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袁庭山丝毫察觉不到。
第一百九十一章 风紧不扯呼了
古道西风,一匹骨瘦如柴的黄马被拴在树上,打着虚弱的响鼻,杵在枝桠上的几只黑鸦呱噪得让人心烦。
一个不起眼老头儿慢悠悠从树背后转过来,系紧裤腰带,一脸无奈,拉屎也没个清净,抬头朝乌鸦去去去嘘了几声,可那几只乌鸦不愧是生长在那座城附近的禽类,比春神湖上的老麻雀还见过大风大浪,半点不怕树下那虚张声势的老头。
老家伙也不怄这个气。一手拾起马缰,牵马缓行,伸手掂量了一下破布钱囊,铜钱不多了,再心有戚戚瞥了眼一路陪伴的爱马,黄马绰号小黄,跟老头儿亲生儿子一般,从不骑乘,若是只有芦苇只可做一张床垫,肯定是先给小黄睡了去。
唉,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其实原本随身携带的银两足以丰衣足食由北边到这东边,几千里路,老头儿风餐露宿,没啥开销,无非是肚子酒虫子闹腾厉害了,才去城中闹市或者路边酒摊子买壶酒解解馋。可一路行来,撞上几拨可怜人,这银子也就跟泼水一般花了出去,以前公子说那啥乱世人不如太平狗,但如今这说是海晏清平的盛世,却也不是谁都能有幸能做那养太平狗的太平人,拉屎都不解下身后长布条行囊的老头是西蜀人,这辈子也走了不少地方,自认不是那扶危救困的江湖豪客,委实是行走在外,比富裕阔绰有个度数,再富甲天下能比得过天子与自己公子?若说比较身世凄苦,就没底了,没有最苦只有更苦。
这趟出行,上次掏大笔银子是渡江,却不是支付那几十文钱的廉价船费,船上两船娘是对母女,艄公是一家之主,尖嘴猴腮,撑船才一会儿功夫就喊累,让媳妇接过手,自己蹲在船头玩骰子,赌瘾大得很,一看便是不会过日子的惫懒货。过江未及岸时,那男子眼尖,见老头儿露了钱囊里的黄白,就腆着脸问他想不想开个荤,起先他以为是船上可以做几尾江里打捞起来的鲤鱼,恰好酒壶里还有小半壶酒,便答应下来,等见到娘俩听到后开始面无表情地脱去缝缝补补的单薄衣衫,把这老头儿给吓得不轻,才知她们是做那船妓的营生,赶紧拦下了,靠岸后,除了碎钱,丢下占大头的银子,上了岸就撒开脚丫子跑路。别看老头儿以往与公子游历时,偶遇大胆村妇叹息袒胸露乳给小娃儿喂奶,他会看直了眼睛,脚下生根,得公子拉上一拉才肯走,真要做真刀真枪的正经事,老头儿还真做不出来,何况那娘俩才多大岁数,都能给他当女儿孙女了,尤其是女娃娃才十三四岁的真实年龄,加上家里穷吃不上东西的缘故,瞅着也就是富家女孩的十一二岁左右,做这事儿还不得遭天谴?
再退一万步说,宰相门房三品官,便是张首辅门房,也比不得俺老黄所在的北凉王府吧?虽说俺老黄也就是王府里头喂马的,可要按照这个说法,不说三品,七品该有吧,真想女人想疯了,会是难事儿?以俺老黄给公子编织过拿手草鞋十几双的交情,怎么的都不缺吧,游历时公子无意中提起这么一茬,说回了北凉,就给帮忙找个暖被的媳妇。老黄想到这里,憨憨一笑,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水灵的黄花大闺女当然不敢糟蹋,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啥的,也自认配不上,可当时俺老黄心底还是希望有个白嫩娘们滚被单的念想哇,也就是嘴上与公子你客套客套,公子咋就当真了。
老黄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自言自语说道,让你老黄装高人,当年不当铁匠该练剑,可不就是为了接近那些个女侠,咋练着练着就练傻了,把如此有志气的美好初衷给拉泡尿般就给拉没了?公子就是学问大啊,却不酸绉绉,说话尤其让人舒坦,每逢偷着了鸡鸭或者啃黄瓜烤地瓜,心情好时,言谈那叫一个锦绣,老黄清楚记得一个说法,约莫是说是世上有种人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成天想着建功立业,可惜才力不逮,最他娘的可悲。老黄就觉得这话把天大的道理都说透了,连他这般大字不识的粗人都听明白了,嘿,可就是在夸他老黄有几斤气力就做几斤斤两的事情吗?
老黄想着想着就偷乐呵,一咧嘴,就给人发现老头儿缺了两门牙,十分漏风。老头儿与瘦马走得慢,但天底下的地方,只要走,再长的路程,总会有个尽头,这不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座雄伟城池了?
武帝城,原本不叫武帝城,而是临观城,是春秋时东越一位皇族藩城,取自几千年前张圣人游历东海时诗篇中的一句: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后来起始无名小辈的王仙芝在江湖上一战再战,被东越皇族器重,纳作女婿,想借王仙芝的无敌武力,兴兵叛乱篡国,失败后希望以一人死抵去全城罪,被围城后,身为皇室贵胄,在城头当着六万甲士自尽,东越皇帝仍是不愿放过,当然不是说要诛九族,毕竟若是如此,杀着杀着不就杀到皇帝老儿自己一家头上了?
但屠城是必不可免了,恰好那时王仙芝与当代剑神李淳罡大战归来,也不与皇帝废话半句,直接从从城外杀到城下,将城主尸体送回城内,再从城内杀到城外,如此来来回回杀了三趟,最后一次,杀到了离东越皇帝王帐才三十步之遥,杀得世代作为东越禁卫军的东越剑池精英死绝,王仙芝以一人之力逼迫皇帝订立城下誓约,这才成了那个春秋时在东越独立鳌头的武帝城,越老越通玄的王仙芝雄踞东海,傲视江湖,真正无敌于天下。
最后离阳王朝一统江山,打下一份前无古人千秋伟业的老皇帝曾亲自赶赴武帝城与王仙芝有一席密谈,一个是天下共主的帝王,一个是号称可杀陆地神仙的匹夫,世人只知这两位相谈甚欢,既没有天子一怒,也没有那匹夫一怒,这之后哪怕武帝城私杀传首江湖的赵勾人士,朝廷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王仙芝已经极少与人交手,世人已经不奢望有人可以打败这位自负至早生五百年可与吕祖论生死的武夫,新剑神邓太阿,青衣曹长卿,这些个传奇人物,在武帝城,也只是争到一个不败而已,众人便已奉为天人神明,一般高手都不配见到王仙芝,更别提要王老怪双手对敌。那么以人力证天道的王仙芝本人,真要杀人,便是陆地神仙,只要不曾飞升,恐怕在王仙芝面前都悬。
老头儿走到巍峨城门,一同入城的江湖人个个高人风度得没有边际,不是那髦身朱发铁臂虬筋,感觉打个喷嚏都能把人吹飞,便是卓尔不群,身佩神兵利器,好似放个屁都可让整座江湖说是香的。
老头儿与劣马一匹,各自饥肠辘辘,实在是寒碜。关键是这老头儿入城前,故意放慢了步子,让一位大袖华服的妙龄女侠走在前头,一边盯着她左右摇摆风韵摇曳的两瓣挺翘屁股蛋儿,一边掏出一把象牙梳子,梳着自己那一头杂乱如茅草窝的灰白头发,衣衫考究昂贵的貌美女侠既然胆敢独自来武帝城,肯定不是那只会琴棋书画女红的寻常大家闺秀,察觉到身后眼光,她转头一瞪眼,可见到是个牵着匹比骡子还不像话的劣马的糟老头,也就不再计较,冷哼一声便径直入城。
老头儿自顾自说道:“要是俺家公子和温华那小子瞧见了这小娘子,公子该又要骗温华的钱了吧?”
入了城,老头沿着中枢主城道一直前行,直到可以看到那座城中城的墙头,才在路边酒摊坐下,将钱囊里铜钱一股脑儿倒在桌上,咧嘴笑道:“小二,来壶上好黄酒,替俺煮上一煮。”
店小二自恃是武帝城的当地人,从来不看不起那外来武夫,更别提是这样个老家伙,没好气白眼道:“这点铜钱,换一口黄酒都勉强。”
老黄憨憨笑道:“不打紧,一口便一口,赏个碗口小些的碗,也就当作是一碗酒了。”
说完,不理会店小二眼神,抬头望向城头,轻声道:“公子,风紧,可这回老黄不扯呼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两座江湖
轩辕青锋,青锋,真不是一个喜庆的名字啊。
徐凤年与轩辕世家新家主同乘一船驶出龙王江,看架势这娘们是要送到大江才罢休,明面上起码做到尽了地主之谊,牯牛大岗的家主位置还没用她那屁股捂热,这便早早入戏啦?徐凤年倒也不反感她的送行,毕竟这趟离开有些仓促,许多事情没来得及说,或者讲得过于空泛,当下就坐在船头一边吃山楂一边与轩辕青锋往细了说去,轩辕青锋几乎是有求必应,很有当牵线傀儡的觉悟。大概是当年元宵灯市跟温华一起被这泼辣娘们给拾掇得惨了,这会儿见她唯唯喏喏没有违拗的温顺神态,徐凤年还真有点不适应。当年温华虽说挎了柄不伦不类的木剑,练的却是贱术,尤其是跟世子殿下狼狈为奸后,剑法依旧稀里糊涂,贱术已然大成,像过街老鼠被轩辕青锋恶奴撵了半天后,被她踩在地上还嘴硬,说啥也就是老子好男不跟女斗,否则你这体型,老子一只手就能削你十个!那时候还是人生如意的轩辕青锋冷笑着让人放开温华,然后用马鞭把这位木剑游侠从头到脚给削了七八遍,两人被老黄拖走后,徐凤年差点能认出温华,足见轩辕青锋下手有多狠,那以后,温华天天就想着哪天剑道大成扬眉吐气了,一定要去徽山把她打得屁股开出花来,拿木剑啪啪啪往死里打,每次说到这里,温华都会含情脉脉凝视着细皮嫩肉好似女子的徐乞丐,世子殿下给瞧得浑身鸡皮疙瘩。
“那姓温的。”
轩辕青锋明显停顿了一下,约莫本意是附带浪荡子之类的评语,只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偶遇的色胚乞丐冷不丁变成了天下最权势藩王的嫡长子,按照常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与北凉世子一同做下三滥勾当的年轻男子,想必非富即贵,十有八九在打着弱冠游学的幌子在北凉以外晃荡。于是轩辕青锋询问了一个情理之中的问题,“是一位挂剑游历诸州的世家子?”
徐凤年只是捧腹大笑,没有言语解释。笑够了后,慢悠悠吃着山楂,吐出几粒细核,看似漫不经心问道:“你们徽山有个叫袁庭山的刀客,据说跟你很熟?”
一直站着,故而保持俯视姿势的轩辕青锋语调平静道:“我下山时,已经让客卿洪骠带死士二十余人前往姊妹瀑布围剿袁庭山。”
徐凤年压抑下心中震惊,一脸嬉笑表情啧啧道:“这是纳投名状,向本世子示好吗?”
轩辕青锋冷漠道:“只要殿下一日不曾负徽山,轩辕青锋便一日不负殿下。”
“不愧是父女,说话都一个语气腔调。”徐凤年由衷感慨道,抓了把山楂,略微抬手,想要递给眼前暂时与自己坐一条船上的女子,见她一脸木讷无动于衷,徐凤年也不觉得丢了脸面,丢了颗山楂到嘴里,站起身后眺望江水,视野开阔,天空中灰雁成行,二姐徐渭熊曾说过雁阵当头肯定会是一只南渡北归皆是经验丰富的老雁。怔怔出神间,舒羞从船尾珊珊而来,禀告说是有一筏从徽山渡口紧追不舍,徐凤年走到大船侧面,瞅见竹筏上有一名眼熟男子,正是那牯牛大岗仪门后头在青鸟拿刹那枪下险象环生的采花贼,摇美人扇,以为就能摇出一个天凉好个秋了,这类自诩风流的江湖人士,徐凤年一百个不待见,后来三十余人争相奔赴大雪坪,摆出更换门庭的大阵仗,可惜这些好汉大侠们的马屁都拍到了马蹄上,十来棵立场不定的墙头草当场给世子殿下悬尸仪门。徐凤年见这家伙纠缠不休,也不打算计较,只不过奇怪的是竹筏上除了这名徽山末流客卿,还捎带了个不谙世事的稚童,长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很是讨喜可爱,徐凤年当下就给惊讶到了,敢情如今世道开始流行拖家带口地投奔?
在江湖上靠采花采出名声的男子拼了命划动竹篙,竭力追赶大船,好不容易赶上与大船并肩行驶,大声道:“世子殿下,剑州琅琊郡龙宇轩求见!”
徐凤年没好气道:“你不是见到了吗?你这是带你儿子上歙江钓鱼去?”
龙宇轩估计是被戳中死穴,略显气急败坏,赶忙解释道:“殿下,小的这趟走得急,也不知这古怪孩童是如何上的竹筏,小的跟这孩子根本不认识啊!”
不料那眉清目秀的稚子脆生生喊了一声爹,立即让龙宇轩破功。可怜也算在偌大江湖有些薄名的客卿差点气得吐血,转头望着脚下那一脸天真烂漫的孩子,怒目相向,“爹你大爷啊,你是我爹行不行?!”
孩子哇一下嚎啕大哭起来,两只小手不忘死死攥住龙宇轩袍脚,呜咽凄惨道:“爹,娘死得早,你不能不要我啊!”
龙宇轩差点给气疯了。却也没挪脚,否则以他徽山客卿实力,轻而易举就可以把这小娃娃踹进江水喂了王八。龙宇轩自诩过尽花丛片叶不沾身,与桃花扇绘有的美人们都是一场场露水姻缘,哪来的儿子!真以为这年月当个有品德有境界的采花贼很容易?需要玉树临风与满腹才学不说,除了勾搭那些个被千古奇书《头场雪》魔障了、一心想要与穷书生私奔的小家碧玉,龙宇轩还算轻松,无非是摇摇扇子吟诗作对,可那些个大家闺秀,看你腰带玉佩香囊那些个琐碎零散小件,就能看出你有几斤几两的轻重,想骑马侠客行?乖乖,一匹好马知道得多少银子吗?无底洞啊,世族门阀里的女子,眼高于顶,个个眼神毒辣刁钻得一塌糊涂,要摆豪奢门面的豪客,就得事事一掷千金,龙宇轩这些年花钱如流水,就没能攒下半颗铜钱,上次坑蒙拐骗那位郡守女儿,是一匹塞北良驹紫骝,号称一两紫骝马肉一两金,这一匹马得有多重?得多少银子?囊中羞涩的龙宇轩当然买不起,是好不容易从别州一名声名狼藉的世族子弟借来的!因此龙宇轩每次爱抚那一把把美人桃花扇,最后难免都要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啊。上徽山做了末等客卿,油水不足,当初只是借这柄大伞避雨而已,如今撑伞的几位都死翘翘,大雪坪还真是名副其实,大雪白茫茫死得一干二净。据说连不可一世的老祖宗轩辕大磐都说没就没了,换成了轩辕青锋那小娘们来撑伞,她那双小手能撑多大的伞?龙宇轩见那世子殿下手段着实了得,就铁了心要跟着去北凉逍遥,传言北凉有个胭脂郡,那里的婆娘个个白嫩得能掐出水来。殊不知莫名其妙蹦出一个喊他爹的兔崽子,龙宇轩能不上火?
徐凤年与轩辕青锋有了一个眼神交汇,她摇头轻声道:“每一名客卿徽山都存有秘档,轩辕青锋一字不差记在脑中,不曾记载此人有子女。”
徐凤年对竹筏上的龙宇轩说道:“想要证明不是你儿子,简单,踹下江去,你便可以上船。”
龙宇轩愕然。
徐凤年安静等待下文,若是这人真做出这狠辣勾当,别说老剑神李淳罡可以救下溺水稚童,船上他自己和青鸟都可以做到。至于这采花贼,上不上船已经没有意义?哪怕上了船无也非是一死而已。北凉许以重金名利豢养能人异士何止几十?一座牯牛大岗在江湖上高不可攀,对于北凉这个庞然大物而言,实在不值一提,徽山客卿?丢到北凉王府,能在听潮湖砸出多少水花来?天底下如褚禄山这般及十年如一日狼心狗肺的趣人,真的不多,可褚胖子除了心狠,手段岂是一个采花贼能够媲美,襄樊城那边传来消息,一个姓陆的重瞳儿杀得兴起,给靖安王府折腾得鸡飞狗跳。
只是龙宇轩只是笑道:“与世子殿下就此别过。”
放缓撑筏速度,与大船拉开一段距离后,徐凤年蓦地瞪大眼睛,瞅见那哥们竖起一根中指,然后掉转筏头就掰命往徽山那边逃窜。
轩辕青锋微微侧过头,嘴角翘起。她原本对这龙宇轩相当不顺眼,今日所作所为,反倒确实不失真性情,让她有些刮目相看。原本采花贼龙宇轩声名极差,武功也不出众,她心中自有思量,此人对徽山而言连鸡肋都称不上,她又是女子,天生对龙宇轩所做的行当深恶痛绝,接手牯牛大岗后,本打算施舍几本不入流秘笈,打赏些金银让他卷铺盖滚出徽山,现在则改变了主意。她虽说迫于情势不得不给身边世子为虎作伥,但细枝末节上,有人能给世子殿下添堵,她十分痛快舒心!
徐凤年笑道:“有胆识,该赏。”
轩辕青锋似乎生怕这位心思深沉的世子殿下起了杀心,轻声道:“大船掉头不易,以那竹筏速度马上就可靠岸,此人窜入道教祖庭龙虎山密林,再想搜寻就难了。”
徐凤年却没有言语,只是想起了另外一个江湖,这个江湖,恐怕是连轩辕青锋无法想象的,没有两袖青蛇剑开天门的剑神,没有曹青衣王明寅,没有天象徽山老祖,更没有儒圣那陆地神仙,甚至连龙宇轩这般当下看来十分蝼蚁的下三滥客卿。有的是老仆跛马,草寇小贼,木剑游侠,外加一个草包乞丐,每日能求个温饱,不亏待肚子就算万事大吉,放个屁要是能带些肉味儿,别他娘尽是那地瓜大蒜味道,那更是万幸。他清晰记得那挎木剑装点寒酸门面的游侠儿,做得一个拿手绝活,是拿山药糯面胡麻油做成的饭食,山药捣烂后焖得软绵,糯面反复揉-搓,用草筛滤过,找个竹笼子蒸好,胡麻油炝锅,添加葱蒜,连炒带捂,他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哪一次不是跟姓温的争抢得灰头土脸?好不容易狼吞虎咽积攒下来的气力都给打架打没了,完事后两个同龄人便大字型躺在地上,吹牛打屁,不亦乐乎,一起酸溜溜说昨日闹市见到的侠士也就是个花架子,一起流口水前天见到酒楼二楼那位小家碧玉的胸脯,是如何的来势汹汹。姓温的连铁剑青铜剑都买不起,与自己和老黄相遇不打不相识后,牵马饮水都喜欢往人堆里扎去,恨不得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既买得起马又养得起马的公子哥,这家伙,死要面子啊。
这也是江湖。
江湖有两座,徐凤年更喜欢有一个个温华在那活蹦乱跳的那一座。
所以徐凤年转头对轩辕青锋微笑道:“麻烦你找到这人,说本世子收他做北凉王府的客卿。”
轩辕青锋皱眉道:“当真?”
徐凤年点头道:“本世子床下说话,一口唾沫一个坑。”
第一百九十三章 女侠
轩辕青锋换船后没有返回牯牛大岗,而是沿龙王江入青龙溪前往龙虎山找寻那名客卿,采花贼倒也不介意做条丧家犬,没了府邸院门需要守护,才活得无拘无束,因此轩辕青锋找到他时,这家伙竟然苦中作乐地逮了只野鸡,跟那稚童面对面架起火堆烤肉,龙宇轩亲眼看到北凉世子所乘大船并未掉头,便有些松懈,再者没有想到轩辕青锋会兴师动众入山追捕,被围住时,既没有英雄气概,也没有摇尾乞怜,只是说请徽山放过好似石头里蹦出来的孩子,轩辕青锋没有绕弯子,把徐凤年的意思大致说了一遍,龙宇轩满心警惕,生怕死要他自投罗网,轩辕青锋见此人这般不爽利,略有不悦,也不撂话便径直离开。龙宇轩其实看到轩辕青锋摆出的阵势就信了七八分,但真正让他下决心去追歙江那条大船的,还是身旁孩子的一句童言无忌:爹,船上姐姐们都抓来做娘亲吧。给龙轩宇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与世子殿下抢娘们啊,哪怕多瞧几眼饱饱眼福都不敢,不过既然有了台阶下,面子上过得去,再不顺水推舟,更待何时?
追上轩辕青锋,她很大度地在龙王江渡口下船,将船借出,龙宇轩与她辞别时,头回对她心悦诚服,许诺以后若是在北凉真能飞黄腾达,定然不忘轩辕小姐引荐恩情。
在歙江里追上那位世子,换船后龙宇轩还是如履薄冰,但那位世子殿下也未客套寒暄,让扈从给他们这对父子安排好住处,这反而让龙宇轩吃了颗天大定心丸,接下来他双脚不出船舱半步,安分守己,生怕世子殿下误以为他又起了采花念头,到时候可就死冤枉了,好不容易由徽山不入流的客卿一跃成为北凉王府座上客,算是鲤鱼跳过了龙门,如果才成天龙便被屠龙,没这么凄凉的乐极生悲。
倒是那小兔崽子初生牛犊不怕虎,老气横秋得一塌糊涂,一觉着无聊便负手走出船舱,不是凭栏望江便是独立船头,摆出各种阅尽人事的沧桑姿势。
这也就罢了,一次见着数位殿下的佳人美眷,走近了那对雌雄莫辩的姐弟,仰起小脑袋,轻轻叹息,一脸失望,再走到一位脸蛋最漂亮的少妇身前,依旧是抬头盯着一个部位,微微点头,最后来到抱白猫的姐姐身边,观峰峦起伏,眼睛一亮,沉声道:“大!善!大善!”
几位女子都哭笑不得,连性子冷淡的靖安王妃裴南苇都被逗乐,慕容梧竹掩嘴娇笑,丝毫不介意这小屁孩讥讽她胸脯斤两不足,鱼幼薇愣了一下,小家伙说了句姐姐我帮你抱白猫你来抱我吧,说着就跳着想去接过武媚娘,却被冷眼旁观的世子殿下一个健步,提起这小王八蛋的后领口,悬在空中,笑骂道揩油揩到本世子的娘们身上,你要不是龙宇轩亲生儿子,谁信!稚童上不着天下不落地,在空中张牙舞爪。鱼幼薇瞪了世子殿下一眼,妩媚天然。
以后江面上两天,原本以徐凤年为核心筑成的那个等级森严的圈子,在这孩子的捣乱下,无形中融洽了几分,就像一个裱糊匠,把漏风窗户给缝补齐全了,总算有了些暖意。孩子没名没姓,龙宇轩打死都不承认这娃娃是他的崽,鱼幼薇难得童心童趣,见他不知何时养了两只蟋蟀,经常撅屁股趴在船板上看两虫子激烈角斗,便给他取了个小虫子的绰号,船上除了闭关的羊皮裘老头儿一直不曾露面,以及世子殿下对这小色胚没啥好感外,几乎没有不喜欢他的,便是两只宠物畜生,憨态可掬的白猫武媚娘,活泼好动的虎夔菩萨,都不跟这孩子不认生,尤其是武媚娘,经常偷溜出船舱,找到小孩,便一跃而上,扑在他整张小脸蛋上,常有的一幕奇葩景象便是小孩子斗蟋蟀,一只白猫和一头虎夔都安静蹲在一旁观战,徐凤年每次撞到这个,就要轻轻一脚踹在那孩子屁股蛋上,让他摔个狗吃屎才解气,谁让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小色胚每晚都要把船上女子房门敲一个遍,借口千奇百怪。
“慕容姐姐,天冷了,需要小虫子给你暖暖被窝吗?爹说了,年轻小伙子屁股上可以烙饼,等小虫子睡暖和了,姐姐再躺进去,好不好?”
“裴姨,长夜漫漫,小虫子无心睡眠,中秋将近,咱们一同赏个月呗?”
“鱼姐姐,你那儿重,累不累?小虫子善于揉捏按摩,替你解乏,可好?”
“青鸟姐姐,知道你爱穿青衣,今日小虫子特地换了一身青裳,咱们像不像订下娃娃亲的表兄妹?”
耍流氓似乎不行,那小王八蛋伶俐得很,立马转换了路数敲门,“慕容姐姐,你我都是背井离乡的天涯沦落人,难道不应该相互安慰吗?”
“裴姨,听说你擅长手谈,小虫子偷来了棋墩棋盒,白天跟爹学了那啥两招大雪崩外拐定式,私下便自创了内拐式,要不挑灯决战到天明?”
“鱼姐姐,小虫儿帮你找回懒猫武媚娘啦,开个门呗。”
“青鸟姐姐,小虫儿想跟你学枪法!”
这几天龙宇轩过得那是一个心惊胆颤,对这么个开裆裤才没脱去多久的小家伙,打肯定打不下手,可不管是假装怒骂还是循循善诱,这个便宜儿子都是翻白眼,打那更是打不下手,龙宇轩虽说是个采花贼,却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要不然在竹筏上也不会没去咬那个带剧毒的诱人鱼饵,而是决然返身。总的说来,名义上是父子,但这个小家伙当个儿子都当出爹的气势了,龙宇轩后来见船上气氛并不凝重,小家伙虽说胡乱折腾,但听说在美人堆里挺吃香,干脆彻底撒手不管,爱咋的咋的去。
船在歙江,但已可看到一座江畔小城,这是剑州边境,再一路向北,一旬路程就可到达那东海武帝城。老剑神李淳罡终于走出船舱,来到船头,徐凤年跟老头儿境界差了太多,瞧不出端倪玄机。龙宇轩终于被世子殿下召见,算是正式被承认在这条船上有一席之地,一番闲谈,徐凤年才知道这名正业是采花贼的原徽山客卿竟是墨家出身,虽说诸子百家中墨门与其余学说宗门一同凋零式微,但春秋之前尚未独尊儒术,当时释门佛教还未由西东来,敬神明鬼的墨家可是能与道家一较高下的,可惜后来没有佛道两教那般圆滑,直接与崛起大势不可挡的儒家正面冲突,几大立教宗义格格不入,最终一败涂地,但墨门代代相传的领袖,矩子,一直被誉作人间鬼神,仍是高高在上的神秘人物,而龙宇轩便拜在上任矩子门下,是三十六名亲传弟子之一,至于为何被逐出宗门,龙宇轩语焉不详,徐凤年也懒得刨根问底,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经一块遮羞布?
江湖人与士子一般无二,大多死心眼,打人是恩怨,打脸却是死仇。
临岸,天不怕地不怕的徐凤年望见一名佩剑女子,下意识就缩了缩脖子。嗖一下就躲进船舱,竟然是不敢下船了。
船上那些个北凉以外才与世子殿下相遇的人物,都以为遇上了灭顶之灾,要不然以北凉世子的跋扈和家底,会如此胆小怕事?
龙宇轩小心翼翼望着那名登船行来的女子,震惊畏惧之余还有些好奇,这年轻娘们相貌平平,瞧着不是凶神恶煞啊,天底下有能让新主子都忌惮的女侠?
龙宇轩出于行业本能,就想着是不是世子殿下做了那拔卵不认人的勾当,被相好的给找上门来了?
可是,殿下身边美人个个风华绝代,眼光再差也不至于寻了眼前这位偷吃吧?
就在龙宇轩百思不得其解时,那位女侠上船后冷笑道:“徐凤年!怎的,敢去武帝城,就不敢见我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二姐
江湖是什么,是一张珠帘,女子便是那些珍珠,串出了恩怨情仇,串成了江湖。
而登船这位被龙宇轩误以为女侠的女子,无疑是江湖上那颗最璀璨的珠子,几乎不用后缀“之一”二字。
她相貌虽只是中人姿色,却秀气孤禀,幼时便与堪舆家一同走遍北凉,绘制地理形势图,后来进入上阴学宫,同时师从道德林王祭酒与兵家大师,以诗文称雄,尤其是首创十九道棋盘,天下霸响,棋风平和见韬略,说来奇怪,她与人下棋,极少出现那等让观局者倍感晴天霹雳的妙手,既无诡谲,也无煞气,几乎手手皆是坚实平稳,看似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往往才入中盘时便有了毫无破绽的完胜气魄,以字观人,她自然是称不上美人,可若说以棋观人,她无疑是黄三甲不出便天下无双的存在。棋盘上以理服人,棋盘以外她也不乏做出许多以力服人的举动,她那柄佩剑可不是一件花哨摆饰。她在上阴学宫削取头颅,这是写意湖上任稷下学士,那位春秋魔头黄龙士都不曾做过的壮举。当今文坛士林对这名年轻女子毁誉参半,唯独没有谁说她是庸人。
可这些都不算什么,对草包世子来说,连徐骁都敢拿扫帚追着打,之所以这趟出行忌惮着她,还是因为心里有鬼,搁在以前,讲道理讲不过二姐徐渭熊,那就撒泼耍赖,惹恼了她,大多也能得过且过,只是这次十有八九要掉一层皮才行,徐渭熊对他好好万人敌的兵法不碰,庙堂纵横捭阖学问不学,偏偏去提刀做那莽夫本就十分反感,加上徐凤年涉险前往那武帝城,当然更是生气,君子不立危墙,不是君子更应该如此,原本是先去江南道看望大姐徐脂虎还是去上阴学宫找二姐,五五之间,按照行程,若是想节省时间,顺序应当是上阴学宫龙虎山武帝城最后归途中经过湖亭郡,可正是顾忌二姐心思,才绕了许多弯子,如徐脂虎所说,还得掂量二姐肯定计较先去江南道后去学宫的那点小心眼,真心命苦。
船就那么大,能让已是砧板上待宰活鱼的世子殿下躲到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横竖是一剁,徐凤年不等徐渭熊入船舱搜人,自己便挤出笑脸小跑出来,二话不说,先抱住二姐不给她拿剑鞘揍人的机会,谄媚喊了一声姐,心中牢记一事,得喊姐而不能是二姐,嬉皮笑脸说道:“怎么来剑州了,这跟那死气沉沉的上阴学宫可隔得有点远。”
慕容雄雌面面相觑,便是那每逢大事颇有城府心机的慕容桐皇都给这一幕弄懵了。
被搂住的徐渭熊也不挣扎,平淡说道:“怕你进了武帝城,不小心就连皮带骨头给人一锅煮熟了。就只好先在这里守株待兔,这是私。公,则是学宫三年一度的学识考核,其中堪舆一项定在剑州以北的地肺山,考究望气相地点穴寻龙的本事,王祭酒喝酒误事,便由我代行考官一职。”
徐凤年撇头望去江岸,才看到站着一大拨襦衫士子模样的读书人,年轻者尚未及冠,年长者也已花甲古稀,大多各自背负一只笨重书箱,极少有人锦衣华服,却应了那句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古话,便是徐凤年这种最恨读书人附庸风雅的无良草包也讨厌不起来。他半点不奇怪二姐以学子身份承担稷上先生职责,二姐学问渊博庞杂,融会贯通,辞采蔚然,不管是正统经义道德文章还是那些被误解的旁门左道与奇巧淫技,都涉猎颇深,尤其是这堪舆,曾著有《望龙经批注校补》与《琢玉斧峦头歌括》,精妙入微,通篇无一字故作晦涩艰深,因她喜好挂古剑负青笈游历山川,故而被心悦诚服的风水师们誉为徐青囊或者青乌先生。徐凤年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怔怔凝视着风尘仆仆的二姐,半响不说话,只是帮她额角一缕青丝捋顺到耳后。
二姐雅洁大气,徐家子女中以她最有大将风度,但徐渭熊的钻牛角更著称于世,曾有文坛高贤写了传世名篇,其中有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这一佳句,广为流传,被南北士林倍为推崇,到了上阴学宫评点天下诗文的徐渭熊这里,却落得个不顾细谨何以行千里不辞小让何以称大礼的评语,那位既是诗坛巨擘又是棋诏高手北方名士气不过,写信至上阴学宫,言辞锋利,徐渭熊不加理睬,老头便一气接连写了八封书信,说是书信,其实性质与檄文无异,最后还千里南行,要与徐渭熊在十九道上一较高低,徐渭熊也不多说,应战前提出一个赌注,若是她执黑十局连胜不败,老头儿便要封笔,后者自信棋力名列前茅,欣然应诺,结果毫无悬念,连输十场,老学究灰溜溜回到了北方,密信恳求这位十九先生莫要与世人说那赌注一事,然后继续在北边首屈一指的大书院里授课讲学。徐渭熊倒也厚道,没有大肆渲染,只是回信时写了三句:人而无信,不死何为?言行相悖,一只老贼!教甚书文,误人子弟。
老头气得吐血,重病不起,这学宫赌棋一事才水落石出,文坛自然是腹诽这女子得理不饶人,至于天下棋士,猛然惊觉遍数徐渭熊与人对局,执黑必然不败!虽说座子制本就限制执白先手的优势,但若说如徐渭熊这般对局盘数早早破百,并且皆是与当时棋坛大家手谈相争,还能执黑不败,简直就是个奇迹。
这些事是大事,徐凤年更知道一些琐碎小事,二姐有洁癖,并且闺房中任何一物都摆设讲究,几乎到了死板僵硬的地步,一瓶一笔一砚一椅一榻一炉一书,等等,十几年如一日不曾变更位置丝毫。年幼时,顽劣的徐凤年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偷溜进二姐房间,悄悄挪动一些不易瞧见的小物什,无一例外每次总能让徐渭熊找到蛛丝马迹,然后就找到徐凤年往死里揪耳朵,自恃皮糙肉厚的徐凤年乐此不疲玩耍了很多年。
印象中,徐渭熊的衣衫朴素归朴素,但干净得很,从来也不会像今天这般尘土醒目,可见她这一趟走得有多急。
这般姐弟相逢的脉脉温情场景,结果被一个色胆包天的小屁孩给搅浑了,“姑娘,抱抱!”
徐渭熊低头看去,是一个眉目灵气的稚童,她只是这一瞥,还没有开口说话,那小虫子就缩了缩脖子,约莫察言观色是这孩子从娘胎里带来的本事,立即跑了,躲在捧白猫的鱼姐姐身后,探出一小颗脑袋偷窥,武媚娘与他亲昵,跳出鱼幼薇双峰间那个天下英雄的温柔冢,结果被心情不好的孩子一巴掌扇到地上,武媚娘也不生气,拿头颅摩挲着这孩子的裤管,让把它养得白白胖胖却连抱都不肯抱的世子殿下火冒三丈。徐渭熊是第一次见到老剑神李淳罡,羊皮裘老头儿在那打哈欠,精神萎靡不振,丝毫没有因为她是北凉郡主或者是徐青囊便刮目相看,徐渭熊却是执晚辈礼,毕恭毕敬作揖说道:“徐渭熊见过李先生。先生大雪坪剑来二字,振聋发聩。”
先生,大家,世子,这三个词汇在春秋大定以后便泛滥成灾,如同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路边随便一只阿猫阿狗,都可以在互相吹捧中弄一顶大帽子往自己脑门上扣,可要从徐渭熊嘴里说出,份量就结实到不能再结实了,在天下读书人视作圣地的上阴学宫,能被她称呼先生的,连两位授业恩师与大祭酒都没这份耳福,只有一名寂寂无名的目盲琴师。显然徐渭熊有这般郑重其事,是发自肺腑敬佩老剑神,并非是李淳罡的剑仙成就,而是跌出陆地神仙后再入此境的大毅力,若只是一名剑仙,与徐渭熊来说,不过是手中剑更锋利一些手段更能杀人一些的剑术莽夫,与世何益?
老头儿打量了一番徐渭熊,摇头道:“资质比不得姜丫头。”
徐渭熊平静道:“晚辈习剑,只为强身健体。”
李淳罡不客气教训道:“可惜了一柄好剑。在你手上,不得酣畅鸣。”
徐渭熊微笑道:“晚辈只会些剑术,比不得李先生的剑道。若是先生武帝城一行缺趁手兵器,徐渭熊可以送此剑于先生。”
徐凤年怒道:“不行!”
徐渭熊皱了皱眉头。
徐凤年马上笑眯眯道:“我这边不缺剑。”
李淳罡都不乐意搭理这世子殿下,对行事果决的徐渭熊说道:“剑是好剑,可知你养剑功夫用得极深,只晓得剑术一说,过谦了。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夺人所好。老夫既不是道德君子,也非那见不得别人好的小人,不赠也不抢,再者如今有剑无剑,对老夫而言,已彻底无碍。徐渭熊,你也不需试探老夫,老夫既然答应徐骁保证这小子不缺胳膊少腿地回北凉,不管是东海,还是京城,只要徐小子敢去,老夫就能保证让他活着离开。”
徐渭熊从不如女子般弯腰施福,而是再如男子作揖,轻声道:“谢过李先生一诺。”
李淳罡一脸无奈,啧啧道:“本来听说姜丫头被你欺负得可怜,还想与你见面后替那闺女找回些场子,现在你这两次作揖,老夫实在没那个脸皮出手了。”
徐渭熊平静微笑,真正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缓缓道:“实不相瞒,自古婆媳姑嫂多不合,不见得那些婆婆嫂子便都是恶人,无非是想让入门女子多惦念自家夫君的好,徐渭熊一直将姜泥当弟媳妇看待,只是她性子活泼,我们姐弟的娘亲又去世得早,便只好由我来当恶人。不过徐渭熊得知曹长卿接走了姜泥,早知如此,那些年便不做这恶人了。”
于平静地,起波澜惊雷。
李淳罡愣了愣,伸出大拇指,罕见称赞道:“徐骁生了你,比生徐小子这无赖货,来得有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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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是22号的更新。)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丧家犬也有乡愁
徐渭熊对于李淳罡的夸赞,并无异样,看着徐凤年问道:“船上有无饭食?为了在路上堵住你,我赶得有些急,耽误了午饭,算起来你欠了那帮人一顿。【bxwx.org/文字首发138看书网”
徐凤年点头道:“这个没问题,船里储有许多刚捕捞上来的河鲜。”
才说完,青鸟便去吩咐厨子伙夫劳作起来。徐渭熊转身下船把二十来号稷下学士带上甲板,这些老少不一的士子似乎有些拘谨,只有少数几个兵家学子才主动上前与世子殿下打招呼。家争鸣的盛况早已不存,时下帝国鼎盛,诸多学说却是难掩万马齐喑的颓势,唯有上阴学宫苦苦支撑,大庇天下寒士,为后世留读书种子,可惜学宫是私学,就财力而言,远比不得有帝王公卿倾囊相赠的国子监来得阔绰,春秋时学宫尚有豪阀世族资助,如今一个个朱门高墙都变作断壁残垣,是愈发拮据落魄了,故而除去精研历朝历代战事的兵家子弟,大多稷上先生和稷下学士都对北凉徐家天生恶感。
午饭时,徐凤年和二姐徐渭熊有意避开众人,开了个小灶,徐凤年狼吞虎咽,徐渭熊细嚼慢咽,两种性格泾渭分明,徐凤年知道她吃饭时候不爱说话,就自顾自打开书箱,看到几袋子土壤,探手捏了捏,嗅了嗅,皱了皱眉头,小心翼翼放入嘴中尝了尝,震惊问道:“这龙砂是那座道教洞天福地地肺山挖来的?是龙砂不假,可味道与姚简老哥说的不太一样啊。怎么感觉路数有点不正?”
世子殿下少年时代经常与二姐和龙士姚简一起去北凉山脉寻龙点穴,耳濡目染,对于风水也知道些皮毛,三年寻龙十年点穴,徐凤年没那几十年如一日才能辛苦打熬出来的本事,但基本的辨认龙脉走势,还算马马虎虎,看一条龙怎样出身剥换行走以及开帐过峡,再到束气入首结穴,这些都能勉强认个七七八八,挖龙砂其实与农夫挖冬笋是一个道理,考验的无非是经验与窍门,徐渭熊是此道大家,徐凤年也就只能误打误撞才有收获,不过到手了的龙砂质地品相如何,还是有些眼力劲儿的,箱内龙砂有大小六七袋,大多已经结印册焚烧,徐凤年拿起品尝的那一袋,还拿黄符丹字的三个印结封存,“三清统御”“八重冰梅”“出云鞍马”,确认无疑,是出自二姐徐渭熊之手,因为这结印册极有讲究,丹符规章,必须与出土人生辰八字相符,再者任何一龙砂出土都绝非小事,不管是道门龙士还是青囊师地理家,都不可擅取龙砂,尤其是江山一统后朝廷明令任何龙砂出土都要崇玄署与钦天监两大批文允许,但近二十年内没有任何一次获准的先例,徐渭熊此举无疑与朝廷法律悖逆,只不过徐凤年懒得在意这种细枝末节,只是好奇地肺山自古便是凝聚气运的洞天之冠,如何出得了恶龙?须知洞天福地的排名,连道庭龙虎山都要比地肺山差了无数个名次,只不过数百年来地肺山一直是个没有大真人结茅修道的不治之地,屈指算来,自前朝封山起,已有五百年。
徐渭熊放下筷子,轻声叹息道:“此行考核稷下学士的望气功夫,不过是个幌子。地肺山新近出了恶龙,王祭酒推算出与地肺山一脉相承的龙虎山有关,只是被天师赵丹坪压下,钦天监才没有向朝廷发难。”
徐凤年闻言脸色阴晴不定,咬牙道:“肯定是那赵黄巢偷天换日的歹毒手段!姐,要真是如我所猜,这事情钦天监根本不敢管!”
徐渭熊一脸疑惑。
徐凤年笑了笑,起身道:“来来来,姐,帮你洗个头,一边洗一边说。”
徐渭熊没有拒绝,徐凤年就让门外青鸟端来一盆热水和一块玉胰子,贫寒人家洗头都是用廉价粗糙的皂角,富贵人家则要讲究许多,胰子中加以研磨的珍珠粉,便称作玉胰子,徐凤年握着二姐柔顺青丝,眼神温暖,柔声道:“在匡庐山有一晚,我似梦非梦,见着了娘亲,娘亲挟白蟒而来,庇佑我这不争气的儿子。那看着仅是个中年道士的赵黄巢,嘴上说是在龙虎山修行,十有**是京城那位的老祖宗,乘坐黑龙出窍神游,排场摆得无法无天,说是要替天行道。恰巧前些天在徽山大雪坪一个叫轩辕敬城的读书人入了儒圣境界,我便拐弯抹角跟老剑神问了些天人的规矩,知道道门里的长生大真人,自行凝运,不可轻易出世干扰俗世运转,赵黄巢那一手,多少有点不合道教的道理,这道人肯定是将天人出窍的后遗症转嫁去了无主之山的地肺山,否则就等于跟龙虎山天师府结下梁子,而且动静太大,也不符合他当缩头乌龟的行事作风。我就不明白了,咱们北凉明摆着不会吃饱了撑着去造反,这赵黄巢担心什么?”
徐渭熊平静道:“当然是担心他们赵家没办法江山永固。”
徐凤年嗤笑道:“哪个朝代能传承不绝千万世?口口声声天子万岁皇后千岁,又有谁真活到万岁千岁的。淡吃萝卜咸操心!”
徐凤年阴沉道:“以这道士的境界,不飞升不是站着茅坑不拉屎吗?也就是在龙虎山,要是在北凉,非要拉去一万铁骑把这只老王八碾成齑粉。”
徐渭熊歪着脑袋,嘴角勾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笑道:“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且不说那天人境界的道人能否被杀掉,就说你现在指挥得动一万铁骑?别说一万,就说一千,你行吗?”
洗完头,徐凤年拿起丝巾轻轻擦拭徐渭熊的头发,两人坐下,世子殿下好人做到底,帮她梳理青丝,对于二姐的挖苦嘲笑,一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无赖德行,嘿嘿笑道:“跟陈芝豹典雄畜这些英雄好汉借兵,当然是自找没趣,可这不还有褚胖子嘛,实在不行,跟袁左宗姚老哥借去。”
徐渭熊似笑非笑问道:“你确定袁左宗和姚简会借你?不怕徐骁军法处置?要知道咱们北凉不论亲疏,只要违了军规,都得按律行事,当杀则杀,当刑则刑。”
徐凤年还是没个正形的模样,“姚老哥是认死理的脾气,还真不好说,但袁左宗的话,真有急事,这一千两千的兵力,费些嘴皮唾沫,指不定还真能被我借到手。”
徐渭熊问道:“你确定?”
徐凤年点头道:“确定。”
徐渭熊接过紫檀梳子,轻声笑道:“你才和袁左宗喝了几次酒,就以为交情好到这地步了?要知道袁左宗的眼睛里最揉不得沙子,以他跟褚禄山同为徐骁义子却势如水火就看得出来,你这膏粱子弟的纨绔架子,自信能入袁白熊的法眼?”
徐凤年撇撇嘴道:“信不信随你。”
徐渭熊啧啧说着反话:“你竟然没在龙虎山大打出手,真是让人失望。”
徐凤年摇头道:“动静不算小了,对了,那个靠读书读出一个陆地神仙的轩辕敬城有些修身心得,对我目前而言用处不大,看了等于没看,回头你拿去。还有一本《道德禁雷咒》被我给偷偷捡来了,你也拿去琢磨琢磨,他娘的轩辕敬城在大雪坪上引来天雷无数,那阵仗,一点不比当个将军领着几千铁骑来得逊色了,这一路我查了许多道教炼气经典,感觉都没有这本《道德禁雷咒》来得脚踏实地,《酆都敕鬼咒》与龙虎山二十四阶里的《洞渊神咒经》好像都偏向玄乎,神神叨叨的,不太实用,我研究了半个月都没能看出怎么去咒山山崩咒水水开,这禁雷咒,倒真是像按照书上记载修行到了极致,可以如轩辕敬城那般借天象发天威,只可惜我练刀,不在这条路上,姐,你反正无所不通,这禁雷咒还是你拿去吧?对了,我在龙虎山跟老天师赵希抟研究符将红甲云纹符的时候顺便查过,炼气成咒好像最早就出自上阴学宫所在的那块上古蛮夷之地,指不定学宫里就会有你需要的孤本典籍,再者按照禁雷咒纲领,我帮你从龙虎山顺手牵羊了几本雷部密,大概就是些接引雷部天将兼其神武的口诀,本来以老天师的说法,龙虎山历任飞升真人,都会留下精髓口诀在龙池显现,可惜这些宝贝我没本事帮你偷来,还有,那头雌虎夔,昵称菩萨,叫金刚的那只我已经送给黄蛮儿了,菩萨送你,要不然你成天在那座走哪儿都是满嘴仁义道德学宫,想想都怪无聊的……”
世子殿下絮絮叨叨个没尽头。
徐渭熊打断徐凤年的碎碎念,笑道:“好东西都给我了,你自个儿怎么办?”
徐凤年愣了一下,笑着指了指腰间双刀,理所当然道:“我要那些身外物有啥用,有春雷绣冬就足够了。”
徐凤年见二姐默不作声,知道她不喜自己练刀做那匹夫之勇的武夫,就转移话题,问道:“今天亲眼看到上阴学宫大名鼎鼎的稷下学士,才知道貌似也有很多穷光蛋啊?”
徐渭熊微笑道:“士子负笈游学,游侠挂剑游历,是时下两大风气,前者起始于张老夫子周游列国。只是苦了那些明明已经家道败落的贫寒士族,为了脸面,还是很讲究在继承人及冠后负笈出行,为此不惜东拼西凑,你想啊,文弱士子出行,好说歹说最不济也有几百里路程,总得有个伺候衣食住行的书童,加上一个熟悉世道人情的老仆,这三人开销,还不得让小门户的家族绞尽脑汁?所以一些其实早已与寒族无异的士族门第,所谓的负笈游学,不敢奢望行万里路,无非是在一州内多走几个郡,尽量拜访几个名士高人,与他们喝喝茶论论道,也就是完事。许多读书人所在的家族,为了能够进入上阴学宫,不惜败光了家产,我这次地肺山一行,队伍里就有个在学宫外呆了十八年才得以通过考核的稷下学士,已是五十多岁的年纪,平日里教授他学问的稷上先生们,大半都比他年轻,为了攒钱多买几本圣贤书,一年到头就只吃馒头咸菜,所以上阴学宫也不是你原先设想的那般一无是处,能够进入上阴学宫,不问道德,只说才学,都是不差的。”
徐渭熊伸出双手捏住徐凤年脸颊,扯了扯,笑道:“好像两次游历,都让你受益匪浅。我想着是不是劝你再去一趟北莽。”
徐凤年呆滞道:“姐,你真是这么想的?”
徐渭熊加重力道,道:“既然拦不住你练刀,再者好像你练刀也不光是练出个四肢发达,我再拦着就说不过去了。不过事先说好,既然你要练刀,最差也得练出一个陆地神仙吧?都好几百年没谁做到这一步了。”
徐凤年苦着脸,含糊不清道:“姐,你练剑咋不练出个剑仙?”
徐渭熊松开手,眯眼笑道:“姐是女子嘛,打打杀杀,不淑女。”
徐凤年无奈道:“姐,你真讲道理。”
徐渭熊起身道:“走了,既然下定决心不拦着你练刀,也就不拦着你去武帝城了,你自己小心些便是。”
徐凤年与二姐一起走出船舱,恰好有一个穷酸老书生在附近凭栏望江,喃喃自语:“我这只丧家犬也有乡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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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壶酒双碗,端酒借剑一千九
世子殿下凑巧听闻老学子的自言自语,不加理睬。
春秋八国子民无数,哪个丧国人不是丧家犬?
与那自嘲一条老犬的稷下学士擦身而过时,眼角余光瞥见老头子明显有些神情急促,见世子殿下没有歇脚的意图,赶忙侧过身,作出眺望江水的深沉姿势,忧国忧民得很,继续说道:“我朝贞元以前,庙堂之争是柱国之争,是替先皇打下江山的文武勋臣,各自代替身后的抱团势力进行勾心斗角,争的是一个利字,其中八国遗孤侥幸得以占据一席,自永徽年间起始,首辅张巨鹿开始掌握权柄,经过十几年的大鱼吞小鱼,小鱼吃虾米,八国英才或主动或被迫,逐渐摒弃樊篱,融入朝堂,文武界限模糊,转为两大士子集团的南北交锋,南方相对势弱,却有燕敕广陵两王撑腰,尤其在永徽元年至永徽四年短短四年间,以庶族出身的吏部尚书赵右龄为首,南方寒族王雄贵、元虢、韩林等陆续获得拔擢,得以掌握各部实权,与江南士子集团相辅相成,声势大涨,不遗余力争一个字,名!可文武与地域的名利之争只是表面,终究逃不出皇帝陛下的制衡术,纵观这二十余年,朝中人物各领风骚,唯有孤立北凉的徐大将军才能免俗,其可贵之处在于远离庙堂纷争,不争,便是最大的争,委实厉害。历朝历代的明君,必然忌讳重臣握权,朝臣掌国,我刘文豹与那些纵横家不同,看待王朝兴衰,并不着手于各个帝王英明昏聩,而是另辟蹊径,由权相入手,贤相兴国,奸相误国,刘文豹窃以为不出五年,本朝第一人张巨鹿便要……”
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的刘文豹才说到酣畅要紧处,本想卖一个关子,钓起听众胃口才一语惊人,不曾想稍稍转头,就跟当头泼了一大盆凉水般目瞪口呆,那世子殿下竟然早没身影了,这番临时起意却精心帷幄的毛遂自荐算是白搭了。
丧家犬刘文豹哀叹一声,难免心灰意冷,他出身旧南唐的一个没落士族,如徐渭熊所说,属于哪类负笈游学都出不了一郡的寒士,年轻时候还总惦念着娘亲说自己出生前梦中被一豹咬住手掌,故而取名文豹,年幼便立志要封侯入相,只是当时南唐覆灭前只重门荫,刘文豹年轻时尤为自负,便前往上阴学宫求学,务求一鸣惊人天下知,殊不知要想进入学宫何其难,盘缠耗尽,归途漫漫,时值战火纷飞,一个穷书生如何返乡?又有何颜面返乡?他便立誓不衣锦绝不还乡,不料一晃眼便是五十多岁的老头儿,荣华富贵仍是遥不可及,学宫里一些才学惊艳的同门学子,仅论年龄几乎可以做刘文豹的孙子,刘老头早年的雄心壮志便如眼前这一江水,随着时光,缓流东海不复回呐,只是今日偶遇北凉世子,本希冀着富贵险中求,奈何世子殿下根本就没兴趣去听这位老学子唠叨,倒也在情理之中,以那殿下王侯家世,若说有人将腹中才华以斤两贩卖于他,这些年恐怕不止几百上千斤了吧?我刘文豹一个无名小卒,算得了什么东西?
江风并不算凛冽,刘文豹伸手揉了揉枯树一般的褶皱皮肤,喃喃失神道:“是该回家看一看了,便是一路乞讨,也要死在家乡,落叶归根。”
徐渭熊见徐凤年脚步不停地离开,到了船头才轻声笑问道:“你就不好奇这位老学士肚子里是否真有些千金难买的韬略?”
徐凤年嬉笑道:“这姓刘的老头儿不是说思乡吗,我若瞧上了眼,捎带去北凉,他牛年马月才能返乡?”
徐渭熊叹气道:“刘文豹的家乡早已改头换面,所在家族也凋零得七七八八,爹娘妻儿也都死于战火和疾病,哪怕回去也没谁记得他这么个离家三十年的老人。”
徐凤年皱眉问道:“这老头有真才实学?”
徐渭熊淡然道:“学宫内的稷上先生们都认为刘文豹杂学而不精,并不看好。”
徐凤年直截了当问道:“别人怎么看我懒的管,姐你就说你怎么看待这老头儿的吧,要你觉得可用,大不了我让他去北凉混饭吃,最不济总能捞个油水足的小吏当当,好过在上阴学宫受气,老大不小的人了,以他刚才的殷勤,分明是读书读出了心眼活泛,相信面子什么的没那么看重。”
徐渭熊笑道:“我其实也不看好刘文豹。”
徐凤年白眼道:“这算怎么回事,那让他老老实实在上阴学宫呆着一边凉快去,本世子既没那气吞江山制霸天下的勃勃野心,也没礼贤下士千金买骨的矫情作派,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书生,在上阴学宫混了这么多年都没混出头,到了北凉也是浪费口粮,万一惹了麻烦,指不定就要被兵痞们一刀剁了脑袋,何苦来哉。”
徐渭熊摇头道:“但是方才刘文豹那番言语,有些意思。”
徐凤年嗤笑道:“连我这种不学无术的都听得出是高谈阔论了,动辄张巨鹿赵右龄,要不就是首辅尚书帝王相国,高到不能再高了,比这江水还没个边际,光说这些有屁用。”
刚才一路身形稍后的徐渭熊眨眼道:“有意思的在于刘文豹尚未来得及点睛的东西,可惜你走得快了,否则他接下来十有八九会说皇帝陛下在近几年,要扶植出一个各方面能与张巨鹿的心腹,事实上如刘文豹所猜,确实已是八九不离十,你可知门下省新近设有两名起居郎,负责记录监督皇帝的言行举止?这个设在天子身侧的位置比较大小黄门还要清贵超然,两位马上就要大红大紫的天子近臣,身份就如刘文豹所说南北之争,一位来自魏阀,是北方首屈一指的世族,另一名祖上是东越寒族,一直名不见经传,只知求学于北圣张家,但据可靠消息,这位而立之年的起居郎深得皇帝器重信赖,若说官场轨迹,极有可能与张巨鹿当年如出一辙,再打熬几年,兴许就是此人翻云覆雨的时机。要知道这桩秘事便是许多朝中重臣都灯下黑,没能瞧出端倪,而刘文豹一个远离庙堂的书生,却能以史书断后事,殊为不易。你若不信,可以把刘文豹喊来一问。”
徐凤年摆手道:“别,二姐你料事如神,小时候打赌就没一次赢你的。”
徐渭熊眯眼笑了笑。
徐凤年立马没骨气纠正道:“姐!”
不曾想徐渭熊轻声道:“以后喊二姐就二姐吧,不与她争这个了。”
徐凤年不敢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见好就收,小声问道:“既然老头儿还是有点能耐,那该怎么处置,丢北凉去?”
徐渭熊略作思量,道:“不急于一时,等你从北莽回来再作决定。若是三言两语就让你亲自出面拉拢,刘文豹这几十年磨去的心气,就又得爬上头了。你那急躁性子,不会有好脾气去打磨谁的。”
徐凤年一脸委屈道:“姐,这话可就太不讲理了。”
徐渭熊转移话题,直视徐凤年说道:“跟你要个人。”
徐凤年微愣,随即说道:“你说。”
徐渭熊笑容玩味道:“鱼玄机。”
徐凤年眉头皱起,“鱼幼薇的父亲虽说是从上阴学宫走出去的春秋名士,可你要他女儿有什么用?”
徐渭熊一如既往的蛮横作风,“不给?”
徐凤年腆着脸笑道:“借你行不行,记得还我?”
徐渭熊毫不犹豫道:“本就是借,否则我向你要一个女子有何用?她若仅是花魁鱼幼薇,过于暴殄天物。”
徐凤年纳闷道:“都国破家亡了,就算是鱼玄机能在上阴学宫折腾出什么花头?”
徐渭熊开门见山道:“要想钓出千年王八万年龟,你给出的鱼饵总得化点心思。”
徐凤年满腹狐疑好奇,忍不住追问道:“姐,你给说道说道。”
徐渭熊摇头笑而不语。
徐凤年马上拿出杀手锏,扯着徐渭熊袖子撒泼耍赖,约莫是她拗不过这世子殿下的孩子气,徐渭熊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一直想跟一个老前辈下局棋,是时候落子了。”
徐凤年哦了一声,不再刨根问底,知道不管如何不舍,她终归是要分别,无奈道:“姐,要不我还是去了东海武帝城后再去学宫探望你吧?”
徐渭熊平淡道:“不许。”
徐凤年正要说话,她已经把话说死,“这件事没的商量。”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柔声道:“那这艘船你拿去用,走水路总比陆路要舒服轻巧,省得颠簸劳苦,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徐渭熊也不客气,点了点头。
徐凤年去找鱼幼薇,从头到尾,从言语说起到分道扬镳,抱一只白猫的腴美女子都没有与世子殿下说话,徐凤年上岸乘上神骏白马,回头看去,与她与不知胖了多少斤的那只武媚娘遥遥相望,徐凤年悄悄叹息,她眼中看不出是丝毫欣喜还是哀伤,这一别,就是最少几年无法再见,若非二姐徐渭熊开口,徐凤年绝不会让她留在上阴学宫,似乎她的爹娘便葬在那儿,当初世子殿下三年游历回到北凉,假若迟几天,她好像说过就要去学宫为双亲守墓,不再踏上江湖。徐凤年坐在马上,轻轻勒了勒马缰,调转马头,沿着道路驱马缓行。记得当年还是纨绔中的纨绔时,与不是什么鱼玄机的鱼花魁说文解字,她说愁字应该作离人心上秋去解,徐凤年抬头望了望天色,嘀咕了一声:“真是个适合满肚子狗屁乡愁离愁的好时节啊。”
岸边那个色心不死的小虫子朝大船喊道:“鱼姐姐鱼姐姐,等我长大了就去迎娶你,一言为定啊!”
捡了便宜老爹当当的龙宇轩嘴角抽搐,提着小屁孩的后领往回扯,跃上一匹马,父子同乘,要不是那孩子实在调皮捣蛋,本是一幅挺其乐融融的画面。
除了这对父子,世子殿下与舒羞杨青风两名扈从都是骑马,靖安王妃裴和南苇慕容姐弟分开乘坐两辆马车,老剑神与青鸟做那马夫。
这支人数不多的队伍一路行往东北。
起先世子殿下除了抓紧时间向羊皮裘李老头讨教武学,还会得闲抽个空去车厢,与笼中雀的裴王妃手谈几局,后来临近沿海那座名动天下的孤城,便独自骑马,开始沉默寡言,慕容姐弟原本生平头回见到浩瀚无边汪洋大海的兴奋劲头,都被附带着消磨殆尽,慕容桐皇还好,慕容梧竹性子柔弱,不擅长掩饰情绪,她与世子殿下相逢以来,对这位俊逸潇洒的公子哥好感异常,尤其是大雪坪一役后,正是世子殿下亲手替她们姐弟搬去心头大石,明眼人都确定只要世子玩笑一句以身相许,她估摸着也就羞赧地半推半就了。一路行来,总是偷偷摸摸掀开帘子,看那背影多于看海。世上伤病千百种,情伤病入膏肓,心病无药可就。慕容桐皇对此出奇没有任何斥责,颇有顺其自然的意思。
到了。
抬头可见武帝城巍峨外城墙。
骏马通灵,不需徐凤年勒绳,就自己停下马蹄。
这位北凉的世子殿下没有看那城墙,而是转头看着东海海面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