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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全本

_8 烽火戏诸侯(现代)
严东吴听到一阵阴阳怪气的言语:“呦,这位姑娘好胆识,敢在徐草包的地盘上单身游览,不怕被那草包给劫了去肆意凌辱?”
她不用抬头,都知道是那个命理相克的死对头,考不出功名做不成大事的世子殿下。
严东吴懒得理会,加快步子,想要早早离去,眼不见心不烦。
徐凤年不依不饶挡在她身前,没个正形捉弄道:“姑娘,要不我给你护护花?可别遭了徐草包的毒手,到时候贞洁不保,找谁娶你?听说京城有个小皇子钟情于你,莫不是要准备做皇妃了?”
严东吴凤目怒视。
她脸上冷淡,心中有些小讶异,眼前泼赖货色三年多不见,似乎黝黑健壮许多,只是可那股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扑鼻纨绔气,还是一样可恶。她心思细腻,瞧见这凉州最大的公子哥不花哨佩剑了,换了把刀,不挎在腰间,拎在手中,不伦不类。
严东吴后撤一步,与徐凤年拉开距离,嘴上出言相讥道:“学不来那戴有狰狞大面刀客的本事,就只得学最轻松的佩刀了?世子殿下好大的志气!”
徐凤年嗯嗯了几声,转而将绣冬扛在肩上,双手搭着,更显痞态,笑眯眯道:“女学士都听说了那刀客的壮举?你说我该不该去赏个几千上万两银子?我可有消息听说今晚城外就有一场厮杀,正寻思着该带多少银子,女学士,你挺精于算计的,要不给谋划谋划?”
严东吴冷笑道:“你敢见那血腥场面?给多少银两是殿下的私事,东吴倒是要好心提醒殿下记得多带一套衣衫。”
徐凤年啧啧道:“女学士果真是算无遗策,都算计出我要尿裤子了,厉害厉害。以前说你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现在看来真是错怪你了。”
严东吴没了耐心跟徐凤年磨嘴皮子,冷声硬气道:“让开!”
徐凤年搭着绣冬刀,吊儿郎当道:“女学士,敢不敢跟我一起去见识见识那刀客?”
严东吴斩钉截铁道:“不敢!”
徐凤年打趣道:“是怕见到我丑态,还是怕见到刀客,忍不住跟他私奔了去?听严池集说你总爱偷看一些游侠列传,真不好奇那狰狞大面后是何方英雄?”
严东吴被揭穿隐私,却无窘态,默不作声。
徐凤年一脸遗憾道:“不去拉倒,众乐乐不如我独乐乐。”
扛着绣冬刀与严东吴擦肩而过。
严东吴突然皱了皱鼻子,转身破天荒主动问道:“你真要去当那冤大头善财童子?”
徐凤年笑道:“马厩有两匹马。”
最终,两骑出城。
披厚裘掩人耳目的严东吴策马狂奔时心中懊恼万分,怎就被这徐草包灌了迷魂汤?她本以为王府会有铁骑扈从,可出城二十里后仍不见踪影,好奇问喊道:“徐凤年,你要带我去哪里?!”
徐凤年单手提刀,转头笑道:“再过 飘邈梦帖吧二十里路,你便知道。你还怕我把你带到荒郊野岭行苟且事?放心,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我如今比谁都懂。”
夜幕星光中,严东吴看到了一张似乎陌生起来的脸孔。
再行二十里。
看到一个小山坡对面篝火闪烁。
徐凤年率先跃马上坡。
严东吴策马上了坡顶后,脸色变得惨白。
坡下,坐着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十几号彪形大汉,个个面容阴鸷,看到徐凤年后就像瞧见了大肥羊,再看衣裳华贵的严东吴,眼睛里便满是炙热淫-秽,被丢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担惊受怕,有个细皮嫩肉的美人儿送上嘴,不吃才遭天谴。
严东吴怔怔望向徐凤年侧脸,这纨绔是要用这恶毒下作的法子报复自己?
徐凤年目不转睛盯着坡下,轻轻笑道:“严大小姐,别急着咬舌自尽,徐凤年可没你想得那般龌龊,把你交出去给一群死人,严池集还不得跟我绝交掰命,怎么算都是赔本赔到姥姥家了。”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大寒时节,这一抹白色雾气在严东吴眼中格外清晰。
然后她看到这个游手好闲的世子殿下从怀中掏出一张狰狞面具,覆于脸上,抽刀,将刀鞘插入土壤。一系列无声动作,使得他整个人瞬间气质一变。
严东吴捂住嘴,不敢出声。
是个杀人的好时节,飘雪的日子里,尸体很快就会变得屋檐下冰凌一般,不显脏,尤其是一滩滩污血,冰冻后就跟女子绣花一般,这让暂时杀人只能讲求迅猛快速的徐凤年很欣慰。四五拨一通杀,马虎杀顺手了,便有了些不方便跟人说的经验之谈。但舔着血行走江湖,没个捧场的知己多寂寞,要不然高手对决为啥都挑在楼顶山巅?最不济也是人多口杂的闹市?
再者,徐凤年看不顺眼严东吴很多年了,不顺眼的是严家大小姐的架子作态,对她的脸蛋身段其实很顺眼,于是就起了坏心眼,把她给勾搭出来见世面。好不容易有了老魁以外的珍稀看客,徐凤年觉得有必要杀人更用心些,更果决狠辣点,把她吓散了魂魄是最好。
流寇首领使了个眼色,让两个得力却不那么心腹的家伙当先锋,他们自然不太情愿,听说山坡上那个专杀同行的刀客出手可不温柔,尸首少有齐全的。但首领发话了:只要做掉那戴面具的,就能先尝那小婆娘的滋味。这让憋了太久的两寇连命都顾不上了,关键是他们被莫名其妙丢到这里后,得知只要杀死那个要杀他们的人,就可以免了死罪,拿到一份巨额悬赏不说,还能重返军伍。本就是你死我活的死局,头脑一热,顾不上许多。
绣冬与流寇手中一柄精良砍刀碰撞,徐凤年侧身粘刀下滑,削掉那冲锋卒子数根手指,不等那人哭爹喊娘,顺势一撩,便挑掉一颗头颅。
脚不停歇,绣冬翻滚,将第二名流寇拦腰斩杀。
徐凤年径直冲陷入阵。
绣冬如一团雪球涌动。
才一柱香功夫。
便死绝了,极少有尸体是完整的。
徐凤年终于长呼出一口气,所谓一鼓作气,是极有道理的。用刀最忌讳气机絮乱,他开始有些理解在武当山巅
徐凤年摘下覆盖脸庞的獠牙青面,气态再变,重新恢复成那吊儿郎当的俊俏公子哥,只见他轻巧抖腕,将绣冬刀上的血珠甩在雪地上,提刀上坡,坐于马背上的严东吴瑟瑟发抖,咬牙坚持,似乎不肯输掉常年积累出来的清高气势。徐凤年瞥了一眼,将绣冬刀在她身上价值千金的狐白裘擦拭了一下,留下轻微痕迹,这个粗野动作,吓得那棵金枝玉叶惊呼出声,娇躯摇摇欲坠。
徐凤年不再吓唬这位聪慧头脑一片空白的大家闺秀,将绣冬刀插回刀鞘,走了几步,翻身上马,轻轻道:“回了。”
返城四十里,徐凤年在前,骑术平平的严东吴在后,跟得幸苦。
马背上的徐凤年大半时间都在闭目凝神,呼吸绵长。
练刀,杀人只是次要的事情,真正的磨砺,还在王府小院里等着他。
城门校尉睁大眼睛认清了世子殿下尊容,忙不迭吆喝开启城门,生怕惹恼了这位北凉混世魔王就要卷铺盖回家养鸡种田。徐凤年将严大千金送到州牧府邸,笑道:“这马得还我。”
严东吴下马后仍是淑女缄默,徐凤年不以为然,弯腰从她手中牵过缰绳时,拿绣冬刀鞘拍了一下她的臀部,调笑道:“魂儿没了?”
严东吴面有愠色。
徐凤年拿绣冬刀勾挑起她的精致下巴,缓缓道:“你爹有封寄往京城王太保的信,就摆在徐骁案头。所以你放下身段与我这无德无品的世子殿下出城赏雪一趟,没白去。”
严东吴眼神慌乱。
徐凤年轻佻笑了笑,将怀中青面丢给她,“今夜严小姐如此赏脸,作为回礼,送你了。以后再恼恨我,就拿它出气。”
第二十一章 好大的大国手
听潮亭内,大柱国亲眼看到两骑出府,笑着回阁坐在首席幕僚李义山的对面,轻声问道:“元婴兄,你说这混帐小子是骗严家小姑娘多些,还是救严池集那书呆子一家老小六十九口多些?”
李义山平淡道:“都有。”
徐骁笑道:“这陵州牧的位置就这般不值珍惜?老小子严杰溪过于纸上谈兵了,以为跟王太保拉上关系,女儿即便侥幸成了皇妃,就能逃离我的掌心?躲去天子脚下牢骚我几句,就能扳倒我?也不想想他这些年在凉地的日进斗金,是拜谁所赐。没这些金银,他拿什么去笼络王太保,去跟大内那位韩貂寺称兄道弟?这一点,反倒是李功德聪明许多,总还是记得谁才是他真正的衣食父母。这种人,才能活得久。”
李义山平声静气道:“哪来那么多温顺鹰犬任由你驱使,偶尔窜出几只跳墙疯狗,不正和你意?若凉地年年天下太平,没有边境上的厉兵秣马,没有严杰溪这些个蠢蠢欲动的所谓清流忠臣,你这位置,岂不是更难坐?后半辈子都在忙自污其身自辱其名勾当的名臣将相,还少吗?你已经很不错了,尚且能够拒绝公主招婿,天下文人骂了十几二十年,还没戳断你的脊梁骨,足以自傲了。”
大柱国对此云淡风轻,不作任何评价。
李义山略微自嘲,“那小子脂粉气淡了,痞气倒是更足。”
徐凤年初回府没多久,来楼上送酒,就被拉着手谈了几局,结果李义山气得不轻。对李义山来说这围棋不管如何十九道如何纵横变幻,终究是静物死物,摆出再大的仗势,都是鬼阵,不入上乘大道,李义山本就不喜,可徐凤年儿时顽劣,静不下心,要想把这家伙屁股钉在席子上,找来找去,就只有这坐隐一途,李义山私下颇为欣赏那小子与生俱来的超卓记忆,两人对弈,起先还有棋墩棋子,后来便系数撤去,只是虚空作落子状,横竖十九,事先说好落子根位,不可反悔,这些年打磨下来,李义山胜九输一,不曾想这趟游历归来,徐凤年不知从何处学来层出不穷的无理手筋,越是收官,越是横生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效果,李义山结实狼狈了几回,差点要拿酒壶砸这胡乱一通的兔崽子。
盘膝而坐的李义山略显无奈,轻淡笑道:“我们听潮十局,看来要四胜四负了。这小子如我所愿,捡起了武学,但下棋却下赢了我。”
徐骁哈哈笑道:“这不还剩两局,不急不急。”
李义山提起笔,却悬空静止,问道:“上阴学宫那位祭酒要来找你下棋?”
徐骁呵呵道:“可不是。”
李义山讥笑道:“当初以九国做棋子,半个天下做棋盘,好大的气魄,可也不见他们下出几手妙棋,眼高手低,坐而论道。被你一顿砍杀,什么布局什么棋势都没了。”
徐骁道:“渭熊还在那边求学,总得给些面子。否则你也知道我脾气,书生意气,浩然正气,这两样,对我而言,最是臭不可闻。”
李义山笑而不语。
徐骁突然问道:“你说玄武当兴还是不当兴?”
李义山反问道:“王重楼等于白修了一场道门艰深的大黄庭关,你就不怕武当山跟你翻脸?”
徐骁一笑置之。
王府僻静小院中。
徐凤年与老魁一同盘膝坐在庭院廊中,缓缓诉说那场雪中厮杀每一个细节。如果出刀不够果决,刀速过于求快而余力不足,或者应对不当浪费了丁点儿气力,都要被老魁拿刀背狠狠一阵敲打,教训后才附带几句简明扼要点评,老魁终究是用刀用到极致的高手,哪怕没有身临其境,由徐凤年说来,与亲眼所见并无两样。徐凤年不要那上乘口诀,老魁也不主动抖露出压箱本领,一老一小就跟相互猜谜一般,就比谁的耐性更佳。
白发老魁靠着一根朱漆围柱,笑问道:“小娃儿,既然是为了去取回城头剑匣,你怎的不学剑,岂不是更爽利?再说了,行走江湖,年轻人不都爱佩剑?一剑东来一剑西去之类的,听着就比用刀潇洒厉害,咦,那词叫阳春什么来着,爷爷一时间给忘了。”
徐凤年正襟端坐,绣冬横放在膝上,轻笑道:“阳春白雪。”
“这凉地都喊你徐草包,冤枉!”老魁一手拍大腿,一手拍在世子殿下肩膀上,后者差点前扑倒地,一个摇晃才好不容易稳住身形。
徐凤年自嘲道:“老爷爷你眼光真是一般,比刀法差了十万八千里。”
老魁洒然一笑,“等爷爷我与那耍斩马刀的魏北山一战,就真要离开这地儿了,小子,有想好以后的路子?”
徐凤年将手放在绣冬刀鞘上,苦笑道:“还能怎样,先去阁内找本速成的内功心法,然后听天由命。实在不行,便把乱七八糟的各派武学都囫囵吞枣死记硬背了,以后临阵对敌,总能占到点小便宜。我的根骨应该相当一般,不太可能像老爷爷这般一力降十会。若再不使点登不上台面的小伎俩,何时才能 神圣巨龙魔法师《》去那武帝城。对了,当年王仙芝真是双指捏断了老一辈剑神李淳罡的‘木马牛’?”
老魁点了点头,心有戚戚。对天下最拔尖的武夫来说,老怪物王仙芝始终是一座不得不去面对的高山,以至于不说打败他,只要打成平手,便可稳居十大高手之列,足见那位百岁老人的强悍无匹。
徐凤年缓缓起身,明日还要早起。
今夜,未来皇妃的府上估计已经是鸡飞狗跳了吧?
第二日,北凉王府来了个贵客,上阴学宫的一位教书匠,据说地位仅次于学宫大祭酒,是三位祭酒之一,这三人一般被尊为稷上先生,教的可不是一般经书典籍,而是圣人大道。上阴学宫的士子来自天南地北,不分地域,不重身份,无关贫富,只要通过学宫三年一度的考核,便可入学,成为上阴学士,这些鲤鱼跳龙门的学子,又被誉为稷下学子。如今学宫大祭酒齐阳龙是当朝国师,地位超然,神龙见首不见尾,来访的祭酒,世人只知道姓王,在上阴学宫专门传授纵横术和王霸略,曾经在名动天下的两场大辩中先胜后负,赢了名实之辩,却输了天人之争,从此少有露面,收徒苛刻,近十年只收了人屠徐骁的次女徐渭熊做学生,还放话说是这将是他的闭关弟子,衣钵可传,此生足矣。
徐凤年在与二姐徐渭熊的寥寥几封来往书信中,依稀得知这个稷上先生是个棋痴,最爱观棋多语。至于学问深浅,徐凤年不去怀疑,既然能当二姐的师父,再差都差不到哪里去。
白鹤楼下摆了一局棋。
义子袁左宗站于远处,只留大柱国徐骁和远道而来的稷上先生手谈有乐。
徐凤年登上山顶,只看到王先生的侧影,容貌清癯,一袭朴素青衫,一双麻鞋,腰间系了一块羊脂玉佩。
与徐骁在棋盘上对垒,一幅胸有成竹的神态,风范不可谓不高雅,气势不可谓不出尘。
世子殿下心想这上阴学宫的祭酒果真是底气深厚,寻常高人再高,见到徐骁不一样大气不敢喘?哪里能有此人的镇定清逸。
世外高人,不过如此了。
徐凤年敛了敛心神,恭敬走近,大柱国和稷上先生都在凝神对局,棋盘上大战正酣,皆是没有抬头。
存了敬畏心思的徐凤年定睛一看,差点喷出一口血。
熟谙纵横十九道的大国手,或大海巨浸,含蓄深远,居高临下。或精细夺巧,邃密精严,步步杀机。可眼前这两位?徐骁是个一等一的臭棋篓子,徐凤年自然一清二楚,起先看到两人对弈,还想着是王先生在以大雅对徐骁的大俗,不曾想……他娘的,这棋局咋看咋像一团乱麻啊!如同两个孩童在那泥泞里打滚斗殴,与国手境界绝没有半颗铜板的关系。看情形,这位稷上先生的棋力根本就是和徐骁不相伯仲,难怪会杀得难舍难分。最让徐凤年无法接受的是这位王先生自以为走出了一记强手,都要配合一段自我认同的评语,类似“不走废棋不撞气,要走正着走大棋,做大龙屠大龙”“棋逢难处小尖尖,台象生根点胜托,嘿,但我偏不点,这一托,真妙,可登仙”。
徐凤年瞪大眼珠,怎么都没瞧出妙处,只看到昏招不断,惨不忍睹。
稷上先生盯着胜负五五分的局势,洋洋得意道:“棋坛三派,共计十八国手,唯赵定庵、陈西枰不能敌,余皆能抗衡。”
徐凤年脸庞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徐骁面无表情,拈子不肯落子。
稷上先生抽空终于抬头,神色和蔼道:“世子殿下,你说大柱国这颗轻子当弃不当弃?”
徐凤年缓了缓呼吸,笑眯眯道:“不好说,稷上先生布局缜密,超轶幽远,我看白棋多半是输了。”
没料到,一气之下的徐骁误打误撞被逼出了一手好棋,稷上先生总算是感到了危机,却不是沉着应对,而是立马伸手去提起徐骁的那颗落子,厚颜笑道:“大柱国,容我悔一棋。”
徐骁似乎习以为常,努了努嘴,示意眼前这位祭酒自己动手。
徐凤年有点傻眼。
这盘棋最终以稷上先生悔棋十数次后艰难险胜,徐凤年看完以后对上阴学宫已经没有任何崇敬和憧憬。
王大先生拍拍屁股起身,神清气爽道:“我一生对弈无数,时至今日,仍然未尝一败。”
徐凤年陪着笑道:“稷上先生才是首屈一指的大国手。”
下完棋,大国手便告辞下山,不下棋的时候,气态确实挑不出瑕疵,十足的仙风道骨。
徐凤年呆立发愣,喃喃道:“何来的未尝一败?”
徐骁笑骂道:“未尝一败,这倒是真的。不过是因为他只和比他棋力差的对弈,没有把握的,便识趣地作壁上观。”
徐凤年苦闷道:“二姐跟这样的稷上先生学习经纬术?”
徐骁起身后,望向山脚,轻笑道:“能立于不败之地,还不是国手吗?”
第二十三章 山上老道
不等徐凤年询问,徐骁便一股脑和盘托出,“当年学宫蔚为壮观,号称诸子百家贤士三千,其实真正得势的,不过道儒法兵阴阳等九家,我朝重法,其余八国各有依托,可以说真正的兵戈就在上阴学宫,例如那西蜀信黄老无争,占据天险,胸无大志,当时学宫内本已统一,认定西蜀可以继续偏居一隅,却被我带兵碾压了一遍,一时间天下民怨汹涌,人屠的绰号,便被坐实了。与宫内巨宦韩貂寺和江湖隐士黄龙士一起称作人人得而诛之的三魔头,我与学宫关系一直奇差,唯独刚才那位棋品糟糕透顶的稷上先生,替我说了许多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言语,当时王先生刚刚胜了名实辩论,风头如日中天,若无意外,再赢天人,便可成为下一任大祭酒,去那道德林栽下一株功德树,可惜了。所以我才将你二姐送到上阴学宫。”
王朝内有几个久负盛名的禁地圣地,除去皇宫大内,还有篡了武当道教正统位置的龙虎山,北凉王府的听潮武库,两禅寺的舍利塔,吴家剑冢,最后便是天下士子向往的上阴学宫道德林,这道德林寓意十年树木千年树德。至于三大魔头的说法,姓韩的宦官被骂做人猫,王朝内口碑比起徐骁只差不好,不过一袭白衣黄龙士的最富争议,亲手沾染鲜血不多,甚至比起一些江湖侠士都要少得多,可这人一张嘴巴,实在厉害,当初九国乱战,大半都是他挑起来的,而他竟曾是上阴学宫最为得意的门生,自诩黄三甲,这倒不是他自我吹嘘,黄龙士被公认十九道第一,草书第一,阴阳谶纬第一,享誉天下,到头来,士林中广为流传上阴学宫甚至差点竖起黄龙士终生不得踏足的石碑。
而徐凤年的二姐,徐渭熊如今在学宫内被许多稷下学士暗地里说成黄龙士第二,可见其风采。
徐骁轻轻道:“王先生今天来,是求一件事,但我没答应。”
徐凤年无奈道:“你也忒不给上阴学宫面子了。”
驼背腿瘸的大柱国双手插入袖管,形同一位老农,口中言语却是猖狂至极:“那些读书人隔了几千里骂我,骂到今天,都有好几大缸子口水了,我不痛不痒,你二姐可是天天在他们家里打他们的脸,噼里啪啦,响亮干脆。论道,辨不过你二姐,下棋,更是如此。至于打架,你二姐的剑,砍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一口气砍上百来号,都不会起褶子。上阴学宫的家伙,也就侃人厉害,砍人嘛,相当不入流。”
徐凤年头疼道:“打人不打脸,做人留一线,你倒好。”
徐骁笑道:“你爹书读得少,哪来那么多大道理好懂。”
徐凤年鄙夷道:“这话矫情。”
徐骁转头瞥了眼儿子手上的绣冬刀,笑道:“真心不矫情。用刀说话,最管用。”
徐凤年轻声道:“也是这么跟京城那位说话的。”
徐骁跟这个儿子相处,素来百无禁忌,直白道:“当然。三十万北凉铁骑,放个屁都震天响,不想闻都得闻。”
徐凤年准备动身去湖底练刀,总不能附和一句“皇帝轮流做明天到我家”吧?
徐骁问道:“你真要一直练下去?”
徐凤年纳闷道:“要不然?”
徐骁抽出手,呵了口气,缓缓卖了个关子:“那你去趟武当,有人等你。”
徐凤年讶异道:“总不是要我去跟洪洗象学玉柱心法?这也太没面子了,那琉璃世界风景是不错,可要我在那里练刀,不痛快。他不下山我上山,怎么搞得山不来就我我就山似的,说实话,没这雅兴。我宁愿挨那老魁的骂,被喷满脸唾沫星子,也好过在武当山寄人篱下。”
大柱国淡笑道:“姓洪的小道士哪有这本事,你要见的是武当掌教王重楼。”
徐凤年震惊道:“那个躲起来修行大黄庭关的老道士?他真的曾经仙人一指劈开了沧澜江?这也 仙佛录0太神仙道行了,匪夷所思,匪夷所思啊!”
大柱国想了想,道:“我倒是没亲眼见过,但王重楼几乎以一人之力抗衡四大天师坐镇的龙虎山,应该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况且李义山早年指点江山,做了将相评胭脂评两评,专门提到过这位道门高手,说他有望通玄,要知道那时候王重楼还只是个声名不显的中年道士。至于一指断江的真假,你去了武当山不就知道了?”
徐凤年一头雾水道:“王重楼教我练刀?不可能,那就是传给我武当最速成的高深心法?”
徐骁笑道:“去了便知。”
徐凤年没有拒绝,王重楼是盛名已久的天下有数高手,能见识见识沾点道家仙气总是好事。希望别又是上阴学宫王大先生这般的世外高人。最主要还是徐凤年在湖底避息练刀,想到武当有个深不见底的白象池,这个池子是被一条瀑布百年千年冲刷而就,徐凤年想去那里练刀。
这一年,徐凤年于暮色中独身入武当。
玄武当兴牌坊下,只站着两位年龄相差甚多的道士。
一人自然是那器彩韶澈的年轻师叔祖洪洗象,还有一位老道鹤发童颜,身材极其魁梧,并不比湖底老魁丝毫逊色,这样的体格在道门中实在罕见。
见到提刀的徐凤年,两位道士都没客套寒暄,只是默声领着世子殿下登山。
爬山是体力活,以往徐凤年登山需要中途歇息数次,练刀半年,长进许多,但依然做不到一口气登顶,可每当徐凤年体力消散感到疲倦的时候,高大老道士总会第一时间停下脚步,他一停,洪洗象便停。
徐凤年心中冷笑,这做派,可比数百个牛鼻子老道一同出迎更有心机。
三人在离白象池不远处的悬仙棺止步,只有一栋小茅屋,看来就是世子殿下的住所,扎了一圈青竹篱笆,屋前摆放了一副桌椅,徐凤年和老道士坐下后,洪洗象主动去屋内拿了套简陋茶具,蹲在一旁煮茶。
身份无需猜测的老道士慈眉善目,微笑道:“天下剑法分站剑,走剑和坐剑,难度递增,最终成就的高度却说不准。我们武当素来不推荐那枯坐的坐剑法,有违天道,站剑和走剑两道却还有些心得,不知道世子殿下是要学站剑还是走剑?”
徐凤年平淡道:“我来练刀。”
煮茶的洪洗象翻了个白眼。
老道士和气道:“剑术刀法,殊途同归,皆是追寻一人当百的手战之道。像那位邓太阿,只是拎了一枝桃花,说剑亦可,说刀也亦可。”
徐凤年不想浪费时间,与老道士论道,实在是无趣。于是问道:“站剑走剑有何区别?”
老道士笑呵呵道:“站剑简单来说就是出剑停剑较多,剑势较为迅猛,如冬雷轰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走剑重行走,连绵不绝,如夏雨磅礴,泼墨一般。世子殿下若是喜欢站剑,山上有几套小有名气的剑法,配合武当独门心法《摘元诀》,相互裨益。若是更青睐走剑,也无妨,玉珠峰有一本《绿水亭甲子习剑录》,其言精微妙契,深得剑术精髓。”
徐凤年思索片刻,问道:“王掌教所谓坐剑,是?”
老道士为难道:“这枯坐法是吴家剑冢的家传,外人不得而知。”
年轻师叔祖给两人各自递了一杯茶,茶是山上野茶,水是泉水。
徐凤年喝了一口,笑道:“忘了恭喜王掌教出关。”
老道士笑着点了点头。
洪洗象却是悄悄叹息。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王掌教当真一指劈开了那条沧澜江?”
老道士摇头道:“不曾。”
徐凤年如释重负,眼前雄健老道既然排名还不如王仙芝,那一身神通弱点总是好事。
洪洗象嘀咕道:“是两指。”
第二十三章 小狗小泥人
仙人指路斩大江?
沧澜江,那可是北凉境内最大的一条江啊。
徐凤年一口茶水喷在对面的道门老神仙脸上,掌教武当三十年的老道士只是轻轻抹去,转头瞪了一眼多嘴的小师弟。徐凤年赶紧告罪几声,王重楼倒是好脾气,不以为意,继续喝茶,徐凤年悄悄打量这位武当第一人,额心泛红,如一枚竖眉。虽是鹤发,容貌却并不显老态。徐凤年猛地记起少年时在听潮亭内随手翻阅过一本《三千气象》的道教旁门典籍,提及武当有一种玄奥内功,太上玉液炼形,先成丹婴,游五脏,再贯通四肢,可红血化白乳,容貌如少年,寒暑不侵,谓之初入长生境。这类雪泥偶尔留爪的文字记载,徐凤年一直不当真,但亲耳听到那两指,再亲眼看到王重楼隐约外露的巍巍气象,不得不信。
老道士喝完茶后离去,徐凤年看到洪洗象还蹲在一旁发呆,皱眉道:“骑牛的,你还不走?”
洪洗象哦了一声,缓慢走回小莲花峰,途径三宫六观,无数大小道士口口尊称师叔祖太上师叔祖,他都应下,一些个熟悉的晚辈,还会驻足聊上几句。慢腾腾走到登仙崖,发现掌教师兄就在龟驼碑下站着,洪洗象加快步子,喊了声大王师兄。山上他们这一辈,已是最高,不像龙虎山掌教之上还有岁数破白不理尘事的闭关真人。武当还有个姓王的师兄,用剑冠武当,习惯性被洪洗象称作小王师兄,在大莲花峰那边噤声悟剑已十六年。
几乎比洪洗象高出一个脑袋的王重楼转身看到闷闷不乐的小师弟,打趣道:“私藏的禁书又被你陈师兄缴走了?”
洪洗象摇了摇头,欲言又止。王重楼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膀,踩着月光而去。
徐凤年练了一趟滚刀术,并无套路,最重要的是第一刀角度和走势,随后连绵几十招上百招都按照这一刀顺势而走,如何出刀最快如何出刀,力求一气呵成,不留间隙,用最省的力气使出最迅捷的刀,这不是老魁的私囊教授,是徐凤年自己琢磨出来的简易刀法,说是滚刀,十分贴切。比较王掌教所说的站剑走剑似乎都略有不同。回到茅屋躺下,是张硬板床,跟这武当山一样硬气。徐凤年对此倒是心无芥蒂,归功于跟老黄在荒郊野岭风餐露宿惯了。桌上除了一盏油灯,还有两摞泛黄书籍,两本剑谱,一本《摘元诀》,最下面是一本《绿水亭甲子习剑录》,徐凤年并无睡衣,干脆熬夜把这几本东西都死记硬背下去,武当心法口诀在江湖上流传甚广,大多是一些伪作,冠以玉柱内功的名头,依然十分抢手,但的确也有一些货真价实的下乘玉柱心法被江湖人士熟知,武当山这边也从不刻意绞杀阻拦,因为玉柱心法高明不假,却只是那阴阳鱼的一条阴鱼,还需要武当道士日复一日的独门锻体术相辅相成。
徐凤年对剑谱并无兴致,《摘元诀》也不觉得有益,唯独对《甲子习剑录》爱不释手,这本六十年练剑感悟是武当一位先辈祖师爷的心血之作,只是言辞晦涩,不太容易上手。徐凤年看了眼蒙蒙亮的窗外,放下《甲子习剑录》,提着绣冬刀走向白象池,越是走近,瀑布击石声愈烈,扑面而来的清冷水气,池中有一块突兀而出的大石,徐凤年沿着白象池边缘行走,竟然沿着一条青石板路走入了瀑布内,原来这座挂象牙瀑布的悬仙峰被武当先人鬼斧神工凿空了内腹,传说有真人在此乘虹飞升,留下一柄古剑在池中。
徐凤年立定,离这条白练瀑布只有两臂距离。身上衣衫渐湿。
徐凤年竭尽全力横劈出一刀。
那老道士两指便截断了江河,咱这全力一刀又如何?
徐凤年一阵刺骨吃痛,绣冬刀只是与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刚刚接触,就脱手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狼狈弧线,坠落在地上,徐凤年抬手一看,已经裂开一条大血缝。徐凤年咧嘴笑了笑,去捡起在他手中注定要埋没名声许久的绣冬刀。长呼出一口气,再劈出一刀,结果照样是绣冬甩手的下场,徐凤年倒抽一口冷气,撕下身上一片布料,缠绕在手上,坐在地上拿起绣冬刀,已经不去奢望一刀平稳横劈出一道缝隙,只求不脱手。
换了左手再来一刀,更惨,连人带刀都摔出去。
年轻师叔祖不知何时来到 邪恶滋生0洞内,惊讶道:“你跟陈师兄当年练剑一模一样。”
徐凤年苦中作乐道:“高手都是如此。”
洪洗象轻轻道:“只不过听说陈师兄到了你这年纪,一剑可以砍出几寸宽的空当。”
徐凤年没好气道:“你帮我给王府带个口信,那里有个闭关的白狐儿脸,让他先挑选四五十本武学秘技,随便找人带到山上。”
洪洗象好奇道:“这是作甚?”
徐凤年低头用嘴巴系紧左手伤口的布条,不理睬洪洗象。
年轻师叔祖乖乖出去给世子殿下跑腿打杂,一里路外有座紫阳道观,他准备请小辈们帮忙,师叔祖自己当然不会下山。
几天后,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背着个沉重大行囊,艰难登山。
天底下什么东西最重?情义?忠孝?放屁,是书最重。
姜泥坐在山腰一级台阶上,腰几乎断了,附近几个一路盯着她身姿摇晃随时都可能滚落下山的道士,终于如释重负,这漂亮至极的年轻女子被北凉铁骑护送到山脚,接着独自沿阶而上,起初武当道士要帮忙,却没有得到她的任何回应,只是冷着一张俏脸,道士们只得小心翼翼跟在后头,生怕她连人带行囊一起遭殃,北凉王府出来的女子,招惹不起。姜泥抬头看了眼没个尽头的山峰,念念有词,道士们听不见,都是一些咒骂徐凤年不得好死的刻薄言语,只是比起她每日扎小草人的行径,已经算是温柔。现在那个王八蛋世子殿下要是敢站在她面前,她十分肯定要抽出那柄的神符,跟他同归于尽。
姜泥揉了揉已经通红的肩膀,咬着牙再度背起沉如千钧的行囊,在琉璃世界,这是一幅茕茕孑立的可怜画面。
无所事事的洪洗象在山上闲逛,正巧看到这场景,跑去帮忙,只是不等他开口,姜泥便说了一句好狗不挡道,语气虚弱,眉眼却是菩萨怒目,哪里像是个王府最下等的婢女。洪洗象笑了笑,说了声我给姑娘带路。
看到茅屋,姜泥愣了一下。
这就是那杀千刀世子殿下的寝居?他不得跳脚骂娘,把武当山几千牛鼻子道士都给踹到山下去?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吁吁,感觉真的要死了。
洪洗象刚要出声提醒,结果被姜泥一瞪眼,只好把话全都咽回肚子。年轻师叔祖心想这世子殿下带出来的女人就是不一样,或者真如大师兄说得那般耿直透彻,是由于山下女人都是母老虎?虽然好心被当成驴肝肺,洪洗象还是得以借机提起行囊,搬入茅屋,这回姜泥没有出声斥责,委实是没那个精神气了。她现在都恨不得坐着就睡着,至于双肩后背的疼痛,已经趋于麻木,不去触碰即可。哪壶不开提哪壶,姜泥后背被硬物敲打了几下,动作不大,可对于目前姜泥来说无异于小火浇大油,小雪上铺厚霜,吃痛到了忍耐极点的姜泥带着哭腔转身,抬头见到那张可恶可憎可恨可杀的臭脸孔,不知道哪里横生出一些气力,张嘴就咬下去,咬在赤脚提刀的世子殿下小腿上。
徐凤年拿剑鞘一拍,拍在姜泥脸颊上,毫不客气把这位亡国公主给拍飞,力道刚好,不轻不重,不足以伤人,徐凤年皱眉骂道:“你是狗啊?”
羞愤胜过疼痛的姜泥动弹不得,只好抓起地上的泥土,就往徐凤年身上丢去。
徐凤年也不恼,只是拿绣冬将泥土一一拍回,姜泥瞬间便成了一尊小泥人。
“徐凤年,你不得好死!”
“来来来,姜泥小狗,咬死我啊。”
“你不是人!”
“呀,姜泥,现在的你瞧着真水灵,可爱极了。有本事把神符也丢掷过来,那才算你狠。”
“我总有一天要刺死你!”
“就这会儿好了,我坚决不还手。你咋还坐地上?姜泥小狗,你总不能过分到要我把脖子贴在神符上,自己一抹脖子吧?这个死法,也太霸道了。”
一个坐地上,一个站着,一个哭一个笑。
谁能想象这两位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女,是亡国的长公主,是北凉王的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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