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拢了拢裘子,正准备返身下山,突然看到湖心竹门缓开,走出一位湖畔远望只得看清楚依稀身段的女子,哪怕看得模糊,也令人怦然心动,徐凤年身边几位即便是慕容桐皇,也是绝代佳人,更别提裴南苇是胭脂评上的美人,可如此让凡夫俗子垂涎艳羡的花团锦簇,在那女子出现在视野后,仿佛在一瞬间就被夺去了大半风采,女子比拼容颜,雷同于江湖高手的过招较劲,很讲究先声夺人,湖心竹楼中的女子,木钗素衣,走到临湖的青苔石阶蹲下,双手拘起一捧清水,轻轻润了润脸颊,这才转头朝徐凤年这边遥遥望来。
她并未出声,只是安静望着这群不速之客,她始终空谷幽兰,遗世独立。锦衣狐裘的徐凤年怔了怔,眼神闪过一抹恍惚,破天荒犹豫不决。裴南苇皱了皱眉头,隐隐不快,倒不是要与那素未蒙面的陌生女子争风吃醋,只不过她一向自负自己的姿色,罕逢敌手,竹楼那位横空出世,终究让靖安王妃生出一些本能的危机感,果然是只要有人,何处不江湖?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摆摆手示意舒羞等人不要有所动作,从脚下杆青竹上弹射向竹筏,无需撑筏,楠竹小筏划开水波,悠哉游哉驶向湖心,竹筏离青竹小楼三丈外停下,女子站起身,与徐凤年对视,她鬓角被湖水润透,粘在脸颊上,几滴水珠从她吹弹可破的雪白肌肤上滑落,她伸手抹去下巴上的浅淡水迹,也不说话。
徐凤年主动开口笑道:“三年前在洛水河畔见过你。不过那时候挤在一群向你示爱的青年侠士人堆里,挤了老半天才杀出一条血路,好不容易冒头,还被人绊了一脚,摔个狗吃屎,估计你不会注意到我。”
她想了想,平静道:“记得那时候你穿得比较,单薄。”
出乎意料的答案,徐凤年自嘲道:“哪里是单薄,分明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亏得能被小姐上心,三生有幸。”
她见徐凤年欲言又止,微笑道:“我叫陈渔。”
果然!
胭脂榜上有女子“不输南宫”。是与白狐儿脸并驾齐驱的美人。
徐凤年一脸温良恭俭谦逊腼腆,柔声问道:“陈姑娘独居于此?”
她没有心机地笑着点了点头。
徐凤年哦了一声,轻轻跳上岸,接下来一幕让湖畔那几位都给震惊得目瞪口呆,只见世子殿下弯腰一把扛起竹楼女子,跃上竹筏,离开湖心。
她弯着纤细蛮腰,脑袋贴在世子殿下胸口,徐凤年低头看去,两人恰好对视。她无疑有一双灵气沛然的眸子,世子殿下号称浪迹花丛二十多年未尝一败,阅女无数,什么样的绝色没有见识过?可这一双眸子,却是唯一能与二姐徐渭熊媲美的,白狐儿脸的眼神过于冷冽,如他的昔日佩刀绣冬春雷如出一辙,英气无匹,谈不上有多少秀气温婉。此时她抬头凝视着胆大包天的世子殿下,没有丝毫震惊畏惧羞涩,眼波底蕴藏着一缕淡淡愠怒,足以让寻常登徒子自惭形秽到拿自己头发吊死自个儿,可惜她撞上了无法无天惯了的徐凤年。
徐凤年低头眯眼,笑容灿烂,豪气而无赖道:“我答应要给弟弟抢个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做他媳妇,弟媳妇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神情一直古井不波的女子终于显露出愕然。
有当街强抢民女的膏粱子弟,有掳走美娇娘做压寨夫人的山匪草寇,这都不奇怪,但是这世上竟然还有抢美人做弟媳妇的王八蛋?
老于世故的舒羞眨了眨眼睛,嘴角勾起,抢个女人都能抢得如此霸气,不愧是北凉世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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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驾不起眼的马车驶入京城,马夫是一名身穿朴素道袍的年轻道士,谈不上有多英俊,背负一柄不与时同的长剑,神情温和,一看就是好说话的主。城门九脊封十龙,巍峨壮观,马车只有一名乘客,批裘而坐,靠着年轻道士后背,听那青年道人说些京城这座中天之城的种种妙处,听他讲述是如何与昆仑同脉相接,坐镇太和殿的皇帝陛下如何南面而听天下,内庭东西六宫七所又是如何按卦象而建,年轻道士年纪不大,说出来的道理却不小,与美貌女子说天下城池归根到底是追求与天地互渗的境界。女子面容清瘦,裹了件不算太昂贵的貂裘子,像是中等殷实人家里走出的小家碧玉,貂裘毛杂,不如狐裘粹美,若是京城里头喜好攀比的阔绰妇人,都是不屑穿这类貂裘子的,除非是关东雪貂才能入眼。女子听着年轻道人语调柔和的唠唠叨叨,闭着眼睛,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入了城,她嗅了嗅,轻声道好香呢。道士转头看见一座酒楼,知道她饿了,立即停下马车,跳下,搀扶着她走入酒楼,拣了个三楼靠窗视野开阔的位置,她只给自己点了一个素菜,再给结伴而行的道士点了一壶酒,这让大失所望的店小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心想这对外地男女出手也太磕碜了,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也不知多带些银两,店小二后悔把这座位让给他们,酒先上,道士倒了两杯,那道素菜烧茄子是酒楼招牌,她便是被这份独一份的香味吸引。
她夹了一筷子,尝了口,笑眯起眸子,也帮那道士夹了一块入碗,笑道:“好吃,茄子去皮横竖一刀,切成四瓣儿,刀工很细,剥半头蒜拍碎,而不是切碎,捻小火慢慢煸透,三个茄子下锅,到上桌里也就正好这一六寸小盘了,关键是要让豆酱与蒜香与茄子味道相得益彰,而不会谁压过谁,故而这道茄子卖得比肉贵,咱们没花冤枉钱。”
店小二原本有些愤懑,听到女子讲解门道后,心情才稍稍转好,心想这美艳却病态的女子还算是个行家。
年轻道士尝了尝,没有说话,只是笑,略显憨傻。
女子尝了一口便放下筷子,望向窗外车马如龙,托着腮帮,遗憾道:“要按照你们道家来说饮食,人秉天地之气而生,所以时令很重要,那些菜都要法四时而成,我本来是个吃货,不怕胖,到了这个季节,可就正是贴补秋膘的好时光啦,只管放开了胃口去吃,到了冬天,哪怕再冷,也不怕。可惜现在什么胃口都没有了,唉。”
年轻道士默不作声,眼神低敛。这与她一路远行,都是她想去哪里,他便带去哪里,不管是相隔千里,不管是如何的崇山峻岭,他都会带她去饱览风景,只求她尽兴而归。
在旧西蜀,带她看了天下最壮观的竹海。
在旧西楚,去看了西垒壁遗址。
再往南,他带她去了那座尼姑庵,她求了一签,却是下下签。
往极西而去,有山高可通天。
然后,她说要去看一看京城。
酒楼内的食客大多是京城本土人士,最是擅长道听途说,天子脚下的百姓,带着股眼高于顶的优越感,仿佛天底下就没有他们不知道的,而时下最振奋人心的喧嚣话题,起先是东海武帝城王仙芝与独臂李淳罡那一战,堪称江湖五十年来最惊心动魄的一场巅峰之战,紧接着武当山姓洪的年轻掌教下山,听说好像有那飞剑千里的神通,传言那道士更是吕祖转世一般的神仙人物,一下子就让道教祖庭龙虎山失了颜色,最耸人听闻的莫过于那位陆地神仙才下山没多少时日,便带着一名女子陆续去几大春秋亡国境内,一剑接一剑,将旧西蜀东越的仅剩不多的一点气运柱给斩崩塌了,到后来西去昆仑,天下数百顶尖炼气士都蜂拥前去,希冀亲眼见证那名仙人一剑斩气运的雄浑气魄,有隐秘消息迅速传入京城,当那道人一剑斩出,粗如山峰的气运柱子便要支离破碎,让世间万万千千的听者个个瞠目结舌,都好奇天底下莫不是真有如此不飞升胜似登仙的仙人吗?
酒楼内有人唾沫四溅,“那武当掌教别看表面上年纪轻轻,其实活了可有好几百岁了,最起码也得有三百年,足足五个甲子!”
立马有人疑惑:“那岂不是比老掌教王重楼还得超出太多?既然这般年迈,为何直到最近才下山,若是真有神通,哪里轮得到龙虎山做羽衣卿相?”
原先那人拍案怒道:“这位真人是当之无愧的陆地神仙,他的想法,我等俗人如何知晓?!”
无数人点头附合:“确实。”“理该如此!”“听说道门里大真人都会贱物贵身,志在守朴,不在意那俗世虚名。”
将所有纷纷议论听在耳中,临窗托着腮帮的女子回头,看了眼桌对面的年轻道士,眼神促狭。
青年道人红了红脸。
街道外响起雷鸣马蹄,砸得地面一阵轰动,好似地震。
临窗几桌食客都探头望去,吓了一大跳,竟是难得一见的皇城精锐羽林军出动,而且看架势可不止几十铁骑,羽林军一直是王朝京畿重地的守卫,战力堪称举世无敌,一时间街道上铁甲森严,马队好像没有一个尽头,没多久就占据整条京城主道,而且每一位羽林卫皆是剑拔弩张,带头几位将军更是京城里权势与声望皆是炙手可热的功勋武将,除去甲士,还有无数大内高手随行,如临大敌。今天这排场,恢弘得可怕,天子出巡都未必如此浩大,一些明眼人都瞅出一丝深陷战争的浓重戒备,这更让人倍感寒意,难道天底下还有谁敢在京城造次?这得吃多少颗熊心豹子胆,有多少条命才行?
外行看热闹,唯有真正的内行才能看出门道,除去近千羽林卫甲士与几近倾巢而出的大内高手,更有数十位王朝内一等一的大炼气士凝神屏气。
女子叹气道:“回了吧。”
年轻道士点点头,温柔问道:“想去哪儿?”
女子笑道:“去武当山,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再不去,怕我的身子就撑不住哦。”
年轻道士问道:“骑鹤出城?还是乘马车?”
女子来了孩子心性,眨眼道:“乘马车的话,是不是会给你惹麻烦呀?”
道士摇摇头,轻声道:“不会啊。”
女子犹豫了一下,缓缓起身。
青年道士红了脸,主动伸出手。
女子握住。
他们一同走出酒楼,当负剑道士出现在街道上,那些当今最拔尖的一撮炼气士不约而同往后撤退一步,连带着以悍不畏死著称的羽林军都连大气不敢喘。
年轻道士将女子轻轻抱上马车,掉转马头朝向城门,对满街铁甲视而不见,一手抓马鞭,一手握住女子沁凉的手,平静道:“让道。”
一名武将压抑下躁动不安的骏马,怒道:“大胆武当洪洗象,安敢在京城内不守规矩?!”
满城哗然。
那年轻道士淡然道:“贫道不知你们的规矩。至于你们的王法,再大,也大不过贫道身后剑。”
出声的中年武将身边有一位年轻甲士,手提一杆银枪,闻言便要策马前冲,被武将伸手拦住。
女子柔声道:“走吧。”
道士脸色顿时缓和,点了点头,握紧她的手。
街道上几乎所有马匹一刹那全部跪下,人仰马翻,鸡飞狗跳,毫无规矩可言。
这一日,武当洪洗象与徐脂虎出城离城,无人敢拦。
这一日,天下尽知那名爱穿红衣的女子,叫徐脂虎。
武当小莲花峰。
云雾缭绕。
陈繇宋知命俞兴瑞三位武当辈分最高的老道士都遥遥并肩站立,将山巅留给那对男女,三位老人面面相觑,有骄傲,有遗憾,有惋惜,百感交集。
附近除去三名年轻掌教的师兄,便只有李玉釜一名新上武当的“外人”。
昨日掌教上山,与他们说了一件事情,足可谓江湖五百年来最匪夷所思的一桩壮举。
不管心中如何万般不舍,陈繇等师兄们都不愿去阻挠。
年轻道士与红衣女子肩并肩坐在龟驼碑底座边缘,她摇晃着脚,她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望着云海中的七十二峰,哀伤道:“骑牛的,可能我没办法陪你一起变老啦。”
那年他十四岁时,两人初遇。
江南重逢后,她深知自己活不长久,可当她骑上黄鹤,只觉得此生便再没有遗憾了。
他带她游遍了天下南北。
她见他没有动静,皱了皱鼻子扭头,敲了敲他的脑袋,问道:“怎么,还傻乎乎等下辈子找我吗?你傻啊,不累吗?”
年轻道士想了想,只是摇头。
她一下子红了眼睛,咬着嘴唇问道:“你打算再等我了吗?”
骑牛的年轻掌教伸手揉了揉女子脸颊,擦去泪水,眼神温暖道:“如果我说让你等我三百年,你愿意等吗?”
她毫不犹豫道:“你等了我七百年,换我等你三百年,当然可以啊。”
再相逢后仅限于牵手的年轻道士壮起胆子,轻轻抱住她,笑道:“好。”
她环住他脖子,呢喃道:“真是个胆小鬼。”
他问道:“真的不去看一看大将军与世子殿下了?”
她笑着摇头:“不看,怕他们伤心。怕他们流眼泪。”
年轻道士深呼吸一口,等女子依偎在他怀中,那柄横放在龟驼碑边缘的所谓吕祖佩剑出鞘,冲天而起,朝天穹激射而去,仿佛要直达天庭才罢休。
九天之云滚滚下垂。
整座武当山紫气浩荡。
他朗声道:“贫道五百年前散人吕洞玄,五十年前龙虎山齐玄帧,如今武当洪洗象,已修得七百年功德。”
“贫道立誓,愿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
“只求天地开一线,让徐脂虎飞升!”
年轻道士声如洪钟,响彻天地间。
“求徐脂虎乘鹤飞升!”
黄鹤齐鸣。
有一袭红衣骑鹤入天门。
吕祖转世的年轻道士盘膝坐下,望着注定要兵解自己的那下坠一剑,笑着合上眼睛。
陈繇等人不忍再看,老泪纵横。
有一虹在剑落后,在年轻道士头顶生出,横跨大小莲花峰,绚烂无双。
千年修行,只求再见。
第二百零四章 观潮抛剑
世子殿下一行人归途稍稍作了转折,来到广陵江。
正值八月十八大潮,观潮游客来自天南地北,盛况空前,春秋大定以后,再无先前国界割裂,士子负笈游学与游侠带剑闯荡都愈发畅通无阻,顺带着探幽赏景也都风靡愈浓,广陵大潮与峨嵋金顶佛光和武当朝大顶并称当世三大奇观。大燕矶是一线潮最佳观景点,冠绝天下,今日更有广陵水师检阅,藩王赵毅会亲临压阵。广陵巨富与达官显贵都拖家带口前来观潮,与庶族寒士市井百姓相比,前者人数虽少,却自然而然占据十之七八的上好观景位置,摆下几案床榻,放满美酒佳肴瓜果,邀请世代交好的清流名士,一同谈笑风生指点江山。
当潮水涌入喇叭口海湾,会有一条隶属广陵水师的艨冲带领潮头而入,两岸绵延十里,皆是车马华裳,大燕矶检阅台上由广陵王赵毅一声令下,当依稀可见小舟与潮头前来,擂鼓震天,潮水与鼓声一同生生不息,百姓便可见到雾蒙蒙江面有一白线自东向西而移,白虹横江,潮头也随着推进渐次拔高,抵达大燕矶附近,最高可到四丈,铺天盖地。
世子殿下来得略晚了,江畔适宜观潮的地点早已扎满帐篷或者摆满桌案,而听到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已经可以猜测到那艘弄潮艨艟马上就要临近,只得弃了马车,让舒羞与杨青风留在原地看守,不过分离前世子殿下笑着提醒两位扈从不妨坐在车顶观景。青鸟手中提有一只小坛,腰间悬了那柄吕钱塘遗物赤霞剑,徐凤年走在最前,慕容梧竹身子骨娇弱,被他牵着,以她那随波逐流的性子,指不定被冲散了都没脸皮喊出声求救。
慕容桐皇靠右侧,一些个最喜欢凑热闹好揩油的登徒子才要动手,就被慕容桐皇一巴掌扇过去,或者撩腿狠踹,出手动脚毫不含糊,吃闷亏的浪荡泼皮大多想立马从这小娘子身上讨回便宜,只不过见到为首徐凤年的锦衣狐裘,立即恹了气势,讪讪然缩手,另寻目标,拣几颗软柿子下手,反正观潮人海中,多得是欺负后闷不吭声的小家碧,没必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在竹海被掳来的陈渔与裴南苇一样,头戴有遮掩密实的帷帽,身段妖娆,犹胜雌雄莫辨的慕容姐弟,不过这两位位列胭脂榜的大尤物都紧紧跟在世子殿下身后,右有慕容桐皇一路耳光啪啪,左有女婢青鸟拿剑鞘清扫障碍,没谁能够近身,羊皮裘老头儿负责殿后,没他什么事情,很多时候眼光都丢在那陈姓女子身上,准确来说是小腰上,老剑神百年阅历,仍是不得不承认徐小子挑女人的眼光,可比武道上的攀登还要出彩,这一点饶是李淳罡都不服气不行,老剑神这段时日忙着欣赏裴南苇的屁股,舒羞的胸脯,慕容姐弟的并蒂莲,大饱眼福,但看得最多的,还是那姓陈的陌生女子,尤其是她的细软腰肢,啧啧,当真是让观者悚然动神,女子风情如何,看灵气,观其眼眸,看风情,还得看那承上启下的腰肢呀,姗姗而行,小腰摇摆幅度太大,则妖艳俗媚,可若是太小,又略显小家子气,这便是旧话所谓女子腰上有江山的出处。
但这陈渔美是绝美,老剑神秀色可餐之余,却有一丝疑虑,她出现的时机地点都太巧,被徐小子掳抢后表现得则过于平静,已经超出大家闺秀处事不惊的范畴,观察气机,这名浑身上下透着玄机的绝色并非习武之人,毕竟天底下能有几个抱朴归真的老狗赵宣素?试问她的凭仗到底何在?羊皮裘李老头眯了眯眼,一行人好不容易冲出人海,再往前便是广陵豪族霸占的江畔,有许多虎背熊腰的健硕仆役环胸站立,威慑百姓,一些个大门阀子弟,聘请了诸多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幕宾客卿,佩剑悬刀,孔武有力,有模有样,两片区域,泾渭分明,这与报国寺曲水流觞名士不屑与凡夫俗子同席而坐,极为相似。
徐凤年约莫是沾了身边佳人美眷的光,以他为中心,附近形成一圈真空,到了这里,不需要踮起脚跟去观潮,李老头负手而立,眺望江面上迅如奔雷的一线潮,神情萧索,当年一人一剑睥睨天下,在广陵江上御剑踏潮头而行,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年迈,御剑愈发纯熟,却半点想要去木秀于林的心情都欠奉。
这位如今只喜欢闲来扣脚的老头并不清楚当年他作此壮举后,引来无数江湖豪侠陆续在广陵江上展露峥嵘的风潮,有力士扛千斤大鼎怒砸潮头,有剑侠泛舟对抗潮水,还有膂力惊人的神箭手连珠迭发,与大潮相撞,激荡起千层浪,当年吕钱塘成名前在江畔结茅练剑十余年,不正是仰慕剑神李淳罡青衫仗剑走江湖的丰姿吗?可惜赵毅入主旧西楚疆土后,广陵水师龙盘虎踞于此,哪有嫌命长的江湖人士敢来摆弄高手架子,广陵水师不论规模还是战力,在王朝水师中都稳居第一,远非青州水师那类绣花枕头可以相提并论,一旦开战,估计给广陵塞牙缝都不够。每年检阅,除了大藩王赵毅在大燕矶上俯瞰众生,最出风头的一定要数那象征广陵水师的弄潮儿,独自一人驾艨艟过江。
此刻两岸众人望去,艨艟巨舰一毛轻。
一名青年将军按剑而立,甲胄鲜明,英姿飒爽,引来无数小娘闺秀们心神摇曳。
南方士子成林,蔚为壮观,去逛任何一座寺庙道观,放眼望去,满壁满墙皆是诗词书法,便是一些漏风漏雨的寒碜客栈,都可见着各种怀才不遇的羁旅文章,因此她们实在看太多听太多同龄士子的文采斐然,眼下那位,论文,尚未及冠便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且写得一手绝妙草138看书网,纸上不管十字百字,从来都是一笔写就,毫无雕饰。论武,曾经在校场上赢下广陵王府的一位剑术大客卿,此人文韬武略,俱是一等风流,无疑是广陵当之无愧的头号俊彦,连跋扈的广陵世子都心甘情愿与之结拜兄弟,并尊其为兄长。
当艨艟驶过,许多准备好的篝火芦花的游人都使劲甩入广陵江,向广陵龙王祈福,这些人清一色是地方豪族或者外地门阀的男男女女,寻常百姓撑死了带上一束芦花,大多数离江畔有些距离,哪里有胆量丢掷篝火,万一气力不足,没丢入广陵江,而是砸在豪奢子孙们的帐篷几案上,少不了一顿结实的毒打,这不一些壮着胆子扔芦花的庶民,惹来祸事,来不及逃窜便被凶仆恶奴逮住,掀翻在地,一顿拳打脚踢,还不敢出声,只能鼻青脸肿爬回人堆。徐凤年本就是王朝里骂名最拔尖的大纨绔,见怪不怪,也没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义心肠,两耳不闻不平事,只是抿起凉薄嘴唇,裹着一袭如雪裘子安静前行,他眼前有两堆杯觥交错的世族门第,有几个健硕仆役上前阻挡去路,被青鸟一言不发拿剑鞘拍飞,在空中旋转了两圈才坠地,当场晕厥。
徐凤年不理睬几名广陵世家子的呱噪,走到江畔,恰好一线潮涌过,从青鸟手中接过坛子与赤霞大剑,先将装有吕钱塘骨灰的坛子丢入江水,一剑掷出,击中小坛,骨灰洒落于江水潮水。
对于吕钱塘的阵亡,徐凤年谈不上如何悲恸,只不过既然应承下那名东越剑客的遗愿,总要按约完成才行,徐凤年拍了拍手,蹲下身,望着滚滚前奔的潮头,轻声道:“都说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难怪你临死要破口大骂。”
徐凤年站起身,发现陈渔望向艨艟战舰上的男子背影,有帷帽遮挡,看不清她脸色,但给人感觉有些异样。
徐凤年斜瞥了一眼那几个还在喋喋不休的广陵贵族子弟,等他们下意识惊吓闭嘴后,才转头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女子打趣笑道:“怎的,你相好?”
她淡然摇头道:“他曾提及书法与剑术相通之处,见解独到。草书留白少而神疏,空白多而神密,笔势开合聚散,放在剑术上,假若瑰丽雄奇,不如……”
徐凤年很没风度地打断:“纸上谈兵,无趣得紧。”
陈渔不再说话,一笑置之。
对牛弹琴。
徐凤年虽说度量小,心眼窄,不过还剩下点自知之明,自嘲道:“咱们啊,的确是道不同不相为谋,陈渔,既然都已经是一家人,你不妨明说了,可曾有心上人。”
陈渔平静问道:“如果有,你是不是就宰了他?”
听到从美人嘴里说出一个杀气淋漓的宰字,别有韵味,徐凤年大言不惭地哈哈笑道:“你这性子我喜欢,做弟媳妇正好。”
陈渔望向大燕矶,那里有个一身蟒袍几乎被撑破的臃肿男子,她没来由叹了口气。
徐凤年笑眯眯问道:“别吓唬我,你跟广陵王赵毅都牵连?”
陈渔脸色如常,没有作声。
徐凤年双手插入袖口,轻声道:“走了,回北凉。”
陈渔没有挪动,犹豫了一下,道:“有人要我去京城,你拦不下的。”
徐凤年停下脚步,一脸玩味道:“谁这么蛤蟆乱张嘴,动不动就要吞天吐地的?”
陈渔盯着世子殿下的脸庞,没有任何玩笑意味。
徐凤年脸色古怪起来。
陈渔神弯腰拾起一束地上的芦花,丢入广陵江,说道:“我三岁时便被龙虎山与钦天监一同算了命格,属月桂入庙格。”
一直冷眼旁观的羊皮裘老头没好气道:“不是当皇后就是当贵妃的好命。”
徐凤年哦了一声,没有下文。
第二百零四章 按马头
一线cháocháo头每推进一段距离,身边有美婢笔墨伺候的士子sāo客挥毫写完诗篇后,就要由友人大声朗诵而出,赢得满堂喝彩以后,再将诗文连同宣纸一起丢入广陵江,说是即兴成赋,其实谁都明白这些jing心雕琢的诗词早就打好腹稿,一些肚里墨水不足的士族子弟,少不得在观cháo之前很长时间都在绞尽脑汁,更有无良一些的,干脆就砸下金银去跟寒族书生买些,一字价钱几许,就看买家出手阔绰程度以及卖家文字的档次质量了,少则十几两,多则黄金满盆。
北凉世子早年是这个行当里最富盛名的冤大头,听到跟随大cháo连绵不绝的吟诵声,自然熟谙其中门道。不断有士子出口成章,琅琅上口,与广陵江上水师雄壮军姿,交相呼应,还真有那么些王朝鼎盛的味道,很能让老百姓臣服于藩王赵毅的威势之下。
徐凤年没有让陈渔如愿以偿地在那个话题上刨根问底,只是抬头瞥了一眼广陵王赵毅,看那模模糊糊的体型,真像一座小山,这头肥猪身下压过的chun秋亡国皇后就有两位,至于沦为阶下囚的公主嫔妃,就更是不计其数,手指加上脚趾都未必数得过来,当初赵毅领命压阵广陵,传言每隔几天就有前几ri还是皇室贵胄的华贵女子不堪受辱,投井的投井,吞钗的吞钗,上吊的上吊,恶名远播王朝上下,与北凉褚禄山不相伯仲。
不过若是以为赵毅只是个糟蹋贵族女子的好sè之徒,还真是小觑了这位三百多斤重的大藩王,徐骁所在的贫瘠北凉与燕刺王所在的蛮荒南唐,民风彪悍,北凉更有控弦数十万的北莽虎视眈眈,但平心而论却还是数西楚东越两大皇朝旧地的广陵,最为难以招安抚平,西楚士子风流举世无双,名士大儒多如牛毛,广陵王赵毅若是没点真本事,只知血腥镇压而不知笼络人心,天下赋税十出五六的富饶广陵早就满目苍痍,这对帝国财政运转无异于一场灾难,当今天子的兄弟,虽说不能说个个雄才伟略,却还真没有庸碌之辈,离阳王朝能够问鼎江山,除了命数,也是赵氏人力使然。
正当世子殿下完成了吕钱塘准备离开江畔,一阵不合时宜的马蹄声骤起,转头看去,徐凤年皱了皱眉头,竟有甲胄鲜明的几十轻骑策马奔来,在人海中硬生生斩波劈浪般挤出一条空路,许多躲避不及的百姓当场被战马撞飞,三十余骑兵,马术jing湛,佩刀负弩,十分刺眼,趋利避害是本能,徐凤年身前百步距离附近的观cháo百姓,早已推攘躲闪出一条可供双马并驾的路径。
为首一位体格健壮的骑士倒提着一杆漆黑蛇矛,面目狰狞,一眼便盯住了驻足岸边的徐凤年,蓦地加重力道一夹马腹,加速前冲,紧要关头,一名兴许是与爹娘失散的稚童不知为何倒入道路上,跌坐在地上,只是大声哭啼,那持矛的骑士却是半点勒缰的意图都没有,只是嘴角狞笑,让人看得毛骨悚然,马道两边分别是广陵士族子弟与寻常百姓,没有人敢触这个霉头,一来谁不知广陵王麾下游隼营负责陆上安危,再者便是想要做些什么,委实有心无力,广陵多文人,可没有铜身铁臂去拦下一匹疾驰的战马,急着投胎不成?
书生一支毛笔如何当面抗拒武夫长矛?
这时夹杂在人群中的一名游侠儿模样青年怒喝一声“不可”,双手按在身前两名百姓肩膀上,高高跃起,想要拦马救人,这位侠义心肠的武林中人显然是由外地而来,小看了那名马上将领的恐怖武力,以及广陵王甲士的冷酷,不等他出手救人,一矛挑起,将洞穿了他的胸膛,好似这人直冲冲撞上了矛尖,透心凉,血溅当场,可怜才开始游历江湖的游侠儿瞬间毙命,铁矛一抽,尸体便重新坠回人群。
不过是眨眼工夫,碗口大小的马蹄毫无犹豫地就要踩踏在那名孩童身上,这蓄势狂奔的马蹄轻而易举就能在那孩子身上踩出两个血坑来,不忍目睹心有戚戚者有之,瞪大眼睛津津有味之有之,光顾着惊骇惧意更有之,骑士杀人抽矛后,朝远处那名一身富贵气态的年轻公子投以凛冽眼神示威,只是瞳孔剧烈收缩,比起方才应对那名莽撞江湖儿郎要惊讶百倍,众人视野中,只瞧见内锦衣外罩白裘的英俊公子身形飘逸,脚尖如蜻蜓点水,几次触地,便来到哇哇大哭的稚童身后,弯腰拎住衣领往胸口一揽,然后一个无比潇洒的急停,修长身体微微后倾,脚步不停,面朝高坐于马上的武将,往后掠去,武将涌起一股狂躁与愤怒,这小子竟敢在自己眼前矛下摆弄侠士风范?
马上武将再提铁矛,借着马势,往那名公子哥胸口就刺去,喝声道:“竖子找死!”
不见那公子如何发力,回撤速度骤然提升至极致,迅捷如一道惊虹,当下便与战马拉出很长一段路程,将惊吓到茫然的孩童放在一名青衣女婢身边,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位强攫锋芒的公子哥救人以后,非但没有见好就收,而是肩膀一抖,所披狐裘被震出体外,由那名青衣青绣鞋的女婢轻轻接住,他本人再度迎头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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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矛来势汹汹,方才展露救人手法让人行云流水赏心悦目的公子哥,面无表情握住矛尖,没有任何言语,猛然往后一拽,竟是助长了骏马前冲的万钧如雷势头,下一刻,众人瞪大眼睛,看得心cháo澎湃,像一名世族翩翩佳公子远多于江湖游侠的年轻男子身体骤停,微微跃起,按住战马马头,往下一压!
周边无数旁观者同时倒抽一口冷气,起码得有小两千斤重的优质战马被拦截后,竟是寸步不能再向前,马头朝地面砸去,前蹄轰在石板上,喀嚓一声齐齐断折,整匹马壮硕后半身躯扭曲,马背上的武将连人带矛都摔出去老远,以他本事,本不该如此狼狈,只是这名公子哥的手段实在匪夷所思,才在臭水沟里翻了船,武将正要借着长矛刺在地上起身,突然感受到一股笼罩全身的冰冷杀机,他才准备顾不得大将风度作出近乎泼皮耍赖的对敌措施,就被那位看着秀气温婉的青衣女婢一抬脚,一脚将他的头颅炸入地面,死相比那名游侠儿还要凄惨。其余骑士的卓绝马术在这个时候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几乎同时勒马停下,一时间马嘶长鸣,刺破耳膜,这一切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局面便彻底颠倒。
那名脸sè清凉如水的锦衣公子脚下倒着那匹与主子先后毙命的战马,轻轻拍了拍手,望向其余愤怒畏惧交织在一起的骑兵,他也不说话。一些个小心翼翼从人墙缝隙中亲眼看到这一幕的妙龄女子,没多久前还在痴痴眺望江中艨艟上的伟岸男子,这时候已经满心满腹都是这位公子哥的脸孔,毕竟对这些小家碧玉而言,广陵江上那位文武双全的弄cháo人,太过可望不可即,种种神乎其神的事迹,只是道听途说,听过也就罢了,最多捧起《头场雪》这类才子佳人人情小说时,代入小说里的凄婉女子,掬一把同情泪,感触一些自家身世,不会真以为自己能与那般才情惊艳的公子**一度,不会真有那痴情公子于良辰美景扣门轻唤,因此远不如此时亲眼所见来得刻骨铭心。
那公子似乎没那个耐心对峙,向前走了一步,弱了锋芒气势的马队下意识后撤一步,正当轻骑回神后羞愤不已,一阵格外沉重的马蹄声响起,骑士们松了口气,知道正主来了,纷纷让道。
一匹淡金sè鬃毛的汗血宝马缓缓奔来,以它出众脚力本不该如此艰辛,实在是骑在马背上的那位体重吓人,相貌跟广陵王赵毅如同一个模子刻印出来,奇丑称不上,就是臃肿,马背颠簸,一身细腻jing致到近乎繁琐境界的服饰都没能遮住他的肥肉颤抖。汗血宝马在王朝内撑死不过百来匹,扣除皇城里二十来匹,京城达官显贵,皇亲国戚,武将勋臣,这几类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又分去一半,因此京城以外,不管是谁,便是一条狗,只要有资格坐在这种长途奔跑后渗出血浆的骏马,都有大把的人愿意去认作祖宗。汗血宝马身后还有一匹也是千金难购的青骢宝驹,坐着容颜枯槁的灰衣老者,眼神如刀。两匹马下,有一名仆役,马停下后,这人赶紧踮起脚跟与主子窃窃私语,对着慕容姐弟这边指指点点,对那胆敢跟游隼营骑卒较劲的年轻公子根本不放在眼里,做奴才的如此,更别提那胖子,从头到尾没看过举动足够骇人的家伙,只是笑眯眯盯着几位身段一位比一位丰韵妖娆的女子,瞪大铜铃般大小的眼珠子,都忘了拿袖口抹去嘴角口水,可惜了一身堂堂苏造工出品的昂贵衣服。
众人心中哀叹。
这位臭名昭著的主子驾到,便是神仙都没法子在广陵活下来了,一时间再看那名俊逸公子哥,只有冷笑。人心反复,何其jing彩。
胖子终于记起胡乱擦去垂涎三尺的口水,大手一挥:“抢了!”
那名仆役这辈子最大本事就是谄媚讨好与狐假虎威,一听到主子把圣旨颁发下来,一改原先卑微姿态,挺直了腰杆,赶忙儿转头望向那群办事不力的游隼营骑卒,骂道:“一帮没用的玩意儿!没听见咱们世子殿下发话吗?利索的,抢人!”
囊括整个旧西楚王朝与小半个东越国的广陵,士子的书生意气可谓天下最重,这些年虽说在广陵王治下也有豪阀子孙欺男霸女的勾当,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那些龌龊行径大多不会如此明目张胆,没谁傻乎乎在观cháo盛典无数世族门第的眼皮底下办事,京城国子监三万学子,除去江南道,便是以广陵出身的读书人最多,加上有西楚老太师孙希济以左仆shè身份执掌门下省,成为广陵士子心目中的定海神针,一般而言膏粱子弟再目无法纪,为非作歹之前也要掂量掂量。但在广陵,只有一个例外,那便是赵毅嫡长子赵骠,典型的虎父犬子,没继承到藩王老子的yin鸷城府,只学会了赵毅的好sè贪食,欺占凌辱女子仅就数目而言,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去年瞅上了一位临清郡守的儿媳妇,足足追了两个郡,最后带一帮鹰犬恶奴破门而入,在府上便剥光了那才入门没多久的小娘子衣裳,事情闹到广陵王那边,结果堂堂胸口官补子绣文雀的正四品郡守,给赵毅用一柄玉如意当场打杀了,紧接着一名前往京城告状的骨鲠言官才出家门,便被拦路截杀,赵毅赵骠父子的跋扈,能不让人透骨心寒?
徐凤年笑了笑,问道:“赵骠,你要跟我抢女人?”
广陵世子殿下赵骠惊讶咦了一声,似乎感到有趣,肥胖身躯微微前倾,终于注意到这位外地佬,问了一个很符合他作风的问题:“你认识本世子?我跟你很熟?”
徐凤年微笑道:“不太熟。”
赵骠白眼道:“那你废话什么?你放心,本世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今儿心情也好,抢了你几位女人,回头从王府上还你几个本世子玩腻了的丫鬟。”
徐凤年有些哭笑不得,这头肥猪怎的跟靖安世子赵珣一个天一个地,重量有后者两倍,可脑子里的货,估计连赵珣一根手指头那么大。相信若不是有广陵王赵毅护短,身上这三百来斤的肉都卖不出几文钱。
赵骠撇了撇嘴,自言自语道:“嘿,本世子这辈子只佩服一个人,那就是北凉的徐凤年,徐哥哥!”
略作有感而发,这位世子殿下没好气说道:“还不滚开,本世子抢你的女人,那是给你小子天大面子,再不识趣,将你剥皮丢入广陵江。”
第二百零五章 按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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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线潮潮头每推进一段距离,身边有美婢笔墨伺候的士子骚客挥毫写完诗篇后,就要由友人大声朗诵而出,赢得满堂喝彩以后,再将诗文连同宣纸一起丢入广陵江,说是即兴成赋,其实谁都明白这些精心雕琢的诗词早就打好腹稿,一些肚里墨水不足的士族子弟,少不得在观潮之前很长时间都在绞尽脑汁,更有无良一些的,干脆就砸下金银去跟寒族书生买些,一字价钱几许,就看买家出手阔绰程度以及卖家文字的档次质量了,少则十几两,多则黄金满盆。tbsp; 北凉世子早年是这个行当里最富盛名的冤大头,听到跟随大潮连绵不绝的吟诵声,自然熟谙其中门道。不断有士子出口成章,琅琅上口,与广陵江上水师雄壮军姿,交相呼应,还真有那么些王朝鼎盛的味道,很能让老百姓臣服于藩王赵毅的威势之下。
徐凤年没有让陈渔如愿以偿地在那个话题上刨根问底,只是抬头瞥了一眼广陵王赵毅,看那模模糊糊的体型,真像一座小山,这头肥猪身下压过的春秋亡国皇后就有两位,至于沦为阶下囚的公主嫔妃,就更是不计其数,手指加上脚趾都未必数得过来,当初赵毅领命压阵广陵,传言每隔几天就有前几日还是皇室贵胄的华贵女子不堪受辱,投井的投井,吞钗的吞钗,上吊的上吊,恶名远播王朝上下,与北凉褚禄山不相伯仲。
不过若是以为赵毅只是个糟蹋贵族女子的好色之徒,还真是小觑了这位三百多斤重的大藩王,徐骁所在的贫瘠北凉与燕刺王所在的蛮荒南唐,民风彪悍,北凉更有控弦数十万的北莽虎视眈眈,但平心而论却还是数西楚东越两大皇朝旧地的广陵,最为难以招安抚平,西楚士子风流举世无双,名士大儒多如牛毛,广陵王赵毅若是没点真本事,只知血腥镇压而不知笼络人心,天下赋税十出五六的富饶广陵早就满目苍痍,这对帝国财政运转无异于一场灾难,当今天子的兄弟,虽说不能说个个雄才伟略,却还真没有庸碌之辈,离阳王朝能够问鼎江山,除了命数,也是赵氏人力使然。
正当世子殿下完成了吕钱塘准备离开江畔,一阵不合时宜的马蹄声骤起,转头看去,徐凤年皱了皱眉头,竟有甲胄鲜明的几十轻骑策马奔来,在人海中硬生生斩波劈浪般挤出一条空路,许多躲避不及的百姓当场被战马撞飞,三十余骑兵,马术精湛,佩刀负弩,十分刺眼,趋利避害是本能,徐凤年身前百步距离附近的观潮百姓,早已推攘躲闪出一条可供双马并驾的路径。
为一位体格健壮的骑士倒提着一杆漆黑蛇矛,面目狰狞,一眼便盯住了驻足岸边的徐凤年,蓦地加重力道一夹马腹,加前冲,紧要关头,一名兴许是与爹娘失散的稚童不知为何倒入道路上,跌坐在地上,只是大声哭啼,那持矛的骑士却是半点勒缰的意图都没有,只是嘴角狞笑,让人看得毛骨悚然,马道两边分别是广陵士族子弟与寻常百姓,没有人敢触这个霉头,一来谁不知广陵王麾下游隼营负责6上安危,再者便是想要做些什么,委实有心无力,广陵多文人,可没有铜身铁臂去拦下一匹疾驰的战马,急着投胎不成?
书生一支毛笔如何当面抗拒武夫长矛?
这时夹杂在人群中的一名游侠儿模样青年怒喝一声“不可”,双手按在身前两名百姓肩膀上,高高跃起,想要拦马救人,这位侠义心肠的武林中人显然是由外地而来,小看了那名马上将领的恐怖武力,以及广陵王甲士的冷酷,不等他出手救人,一矛挑起,将洞穿了他的胸膛,好似这人直冲冲撞上了矛尖,透心凉,血溅当场,可怜才开始游历江湖的游侠儿瞬间毙命,铁矛一抽,尸体便重新坠回人群。
不过是眨眼工夫,碗口大小的马蹄毫无犹豫地就要踩踏在那名孩童身上,这蓄势狂奔的马蹄轻而易举就能在那孩子身上踩出两个血坑来,不忍目睹心有戚戚者有之,瞪大眼睛津津有味之有之,光顾着惊骇惧意更有之,骑士杀人抽矛后,朝远处那名一身富贵气态的年轻公子投以凛冽眼神示威,只是瞳孔剧烈收缩,比起方才应对那名莽撞江湖儿郎要惊讶百倍,众人视野中,只瞧见内锦衣外罩白裘的英俊公子身形飘逸,脚尖如蜻蜓点水,几次触地,便来到哇哇大哭的稚童身后,弯腰拎住衣领往胸口一揽,然后一个无比潇洒的急停,修长身体微微后倾,脚步不停,面朝高坐于马上的武将,往后掠去,武将涌起一股狂躁与愤怒,这小子竟敢在自己眼前矛下摆弄侠士风范?
马上武将再提铁矛,借着马势,往那名公子哥胸口就刺去,喝声道:“竖子找死!”
不见那公子如何力,回撤度骤然提升至极致,迅捷如一道惊虹,当下便与战马拉出很长一段路程,将惊吓到茫然的孩童放在一名青衣女婢身边,出乎所有人意料,这位强攫锋芒的公子哥救人以后,非但没有见好就收,而是肩膀一抖,所披狐裘被震出体外,由那名青衣青绣鞋的女婢轻轻接住,他本人再度迎头冲去。
长矛来势汹汹,方才展露救人手法让人行云流水赏心悦目的公子哥,面无表情握住矛尖,没有任何言语,猛然往后一拽,竟是助长了骏马前冲的万钧如雷势头,下一刻,众人瞪大眼睛,看得心潮澎湃,像一名世族翩翩佳公子远多于江湖游侠的年轻男子身体骤停,微微跃起,按住战马马头,往下一压!
周边无数旁观者同时倒抽一口冷气,起码得有小两千斤重的优质战马被拦截后,竟是寸步不能再向前,马头朝地面砸去,前蹄轰在石板上,喀嚓一声齐齐断折,整匹马壮硕后半身躯扭曲,马背上的武将连人带矛都摔出去老远,以他本事,本不该如此狼狈,只是这名公子哥的手段实在匪夷所思,才在臭水沟里翻了船,武将正要借着长矛刺在地上起身,突然感受到一股笼罩全身的冰冷杀机,他才准备顾不得大将风度作出近乎泼皮耍赖的对敌措施,就被那位看着秀气温婉的青衣女婢一抬脚,一脚将他的头颅炸入地面,死相比那名游侠儿还要凄惨。其余骑士的卓绝马术在这个时候得到淋漓尽致的表现,几乎同时勒马停下,一时间马嘶长鸣,刺破耳膜,这一切不过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局面便彻底颠倒。
那名脸色清凉如水的锦衣公子脚下倒着那匹与主子先后毙命的战马,轻轻拍了拍手,望向其余愤怒畏惧交织在一起的骑兵,他也不说话。一些个小心翼翼从人墙缝隙中亲眼看到这一幕的妙龄女子,没多久前还在痴痴眺望江中艨艟上的伟岸男子,这时候已经满心满腹都是这位公子哥的脸孔,毕竟对这些小家碧玉而言,广陵江上那位文武双全的弄潮人,太过可望不可即,种种神乎其神的事迹,只是道听途说,听过也就罢了,最多捧起《头场雪》这类才子佳人人情小说时,代入小说里的凄婉女子,掬一把同情泪,感触一些自家身世,不会真以为自己能与那般才情惊艳的公子**一度,不会真有那痴情公子于良辰美景扣门轻唤,因此远不如此时亲眼所见来得刻骨铭心。
那公子似乎没那个耐心对峙,向前走了一步,弱了锋芒气势的马队下意识后撤一步,正当轻骑回神后羞愤不已,一阵格外沉重的马蹄声响起,骑士们松了口气,知道正主来了,纷纷让道。
一匹淡金色鬃毛的汗血宝马缓缓奔来,以它出众脚力本不该如此艰辛,实在是骑在马背上的那位体重吓人,相貌跟广陵王赵毅如同一个模子刻印出来,奇丑称不上,就是臃肿,马背颠簸,一身细腻精致到近乎繁琐境界的服饰都没能遮住他的肥肉颤抖。汗血宝马在王朝内撑死不过百来匹,扣除皇城里二十来匹,京城达官显贵,皇亲国戚,武将勋臣,这几类炙手可热的大人物又分去一半,因此京城以外,不管是谁,便是一条狗,只要有资格坐在这种长途奔跑后渗出血浆的骏马,都有大把的人愿意去认作祖宗。汗血宝马身后还有一匹也是千金难购的青骢宝驹,坐着容颜枯槁的灰衣老者,眼神如刀。两匹马下,有一名仆役,马停下后,这人赶紧踮起脚跟与主子窃窃私语,对着慕容姐弟这边指指点点,对那胆敢跟游隼营骑卒较劲的年轻公子根本不放在眼里,做奴才的如此,更别提那胖子,从头到尾没看过举动足够骇人的家伙,只是笑眯眯盯着几位身段一位比一位丰韵妖娆的女子,瞪大铜铃般大小的眼珠子,都忘了拿袖口抹去嘴角口水,可惜了一身堂堂苏造工出品的昂贵衣服。
众人心中哀叹。
这位臭名昭著的主子驾到,便是神仙都没法子在广陵活下来了,一时间再看那名俊逸公子哥,只有冷笑。人心反复,何其精彩。
胖子终于记起胡乱擦去垂涎三尺的口水,大手一挥:“抢了!”
那名仆役这辈子最大本事就是谄媚讨好与狐假虎威,一听到主子把圣旨颁下来,一改原先卑微姿态,挺直了腰杆,赶忙儿转头望向那群办事不力的游隼营骑卒,骂道:“一帮没用的玩意儿!没听见咱们世子殿下话吗?利索的,抢人!”
囊括整个旧西楚王朝与小半个东越国的广陵,士子的书生意气可谓天下最重,这些年虽说在广陵王治下也有豪阀子孙欺男霸女的勾当,这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那些龌龊行径大多不会如此明目张胆,没谁傻乎乎在观潮盛典无数世族门第的眼皮底下办事,京城国子监三万学子,除去江南道,便是以广陵出身的读书人最多,加上有西楚老太师孙希济以左仆射身份执掌门下省,成为广陵士子心目中的定海神针,一般而言膏粱子弟再目无法纪,为非作歹之前也要掂量掂量。但在广陵,只有一个例外,那便是赵毅嫡长子赵骠,典型的虎父犬子,没继承到藩王老子的阴鸷城府,只学会了赵毅的好色贪食,欺占凌辱女子仅就数目而言,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去年瞅上了一位临清郡守的儿媳妇,足足追了两个郡,最后带一帮鹰犬恶奴破门而入,在府上便剥光了那才入门没多久的小娘子衣裳,事情闹到广陵王那边,结果堂堂胸口官补子绣文雀的正四品郡守,给赵毅用一柄玉如意当场打杀了,紧接着一名前往京城告状的骨鲠言官才出家门,便被拦路截杀,赵毅赵骠父子的跋扈,能不让人透骨心寒?
徐凤年笑了笑,问道:“赵骠,你要跟我抢女人?”
广陵世子殿下赵骠惊讶咦了一声,似乎感到有趣,肥胖身躯微微前倾,终于注意到这位外地佬,问了一个很符合他作风的问题:“你认识本世子?我跟你很熟?”
徐凤年微笑道:“不太熟。”
赵骠白眼道:“那你废话什么?你放心,本世子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今儿心情也好,抢了你几位女人,回头从王府上还你几个本世子玩腻了的丫鬟。”
徐凤年有些哭笑不得,这头肥猪怎的跟靖安世子赵珣一个天一个地,重量有后者两倍,可脑子里的货,估计连赵珣一根手指头那么大。相信若不是有广陵王赵毅护短,身上这三百来斤的肉都卖不出几文钱。
赵骠撇了撇嘴,自言自语道:“嘿,本世子这辈子只佩服一个人,那就是北凉的徐凤年,徐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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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碗里来碗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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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世子殿下相处,近朱者赤说不上,说是近墨者黑,想必徐凤年也会捏着鼻子承认。
自打与世子殿下在剑州边境偶遇,生性胆小的慕容梧竹此时此景,哪怕已经依稀猜测出那一坨肥肉的恐怖身份,也怡然不惧,很难想象这位闺女原本连上徽山成为百岁老人的床榻玩物都会认命。以往她的人生里,虽说出生于剑州士族,但一郡长官对她来说便已是权势滔天的大官,这才几天时间,登徽山牯牛大岗,拜访武帝城,仿佛就把她一辈子都活够了。当徐凤年悍然出手按下马头,救下稚童,慕容梧竹只觉得世上千万人,独独遇上他一人便足矣,只是她没来由伤春悲秋起来,自己不如弟弟桐皇聪慧,不如裴南苇漂亮,不如青鸟姐姐武力超群,自己能为他做什么?
在慕容梧竹莫名伤感时,一名中人之姿的妇人踉跄跑出人群,死死抱住孩子,却不是向有救子大恩的世子殿下感激涕零,而是噗通一声跪下,朝远处乘坐汗血宝马的赵骠磕头,哭诉着她并不认识这群人,孩子惊扰了将士们的军机要事,民女祈求世子殿下恕罪。她磕头不止,额头青肿,旁观者面面相觑后便释然,理该如此,不觉得这名少妇的忘恩负义有何不妥,在广陵辖下,道理全由广陵王说了算,王法?可不就是赵氏一族的家法吗?
一些个暗自嫉妒徐凤年风采的年轻士子都摇扇的摇扇,要么窃窃私语猜测徐凤年如何下场可悲,心情十分惬意。慕容梧竹才出火坑,虽说与舒羞之流差不多,跌跌撞撞算是进了北凉的染缸,但心性还是单纯如未曾落笔泼墨的白宣,听闻妇人诛心言语,怒极的她涨红了脸,小跑过去就一巴掌扇在那妇人脸上,慕容梧竹也不知道如何训斥,妇人被打懵了,停下哭泣,倒是慕容梧竹自己哭了起来。
一名犹豫不决的秀才头巾男子缩躲在人后,硬是不敢出现,应该是那妇人的丈夫,见到这绝色姑娘一耳光打在他娘子脸上,他的脸都开始火烫滚滚,但最终还是没用勇气走出去,小心翼翼瞅了瞅那边马上的广陵世子殿下赵骠,再看了眼马下的英俊公子,只希望这些个他一介升斗小民惹不起的大人物,莫要拿他一家三口下刀,更是悔青了肠子这趟不该来观潮。
徐凤年回头望向捧着狐裘的青鸟,不需出声,心有灵犀的青鸟就来到瑟瑟发抖的妇人身前,冷冷说了一个走字。两腿发软的妇人慌张起身,拉扯着孩子头也不回钻入人群,与夫君相会后,挤开人群就打道回府,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去看一眼那位公子,至于心中到底是愧疚还是庆幸,天晓得。
在广陵有些地位的膏粱子弟都知道每逢大集会,世子赵骠必定会安插许多专门负责找寻俏娘子的游哨,这些走狗的嗅觉极其管用,一般而言总能让殿下满载而归,否则以赵骠的体型,不管是乘车还是骑马,出行一次何其艰辛劳苦?赵骠除了孜孜不倦地猎色,还相当生财有道,府上专门有一名管家负责点评周边家族里女子的姿容,若是不想被他带回广陵王府压在胯下,就得孝敬上供大把的银子,即便是几乎算是与世子殿下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周刺史大公子,也没办法逃过一劫,就因为有个门当户对并且水灵诱人的媳妇,一文钱不可少地交了七八万两“贡银”,只敢私下玩笑一句世子殿下童叟无欺,公平得很。
可见赵骠的吃相,吃女子也好,吃银子也罢,难看到了何种境界,广陵王赵毅偏偏对此喜欢得紧,笑言这位嫡长子是一头小饕餮,能吃是天大福气嘛。
赵大世子见眼前这位没有动静,本就少到可怜的耐心彻底消散,做了个手势,便不再理睬马前的同龄人,只是抬头伸长脖子盯着慕容梧竹,扫视一遍,竟然还是一对姐妹花?世间竟有如此形似神似的绝美并蒂莲?老天爷待本世子不薄啊。再眯眼看下去,就愈发惊喜,还有两位戴帷帽的娘子,虽说看不清脸蛋,仅看身段已是*至极,至于那秀气的青衣女婢,气质也十分不俗呐,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如此幸运,这几位品相超乎寻常的姑娘,可是能让本世子好生应付大半年的无聊时光了。
赵骠口水长流,啧啧道:“小娘子们,快到本世子的碗里来,本世子最心疼美人了,一定会慢慢吃,慢慢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