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时,一名男子奔了出来,怒道:“别让这种奸滑之徒拖延时光,他再不动手,咱们一刀杀了他徒儿!”说话之人神态愤然,胸口又扎着绷带,正是前些日子给青衣秀士打伤的宋德光。他心怀不忿,一心只想杀害九华山师徒,此刻见了良机,便自出面吆喝煽动。两旁众人闻言起哄,叫道:“是啊!少看他玩把戏,快快杀了他!杀了他!”
艳婷听了雷动一般的巨响,心下只感害怕,泪水滚来滚去,几要坠下。但她生性坚毅,当此逆境,只是拼命强忍泪珠,绝不在敌人面前示弱。
正忍耐间,忽听身边一个声音道:“别怕,有我在这儿,没人敢动你的。”
这人说话声音十分稚气,恰从艳婷背后传来。他弯下腰身,侧面望着艳婷,看他油头粉面,打扮得十分入时,正是先前在山上给师父擒住的那名少年。不过这祝康来头不小,祖母正是祝家庄的宗主,说来也算半个主人,若想保住艳婷的性命,倒不是没有可能。
祝康笑了笑,眼看艳婷脸颊羞红如火,一时心中动情,竟尔低下头去,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
艳婷给他亲吻,登时尖叫一声,把身子缩了缩,祝康见她害怕,伸手便搂住了肩头,笑道:“你别怕我,我不会害你的。”
若非师门大祸,艳婷好好一个名门正派的首徒,哪会给人擒在这里,动弹不得?艳婷泪水盈眶,只把手中一块令牌牢牢握住。那令牌镶着“兵部职方司”五字,正是杨肃观在长洲土地庙送给她的。她全身颤抖,上下排牙齿含在舌头上,一会儿倘有人过来侵犯身子,她便要当场嚼舌自尽,绝不苟活在人世间。
※※※
徒儿连番受辱,说来是九华山的奇耻大辱,只是青衣秀士脸戴面具,旁人自也瞧不出他是惊是怒,过了良久,忽听青衣秀士一声清啸,霎时提起真气,便往天塔顶端飘去。
天塔比人还高,若想放落骨牌,便须纵跃跳起,只见青衣秀士足不沾地,彷佛盘天神龙,越飞越高,他在半空旋转一圈,终于把骨牌放在天塔之上,这才落了下来。眼看青衣秀士滞空如此之久,真如长翅一般,正教中人目瞪口呆之余,竟连赞叹也忘了发出。严松自也惊诧难言,心道:“这人轻功天下第一的传闻,果然无虚。我可要处于下风了。”
正诧异间,忽见青衣秀士上前一步,拱手道:“严掌门,承让了。”
场内众人闻言,无不“咦”了一声,同声道:“你说什么?”青衣秀士拱手依旧,却不言语。严松皱眉道:“青衣掌门,天塔虽高,却不能拿严某奈何。你可别小觑峨眉。”青衣秀士摇头道:“严掌门莫要动气,还请下场吧。”
严松冷笑一声,更不打话,便走到牌塔之旁,严松身形高瘦过人,玩这“通天塔”时大占居高临下的便宜。只是此刻牌塔已高,若想提起脚跟放落骨牌,不免有些为难。他哼了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往地下用力一掼,跟着飞身站上剑柄,他身高八尺三寸,剑长四尺,便又高过了天塔,当下提起骨牌,又要往上安置。
剑刃柔软,剑柄仅寸方大小,严松却能站立其上,这下轻身功夫一露,众人都是暗暗颔首,只是先前他们见识过青衣秀士的腾空神技,此刻再见严松的轻功,却也觉得不过尔尔。众人之中,只有峨眉男女弟子大声赞叹,在那儿稀稀落落地叫好。严松脸上一红,心道:“这青衣秀士好生猖狂,一会儿定要让他心服口服,否则峨眉的脸面往哪儿放去?”
当年严松学这“通天塔”,本意只在煎熬耐心、锻炼柔劲,哪知越玩越觉奥妙无穷,待得后来苦心钻研,更觉当世无敌手,岂知今日与人同台较量,竟有人敢轻视自己。严松自知若要败了,日后武林地位必定一落千丈,想到江充对他的期待,更是满心激昂。
他站在剑柄之上,身子已高过天塔,正想拿出阴招对付,莫名之间,心中震惊万分,竟从剑柄上摔了下来。峨眉弟子大惊失色,纷纷奔出,问道:“师父怎么了?”
严松全身颤动,已是心如死灰,他向青衣秀士拱了拱手,道:“青衣掌门,在下技不如人,甘败下风。”众人大惊失色,严松自始至终谈笑自若,彷佛通天塔已在他股掌间,这下怎么忽尔认输?莫非塔顶有什么机关不成?
点苍掌门海川子快步抢上,急急喊道:“严掌门,这通天塔不是你的看门绝活吗?你怎能莫名其妙地认输?快快上去放骨牌啊!”这海川子平素庸庸懦懦,哪知心急之下,说起话来便如教训子侄一般,峨眉门人闻言,各有不悦之色。
严松却是叹息不已,他坐地抚面,拱手道:“海川道长教训的是。在下不才,哪位高人愿替本人下场,峨眉上下感激不尽。”旁观众人听他这么说,更是纳闷不已,不知天塔上有何古怪,不少人心存好奇,只在那儿跳跃不止,想把上头情况看个清楚。
忽听一人纵声大笑,道:“峨眉掌门不济,让我来!”说话间一名矮小老者迈步而出,正是十二天将之首,淮西宗主高天威来了。他朝严松斜了一眼,冷笑道:“几年没出江湖,猴子也能称霸王,这些雕虫小技,居然能分啥高低?”
峨眉众弟子听他说话无礼,无不大怒,高天威却只蔑笑几声,忽然之间,刀光闪过,众人看得明白,他弯刀挥出,已从铁箱里扫出一张骨牌,只直挺挺地立在刀背上。高天威向祝家门人借过铁枪,嘿地一声断喝,铁枪倒插入地,身子如同旱地拔葱,霎时高飞过塔,便在此时,刀过塔顶,刷地一声,刀背上的骨牌随刀送出,已然稳稳放在塔顶之上。
高天威常笑称自己是“刀切豆腐两面光”,虽有调侃之意,其实是在炫耀自己的刀法,以他家传刀法的缓、绝、轻三大诀,区区一块骨牌自不在他眼下。场内满是四大家族的知交好友,众人见了这手绝活,无不暴雷也似的叫好。
高天威得意洋洋地退到台边,望向严松,笑道:“严掌门,小孩子的玩意儿,亏你们川人拿来当宝?可真笑煞天下人了,嗯?”严松听他说得狂,却只擦去了冷汗,拱手微笑道:“多谢高先生解围。此番放走青衣秀士的罪责,当由阁下出面担待,我峨眉可吃罪不起。”
高天威斜目瞪他一眼,口中更是呸地一声,这严松无缘无故损他,高天威如此傲性,焉能不怒?正要开口怒骂,忽听背后传来嘎嘎轻响,高天威耳音过人,已察觉这声响是从塔中传出,当下急急转头,赫见笔直一线的牌塔已然斜倾,随时都要倒塌!
高天威大为震惊,道:“不可能!我手劲向来沉稳,不过放个骨牌,怎能出事?”
严松喟然道:“高兄看清楚吧。人家青衣掌门架好了陷阱,只等你跳进去哪。”
高天威咦了一声,急忙定睛去看,他越看越奇,赶忙举起食指,比在两眼之间,霎时之间,身子竟尔巨震!
高天威以食指为准心,一路瞄望而去,只见青衣秀士放的木块参参差差,每块骨牌虽做平躺,但一块比一块朝右偏置,所差虽只分毫,但几十块放落,整座天塔的重心早已右倾,若非严松摆的骨牌笔直如线,天塔早已倾倒。
高天威这才明白,适才自己放落的骨牌已是最后一根稻草,哪怕这只骆驼再大,此刻也要烟消云散!直到此时,方知适才严松为何忽尔罢手,青衣秀士为何自信必胜,这两人阴谋老沉,却拿自己这个粗人来当祭品了,高天威尴尬之下,忍不住苦笑不语。
※※※
场边项天寿与秦仲海二人隐身观看,眼看青衣秀士击败强敌,己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人带走,心下无不欢喜。两人正要说话,忽见台上走来一名白发老头,这人好生高大,竟不在陆孤瞻、煞金等虎将之下,秦仲海低声道:“这老乌龟是谁?”
项天寿深深吸了口气,颤声道:“老天,山东宋神刀要出手了!”
听了“宋神刀”三字,秦仲海也是啊了一声,颔首道:“好小子,原来他便是宋公迈。”
抚远四大家,除了淮西高天将,便属这个宋神刀最是了得。宋公迈继承父祖之业,将“神刀门”办得好生兴旺,四大家族中更只神刀宋家还在江湖行走。只因宋公迈年老,这几年不再过问世事,已算是隐退了,没想又在此时跑了出来,想来十之八九是受奸臣撩拨,专来对付本山英雄。项天寿摇头叹道:“当年围攻山寨的好手甚多,这宋公迈便是主将之一。看来鹿死谁手,还不能分晓。”秦仲海听了这话,却只嘿嘿冷笑,他手握刀柄,只等时机一到,便换他下场大显神威了。
宋公迈走到台上,此时骨牌缓缓倾斜,天塔即将倾塌,宋公迈忽地虎吼一声,双手按在矮几上,暴喝道:“神刀劲!”
雄霸无比的内功灌入,那天塔原本已要倒塌,内力隔物传劲,彷佛从中支撑,那天塔倏地凝住,顶端骨牌原本滑动不止,此刻却似黏住了。只见整座塔倾向右侧,凝定不动,蔚为奇观。
宋公迈发动内功,不能开口,便望了高天威一眼,示意他替自己发言。高天威大喜,急忙口中计数,跟着转望青衣秀士,冷笑道:“青衣掌门,我已放落了骨牌,现下换你出手了。”青衣秀士哼了一声,道:“贵方三人出场,联手对付我一人,这算是公平么?”
高天威笑道:“你要觉得不公平,那便叫几个同伴过来帮忙啊!要不唤你徒儿过来也成,哈哈!哈哈!”秦仲海人在左近,听这高天威说话极是无耻,忍不住大怒,项天寿却把他拉住了,低声道:“稍安勿躁,且看右军师手段。”
此时场中情况急转直下,高天威与宋公迈联手上场,一个以深厚内功定住斜塔,一个专责堆牌积塔,以宋公迈的功力,高天威不管怎么摆置骨牌,在内功支撑下,这牌塔绝不会倾倒,反倒是青衣秀士这厢极尽困难,他只要放落骨牌,宋公迈若把内力一撤,那斜塔要不半晌,便会自行坍塌,届时自算青衣秀士输了。
局面有败无胜,青衣秀士戴着人皮面具,旁人自也看不到他的惊惶之情。高天威冷笑道:“作法自毙,怪不得别人,姓唐的,当年你设下无数计谋,害惨了咱们四大家族,你想我们会放你活路吗?”说话间面带肃杀,好似有无尽血海深仇。元易、刑玄宝等正教人士听了这话,都是暗自心惊。
正教人士之所以揭露青衣秀士的身分,绝非与他有什么怨仇,一切用心只在悬崖勒马,以免这位正教掌门给人劝回山上,再为匪寇。哪知四大家族此番别有居心,一心只想借机杀人,料来青衣秀士这局若是输了,依着赌约,性命自当凶多吉少。
眼看青衣秀士这局是输定了,一名老者越众而出,急急劝道:“青衣掌门,趁着大家没伤和气,你就快快认输吧。反正这几年你已经改过向善,到时老头子出面说项,找大臣帮你说话保命,谅这帮人也嚼不动舌根。这就把赌局撤了,和我们走吧!”
众人转头急看,说话之人满头白发,约莫八十来岁,正是崆峒掌门刑玄宝。这人风吹两面倒,骑墙工夫十分了得。那时宁不凡退隐,正教人士便曾见识这人的丑态,哪知当得关键时刻,他竟会出面替青衣秀士缓颊,已算生平难得的侠义之举。识得他的人更感诧异。
邢玄宝如此说话,自也有他的私心,此时怒苍再起,四大家族定会重出江湖,这些人深受朝廷倚重,日后颐指气使,难免爬到正道门派之上。八大派折了卓凌昭、宁不凡,若再少了青衣秀士,人才更见凋零,邢玄宝心忧于此,便来提点一番。
青衣秀士听他这般说话,只是叹了口气,手上骨牌举起放下,心中十分难决。若要他答应邢玄宝,从此自己再无自由可言,若要硬拼到底,怕连艳婷也葬送此地。邢玄宝知道元易与他交好,便要他过去相劝,元易上前一步,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只是皱眉不语。
高天威见他迟迟不动手,登时笑道:“掌门多所拖延,无益大局,非正人君子所为。让我来催催你。”霎时提声高喝:“来人,把他徒儿押出来!”
青衣秀士身子震动,转头望去,只见天将府诸人越众而出,高天成、高天业两人带出了艳婷,将她送到台上。高天威笑道:“青衣掌门,我跟你说了,以前咱们四大家族只要抓到怒苍山的女贼,一律剥衣火焚,枭首示众,你现下若不知进退,一旦给打入妖匪一流,你也知道你徒儿下场如何?”
那祝康本对艳婷有意,待见她惊惶流泪,神态痛楚,当下慌忙走出,躬身求情道:“高世伯,请看小侄面上,饶过了这名女孩如何?”高天威笑道:“你看上她了?”祝康面色微微一窘,道:“高世伯取笑了。九华一脉本是武林正道,咱们何必赶尽杀绝?”
便在此时,猛听一个尖锐的声音道:“没志气的东西!妖魔一流,咱们便是要赶尽杀绝!”这声怒喝尖锐至极,好似铲刮铁锅,众人回头去看,只见人潮分开,一名老妇从人群间踏步走出,她手提拐杖,躬身行走,脸上却满是仇恨怒火,艳婷与她冰冷的眼神相对,冷不住打了个寒噤。连那邢玄宝、元易等正教人物也是面色微变,料来这老太婆定是凶狠异常。
祝康叹了一声,道:“奶奶。”
那老妇用力打了他一个耳刮子,骂道:“没出息!你爹爹、大伯、二伯是怎么死的?看了漂亮女人,便连自己姓啥名谁也忘了?祝家没你这种无用的畜生!”祝康给她一个耳光打落,几乎摔跌在地,一旁教头抢上扶住,低声劝道:“主母莫要生气,且看高大爷、宋大爷手段便了。”
那老妇提声叫道:“唐士谦!你给我听好了!限你一柱香时分动手,否则看老娘亲手剥光你徒儿,便似秦霸先的那个贱婆娘一样!让天下人看个够!”
项天寿听她当众侮辱秦家主母,赫地便是一惊,他慌张之下,急忙去看秦仲海。只见秦仲海低头无语,只是双目圆睁,怔怔望着地下。项天寿见他兀自镇定,稍感心安。
便在此时,忽见秦仲海身子一颤,双目竟尔坠下两行清泪,嘴角更渗出血来,项天寿大惊失色,才知秦仲海悲愤之际,竟把牙龈咬出血来。
项天寿全身微微发抖,知道秦仲海杀机已动,以这人的武功,一旦决心杀人,今日场中众人至少会死上大半,届时人头乱滚,遍地死尸,双方的怨仇恐怕越结越深了。
※※※
秦仲海悲恨无限,青衣秀士却是心如死灰。只见祝太夫人满面仇恨地望向台上,满是仇恨之意,一旁艳婷则满面泪痕,娇小的身子不住发抖,大见稚弱。
青衣秀士长叹一声,自知今日若要抗命不从,这群人决计会出手杀死艳婷,他缓缓放下手中骨牌,叹道:“我个人早已看破生死,这局是胜是败,于我都是无妨,只怕九华山从我手中而绝。列位,今日青衣秀士向你们认输,要杀要剐,要囚要禁,随你们处置。只求你们放过我徒儿。”这话无泪无恨,无悲无喜,全然听不出悲怒哀痛,声音也不曾颤抖恐惧。
高天威见他镇静若此,心下也是暗暗佩服,他微微一笑,道:“我抓这女孩儿做什么?只要你乖乖随我们走,咱们自会放了她。”
众人听青衣秀士自承败北,无不大声叫好。高天威使了个眼色,台下走来一名男子,身上扎着绷带,却是给解滔射伤的高天业。只听他哈哈大笑,道:“都说青衣秀士智计绝伦,原来不过尔尔。”他手持牛筋,走了上来,暴喝道:“你既知道输了,那便束手就擒吧!”
青衣秀士轻轻吐了口气,摇头道:“给我个面子,把我徒儿带上来,我有几句话和她说。”
高天业冷笑道:“败军之将,还讨什么脸面,乖乖伸出手来。”他正要上前,元易已是大怒,把他拦住了,冷冷地道:“高天业,这里还轮不到你放肆。”
高天业哼了一声,转头便往宗主看去,高天威微微一笑,知道这些正教人士唇寒齿亡,乃是强弩之末,卓凌昭已死、宁不凡隐退,这青衣秀士旋即更要垮台,日后朝廷下旨征讨怒苍,又是四大家族的局面了。他想到快活处,登时挥手示意,要门下不必与这些人正面冲撞。
青衣秀士向元易点了点头,以示谢意。艳婷一得自由,立时扑到师父怀里,大哭道:“师父!你行侠仗义,生平救过多少乡民,你快快告诉他们,你不是什么反贼啊!”她激荡之中,只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师父仍是以前那个受人敬重的掌门,自己也还是无忧无虑的女孩儿。一时紧紧抱住了师父,全身更是颤抖不止。
青衣秀士伸出双手,在她秀发上轻轻抚摸,叹道:“师父本名唐士谦,原是朝廷命官,武英十四年的进士。只因师父替秦霸先上奏辩护,被景泰皇帝贬为庶人,发配贵州充军,这才有了今日之事……”艳婷大哭道:“师父!我不管这些,我只要回家!”
时近午时,阳光灿烂,青衣秀士听了徒弟的哭声,心下自也感伤。他仰望蓝空,轻声道:“孩子啊孩子,师父这几年来隐姓埋名,日夜担忧,始终怕身分暴露,便连你师叔过世,也不能替他出头,师父对不起九华山……”说到后来,声音越悲,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再也按耐不住,竟尔流下泪来。
艳婷自小蒙师父养大,平日只见他足智多谋,定力深厚,哪知他竟会悲声啜泣,师徒二人悲戚难忍,艳婷更已放声大哭。
青衣秀士叹息不答,他轻抚艳婷的背脊,转头望向元易,道:“道兄,在下向你讨个人情。”元易与他交情深厚,听得垂询,立时上前道:“掌门有何吩咐?”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请道兄念在昔日的交情,日后多多提携九华一脉。”刑玄宝等人与他相识经年,此刻见他已在托孤,心中无不感慨。元易愤然便道:“掌门莫惊!有我武当保着你,谅这些小人也不敢动你分毫!”四大家族门下闻言,莫不大怒,纷纷喝道:“谁是小人!把话说清楚了!”双方门人怒目相视,各自叫嚣起来,场中登时乱成一片。
青衣秀士听元易答应得爽快,淡淡笑道:“闻君一席话,不枉我投身正道多年。在下先谢过了。”他站起身来,伸出双手,向高天业道:“阁下可以动手了。”
高天业哈哈笑道:“如此得罪了。”当下取过牛筋,将青衣秀士牢牢绑起。这牛筋入肉,便紧紧绷住手腕,任凭青衣秀士再大的内力,一时半刻间也挣之不断,已算将他制住了。
高天威走上前来,手指远处囚车,道:“青衣掌门,劳驾你到京城走走,江大人有几句话问你。”
艳婷见师父就要给人带走,心下大悲,大叫道:“师父!师父!他们要把你怎么样?”她拼死抓住师父,任凭高天成、高天芒等人来拉,却都分之不开,她心里明白,师徒两人命运乖离,今日一分离,恐怕再也见不到面,当下只是紧紧抱住师父,难舍难分。
场中众人见这对师徒如此悲戚,心下都是暗自怜悯,但此刻只要出言替他求情,难免会被扣上同情反逆的帽子,众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发一声。连那元易也在咬牙忍耐。
青衣秀士目光满是爱怜,只是他双手被缚,虽想抚摸爱徒脸颊,却已不可得。他弯下腰去,贴在艳婷耳边,轻声道:“等你脱离险境,记得打开师父给你的锦囊。你记得,九华山一脉绝不能断。”他交代已毕,更不多言,缓缓推开艳婷,面向高天成等人,凛然道:“诸位久等了。咱们走吧。”艳婷见师父已要离去,登时伏地大哭。
青衣秀士慷慨赴义,神态从容,旁观众人见了,口中虽没言语,内心却都暗生敬意。
※※※
青衣秀士正要跨入囚车,忽然一名老妇仰天大笑,跟着越众而出,正是先前扬言要杀艳婷的祝老太婆。青衣秀士吃了一惊,急忙定下脚来,不知她所欲为何。
正猜疑间,猛听祝老妇手指艳婷,喝道:“来人啊!把这女子也押了起来!”脚步声杂沓,十余人已将艳婷围起。艳婷见了这等阵仗,忍不住面上变色,登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青衣秀士悚然一惊,颤声道:“不是说好放我徒儿么?你们怎可出尔反尔?”祝老妇冷笑道:“那是高天威说得话,与我们祝家庄毫无干系。”她转身喝道:“来人啊!给我押下这名女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咱们要来个斩草除根!”
青衣秀士虽是著名的大军师,却万万料不到对方身为堂堂耆宿,行事竟会如此无耻。他又惊又急,连忙往元易看去,目中全是求恳之色。元易是武当元老,从来言出必行,自不能坐视不理。他伸手护住艳婷,沉声道:“老夫人,放我元易在此,便没有食言而肥的事。请尊驾莫要为难这名女孩!”
祝老妇不加理会,自行使了眼色,几名手下答应一声,便随一名教头上前,当场要将艳婷押走。元易嘿了一声,双掌轻推,将祝家门人挡开。他拦在道中,护住了艳婷,喝道:“武当弟子言而有信!你们想要带走这名女孩,除非杀了我!”
祝老妇见他丝毫不让,登时冷笑道:“元易道长,要死还不容易么?你再不退开,休怪我把秦霸先的事情抖了出来,看你们武当山还有什么颜面立足江湖?”
元易惊怒交迸,颤声道:“你……你恁也狠毒卑鄙了……”高天威见了这情状,更是落井下石,笑道:“这下好了。八大门派要与怒苍山联手了,武林还有正道人活命的地方么?”
元易面色惨淡,全身发抖,点苍七雄熟知江湖典故,自知情况如何,几名师兄弟赶忙过来,众人伸手拉开元易,低声都道:“算了,咱们别淌这混水。免得惹祸上身。”
元易武功高强,太极拳剑号称双绝,怎会怕什么祝家庄?但当今江充势大,只要给人参上一本,目为反贼,到时武当可要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了。心念于此,虽是一千个不情愿,也只有让人拉开了。旁观众人心知肚明,从此武当山与四大家族结下梁子,日后两方人马道上遭遇,定有一番恶斗。
※※※
眼看元易给几名同道劝开,仅余艳婷一个孤女在场,她泪眼汪汪,颤声道:“帮我……你们帮帮我,好不好?”正教中人稍有义理心的,无不心如刀割,只是朝廷是非之前,众人如果贸然出头,一个不巧,说不定落得满门抄斩的下稍,此刻听了艳婷的哀求,也只有置之不理,恍若无闻了。
艳婷面色惨然,却是逃无去路,那祝家教头高声笑道:“小姑娘,没人敢帮你的,这就乖乖跟我们走吧!让老夫人好好教你一身道理,把你这身贼性子洗洗干净哪。”
艳婷听他言语轻薄,一时气得面色惨白,她虽非金枝玉叶,但也是名门弟子,当年便在神机洞时,卓凌昭也是以礼相待,不曾受过昆仑弟子的轻薄侮辱,哪知此际落入名门正派弟子手中,反而要受人调戏,一时又急又气,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那人五指搭上她的肩头,狞笑道:“咱们走吧!”
便在此时,众人听得剥啦一声,跟着眼前一花,那人身子忽地颤抖不止,一道血箭从胸口激射而出。众人急急看去,只见一个青影挡在艳婷身前,正是青衣秀士。
场中众人见情势忽地逆转,无不吃惊诧异,不知青衣秀士使得是什么奇妙手法,居然能在刹那间出手救人,众人中只有宋公迈、元易、秦仲海几个绝顶高手看的明白,方才一眨眼时光,青衣秀士先以内力震断牛筋,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身法飞入场中,破缚、入场、杀人三连一技,所用招式之精,认位之准,已到化境。
青衣秀士沉着一张脸,将艳婷拉在身后,他一双凤眼不再温和,只恶狠狠地盯着场中众人,神态大不寻常。
那教头软瘫在地,血流如注,祝康急忙抢上,将他抱了起来。祝老妇戟指怒骂:“青衣秀士,放着天下英雄在此,你居然敢出手伤人,看我不把你斩成碎片,誓不为人!”她口中怒骂,手上也没闲着,霎时举枪刺出,这枪却是朝艳婷戳去。
祝家以铁枪闻名于世,枪法使出,果然又阴又狠,祝老妇身为女子,更把那阴狠两字诀发挥得淋漓尽致。方一出招,便挑对方弱点痛下毒手。
青衣秀士哼了一声,身影一闪,拉着艳婷侧身躲开,跟着凌空还了一掌,这掌风好生强劲,直朝敌人胸前撞去。祝老妇冷笑道:“区区劈空掌力,如何奈何得我?”
她年岁甚老,功力自也不凡,左手拿住铁枪,右掌高举,要以掌力挡住对方的掌风,双掌相接,只听嗤地一声轻响,莫名之间,剧痛传入掌心,手掌竟喷出血来,鲜血飞洒中,祝老妇身子摔跌而出,已然吐血倒地。
众人吃了一惊,高天威急忙上前,从地下拾起了一枚暗器,却是一枚骨牌。
青衣秀士一动手,便把不可一世的铁枪祝家打得一败涂地,四大家族门人弟子又惊又怒,人人拔出兵刃,严阵以待。元易、邢玄宝等人惊惶失措,也不知要不要上前相助。
青衣秀士仰天长啸,喝道:“世人虽当我是乱臣贼子,唐某却不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过往在怒苍山如此,现下身在九华山,更是如此。今日你等如此相逼,竟连我的徒儿也不放过,休怪唐某杀无赦!”言毕,右手一抹,将面具解了下来,露出隐藏多年的面目。
只见他云鬓斑白,清瞿俊秀,右颊上却刺了一行金字,上书“罪囚唐士谦贬庶人,发配贵州”一十二字,令他好好一张文秀面孔如同贼徒一般。众人恍然大悟,心中都想:“原来他长年带着人皮面具,便是为了颊上这行金字。”
青衣秀士袍袖一拂,指着远处,沉声道:“婷儿,你尽管走,有师父在这儿,没人敢拦住你。”他解下面具之后,言语中竟也变得粗犷许多,丝毫没有顾忌。艳婷颤声道:“师父,那……那你呢?”青衣秀士摇头道:“甭问这许多,你只管走。”
高天成哈哈大笑,大声道:“谁都不许……”那个“走”字尚未出口,一条青影飞过,正是青衣秀士来袭。天将府众人见状不好,一时火蒺藜、扑天镖纷飞而至,只想将青衣秀士阻拦下来。
只是敌人身法实在太快,暗器发出之时,青衣秀士已到面前,只见他左手抱着艳婷,右掌已然打来。高天威知道对方武功既阴且高,见状不妙,身形拔起,运起十足十掌力,便要替师弟接下一击,猛听“哼”、“嘿”两声传过,高天威掌力传来,青衣秀士半空一个转折,气沈丹田,借力打力,两大高手合力之下,艳婷的身子登给远远扔出,已然飞出二十来丈。艳婷身在半空,兀自大哭道:“师父!师父!”
高天威心下一醒,这才知道他在借用自己的掌力,好让徒弟逃生,咬牙喝道:“来人,把这小丫头抓起来了!”青衣秀士此时坠下地来,已给人群包围,他随手打翻一名天将府弟子,抢过长剑,厉声道:“你们谁敢为难我徒儿,唐士谦担保他满门鸡犬不留!”嗡地一声大响,手上长剑连开数十朵寒花,彷佛一个大光球一般。
青衣秀士陡然自称唐士谦,乃是入场以来第一回,虽在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仍是毫无惧色,这几句话更满是威吓之意,众人见他眼角满是怒气,再不见慈和之色,都知他绝不非虚张声势,一时间场内数百人无一敢动,各自静默无声。
艳婷远远飞了出去,不旋踵,便已落下地来,她落地处本站着几名江湖人物,但这些人一来忌惮青衣秀士的武功厉害,不愿惹祸上身,二来其中多有正直之士,他们不愿与高天威、祝老妇同来欺侮孤女,便往旁让了开来,更有人示意她快快离开。
艳婷茫然望着四周人群,竟不知何去何从,只呆呆站在原地,一众好手看着她,既无人上前阻拦,也无人出言相慰。一名点苍弟子心生不忍,低声道:“小姑娘,九华山已经亡了,你若还不走,却要你师父如何安心赴死?”此言一出,艳婷登时泪流满面,情知今日之后,九华山的兴亡已在她的肩上了。她痛哭失声,盈盈跪倒,啜泣道:“师父育养之恩,艳婷无以为报,还盼来日找到师妹,将她教养成人,绝不让九华山香烟就此而绝。”
旁观众人虽然事不关己,但听她说得悲苦,也都有鼻酸之意。
艳婷爬起身来,频频拭泪,走两步,回头望一望,有如海国千山行一般。
便在此时,天将府与祝家庄两路好手已然赶到,当头之人正是高天业,只听他暴喝道:“弟兄们!拦住这丫头!”十余名好手分两路包抄,正教好手多半可怜艳婷孤苦,不愿她给敌人抓住,只站定脚步,趁势阻挡追兵。四大家族的人马大呼小叫,在人群中拼命向前推挤。
艳婷见实在不能再拖,大哭道:“师父!再见了!”她慌忙使出轻功,急朝北方飞奔而去,她身法快绝,一旦施展轻功,转瞬身影便已不见。高天业等人追赶不及,又给人潮挡住了,一时只有徒乎负负,在那儿指天骂地。
第十二卷 十面埋伏 第八章 双雄会
2007-1-2 16:23:00 本章字数:14833
眼见艳婷已然远走,青衣秀士便放落心来,便在此时,忽觉背后传来一股杀意,他急急回头,却见“宋神刀”已无声无息地来到他身边。适才高天威、祝老妇言而无信,大见无耻之态,这“宋神刀”却不随着出手,只在一旁静静观看。看他气度不俗,当是一号劲敌。
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宋先生,青衣秀士号称轻功独步武林,若是要走,岂是你们拦得下的?”宋公迈摇头道:“别说青衣秀士信义卓著,便是当年的右凤军师也是名满天下,岂是失信之人?你既然自承认输,便不会背信逃走。”
青衣秀士哈哈一笑,当下身影一闪,又已飞回台上,众人见他身法实在太快,如入无人之境,心下都是骇然。
此刻台上围着八名神刀门弟子,人人以功力灌注,都在维系斜塔不倒,宋公迈缓缓走回台上,指着天塔道:“青衣掌门,依照咱们的约定,你若胜了这局,咱们自当恭送你离去,只是你方才不幸败北,便须随我等回京,面谒江大人。这便随我们走吧!”
说话间上来十来名好手,一齐举刀对着青衣秀士,只要他稍有动弹,便要乱刀斩下。
青衣秀士往前跨上两步,仰望骨牌堆成的高塔,森然道:“你等出尔反尔,加害弱女,我本可拂袖而去,但今日今时,若不破解这局,怕你把“九华山”三个字看得小了!”他仰天长啸,袍袖一拂,功力到处,骨牌震动,斜塔竟要倒塌,众弟子大惊,纷纷退避。
宋公迈双掌推出,口称:“下!”一股柔和的罡气压下,骨牌竟尔落了下来,又恢复斜塔原状。两人略一较劲,不分胜负,彼此暗自钦佩。
此时高天威也已转回台上,蔑笑道:“青衣秀士,你还想怎地?硬撑下去么?”
青衣秀士怒极反笑,袍袖拂出,登从铁箱中卷出一张骨牌,冷冷地道:“看清楚了。“青衣秀士”斗不过你们,那便由“唐士谦”来破这个局!”宋公迈摇头道:“时至今日,你还不知悔悟,难道不知自己已坠入魔道了么?”
青衣秀士嗤地一声,道:“魔道?什么叫做魔道?朝廷狠毒,残害贤良,这就是魔!今日你等孽因既种,世上终要反逆集结,以为孽果。”他取起骨牌,厉声道:“我现下这步,便是天下英雄豪杰的血泪!你给接着了!”高天威听他叫得狠,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宋公迈手按地下,内力发动,登把局面接过。先前负责的八名弟子有如虚脱,急急下台休息。此时天塔以内力镇住,才令骨牌牢牢凝定,始终不倒,倘若内力一撤,斜塔立时便要倒塌,可说胜负全由宋公迈来定。青衣秀士若想赢得此局,绝无机会可言。
众人屏气凝神,都要看青衣秀士如何应变。
忽听一声轻啸,青衣秀士伸指一弹,那骨牌嗖地一声,直往上空飞去,霎时隐没不见。
众人神色茫然,都不知他此举何意,高天威哈哈笑道:“亏你号称凤羽,怎地这般愚笨?宋兄,咱们撤塔!”说话间宋公迈举起双手,内力松弛,天塔登时崩坍。
青衣秀士嘴角斜起,俊挺秀气的面孔露出难得的杀气,他袍袖一拂,喝道:“天下英雄!全数起来!”
袖风到处,骨牌尽皆飘起,只见无数牌点飞舞半空,跟着一张张往下落去,井然有序中,第一张骨牌平躺在地,接着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层叠坠落而下,霎时之间,上百张骨牌全数横列,整整齐齐地叠成一座七尺来高的“通天塔”!
青衣秀士抬头仰上,轻声道:“下来吧!”便在此时,半空落下一只骨牌,不偏不倚地插在天塔上方,这张骨牌却非横倒,而是以尖锥一角斜插倒立,阳光照下,但见骨牌锥角隐隐生辉,更让场中人士诧异莫名。
高天威骇然吃惊,颤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武功?”
青衣秀士不去答理,只眯起了眼,淡淡地道:“在下放落骨牌,现下换你们了。”
※※※
场内众人定睛去看,眼前天塔高约七尺,顶端骨牌斜倒竖立,好似戴了顶官帽,直是不可思议。这幅骨牌以四川红桧制作,上裹红漆,坚硬似铁,却又滑溜如油,却不知青衣秀士是怎么办到的。众高手思来想去,那骨牌定然附有青衣秀士的深湛内力,方能刺穿下方牌木,以之安稳座基。众人猜疑间,却听严松叹道:“了得,了得,这招“金角锥”都能无师自通,青衣秀士无愧是天下谋士。”旁观众人听他如此赞叹,想来“金角锥”真是大大不易的绝招,一会儿无论是宋公迈下场,或是高天威出手,局面定然困顿。
此刻天塔顶端已成尖锥,再要放置物事,非得置上尖角不可,可这骨牌滑不溜手,稍一摆上尖角,当场便要滑溜坠地。说来已是无解。青衣秀士微笑道:“诸位,你们谁愿下场玩上一玩?”
高天威嘿了一声,万没想到世间竟有这等怪事,他不知如何应变,便只沉默不语。
却听宋公迈哼了一声,沉声道:“老夫来接你的招。”说着提起骨牌,便往天塔旁一站。他身材高大,足有煞金那般高矮,此时站在塔边,竟比天塔高出了半个头,但见他举起骨牌,拳头运劲紧握,当场便要出手。
众人暗暗诧异,此刻塔顶如锥,根本不能放置任何物事,按着规矩,宋公迈定要摆上一张骨牌,却不知他要如何落手?难不成要让骨牌凌空漂荡么?几名心思机敏的人都在急急思索破解之道,刑玄宝想了许久,不得其解,登时咳了一声,问向严松道:“严掌门,这局有法子应么?”严松颔首道:“我派前代高手练有神力,可用“弯儿碗”来破“金角锥”。”众人听了“弯儿碗”,却不知那是什么奇妙招式,心下都在猜测不休。
只是台上高天威却没这般好兴致,心下只在暗自叫苦。这宋公迈刀法虽然厉害,却仅擅长外门武功,这等堆塔积木的细活,他一个虎样壮汉如何讨得便宜?正要出言阻止,却听宋公迈仰天喝道:“神刀劲!”
但见他举手捶落,轰地一声大响,牌塔震动不已,摇摇欲坠,宋公迈立时提声计数,跟着喝道:“青衣掌门,我已经干了!现下当你的回合!”众人见他三两下便摆置完毕,自感惊诧,各人急急去看塔顶,霎时惊呼起来。
只见塔顶骨牌形状弯曲,竟给宋公迈的雄浑内力捏做碗形。那骨牌兜在尖角上,兀自摇摆不定。众人哗然出声,纷纷赞叹,才知严松所称的“弯儿碗”是什么意思。看来要将骨牌放上尖角,形状定须成碗做钩,否则万难办到。只是这骨牌是红桧所制,硬如核桃,想将之捏弯握曲,倘无天大气力,决计无法办到。
眼见宋公迈握力远超常人,足与少林硬功相比,众人无不大为钦服。
※※※
形势逆转,先前青衣秀士倒置骨牌,尖角向上,已是难以化解的绝招,但这宋公迈实在匪夷所思,竟以外门硬功将骨牌捏为碗状,滑溜溜的碗儿兜上塔锥,背成弧形,任谁都不能再放物事上去了。说来此局已然无解。
邢玄宝情知严松精擅“通天塔”,忙问道:“怎么样?这局还有得救么?”严松咳了一声,道:““金角锥”一旦被“弯儿碗”破解,通常便算玩完了。”旁观众人听了这话,纷纷点头。看严松见识老道,连他都说此局无解,青衣秀士这边应是无救了。
宋公迈冷笑一声,心道:“青衣掌门,任你心机再深,这当口也无计可施了吧?”
这招“弯儿碗”着实诡异,非只解开对方布下的难题,还反将敌手一军。一会儿青衣秀士想把骨牌放落,不管怎么干法,都是必输无疑。青衣秀士虽然聪明绝顶,此刻也只能拿着骨牌,在那儿怔怔出神。想来他才智虽高,却也无法解开难题。
高天威最喜冷言冷语,登时笑道:“你还想撑什么?快快认输吧。难道非要出丑卖乖,把这天塔弄倒弄坍,你才懂得服气?”青衣秀士微微苦笑,他低头细观骨牌,叹道:“情势如此,在下别无选择,只有尽力一试了。”
宋公迈听他还要再试,忍不住哦了一声,道:“掌门一定要应,我也无异议,这便请吧。”
此刻天塔顶端弯滑如碗,青衣秀士如果放上骨牌,立时便要滑崩,倘若他真有破解妙方,宋公迈自也想见识一番,当下伸手肃客,请他下场出手。
青衣秀士轻叹一声,更不打话,霎时看也不看,随手将手中骨牌往半空一扔,跟着闭上了双眼。
这下骨牌冲天飞出,根本不是朝牌塔扔去,而是往院子一角落下,这下非但宋公迈惊讶,便连高天威、元易、严松等人也是大为惊奇,众人纳闷之间,都在看着青衣秀士,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哪知青衣秀士却恍若不闻,只是闭目不语。
宋公迈嘿地一声,皱眉道:“你不是说好要破这个局么?怎地胡闹起来了?”青衣秀士闭上双眼,道:“门主不急,这骨牌一会儿就回来了。”众人听了这话,都是哦了一声,不知他有什么诡计。台下高天业等人耐不住烦,登时大声咆哮:“你要动手便快,少在那儿装神弄鬼!”青衣秀士任凭众人叫骂,却只闭目养神,一幅老僧入定的模样。
宋公迈皱眉道:“严松师兄,青衣掌门不曾弄瘫天塔,但他也不曾把骨牌置上塔顶,这个胜负怎么算法?”严松向来智谋多端,口才更是厉害,此刻却神情尴尬,摇头道:“我……我也不知道……在下从来没见过这等事。”
这话倒是实情无疑,自来叠牌架塔,谁不是心惊胆战地拿着骨牌,小心翼翼地放上塔顶,却哪有人这般乱扔乱丢?严松悔不当初,只恨自己设下这“通天塔”的比试法子,在这帮武林奇才面前,竟然怪招纷呈,让人大喊不可思议,却把自己这个提议人逼得无地自容了。
※※※
青衣秀士忽尔将骨牌扔出,秦仲海自也暗暗吃惊,不知他有何救命绝招,正想间,忽然颈后落下一个东西,冷冰冰的甚是坚硬,吃惊之下,急忙伸手往颈后一摸,抓起了一张物事,却见那东西状若直条,四端成角,竟是一只骨牌!
秦仲海心下一凛,思道:“青衣掌门知道我来了,他这是在向我求援!”
一旁项天寿探头过来,惊道:“这是什么东西?”秦仲海嘿嘿一笑,道:“这是咱们山寨弟兄的血泪啊!”常雪恨惊道:“血泪?那是什么?”
秦仲海望着台上,只见台里台外合计数百人,又是正道八派、又是四大家族,诸人紧围台边,更有不少人开口喝骂,更显得青衣秀士的形单影孤。秦仲海一咬牙:“***!这群人枉称名门正派,居然敢这样欺侮我山弟兄,放我秦仲海在此,绝不饶过他们!”想起先前祝老太婆侮辱母亲,更是大怒欲狂,虎吼一声,纵身离墙,便朝台上扑去。
※※※
众人见青衣秀士闭目打坐,神态大是清闲,不由得暗怒在心,高天威正要开口去骂,忽听一声巨响,陡然间一人从天而降,这人直直落在台上,彷佛飞将军一般,手上却拿着一只骨牌,口中兀自哈哈大笑:“他***!总算换你老子上场啦!”
台上众人大惊失色,急急相避。只有青衣秀士兀自打坐,恍若不觉。
场内场外众人又惊又怒,都不知来人是谁。宋公迈满面讶异,道:“这……这位是……”
青衣秀士缓缓起身,道:“门主莫要惊讶,只因这张牌关系气运,唐某不敢擅自作主,这才请枭雄过来,代应一着,还请莫怪。”宋公迈一愣,问道:“枭雄?”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市井之中,每多藏伏枭雄,朝廷虽然森厉,终将制压不住。”说着轻推那人的背脊,道:“秦将军,放着天下正教英雄在此,这回便请你出手吧!”
来人神情粗豪,神态威武,脚上却还装了只铁脚,不是朝廷反逆之子、当今怒苍山头领秦仲海,却又是谁?
秦仲海行到宋公迈身边,一把攀上这老汉的肩头,状似亲热地道:“老小子,听了秦仲海三字,总算认得我吧?”宋公迈脸色难看,神刀劲发动,已将秦仲海震开,勉强咳了一阵,道:“柳门二将,文杨武秦,武林谁不知晓?素闻秦将军仲海骁勇善战,有胆有谋,敝人今日见得虎颜,不胜之喜。”
此话一出口,场中众人尽皆大喊起来,高天威、祝老妇等人听了“秦仲海”三字,忍不住大为震惊。秦仲海平日多在军中,少在江湖走动,旁观众人除了首脑人物以外,并非尽识,此时纷纷交头接耳,各自打听秦仲海的来历。
秦仲海忽地到来,这人乃是怒苍山首领,此番飞蛾扑火,那是自找死路了。高天威不惊反喜,当即冷笑道:“秦仲海,你要自投罗网,可别怪我抓你回去了。”秦仲海哈哈大笑:“你老兄动起手来像只三脚猫,说起话来却像狮子大开口,快快闭嘴滚开吧!省得老子杀你的徒子徒孙出气。”高天威贵为四大家族的首脑,想不到秦仲海竟尔出言轻蔑,脸色登成铁青之色。
说话间,项天寿也已飞身过来,来到秦仲海身边守护。
秦仲海望向天塔,把手上骨牌抛了抛,道:“唐先生,你可是要我来玩这一手?”
青衣秀士点了点头,道:“为了你攀上朱母朗玛,九州剑王邀集旧日山寨好汉,石刚、陆孤瞻、李铁衫云集忠义堂,大势颇有可为。今日天下英雄引颈眺望,都在等你的一手好牌。”
宋公迈虽不解青衣秀士的用意,但此时局面尽在掌握之中,不管是谁过来,结果都是一样。他说话不失礼数气度,当即颔首道:“听说将军乃是怒苍山老寨主的后人,这回若由秦将军来应,那是再妥当不过了。还请秦将军起手吧!”
秦仲海哈哈大笑:“甭急!想要认输,还怕没机会么?”他学着青衣秀士的模样,把骨牌往半空一扔,众人抬头眺望,只见那骨牌直冲云霄,竟尔隐没不见。
众人咦了一声,都不知秦仲海在搞什么鬼,便在此时,只见半空传来嘎地一声怪叫,一只燕子急急冲来,衔住了骨牌,它嘎嘎鸣叫几声,半空盘旋一阵,便要飞去。众人见状,忍不住放声大笑。
秦仲海却无羞惭之意,在众人的大笑声中,他陡地气沈丹田,竟尔提气狂吼起来。
吼声如雷,彷佛龙吟虎啸,过去秦仲海远征西域,万军中发声怒号,便能震动敌酋,当时神功未成,便有如斯天威气势,今日打通玄关,全身阴阳六经应运自如,吼声更如万虎咆哮,只震得平台隐隐震荡,众人兵刃喀喀作响,除了元易、宋公迈、青衣秀士等高手,余人都已掩住耳孔,在那竭力忍耐。
秦仲海怒吼不休,那燕子吓了一跳,鸟喙一松,骨牌便又坠了下来。
潮水般的吼声中,只听宋公迈淡淡地道:“秦将军,恕我提醒一句。照着先前的约定,你只要弄垮了天塔,青衣掌门便要随我们回京,还请你小心。”此时秦仲海仰天狂啸,宋公迈这几句话却清晰可闻,更难得的是话声平淡,丝毫不显霸躁之气,此人身居四大家族之首,功力果然非同凡响。
秦仲海歇止了啸声,心道:“这老狗果然有两下子,倒也不是摆着好看的。”
便在此时,骨牌飞坠而下,秦仲海伸手接住,暴吼一声,喝道:“火贪刀!”
万籁俱寂中,秦仲海身长八尺,比天塔高了一些,右手高举塔上,寂静之中,众人忽听哒哒声响,一声接着一声,似有什么水珠滴落。宋公迈心下大奇,便往天塔旁走近,他身形高大,稍一低头,便已见到塔顶情状。
情况入眼,宋公迈嘿地一声,面色变得惨淡之至,拱手道:“神技!神技!在下佩服之至。”场内其余众人听了这话,都感诧异,高天威向不服输,听得此言,登时冷笑一声,他身形矮小,便以铁枪跓地,攀上塔顶去看。
便这么一瞧,连高天威也是倒抽一口冷气,登时坠落下来。台下门人弟子心中大奇,不少人叠起罗汉,纷纷探头眺望。
※※※
众人定睛望下,无不大声惊叹,只见天塔顶端红烟纷飞,热气弥漫,秦仲海手中的红桧骨牌却已烧融,红漆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正打在天塔顶上。
红漆烧为黏糊状,沾上了宋公迈捏成的弯儿碗,立时凝结成珠,好似蜡烛烧融一般,秦仲海把手上的骨牌轻轻放落,靠着烧黏的红漆,登时黏住弯儿碗,一阵摇晃之后,终于牢牢定住了,彷佛蜡烛一般。众人错愕之间,都不知该说什么,要说秦仲海此举作弊,却也算合了规矩,一不曾弄塌天塔一点半点,二也稳稳放落了骨牌,说来算是过关了。
秦仲海内力骇人听闻,掌中热力竟能烧化红漆,想来掌温定是烫如烙铁。宋公迈自知不敌,他摇了摇头,叹道:“想不到天下有这等武功,在下真是大开眼界了。秦将军,你既然技压全场,便请带人离开吧。”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老兄说话爽快,秦某倒是佩服得紧,日后遇上神刀门徒,老子就少杀两个人吧。”宋公迈嘿地一声,眼中闪过怒色,只是自己已然答应让人离去,却也不便反悔,他闭上双眼,摆手道:“将军不必多做口舌之争,这便走吧。”
※※※
在秦仲海的大笑声中,三人便要离台而去,青衣秀士行到元易身旁,忽道:“道兄,这次大难临头,阁下始终维护本山,虽没救下我徒儿,但您这份心意,唐士谦收下了。”元易听他用旧日名号自谓,又看他随秦仲海等人离开,忍不住惊道:“你……你要投上怒苍山?”
青衣秀士淡淡一笑:“正道中人,不过尔尔,往昔卓凌昭在世,虽然杀人如麻,却也非落井下石的凉薄之人,与这帮人为伍,岂不愧对神明?”言毕,袍袖一拂,便尔转身离开。
元易心中有愧,自知无法相劝,只是低下头去,默然无语。
正教八派不愿背信,宋公迈也已答允对方离开,却只祝老妇一人放声尖叫。她听往日仇人便要大摇大摆地离庄,如何不恨气交加?秦霸先一伙人害死她的三个儿子,乃是她生平死敌,恨意到处,直似全身毛孔都竖了起来。她冲了上去,尖叫道:“大家看好这群贼!可别走了一个!”
秦仲海认得这个老妇,先前便是此人侮辱他的生母,狂怒之下,铁脚一点,身影飞起,直朝祝老妇飞去。旁观众人见他来势劲急,都是大吃一惊,祝老妇身上虽然带伤,但仇人到来,焉有惧理?纵声怒叫:“贼子!我杀了你!”
眼看秦仲海当头飞来,祝老妇奋起铁枪,猛向秦仲海击去,只听“当”地一声,火光闪过,红焰焰地刀锋砍来,已将她的铁枪震碎,刀锋到处,又向胸口斩去,这刀若是斩实,只怕这位祝老夫人便要断为两截,死得惨不堪言。高天威、刑玄宝、元易等人有心相救,却都晚了一步。
黄影一晃,一人后发先至,硬生生地将她拉开,但见刀锋砍落,地下竟给秦仲海劈出三尺来深的长沟。秦仲海见有人下场阻拦,更不打话,立刻再发一刀,猛烈的刀锋虚斩而去,热腾火焰弥漫四周,正是方子敬传下的绝艺,“火贪虚风斩”。
对面那人举袖拂出,嗖地一声轻响,气流传出,已将火焰推向两旁,火光一闪而过,热气异常逼人,却也消解了秦仲海的虚风烈斩。
众人急看那人,却见他身穿僧袍,宝相庄严,正是嵩山少林住持,四大金刚之首的灵智大师!场中众人见他忽尔到来,一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灵智法号有个“智”字,平日里看似迂腐,其实算得佛门中的谋略人物,此刻他忽地现身,场内的青衣秀士、秦仲海、项天寿,无不感到讶异,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连元易、刑玄宝等正教中人,高天威、宋公迈等家族宗主,也都感到纳闷。
只听灵智合十道:“秦将军,这位女施主一时口快,并无该死之处。还请将军高抬贵手。”
秦仲海尚未答话,那老妇已是大怒,喝道:“你嘴里小心,我祝家庄与这帮人仇深似海,要他们饶?”她想摔开灵智,谁知在这高僧的挟制下,身上竟使不出半点力来,只红着脸喘气,大见恼怒之情。
秦仲海不知灵智何以到来,他心中暗自忌惮,口中却冷冷地道:“老贼婆既然不领方丈的情,一会儿你划下道来,要软要硬,秦某都奉陪到底。”身影一闪,便又纵回青衣秀士身边,中途还踹倒三名祝家庄的门人。
众人见他来去自若,武功出神入化,都是暗自心惊。偌大场中只余祝老妇一人大声嚷嚷,在那儿咒骂不休。
灵智忽尔到来,情势又有变故。青衣秀士上前一步,沉声道:“灵智大师,莫非您也要阻拦我们么?”灵智合十微笑,道:“少林弟子慈悲为怀,岂有此意,只是咱们见几位施主叠塔为约,很让小僧心仪。可否也让少林和尚玩上一局,算是成全我寺上下思念掌门的一番心意?”
此刻灵智提议下场,众人无不诧异,先前众家好汉全力厮拼,又是倒插骨牌,又是怪碗悬空,又是红漆淋漓,牌塔能拖到这时还保存完好,已算大大不易了。青衣秀士不知灵智为何要下这个苦海,便自一笑,颔首道:“方丈如能破解此局,在下自也乐见其成,还请下场吧。”
灵智含笑合十,提声唤道:“灵真师弟,劳烦你过来吧。”
众人听说少林还有好手在场,急忙眺头探看,果见几名僧人从台下跨步而上,正是灵定、灵音、灵真等四大金刚,宋公迈暗暗诧异,却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到来的,自己竟然一无所觉。看来武林间只要还有一座少林寺,四大家族要想称雄称霸,怕还是力有未逮。
正想间,灵真已然合十走上,躬身向众人道:“青衣掌门,不是我要找你麻烦,只是怒苍山这帮人无恶不作,咱们方丈怕你给带坏了,这才要我出马,还请你别生气。”青衣秀士见他面色真诚,倒也不似作假,当下也合十为敬,道:“大师尽管动手,在下拭目以待。”
万籁俱寂中,众人都等着看灵真的手段,只见他提起骨牌,缓缓走到天塔之旁,此时塔顶一张弯曲骨牌,渣汁上黏着一块不成模样的烂骨牌,要不多久,这塔便会自行崩坍,众人素知灵真乃是莽和尚,向无聪辩智能,不知他要如何化解本局。
众人屏气凝神,但见灵真跨步上前,缓缓将骨牌放下,底端登与秦仲海放落的烂骨牌相接。他动作轻缓,口唇低念不休,脸上更隐隐泛起黑气,虽在白日间,犹似与鬼魂说话一般。这人以往痛快豪迈,现下模样却让人毛骨悚然,众人心下暗暗害怕,各自往后退开一步。
天塔饱经摧残,稍有风吹草动,便要倒塌倾崩,如此情势,不知灵真还能做些什么,但看他煞有介事,却又不似戏弄众人。正起疑间,忽听一人惊道:“裂痕!天塔裂开了!”
话声未毕,又是一人惊叫起来,众人吃惊之下,急忙往天塔去看,只见塔顶真的生出无数细小裂痕,便如蛛网蔓延向下,分向四面八方裂开。
青衣秀士颤声道:“泥梨耶?”灵智含笑点头,道:“正是泥梨耶。施主果然见闻广博,小僧佩服。”宋公迈也是武林耆宿,听得他二人的对答,登时脸色大变,颤声道:“你们说得是少林禁传神功?”
眼看灵智不置可否,宋公迈额头坠下汗珠,竟尔往后退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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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梨耶”乃是梵文,便是汉名的“地狱”之意,全名唤叫“泥梨耶十八地狱经”,正是少林五大禁传神功之一,看灵真脸上黑气隐隐,口唇低颂经文,内力源源不绝发出,竟让红桧所制的骨牌全数碎裂。阴劲传来,手中的骨牌更已震为木屑,余波所及,连青衣秀士的金角锥、宋公迈的弯儿碗、秦仲海的烂骨牌,全如粉末般洒落塔顶。只是灵真内力虽然强霸,但下方骨牌却依然立为塔状,丝毫不倒不散,只一路笔直立地,看这股内力如此阴狠,无怪会以“泥梨耶”这等凶名相称。
场中众人不曾见过这等怪异情状,无不飕飕发抖,那严松虽是此道高手,但他做梦也想不着,这通天塔竟能玩到这个境界,不消说,此刻早已喃喃自语,神情迷茫。
灵智微笑合十,转向青衣秀士,道:“灵真师弟已然堆栈骨牌,该请施主出手了。”
青衣秀士嘿地一声,他长年带着面具,面色自然苍白,听了这话,更是毫无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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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梨耶内力过后,牌塔已如沙塔一般,稍加一指外力,便要崩坍倒地,便不提骨牌碰撞,一会儿便有什么风吹草动,天雨阴霾,怕也会让天塔坍塌。在少林五大禁传神功之下,对手实在万无生机。灵智见怒苍三人俱都无言,微笑便道:“青衣掌门,我师叔别无用意,此番命我等下山,只想请掌门到寺一叙,以求善尽前缘,不知掌门意下如何?”
青衣秀士转看局面,此刻少林武僧群聚,灵智、灵定双僧更是绝顶高手,这两人武功都足与四大宗师较量,联手来攻,自己纵然轻功高绝,也难飞遁离开,何况一旁尚有宋公迈、高天威、元易、邢玄宝等正教高手虎视眈眈?却让己方三人如何生离此处?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眼前只有两条路走,不然死拼一场,让秦仲海、项天寿陪自己葬身祝家庄,再不便随少林僧返回嵩山,让天绝裁断自己的命运。前有狼、后有虎,四大家族凶狠阴险,少林天绝行事冷酷,这两方都非易与之辈,却要如何逃出生天?
青衣秀士稍稍打量,便有腹案。他合十躬身,道:“方丈大师,请你大发慈悲,让秦将军、项堂主离开,我便随你回山如何?”灵智尚未说话,已听高天威喝道:“大胆!这里是祝家庄,外人谁敢发号施令?”灵智听了这话,眉头微蹙,料知四大家族定会向己方抢人。
青衣秀士叹道:“方丈信义昭著,天下知名,只要能答应在下请求,自当随贵寺僧人离去。”
灵智尚未回答,高天威等人又已喝骂起来,吼道:“打什么如意算盘,哪里都别想去,你只能去见江太师!”叫骂声中,忽听一人冷冷地道:“青衣掌门,你何苦去求这帮混帐!秦某人千辛万苦来此,便是为了带你走,岂容旁人一指欺压于你!”众人急急回头去看,来人却是秦仲海,他左手提着钢刀,右手拿着骨牌,眼望天塔,神态极为肃杀。
灵智见他面色带煞,登时微微一笑,道:“将军若想破解此局,也无不可,不如你我也打个赌……”青衣秀士听得赌约,深怕秦仲海中计,忙道:“秦将军,此事与怒苍无关。你不必理会此局,快带着项堂主走吧……”他还待要说,猛听秦仲海霹雳般地暴吼:“烧啊!”
他举起手上骨牌,奋力砸向天塔,霎时之间,拔刀出鞘,身边五尺注销火花,火光耀眼,形如正圆,已将他围在核心,那天塔被火花波及,登时起火腾烧,先前扔出的那张骨牌飞到半路,早已烧得不见踪影,竟连飞灰也没剩下。
台上台下众人见了这等怪事,无不齐声惊呼,这才明白秦仲海那刀蕴含深厚内力,刚劲传出,竟令天塔剧烈焚烧。场中众人大惊失色,蓦地乱成一片。
这招正是火贪刀十二式,“开天大火轮”。天塔被毁,正教中人额头冷汗涔下,不知该当如何,一旁高天威叫嚣起来,喝道:“作弊!这小子犯忌了!”秦仲海不去理会旁人,他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灵智,道:“老方丈,打我爹爹算起,三十年来咱们不管做什么,你们总是看不顺眼。不如今日你我狠狠杀上一场,拼个死活痛快,你说怎么样!”
众人见他言行猖狂,贡高自慢,丝毫不把正教人众放在眼里,场内场外无不震动。
那灵真原本守在一旁,待见秦仲海这般嚣张,不禁狂怒攻心,大声道:“大胆反贼,方丈之前,居然出此狂言!让佛爷来教训你这狂徒!”他暴吼一声,霎时众僧一齐取出兵刃,纷纷往亭中奔来,台下数百名正教好手也是大声呼喝,将秦仲海等人团团围住。
秦仲海斜目看着台下,冷笑道:“我明白说了,你们这帮贼子人多,当然可以杀光咱们三人,不过秦某这里立个生死状,嘿嘿,今日我大开杀戒,不分男女老幼,要你们三百人陪葬!”说到后来,须发俱张,神情如同魔王,众人与他眼光相接,心下无不惊惧。
项天寿听了说话,当下脚尖连踢,激起地下大批石子,众石跃至胸口,项天寿中指连弹,无数石子便往台下飞去,他知道正教高手如云,倘不能先杀一两人立威,恐难吓阻众人,几十枚飞石绝技便灌入生平内力,直如流星般往人群撞入。霎时逼得台下众人惊慌走避。
场面大乱,猛听秦仲海暴吼一声,身子飞扑而出,直往高天威脑门砍去。
高天威没想到他会暴起伤人,吃惊之下,身子矮倒,急忙向后滚开,轰地一声大响,戏台已给砍为两截,台上众人全数往下摔去。霎时鸡鸣狗叫,人声喧哗,已然乱成一片。
混乱之中,庄院后头炸出大火,莫名其妙地烧了起来,秦仲海知道常雪恨已然得手,大喜之下,登时喝道:“怒苍兄弟,今日血战祝家庄!”
此际大火腾烧,多方人马混战,秦仲海等人全力往外冲杀,四大家族各出高手抵挡,秦仲海刀法凶狠,青衣秀士身如鬼魅,便连项天寿也是拳脚狠辣,登让场面凶险异常。
秦仲海杀红了眼,直直往人丛奔入,霎时拖出一人,正是那祝老太。但听秦仲海厉声道:“老虔婆!你适才辱骂我娘,老子今日先拿你这贱婆娘开刀!也好祭拜我那无辜枉死的娘亲哥哥!”祝老太满面惊惶,尖叫连连,两旁众人想要上前抢救,却又怕秦仲海一刀将她砍死,众人面面相觑,却都不知如何是好。
※※※
在这乱糟糟的一刻,忽听一人朗声道:“诸位且慢动手!且听在下一言!”这声音清脆优雅,悦耳动听,登时将杀伐之声掩盖下去。场中众人听这说话不急不徐,转头急视,却见一人从庄门行入,此人貌如其声,清隽悠扬,彷佛便是个贵公子。
秦仲海见了这人,忍不住便是一愣,来人正是他昔日的柳门同侪,号称“风流司郎中”的杨肃观。只见杨肃观走到自己面前,躬身道:“秦将军,权看在下面上,且慢杀人。”
年前杨肃观到刑部探监,是为两人最后一会,当时秦仲海生死关头,气息奄奄,不能辨人,此刻却又意气风发,与同伙狂战群豪。说来两人虽只半年不见,但此际再会,却有隔世之感。
陡见故人,秦仲海便缓下手来,不再争打,他哼了一声,点住了祝老妇的穴道,一把推向项天寿。其余四大家族仍想上前夺人,少林僧众登时拦在道中,将两边人马隔了开来。
黄昏时分,杨肃观往场中一站,满天晚霞映照,更显得玉树临风。他环顾场中,向秦仲海拱了拱手,叹道:“秦将军,京城匆匆分离,别来无恙?”
秦仲海往自己的铁脚一指,冷笑道:“杨郎中也是来拿我的么?”
杨肃观摇头道:“忝为旧友,怎能绝人活路?我奉家师之命,今日有样东西要奉给将军。”
天绝僧与本山有仇,哪有什么好东西送给自己?秦仲海哈哈一笑,道:“你师父要送我什么东西?血淋淋的一把刀么?”
杨肃观摇头叹息,道:“将军莫要疑心,我等绝无恶意。”说着伸手入怀,取出一只信封,双手奉给秦仲海。
秦仲海不疑有他,便将信纸取了出来,大声念道:
“君子危难,不适仇国。日前闻君扬刀约反,意欲据山争衡,称雄宇内,贫僧秉菩提佛心,为天下苍生请命,盼君赴嵩山达摩院合参佛法,以求正果。少林天绝顿首。”
秦仲海念得口干舌燥,登时咦了一声,道:“他在说什么?”他文学低落,虽非目不识丁,但这段信文颇有艰涩,便让他满头雾水了。青衣秀士听毕,却不禁双眉一轩,昔日怒苍山与武林正派间恩怨无数,天绝此刻出马邀约,定是要双方做一了断。
那厢项天寿曾被天绝僧俘虏,此刻听了“少林天绝”四字法号,身子竟是微微发颤,旁人看在眼里,也不知他究竟是惊是怕、抑或是悲是恨。
秦仲海把信纸反复又看了几遍,这才搞清楚了。天绝邀约自己上山念佛,料来定有什么阴谋,只听他哈哈一笑,道:“杨郎中,你师父要我来研读佛经?他***,他既然这般好心,为何不去感化皇帝、江充这帮昏君奸臣,却独独来惹我这土匪?”他手指杨肃观,喝道:“回去告诉你家老头,秦某人不吃这套!”
杨肃观摇了摇头,道:“秦将军切莫动怒。据家师言道,贵山有一人长年在我山聆听佛法,只因他与贵山有旧,便有几句话想同秦兄说,这才作兴相邀。请诸位定要赏光。”
秦仲海哼了一声,讥嘲道:“咱们有人在少林寺念佛?那是谁啊?难道是言八娘么?”
杨肃观淡淡一笑,转头看向灵智方丈,道:“方丈师兄,此事我不便多言,还请你来说吧。”灵智叹了口气,他眼望青衣秀士,悠悠地道:“青衣掌门,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人与你有旧,昔日还与你并称龙凤,你应当还记得这些往事吧?”
青衣秀士神色凛然,只点了点头,并不回话,那厢项天寿却已大吃一惊,颤声道:“朱军师人在少林寺?”
怒苍山潜龙凤羽,昔年辅佐山主,智退万军,端的是威震天下的谋臣,但二十年前怒苍山败亡,凤羽出家求道,潜龙下落不明,如今好容易找出道号“御赐凤羽”的唐士谦,却又听得潜龙落在少林手里,怒苍三人心下一凛,只觉棘手之极。
杨肃观不再多言,朝秦仲海拱了拱手,道:“家师诚心相约,还请秦兄率领阖山弟兄,同来礼佛参拜,敝寺上下竭诚招待,不敢有分毫失礼。”
秦仲海心道:“***,原来潜龙在少林贼秃手里,这下可有得打了。”他心下虽然烦躁,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道:“杨郎中订下这约会来,是要咱们现下就跟你回寺么?”
杨肃观躬身拱手,道:“家师言道,贵山能人众多,若只请了寥寥数人,不免失礼,便想请贵寨所有弟兄同来敝寺,盘桓数日再走不迟。”
听得此言,怒苍山众人无不大怒,照天绝僧的意思来看,竟是有意一举挑倒整座山寨了。秦仲海嘿嘿冷笑,道:“尊师好大的胃口,只是咱们身上的肉多得很,他一口吃得完么?”
杨肃观微笑道:“秦兄若要担忧害怕,那便不必来了。”
秦仲海暗自盘算,山寨复兴不过月余,说来根基未定,各方豪杰散居四海,未闻怒苍复寨者所在多有,方今若想提振声势,定须开战立威,少林要以江湖规矩邀战,倒不失为一个便宜的宣扬法子,一来少去许多兵马损伤,二来又能迎回本山军师,何乐而不为?
秦仲海武功大成之后,早有意与天下豪杰较量,心念于此,登即朗声大笑,喝道:“好!就请杨郎中传话回去,便说七月一日鬼门开之时,我怒苍弟兄自会到少林拜山,与你师父谈武说文,讲古论今!”杨肃观欠身道:“秦兄快人快语,在下在这里代家师谢过了。”
双方约会已定,杨肃观便拱手肃客,道:“诸位可以离去了。”高天威等人见他喧宾夺主,不免面露怒色,宋德光更是大声叫道:“这帮贼人好生可恶,怎能放他们离开?”
杨肃观微微颔首,朝祝家老妇一指,道:“诸位,咱们既定约会,不必在此刻多起争执,不知几位能否看在家师的面子上,放过这位婆婆?”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好!就看你杨郎中的面子!今日且放这贼婆回去!”他深恨这名老妇说话侮蔑自己母亲,有意狠狠惩戒一番,说着便揪起她的衣领,伸臂一挥,将她奋力掷出,在那老妇的尖叫声中,身子直朝高天威等人飞去。
高天威等人见祝老夫人直直撞来,势头实在太强,不敢伸手硬接,便让了开来,灵智站在一旁,眼看情况危急,当下袍袖轻拂,劲力到处,已将来势消解,那老妇的身子便跌下地来,她虽然身怀武艺,但秦仲海这么随手一抓,内力直透体内经脉,只摔得狗吃屎一般,弄得狼狈无比。
秦仲海喝道:“这老贼婆口无遮拦,正该教训她一番!大家这便走吧!”
正教诸人见秦杨二人已做约会,知道正教即将与怒苍山开战,届时双方龙争虎斗,只怕是江湖难得一见的大厮杀,当下便都让开道路,无人再上前阻拦。
那祝老夫人最恨怒苍群匪,想起三名爱子死于这帮人手中,内心直如泣血,只见她孤身缩在角落,脸上神情悲苦,口中低语,却没人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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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肃观见自己随口一个请求,秦仲海便尔释放人质,料来他对自己还念着旧情。他望着秦仲海的背影,眼看他便要离庄而去,忽地脱口唤道:“仲海!”
秦仲海听他以旧日称谓叫唤自己,心中也是一动,忍不住停下脚来,回首道:“杨郎中还有事么?”
杨肃观并不言语,只缓缓上前,与他并肩站立。
时值黄昏,二人各怀心事,同望满天晚霞。
“柳门二将,文杨武秦”,过去多少回并肩同眺?自今而后,两人是敌非友。人生沧海桑田,潮起潮落,真如春梦一般。一旁有识得他俩的,无不暗暗感喟。
杨肃观低声道:“仲海,你怨我么?”
秦仲海摇头微笑,他拍了拍自己的铁脚,道:“套一句你们和尚庙的说法,咱俩各有各的缘法,不羡,不怨。你有你的为难,我有我的命数,秦某便算死在你的剑下,也不来怪你。”
夕阳无限好,晚霞映上他们的面孔,竟让人睁不开眼。杨肃观眯起了俊眼,忽道:“还记得京城那家小酒铺么?”
秦仲海哈哈一笑,那夜杨肃观作兴相邀,两人喝得酩酊大醉,乃是相识来第一回共饮,哪知道命运乖离,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从此秦仲海断体残躯,受难离京,直到半年后才再次相会。秦仲海拍了拍他的肩头,取笑道:“不说别的,你的酒量实在差了点,喝得乱呕乱吐,全身肮脏,还要劳动老子送你回家。可真羞得很了。”
杨肃观嘿了一声,佯怒道:“哪有这等事,你可别胡乱编排。”
回思往事,两人同声大笑,秦仲海挂念卢云、伍定远等旧日弟兄,便问道:“大伙儿这些日子怎么样?你和卢兄弟、伍制使还常去喝酒?”言语之中,竟似有些热切。杨肃观淡淡一笑,道:“伍制使外放辽东,卢知州也定亲了。大家都忙得紧,哪来时光饮酒?”
听得故人尽皆安好,秦仲海脸上露出微笑,问道:“韦子壮那小子呢?又生儿子了?”
杨肃观道:“他托我转告一事,说你欠他的五百两银子甭还了。”秦仲海哈哈大笑,道:“亏他还记得,我倒全忘了。”
两人说笑一阵,杨肃观忽地叹了口气,他眼光向地,轻声道:“保重了。咱们少林寺再会。”说着自行转身,眼看灵智等人在等候自己,便自行走了过去。
秦仲海抬头望去,只见青衣秀士与项天寿也在相候,他迈步过去,忽然之间,眼前光芒闪耀,落日余晖洒上脸庞,一时间,好似回到了熟悉的京城,只要穿过眼前的小巷,再朝右转过弯,便能来到柳昂天府上,听见那爽朗豪迈的笑声,看到那帮熟悉的弟兄……
迷蒙之间,泪水竟已盈眶。
秦仲海缓下脚来,转身便往杨肃观看去。也在此时,杨肃观恰好回首转身,凝目朝自己望来。
青山依旧,夕阳依旧,天边云彩也依旧,唯一不同的,只有你和我……
双雄相互凝视,点了点头,霎时不约而同,一齐转身离开。
天下英雄,唯你我……
时值景泰三十三年六月,少林之役前夕。
第十二卷 十面埋伏 第九章
2007-1-2 16:23:00 本章字数:13598
很久以前有一只公鸡,它喜欢吃米。
东边一颗碎谷糠,西边一点残米渣,公鸡咯咯欢喜,拼命去啄。它的眼力特好,别的鸡看不着的米,它总是能瞧见。在人家饿肚的时候,它总能吃得喙满翼肥。
有一天,鸡儿们饿得火了,也忽然开悟了,大家发疯也似地跟着公鸡去跑,只要看它低头去找吃食,鸡儿们一涌而上,把地下的米糠抢先啄去。
公鸡吃不到东西,越来越饿,越来越瘦,后来它也懂了,它不再费力去找吃的,管他满地碎谷糠,只管随着鸡群守候,一切都好办了。
咦,看那边啊!有个笨蛋低头去啄米,大家快上啊!
※※※
江充的嘴边泛起了微笑,嘴角边沾着一粒米。
对面的黑衣人咳了一声,面罩下的双目生辉,伸手朝江充的嘴角一指,江充哦了一声,伸手往嘴边一抹,把白米放入嘴里,舔嘴咂舌间,犹在回味白米滋味。
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世人多以为江充奢豪糜烂,其实他是个苦过来的人,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知饿肚子的苦楚。
黑衣人再次咳了一声,道:“江大人,深夜匆匆传唤,究竟有何指教?”
江充嘴角泛起狞笑:“柳征北的奏章,嘿,皇上照准了。这事你知道么?”黑衣人听闻大事,却是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道:“柳昂天早有意试探我父子。这是迟早的事,没什么大不了。”江充嘿嘿一笑,道:“可不是么,刘敬垮得这般快,柳昂天再笨十倍,也要疑心身边另有敌人窥伺。这些日子你可得小心了。”
听了刘敬垮台一事,黑衣人只闭目养神,不多理会,彷佛此事与他无关。
江充见他气定神闲,登时冷冷一笑。都说朝中江刘柳三大臣何其了得,其实眼下这人之狠之辣,恐怕还在三大首脑之上。江充咳了一声,瞅着眼前的黑衣人:“不说这些闲事。我问你一句,这回柳昂天保举你儿子,你打算如何应变?”
黑衣人将手拢在袖中,淡淡地道:“无须惊慌。凡事以不变应万变,自有折冲之道。”
江充抓到了上风,登时取笑道:“儿子是你的,可不是我的,当前反逆气势已成,绝非易与。到时一个不巧,皇帝亲下圣旨,硬要砍掉小朋友的脑袋,你难道不心疼么?”
黑衣人斜觑江充一眼,道:“江大人,天下最惹人厌的,莫过幸灾乐祸之徒。”
江充放声大笑,所谓虎毒不弑子,一个人要是连儿子的米也啄,那还算是人吗?他江充虽然狠毒,这等事情却还做不出来。他笑了一阵,道:“罢了,罢了,到了这田地还不求我,你这做爹的也真嘴硬。这样也好,我便等着看少林寺的手段,说不定英雄出少年,真能给小朋友杀出一条血路,那也说不定啊。”
江充笑得好生快活,直是意气风发,只是任凭他狂笑嘲弄,黑衣人依旧默默无语。
面罩下幽幽暗暗,黑衣人双目精光闪烁。会吠的狗老是张牙舞爪,如何咬得到人?那安静无声的石头,往往才是砸死人的凶器。看着吧,谁才是当朝最可怕的权谋术士,即将分晓……
※※※
群豪迎回青衣秀士,两大军师已到其一,五虎上将得其四,再加上“密十一”首领止观、双龙寨教头郝震湘、“火眼狻猊”解滔、“九命疯子”常雪恨,以及煞金的三万兵马,山寨直可说是声威大振,比起当年的盛况,也仅一步之隔而已。
有了杨肃观与少林寺作保,三人便自从容离庄。少林寺既已出面邀约,定了来月在嵩山会面,四大家族虽然暗恨在心,却也不便当着灵智方丈的面翻脸动手,便只忍气吞声,目视三人离开。
正走间,一名大胡子奔了过来,笑道:“他***,老子这把火烧得鸡飞狗跳,真***过瘾。”这人满口污言秽语,自是常雪恨来了。他见了青衣秀士,登时奇道:“这位就是右凤大军师么?身上怎么没有羽毛?”
秦仲海笑骂道:“你***,什么羽毛屁毛,咱们快去和二娘会合吧。”常雪恨笑道:“是啊,你老婆担心你给人家宰了,这当口别哭得泪眼汪汪,那可难看了。”
两人哈哈大笑,勾肩搭背而去,背后青衣秀士听得“二娘”两字,却是全身一震,他深深吸了口气,问道:“二娘已回山寨?”项天寿颔首道:“是啊。秦将军那时重伤垂危,便是二娘带他去找方老师的,她待秦将军情深义重,当真羡煞人了。”
青衣秀士听了“情深义重”四字,更是全身大震,面色铁青。项天寿见他欲言又止,忍不住咳了一声,道:“唐军师,可有什么奇怪的么?”
青衣秀士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上天捉弄,剑王行文天下,却没提到这件事……算了,生死名节,老天自有安排……”众人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都是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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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树林四周传来低响,众人侧耳倾听,只闻林间隐伏着呼吸声响,听来约有十来人,个个呼吸悠长,料来内力不弱。项天寿皱眉道:“兔崽子又来找死了,先杀几个再说。”
秦仲海暗暗冷笑,这些人不忿青衣秀士投上山寨,料来不杀他们不能甘心,当下招来项天寿,低声道:“看在少林寺的面子上,不必杀人。大家兵分两路,你先带着掌门回去山寨,我和常兄弟去找二娘碰头。”项天寿与秦仲海动过手,知道他的武功不在方子敬之下,不论局面多难,都能来去自如,颔首便道:“如此有劳将军了。”
商量未定,便听树顶杀声四起,林中窜出十来名好手,各朝众人扑来,只见祝康、宋德光等人都在里头,料来他们不忿老太太受人侮辱,趁着敌人未曾远走,便率众过来报仇。
秦仲海喝道:“大家分头行事!走!”项天寿手持飞石,当先开路,青衣秀士知道自己是众矢之的,便不正面交锋,只让项天寿保着自己,朝林外奔出。几人想去追赶,却给秦、常二人挡住了。
晚风吹拂,林间虫鸣鸟叫,吹在身上颇有凉意。秦仲海把袖子拉上,露出了粗壮的臂膀,笑道:“你们是要单打独斗,还是一块儿上啊?”众人包围成圈,互望一眼,同声呐喊发招。常雪恨拔刀出鞘,正要御敌,秦仲海却将他拉开,口中哈哈大笑,钢刀往前一劈,怒喝道:“倒下!”
钢刀斩出,刀风自是雄烈难言,众人先前便曾见识过火贪刀的威力。祝康见这刀当头劈来,别要把自己烧成了乳猪,他吓得魂飞天外,慌忙间滚倒在地。只是他这么一闪避,包围阵式已然被破,众人既惊且馁,发一声喊,脚下往后退开一步。
祝康咬牙切齿,大声道:“众家弟兄,大伙儿再上!”宋德光大起了胆子,奋力向前冲杀,秦仲海老神在在,待他近靠三尺,再次举刀威吓,宋德光吃了一惊,眼看后头同伴大呼小叫,喊得十分卖力,却无人随自己上前杀敌,慌张之下“虚空斩”绝技已到眼前,宋德光面色惨淡,只得着地滚开,恰恰巧撞着了后头的祝康,两人滚倒一地。
秦仲海见他们如此脓包,登时眯眼笑道:“好啦!既然你们一心要带我回家,老子也不客气了,这便去找祝老太太磕瓜子啦!”当下提刀暴吼,领着常雪恨,便朝祝家庄的方位杀去。
祝康吓得面色惨淡,惊道:“大家快退!退啊!”
※※※
眼看众人跑的一个不剩,秦仲海与常雪恨登时哈哈大笑。常雪恨笑道:“赶跑了贼子,咱们可要追上项堂主他们?”秦仲海沉吟半晌,摇头道:“宋神刀与高天威还在左近,咱们先避上一避,等天色全黑再走。”宋公迈武功高超,高天威也不是易与之辈,自己既然脱身,便无须与他们正面开战,当下在树林里找处地方,狠狠睡上一阵再说。待得天色全黑,再与言二娘、陶清两人会合。
仲夏昼长夜短,待到夜幕低垂,已在酉牌时分。秦仲海睡得饱了,摇醒了常雪恨,两人这才懒洋洋地离开。
先前言二娘奉命夺马,已在城郊南麓等候。秦仲海怕给人认出来了,路上便找了黑泥抹脸,又偷了两顶乡农斗笠遮掩。此时天色昏暗,料来除非正面朝相,否则应无人能察觉他二人的身分。
※※※
秦常两人沿道入城,直往城南而去。只是他们怪模怪样,打扮既不似僧侣,也不似乞丐,一路不免引人侧目,天幸没曾欲上武林人士,否则少不了又是一场好打。
走到一处馒头铺,只觉香味弥漫,常雪恨道:“***,饿得很了,吃些东西吧!”秦仲海颔首,心道:“二娘是北方人,喜欢面食,买些给她吃吧。”当下取出钱银,叫道:“店家,给拿几个白肉馒头过来!另再捡几个花卷!”
这几日江湖中人聚集祝家庄,那店家早已看得惯了,虽见两名斗笠怪客在门口呼喊,倒也不觉得害怕。赶忙答应了一声,拿过两只油纸袋,便让他们从蒸笼中自行挑捡。
秦仲海与那店家算过钱银,忽见一名小乞丐冲了过来,往常雪恨手上一夺,抓着袋子狂奔而去。常雪恨是江洋大盗,哪知有人敢太岁爷头上动土,忍不住吃了一惊,道:“***,这不是活腻了?”
秦仲海见那店家张口欲叫,便拍了拍肩头,道:“没事,几个馒头而已。不必慌。”
那店家摇头叹息:“世风日下,现下的乞丐们,可真越来越不成话了,居然敢当街行抢。唉……真不知王法上哪儿去了?”常雪恨嘿嘿冷笑,道:“不打紧,王法不济事,便看土匪的手段。强盗遇上贼爷爷,这小乞丐要糟了。”那店家惊得面色惨白,颤声道:“您……您方才说……说什么……”
常雪恨不去理他,径自提气奔出,秦仲海也紧随在后,两人跟随那小乞丐,要等行到无人之处,再来好好教训一番。
※※※
秦常二人一路跟随而去,只见小乞丐东躲西藏,窜入了一条无人小巷,常雪恨嘿嘿冷笑,挥舞拳头,便要上去揍人,秦仲海知道他出手不留分寸,可别无端打死人了,当下微微一笑,道:“不忙,让我来吧。”铁足一点,直直冲天而去,霎时间已然拦住去路。
那小乞丐大惊失色,没料到会有人过来追赶,他退开一步,登时掉头就跑。
常雪恨哈哈大笑,道:“小杂碎,抢了爷爷的馒头,还想跑哪儿去?”双足一跨,拦在小乞儿面前,小乞儿没料到竟有两人拦路,慌张间右足在墙上一点,竟尔飞上墙头。
秦仲海暗暗心惊:“这孩子身法不俗,他是什么人?”常雪恨哪容他走脱?右臂暴长,抓住了小乞丐的背心衣衫,嘶地一声,竟将衣衫撕裂了,那小乞丐尖叫一声,便给他硬扯下地。
那小乞丐拼命反抗,口中大声叫骂:“不要脸的东西!无耻下流!你快快放开我!”
秦仲海听他口音甚娇,又见她背心肌肤白细柔嫩,光可鉴人,实在不像个乞丐。他心中微微一动,急看而去,只见那小乞儿脸上虽脏,却生得一张鹅蛋脸,脸上带着甜甜的两个酒涡,这哪里是个乞儿?正是九华山的娟儿!
※※※
秦仲海吃了一惊,这娟儿是青衣秀士的高徒,常雪恨可别下手不知轻重,竟尔打伤了她,忙叫道:“常兄弟,放开她!”常雪恨咦了一声,手上略松,娟儿一脱桎梏,急忙逃窜出巷,她怕后头怪人追来,慌慌张张地躲入人群,矮着身子跑了一阵,就怕再次给人抓到。
连过了两条街,娟儿惊魂甫定,气喘吁吁地朝后望去,她见追兵已给甩开,忙拍了拍心口,喘道:“好险哪!差点给瘟神撞着了。”忽听前头一人道:“唉……明摆的是五路财神,却给你当作是瘟神,老子真是难过啊!”
娟儿抬头急看,一人龇牙咧嘴地对着自己猛笑,不是那斗笠怪人是谁?她啊地一声尖叫,又往后头奔去。
她运起师传轻功,全力向后奔逃,路上行人见她一个小乞丐,却在满街乱跑,都是为之侧目。跑了半晌,娟儿急急回头,就怕秦仲海追来,天幸没见到他的影子,瞧来应是放过自己了。
她正自回头探看,一个不小心,猛地撞上一人,她连忙定神,跟着福了一福,道:“对不住,撞了爷台。”那人笑道:“没关系,不疼的。”娟儿听他话声好熟,抬头一看,又是怪人来了!
娟儿惊叫起来,大声道:“救命啊!抢人啊!”这女孩儿做贼喊抓贼,秦仲海听在耳里,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牢牢揪住了,掩上樱唇,娟儿年岁虽稚,但此时身形逐渐发育,已算得十分动人,给人这般拉住了,料来定遭侮辱,她又惊又怕,奋力便往秦仲海手背咬落,秦仲海筋肉缩紧,那手臂自是硬如钢铁,娟儿这么恶狠狠地一咬,只疼得泪眼汪汪,贝齿生疼,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秦仲海满脸尴尬,心道:“***疯婆子,什么招式都来。”他把斗笠解下,附耳过去,低声道:“别哭了!我是秦仲海,不是坏人。”
娟儿正在大哭大闹,听了秦仲海的说话,急忙抬头去看,果见眼前这条大汉英风爽飒,好生面熟,正是当年西疆一同归返的朝廷将军秦仲海。
陡见故人,娟儿痴痴望着秦仲海,两眼一红,登时纵身入怀,大哭道:“秦大叔!”
娟儿芳龄十六,秦仲海今年三十好几了,说来两人相差十多岁,叫声大叔也是应该,只是秦仲海给这么一喊,不免觉得自己当真老了,他干笑两声,待见娟儿满脸泥灰,身上衣衫破烂,忙安慰道:“先别哭,告诉大……大哥,你怎么会弄成这模样?”
娟儿泣不成声,悲声道:“秦大叔,我师父被坏人抓走了!我和阿傻没地方去,只有躲到城里来了,我们没钱,也没东西吃,只有去偷东西了……呜呜……呜呜……”
此时常雪恨也已赶来,低声问道:“这小姑娘是谁?”秦仲海叹道:“她便是青衣掌门的小徒弟,名唤娟儿。”
秦仲海听她说起别来情由,登时了然。先前青衣秀士给人围在祝家庄,身边只见艳婷一人相陪,却不见娟儿的踪影,原来这小孩已然逃下山去了。可怜她一个女孩儿,少了师父师姐在身边照护,纵然平日是个小精灵,这关头却也没了主意,终于沦落成小乞儿,镇日偷抢维生。没想却招惹了常雪恨这个魔头,才让自己见到了她。
娟儿抽抽噎噎,道:“师父要我带阿傻去一个地方,叫做什么怒苍山,可我也不认得那是什么地方,问了几个路人,也没人听过,你……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怎么走……”常雪恨哈哈大笑,道:“小姑娘问对了,咱们正是怒苍山的人!”
秦仲海微微一笑,心道:“好一个青衣掌门,原来他早已料到会有今日之事,已然吩咐过徒儿了。可怜小姑娘人面不熟,绕来绕去,还是在陕西省境打转。”
娟儿拉着秦仲海的手,茫然问道:“你们是怒苍山的人?秦将军,你不是住在北京么?”常雪恨正要解释,秦仲海打断他的话头,拉着娟儿的手,微笑道:“你别多想什么。一会儿先把肚子填饱,再找衣裳换上,打扮得干净整齐,咱带你去找师父。”
娟儿听他要带自己去找师父,忍不住又惊又喜,道:“你……你知道师父在哪儿?”秦仲海哈哈笑道:“这个自然。咱俩是好朋友,以前在华山见过面的,我还会骗你这小丫头么?”
娟儿破涕为笑,揉了揉眼珠,道:“大叔,谢谢你。”
秦仲海过去见到这小姑娘,总见她天真烂漫,此刻听她楚楚可怜地向自己道谢,那是前所未有的事,想来这段时日如此煎熬,竟让她一夕之间长大许多。
秦仲海听了道谢,心下更起爱怜,伸出衣袖,替她擦去脸上污泥,柔声道:“先别说这些了,咱有个朋友在城南等着,你这便跟着大哥,快快过去会合。”他前脚迈步,正要离开,娟儿却拉住他的手,道:“大叔等一下,阿傻还在破屋里。我要回去找他。”
听了“阿傻”二字,秦仲海忍不住哦了一声,想起华山上见过的那名疯汉。登时笑道:“阿傻?便是那位疯疯癫癫的老兄吧?”娟儿鼓着腮梆子,面带不悦,道:“大叔不许笑他。”
秦仲海见她生气,当即微微一笑,道:“老……老秦说错话了。你别见怪。”
娟儿拼命点头,道:“阿傻人很好的,你可不能欺侮他。”携着秦仲海的手,从大街穿过,便去寻找阿傻。
三人施展轻功,快步行走,走不数步,常雪恨已然凑过头来,取笑道:“你这怪物狂嫖烂赌,什么时候疼起小女孩儿了?可是想要老牛吃嫩草啊?”秦仲海铁脚踢去,怒道:“去你妈的!满脑子邪念,早些去死吧!”常雪恨闪躲开来,脸上却还挂着一幅奸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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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东转西绕,行入一条狭窄陋巷。只见四下烂屋破瓦,黑沉沉的甚是怕人。正看间,娟儿已朝一处破屋奔入,那地方断壁残垣,也不见门板遮掩,实在简陋得很。秦仲海暗暗摇头:“亏得这个小姑娘了。带着一个疯汉东奔西跑,这苦头可吃大了。”
秦仲海跨门入户,眼见常雪恨也要跟入,忙挡开了他,摇头道:“你这家伙性子暴躁,给我等在外头。”常雪恨口中哈哈,笑道:“嫩草香得很,老哥慢慢吃啊。”
秦仲海呸了一声,斜目瞪了他一眼,便往里头走去。只听屋内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低声唤道:“阿傻、阿傻,娟儿姊姊找来吃的了。你快快出来啊!”
她语气温柔,好似把阿傻当作了孩童,哪知叫了两声,却不见有人回答,娟儿皱眉道:“糟了,阿傻该不会又跑出去玩了?”那阿傻性好赌博,只要找着良机,定要作怪一番,秦仲海摇了摇头,房里昏暗,他正要以火贪功劲照亮屋内,忽听角落传来一声呻吟,似有什么野兽隐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