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笑道:“青城王认出本世子了?”
吴灵素笑道:“世子殿下英姿勃发,贫道一望便知。”
徐凤年得了便宜卖乖,试探性说道:“方才殿外一番打闹计较,青城王不要上心啊。”
吴灵素神采四溢,洒然道:“误会误会。”
徐凤年心中讶异,脸色不变道:“借宿一晚,会不会打扰青城王的清修?”
吴灵素摇头微笑道:“哪里,寒舍蓬荜生辉。”
徐凤年环视大殿,哈哈笑道:“好气派的寒舍。”
吴灵素对此一笑置之,转头说道:“吴士桢,还不见过世子殿下!”
脸色难看的吴士桢深深作揖道:“小道拜见世子殿下。”
徐凤年讥讽道:“当不起,驻鹤亭被你一拜,就拜出了一个玉霄剑阵,这会儿你又来这一套,是不是打算晚上偷偷摸摸来个神霄剑阵?”
吴士桢只是弯腰不起,看不清表情。
青城王吴灵素赶紧替儿子解围道:“殿下言重了,贫道这就带殿下去住处。”
青羊宫后堂为一大片江南院落式精致建筑,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雕刻无数的云龙玉免瑞兽祥禽,栩栩如生,小山楂看得目瞪口呆,大开眼界了。吴灵素领着徐凤年来到一座灵芝园,园东西各建廊房四间,园中有一口天井,井旁一株千年老桂,树姿婆娑。吴灵素见世子殿下这尊瘟神一脸满意,这才开口说道:“贫道这就去让人准备斋饭。”
徐凤年挥手道:“送完斋饭就别来烦了,只需明日下山前送来几本拿得出手的秘笈,本世子便不去记仇今日青羊宫的不长眼。”
姜泥看着那位青城王竟然依旧笑着离去,百思不得其解道:“这位青城山神仙不是可以引来天雷吗?怎么不劈死徐凤年?”
老剑神笑道:“这个青城王吴灵素就算了。齐玄帧还差不多,老夫与他有些交情,可惜这道士已经羽化登仙,否则到了龙虎山,老夫可以与他较量几招,你便可以看到天雷滚滚紫气东来的景象了。”
第七十六章 覆甲婢女
龙虎山齐玄帧,羽化登仙,紫气东来,这些个东西串联起来,院中吕杨舒三名王府鹰犬听在耳中,才是真正的天雷滚滚。
连魏叔阳都瞠目结舌,这位断臂老者剑术超一流,两剑轻松破穿符将红甲,的确很惊世骇俗,可不管剑术如何生猛霸道,四人眼中也仅是视作一品高手,境界不可求,但此类高人只要陪着世子殿下游历江湖,总能碰到几个。
但英才辈出的江湖百年,出了几个齐玄帧?以外姓力压天师府赵姓整整半甲子时光,龙虎山一千六百年来又有几人?羊皮裘老头儿自称能与齐仙人过招,甚至逼迫那位大真人紫气东来招天雷?
这牛皮是不是稍稍吹大了点?
没料到姜泥只是皱眉道:“你烦不烦?”
老剑神欲言又止,约莫是知道动嘴皮子说不来姜丫头的佩服,只得悻悻然作罢,与满腹狐疑的舒羞擦肩而过时,一巴掌闪电拍在她腰肢下那停翘臀-尖上,五指一捏,等舒羞回神,为老不尊的邋遢老头儿已经走远,五指悬空做那猥亵下流的抓捏动作,喃喃自语:“比起姓鱼的抱猫小娘子,大概要软一些,果然女子年轻才有本钱,后天保养再好,都要没了灵气,不过对于三十来岁的女人来说,这份手感算不错的了。徐凤年未免太小家子气了,不过就是那点大黄庭修为,就真傻乎乎去固精培元啦?欲求长生本就是错,这种愚笨求法更是错上加错。”
鱼幼薇对这老头儿的疯言疯语早就做到听而不闻,带着将这当作仙境的雀儿和小山楂两个孩子进入一间廊房。
徐凤年挑了一间最大的屋子,对姜泥勾了勾手,示意她可以读书挣钱了。
在书房中,青鸟铺好宣纸,笔墨伺候,徐凤年一边听读书声,一边继续低头勾勒符将红甲人的细节纹路,北凉军部有数座机构司,有许多技艺堪称鬼斧神工的机械土木高人,徐凤年惊艳于这符将红甲人异乎寻常的坚不可摧,准备回到北凉以后就将那具残破红色甲胄连同图纸一同秘密交给机构司,看能否仿制出几个傀儡玩偶,杨青风精于赶尸驱鬼招神,将来在这件事情上注定派得上用场,所以三人中反而是最不起眼的杨青风最死不得。
至于舒羞如今是否心中记恨世子殿下的无情,一贯刻薄炎凉的徐凤年会在意?
潦草吃过精美斋饭,徐凤年带着青鸟逛荡青羊宫,此宫祀奉道教始祖李老君,自然还有摆有雏形神霄派的几位雷部天君的神像,宫内最大的宝贝是《道德经》五千言珍贵木刻,只不过徐凤年对这玩意没兴趣,纵使吴灵素肯送,他都嫌累赘。
才刚在青城王手上兴起的青羊宫,到底是不如龙虎武当两大道统祖庭那般底蕴深厚,拿不出几件好东西,徐凤年没见到几个眼前一亮的女冠道姑,估计都被父子两人小心雪藏起来。
闲庭信步转悠了一圈的徐凤年笑道:“走,咱们那条铁索桥。”
出了青羊宫,越是临近青羊峰悬崖,越是感到劲风拂面,衣袖被吹得猎猎,徐凤年按刀而行,终于看到那座在山风中飘摇的铁索桥。望之缥缈,至于踏之能否屹然不动,徐凤年一点都不想尝试。
桥身仅由九根青瓷大碗口粗的铁链搭成,除去扶手四根铁链,地链才五根,显得格外狭窄险峻,每根铁链由一千多个熟铁锻造而成的铁环相扣,铁链上铺有木板,桥台分别是固定整座铁桥的地龙桩和卧龙钉,地龙桩据青城山史料记载重达两万斤, 生化魅影sodu铁桥两头矗立两座桥亭,青羊峰这边叫观音亭,那头叫听灯亭。徐凤年走入观音亭,笑道:“这亭子叫观音,观什么音?那边叫听灯,听什么灯?两个名字都取得莫名其妙。”
徐凤年望向对面山峰,遗憾道:“不下雨便瞧不见千灯万灯朝天庭的景象,唉。”
青鸟莞尔一笑,突然警觉转身,盯住一个缓步而来的魁梧身形。
如此高大健壮的女子不多见。她身穿一袭道袍,手捧白尾拂尘。比起青城王的道貌岸然,这位上了年纪的中年女冠长相凶神恶煞,脸上疤痕纵横,好在她穿了青羊宫神霄派道袍,否则青鸟都要误认为是山鬼魍魉。
徐凤年转头只看了一眼,便目光呆滞,痴痴起身。青鸟极少见到世子殿下流露出这种失魂落魄的神情,最近一次是那年老黄死于武帝城城头噩耗传来的正月,殿下才行过及冠礼,便在阁楼上温酒独饮。徐凤年头脑空白,望向眼前脸庞狰狞丑陋的高大道姑,没有丝毫面对青城王时的跋扈傲气,更没有英俊公子撞见山野丑妇的嘲讽与鄙夷,只有恍惚。那一年,刚授予大柱国称号的人屠隔天便再被封王,真正做到了一人之下的臣子极致,所以那一年青牛道上车马如龙,千乘万乘赴北凉,世子殿下才几岁大,刚刚跟着娘亲读书识字,调皮顽劣,喜穿素洁白衣的王妃似乎大病了一场,大病初愈便带着贴身女婢以及年幼儿子去青山秀水散心游玩,那名女婢偷偷追随着她离开那座埋了二十万柄剑的坟墓,悄悄追随着她去了贫瘠荒凉的辽东锦州,与徐家一同经历了壮怀激烈的春秋乱战,女婢终年脸上覆青铜面甲,在山上饮水时,摘下了面甲,无意中被小世子殿下看到,吓得哇哇大哭,从不打骂只会宠溺爱子的王妃下山后,竟然责罚小世子双手提两本厚重圣人典籍,在一面墙根下站立,不许吃饭。
重新覆上面甲的女婢偷偷带了食盒,去探望被罚站的小世子,却被双手发麻一肚子怨恨的小家伙踢了一脚,更惹得王妃真正生气起来,年幼世子只觉得委屈,觉得娘亲再也不心疼他了,独自哭得撕心裂肺。女婢默默跪于一旁,陪着面壁思过的小家伙从嚎啕大哭到沙哑抽泣再到无力哽咽,懵懂无知的世子双手失去知觉,又不知错在哪里,但娘亲说不许吃饭,他便不去吃饭,后来根本提不起书籍,便头顶着一本,嘴巴咬着一本,那模样,倔强得让人心酸。
后来昏厥过去,在床榻上醒来,娘亲坐在床头,与那年还只是个稚嫩孩童的世子说起了覆甲女婢的故事,小世子才知道这位不像女婢更新他姑姑的长辈,与娘亲一起长大,姑姑为了从一个很可怕的地方逃了出来,不惜与一个大恶人打斗了一场,面容被整整一十八剑慢慢毁去,娘亲说这他这个姑姑年轻时候,容颜英气,有无数剑道俊彦都死心塌地爱慕相思的,这些年行军打仗,这个姑姑更是负伤无数,便是赵长陵这些大英雄都佩服。后来,小世子便亲自去摘了一捧桑椹,递交给姑姑。
那一年,徐字王旗下,覆甲女婢单膝跪地,接过一捧桑椹,那孩子帮她擦去眼角泪水,柔声说道:“姑姑,别带面甲了,谁说你不好看,凤年就打他们的嘴巴!现在凤年还小,就算打不过,等有力气了,肯定要跟他们打架的!喏,这是我摘来的,姑姑不哭,吃桑椹。”
这一年青羊宫山巅观音亭,徐凤年走向那面恶至极的中年女冠,伸手擦去她满脸泪水,总也擦不干净,他便一直擦下去,哽咽着温柔道:“姑姑好看,姑姑不哭。”
第七十七章 先手五十
(今天只有一章。)
轻仇者寡恩,轻义者寡情,轻孝者最无情。世子殿下是何种人?北凉无数花魁说他多情,认可了金玉其外,士子书生众口一词说他无义,断定了败絮其中。徐凤年早就不去理会这些闲言闲语,此时只是陪着不再覆甲的赵玉台走入观音亭坐下,不知为何做了青城山女冠道姑的她身材要比徐凤年还要魁梧,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有些滑稽,像是世子殿下在小鸟依人,徐凤年无法掩饰的满心欢喜,望着赵姑姑。
覆甲女婢赵玉台,吴家剑冢上一代年轻剑冠的剑侍,剑侍便是年幼被挑选出来的外姓人,与主人一同长大,悉心栽培,一生一世为主人喂剑养剑直至最终葬剑的沉默角色,个个剑道造诣自小出众,甚至不是没有过二十岁前剑术一直超过剑主本人的强大剑侍。剑侍在主人成年以后,只负责砥砺剑心剑道,并不需要为主人赴死,甚至这还被吴家剑冢严令禁止,为的就是怕吴家剑士有恃便无恐,于上乘剑道修行无害无益。
吴六鼎一袭青衫仗剑南下,暗中注定会有一名影子剑侍追随。
吴家每一位年轻枯剑出山练剑,无一不是卓尔超群的天才,他们一旦离开剑冢,只有两种可能,做到了剑道第一人,荣归剑冢,或者死于修行路上,不得葬身剑冢,连佩剑都没有资格拿回家族,何地死,何地葬,剑侍终生守墓守剑。
徐凤年轻声问道:“姑姑,你怎么在青城山?”
一直在端详徐凤年面容的赵玉台并不隐瞒,柔声道:“奴婢摘了面甲后便扶植吴灵素做傀儡,大将军需要这青城山变作一座死山空城,隐匿驻扎不下六千人的甲士,以备后患,早年设想是若北凉铁骑兵败北莽,雍州不至于全部不战而溃,否则空有天险而不据守,再想夺回便难如登天了。也有一部分边境上大战正酣却被顾剑棠在背后捅刀的顾虑。只是这些年大将军铁甲兵锋独力抗衡北莽,一点不输,加上运筹帷幄千里之外的庙堂,并未被功高震主的帽子压垮,算是在北凉彻底站稳了脚跟,这青城山隐蔽驻兵的事情,就顺势放缓了一些,在雍州和朝廷眼皮底下遣将调兵,终究不是小事易事。奴婢这些年妄自揣测,若大将军在东边剑阁还有布置,那便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不管北凉三十万铁骑如何坍塌,这六千兵甲都可保世子殿下过剑阁入西域,王朝再约束不住世子殿下,起码徐家不会落得一个满门荒凉。”
徐凤年叹息道:“徐骁好大的布局。我这趟入青城山,做了细致的地理绘制,只是觉得此地是雍州战略中枢,没点兵士扼险据守有些可惜了这份地势。听姑姑这么一说,以徐骁的脾性,十有八九剑阁那边已经被他收买,埋下了死士死间。只不过我想朝廷那边说不定也有藏有暗棋暗桩无数,就看某天谁先发制人,再看谁妙手阴招更多,这些年李义山顶替赵长陵赵叔叔给徐骁做谋士,貌似有个听潮十局,不知道进行到第几局了。徐骁无奈的地方就在于太惹眼了,他不想造反,却有人做梦都想着他去造反,西垒壁一战亡西楚,听说许多老将都私下劝谏过徐骁,去顺势拿下整座天下。也对,领兵的谁不想当一个新王朝的开国功勋,出计划策的谋臣,谁不想做那帝师。只不过一场春秋无义战,百世豪阀逐渐凋零,徐骁是罪魁祸首,没了民心所向与士子附和,徐骁即便北上可以势如破竹,直捣龙庭,却哪里能坐稳皇帝宝座。”
穿越秘录《》
自称奴婢的赵玉台始终握着徐凤年的手,慈祥微笑道:“殿下很像小姐,长得像,做事也像。”
徐凤年摇了摇头。
赵玉台问道:“殿下当时怎么不用北凉轻骑杀破神霄剑阵?若是下令,这些悍卒对殿下便真有一些忠心了。”
徐凤年掏出那张从矛隼脚下获得的李义山特制宣纸,交给赵玉台,轻声道:“看到这个,我不敢胡来。离开北凉前,李义山说会有三个锦囊给我,这是第一个。我本想求着一起给我,李义山不肯,知道我是一转头就都要全部拆开的无赖性格。”
赵玉台看到一行字:遇王则停,能不杀则不杀。
心中了然的她笑着递还给徐凤年,徐凤年撕碎丢出,随风而逝。
徐凤年好奇问道:“姑姑,那吴六鼎是剑冢的这一辈剑冠?”
赵玉台平淡点头,并无异样。
徐凤年下意识握紧赵玉台的手,阴沉笑道:“那我有机会一定要会一会吴家剑冢的扛鼎翘楚,看他剑法到底配不配得上剑冠名号!”
赵玉台笑道:“殿下,你这些扈从中,要数那断臂老者最高深,是哪一位剑道老前辈?”
徐凤年轻声道:“被徐骁镇压在听潮亭下很多年的李淳罡,老一辈剑神,木马牛断了,我知道是他败给王仙芝,却不知怎么还断了一臂。”
赵玉台微微一笑,道:“原来是李老剑神啊,怪不得。小时候教小姐与奴婢习剑的老祖宗,便曾惨败给李淳罡,断剑不说,还毁了剑心,致使一生都无望陆地剑仙境界。这一百年来,李淳罡胜了一位剑魁,拿走一柄木马牛,后来邓太阿也胜了,却不屑在剑山上挑剑,吴家剑冢的颜面一扫而空。剑冠吴六鼎最后肯定是要与当代剑神邓太阿一战的,按照几封密信推断,吴六鼎目前是初入指玄境,离天象境界还有一段距离,只是吴家每一代最出类拔萃的剑士,从来不是按部就班层层晋升,都是千日止步,再来一个一日千里。天底下剑士都不如吴家人如此功底扎实。小姐当年便是如此,一剑在手,出冢前只是世俗一品,与上任剑魁立下生死战,却一举跳过了金刚指玄两大境界,直达天象!”
徐凤年望向山崖空谷,喃喃道:“姑姑,我就笨多了。”
赵玉台轻柔摇头道:“一般而言,三十岁进不了金刚境,一辈子都到不了指玄了,可剑九黄三十岁才刚刚不做那锻剑的铁匠,谁敢说他不是高手了?殿下,你有秘笈无数可供浏览,奴婢有个建议,可以考虑做那先手五十穷极机巧的天下无双,不必学一些高人弹指间破敌,更无须像曹官子那般越战至后头越善战的‘官子第一,收官无敌’。殿下记忆力无人可及,饱览群书不是难事,只需从千百本秘笈中每本拣选出最精髓的一招两式,如殿下这一身大黄庭修为一同逐渐化为己用,将先人精华杂糅融汇于一身,再去与人对敌,五十先手,招招如羚羊挂角不着痕迹,定能出人意料,防不胜防。”
徐凤年愣了一下,喃喃道:“似乎可行啊。”
赵玉台笑而不语。
徐凤年瞬间意气风发,眉心紫气淡然。
重逢两人相坐忘言。
徐凤年许久缓缓出声道:“不知道徐骁去京城这一路走得如何了?”
赵玉台沉声道:“打盹猛虎不睁眼,睁眼便杀人。”
第七十八章 大凉龙雀美人鼓
青羊宫内院私宅,青城王与儿子吴士桢相对而坐,武道修为平平,神仙气度却是可以媲美龙虎山天师的吴灵素双指捏着青瓷杯盖,轻缓扑散茶香。吴士桢无心喝茶,一脸愤懑。
吴灵素喝了口茶水,笑道:“恨上那个比你还傲气的世子殿下了?”
吴士桢咬牙道:“我只恨自己手无大权,不恨徐凤年,相反,我倒是佩服这个北凉王的儿子,哪里是无良的纨绔,分明是装蒜示弱的行家,凉雍泉三州都被他与人屠的演戏给蒙蔽了!”
吴灵素点头道:“这事儿你知我知就好,不要与人说起。看清这一点的自然早已看清,不需要我们去提醒。没有看清的都是些说不上话的局外人,你说了只是被当个笑话。我们父子既然形势比人低,那就得有低头的耐心,这不是孬,是识时务。士桢,为父创下神霄派,被龙虎武当几大祖庭视作天大的笑话,可几百年后谁抬头谁低头,嘿,谁敢说知道?粗略钻研龙虎武当初期的历史典故,便知道他们的祖师爷比我这青城王可要寒碜百倍,为父好歹被封王,独占了青城的洞天福地,但这份不小的家业,想要传承十代百世,与其它道教祖庭一争高下,还得看你能否率先担起重任,原本与你喝茶,只是怕你只顾着记恨徐凤年,误了我神霄派百年大计,想劝解一番,能否听进看我青羊宫的造化,现在看来,是为父多虑了,我儿果然是能成就大业的人。士桢,不妨与你实话,你若是格局仅限于一山一宫,我便打定主意不让你下山闯荡了,下了山,去了京城也是白费。”
吴士桢微笑道:“爹,这趟来便是想求你答应让士桢去京城。”
吴灵素低头喝茶,“如此甚好。”
吴士桢询问道:“那我们该如何与徐凤年交往?老死不相往来?如果不是,如何把握尺度?”
吴灵素抬头望向窗外似有暴雨的古怪天色,道:“不相往来?你错了,青羊宫若想壮大,便绕不过人屠身后的北凉三十万铁骑,为父送你一句话,如果徐凤年侥幸不死,真做了凉王,给他做狗都无妨。可若徐骁出了意外,或者是徐骁老死,这位世子殿下却没那个命,徐家到头来分崩离析,你大可以痛打落水狗。为父已经挑了几本珍贵秘笈,明天由你送去,到了京城,与那帮皇亲国戚们越是诉说世子殿下的跋扈损德,徐凤年越是高兴,咱们青羊宫与北凉王府这份香火情才算真正结实了。你真以为朝廷里那些使出吃奶尽头破口谩骂大柱国的文人士子,都是与北凉王为敌的清流忠臣?错了,真要私底下顺藤摸瓜下去,难保就是大柱国的门生故吏。只不过这档子在根子上就糜烂不堪的破事,没谁愿意计较。便是权柄在手的首辅张巨鹿,也顾不过来。这便是庙堂经纬的可笑可悲了,满朝文武几人忠几人奸,太平盛世里哪里分得清,唯有乱世里输了春秋大业的西楚东越这几个败亡邦国,才让世人看清了真面目。”
吴士桢轻声道:“父亲若是去参政,定能一手翻云一手覆雨,不比那张首辅差。”
吴灵素伸手点了点儿子,笑道:“忘了你这马屁功夫谁教你的?就无需用在为父身上了。到了京城,有的是你大展身手的机会。”
吴士桢望向窗外,轻声道:“说实话,真是嫉妒徐凤年,那被他带上山的一百北凉轻骑,明显要骁勇善战远胜雍州甲士,这才一百人,北凉号称铁骑三十万,如果要造反……”
吴灵素皱眉喝斥道:“噤声。”
吴士桢笑道:“随口说说,我知道轻重。”
————
当年北凉王妃身边的覆甲女婢,摘下面甲后出人意料做了女冠道姑,不光替青城王补全了《零宝经》,还创了名声显赫的神霄剑阵,婢女尚且如此,那亲临春秋国战的王妃当年又是何等风采?赵玉台轻声呢喃道:“来来来,试听谁在敲美人鼓,吴家有女穿缟素。来来来,试看谁是人间人屠,徐字王旗在逐鹿……世子殿下,这词曲都好,听闻二郡主当年在武当山上给真武大帝雕像刻下了发配三千里的字样,唯有这般女子,才能写出如此荡人心魄的北凉歌,可在奴婢看来,二郡主更像大将军,殿下 净化修仙《》才是像小姐。若是不学刀,而是学剑,就更好了,女婢在山上守墓十数年,就等这一天。奴婢守着大凉龙雀,总是不甘心。殿下,明日下山,把小姐当年让天下英雄低头的佩剑带走吧?在这儿,埋没了大凉龙雀!小姐对奴婢说过,以后殿下若是遇上了恰巧习剑的好女人,就当是一件聘礼。可惜小姐无法亲手交出……”
徐凤年轻声道:“好。我带走大凉龙雀。姑姑,可凤年不敢保证能遇到如娘亲一般的女子,指不定一辈子都送不出去。”
赵玉台伸手摸了摸世子殿下的下巴,当年那粉雕玉琢的小少爷,都有扎手的胡渣了,她的神情是发自肺腑的和蔼,哪里有半点面对吴灵素吴士桢父子时的桀骜粗野,她怔怔看着徐凤年,就像看着至亲的晚辈,孩子总算长大了,出息了,长辈自然满眼都是自豪和欣慰,赵玉台缓缓道:“无情人看似无情,反而最至情。哪家女子能被殿下喜欢相中,就是天大的福气。这点殿下与大将军一模一样,女婢只希望殿下早些遇到那个她,早些成家立业,相濡以沫,莫要去相忘于江湖庙堂。小姐说武道天道最后不过都是一个情字,人若无情,何来大道可言,逃不过竹篮打水捞月,因此道门才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说法,而佛门许多菩萨发宏愿,也是悲天悯人。殿下,相比你的胸有沟壑,女婢更欣喜殿下对老孟头小山楂这些无名小卒的念旧。”
徐凤年感慨道:“可这些赢不来北凉的军心。”
赵玉台积郁心胸十多年的郁气一扫而空,破天荒打趣玩笑道:“等殿下去了北凉边境,与大将军那样亲身征战,一切自然水到渠成。听说二郡主反感你练刀,殿下可要撑住,不能改变初衷,好男儿不能亲自提兵杀人,不像话。奴婢这辈子最大的指望便是等着看殿下提兵百万立马北莽,将那个王朝给荡平了。”
徐凤年做了个鬼脸,一脸为难道:“姑姑,踏平王朝这活儿忒技术了,再说万一成功,也没人肯给赏赐啊,说不定皇帝陛下就更惦念我们徐家的香火何时断去了。”
无意间提起这个,赵玉台一脸阴鸷戾气,语气却是平静,透着股与她剑术万分匹配的肃杀锐气,红着眼睛凄凉道:“天下初定,小姐怀上殿下刚六月,老皇帝一听经纬署相师说小姐有望生子,便迫不及待要卸磨杀驴,那一战,小姐瞒着大将军,独人独剑赴皇宫,面对那指玄境三人和天象境一人,虽然小姐功成而退,却落下了无法痊愈的病根,入北凉才几年安稳,便……”
徐凤年木然望向对面听灯亭,山巅没来由骤雨倾泻,暴雨过后,云雾缭绕,千灯万灯亮起,亭中徐凤年赵玉台与始终站在亭外的青鸟三人恍若置身于天庭仙境。
青城山中传来一阵野兽嘶吼声,鼓荡不绝于耳。
徐凤年讶异道:“姑姑,这是?”
赵玉台微笑道:“青城山中有一头活了几百年的异兽,名虎夔,幼年独角四脚,成年双角六足,遍体漆黑鳞甲,一旦发怒便通体赤红。这一头成年母虎夔原本只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蛰伏,但怀上了幼夔,胃口暴涨,近两年来便离青羊峰有些近,奴婢曾带剑前往一睹真容,虎夔凶悍无匹,尤其是怀孕在身,更是残暴凶狠,奴婢的青罡剑被它咬断,奈何不了它,它也奈何不了奴婢,几次交锋,都没有结果,后来奴婢便任由它在青羊峰附近徘徊觅食,根据古史记载,异兽虎夔怀胎需三年,分娩大概就在最近时分了。”
赵玉台听着连绵不绝的吼叫,咦了一声,疑惑道:“虎夔似乎遇见了旗鼓相当的对手,青城山还有能与它对敌的人或者兽?”
徐凤年一头雾水。
当晚,徐凤年回房后仍然听见两种截然不同的嘶吼声,直到深夜才淡去。
第二日,徐凤年下山,手中捧着一格红漆剑匣。
匣中有大凉龙雀。
青城王吴灵素亲自送行至驻鹤亭,吴士桢毕恭毕敬双手奉上秘笈三本。
钟楼内,站立着青城女冠赵玉台。
这位覆甲女婢很想知道以后谁会来为小姐最心疼的小凤年,去持那大凉龙雀剑,去敲那美人鼓。
第七十九章 右菩萨左金刚
遇王则停,能不杀则不杀。这是国士李义山送来的第一个锦囊。
徐凤年其实本就没有要与青羊宫你死我亡的念头,吴灵素被封为王,杀了他,别说是徐凤年这个世子殿下,便是徐骁都要被召唤入京,承担天子之怒,徐凤年自嘲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众人却不敢打。那么徐骁大概就是一头过街老虎,连喊打的好汉都少有。赵姑姑说猛虎打盹睁眼便杀人,可没了三十万北凉铁骑,徐凤年还是很担心徐骁会吃亏,尤其是在京师重地,四面楚歌八方树敌,徐骁顾得上?不仅顾剑棠这个旧怨无数的春秋名将在那里以逸待劳,还有入阁做相的张巨鹿,这位被政敌骂做乾纲独断的张首辅,更是与徐骁结下新仇在辽东风雷,旧恨则是恩师周太傅因徐大柱国抑郁而终,满朝文武,那些个与先前几大高门豪阀有各种联姻的权贵,哪一个在家中没有听烦了亲戚的叫苦叫冤?
一头没了爪牙的年迈老虎,单独入了牢笼,还能杀人?
徐凤年将藏有大凉龙雀剑的红匣交由青鸟,与三本青羊宫珍贵秘笈一齐放入车厢,坐于马上,回望了几眼青羊峰山巅道观飞檐的景象,面无表情,对与雀儿离别在即恋恋不舍的鱼幼薇说道:“送雀儿小山楂回去后,你就别再骑马了,去车上呆着。”
鱼幼薇神不守舍,一脸乞求,看了看天真烂漫的雀儿,再望着世子殿下,徐凤年只是铁石心肠地摇了摇头。
离了青羊峰,徐凤年让小山楂去吕钱塘马上,雀儿坐上舒羞的马背,牵马而行的徐凤年抬头看着两个眼角湿润的孩子,微笑道:“我就不送你们了,代我跟老孟头刘芦苇杆子孔跛子这些老家伙告别一声,我与青羊宫这些神仙说过,你们揭不开锅的时候,可以与他们赊账,都记在我头上便是。不过别成天大鱼大肉,小心我不替你们还账。到时候雀儿被掳去当道姑,我可是不管的。”
雀儿哭了起来。徐凤年走近几步,看见少女手中紧紧攥着一片树叶,约莫是本想将那首小谣谚吹哨子给他听的,徐凤年笑而不语,用手指翘起鼻子,朝她做了个不符世子勋贵身份的猪头鬼脸,引来小妮子破涕为笑。
抱着雀儿的舒羞一时间神情古怪。
小山楂更男子气概一些,转头揉了揉眼睛,挤出笑脸道:“徐凤年,记得早点回来看我们啊,要不然雀儿以后被哪位年轻书生拐骗了去,我可不拦着。”
徐凤年拿绣冬刀鞘敲了敲少年脑袋,“不许乌鸦嘴。”
徐凤年敲完了小山楂,稍稍用力敲在骏马身上,吕钱塘舒羞见机趁势夹了夹马腹,两马四人入了一条密林小道,传来雀儿送别的悠扬哨音,青鸟微笑闭眼,她知道这是世子殿下最拿手的《春神谣》。
徐凤年望着背影,将坐骑交给杨青风驱使,独自坐入一辆跟青羊宫要来的宽敞马车,盘膝而坐,以武当玉柱玄妙口诀,糅合四千言《参同契》,轻缓吐纳,气机遍布全身窍穴。外静内动,一刻不停歇。天下武学都是逆水行舟的苦命行当,以北凉王府做例,有一座宝山武库,可徐凤年决心练刀以前,看了那么多上乘秘笈,就用眼睛看出一个高手来了?若是这样的一件轻松美事,皇宫大内还不皇子个个高手多如狗?
不愿去与老剑神同乘一车的鱼幼薇进了车厢,恰巧看到徐凤年导气与手心,以温热双掌掩耳,手指并拢贴在枕部,食指叠于中指上,食指着力下滑弹击枕部,发出鼓鸣声响,鱼幼薇好奇记下击弹次数,是二十四次。本来打算进行完这黄庭“鸣天鼓”后去叩齿三十六的徐凤年睁开眼睛,略微不悦望向鱼幼薇,后者委屈说道:“你不让我骑马,我只好上来。”
徐凤年想到她不愿跟李老头儿相处,便不多说,重新闭目凝神,叩齿咽津静心,将大美人鱼幼薇晾在一边不理不睬。习惯了冷落的鱼幼薇倒是无所谓,兴致勃勃观察徐凤年的呼吸吐纳,看久了,她便看出一些名堂,眉心由深红入淡紫的徐凤年口吐气鼻吸气,只见他纳气有一吐气有六,鱼幼薇听不到每次气息出入有声响,却可看到他身体四周仿佛有游风习习,鱼幼薇甚至可以感受到一阵清凉沁入自己肌肤,真是神奇。
徐凤年足足静坐了一个时辰,才睁眼握刀,绣冬春雷微颤不止。看到鱼幼薇瞪大眼睛,徐凤年笑道:“别看了,如果不是你打扰,我能跟老道高僧一般打坐入定一整天。”
鱼幼薇柔声道:“那我去骑马,不耽误世子殿下练功。”
徐凤年哑然失笑,摇头道:“别骑了,再骑马小心你的屁股蛋再不能羊脂美玉,以后我若是想老汉推车,一看到你那儿粗糙肯定就没了兴致。”
鱼幼薇愤然起身,弯腰准备去骑马,最好把屁股蛋骑没了才罢休。
徐凤年不急不慢笑道:“别急着下车,我独自吐纳也无趣,不妨跟你说点这气海导引的诀窍,你若是无事可做闲着无聊,可以学一学,长生不朽是骗人的,但延年益寿肯定不假。武当山这门吐纳的心法,别看口诀朴素,其实大有妙处,是那道门大黄庭修行的地基,融合了古代方士的修昆仑法五宜六法,武当玉柱的却病延年十六句,以及年轻师叔祖洪洗 我的冷酷王子0象瞎琢磨出来的黄庭莲花真经导引术。魏爷爷手中有一本与古书同名却不同道的《参同契》,魏爷爷身为九斗米老真人,也说此书一出龙虎服输。来,我先教你一段口诀,好让你避免风寒邪气侵袭胸口,要知道五脏六腑中,心是君主之官,肺乃相辅之官,可见胸部何等重要,这口诀还要配合十指揉捏,你若顾不过来,我可以帮你。”
鱼幼薇一开始听得入神,可等到才说了几句正经言语的徐凤年露出狐狸尾巴,有些无奈,但终究没有掀开帘子下车,坐在角落,撇开话题轻声问道:“为什么不带上雀儿小山楂?你忍心他们跟老孟头一样做山贼草寇?”
徐凤年反问道:“不好吗?”
鱼幼薇恼怒道:“徐凤年,你是谁?!你是北凉王嫡长子,是大柱国最宠溺的儿子,你明明可以给两个孩子一份锦绣前程,这种举手之劳对你而言很难吗?你连孩子们眼中的青羊宫神仙都敢杀,为何临到头却如此吝啬?!”
徐凤年按刀而坐,手指轻弹叠于上边的绣冬刀鞘,不动声色,像是觉得鱼幼薇不可理喻,连解释辩驳都懒得。
鱼幼薇涨红了脸,眼神悲凉。
徐凤年还是反问:“你认为两个孩子被我带下山了,比商贾豪富人家的子女更加衣食无忧,就是幸运?不做终日担心米盐却起码可以性命无忧的蟊贼,去做什么?整天跟我一样养鹰斗狗,或者说做点小本买卖,再被北凉王府的仇家盯上,不知哪天便暴毙?鱼幼薇,知道你们这些士族出身的家伙,最让我生厌的地方在哪里吗,正是你们自以为是的忧国忧民都会带着一股书生意气,看似一往无前,问心无愧,可曾问过平民百姓,他们到底需要什么?那场春秋国战,是徐骁挑起的硝烟吗?上阴学宫饱读诗书的纵横家,个个觉得心系天下,要匡扶王道正统,以一国作棋子,到头来死了数百万人,甲士百万,百姓更是数倍,而上阴学宫死了几个?即便你听说了一些书生忠臣投湖跳崖,以死明志,史书上却留下了他们的名字,千古流芳,可如老孟头这些微不足道的百姓,谁会记得他们的死活?你那身为上阴学宫稷下学士的父亲悲愤作亡国哀诗,说那大凰城上竖降旗,举国无一是男儿。要我来说,什么春秋哀诗榜首,根本就是一堆屁话,什么都是假的,各国皇族死绝是应该,可那些听不到的百姓哭嚎,才是真正的哀诗。你当年与父亲一同被逃难流民裹挟,想必是听到了?可曾记得?我二姐作北凉歌,哪里是在夸徐骁英勇善战?贫寒北凉参差百万户,几人铁衣裹枯骨?这是在骂徐骁!试问帝王将相几抔土?这可是在学你父亲这帮文人士子在歌功颂德?鱼幼薇,知道我为何不杀你吗?我便是要你好好睁大眼睛看着,不光要带你去看江湖,什么才是真正的活着,以后还要带你去北凉边境去看铁甲听铁蹄,让你知道什么才是战争。”
徐凤年顿了顿,平静笑道:“当然,不杀你,还是想欺负你。”
鱼幼薇默不作声。
徐凤年继续吐纳,这门武当倾囊相授的心法异于古人导引,经过魏叔阳考证后有诸多修改,将一般吐纳的心“呼”为呵,肝“呵”为嘘,改脾“唏”为呼,并且增胆为“嘻”,引气时默念,大有裨益。寻常武者练拳时大声呼喝,并非简单以壮声势,而是配合内功心法的气机导引,在瞬间爆发出来,只是大多不得要领,做不到匀细绵长行缓圆活,一呼一吸契合天道,当初徐凤年与白发老魁一起上武当,骑牛的在山顶罡风吹拂中一摇一摆只是不倒,年轻师叔祖的模样看似滑稽可笑,摇坠之间,其实妙不可言。武当以外都不信这个捧黄庭的年轻道士可以为玄武扛鼎,徐凤年却是逐渐相信骑牛的说不定真是齐玄帧那种百年一遇的道门仙人。
只不过再神仙,不下山,都是白搭。
龙虎山这几十年的香火兴旺,还是靠那位为老皇帝延命的天师,而不是法力通玄的齐玄帧。
中午在朝阳峰山脚吃了顿野味,鱼幼薇并没下车,徐凤年不奢望这只西楚小猫能被一番混话就给驯服,家仇国恨,累加在一起,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两人,哪里会是徐凤年三言两语就可化解,何况他也不想着鱼幼薇去做逆来顺受的侍妾,没了野性灵气,就不好玩了。徐凤年刚要去姜泥所在的车厢听书,却听到头顶山林传来一阵炸雷嚎叫,似是蛮荒巨兽临死的吼叫,震得众人一阵头皮发麻,徐凤年对吕杨舒三人吩咐道:“吕钱塘杨青风你们随我上山,舒羞,你去喊上宁峨眉,记得跟上我们,这头在青城山做王两三百年的异兽,不好对付。”
徐凤年掠入山林,身形矫健如山兔。每次脚尖轻轻着地,不见如何发力便可掠出数丈距离,身后吕钱塘和杨青风面面相觑,心生震骇,这可不是普通武夫能做出的壮举。
当舒羞和大戟宁峨眉见到世子殿下,却看到诡谲一幕,这一片山林古木悉数折断,鲜血满地,世子殿下脚下是一头不曾见过的巨大野兽,一身锋芒甲刺,已是死亡,肤色由红转黑,腹部被剖开,而一身血迹的世子殿下正低头望着怀中两只才刚刚投胎睁眼的幼兽,一手捧着一头,笑眯眯道:“你们一个叫金刚一个叫菩萨好了。”
第八十章 知道
徐凤年当时火急火燎赶到这成年雌夔葬身处,便是这头青城异兽奄奄一息的凄惨场景,它加上尾巴长达两丈,重量估计最少都有五百斤,这头在山林中无敌的庞然大物的身躯竟是满身伤痕,地上皆是折断的鳞甲,六足被利器削去了两足,可以得知先前一场大战何等惨烈。徐凤年只见它身受致命重创,却并不瞑目,一时不解。
杨青风是驭兽的行家,不顾规矩地冲刺上前,在虎夔身前跪下,双手抚摸在异兽腹部,徐凤年这才注意到这头将死虎夔的腹部鼓动,杨青风一脸震惊解释说腹中有幼兽即将诞生,破腹以后是死是活得看天命。
徐凤年二话不说便将短刀春雷交给杨青风,以春雷刀锋竭力滑开坚硬如铁的巨兽肚皮,那头只剩几息生命的雌夔却仍然艰辛扭头,望向腹部,似乎想要亲眼看到幼儿出世才肯合眼,杨青风从鲜血窟窿里接连捞出两头小兽,一雌一雄,先雌后雄,那便是姐弟了。
徐凤年蹲在地上接过两只小巧玲珑的猩红幼崽,挪了挪,抱到异兽眼前,似乎要让它亲眼见到幼儿活着,那头气息渐弱的成年母夔终于缓缓闭眼。
一头汗水的杨青风双手沾着母夔鲜血,无比兴奋道:“它们睁眼初见是谁,幼兽便会认谁做父母,机会稍纵即逝,殿下切莫马虎。何时睁眼,小的也不敢断言。恳请殿下等到它们初次张目再松手,这等千载难逢的天道机遇,实在是万金难买!小的若没有猜错,异兽名虎夔,一般都是居于地底黄泉的雄夔每隔五百年破土而出,与母虎交-媾而生,史载虎夔虽有雄雌,却往往无法生育,遇水不溺如龙,入山则称王称霸,独活五百年便死。这头虎夔,奇怪了。世子殿下,得之天命啊!”
那对虎夔幼崽开始挣扎扭打,带出母腹的一身鳞甲划伤了徐凤年双手,杨青风神情紧张,提醒这是幼崽张目睁眼的征兆,可重要关头,徐凤年却捧着一对才出生便要孤苦伶仃的幼崽坐在地上,将姐弟幼崽的脑袋对向母夔,幼小崽儿第一眼便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母夔,十分呆滞,徐凤年双手伤口乱如麻,不可避免地涂抹在它们身上,姐弟幼崽转身抬头,痴痴望着徐凤年,约莫是那头母夔违逆了天命,遭了天谴,己身毙命不说,两头幼崽也并赵玉台所说带有一根夔角,徐凤年与它们对视,轻声笑道:“小家伙们,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你们娘亲,可别忘了。至于我,不是你们的爹,千真万确,不骗你们!”
手中赤霞大剑驻地的吕钱塘听着世子殿下一本正经的言语,忍住笑意。这位世子殿下,总是城府阴沉,可的确有些时候还是让人讨厌不起来。
杨青风则十分懊恼,幼年异兽睁眼初见仅是死亡的虎夔,而非世子殿下,这等让异兽顺从的罕见天命只比各个王朝太祖皇袍加身只差一线,世子殿下怎么就白白送出去了?!只不过当心如刀绞的杨青风看到幼崽伸舌头舔了舔徐凤年掌心鲜血,然后两颗小脑袋心有灵犀般齐齐依偎摩挲着世子殿下的手臂,杨青风这才如释重负,心情略微好受一点。徐凤年站起身给它们取名一个菩萨一个金刚,便是舒羞和宁峨眉凑巧撞见的一幕。
徐凤年手中幼崽开始扭动身躯,心情惬意的杨青风笑道:“虎夔幼崽比马驹要强壮无数,这会儿大抵可以行走了,殿下可以替它们寻一处水源,清洗一阵,古书上说幼年虎夔需要遇水才灵,方才殿下跃过那条小溪,便不错。水浅,不至于让它们潜水溜走,若是换成江河或者深潭,有些棘手。”
徐凤年点了点头,说道:“吕钱塘,你和宁将军一起埋葬了这头母夔。”
杨青风震惊道:“殿下,虎夔鳞甲如果做成了甲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比之那符将红甲半点不差!”
徐凤年眯眼斜瞥了一下忠心耿耿的杨青风,没有说话。杨青风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徐凤年捧着它们掠至溪畔,将它们放入溪水,两头幼崽没入清澈溪水,在水底如履平地,游玩嬉戏,扑腾出水花无数,离溪畔稍远了,那只体型稍小的姐姐金刚似乎瞧不见徐凤年,张嘴咬了一下弟弟,两头幼崽便浮出水面四足划动,朝坐在岸边的徐凤年冲过去,最后它们更是几乎踏波而行,跃入世子殿下怀中,蛮劲可怕,徐凤年差点后仰倒地,胸口一阵酸痛,也不在乎,不顾这对幼崽天生披甲刺,伸手摸了摸与他关系亲昵的两个淘气家伙,徐凤年笑脸灿烂。
大戟宁峨眉不明就里,只觉得 仙王全文阅读那对幼兽长相奇特,不似凡物。
舒羞小声询问身边杨青风:“姓杨的,这对幼崽叫什么?”
杨青风无动于衷,跟木头一般杵在那里。
舒羞妩媚撇嘴道:“小气。”
杨青风只是望向坐在溪畔陪幼夔戏耍的世子殿下背影,想不明白为何白白浪费了全身上下里外都是宝贝的母夔尸体。
舒羞下意识呢喃道:“这个世子殿下,总觉得他对一些不起眼的人和物,要更友善。对我们几个,甚至不如他的坐骑。”
听进耳朵的杨青风冷笑道:“那只是对你而言吧。”
舒羞想起世子殿下对自己喊舒大娘,还有破旧道观和青羊宫里世子殿下口口声声要送出去,恼火得要杀人,只是心中激愤闷懑,脸上却娇媚如花,笑里藏刀道:“也不知道是谁刚才被世子殿下一个眼神便吓得三腿发软。”
杨青风双手雪白十指交叉在胸口。
舒羞讥笑道:“杨青风,你有本事动手,姐姐保证不还手,任你宰割。”
杨青风有怒气,却不动手,只是语调平淡道:“姐姐?难怪世子殿下要称呼你舒大娘。舒大娘都这个岁数了,杨青风可没兴趣宰割,想必是眼光挑剔的世子殿下更是如此。”
舒羞生气时总是能够让人不看怒容,而是去先见到胸脯微颤的风景。
幼夔已能踉跄行走,虽围绕着徐凤年奔跑过快时会跌倒,但哪怕摔得尘土飞扬,依然安然无恙,摇晃着起身照旧活泼好动。徐凤年看到宁峨眉和吕钱塘走来,便站起身,带着跟在他屁股后头玩耍打闹的姐弟幼夔走回车队,坐在青鸟身边的姜泥看到这对活蹦乱跳的小家伙,愣了愣,老剑神听闻幼夔喧闹声音,掀起帘子,看了一眼,讶异道:“灵气之盛,可以并肩当年齐玄帧座下听他讲经说法十几年的黑虎了。”
徐凤年提着幼夔脖子钻入车厢,没有看到鱼幼薇,想必是不想看到自己,便跑去姜泥李老头那边生闷气了,也好,徐凤年摘下绣冬春雷双刀,盘膝坐下,两头幼夔用小脑袋拱他的小腿,徐凤年拍了两下,等它们纳闷着抬头,徐凤年分别指了指两个小家伙,笑道:“你叫菩萨,是姐姐。你叫金刚,是弟弟。再说明一下,我叫徐凤年,不是你们爹。好了,我要修习大黄庭,你们别捣乱,否则把你们吊起来打。”
说来奇怪,本来不停闹腾的幼夔在徐凤年坐定修行后,便安静下来,蜷缩在徐凤年脚下,纹丝不动,晚出生一步便只能做弟弟的雄虎夔若是动弹一下,便被体型其实输给它的姐姐咬上一口,它也不敢还嘴。
修习忌讳分心,可不知为何,徐凤年想着这对姐弟幼夔以至于嘴角翘起,并无可以专心一致吐纳,体内气机流转却是比之往常还要流畅。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当初在山上瀑布后骑牛的一番话,“太上忘情,非是无情,忘情是寂静不动情,好似遗忘,若是记起,便是至情。正所谓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一言,道可道非常道,偶而知道,欲言又止,才算知道。”
徐凤年睁开眼睛,笑骂道:“什么玄空大道,总喜欢说得模棱两可莫名其妙,骑牛的,你若真是真武大帝降世,有本事就下武当上龙虎,这个要是太难为你了,那就给我滚去江南!”
徐凤年收敛了笑意,喃喃自语道:“见一个女人,比成为那肩扛两道的天下第一都要难吗?”
两大祖庭南北相望。
六百年前,龙虎大兴,武当山几乎香火凋敝殆尽,大半道士逃下山。三百年前,武当反过来力压龙虎,龙虎低头低到不能再低。如今百年,王朝一再抬高龙虎,武当一代不如一代,连王重楼在内的历任掌教都不曾一次进京面圣。
下一百年?
少有人真的认为玄武当兴五百年。
这场暗斗了整整千年的南北之争,是骑牛的以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个啥东西的天道胜出,还是那个号称龙虎山上悟性第一,武道精进第一,以至于此生有望修为并肩齐玄帧的齐姓小天师?
徐凤年实在是不明白洪洗象的道。
比较斗赢了四大天师压顶代代英才辈出的龙虎山,难道不是下山下江南更容易一些?
徐凤年低头苦涩道:“你这可知不可说的道,我这辈子算是不会知道了。你不说,你不做,我大姐怎么知道?光躲在武当山上骑牛,知道你大爷啊!”
第八十一章 一步入天象
武当山掌教王重楼仙逝于小莲花峰。
随着这个消息从北凉向东西南蔓延开去,天下道门轰动。不是说一指断沧澜吗?不是说才修成了大黄庭吗?怎么说登仙就登仙了?要知道此登仙非龙虎山的证道登仙,而是死了,与凡夫俗子一般病死老死,武当山对此更是并未丝毫遮掩,与此同时,世人得知王重楼逝世后,掌教武当山的并非山上德高望重仅次于王重楼的陈繇,不是最年长的丹鼎大家宋知命,也不是剑术超群的哑巴王小屏,而是不到三十岁的武当年轻师叔祖洪洗象,洪洗象是谁?连许多北凉香客都不知姓名,耳目灵敏的,最多只知这位被王掌教器重的小师弟无甚野心,只是做些骑牛散心、注疏经义、筑炉炼丹的琐碎事情,偶有士子文豪登山作赋,达官显贵上山烧香,都见不到这个年轻道士的身影。
小莲花峰上龟驼碑,一位在这座峰上长大的青年俊雅道士换了一身装束,云履白袜,以一根尾端刻有太极图案的紫檀木道簪别起发髻,身上宽博长袖的道袍异常崭新尊贵,有两条剑形长带缝于道袍纽扣部位,名莲花慧剑,这是武当特有的装饰,六百年前大真人吕洞玄骑鹤上武当,以仙剑大道创武当两束道袍慧剑,寓意断烦恼斩尘根。对武当而言,在剑道天道俱是天下第一人的吕祖师爷羽化飞升之后,便开始一代不如一代,尤其是近百年,再无巍巍祖庭气象。
年轻道士轻轻跃上龟驼碑,望向被云雾缭绕的上山神道阶梯,小时候上山,那时候他面黄肌瘦,脚力孱弱,武当漫天鹅毛大雪,石阶堆满了厚厚积雪,道士们根本来不及扫雪,于是他便被年迈师父背着,据说大师兄在玄武当兴那块牌坊下等了一天一夜,上山的时候他偷望了几眼大师兄,每次大师兄都会笑脸相迎,像富裕街坊家里一座刚好暖和却不烫手的火炉,他清晰记得那会儿大师兄才只是两鬓霜白,等他长大,便悄然与师父一般满头银霜了。大师兄的确不太像是个武当掌教,劈柴烧火腌菜做饭盖房扫雪,样样去做,他的好脾气,都是从大师兄那里学来的,所以大师兄说他是武当未来百年的希望,他虽然胆小怕事,可终究没有逃避,与二师兄陈繇习道德戒律,与三师兄宋知命请教丹鼎学说,与四师兄一同研究玉柱心法,看五师兄练剑,至于天道是何物,师兄们皓首穷经都没得出个所以然,所以他不着急,一直觉得只要在山上呆着,总有一天会悟透。十四岁时骑牛,遇见了那一袭红衣,念念不忘,耽误了功课,大师兄并未责骂,后来再见她时,她说要去江南,再不相见了,他壮了胆子跟大师兄说要下山,大师兄问他还回不回来了,他没说,他从不说谎。可大师兄依然不生气,只是说小师弟等会儿,等大师兄修成了大黄庭,你便下山去好了,当年师父要你做天下第一才准下山,是骗你的。这么大年纪的小伙子了,总待在山上跟一帮糟老头厮混,的确不像话呀。后来他便耐着性子等到了大师兄修成大黄庭,只是出关时,他自己却退缩了,次次走到玄武当兴的牌坊,抬头望着吕洞玄以剑写就的四个大字,都默默转身上山。最后大师兄舍了一身大黄庭,自知将死,在小莲花峰山崖边上,揉着他的脑袋,笑着说掌教由二师弟来做好了,你下山去,不去大师兄就踢你下去,玄武当兴什么的,顺其自然便很好,哪有让你扛这个担子的破道理,大师兄临死才想明白一个道理,天高不算高,人心比天高。道大不算大,人情比道大。我辈修道无非修心。
二师兄陈繇不知何时来到峰顶,轻声笑道:“掌教,以后再看禁书,就正大光明一些。”
站在龟驼碑上的新任武当掌教回头,蹲下身,苦着脸问道:“二师兄,大师兄本意 秋水长空帖吧是让你做掌教的,你恼不恼我?”
老道人陈繇哈哈笑道:“让我来做武当掌教?亏大师兄想得出来!明摆着打架打不过龙虎山四位天师,吵架更是吵不过那个白莲先生,这不给武当丢脸吗?别说我,你去问问宋知命俞兴瑞,谁乐意做掌教?若是跟五师弟说这个,看你的小王师兄不拿剑砍你!”
蹲在石碑上的小师弟揉了揉脸颊,叹气道:“二师兄,打架吵架,我好像也不太在行。”
一向不苟言笑的陈繇开怀打趣道:“师父当年说过,我们五个加起来都不顶你一个。再说了,咱们武当也没想着要跟人打闹,一朝国师也好,羽衣卿相也罢,武当自立祖庭以来,便对这个不感兴趣,千年来,龙虎山削尖了脑袋要去京城,咱们可是次次拒绝入京。祖师爷吕洞玄早就把话说明白了,天地间俗气阴气最重地,都是皇宫,去不得去不得。虽说如今山上香火可怜,可总饿不死谁,山清水秀,人人相亲,那些个小道童见着你这位师叔祖,有些甚至得喊你太师叔祖,可他们何时是在怕你?只是敬你而已,谁不乐意帮着你放牛?这搁在龙虎山,可见不着。那边天师府是天师府,龙虎山是龙虎山,泾渭分明,不如我们武当山和气。大师兄私下说山下的道理是和气生财,山上嘛,和气生道。我觉得大师兄修为高是高,可道理打小便总是说不过我,但这句话,我觉得在理。”
年轻掌教担心道:“不知道下山游历的小王师兄的剑道如何了?可别真去了吴家剑冢或者龙虎山打打杀杀,唉,小王师兄的剑,过于不求剑招而求神意了。”
陈繇宽慰道:“五师弟剑道天赋造诣都是山上第一,救人比不得大师兄,伤敌却要比大师兄还厉害,临行前你又给了他《参同契》,相信五师弟只要肯花点心思由道转术,大有裨益。”
再不宜被武当山小辈道士称作师叔祖的洪洗象尴尬道:“我那本《参同契》是瞎写出来的,”
这一刻,山中暮鼓响起,雾霭灵犀般散去,大小莲花峰风景尽收眼底。
洪洗象站起身,眺望而去,怔怔出神。
陈繇微笑道:“喊你掌教又何妨,喊你便不是我们的小师弟了?大师兄去世又何妨,武当山便要塌了?玄武当兴五百年兴不起又何妨,你便不是洪洗象了?师父当年带你上山,自然存了由你担起兴盛武当的念头,可更多只是希望你能逍遥自在,大师兄更是如此,小师弟这些年倒骑青牛,牛角挂书,神仙一般无忧无虑,我们这帮老家伙看着羡慕呐。一日一卦,次次愁眉苦脸,我们偷偷看着也欢喜。因此下山不下山,我们都不在乎。”
陈繇的规矩,宋知命的丹鼎,俞兴瑞的玉柱,王小屏的剑意。还有大师兄的习武更修道。
过了玄武当兴牌坊,山上人人相亲。
这便是洪洗象的家。
骑牛看书读书,炼丹只是解乏,八步赶蝉只为那一张蜘蛛网。山巅随罡风而动,只是想看清山外的风光。与黄鹤喂食说话,只是觉得好玩。
这就是是他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