没上过一天幼儿园。张柏松于是招供,说是曾跟冯国富在党校短训班上一起同过学。冯国富这才想起,在楚宁做组织部长时,自己确实参加过一期市委党校的处级干部短训班。说是班,其实有两百多号人,也就每天一起在礼堂里上几节大课,课后县里的学员在党校吃住,市里的同学早脚踩西瓜皮,溜之大吉,两个月下来连面都难得见上一回,冯国富因此对张柏松一点印象也没有。何况一起在这种短训班上呆过,算不算是同学,冯国富一直心存疑虑。
张柏松却没有任何疑虑,理直气壮得很,咬定两人是同学,紧紧粘上冯国家,从送农副产品到请吃请喝请玩,关系日见密切。冯国富是个明白人,自己身为组织部副部长,人家表面上认你同学,实际上是认你手里那点配送官帽的权力。也不用张柏松开口,背后替他张罗起来,打算将他安排到哪个县里做个副县长。市里的副局长跟下面的副县长虽都是副处级,但位置有别,今后的前途也自然不同。若是张柏松这种要死不活的农机局里的副局长,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可同日而语。正因如此,副县长那样的位置便不容易腾出来,偶尔碰上一个空缺,市里主要领导早有意思,根本轮不到冯国富做小动作。
偏偏张柏松有官运,没有副县长的空子可钻,竟有人给他让出一个县委副书记的位置来。原来下面县里有一个黑社会团伙出了命案,省公安厅办案组越过楚南市,直接插到县里,牵出这个黑社会后面的县委副书记,将他一并归案。这事来得非常突然,又恰逢市委换届在即,市委主要领导都在考虑自己的去向,没谁来得及安排自己的人去接替那个县委副书记。冯国富正好见缝插针,找到杨家山,向他推荐了张柏松。杨家山也就顺水推舟,将张柏松安排到该县做了副书记。
县委副书记比副县长的位置自然更加重要。好多人在县里做上多年副县长,连县委常委都进不去,就别提做副书记了。副书记显然是个很关键的台阶,只有做了副书记,才有可能做上县长和书记,甚至进步到更高的层面上。张柏松正是上了这个台阶,才有了以后的机会。三年不到,那个县里又出了腐败窝案,原来的班子一锅端,书记县长无一幸免,张柏松又拣了一个落地桃子,做上县委书记。几年后市里班子调整,得依据年龄学历和资历,选择条件合适的人才进班子。就像给张柏松量身定做的衣服,这些条件他刚好吻合,又有冯国富和杨家山在后面照应,也就顺理成章到市政府做了副市长。
有这么一层关系,去找张柏松解决一辆小车,他又在政府分管财税,应该不在话下。冯国富便拿出几大家内部电话号码本,去拨张柏松的手机。却怎么也拨不通,只好打到市政府秘书科询问。原来张柏松出国考察去了,还得一个星期才回得来。
一个多星期后,冯国富再拨张柏松的手机,开始老占线,后来终于拨通,接电话的却是张柏松的秘书。冯国富说:“是小丁吧,让柏松接个电话。”
张柏松是年初上任副市长的,当时冯国富还没离开组织部,他特意去看望过冯国富,此后因忙碌,便很少接触,小丁也就不熟悉冯国富的声音,只是听他口气不同,不称张市长,而直呼柏松,才不敢怠慢,说:“您是谁?”
副市长是实权派,实权派的门槛就是高,打个电话,都有秘书挡驾,哪像自己这个所谓的副主席,连小车和司机都是人家的,更别说秘书了。冯国富心里灰着,嘴上说:“我是政协冯国富,柏松在旁边吗?”
小丁不熟悉冯国富的声音,对他人却并不陌生。领导秘书都是人精,又时刻不离领导左右,对官场当然颇有研究,谁背后靠山硬,谁是作搭头搭进班子的,谁正处于上升趋势,谁已开始走下坡路,自是烂熟于心。尤其是几大家班子成员,每个人的来龙去脉,更是如数家珍。小丁的口气也就柔和多了,说:“哦,您是冯主席。张市长正在向省政府领导汇报工作哩,暂时接不了电话。是有话我转告,还是他汇报完工作后,给您打电话?”
第五章(2)
冯国富说:“他忙,别给我打电话了。也没什么要紧事,主要向他问声好。你只告诉他,我给他去过电话。”
不要人家打电话,又让丁秘书转告去过电话,这不是矛盾么?原来潜意识里,冯国富还是盼着张柏松打这个电话来,这样才显得自己有面子。想当初,张柏松挖空心思套你近乎,将你当做大树来攀爬,现在他发达了,给你打个电话,也是应该的嘛。
可左等右等,等了好几天,也没等来张柏松的电话。冯国富心里恨恨的,暗想就是再忙碌,打个电话要得你多少时间?这个张柏松,怕是把过去的发迹史忘了个干净。转而又想,张柏松也许不是这种人,大概是小丁忘了转告。不知者无罪,如果是这样,还不好责怪人家。转而想领导秘书都心细如丝,小丁不会忘记转告的,肯定是张柏松应酬多,一来二去,记不起来了。人的位置不同,记性的好坏自然也会随之发生变化。过去自己呆在常务副部长位置上,不也经常被人埋怨记性不好么?何况是你求人家,不是人家求你,你凭什么要求人家有那么好的记性?
冯国富想通了,心里好受了些,又拨了张柏松一次电话。算他有运气,立即就通了。冯国富心里不禁一喜,这个开头不错。自然又是小丁接的电话,一听是冯国富,说:“省里领导刚刚离开楚南,张市长正准备抽空给冯主席去电话哩,不想冯主席先打了过来。我马上去请张市长。”
这话冯国富听着舒服。不管小丁所说是真是假,他是给了您面子。真话如果仅仅是真话,还不如假话管用,假话至少有一个好处,不闹心。
张柏松的声音出现在电话那头:“国富兄好!前次你来电话,我没及时回复,真是对不起。你是清楚的,政府工作不好搞啊。”
冯国富心里又不自在了。过去张柏松总是把他当做伯乐,口口声声呼他冯部长,显得恭敬而又谦卑。现在自己不再是冯部长了,你叫声冯主席,也亏不到哪里去呀。以兄相称,听上去随便,却抹去了冯国富伯乐的身份,将历史一笔勾销。
好在冯国富还算想得开。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张柏松早不是当年的张柏松,不仅级别跟你一样,而且位置比你重要得多,你怎么能老以伯乐自居呢?如果说当年他下去做县委副书记是你玉成,此后做县委书记,你的作用已经微乎其微,到了升任副市长,已经完全与你无关。设身处地替张柏松想想,他都那么显赫了,你还要求他用过去那种口气称呼你,跟你说话,他做得到吗?就是他做得到,你又心安吗?
想开了,冯国富也就心平气和了,说:“政府工作好搞,随便叫个人搞就是了。正是不好搞,才请你这样的能人担当大任,让你尽展才华。”张柏松打着哈哈道:“我什么能人?国富兄这是表扬我了,我是被逼上梁山,退无后路,硬着头皮也得死撑着。”
张柏松话说得这么无奈,换了别人,还以为这个副市长是有人拿着枪顶着他后背,迫使他就范的。其实他是在炫耀自己的重要,仿佛离了他,太阳都会失色。冯国富在组织部呆得长,太了解现在的官员,说是组织上栽培出来的,其实组织上并没真正栽培过谁,几乎都是他们自己拳打脚踢,上下求索,才如愿加冕的。包括张柏松头上副市长的帽子,虽是他运气不错,然而运气还得靠力气促成,没有力气,运气也会稍纵即逝。因此他那种听去有些无奈的口气里,更多的是一种自鸣得意。人都是这样,得意的时候才会用这种口气说话,那些倒霉蛋,还没资格这么说话呢,即使故作洒脱说这种话,也显得没有底气。
随便聊了几句,张柏松问道:“国富兄有什么事吗?”冯国富还是那次跟小丁说过的话:“没什么要紧事,主要是向你问声好。”
“谢谢国富兄的问候!”张柏松朗声道。他是个明白人,冯国富两次打去电话,绝不仅仅为了问他人好。到得这个位置上,就会有这方面的体会。在张柏松的印象里,没有哪天没人以各种方式向他问好的。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这些人并非真心问他人好,而是在问他手里的权好。张柏松于是又问冯国富道:“那次要呢?说说看,也许我能帮得上忙。”
冯国富说:“电话里不说了,还是下次到政府去向你当面汇报吧。”
“到政府来就免了,我难得在政府呆,你来了也不容易碰上。我看这样吧,下周有一个政府领导与政协委员见面会要在你那边召开,到时我去你办公室看你。”张柏松说,“当然别的问题我没能力解决,如果是票子的事,多少还想得点办法来。”
第五章(3)
地方上的问题看上去千头万绪,说穿了也就是两个问题,一个是帽子问题,一个是票子问题,谁有本事解决这两个问题,别的问题也就不再是问题。比如各级政府,这工作那工程,这事业那中心,其实没哪一样离得开票子两个字。正是基于这个道理,冯国富才觉得这两个字有些沉重,不容易出口,想另择良机,当面向张柏松提要求。不想张柏松轻轻巧巧就将这两个字吐了出来。冯国富暗想,张柏松之所以能举重若轻,原来是他本人有份量。相比之下,自己觉得那两个字沉重,正是因为自身份量不够。
冯国富正在浮想,张柏松又开了腔:“我是国富兄扶上马,才走到今天的,却苦于一直未曾给你办过什么事,你能给我机会,我自当尽力而为。”
这话不妄,听上去也挺生动,冯国富心里却有些不好受。过去投桃,是等着今天人家报李,也显得太没格调了。
然而事到如今,冯国富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张柏松能送票子上门,自己再弱智,也不能弱智到跟票子过不去。放下电话后,他就出门,走进黄主席办公室,说了找政府要钱购置新车,然后退掉组织部的小车和司机的想法。黄主席说:“财政那么困难,干部基本工资都不
能按时发放,拿得出钱给你购车吗?”
冯国富没说张柏松已做出承诺,只说:“我去想想办法吧。”
“那我让刘秘书长拟个报告,交你手上。”黄主席表态道,“你想法弄到的票子,以后购回新车,归你专用。”
冯国富说:“那黄主席说话算话哟。”心里想,我不为自己专用,给你操这份闲心,我吃饱了撑得发慌?
第六章
张柏松所言不虚,过了一周,果然有一个政府领导和政协委员见面会在政协召开,他代表政府出席会议。会议内容跟冯国富分管工作无关,他没有参加。但冯国富知道张柏松到了会上,自己便什么地方也不去,拿着刘秘书长拟好的经费报告,在办公室守株待兔,静候张柏松。
等到快十一点,会议还没散,冯国富有些坐不住了,准备去探听探听。快到门边,听得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冯国富心里一喜,该是张柏松无疑了。
谁知却是周英杰和朱崖,后面还跟了一个胖子。冯国富不免大失所望,只好转身,回到座位上,一边请三人落座。
屁股没放稳,周英杰就介绍胖子,说:“这是花花公司的李总,是这次楹联征集活动的最大赞助商,今天特意来拜访冯主席。”
周英杰话没落音,李总早奔到冯国富桌前,朝他伸出双手来。冯国富只得抬抬屁股,欠身跟他握了握。心下想,如今的人观念真是超前,连花花两个字都不肯放过,敢拿来冠到自己公司头上。嘴上则问道:“花花公司是经营什么的?我只知道有什么花花公子牌服装,贵公司是不是与此有关?”
李总笑着摇摇头,说:“跟服装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公司是生产经营肥料的。”
见冯国富一脸讶然,李总解释道:“在下李姓,李便是花。公司生产经营肥料,肥料是肥庄稼的,庄稼人有句话,叫做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李花加庄稼花便是花花,用做公司名字,既体现公司的权属,又表明了公司的生产经营性质。另外这个名字还有一个好处,就是容易让客户记住,有利于产品销售。”
冯国富觉得有些意思,说:“如此道来,贵公司的名字不仅有文化品位,而且还非常实在。看来商人的头脑就是独特。”
见冯国富肯定李总,周英杰一旁道:“李总确实是个人才,比一般商人有眼光。比如我们这次活动,就是他主动提出要给我们赞助的,不然活动也不可能这么顺利。”
出钱赞助你的活动,就是有眼光,没赞助你活动的商人,岂不是鼠目寸光?冯国富觉得这话的逻辑漏洞也太明显了点。不过他没吱声,任周英杰继续往下说道:“李总因为自己是儒商,也就喜欢跟有文化的人打交道,见冯主席是这次活动领导小组组长,便多次提出要来拜识。今天正好我们要来向冯主席汇报楹联征集活动情况,便给李总打了电话,他当即就开车赶了过来。”
冯国富不知李总为什么会对自己感兴趣。商人的唯一目的就是追求商业利润,莫非你这个有职无权的二线人物身上也有利可图?于是敷衍道:“李总有这个意思,我当然乐意跟你做朋友。过去在组织部任职,主要做些党务工作,最多跟国有企业厂长书记打打交道,无缘得识李总这样的民营企业新星。”
李总说:“冯主席愿意视我为朋友,那我是三生有幸了。”
说了一阵子场面上的话,周英杰推推身旁的朱崖,说:“活动的事,主要是你搞策划和唱主角,还是你给冯主席汇报汇报吧。”朱崖便笑望着冯国富,说:“也没什么要汇报的,主要是请示冯主席,这个星期天有没有空闲。这次楹联征集活动在冯主席的正确领导下,在李总等企业家的大力支持下,在周主任等各位领导的亲自指导下,在广大楹联爱好者的热心参与下……”
冯国富不知朱崖还会“下”多久,摆摆手,说:“这又不是做报告,套话就别说了,要我做什么,直说吧。”朱崖只得顿住,直奔主题:“我们初步打算,下月初在紫烟寺举办楹联征集获奖作品颁奖仪式,恳请冯主席参加。”
冯国富说:“你看这么多干脆!言简意赅。”
朱崖笑笑说:“我是这段时间跟周主任学的。他每次跟我们商量这次活动情况,都要这么客气一番。”冯国富说:“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当即答应下来,届时参加他们的颁奖仪式。政协领导想找些要紧事做,并不容易。
好不容易才捱到三人起身告辞。看着他们走到门边,冯国富刚悄悄松了口气,朱崖又掉头回来,说:“真对不起,还有一件事忘记恭请冯主席了。”
冯国富只得耐着性子,说:“说吧,还有什么好事?”朱崖说:“今日下山时,乾川住持有交待,紫烟寺里还缺几幅佛联,想请冯主席费心惠赐两幅。”冯国富说:“不可从此次活动征集上来的楹联里遴选几幅?”朱崖说:“那些征集上来的楹联,多数都是俗联,有几幅与佛法沾些边的佛联,也太过一般,所以还得劳冯主席大驾。”
第六章(2)
自接触《声律启蒙》以来,冯国富倒是学着做过几幅习作,却不曾作过佛联,岂敢造次。忽想起一个人来,说:“你不是说过银副部长善作对子么,何不找他撰上两幅?”朱崖说:“银副部长那里,周主任已经找过了,他答应至少给一幅佛联。如果冯主席也作一两幅,乾川住持面前就好交待了。”
冯国富只得答应尝试尝试。朱崖得话,这才欢喜而去。
这么一折腾,已快十二点。也不知张柏松还在不在会上,冯国富忙抬步出了门。来到会议室门口,刚好有人从里面出来,是政协负责会务的科长,说会议议题还没完,起码要十二点半以后才散得了会。
冯国富便踏实了,回办公室继续安心等待。脸上不觉浮出一丝浅笑,暗忖越是务虚的会议越讲究形式,每一个程序都不肯落下。过去自己在组织部召集研究人事的部务会,把考察上来的对象基本情况一摆,问声有没有意见,没意见的让有关科室准备材料,上报常委,有意见的暂时放一边,以后再说。想那些能进入部务会研究范围的干部,都是市委主要领导先决定好了,才安排人下去考察的,谁敢有意见?这有点像中学生解几何题,考察人员能做的和要做的,就是有力而雄辩地证明领导的决定是正确的和英明的。偏偏组织部门的干部一个个都很谦虚,知道下级不可能比上级还正确和英明,坚决和上级保持高度一致。这样考察对象自然容易获得通过,每次部务会时间也就不会太长。哪像政协这见面会,那协商会,没有意见要说出意见来,而意见说了跟没说并没多大区别,无非图个嘴上欢快,会议还没结束,早就把意见忘了个干干净净。
思今抚昔,时间过得迅速,不觉已是十二点四十。听得走廊外面人声喧哗,冯国富知道会议已散。果然张柏松很快出现在门口,秘书小丁抱着领导的包紧随其后。冯国富一阵惊喜,立即站起来,离开座位,上前迎住客人,说:“终于把张市长给盼来了。”
张柏松左右瞧瞧,说:“政协比政府气派多了嘛。刚才的会议室也好,你们的主席室也罢,都这么富丽堂皇。政协工作又比较从容,不像政府事务繁杂,我干脆辞了这个副市长,
过来做个副主席,也享享清福。”
没说政协工作轻松或悠闲,而说成从容,张柏松还真会措辞。
“那行呀,咱俩换个地方,我正愁这日子沉闷呢。”冯国富说着,要将张柏松往沙发上请,见他已经到了自己办公桌旁,也就顺便迎到桌后的座位上。这样一来,冯国富本人只好退到桌前的沙发里去了。仰了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张柏松,冯国富不禁心虚气短起来。想起在组织部做常务副部长的时候,到自己办公室去的人多,却从没人敢反客为主,巍然坐到你的位置上去。大概是那个时候地位比人家高,没谁有这个胆量鹊巢鸠占。
记得只有一次例外,下面有位副县长到冯国富办公室去汇报思想,坐了他的椅子。原来人有三急,那天冯国富喝多了茶水,跟副县长说上没几句,上了厕所。副县长一个人在办公室兜了半圈,觉得无聊,一屁股坐到冯国富的座位上,拿起桌上的报纸看起来。也许是副县长学习精神强,或是报纸内容有趣,直到冯国富小解回屋,副县长还大模大样地坐在那里看他的报纸。冯国富有些不高兴,心想他是不是相中了这个常务副部长的位置?却并不吱声,只在桌前站着不动。副县长发觉桌边的身影,猛然抬起头来,见冯国富站在一旁,自己却端坐于主人宝座,才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红了红,讪笑着下了位。这位副县长回去后没多久,便年纪轻轻从副县长任上退下去做了助理调研员,再没得到起用。有人便将他的官运与那次僭占冯国富位置的事联系起来,说他的狼子野心被冯国富看透,觉得不可重用,才遭此下场。一时间竟传得神乎其神,煞有介事似的。其实副县长的事与冯国富无关,是县里的书记把他弄下去的。估计是那副县长不太精明,什么地方惹恼了书记,只不过人们对冯国富位置的传言,远比对事实真相感兴趣,大家宁肯想信副县长倒霉是因为贸然占据了冯国富的位置,而不是别的什么原因。传言是没法澄清的,冯国富只好保持沉默。从此到他办公室去汇报思想的人,再也不敢觊觎他的宝座。
今天冯国富却是主动将张柏松请到自己座位上去的。张柏松那副市长的位置自然比你副主席的位置重要得多,当然不存在僭占之说,而是人家看得起你,才降格以求,肯坐你的座位。这也是冯国富一种不自觉的行为,是潜意识里低视了自己,高看了张柏松,才不由自主将对方让到高处,自己甘拜下风。这人真是没办法,地位能改变很多东西,包括你的言行举止和观念意志。
冯国富当然顾不得跟张柏松攀比谁高谁低,谁上谁下。这高低上下已是铁定事实,攀比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当务之急是让张柏松滴两滴墨水,给自己换来银子。说了几句客套话,冯国富也就躬了身子,把要钱的报告呈到张柏松手上。
“国富兄准备得还挺充分的嘛。”张柏松眼睛在报告上瞟瞟,见是要求解决三十万元小车购置费,说,“我知道政协领导多小车少,国富兄坐的还是组织部带过来的小车。究竟不再是那边的领导,老占着他们的小车,也不是个办法。政协也是四大家之一嘛,其他几大家领导都有专车,政协领导尤其是专职主席没有专车,确实是我们政府工作的失职。国富兄小车经费的事我这里就拍板了,不像其他大项开支,非拿到政府办公会上去研究。”
第六章(3)
冯国富说:“都像张市长这么看重政协,那政协工作就有地位了。”
张柏松说:“政协工作的地位当然是不容置疑的。只是三十万元恐怕不容易办到。楚南的经济形势你也是清楚的,我这个财税副市长不好做啊。何况如今二十万左右就可购部不错的小车了,我先批十五万在这里,明年政协换届,安排会议预算时再多打五万进去,这样也不至于太显眼,免得有人眼红。”然后动笔在报告上签起字来。
冯国富本来就不指望张柏松真给解决三十万元,能用这个办法给足二十万元,已经非常不错了。也就不无感激地说:“那就听张市长的。我没有过高要求,有车坐就行了。”
张柏松的字几下签好,然后将报告递给冯国富,说:“关于财政支出问题,常委早就定了个调子,除了保工作保运转保稳定这三保外,其他开支能压就压,不能压也要压。因此就是市委书记要用什么钱,也不随便开口,轻易不会唤我去他办公室签字画押。”
张柏松的意思很明白,他这是特事特办,让冯国富享受了一回市委书记的待遇。不然政府的钱就是多得没地方搁,也没有管钱的政府领导亲自上门给人签字送银子的。
看来张柏松这个情,还得还确实不轻。
还了情,张柏松也该走了,说:“财政的钱永远不够花,这事我再跟财政局贺局长打声招呼,叫他优先办理。当然国富你也得迅速一点,今明两天就把报告送到财政局去。”
签字前冯国富还是国富兄,现在已成国富了。冯国富心里有些不快,却也能够接受。人家一笔就给了你十五万元,且承诺改日再解决五万,直呼你的大名,实不为过。何况省去兄字,只留名字,显得更亲切。冯国富就经常听一些小干部背后议论市委领导,喜欢扔掉姓氏和职务,直呼其名。比如张柏松不叫张市长,也不叫张柏松同志,而是柏松柏松地叫,让人听去,觉得他跟张柏松关系如何特殊。这也怪不得这些干部,领导台上作报告,提到某某领导,总是省去大姓,只叫后面的名字,亲密无间的样子。
冯国富担心的是,下次再找张柏松,给你办完事后,他是不是会改叫你小冯。张柏松比冯国富小了六七岁,叫国富已不容易适应,若叫小冯,不知会是什么滋味。
张柏松亲自到冯国富办公室签字给银子的事,很快在政协院子里传开,大家无不佩服冯国富,说他有能耐。要知道除了市委书记,哪个市级领导想弄个钱,不要低声下气贴紧张柏松,绕上十回八回的圈?至于下面部门要钱,更不用说了,张柏松心情好时,还有句话打发你,心情不好,横眉竖眼喷你个满脸唾沫星子,你还要说是久旱逢甘霖。权力大的人脾气就大,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话传到黄主席耳里,他特意问冯国富是否属实。冯国富拿出留有张柏松大名的报告给黄主席过目,还说了张柏松答应在来年政协会务费里再多打五万元预算的承诺。黄主席瞧瞧报告,直夸张柏松的字功底不错,然后对冯国富说:“这个字签得及时。有了自己的车,你也就用不着老占用组织部的车了。”
还报告时,黄主席要冯国富交给刘秘书长,让他去跑财政。刘秘书长忙得很,冯国富怕他误事,干脆坐上小曹的车,自己去跑财政局。见冯国富的脸色好久没有这么光鲜过了,向来不多话的小曹忍不住问道:“今天冯部长亲自去会财神菩萨,一定有什么好事。”
冯国富答非所问道:“过不了两个月,就可以放你回组织部了。”
小曹便知道冯国富肯定是去财政局要购车费了,意识到自己的苦役已快到尽头。却不露声色,说:“我跟冯部长跟得好好的,干嘛要回组织部去呢?冯部长干脆把我的手续办到政协来得了。”
冯国富知道小曹有些言不由衷,叹道:“我何尝不想让你一直跟着我?像你这样有情有义的好同志,如今是越来越不容易找了。可我也不能太自私,老让你为我做牺牲。你已是国家干部,在组织部那样的地方好进步。顺利的话,上两个台阶,以后还会有所作为。在政协这边,就是提了副科长科长,也难得有什么出息的。”
说着到了财政局。冯国富早就给贺局长打了电话的,他正在局里主持党组会议。财政局长尽管是市委主要领导的人,跟组织部的关系却一向密切。局里中层以上干部上台阶进班子或者外放,必须通过组织部,贺局长过去没少找冯国富。因此接到冯国富电话,贺局长便实话相告,说自己在局里开会,到局里后打他手机就是。若换了别人,肯定会编个借口,不是省里出差,就是县里检查工作,三两句敷衍过去。推不过的,就叫人家把报告什么的放到相关科室,以后视财政情况好坏,再作计议。
走进财政大楼,冯国富就拨了贺局长手机。贺局长跟各位党组成员招呼一声,走出会议室,老远伸手来握冯国富,说:“今天真不碰巧,正在开党组会,不然老部长有事,我上门就是,怎好劳您老远跑过来?”
第六章(4)
这话放在从前,倒也不虚。从前冯国富要个什么经费,总有理由让贺局长丢掉工作往组织部跑,先装模作样提提班子建设,问问干部情况,末了才拿出经费报告,叫他酌情处理。贺局长当然没话可说,能解决的尽量解决,不能解决的也想方设法多少表示点意思,下次局里预算科长要提拔,行财科长要重用,回头去找冯国富,一般也不会落空。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贺局长现在还说这样的话,纯粹是送冯国富口水人情,他就是闲得再无聊,也断不可能往政协那地方跑的。当然贺局长还能这么客气,算是他记性不差,没全忘了过去冯国富的恩德。冯国富面子上也算过得去,忙递上报告,笑道:“政协工作清闲,我正好趁机出来活动活动筋骨,哪像贺局长业务繁忙,工作紧迫,能放下党组会见我一面,我已是感激不尽了。”
贺局长不必在冯国富面前装腔作势,看看报告上张柏松的字,说:“这事柏松市长已跟我打过招呼。老部长只管放心,楚南财政就是再穷,您这台车的购置费我们还是安排得出来的。年底就快到了,十二月三十一日前,钱一定打到政协户头上去。”
贺局长这么在乎你的事,原来还是冲着张柏松去的,并非你的面子大。冯国富心里又要不顺了。
转而又想,能解决问题,再不顺也是顺的。
购车经费有了着落,冯国富颇觉慰藉。不觉到了星期六,呆在家里无事,电视里又是些疯疯癫癫的闹剧,不忍卒看,忽想起朱崖的约请,何不趁情绪不错,给他作幅佛联?可朝思暮想,栏杆拍遍,也没想出一幅稍中意的。便暗怪自己一辈子俗不可耐,无心向佛,临时要做佛联,哪来的灵感?
刚好儿子冯俊不在家,上单位加班去了,陈静如说话也就少了顾忌:“是不是多情反遭无情恼,被有情人甩了?”冯国富说:“有情人倒没甩,天天在眼前晃来晃去的。”陈静如说:“老在眼前晃动,恐怕再有情,也难免生厌,变得无情了。”
冯国富不想跟陈静如饶舌,说了朱崖请他作佛联的事。
陈静如笑笑,说:“好事不可强求,悟道全在无心,哪有像你这么挖空心思,刻意求索,作得出好对子来的?”
这话倒也不妄。许多事情都是这样,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何不暂时撇开
佛联,做些别的什么,说不定一时开悟,可得佳句。冯国富于是拿把洒水壶,装模作样浇起阳台上的花卉来。
只是夫人的话犹在耳畔,觉得有些意味。其实何止做对子,就是为人做官也是如此。想自己当年在市直机关里做科长,多次提副局长没提成,不意竟被选派下去做了楚宁县委组织部长。那时还是郝老书记他们主政楚南,尽管任人为亲的现象已经不少,任人为贤的事还没完全绝迹,运气好的话,没走谁的门子,通过正常途径也上得了台阶。对于一心奔仕途的人来说,县委组织部长这样的台阶当然是再理想不过的台阶,冯国富却没有远大志向,只想干满一任走人,随便回市里哪个单位任职皆可。不想却与县委书记杨家山惺惺相惜,受到他的器重,此后水涨船高,杨家山做了市委副书记,也将冯国富调市委组织部做了副部长,接着成为常务副部长,又解决了助理巡视员待遇。这些都是在有意无意之间得来的,冯国富本人并没花什么诗外工夫,没跑也没送。只是人到得这个份上,心不再容易收住,自然还想往上走走,让自己这个准副师成为正式的副师甚至正师。冯国富开始上下求索,积极向领导靠拢。偏偏竟被挪离组织部,到政协来充任闲职,断了再度进步的念想。真应了另一句老话: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不过话说回来,世上无心插柳的好事究竟不多,什么都心不在焉,好处自己跑到你门上来的可能性并不大。别的不敢妄言,官场上的事冯国富见得不少,有几个人的帽子不是自己着力追求得来的?有后台有关系自不必说,想不进步不容易。没后台没关系,想办法也要去找后台拉关系。找不到拉不上,就只剩下一条,老老实实做事,事情做得好,感动领导,也还有机会。当初做科长时,冯国富不找不拉,只知道低头做事,才几次被列入单位领导班子人选,虽然最终没提成副局长,却为下派做县里组织部长做了铺垫。如此说来,自己低头做事,没找也没拉,好像甘于寂寞,无意仕途,事实上冥冥中还是想着能够进步,不然你那么卖力做事,也就找不出令人信服的理由。所以说无心,并不是绝对的。人非圣贤,身处俗世,总有七情六欲,得食人间烟火。尤其是浸淫官场,不在人上,就在人下,说自己完全无心进步,难免显得太过矫情。
这么思过来,又想过去,冯国富眼前渐渐亮堂起来。佛理原来就在这有无行止上下进退之间,只要佛在我心,也就我在佛在。何况佛有容乃大,大慈大悲,是不排除俗世情怀的。俗而能悟,俗而明心见性,那么俗也是雅,雅也是俗,我就是佛,佛就是我。
无意间,冯国富因此得出一联:
无心常入俗
悟道不留痕
冯国富将这佛联写下来,反复玩赏数遍,觉得意思尚可,平仄也还相契,只是一时不知符不符合佛意禅心。
正在得意间,朱崖打来电话,催问佛联做得如何,说是颁奖会议日期将至,得快些赶制出来,挂到佛堂上,到时好供与会人员观赏。冯国富告诉他,勉强做了一副,至于能不能用,那就不好保证了。朱崖说冯主席的佛联不能用,谁的还能用?说好星期一就到政协去找冯国富。
第七章
星期一上午,朱崖在周英杰陪同下,进了冯国富办公室。冯国富拿出那十个字,递给朱崖,一边说:“我既不懂佛,又不擅对,勉强拼了两句,不知如朱秘书长意否。”
周英杰说:“如不如朱秘书长意没关系,只要如佛意就是。”
见过冯国富的佛联,朱崖已是喜不自胜,说:“妙联,妙联!对仗工整自不必说,无心
悟道,本是佛家之语,而常入俗和不留痕又正合佛旨禅心。”周英杰也伸了脑袋来瞧,说:“我原以为冯主席真的不会楹联,才冒冒失失拿了《声律启蒙》,让您诵读,不想您出手不凡。这副佛联做得这么好,一看就是有深厚功底的。”
见两位所言并不全是谀词,冯国富心里很是高兴,说:“我有什么功底?承蒙两位表扬了。”朱崖说:“我们怎敢表扬领导?是冯主席确实做得好。”
想起朱崖说过银副部长也会做佛联,冯国富问道:“银副部长那里呢,他做出来没有?”周英杰说:“我已电话问过他,说已经做好。等会儿我和朱秘书长就到组织部去找他索要。”冯国富说:“银副部长是高手,一定做得比我好。”
两位还没见过银副部长的对联,没有比较,不好下结论。就是有比较,都是领导,也不便厚此薄彼。只得敷衍道:“两位领导都是高手。”出门去了组织部。
转眼到了月底。这天天气不错,一大早冯国富就坐小曹的车奔往紫烟山。
到得山下,路旁已泊了好几辆小车,登山的石板路上人影绰约。小曹靠边停好车,冯国富正要开门,外面有人将门拉开了,一看是花花公司的李总。只见李总一脸笑容,手臂高抬,用他那宽大肥厚的手掌挡住车顶,将冯国富请下车去。
冯国富好久没享受这种待遇了。要在过去,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别说上下车有人关门开门,就是上趟厕所,也前有引路的,后有备手纸的。今天李总这般殷勤,冯国富一下子又找回过去的尊严,心情格外舒畅,话语里也就多了些上滑音:“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我以为今天我是早的了,不想还是被李总抢了先。”
李总躬着身,将冯国富请上石板路,嘴上说道:“岂敢抢主席的先?我是受周主任和朱秘书长的重托,专门负责迎接冯主席,才早早到这路上候着。”
不过登上二十来步,多年以车当步的冯国富就有些微喘了,只得驻足稍停。气息平和了,才问李总会来些什么人。李总说:“领导小组成员基本上能来,两百来号分布于市区及周边县区的诗词楹联协会会员也能到场。”冯国富说:“还有些规模嘛。”
石板路并不远,行行止止,不足一个小时,翻上一处徒坎,来到开阔地带,紫烟寺巍然屹立于前。自古奇山僧占多,这紫烟山势形同巨椅,三面高山托出一块平地,紫烟寺座落其间,那么四平八稳。时值太阳初升,佳气葱郁,风光淡爽,山寺显得格外安静祥和。更兼松孤梅傲,疏竹环绕,叶叶有声,实为难得的妙境。
走近了,才见山寺已被修葺一新,可谓琉璃作瓦,紫脂泥墙。寺门上方紫烟寺三字刚加过漆,旁边楚南市佛教协会的牌子也油墨未干。站在才修整过的残香袅然的焚香炉旁,冯国富问李总道:“这些一定是李总的功劳吧?”李总说:“谈不上功劳,装修完里面协会屋子后,还有些余钱,顺便将山寺稍稍修补了一下。”
两人正说着话,周英杰和朱崖走出寺门,将冯国富三人往里请。门里的佛院方正宽阔,两边墙壁也是粉刷过的,地上的大青石一尘不染。有人正在台阶上摆放条桌条凳,冯国富知道那是今天会议的主席台了。
台阶后面是佛堂,梵音如缕,香气氤氲,几位善男信女正向佛而祷。冯国富他们没进佛堂,被请入右首侧门。门后一条不深的甬道,拐两个弯,迎面一座木屋,新上的桐油光可鉴人。门楣上订着楚南市佛教协会办公室的小牌子,朱崖紧走两步,过去推开牌子下的屋门,将客人迎入。屋里木壁木地板,不用说也是上过桐油的。有三套崭新的办公桌椅,成品字型摆着,与山下公家办公室的格局差不太多。
旁边还有一间休息室,里面已坐了好些客人,正在喝茶说话。有两位冯国富认识,是楹联征集活动领导小组里的成员,那不认识的肯定也是同道中人。果然周英杰一介绍,都是等会儿要坐佛院台阶上主席台的角色。
见过面,各位重新坐定。小佛佗给新到的冯国富几位献过茶,两位袈裟在身的住持便出现在门口,立掌念佛,跟各位见面。朱崖忙做介绍,年纪大些的就是乾川住持,年纪小些的是广圆住持,分别为佛教协会正副主席。
乾川住持挨冯国富坐了,特意感谢他撰写佛联相赠。冯国富说自己不通佛理,学养又浅,佛联撰得不好,请住持谅解。乾川住持说撰得挺不错,冯主席已深得佛理精髓,随口念出冯国富所作的那十个字。众人都称善不已。
两位住持和各位相叙的时候,周英杰和朱崖要做会务准备,出了屋门,说到时再回来请大家与会。只有李总一直候在冯国富身边,贴身保镖一般。
就寺里有关情况问了问两位住持,冯国富看看表,预定的会议时间已到。却不见周英杰他们进来喊人,只好继续有一句没一句跟两位住持说些闲话。
后来连两位住持也出去了,余下冯国富他们,一时无语。又觉没趣,只得端杯抿茶。
杯里茶水快干的时候,冯国富也起身出门,去看会议到底准备得怎么样。佛院里站了不少人,不太像烧香拜佛的信徒,看样子是来参加会议的。却没见周英杰两位的影子,问会务人员,说周英杰已下山多时,朱崖正在寺外等人。
第七章(2)
冯国富一时想不起还要等谁,背手在佛堂前徘徊了几步,也出寺门去探问。只见朱崖手搭凉篷,踮足翘首,急切地望着远处的进山路。
原来周英杰是下山接银副部长的驾去了,朱崖有些等不及,也到门口来张望。
冯国富有些不太高兴。照理说自己这个组长和其他领导小组成员都入寺多时,银副部长不过是副组长,他没到场,会议完全可以按时召开的。而且佛门清静之地,两百来号与会人员都挤在佛院里,闹闹嚷嚷的,实在有些不像话。
不过冯国富不高兴也没法子。他在银副部长那个位置上呆得长,知道这个楹联征集活动领导小组副组长,是不能拿来与组织部副部长划等号的。
又过去半个多小时,银副部长才从容上山,颁奖大会终于开始。立地才成佛,众人站在佛院中间的大青石上,只有各领导小组成员被请到台阶上落座。冯国富是会议主持人,坐在前排正中,旁边紧挨着银副部长。朱崖他们来回静场的当儿,冯国富偏了头跟银副部长耳语说:“银部长真是贵人多忙,我们都上山快两个小时了,你才跚跚来迟。”银副部长说:“真对不起大家,最近部里太忙,天天加班,上午我还在部里审阅了好几份材料。”冯国富说:“是不是有什么大动作?”
冯国富刚从常务副部长任上下来,银副部长也没必要隐瞒他,实话相告说:“常委决定对县区和市直单位班子进行一次调整,我们正在加紧准备材料。新任的分管书记是个急性子,说声晴天要情况,挨到雨天就有你好受的,所以搞得大家紧紧张张。”
前几天冯国富还听人议论周英杰,说他可能挪位置。当时冯国富也不在意,以为要挪也就在政协内部挪挪,不可能挪到哪里去。现在听银副部长说要调整县区和市直单位班子,周英杰被调整出政协,也未可料也。
会场慢慢安静下来,冯国富宣布颁奖会议开始。按照事先拟好的程序,由乾川住持做欢迎词,欢迎大家光临紫烟寺。银副部长做主题报告,向大会报告此次活动的重大意义和具体开展情况。周英杰宣布获奖名单,诵读获奖楹联,前排组长副组长给获奖者颁奖。奖品为铜塑小佛像,佛座上刻着楚南市首届楹联征集活动奖品字样。
各项程序进行完毕,周英杰又对大家说,冯主席和银部长等各位领导对佛教事业非常支持,不仅成功主持了此次楹联征集活动,还亲自动手撰写佛联,赠给紫烟寺。加上这次活动还征集到部分佛联,寺里也择优录用,一同刻好挂在佛堂各处,待会儿请大家一边参观佛堂,一边欣赏佛联。
然后散会,大家纷纷走进佛堂。
冯国富和银副部长在乾川广圆两位住持,还有周英杰朱崖李总几位陪同下,在佛堂各处转悠起来。先去正厅参拜佛祖。抬了头,只见两边朱红大柱上挂着一幅佛联,曰:
如来常乐乐无受
菩萨大悲悲有施
众人赞扬起来,说佛联不仅与佛祖身份相符,而且博大精深,体现了佛祖情怀。冯国富却觉得过于直白,实在算不得联中上品。转头悄声问朱崖,出自谁之手。朱崖指指正在侧耳倾听周英杰嘀咕着什么的银副部长,冯国富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各位的赞扬,都是说给在场的银副部长听的。心下不免暗想,肯定是周英杰的主意,他急于拍银副部长马屁,才把他的佛联挂到这个最显眼的地方。
在正厅留连了好一阵,大家才转向左厅。朱柱上同样新挂着一幅佛联:
舌出法音成正果
身修教戒得圆通
第七章(3)
这幅佛联不知出自哪位之手,敢肯定的绝对不是银副部长所撰,因为大家热情不高,点点头也就过去了。
接着去了右厅,迎面两行大字:
悟真实不生不灭
观苦空无我无常
这幅佛联比刚才两幅明显都强,众人有说好的,也有说一般化的。冯国富倒还喜欢,觉得既明佛理,意思也深邃。一边心里想着自己那幅佛联,也不知朱崖弄了什么地方。又不好多问,只得若无其事似地继续往前缓行。
不觉到了后厅,冯国富这才看见自己那“无心常入俗,悟道不留痕”十个字,用的是大方稳劲的隶书。也许刚才大家对银副部长那幅佛联有些过誉,朱崖觉得对这十个字保持沉默,于冯国富实在不公,于是夸奖了两句。众人也就跟着附和起来,说如何如何好。估计是担心大家抬高了冯国富的佛联,不小心会将银副部长刚才那幅比下去,周英杰好像有些慌,忙催众人说:“隔壁还有好联,各位随我来吧。”带头朝侧门走去。
这么转了几处,也不见有特别好的佛联,大家意绪阑珊起来。也许是喝多了茶水,冯国富感觉内急,脱离队伍,要去找厕所。李总忙跟上来,说:“冯主席是要去方便吧,我对这里的地理熟悉,给您做向导。”
自到政协之后,再没人肯献殷勤,帮忙找过厕所,李总有这样的美意,实在难得。冯国富也就由着他,跟着转弯抹角,来到一处僻静处。猛抬头,见一小门,两旁也有一副短联,才八个字:
得大解脱
有小便宜
冯国富甚觉有趣,直至进去方便完毕,出得小门,脑袋里依然在琢磨着这八个字。李总还等在门外,冯国富便往小门两旁点点,说:“你觉得这幅对联怎么样?”李总扭扭自己的
脖子,说:“我是粗人,看不出什么门道。”
冯国富笑笑,说:“要说今天见过的佛联中,最佳还是这八个字。”李总说:“这也算是佛联么?”冯国富说:“怎么不是佛联?我说此联深得佛法精髓,那是一点都不为过的。”李总憨然道:“还请冯主席给我点拨点拨。”
冯国富背了双手,转身往来时的小道踱去,一路给贴在后面的李总解释道:“光看字面,这两句话是告诉你这里就是厕所,可大解,也可小便,该读作:得大解,脱;有小便,宜。人有三急,大解当然是一种大解脱,小便无疑是小便宜。然而仅此便显得浅薄了,跟此处可大小便之类的提示没什么区别。妙就妙在解脱和便宜原本就是佛语禅心。人生在世,若能做到大解脱,常有小便宜,时时自在,处处适宜,自然佛至心灵,渐臻佳境。这样的人生至理,竟然让其附丽于大解和小便这样的俗事,这便是佛法精神,大俗即大雅,大雅即大俗。如此看来,这八个字算不算今天所见佛联的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