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说了一阵话,帖木儿灭里也在打量这位“一代真龙”,看他好大的个头,胸膛厚实,比自己还高了数寸。再看高炯、岑焱、燕烽等人也是身形高大,可怜何大人挤在中间,仿佛小鸡闯鹤群,不见天日,只能大喊道:“退开些!老夫要说话!”
众鹤向后退开,露出一只鸡,何大人咳了咳,捋须微笑:“灭里将军,听说你是西域第一勇士,咱们伍侯爷却也是打遍中原无敌手,你俩比比功夫,却是谁高谁低啊?”
灭里拱手道:“威武侯胸襟广阔,以德服人,末将自叹弗如。”何大人笑道:“好个以德服人,老弟的德行不如伍侯爷,武功便强过他啦?”伍定远微微一笑,想他身份已高,自不会和后进争强夺胜,便拍了拍灭里的臂膀,正要嘉勉几句,忽然微微一愣,目望院中,道:“将军,那人是你的手下么?”
灭里道:“此人是我的马夫,不暗汉语,也没有见过世面,唐突几位大人,没敢让他过来拜见。”说了几句番话,却是要那人退下,那武士低着头,正要离开,却听伍定远道:“且慢。”灭里忙道:“侯爷有何指示?”伍定远道:“你这属下可是汉人?”
伍定远是捕快出身,目光何等厉害,虽没见那人的脸面,但单凭背影来瞧,已见那人发直色黑,背影瘦高,全不似色目人的蜷发黄毛,
这便动上了疑心。灭里怕说漏了嘴,只能咳嗽几声:“侯爷果然眼光不凡,我这手下确实不是色目人,不过他也不是汉人。他其实是个契丹人。”
听得此言,众人都是大感惊奇,要知契丹覆灭已久,数百年前便已亡国灭种,没想还留了这么一个在世上?何大人笑道:“原来是契丹人,那可真稀奇啦。”正瞧间,忽又见到了灭里的长相,忍不住又愣了:“将军,你......你自己是哪里人?样貌也很不同啊。”
灭里道:“家父鞑靼,家母康里,末将乃是两族混血。”何大人惊道:“原来是杂......杂那个许多种啊,失敬、失敬。”灭里听他自承失敬,却不知道“敬”些什么,忍不住哼了一声。便朝那手下喝道:“还不快退下!”
那武士应了一声,正要离去,却听伍定远道:“将军,我生平没见过契丹英雄,不知是否有缘,能为我引荐一番?”伍定远何等身份,居然用了引见二字,真算给足了面子,果然灭里难以回绝,只能咳嗽道:“你......你等等,我这就过去问问。”
何大人惊道:“什么?还要过去请示?到底你是马夫,还是他是马夫啊?”
那白衣武士自是卢云了,先前伍定远一来,他早已起意走避,只是高炯等人来个太快,脱身不及,只能勉强留了下来。岂料伍定远一眼望来,便已瞧出破绽。灭里行了过去,低声道:“卢参谋,你要见他么?”卢云低头默然,轻轻地道:“还是不要吧。”
正统朝已经复辟了,什么都算了。两人勉强见了面,却该说些什么?是要问他柳昂天的葬礼是否风光?杨顾两人的喜酒是否盛大?还是与“伍大都督”联袂出城,把灾民杀个一干二净,再一起向正统皇帝三呼万岁?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卢云叹了口气,正要踏步离开,突听伍定远喊道:“且慢!”正要追上,灭里却挡了过来:“侯爷,我这手下天性怕生,就让他退下吧。”何大人也生气了:“天性怕生?那还让他出使异邦、晋见天子?快叫他过来磕头!你们汗国是怎么挑选使臣的?”
灭里无法自圆其说,索性也不说了,只管双手抱胸,霸住了道路。伍定远黑地一声,绕过了灭里,正要挡住卢云,灭里却伸长了右手,拦住了路。伍定远沉声道:“将军,伍某并无恶意。”灭里道:“我晓得。”伍定远有些急了:“那你何不让开?”
灭里淡淡地道:“我说过了,我这属下害羞,见不得外人。”伍定远不再理他,左手向前一推,欲将灭里架开,哪知这番人武功着实不弱,一推之力,居然耐此人不得?
伍定远沉下脸去,道:“将军,请退开。”说话之间,手中多加了一成力。
伍定远是天山传人,真龙之体,这一成力便是数百斤,果然灭里承受不起,上身斜弯,脚下跌跌撞撞,正要退让一旁,突听灭里道:“爵爷,得罪了。”
灭里左臂扬起,竟然出手反击了。伍定远哼了一声,上身后仰,轻而易举便让了开来正要将此人一举推开,忽觉拳头刮出了一道烈风,脸上火辣辣的甚是疼痛,不觉脚下一挫跌,向后退开了小半步。
众人吃了一惊,没料到灭里居然逼开了“一代真龙”?伍定远深深吸了口气,道:“也好,咱俩较量较量。”提起右臂,慢慢亮出了那只“铁手”。
伍定远要真打了,岑焱、高炯全呆了,看双方没来没由的打杀起来,却是想干些什么?纷纷上前劝道:“都督,咱们军务在身,也该走了吧?”何大人却是幸灾乐祸,吟道:“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莫学游侠儿......矜夸紫骝好。”却是劝灭里莫要恃强,以免成了一具死尸。
双方各自僵持,那背影却越走越远,慢慢离开了西院,伍定远咬住了牙,铁手一挥,便朝灭里狠狠推去。灭里左拳陡然紧握,刚力所过之处,血脉贲张,筋肉暴涨,众人眼皮还不曾眨动,一股烈风便已席卷而来。
高炯、岑焱等人莫不大惊失色:“这......这番人的拳怎能这般快法?”
伍定远向以身手利落见长,出手总比敌人快些,下手亦比别人重些,可灭里的拳头却是神佛所赐、先天成就,伍定远知这人拳力有异,索性也不躲了,哼地一声,身影化为灰蒙蒙的一片,便朝灭里欺了过去。却于此时,听得一人道:“爵爷。”脚步声响,伸手便朝伍定远背后拍去。
众人全神贯注,谁也没发觉院里多了一名文官,看他身穿大红朝袍,行色匆匆,却是大理寺卿胡志孝,高炯心下大骇,张口欲叫,燕烽也是伸长了手,便想去拉,但这电光雷闪的一瞬,谁能来得及救人?
伍定远的身影灰蒙蒙的,胡志孝、何大人等文臣看到眼里,还以为自己犯了老花,其实伍定远看似未动,实则浑身上下无处不动,正因身法快得超乎眼力所及,身上便像胧了一层雾,此刻胡志孝伸手来拍,便似将手探入狂涛漩涡之中,运气好些,整个人滚跌飞出,运气差些,手臂立时绞断,端看他触到什么地方。
此刻欲要救胡志孝,方法无他,便是伍定远得停下不动。
灭里的拳很重,仿佛一柄八十斤重的铁斧,破石穿山;灭里的拳又快,如四两飞镖般一闪即逝,足以削皮裂骨,现下朝身上打来,伍定远若是凝身不动,这一拳挨下,纵有“真龙之体”护身,怕也要身受重伤,看眼前多少军国大事等着他,一旦受了内伤,谁来为百姓抵挡怒苍?
高炯、燕烽张大了嘴,连声音也发不出了,灭里虽想撤拳,可臂力已发,这雷轰电闪的事,谁还能救?一片惨然间,忽听“啊呀”一声,胡志孝两脚朝天,摔到了地下,转看伍定远,却已移形换位,站到了灭里背后。
何大人咦了一声,先是揉了揉眼,觉得伍定远跳跃了,正眨眼间,突然又见到了胡志孝,不由笑了起来:“老胡啊,什么时候来的?怎还躺在地下?”胡志孝坐了起来,提起脚来一看,不由咦了一声,只见靴底不见了,露出了一只凑臭袜子。
伍定远心下一凛,已知有人出手相助,左右张望间,只见院中一角钉着一枚铜钱,钱铢上还冒着丝丝热烟,原来是这枚铜钱削去了胡志孝的靴垫,让他仰天摔了一个大跤,全身无处不疼,却也只能自认倒楣,叹道:“唉......没事,死不了,活不久哪......”
北京胡家近年交了霉运,胡正堂、胡志廉、胡志孝,各有倒楣事,堪称一门三杰,眼看胡志孝长吁短叹,何大人捡起了破鞋垫,笑骂道:“瞧你胡大人,平日省吃俭用,这可连鞋儿也掉啦?”伸手朝他背后一推:“去去去、你弟弟人在外头,还在陪太子说话,快去打个招呼吧。”
胡志孝叹道:“免了,下官不暗番话,去了也是哑巴神像一尊,摆着好看,还是别碍着人家议事了。”行上前去,拍了拍伍定远,道:“爵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伍定远若有所思,直待胡志孝把话说了两遍,方才醒觉过来,忙道:“大人......大人有事找我?”胡志孝低声道:“鄙人是为徽王爷而来。”这话一说,众参谋莫不心下一凛,伍定远也深深吸了口气,念及徽王已死,别说此刻心烦意乱,便算亲爹复活、亲娘再生,也得往后延个半晌,便道:“岑焱、燕烽,去找住持借间厢房。我与胡大人喝茶。”
二将连忙答诺,正要离开,却听何大人笑道:“借什么厢房?老夫就住在菊院里,那儿就有间现成的。走、难得二胡皆在,老夫那儿又有新采的茶青,刚巧泡来喝!”
胡志孝忙道:“何老别忙,我和侯爷谈的是去岁的开支用度,怕要耐心对帐,一会忙玩后,再找您说说话吧。”
何大人冷笑道:“怎么,定远老弟也学着打算盘了?岁支对帐,人家自有岑焱代劳,还犯得着他费神?”推开了胡志孝,笑道:“亲家公啊,方才我不是和你提凝香的事儿么?来,我跟你说啊......”说着猛拉铁手,咬耳不停,想来在说女儿的好处,一旁胡志孝自是苦笑不已,却也不知该如何脱身了。
好容易众人都走了,灭里也总算没了事,这便走出院门,正要寻人喊叫,树林里已传来说话声:“将军,我在这儿。”回头一望,果然见到了卢云,忙道:“卢参谋,方才多亏你了。”
卢云嗯了一声,却是若有所思,灭里会思方才的场面,低声便问:“卢参谋,你为何不肯见伍都督?你俩以前不是好友么?”
卢云叹了口气,灭里当然不会明白,他不是柳门中人,自不知“观海云远”彼此的往事。两人沉默下来,卢云不愿多言,只拱了拱手,说道:“此番多蒙兄台照护,咱们就此别过。”正欲离开,灭里却拉住了他,道:“卢参谋,你现下要去何处?”
乍听此问,卢云心里竟是茫茫然的,看此行本是为了顾倩兮而来,可适才见琼芳洒泪,却有险些惹出灾殃,一时之间,竟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他眺望漫天雪花,轻声道:“我还是回去山门吧。”灭里道:“你在等人?”卢云并未回话,别开头去,正要迈步离去,忽听灭里道:“卢参谋,你这几日若无处可去,何妨与我一道?”
卢云道:“不了,这几日我得弄明白一些事,一个人自在些。”灭里道:“如此也好。那让在下送你到山门吧。我有汗国庇护,至少保你一路平安,省得被那帮天兵天将追着跑。”
雪势实在大,两人不过说了一会话,身上便积满了白雪,宛如雪人也似。灭里抖落了身上雪块,搭着卢云的肩,便已离开。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避开大雄宝殿,只捡小径来走。忽听灭里道:“卢参谋,你见过林先生了吧?”卢云道:“见了,他扮成了茶博士,倒是吓了我一跳。”灭里微微一笑:“林先生很看重你的。昨晚说了好多你的事。让在下好生佩服。”
卢云叹道:“他怎么说卢某?”灭里道:“他说观海云远之中,惟有卢先生是仁人君子,智勇兼备,时时以天下苍声为念。”卢云微微叹气:“他是过奖了。卢某的仁,实乃是妇人之仁,卢某的勇,是匹夫之勇,实非做大事的料子。”
灭里微笑道:“大人怎么突然消沉了?可是遇上了什么事?”卢云叹了口气,想到先前那份奏章,看那“余愚山”貌似忠臣,肚里却怀鬼胎,自己险些做了他的杀人之刀。一时之间,只觉得人生什么都是索然无味,反倒不如回去大水瀑,钓钓鱼、睡睡觉,还落得清闲。
放眼望去,满山的枯枝白雪,见不到一分春意,眼看卢云满心喟然,灭里又道:“卢参谋,我一直没问你,等此间事情一了,你有什么打算?”卢云淡淡地道:“此间事情?将军的意思是......”灭里道:“我是说朝廷怒苍之战。等这场仗打完了,你想去哪儿?”
卢云摇了摇头,道:“有朝廷,就有怒苍,只怕他们永远也打不完。”灭里笑道:“卢大人太过灰心了。来,你看那儿”两人居高临下,卢云顺着他的指端去看,却又见到大雄宝殿,听得灭里道:“看看殿前,看到了什么?那片大树棚?”
卢云凝目远看,只见宝殿前生了几株大树,虽在大寒冬日,枝叶仍见茂密,便如一座大棚子,遮蔽了殿前广场。那树棚之下,正是立储大会的场子。灭里道:“卢参谋可知这大树棚的来历?”卢云颔首道:“那叫紫藤寄松。是红螺寺三景之一。”
灭里点了点头,道:“正是‘紫藤寄松’。我来寺时听僧人说了,这世间松树只消让藤蔓缠绕,必定枯死,从无例外,可你看看这株大树,纵然藤蔓寄生,却依旧枝叶旺盛,活得越发越精神,你说这是什么道理?”卢云沉吟道:“将军是说......朝廷怒苍或能共存?”
灭里微笑道:“这我也不敢说,可若真有那么一天,你我的身心都能重得自由,您说是吧?”卢云低声叹了一声,道:“将军,方才你问卢某欲往何处,你自己呢?日后有何打算?”灭里道:“我想回家。”
卢云颔首道:“是了,此间事情一了,你也该回汗国去了。”灭里摇头道:“大人误会了。我这趟东来,一是为护送公主,二是为了找到自己的故乡。”
“故乡?”卢云茫然道:“你......你的故乡不在西域么?”灭里道:“不瞒你说,我的身世有些不同,打我出生的那天起,我就没有了国,这辈子所存的一点心愿,便是希望找到自己的家乡。我口中的回家,亦即在此。”
卢云微微一奇:“你......你这话是......”灭里道:“我是契丹人,故而生来无国。可我始终找不到自己的同伴,所以也没有家。”
这话打动了卢云,他仰眺灰蒙蒙的雪花,咀嚼灭里的话中三味,不由怔怔出神。
自赴省城赶考以来,离乡已有二十余载,漂泊四海,茫茫以田地为家,期间不只一次动念返乡,却又屡次打消了念头,毕竟家里已无亲人,便算回去了,又有什么滋味?“
漫漫人世间,无以寄怀,谁还能是自己的牵挂?眼看卢云眼眶微红,灭里忽道:”卢参谋,你想不想见银川公主?“卢云醒觉过来,愕然道:“你......你找到公主了?”灭里笑道:“这你不必多问,你先跟我说,你想不想见见她?”这话一问,反倒让卢云踌躇起来,灭里笑道:“别怕,阁下与公主之间的事情,在下早有耳闻。”
卢云吃了一惊,忙道:“将军,我......我与公主之间天地可表,不染纤尘,便如眼前这片白雪.......”正想来个有诗为证,却听灭里微微一笑:“大人,其实这正是我佩服你的地方,你我若是易地而处,只怕我早已......”听得灭里似有所指,卢云不由咦了一声,转头打量着他,沉吟道:“将军......您说这话是......”灭里不愿多谈,径道:“别说了,要见公主,便随我来吧。”
两人踏雪寻路,转朝寺西而去。来到了一处山道,凝目远眺,眼前却是一片白雪山峦,远方依稀可见几处楼阁,蒙蒙的藏在雪雾里,望来便似仙乡画境一般。
灭里忽然停步下来,指着路边大石,道:“卢大人,我看这儿风景不错,咱们先坐坐吧。”卢云道:“也好,歇歇脚吧。”山道上站了
个小沙弥,手提扫帚,自在那儿扫雪,见了两人坐下,便只合十欠身,宛然便是个小小高僧。灭里向他笑了笑,便又眺望远山,道:“卢大人,在你的心里头,什么样的女人最美?”卢云不假思索,径道:“别人的老婆最美。”
小沙弥愣住了,转头打量卢云,好似见到了西门庆,灭里也笑了出来,摇头道:“江湖传言,山东卢云天性笃实,不苟言笑,原来传闻有误。”卢云淡然道:“这不是开玩笑,在我心里头,是别人的老婆最美。”灭里恍然而悟,颔首道:“是了,在你而言,这确实是实情。”
顾倩兮是别人的老婆,住在别人的家里,睡在别人的床上,相夫教子,洗手作羹汤,这看在卢云眼里,自是有苦难言。只是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他叹了口气,不愿再谈此事,便道:“将军自己呢?你心目中最美的女人,却该是什么模样?”
听得这两个男子言语无聊,小沙弥又起疑了,只在偷偷察看,不知是否采花大盗在此聚头。却见灭里笑了笑,把手向西一指,道:“参谋请看。”
卢云站起身来,眺望群山万壑,忽见远方依偎着一对巍峨宝塔,雪里蒙蒙隆隆的,正是大名鼎鼎的“红螺塔”。不由疑惑道:“这......这是......”
灭里笑道:“知道了么?宝塔里住了谁?”眼看卢云还在沉吟,小沙弥不由白了他一眼,道:“红螺天女。”卢云啊了一声,失声道:“公主......公主在塔里?”灭里拍了拍小沙弥的肩头,示意嘉勉,笑道:“走,咱们过去瞧瞧。”
下了坡来,眼前已是一片松林,远远望去,已能见到宝塔顶端,卢云正要过去,却见灭里含笑不动,不由茫然道:“怎么不走了?”灭里微笑道:“参谋先请,一会儿便知。”
卢云沉吟半晌,不知他有何诡计,反正自己早已是瘟神一个,谁见他、谁倒楣,自也不必害怕什么,便举起脚来,直朝松林里走去。
行不树步,卢云忽然停步下来,沉吟不前,灭里微笑道:“怎么不走了?”卢云道:“这儿......有些不对......”灭里道:“哪儿不对?”灭里道:“哪儿不对?”卢云答不沙锅来,只能再次向前走了几步,这回脚步才一踏入松林,心头立时怦地一跳,好似前方有张大网子,只等着将自己收进去。
练武人修炼元神,五感远较常人灵敏,卢云收足回来,慢慢闭上了眼,踌躇半晌,把眼一睁,瞧向了西北处一株大树,已然见到黑衫一角。霎时点了点头,道:“是了,这儿有埋伏。”
灭里笑道:“了不起,卢参谋不愧是武学宗匠,洞察细微。”拉过了卢云,指着林间树干根茎,道:“瞧瞧这儿。”
卢云低头一望,立时见到一只小小雄鹰,双翼全展,红漆所绘,正是“镇国铁卫”的符记。
卢云点了点头,看这红螺寺乃是皇帝行驾所在,满山遍野都是兵马,又是“御林军”、又是“正统军”,这红螺塔下便有高手驻派,那也不足为奇。他行到树林边上,侧耳倾听,但觉树上那人呼吸浊重,不一会便是一吸一吐,相隔甚短,依此功力观之,甭说不能与灵定、严松等高手相比,便与帅金藤相较,武功也是大有不及。
眼看守卫本事不过尔尔,卢云自又放下心来,道:“将军,咱们过去吧。这样的布置,咱俩应付得了。”灭里微笑道:“还是老规矩,参谋先请。”
卢云笑了起来,也不知这是客套、是游戏,袍袖一拂,便又朝深林里行去。
看林中守卫伏于东首,卢云便远远避开了,转朝西面绕行,行不数步,却又听到了呼吸声,离自己约莫十来尺。不过这人呼吸依然粗重,谅非高手,不足为介,便也不加理会,只管向前行去。
约莫又走十来尺,突然之间,卢云却又咦了一声,再次停步下来。
前方又有呼吸声,离自己约莫也是十尺,这回却是在东北一角,卢云心里隐感不对,便又退回了一步,霎时又听得先前那人的呼吸声。说来也怪,这人的呼吸声虽也是粗急浊重,却与东北角那人合节合拍,一收一放间,几无先后之分,若不细加分辨,只怕要以为此地仅有一人。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声眼看灭里始终守在原地,卢云忙退了出来,灭里微笑道:“察觉了吗?林子里有什么?”卢云道:“有套阵法。”话到口边,猛地醒悟过来,忙道:“是六道阵?”灭里笑道:“比那个大些。”卢云皱眉道:“什么意思?”
灭里笑了笑,眼看不远处有株参天古树,高达数十丈,便道:“走,咱们上去。”
二人攀援而上,来到树顶俯身鸟瞰,先见了一名黑衣人,隐身于松树之后,右手约莫十尺处,又有一人,顺延而去,又是一人,布列了一个又一个蜂巢,放眼望去,足有百来个阵式之多。
卢云看得头皮发麻,道:“这......这是......”灭里道:“这就是杨大人的布置,要见到公主,便得闯过这一关。”二人立于树梢,卢云慢慢蹲下,一五一十的数着人头,道:“这......这怕有百来人吧?”灭里道:“由内而外,共计一百另八人。”卢云低声道:“这阵法究竟有何奥妙?”
灭里道:“据林先生说,这便是统御万物之法,世称天诀。”卢云微微一惊:“天诀?这便是天绝神僧的......”灭里道:“没错,这阵法便是杨大人的师父传下的。林先生说此阵乃是天数,无法破解,所以我也不敢硬闯。”
卢云道:“为何说不能破解?”灭里道:“林先生说过,六是世间最大的数儿,只因上合天道,故能无尽相加。阵式越大,威力越强,到得上百人以上,便可达兵法里的‘以一围一’,足使天下一切高手束手。”
今日上午卢云去了杨家,曾在废院里遇上六名好手,当时六人结阵、联手发招,招式居然精巧难言,互补有无。自己若非仗着内力深厚,怕已大败亏输,如今树林里非只一个阵式,而是连绵不尽,无止无尽的蜂巢,宛然便是一个“六道大阵”。
卢云心下多少明白了,看红螺寺高手云集,却原来守卫最森然的处所,并非是正统皇帝的祖师禅房,而是眼前这两座宝塔,凭着这套大阵,无论来者人数多少、武功多强,也无法穿越层层阵式,帖木儿灭里便算调集百名高手,怕也无法救出公主。
两人高坐枝头,远望浮屠宝塔,卢云默然半晌,忽道:“将军,你专程带我来此地,想必有什么话要说吧?”灭里微微一笑:“参谋所言不错,有些话不能早说,也不能晚说。只能选在这儿说,那才能说动你。”
卢云听他打起了禅机,便笑了笑,便笑了笑:“将军也想劝我赶紧刺杀杨大人,对吗?”灭里摇头道:“参谋误会了,刺杨一事,那是琦小姐、林先生的主意,我带你过来此地,是希望你能承诺一件事。”卢云哦了一声:“什么事?”
灭里道:“你别急,我先问你,你可知公主此番为何归国?”卢云凝望宝塔,想起昨夜义勇人首领所言,便道:“公主想找出父皇,让他重登三宝,是么?”
灭里道:“卢大人,你被骗了。”卢云大吃一惊:“什......什么?”灭里道:“我今早找到了一位姓樊的老宫女,从她口里问出了一些事情。”卢云茫然道:“老宫女?她又是......”
灭里道:“她便是景泰皇爷临终之时,随侍身旁的宫人。”卢云张大了嘴,呼吸加促,又听灭里道:“据这老宫女说,当年复辟之后,景泰皇爷立时被幽禁起来,之后便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死了。据说他死时很是凄凉,皇后、公主、亲信都不在身边,只有这姓樊的老宫女独自伺侯着他,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卢云呆住了,昨夜义勇人的“琦小姐”亲口所言,这景泰皇帝便藏在杨家后院的那口井中,杨肃观、银川公主,乃至于琦小姐自己,莫不以此为注,全力以赴,也才有了“刺杨”之请,孰料此刻听灭里这么一说,景泰皇帝早就不在人世了?
卢云怔怔坐着,突然之间,心里什么杂念都消褪了,只剩下了一件事:景泰皇帝死了。
繁华热闹的景泰朝,相争相扶的江刘柳三大派,如今都随着景泰的死,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念及景泰皇帝对自己的恩情,卢云以手掩面,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灭里也不说话,只任凭卢云低头饮泣。过了良久,方才道:“昨夜义勇人与你会面时,我心里便觉得奇怪,想这天无二日,两皇相争,景泰皇爷是死是活,那可是正统朝廷第一等紧要的大事,要说杨肃观有胆子将景泰藏在家里,那可真是匪夷所思了。后来我听老宫女说了,才知景泰死时,正统皇帝曾亲自到场入殓,眼睁睁看着他入了陵寝,这才放下心来。”
卢云深深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事情何等要紧,你昨晚怎么不说?”
灭里道:“一来我对天朝的事情一知半解,二来碍在林先生的面子上,这便隐忍不发,直到今早见了这位老宫女,心里才有了底。”卢云默然半晌,仰起头来,轻声道:“既然景泰皇爷不在了,那照阁下说来,那口井里藏的又是谁?”
灭里道:“井中人的身份,我并不清楚,不过我敢断言,此人绝非景泰皇帝,而是一位‘琦小姐’想要营救的人。”卢云深深吸了口气:“这么说来......这琦小姐打一开始便想骗咱们了?”
灭里道:“没错。我猜井中人对她意义十分重大,可凭她一己之力,却又救不出此人,只好放出景泰皇爷还在人世的风声,也好引来外援。”
卢云沉吟道:“这个外援,便是公主殿下?”灭里道:“不单是公主殿下,还有皇帝陛下。我猜琦小姐不断放出风声,必是想引来正统皇帝,以天子之力开启这口井,可惜当今天子早已见了景泰下葬,自然不会上这个当。”
自始至终,卢云就没信任过这位琦小姐,只觉得她事事透着算计阴谋,绝非豪杰一类,若非灵智方丈居中斡旋,又有韦子壮担保,卢云压根儿不愿与之为伍。如今听灭里一说,自己恐怕真是被设计了,他叹了口气,又道:“那林先生呢?他也被蒙骗了吗?”
灭里道:“那倒没有。我猜这林先生也和公主一样,早就知道景泰皇帝不在了。”卢云愕然道:“什么?公主......公主早就知道父皇不在了?那......那她为何还回来?”灭里笑了笑:“卢大人,在你眼里,公主是什么样的女人?”卢云低声道:“坚忍沉毅,目光远大。”
灭里道:“说得贴切。正因她的坚忍沉毅,她把许多事情都埋在心里,并未告诉我,甚至且也未曾告诉林先生,打一开始,她就把底牌藏了起来,谁也没露口风。”
卢云静默下来,只是忙着灭里,听他道:“这趟公主归国,大家各有算计。林先生有自己的打算,所以才私下与琦小姐接头,公主亦然。她也有自己的安排。实不相瞒,在下手里还握有一道密令,事先连林先生也不知情。”卢云双眉一轩:“什么密令?”
灭里道:“公主要我去找一位唐王爷,请他重启仁智殿的密道,查一查这密道究竟通往何方。”卢云低声道:“仁智殿的密道?莫非便是......当年刘敬掘出来的政变密道?”
灭里道:“你说对了一半。这条秘道,确是刘敬当年举兵之地,可这条密道却不是他掘出来的。”卢云茫茫然地:“不是刘敬?那......那又是谁......”灭里道:“是隆庆帝。”
卢云闻言一怔,看这隆庆帝便是武英、景泰之父,岂料他身后不单留下了两个儿子,还遗下了一条密道,却是想干些什么?
卢云低头忖量半晌,又道:“后来呢?你们......你们进去密道了?”灭里道:“进去了。公主挑选的这个唐王爷,真是个厉害角色,他请东厂的房总管相助,这便潜入了禁宫,也在仁智殿找出了密道。其后我暗中尾随,却去到了一处地方,人称‘杨家村’。”
卢云吃了一惊:“什么?杨家村?”灭里道:“当地居民全姓杨,故以此名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卢云呼吸不由微微加快:“这村子......可与杨肃观一家有关?”
灭里道:“这就不清楚了,当时唐王爷一进村里,听得自己到了杨家村,也是大感意外,这便找了当地许多耆老来问,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能上访祖庙,不意竟遭到了大批高手拦截,打了个天翻地覆。”卢云点了点头:“是镇国铁卫的人出手了。”
灭里道:“没错。当时我看情势不妙,只能现身一战,也好让唐王一行人从容逃离。其后我返回京城,便将祖庙里的事情一一回报给公主。”卢云低声道:“你......你在祖庙里查到了什么?”灭里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卢云蹩眉不解:“天知地知?什么意思?”灭里道:“到了此处,线索便断了。不过我已用蜂鸟传书,将这八个字回禀了公主。”说着从腰间取出了一只远筒,交到卢云手中。
这株大树与红螺塔相隔里许,卢云提起远筒,凝目远眺,只见两座宝塔幽幽暗暗,虽在雪雾里,兀自透散红光,他慢慢移转远筒,突见右方塔顶窗儿点了灯光,依稀坐得有人。
卢云啊了一声,已知银川公主便坐在窗边,却让自己瞧到了。他凝视良久,始终不见窗儿开启,自也见不到公主的身影,只能放开远筒,低声道:“将军,你看杨肃观为何要囚禁公主?可是要逼胁什么?”灭里摇了摇头:“我猜杨大人也和咱们一样,都想弄明白公主此行的打算。”
卢云心下一凛:“你......你是说,即使杨肃观......也不明白她要做些什么?”
灭里道:“没错,我猜公主定然知道些什么,却是练杨大人、林先生都不晓得的,所以她才会瞒着我,一面私下密会杨大人,一面给我一道密令,要我去寻唐王。”
卢云沉思半晌,又道:“将军,你护送公主东渡归来,路上也相处了几个月,她可曾向你透露过什么?”灭里道:“公主口风很紧,什么都没透。反倒是林先生告诉了我,他说公主此番返国,当是为破解一个诅咒而来。”
“诅......诅咒?”卢云首次听说此事,不免满面诧异,灭里又道:“参谋也当知晓,在下本是契丹人,并非回民,对鬼神之事向来半信半疑,不过我听林先生说了,方知这诅咒真有其事,只怕涉及天朝的另一个秘密,足以上震龙庭。”
卢云掌心出汗,低声道:“什么秘密?”灭里道:“潜龙。”卢云闻言悚然,饶他武功深湛,身子仍是一晃,险些从树上堕落下去,灭里眼明手快,便一把将他拉住了。
潜龙,这名字确实如同诅咒一般,每回卢云只消听说了,天下必有大祸降临。他脑中微起晕眩,低声道:“除了......除了这个诅咒......公主还有什么指示?”灭里道:“她命我寻访彼者,将一幅图画交给他。”卢云点了点头,从怀里取出了幅图,道:“就是你给我的这幅图,是吧?”
灭里道:“是。”卢云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将军,这幅图有些......有些玄。”灭里道:“我晓得。这画已有百年之久,可画中之人却是杨肃观。为此我汗国武士大惊小怪,便称杨肃观为‘易卜劣斯’。把他当成了古兰经里的妖魔。”
雪花一片一片飘降下来,两人也不约而同静下,卢云遥望宝塔,只不住推敲银川公主的用心。
现今朝廷波谲云诡,内有八王争立,外有怒苍之乱,正统皇帝却又与杨肃观互不对盘,此时京城便似一桶火药般,随时会炸开来。当此一刻,各方上下焦头烂额,都是朝不保夕,却只有银川公主一人还未出手,如今看她直捣黄龙,莫非手上真还握了什么天牌?
女人心、海底针,想当年银川还只是个待嫁公主,少女情怀,却已能提得起、放得下,种种坚忍卓绝之处,尽显无遗,如今多年历练,城府谋略,只怕不容小觑。
卢云望着山林宝塔,不由又想到了顾倩兮。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将军,先别说这些了,现下汗国太子已经来了,公主却让人扣了起来,这事你打算如何应付?”
灭里道:“我没打算应付。在下这趟东渡中土,本就没打算再回去。”卢云吃了一惊:“你......你不想回汗国了?”灭里道:“我是契丹人,从白山黑水而来,西域非吾故土,什么‘煞金汗’、什么‘汗国第一勇士’,在我都只是一纸虚名,随时可以放下。”
卢云低声道:“既是如此,你......你又为何留在汗国?”灭里轻声道:“你应该知道理由的。”听得此言,卢云越发感到不对劲了,低声道:“将军......你和我说这些事,究竟是想......”
灭里道:“参谋记得么?我方才要你答应过一件事,那是什么?”卢云低声道:“你......你要我做个承诺......”灭里面露欣慰之色,道:“很好,你还记得。卢云,为了公主日后的幸福,我希望此间事情一了,你能带走她。”
卢云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说什么?”灭里道:“你别慌,先听我把话说完。”拉住卢云的手,示意安抚,又道:“公主利用了我,也利用了你,把我们都当成了棋子,可我全不在乎,在我的心里面,只记了一件事。”卢云低声道:“什......什么事?”
灭里轻轻地道:“我希望她能快活。”卢云啊了一声,刹那间好似大梦初醒,心道:“他......他爱着银川公主啊......”
其实自己早该看出来了,这帖木儿灭里不过三十来岁,正值春秋鼎盛、大开大阖的时候,岂料他面少欢容、语多落寞,追根究底,原来他也爱上了别人的老婆。
灭里很苦,因为银川不只是别人的老婆,还是皇家的媳妇,这段情已经注定了结果。
灭里低声道:“卢大人,公主是个大人物,她之所以大,不是因为身份大,而是她的志向大。一生所系、心心念念,全以天下大局为重,故能动心忍性,忍人锁不能忍。可我必须问你一句,当年他抛下自己一生的幸福,嫁入汗国的那一刻,她对你说了什么?”
当年银川西嫁离国,最后话别之人,正是卢云,如何不知她临别的言语?一时低下头去,不愿回话。灭里柔声道:“她在你面前哭了,是吗?”
卢云叹了口气,总算点了点头,灭里轻轻地道:“卢大人,告诉我吧,公主既已放弃了一生,那天她为什么还哭了?”眼看卢云默不作声,只在那儿装聋作哑,灭里便道:“因为她是女人,她爱你,她却不得不离开你,所以她哭了,您说对吗?”卢云喉头干涩,把头垂得更低了。
灭里又道:“卢参谋啊......她再怎么精明强干、再怎么高高在上,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女人。人生就此一回、贞洁就此一身,却要全数献给一头猪,落得与他共度一生。人生到此一步,只一句话差堪可比。哪句话,你知道吗?”
眼看卢云又哑巴了,灭里径道:“麻木不仁。”
眼看卢云面露剧痛之色,好似被刺了一刀,灭里却还不放过他,又道:“卢云,我常在想,是什么样的男人会眼睁睁看着女人踏入火坑,无所作为?”卢云低声道:“像我这样的人。”灭里道:“你知道就好。”
两人盘膝仰头,各自眺望雾里的红螺塔,谁也没说话,灭里道:“卢大人,说正格的,北京政局如何演变,朝廷怒苍是胜是败,都与我无关,我心里在乎的,只有公主一人......”卢云打断了说话,道:“将军,既是如此,你为何不自己带走她?”
灭里低声道:“有些事情,勉强不来。”卢云道:“什么意思?”灭里霍地抬起头来,怒道:“听不懂么?她不会跟我走!这世上能带走她的,只有你卢大人!”
卢云脑中“嗡”地一声,好似让人打了一拳。灭里道:“卢云,我实话告诉你,今日我若不出面求你,公主今生的命数就注定了。她当年嫁入汗国,就不会背反汗国,哪怕再恨再怨,她也会乖乖回去守着那头猪,到得那一刻,她......她再次受了禁锢,我的心也......也永远得不到自由......”拱了拱手,道:“在下言尽于此,剩下的事,你自己琢磨着办吧。”言迄,纵身下树,大踏步走了。
四下空荡荡的,又剩下自己一人,卢云手上拿着远筒,仿佛傻了一般。
带走银川......卢云怔怔仰头,望着那两左红螺塔,心里竟是茫茫然的,说不出是何滋味。
灭里责备的是,自己确是铁石心肠,居然坐视一个女人埋葬一生。然而当年自己没带公主离去,这并非是没心肝,而是因为没本事,他心里明白,自己一定逃不过朝廷的追捕。可如今事过境迁,卢云的武功直追“剑神”,凭着卓凌昭也似的武功,他带得走银川。
卢云很久没见银川了,依稀记得她貌美娇小,背在身上挺轻,很是爱哭。至于她现今是胖是瘦,是否生了孩子,日子是否安乐,自己没一件事知道。可灭里偏要自己带走她,这有是什么道理?难道这真是公主的本心?
回想公主的为人处世,卢云不由叹了口气。他所认得的银川,真乃是端庄智慧,母仪天下,似她这般庄严之人,真能抛下子民的付托,随自己这个浪子远走天涯么?想那余愚山的字条不过是绘声绘影,便足以为琼家带来满门浩劫,倘使公主贸然随一个男人走了,汗国岂不发兵百万,誓报此仇?到时兵祸连天,人人怨恨咒骂,以公主的性子,岂能无动于衷?
心念于此,卢云自是大摇其头:“是了,灭里这番话,绝非公主的意思。她真要走,当年早该走了,怎会拖到今日?再说她金枝玉叶的,临到老来,把宫里的锦衣玉食全抛了,随我这穷汉吃粥熬米、赊钱借粮,这又是何苦来哉?”
无稽之谈,不可理喻,卢云不免仰天喟然:“难怪契丹人要亡国了。我看这压根儿是灭里自己的一相情愿,她想带走公主,却怕公主不肯,这便推到我这儿来。没错,当年公主是吻了卢某一记,可这亲嘴又不是镇国铁卫的烙印,就朝脑门正中这么一吻,便要情定终身了?都十年了,她非疯非傻的,干啥非得死死认定我不可?”
心念于此,便有了结论:“没错,这一切都是灭里自己搞出来的。他苦恋公主未果,这便来吃我的飞醋,非逼我表示不可。我若误信哀叹的鬼话,真要把公主强押掳走,岂不吓死她了?
”
想起汗国还有百万兵马,卢云自是冷汗满身,忙定了定神:“行了,都什么时候了,大战将即、百姓即将流离失所,倩兮又要来寺,我怎好在这儿胡思乱想?”想到此处,心情已然转为平静,正要纵身下树,忽然眼角一转,却又瞧见那两座红螺塔。
蒙蒙胧胧的红螺塔,远望而去,幽暗迷茫,卢云忍不住又驻足下来,怔怔思量。
不知不觉间,想到银川离别时的泪水,卢云又叹了口气,眼看自己还拿着灭里送来的远筒,便又怔怔举起,默默远眺。
天边飘雪,雪云厚实,两边相距又远,什么都是若隐若现,灰蒙蒙、雾茫茫,瞧不怎么真切。卢云心里闷闷的,正要放下远筒,忽然风势加大,雪飞雾散,只见宝塔顶端坐了一名女子,凌窗斜倚,手持远筒,若有所思,不正是银川公主是谁?
“殿下!”卢云大惊失色,纵声大喊,那女子身子剧震,手中远筒一松,便从窗边直落而下。卢云张大了嘴,一颗心好似停了下来,霎时之间,双脚贯力,身子飞离大树,便望树立里纵去。
卢云又冲动了,先前死也不肯动上一步,现今一见公主的面,什么汗国百万军、什么疯汉吃飞醋,全抛到九宵云外。当此一刻,公主又成了当年那楚楚可怜的姑娘,自己则是那刚毅果敢的“卢参谋”,就等着再把她救离苦海。
卢云飞奔入树林,直朝红螺塔而去,正激动间,忽听“砰”地一声,背心吃痛,竟然挨了一记,他急急转身,正要守御,猛然又是“砰”地一响,背后同一部位再次受击。
卢云痛得眼冒金星,双掌对开,赶忙布下一个正圆,正是“正十七”。这听“嗡”、“嗡”几声,数条黑索袭来,却被他的正圆挡了开来。眼看机不可失,正要朝宝塔奔去,脚下一痛,已被黑索缠绕,卢云急忙向前一扑,趴倒在地,甩开了绊马索,却于此时,地下窜出三条黑索,状如毒蛇吐信,便朝自己蜿蜒而来。
卢云心下骇然,连忙飞身起跳,这下可惨了,但听砰碰连声,密如暴雨,卢云痛入骨髓,背心、小腿、腰腋无一不中,便又摔回了地下。
直至此时,卢云才知灭里在怕些什么,原来这“六道”是守不住的。两人一线、三人一面,到了六人联手时,那就是“上下”、“左右”、“前后”六道同时来袭,倘使陷于阵中的是伍定远、秦仲海,以他俩身手之快、招式之凶,怕也走脱不出。
啪啪数声,敌方攻势如狂风暴雨、卢云接连挨打,饶他内力深厚,这几十鞭收下,却也渐渐支撑不住。心道:“不行,这样下去真会死在这儿......卢云,你快想个法子啊......”
天下万物都该有其弱点,“六道”纵然真是“天之道”、“佛之道”,也一定有迹可循。眼见一道黑索扑面而来,卢云喝喝喘息,猛地探出手去,牢牢抓到了手里,大怒道:“出来!”
“啊”地一声苦喊,树林里枝摇叶动,一人脚步跌跌撞撞,已被卢云硬扯了出来。
那人翻着白眼,面容僵硬,宛然便是个瞎子,卢云无暇思索,只管死命拖拉,但听啪啪连声,卢云全身上下无处不挨打,可他就是抵死不放这条黑索,心里一个念头,他纵然破不了阵法,至少也得抓到一个人,霎时奋起生平气力,这水瀑里十年勤修苦练的内力发出,却要那瞎子如何承受得住?脚步蹒跚,一步一步走了过来,卢云深深吸了口气,正要将他擒下,突然间树海摇荡,入眼所及,林间黑衫黑影,满场黑衣人居然都被迫现身了。
阵法开始转动,卢云心下一醒,当此一刻,他总算看出了端倪,知道该如何破解这个“六道大阵”了。
这六道阵仿佛便是天下国家,之所以能互为奥援,万众一心,其实所仗便是各人的方位,阵中人都得各司其职,各尽本分,上下左右,任一人的防卫都不能动,一旦动了,便是牵一发动全身,人人都得随之而动。
越是精密的东西,越禁不起拆解。卢云明白了,正因这“六道”精微巧妙,存乎一心,要使这庞然大物倒塌,便得使其自乱阵脚,唯有使阵中人各存异心,各作打算,这“六道大阵”便要轰然坍塌,再也凝合不起。
一尺、两尺、三尺,那瞎子离自己越发近了,一众同伴拼命来救,狂抽狠打,阵法反而越见越乱,卢云吐纳丹田,搬运内力,正要一鼓作气抓住那人,突然间满场黑衣人奔回了原位,不再朝自己出招,卢云微感诧异,暗道:“他们......他们要认输了?”
轰地一声,眼前那瞎子突然把手一抽,卢云不由“啊”地一声,竟被对方硬生生拖了回去。
卢云大惊失色,不知对方哪来这等巨大气力?放眼望去,却见林里的黑衣人再次坐定,诸人黑索相连,结成一个又一个大蜂巢,已将数百人的力道灌注于那瞎子一人身上。卢云啊了一声,暗道:“对了......这就是天诀......”
团结天下的心念,便是“天诀”,树林里的黑衣人众不再彷徨,不再叫嚷,他们各守本分,团结出一股丰沛雄伟的神力,便如一只神佛大手,将小小的卢云捏于掌中。
六道阵再次发动,此时此刻,“六”即天数,“六”即天道,当年秦始皇登基之日,便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与六尺、以六迟为步,乘六马,故说“六”就是王者之道,引领天下的不贰**。在这股大力之前,伍定远的真龙体、卢云的正十七,俱都渺小无用,毕竟区区一个生灵,要如何与整个天下相抗?
卢云害怕惶恐,好似来到了咸阳城、见到了始皇帝,突然之间,两道黑索缠来,锁住了他的喉咙,已使他舌头外吐,转眼之间,卢云已是吸不进气、说不出话,胸腔仿佛要炸裂开来,脚下更是渐渐发软,已要跪倒下来。
眼前情势,仿佛是重回白水大瀑一般,水瀑滔滔,灭我顶兮、绝我魂兮,想要向苍生哭喊呼救,却见不到一个人。卢云眼前一黑,正要俯身跪倒,蓦地想到了生平志向,霎时伸出手来,搭住了黑索,胸腔一个鼓气,嘶声怒吼。
“我不服!”卢云仰天哭叫,那嗓音好似忠臣哭嚎,声闻数里,别说伍定远、灭里、银川公主,说不定连正统皇帝都听到了哭声。但见他须发俱张,左右两手各抓了一条黑索,猛力所过之处,整片树林如海涛摇晃,“六道大阵”受力剧荡,已近崩坍。
千锤百炼出深山,卢云开始反击了,神智不清间,他仿佛回到了白水大瀑,手上内力一波接一波、如排山倒海,就是要死守住瀑布上的这座小小孤岛,留得清白在人间。
仿佛真是与天下国家相抗,卢云一直哭、一直叫,他就是不服,他就是不要屈从于六道之力,那挣扎之里好生凄厉,一点一滴,看似微弱渺小,却又如此激愤顽强!
卢云武功所强在于两者,一是“正十七”,可卸一切临身外力,再一个就是水瀑里练就的内力,他曾以此抗击过白天水大瀑,从神佛手里捡回了一命,现今身临死境,尽抛所有,卢云以平生之修为,迎击杨肃观亲手布置的六道大阵。
卢云手上气力加大,六道阵式已被迫缩小,只是黑衣人众却不畏惧,哪怕阵里来了个妖魔,他们仍是咬紧牙关,不怕死、不畏难,须臾之间,索上传来的力道竟是更大了十倍不止。
卢云错了,“六道阵”不会倒,也不能倒,此阵相互统御、彼此共济,一旦想凭外里推倒它,以一己信念横加其上,便犯了他的大忌。外力屈辱,只会使它更加坚毅团结,绝不退让。
两边气力越发惊人,在场黑衣人万众一心,共抗外侮,毕生荣辱都放到了阵上,卢云也是疯狂嚎叫,生死许之,猛听“嘎”地一声,那黑索已然断裂了。
这黑索不知什么质料锁就,坚韧牢固,始终不破,如今却让两边扯裂了,又听“嘣”地一声,清脆响亮,黑索断成两截,卢云也是啊呀一声大叫,身子扑天而起,从树林里飞了出去。
砰地一声,卢云由高处堕落,这回摔了个四脚朝天,大批黑索正要包抄而来,却见卢云衣襟敞开,露出怀里一块金牌,上书:“镇国铁卫之令”,咻地一声,六道黑索同刻回缩,回了入树林。卢云也倒在地下,力尽难动。
卢云内力枯竭,倒地喘歇,只听不知名处传来了古琴声,却也没人再来压迫自己,他想爬起身来,手脚却没了气力,撑了几撑,跌回地下,慢慢眼皮渐重,睡意渐浓,眼看便要昏睡过去,忽听一名女子道:“夫人留步,我自己出去可以了。”
这女人咬字带了扬昆腔,却是南方口音,卢云听在耳里,自是双眼大睁,暗道:“是......是倩兮?”此刻虽已近昏晕,但心上人就在身边,怎能躺着不动?霎时双腿灌力,奋然站起,正要过去察看,突然间脚下一滑,好似踩到了什么陡坡,便一路滚了下去。
此时百哀齐至,不单筋疲力尽,脑袋偏又插到了雪堆里,正悲鸣间,树林里又传来叹息声,听得一人道:“其实你也别自责了,当年我把阿秀托付给你,现下又怎会怪你什么......我看他要不多久,便会乖乖回家了......唉,倒是害得你两夫妻争执......我真是过意不去......”这嗓音带了一抹妩媚,字正腔圆,说不出的好听,卢云听着说话,一时心下震动,暗道:“这......这是七夫人?”
呵秀的生母,此刻便在林中说话?心念于此,卢云满腔热血,不知多少话想问她,几番想撑起身子,偏又爬不起来,待想张嘴呐喊,满嘴都是雪块,生母声音也发不出,又听七夫人叹了口气:“杨大人现下就在塔里,你真不去见他?”
顾倩兮的嗓音平平淡淡,道:“他真想见我,自会过来找我。不是吗?”七夫人道:“你俩是夫妻啊,你都不问问他在塔里做什么?”顾倩兮道:“他在和一位公主说话,对吗?”
闻得此言,卢云双眼圆睁,方知银川真在左近,眼看天下美女都到齐了,霎时奋起生平余勇,一个运劲吐纳,昂然起身,果见树林里站了两个女人,一个身穿道袍,未施脂粉,另一个容貌清丽,神情隐带憔悴,不是顾倩兮,却又是谁?
一直以来,卢云都没打算现身,此刻却是拔腿直奔,只想用力抱住她,突然间脚下再次踏空,便又咚隆隆地滚下了土坡,随即扑通一声,摔到了一处池塘里。
水花四溅,轰然巨响,顾倩兮微微一惊:“这......这是什么声响?”脚步微动,正要靠近察看,七夫人却拉住了她,低声道:“别过去,方才林子里嚷得响,说是有刺客。”
脚步声一顿,顾倩兮没作声了,可怜卢云泡在水塘里,神智渐失,身子怕都快结冰了,又听七夫人叹了口气,道:“你别嫌我多嘴,其实有些事情......你不能全怪杨大人,他也是身不由己的,就好比那位公主吧,她执意要见杨大人,说是要讲个故事给他听......却要他怎么推托......”
顾倩兮淡然道:“还有这等事?她想说什么故事?”七夫人道:“说叫小泥鳅。”
“小泥鳅......”卢云疲惫之至,话到口边,身上再无一分气力,便慢慢闭上了眼,好似化为一具冻泥鳅,顺流而下,却不知要飘向何方了。
第二十二卷 “八王世子” 第八章:小泥鳅
2008-3-2 10:48:41 本章字数:20869
自九岁那年起算,小泥鳅就独自住在这儿了。
一个人住,自由也自在。口渴了,就从後院古井打水出来,肚子饿了,便去一里外的湖畔钓鱼。天色暗了、困了,他便溜到妈妈的床上睡觉。
妈妈的房舍无顶无墙,只馀一张空床。只是小泥鳅从不寂寞,夏日里蚊虫飞舞,秋夜里落叶飕飕,仰卧床上,眺望天际,有时月照银海、缀点繁星,有时蓝天白云、小鸟翱翔,不时还会降落下来,栖在小泥鳅的鼻子上。
虽然这般快活,可小泥鳅却还挂心一件事,不论他在捕鱼打水,还是读书写字,他的眼角始终都在留意,留意妈妈房里的那座大衣柜。
又大又破的衣柜,连接了地狱与人间,破宅中的小泥鳅一直苦苦守候,等那衣柜再次开启......让他再次见到地狱的恶鬼.....
第一回背出道德经的那天,往事历历在目。
“来!三十五!执大象!”外公捧著旧书,喊出章回号数。背诵声传来,小脚打著拍子:“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国,渊於脱、可不鱼......”他摇头晃脑念道:“强刚胜弱柔,明微谓是......”
满口怪言怪语,道德经虽以艰涩闻名於世,却也非无字可解,一旁舅舅蹙起了眉头,附耳问向外公:“像是背错了,是不?”
外公愁眉苦脸,一边对照古文,想来确实离了谱。他将小泥鳅拉到跟前,叹息嘱咐:“来,咱俩重新背一遍......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陡然间,外公咦了一声。“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倒过来便是“人示以可,不器利之国”。发觉此处奥秘,张口结舌的外公望着面前小童,喃喃自忖:“小泥鳅......你......你......”
“公公像是好吃惊啊?”四岁的小泥鳅嘻嘻笑著:“你不是说了麼?倒背才是如流啊!”倒背如流的小泥鳅,什麼都开心。
住到这栋大房子後,小泥鳅更开心了,那房子好大好大,从娘的卧房瞧去,可以瞧见镜子般的湖水,窗外花树绿香香,蓝天绿地如茵,小泥鳅真觉得自个儿家发财了。
那天小泥鳅背完了整本道德经,便跟著外公来到娘的香闺里,他东瞧瞧、西看看,还没来得及问窗外那棵是什麼树,便给外公拉着跪倒了。
“乖乖小泥鳅。”外公带著小泥鳅,面向衣橱,他这样笑著:“一会儿记得要背经喔。”
面前的衣橱好大、好新,望来像是一座大宅门。小泥鳅望向衣橱,忍不住咦了一声,眨了眨眼。却听舅舅笑了起来,插话道:“小家伙,背就背,你可千万记得,莫要倒背啊!”
哈哈大笑中,小泥鳅凝视著大衣柜,不知里头有什麼奥妙,他更加惊讶起来了,抓了抓脑袋,还不及问话,便听外婆这样说了:“行了、行了,你父子俩出去吧,这儿男人不能留。”
外公与舅舅相顾一笑,父子俩各从地下爬起,并肩离开,小泥鳅最是懂事,一听男人不能留,正要跟上外公舅舅的脚步,却给外婆拉住了。
“你别走。”外婆含笑搂来小泥鳅,抚摸他的聪明小脑袋。“你得留着。”
“不要!”小泥鳅嘟着小嘴,忿忿不平:“婆婆说男人不能留,难道小泥鳅不是男人么?”
“你不一样、你不一样。”外婆挽着小男人的小臂膀,温颜笑道:“你是男人没错,可你是咱们杨家的心肝宝啊。”
喔,杨家的心肝宝啊!生平第一回听到这样的称号,小泥鳅真高兴,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外公和舅舅像猫儿般溜出去了,既然是心肝宝,小泥鳅也不急着走了,正要依偎到外婆怀里撒娇,忽然鼻端传来香味儿,引得小泥鳅心跳加促。
这是什麼味道呢?玫瑰花儿长脚走路了么?小泥鳅眯眼嗅了嗅,转头去望,赫然讶道:“娘......你......你好奇怪啊......”
面前的娘亲从屏风後走了出来,穿著奇怪的衣裳。
真是怪衣裳......两条红线挂着一兜红布,比乞丐的破洞烂衣还少了点料子。虽然这样,小泥鳅还是呆呆望娘,柔亮亮的肩头腻肤,像是擦了光漆的白羊儿......红烫烫的瓜子脸颊,看来比黄昏晚霞还要晕......好美好美......
小泥鳅红了脸,他垂下小脸,避开娘的脸庞,却不小心瞧到了娘的那双白腿。
没穿凤裙的娘,在小泥鳅面前露出了玉腿,那也是他生平第一回望见女人的白腿。小泥鳅害怕起来,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高声背诵:“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在外婆的笑声中,娘拉著小泥鳅,一同跪了下来。小泥鳅还在背诵着,妈妈与婆婆将小泥鳅夹在中间,三人面向那座大衣橱,模样像是大拜拜。小泥鳅满心疑惑,只能一心二用,他一边背著书,一边猜想着......
为何要跪下呢?黑灶有灶神、古树有树神,难道衣橱里也有橱神么?正想间,衣橱里传来喀地一声,也打断了小泥鳅的背书声。他呆呆抬起头来,娘与外婆却同时垂下头去,前额触到了地板。
衣橱里有动静,像是有什麼东西要爬出来。小泥鳅不由自主地站起,正要向前察看,却给外婆一把拉倒了,她按住小泥鳅,让他趴伏在地。房里的三人跪地不动,小泥鳅没学娘用额头触地,他只用下巴抵着凉地板,虽然张嘴挺费力,他还是忍不住开大了嘴,就像面前的衣橱一样。
衣橱开了大嘴,吐出了一个人,男人。
那天小泥鳅实在太惊骇了,他活到了四岁,头一回见到衣橱会吐出活人。可能是太讶异了,他不记得男人长什麼样了,只晓得他有个胖肚子,全身黄闪闪的,像个大赢家。
大赢家从衣橱里走出来,他哈哈大笑,笑得挺开心、挺得意,好似怕旁人不晓得他挺快活。他走到娘的面前,笑道:“宝贝儿(孙晓初稿:香兰),可还喜欢这栋新房么?”
娘垂下脸去,她搂着小泥鳅,软软地呢喃道:“只要是万岁爷赏的,臣妾都喜欢。”娘的嗓子像是给掐住了,又柔又嗲,男人更是哈哈大笑,他俯下身来,拍著小泥鳅的脑袋,笑道:“说得好!说得好!这可是朕赏给你的龙种啊!”
男人的大手使劲拍着,小泥鳅给打得好疼,他有些不高兴了,正要开口相骂,一旁姥姥急忙推了推他的背,低声道:“快......道德经,赶紧背......”小泥鳅哦了一声,启齿道:“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还没名,那男人便扛起了娘,将她拖到屏风後头去了。一声娇唤传出,男人一直哈哈大笑,娘也发出了奇怪声响,小泥鳅咦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回头去望,便给外婆拉走了。小泥鳅脚下仓促,心里却满是纳闷,他回头瞧著屏风後的人影,兀自高声背诵:“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是故……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是谓微明......
第二次背诵这段文字,小泥鳅五岁了。
这天下午,小泥鳅依旧背着书,来到了娘亲的卧房,旁边一样有外公、外婆、舅舅,只是不同於上一回,屋里还多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小泥鳅称她做“舅母”。
这日多了一点新花头,小泥鳅一边背书,一边把几罐染料倒入茶碗里,染色互混互杂,水面荡漾,慢慢晕开了一朵紫花。
“行了!行了!真聪明!居然给他找出秘方了!”外公笑得泪水渗出,舅舅也是拼命赞叹:“染紫啊,咱们杨家硝了几十年羊皮都不成色,咱这小泥鳅不过区区五岁,他便成了啊!”
众多大人簇拥著小泥鳅,齐声欢呼,小泥鳅呆呆望著身边的大人,他不懂大伙儿在高兴什么,可他晓得人人都爱他,于是他又背起了书
,继续讨好公公舅舅:“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於人......”正背诵间,又听舅舅笑道:“这孩子真是神童,别说顺天府杨家村找不出一个,我瞧就是整个北直隶,怕也找不出比他更聪明的孩子。”
“可不是吗?”外公眼中露出慈爱,他轻抚小泥鳅的小脑袋,叹道:“这般神童若能做太子,那可是万民之福啊。”小泥鳅眨了眨,心
里有些奇怪,他晓得公公叫做“杨辛”、舅舅叫做“杨契”,小名叫“大成”,可谁是“太子”呢?唠唠叨叨中,像是听到“太后”、“皇后”什么的,另有些叹息声。之後外公舅舅又退出房去,顺手把舅母拉走了。(初稿:那舅母新婚不久,自也跟着走了。)
房里又剩下了婆婆、娘亲、小泥鳅。小泥鳅望著舅母的背影,茫然道:“婆婆,舅母也是男人么?”外婆脸上一红,啐道:“休泼说。亏你好聪明,怎问这傻题目?舅母当然是女人。”小泥鳅讶道:“可婆不是说了,女人可以留在房里啊,为何舅母也要走呀?”
这回换娘脸红了,听她啐道:“别胡说,你舅母是咱杨家的媳妇,怎好留在房里?”
“怎麼、怎麼?”说话之间,忽然衣橱喀地一声,再次打了开来。听得一人哈哈笑道:“杨大成讨媳妇了?居然不给朕瞧?快叫她过来!”外婆嘶嘶笑了几声,娘亲则跪了下来,有了上回的例子,这回小泥鳅抢先站起,他拿著那只茶碗,喊道:“爹爹!爹爹!他们要你瞧这个,紫花喔......”
忘了,小泥鳅真的忘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跌倒的,好似被爹爹踢了一下,还是自己撞上了衣橱,总之小泥鳅醒来以后,发觉舅舅、舅母一直哭,外公一直安慰,娘也生了好久好久的闷气,至於小泥鳅,他又费了五天的功夫,方才找出洗去一身紫的新办法。
后来的事儿没什麼新鲜的,衣橱里的爹爹没空见自己,每回他爬出柜子时,小泥鳅便得和外公舅舅一起离开。至於舅母那个美姑娘,每回衣橱打开,她便会逃到另一个衣柜里,然后请外婆向胖男人禀报(初稿少了“向胖男人禀报),说她回娘家了。
这就是家里的秘密,住在衣橱里的男人是自己的爹爹,每闷得十来天,他便要溜出来,上到娘的床铺睡一睡,睡完之后,他便会溜回衣橱里歇着。
衣柜真的那么好玩么?小泥鳅很纳闷了,他时常打开自己的衣橱,朝里头大声喊叫:”胖猪父皇!你在里头吃米糠吗?“喊着喊,他总要钻进橱门里东瞧西晃,几次尝试下来,却什么也没瞧见。
聪明如他,当然晓得娘房里的衣橱有些不同,小泥鳅满心好奇,不知有多少次想打开衣橱来瞧,瞧瞧里头到底有多大,瞧瞧胖猪父皇在里头做什么。可娘总是不肯,逼得急时,她会这样哭叫道:“等你将来变成龙,你就可以进去了!”
小泥鳅不是龙,他是泥鳅,可他也不是寻常(初稿:普通)泥鳅,娘不给他瞧,他还是有法子。他的法子不是偷、不是闯,而是一只尺。他用尺规丈量了娘亲的闺房,算过了整个院子,如此一来,他查出衣柜后的砖墙很厚,和其他房壁相较,至少厚了六尺,泼水下地,
房里的水流全都朝衣柜底下去了。
衣柜底下有东西,於是他拜托了小黑鼠,请它从砖缝里溜进去,瞧它能把红线拖得多长。
不晓得,小黑鼠失踪了。十丈来长的红丝线也给拖完了。由是乎,八岁的小泥鳅如此断言,衣橱后头通向地狱,小泥鳅则是妖怪的儿子,只有妖怪才不喜欢儿子嘛。
九岁过生日的前五天,依稀是午夜时分,床头的铃铛响了,熟睡的小泥鳅给吵了起来,他心里明白,爹爹又从衣柜冒出来了。小铃铛连着一条红丝线,红丝线那端有个脚踏,小泥鳅早就拜托了土拨鼠,请它们在地道里做了手脚。只要爹爹踩上脚踏,铃铛便会铃
铃响,这样小泥鳅就不会撞见爹爹压在娘身上了,只要懂得避开,他就不会挨外婆外公的骂了。
红丝线深入地道十五丈,小泥鳅只要默默数到五十,娘房里的衣橱便会打开。他懒得理会大人的事,打著哈欠,自管卷着自己的小棉被,鼾鼾睡着。陡然间,铃铛!铃铛!铃铛响了第二次。
怪了?小泥鳅张大了眼,铃铛为何又响第二次?爹爹折返回去了?
不会的,妖怪最心急了,每回只要从衣橱里冒出来,他总是急得要命,好似口渴肚饿(初稿无),拼命找娘。
满心迷蒙间,铃铛、铃铛、铃铛响了第三回,小泥鳅咦了一声,他从床上跳了起来,跑到铃铛之前,细细察看他的丝线(初稿:机械)布置,他想查出为何会生出这般怪事?
小泥鳅太聪明了,外公、外婆都说他是“广彗星”诸葛亮投胎,聪明如他(初稿无),当然知道铃铛不会无故乱响,这是参照古书做的,那段丝线用蛛丝缠绕蚕丝,最是强韧不过,事前还浸过了樟脑油,绝不会有虫鸟过来捣蛋。那为何铃铛会一直响呢?是不是爹爹在脚踏上反覆纵跳?玩起了“跳加官”?
不知道,总之铃铛不停地响,铃铛、铃铛、铃声催促小泥鳅一探究竟。他咦了几声,赶紧奔到了院子,溜到娘亲的卧房去看,他悄悄推开了门,眯起了小眼缝,他真怕撞见那头猪油油的黑爹爹又压到白羊羊的娘身上,说有多丑,就有多丑。
没有异状,房里黑沈沈的,娘还在熟睡,她也穿着平常朴素厚实的衣裳。回头望向院子,舅舅、外公、外婆也都睡着。至於舅母,她今儿真个回娘家去了。小泥鳅望着娘,想要和她一块儿睡,可想起那只讨厌的妖怪,他又不想过去了。
小泥鳅叹了口气,正要回转身子,陡然间,衣橱再次开启了!
有人走出来了,那不是胖胖的爹爹,而是一个金人,他好高、好大,比爹爹高得太多了。
大金人想做什么?他为何从衣橱里走出来?他想做什么呢?小泥鳅呆呆看着,耳中传来:“轰踏”!“轰踏”!“轰轰踏”!橱里走出好多金甲人,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好多好多,数都数不完,每个都穿著金盔甲、带着大银刀......
小泥鳅怕了起来,他不知道这些人想做什么,但他晓得每回只要衣橱打开,他便得急急回避,于是他拼命跑、用力跑,他逃入了古井,掩上了石板,低声背诵......
是故......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是谓微明......
下雨了,水珠再次从脸颊滑落,仿佛穹苍的泪水。黑沉夜色中,湿淋淋的小泥鳅长发披面,他提起树枝,拨了拨火堆,又一次抬起脸来,凝视面前那座大衣橱。
衣橱前本有一张大桌子,另有张鸳鸯卧床,小圆窗外有花树、有香草、有庭院......现下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片黑烬烬(初稿无)小泥鳅幽幽地道:“公公,咱们家破败了,对不?”外公没有说话,小泥鳅也摇了摇头,他烧烤香鱼,串了真正的小泥鳅,烧得脆透香(初稿:搽上外公欢喜的蒜酱),递了过去,不忘叮咛几声:“公公,别哽刺喔。”
香气四溢,外公嘴里衔著鱼竹签,像是呵呵笑了。小泥鳅靠了过去,替外公补上泥面黄漆,雨势太大,不免把外公的泥脸儿融化了。
废墟烂瓦,外公躺在那片火焚地上,无言无语,大雨淅沥沥落著,小泥鳅提起油布,替外公、外婆、舅舅都穿上了衣裳,忙了许久许久,他回到了火堆旁,湿淋淋地低沉了眼眸,目望火里艳光。
十五年过去了,从弱童行入弱冠,化身为今日俊美的青年,小泥鳅长成了一条弄,潜伏在九幽无明下(初稿无),独个人渡过春夏秋冬,烧烂的庄院成了他的家,院後镜湖是钓塘,而那座不曾开启的大衣橱,则成了心中的灵堂。因为他的全家都死了(初稿无)。
娘死了......外公死了......外婆死了......十五年前就全死了......二十四岁的小泥鳅在黑暗中起身,长发披面,雨水从双颊滑落,此刻早已长大的他,俊美得如同地狱鬼神(初稿全段无)。
许多年来,小泥鳅还是很乖,他一直听娘的话,不曾打开衣橱来瞧。每逢夜里惊醒,望见巨人般的黑衣橱时,他便会急急逃到到后院的古井里,在那里睡个好觉。每逢寂寞孤单,他便会找出外公留下的书藏,奇门盾甲、阴阳五行,宋元算学,张衡年谱......一个一个字儿默记下来、一个一个字儿倒背给他们听,盼望公公舅舅再次夸奖小泥鳅几声,就像当年一个模样(初稿无)。
公公没醒来,舅舅也没说话,无论背了多少书,他们沉默如故(初稿无)。不过小泥鳅依旧努力背书,因为小泥鳅意外发觉,每当他白日里背过了经文,夜里便会有人现身出来,陪他说话解闷。
第一夜来的是药王孙思邈,第二夜来的是天匠宋应星,第三天来的是兵法名家孙武,第四夜来的是天机神算鬼谷子......每晚都有一位古人降临,谆谆教诲,殷殷指示,有的教他辨穴认脉,有的传他一身鬼斧神工,把毕生智慧传给他。
小泥鳅夜观星象,日察天机,不哭也不怕。他的兵法承袭孙武,韬略习于鬼谷,每位古人都是他的授业恩师,每篇珠玑都是他的得道引发,九岁那年围湖设栏,自此无须亲自垂钓;十岁沿田架水车,浇水灌地不费力。一年一年,小泥鳅越发越聪明,窑烧琉璃瓦、临井制辘轳(注:安在井上绞起汲水斗的器具),造出一件又一件精妙器械,路过商旅震撼之余,莫不重金竞购,天机神童的美名不胫而走,也替他换来更多的经书典藏(初稿全段无)。
有一夜,小泥鳅读破了万卷书,也学完一切道藏,什么书都看完了,他也头一会感到落寞,他抱头哭泣,彷徨无助......这一晚又有一位师父降临了,不同过往,这位师父不懂造船、不会治病,甚至不识兵法,然而他比过去每一位师父都更强大,因为他力能屠龙(初稿全段无)。
太史公降临了,就在宁静的湖畔,他搂着哭泣的小泥鳅,告诉他很多故事。荆轲、专诸、始皇、汉武,于是小泥鳅也首次明白了,他知道自己何时可以离开这座大庄院。
“大赢家,大赢家......”自此之后,太史公的爱徒每晚都要跪在大衣橱前,轻声啜泣:“求求你、拜托你......赶紧打开衣橱,再次和我碰面吧......”(初稿这两段被改动很多,之后更是面目全非,除有可能影响以后剧情的关键位置外,我就不再罗列出来了)
因为那时......小泥鳅会哈哈大笑......他要亲手挖出他要亲手挖出猪只血淋淋的心脏,砍下他的脑袋,提着他的骷髅头饮酒,唯有像书里的冒顿单于手刃亲父,他才能离开这早成坟场的家啊!
哈哈!哈哈!哈哈!小泥鳅掩着脸、向着天,放声大哭起来。
雨势越来越大了,今夜二十四岁的青年依循往例,仍在雨夜中独坐冥想。
仲夏夜里,黑暗中大雨倾盆,小泥鳅像过去一样淋着雨,默默等候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暮色使人无惧,雨水则能掩饰孤单,湖里青蛙呱呱、田边蟋蟀啾啾,雨滴拍打镜湖,宛如小时听过的屋檐雨花,声声入耳。怀想着往事的孤独夜晚,忽然之间,再次听到那熟悉的呼唤......
叮铃......叮铃......
啊......终于......泪水从脸颊滑落,小泥鳅握拳发抖,这并非伤心,也飞害怕,而是太高兴了,五千四百七十五天过去,从九岁到二十四岁,铃铛终于再次响了。
上苍开眼了,地道里终于有人了,吼吼吼、吼吼吼,小泥鳅高兴嚎叫。只是无论他如何喜悦,他都不曾焦躁,因为他早已做了万全准备。
小泥鳅长大了,小泥鳅很厉害了,小泥鳅已经是“龙”了,橱门前的泥地是个深坑,埋了百来只尖钉,失足堕落,人会痛得跳起来,只
要往上一纵,橱顶的刀串便会如秋千般荡来,若想摆头闪身躲避,便会引得大树毒棘追扑而来。这些计谋都是小泥鳅亲手布置的,唯独如此,他才算手刃君父啊!
天下第一此刻手舞足蹈,他将外公、外婆、舅舅请了出来,让他们一个个列队转向,他要大家亲眼看着大衣橱,看着那头猪倒卧在血泊当中,一会儿小泥鳅要将之切成细碎,他要记得这美好的时刻,永矢弗轩。
一二三、四五六,小泥鳅默默计数,十五年的苦候多么好漫长,如今不到十下就要结束了.....七......八......九,心头扑通扑通跳着,喀地轻响传过,橱门即将打开!
小泥鳅压抑尖叫,拼命睁大了眼,嘴角泛起了快活。
黑漆漆的雨夜里,黑沉沉的橱门里走出一只黑猪,黑猪很笨,果然踩上机关,引得亮光闪起,闷哼传过,猪只坠入陷阱之中,戳戳!刺刺!杀杀!猪只跳了起来,又摔了下去,陷阱里一片凌乱。哈哈!哈哈!满地的叮叮当当,小泥鳅着实喜乐,他趴到洞前,准备来瞧死屍惨状
“你好。”坑洞里的猪只抬起头来,朝自己一声招呼。(初稿:嗨)
猪只居然会说话?还能朝人笑?小泥鳅张大了嘴,还不及向後闪避,坑洞里便窜出一道黑影。扑天而来的人影,势道迅捷,他落在小泥鳅面前,双手抱胸,胸有成竹地笑着。
小泥鳅太惊讶了,他的陷阱可以捕捉天下一切强敌,只消是人,没一个能活着躲过他的机关。可这又是怎麼回事呢?眼前这人不是活着出来了么?
鲜血从猪只的肩头渗出,剧毒从他的体内渗进去,无论伤势如何,黑影都不曾倒下。
“咿呀呀!”小泥鳅惊怒交加,他忽然提起短刀,奋力戳向敌寇,这是最後的机会。
刀锋刺入敌寇的肩头,他没有阻挡,只任凭小泥鳅用力钻刺,好似一点不疼。突然间,小泥鳅咦了一声,他发觉了一件事,面前这人其实一点也不像爹爹,他不像猪,反而庄严沉默、魁梧昂藏,那模样岂不就是一位......
英雄。(初稿:超越人的东西,他们有著同样的名字,称为“绝世高手”。)
英雄与小泥鳅相遇了,两人对面而立,雨水洒在两人的身上,小泥鳅仿佛哭了,英雄也流了泪,听他低声道:“三年了.....天可怜见,传说是真的。”
“你是谁!”小泥鳅抽刀出来,杀猪似地纵情尖叫。在小泥鳅面前,英雄俯身下来,双膝跪地,叩首道:“臣,秦霸先,拜见御弟亲王,太子千岁千千岁。”
秦霸先,有些熟悉的名字,像是很出名的大人物。小泥鳅呆滞了,他有些慌张,看着“秦霸先”从怀里取出皇榜,高展在天,轻声道:“靖江王,跪下接旨。”
如同雷轰电闪,小泥鳅咚地一声,双膝触地,呆呆听着北京圣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诏征西大都督、武德侯秦霸先扶持王室,迎御弟靖江王归驾东宫,授金册,加太子号,入继大统,天悯其孤,嘉慰圣恩,钦此。”
“太子?”小泥鳅眼红了,凄厉尖叫:“谁是太子?”
“你是太子。”秦霸先将圣旨折起,凝视早已长大成人的小泥鳅,道:“吾奉今圣密诏,敕命寻访亲王下落,迎回东宫,为我春秋圣朝之储君。”小泥鳅张大了嘴,喃喃地道:“骗人......骗人......你是来骗我的......”秦霸先并不解释,只微微欠身,将圣旨交给了他。
武英十五年八月,朱炎、主谨之外,隆庆帝的第三子终于现身了。三年前,袁神医密报圣上,圣君此生将无子嗣。由是乎朱炎下达密旨,他要征西大都督寻回那未曾谋面的庶出幼弟,让他回归皇家,继承东宫大位。
御弟亲王,太子千岁,十五年来,第一次有人把小泥鳅当成心肝宝贝,小泥鳅呆呆望天,突然扑入秦霸先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朝廷最悲惨的冤孽得到了平反,宽宏大量的长子朱炎,找回了同父异母的可怜幼弟,一举平复这椿冤案。在这永志难忘的一天,小泥鳅受赐“靖江王”,只因父恶如猪,母顺似羊,所以他也为自己定下了姓名,称作:“朱阳”。
“靖江王朱阳”,从此之后,这只暗夜里趴伏的“潜龙”,也成了皇族深夜的噩梦,至今仍诅咒着皇家的每一个人。
“后来的事情,就没有人知道了......”
夏末秋至,秋去冬来,武英十五年的秋天过了,眼前一片大雪纷飞,从窗外吹袭而过,听得一名女子轻轻地道:“自那天之后,没人知道小泥鳅去了哪儿......无人晓得他是否娶妻生子、是否留在京城......”
一只小蜂鸟飞了过来,停在小圆窗外,听得窗中传来女子的幽幽说话声:“人们只知道一件事......小泥鳅再也没回来了,至今过了多少年,人们仍在寻找他......”话声渐渐黯淡,一双纤纤素手伸来,轻轻推开了窗扉,听得啾地一声,小蜂鸟受惊扑翅、高飞而起,漫天雪花便也吹如了窗内。
窗里坐了一名美丽女子,她倚窗而坐,眺望天际,屋内火光映上她那头长发,竟是流金暗光,静柔深黑,让人隐隐生出敬畏之感。
今早万里无云,天色蓝中带玄,深邃得怕人。只是过了午后,却又风狂雪大,一片阴霾。窗中女子更是静若神佛,眺望着天下国家。
眼前这窗台极高,高到向外俯瞰之时,山色朦胧、雪云飘渺,好似万里江山都在怀里。再看山林里伏藏一座佛寺,正是大名鼎鼎的“红螺寺”,至于这座高可通天的窗台,则位处“红螺塔”的最高层。
不畏浮云遮眼,只缘身在最高层,相传“红螺塔”里供奉着玉帝的女儿,没想这传言竟然是真,这儿真住着一位天女,她端正而坐,眺望远山,轻轻地道:“靖江王阳......这是我从太后那儿听来的故事......您还喜欢吗?”
天女星目回眸,那头秀发也自肩流泻,带出了隐隐流光,含笑道:“杨大人?”
屋内不只一人,只见靠墙处坐了一名男子,手边搁着算盘,桌上满满全是奏章,正是天女口中的“杨大人”。
这位“杨大人”三十五六岁年纪,正值春秋鼎盛,年富力强;转看那天女,则是宝相庄严,明媚内藏,好似真是须弥山的天女下凡,谁也不敢心存亵玩。
这个是清隽雅公子,那个是雍容丽海棠,眼前这对男女气度仪表俱是万中选一,恰如一对天潢贵胄,可惜他俩并不熟络,两人隔得远远的,天倚在窗边,那“杨大人”则是低头伏案,谁也没说话。
斗室里陈设简洁,除了圆窗矮几,便只一张卧床,天女虽居陋室,却也不改其志。她见对座男子迟迟不语,便点燃了面前的香炉,随即蜷起双腿,收到榻上,道:“杨大人,您还没答我的问话......您喜欢这个故事么?”
轻烟袅袅,满室异香。方才说的故事叫做“靖江王阳”,现下却像是“董永遇仙”,眼看天女殷殷切切,对座男子却是闭眼不动,不言不答,天女站起身来,微笑道:“杨大人不想说话么?还是我该称你为......”她朝书案走了几步,道:“大掌柜?”
父老相传,董永卖身葬父,感动了玉皇大帝的女儿,于是下降凡尘,以身相许,还替他织了三百匹布还债,当真是大大赚了。眼看天女近身而来,那男子却不为所动,看他坐于案后,左手握了串念珠,右手处放了只算盘,仿佛和尚拨算盘,立地成佛。
良久良久,这个“大掌柜”都是端坐不动,听他鼻息沉沉,却原来去梦佛祖了,天女也不吵他了,便悄悄朝案上察看,只见他面前的算盘参差不一,排做了一道数目。依序去瞧,见是“一、二、九、三、八、七、七、一”。
天女多半不会拨算盘,她们居于天上,有的不食人间烟火,平日吃点朝露就满足了,有点飞来飞去,点石成金,人生喜乐至此,又何必记帐做活?还好天女们大半聪明,自也晓得算盘以十进位,上排为五,下排为一,看这红木算盘多达十五排,计数必达亿兆之多。
百百为万、万万以亿,亿万为兆,天上繁星无止无尽,须以亿万为计,可人世却有什么东西多达亿万呢?天女眨了眨眼,低头去望桌上,却见算盘旁还搁了一份奏章,笔墨犹新,或许藏了什么机密,好容易“杨大人”睡着了,忙抓紧时机,低头来读。
“景泰三十三年秋......全国官民田丈量总得,地计四百二十二万八千顷,夏税米麦五百八十五万石,秋粮米二千四百万石。”
出来了,原来人世间最大的数目字,便是这些米粮收成,只是天女身份尊贵,一辈子不碰银钱,乍然见到这么一大段数目字儿,不免有些眼花缭乱。她定了定神,低头再看下一段,这回见到了一个心年号,却是“正统”二字。
“正统六年秋,全国二次通行丈量,限三载竣事......全国官民田共计七百另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夏税米麦三百八十五万石,秋粮米一千二百九十三万石。”
公主眉心紧蹩,喃喃而读,虽说自己不懂算术,可比较大小总是会的。看这奏章所载,正统年间的耕地好似比景泰时多了一倍,可不知为什么,收成反而少了一半,她满心疑窦,低声自问:“耕地多了,收成却少了,这是什么道理......”正纳闷间,忽听一人道:“旱灾。”
天女抬起头来,只见“大掌柜”含笑望着自己,却原来睡醒了。听他解释道:“正统朝天下大旱,是以地力锐减,作物难活。耕地虽多了一倍,收成却少了一半。”他见天女行近案边,便提来了一壶热茶,为她斟上。
天寒风冷,热茶来到了杯中,天女暖暖的捧着,只觉全身也暖和了起来。她情不自禁地仰起头来,细细打量着书案的主人。
眼前这人就是“大掌柜”吧?他是“镇国铁卫”的最高主人,亦是一统朝廷三大派的大人物,只是这人虽然是大家口中的坏人,却比想象中来得客气。尤其他的肤色白皙,生了双桃花杏眼,一旦盯着人瞧,便似能说话一般,让人怒气全消。
两人面面相觑,大掌柜道:“这几日委屈殿下了,红螺塔还住得惯么?”天女低下头去,轻声道:“我若说住不惯,你会放我走么?”大掌柜横眸微笑,道:“我若说会呢?您会信吗?”将茶壶放回了炉上,左手向前,握住了天女的玉手,随即站起身来。
天女手中一阵冰凉,却觉掌心里多了一样事物。低头来看,手中晶莹灿烂,却多了一颗红宝石,清澈深邃,大若鹅卵,正是名闻天下的“帖木儿红宝”。
天女面色如常,道:“这是给我的?”大掌柜道:“物归原主而已。”这宝石是个信物,象征了西域第一大国、帖木儿汗的无上权威,这点出天女自西天而来,她随时能召唤西方的百万大军。当然大掌柜也做了些回应,如今“帖木儿红宝”归于旧主之手,说明两人已较量了一招。
天女点了点头,便将宝石取了回来,收入了怀中。大掌柜也不再多言,只反身入座。
一片沉寂间,忽听房门叩叩地响了起来,道:“大掌柜,宫中急报。”那“大掌柜”并不说话,径自点头,说也奇怪,明明未作声,房门却自行开启了,一名黑衣人悄悄摸了进来,模样好似一只猫儿,只蹲到了主子腿边,悄声说话。
大掌柜听了半晌,颔首道:“谁送进去的?”那黑衣人低声道:“这还不知道,不过皇上把兵马调上山了......”大掌柜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下去吧。”那黑衣人忙道:“大掌柜,您......您不去看看么?”大掌柜咳了一声,那黑衣人不敢再说,便又悄悄转身,溜出门外去了。
天女瞧在眼里,忽道:“宫里出大事了?”大掌柜道:“是。”天女道:“你看来不怎么急,是么?”大掌柜朝砚台倒了水,自在那儿研墨,道:“殿下您呢?你急么?”天女微笑道:“您都不急,我急什么?”
说也奇怪,眼前这两人不知何故,望来竟有几分神似,天女白肤柔肌,虽说一身布袍,便已透出满身贵气,“大掌柜”亦然,虽无官威排场,却有王者之威。
二人对面而坐,静默了半晌,天女提起暖被,披到了身上,请声道:“杨大人,你晓得我此行为何归国?”大掌柜头也不抬,一面拨着算盘,一面道:“殿下是来找人的。”天女微微颔首,道:“杨大人所料不错,您可知本宫此行要找什么人?”
“殿下......”劈啪算珠声中,大掌柜淡淡地道:“微臣可以担保两件事。其一,不论您找的是什么人,臣都可以替您找到下落......”伏案运笔,自在薄本写了几笔画,见是“浙江道”三字,又道:“其二,等殿下找到了人,臣可以在江南安排一栋房子,让殿下安心隐居。”
天女淡淡地道:“这么说来,杨大人已知我此行要找谁了?”大掌柜道:“虽不中,亦不远矣。”天女道:“你这么有把握?”大掌柜道:“殿下若是不信,便请转过身去,把窗子推开。”
天女哦了一声:“我为何要这么做?”大掌柜道:“打开窗子,便会找到您要找的人。”
天女沉默低头,并不打算听话,“大掌柜”也不催促,只见他提起了一只远筒,亲自起身,交到天女手里,随即反身入座,又在那儿干活了。
天女瞧了“大掌柜”几眼,却又悄悄转过眼眸,打量背后那扇小圆窗,心里有些好奇,不知窗外到底来了什么,居然是自己想找的人?
满心迟疑中,终于将之推了开来,只见窗外一片寒雾,白雪点缀苍翠,什么也没有,天女看了半晌,正茫然间,猛听窗外传来一声大吼。
“殿下!”苍凉雄浑的嗓音,穿破层层雪雾而来,天女张大了嘴,急忙提起手上远筒,凝神而观,骤然间,两手一震,远筒一个失落,便从宝塔堕落下去。
来了,那是个男人,他身穿褐衣布袍,从高高的树上一跃而下,便朝宝塔奔来。忽然脚下一顿挫,摔跌在地,似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层层叠叠,仿佛树妖拦路、藤蔓即身,让他苦苦挣扎。
“喔喔喔喔喔喔!”男人奋力狂吼,如负伤野兽,嗓音远远传了过来。天女紧握雪白的拳头,正激望间,却听“大掌柜”道:“殿下,劳烦关上窗,臣还在算帐。”
窗外吵得要命,“大掌柜”算心再强、定力再深,也不免耳烦眼花,难保不写错字。眼看天女迟迟不肯关窗,忽然门板喀地一声,再次打了开来,一名黑衣人小心走进,关上了窗扉,随后向大掌柜鞠躬致意,便又悄悄离开。
“等等......”大掌柜叫住了那人,道:“取剪刀浆糊来。”黑衣人答应了,朝门外说了几句话,外头便送来一应家当,全是户部的空白帐本。
轰地一声、又是一声、树林里好似发起了隐雷,杨大人却不知在干些什么。天女深深吸可口气,双手微颤,道:“杨大人......你......”正欲言语,面前的“大掌柜”却已低下头去,轻声道:“殿下请稍等......”拨了拨算盘,道:“臣......即刻就来......”
嘎嘎嘎、嘎嘎嘎,“大掌柜”拿出剪刀,从空白帐本上剪下一张纸,写了几个字,便又取出小刀,从旧帐上割下一块烂的,另把新剪的往上一贴,竟然天衣无缝。
“好了。”大掌柜百忙中擦了擦汗,道:“殿下有何吩咐?”话声一出,窗外的怒嚎也骤然而止,好似那男人气绝身亡了。天女微微一惊,正想开窗去看,却听大掌柜道:“殿下不怕,他的武功极强,倒不了的。”
茶壶喀喀作响,水已要沸腾了,屋内水雾弥漫,温暖湿热,好似来到了南天门、须弥山、天女娇躯微微颤抖,双颊隐泛红潮,也不知是担忧,抑或是愤怒,始终未曾说话。
大掌柜微笑道:“殿下,天下虽大,却没有微臣办不到的事。您说吧,您要找谁,臣立时将他带到您眼前。”说着取起了官印,在印泥上沾了沾,却于此时,听得天女轻轻地道:“多谢杨大人的美意。不过本宫已经找到人了。”
大掌柜还等着盖印,闻得此言,忍不住停下手来,眼中带着问色。天女轻轻地道:“我此番归国,只为一人而来,此人名叫......”说话之间,便从大掌柜手中接过官印,旋朝奏章盖下。砰地一声过后,奏本上便现出一个篆刻大印,见是:
“守正文臣经筵讲官中极殿大学士兼管户部左侍郎......”
满红一大套,冗冗长长之后,终于得回三字清爽,正是大掌柜的名号,佛曰:“杨肃观”。
屋中静了下来,谁也没说话。“大掌柜”见了官印盖了,便坐了下来,啜饮热茶。天女也回到了榻上,默默而坐。
“左日右月,威伍文杨”,正统朝第一武将是伍定远,最年轻有为的大学士则是杨肃观,此人是“经筵讲官”,意思是他常在皇帝面前讲学,“守正文臣”之意,则是说他参与过复辟之变,有过极大的功劳。
两人面面相觑,杨肃观点了点头,只管提起算盘,再次忙了起来。天女轻轻地道:“杨大人,你一直没告诉我,你喜欢我方才说的故事么?”杨肃观头也不抬,径道:“小泥鳅?”
“是。”天女尊贵而坐,眼观鼻、鼻观心,道:“杨大人,不知您可喜欢这故事?”
“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劈啪算珠声中,杨肃观淡然道:“只要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臣全都喜欢。”天女低垂凤目:“照此说来,小泥鳅后来得到善报了?”
“行善者善,必得良报。结局自然光明。”杨肃观提起了红木算盘,哗地一声,让算珠归整,又道:“反之......为恶者恶,凶人还得恶鬼磨,他的下场注定黑暗。”
看杨肃观门口废话,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天女听他言不及义,只能低头饮茶,道:“杨大人,不如这样问吧,您觉得小泥鳅是好人么?”天女打破沙锅问到底,杨肃观却又埋首帐本,道:“殿下,只能归返光明城者,必是好人。”天女哦了一声,道:“照你这么说,小泥鳅去了光明城?”
“故事是您起得头。”杨肃观低头察看帐本,淡淡地道:“该问您才是。”
推搪、敷衍、顾左右而言它,面前的男子总有法子托辞不答。天女微起叹息,活像遇上官府刁难的小妇人,轻轻地道:“杨大人,无怪您这么大的官儿,真能推搪。”
“臣有罪,辜负圣恩。”杨肃观抖开官袍,正要站起听训,天女却笑了笑:“杨大人青坐吧,你着本必恭必敬,倒似你是囚犯,我是狱卒了。”
“谢殿下赐座。”杨肃观又坐洗啊了,俯身打开一只木箱,捧出更多帐本,想里又要干活了。
劈劈、啪啪......算盘珠儿又响了起来,杨肃观查了查帐本,沉吟半晌,正要将数字儿抄上了帐本。忽然长眉一挑,便从木箱抽出了一本帐簿,上书“西川土司岁支实录”,翻阅对照,随即苦苦沉思起来。
天女忽道:“杨大人,这些本子很急么?”杨肃观道:“是,下午便得呈上。”说话间放落了那本“西川土司”,另抽出了“成都府”的帐本,细细比对。过不半晌,又翻出了“北川道”、“上下川东道”桌上越堆越高,连身子都快给遮住了。
四下孤冷阴寒,唯有一叠又一叠的奏章陪伴眼前这位“大掌柜”。看他丰神如玉,英挺过人,照理也该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谁知此人不弹琴、不吹箫,抛下了一切公子勾当,却躲到奏章帐本之后,消磨掉自己的大好青春。
眼看杨肃观又忙了起来,天女也不说话了,只从几上取起罗汉豆,轻轻巧巧地吃了起来。
罗汉豆又称“胡豆”,自西域张骞带回中原后,已有千年历史。只因形如蚕茧,有让中原百姓称为“蚕豆”。油炸浸酥之后,香脆好吃,没想天女这般尊贵之人,也爱吃这些点心。
这边打算盘,那边吃豆子,两边喀喀有声,此起彼落,仿佛唱和似的,天女提起暖被,暖呼呼地铺在腿上,不忘找来一本书,左手捧读,右手磕豆,读到兴味昂然处,不觉得嗤嗤笑了。
听得笑声,杨肃观略略抬头,自从奏章后向外瞧望,却见天女手里的书册印了一行字,见是“算命不求人”,书背还印有一行小字:“华山吴天师神术推命秘法大公开,每本五文”。
眼看杨大人望着自己,天女嫣然笑道:“杨大人,要吃胡豆么?”杨肃观躲回奏章之后,头也不抬,便又打起了算盘。
男人便是这样,一旦忙了起来,最恨女人一旁吵着,可一旦发觉女人另有专注,却又要横加干涉。耳听算珠声缓了下来,天女晓得可以说话了,她直直伸出手来,拍掉了手上豆渣,淡然道:“杨大人,你以前去过我父皇的内书房么?”
“不曾。”杨肃观放落了算盘,从卷宗里找出了一串佛珠,方才道:“臣昔年官职不到,无权行走乾清宫。”乾清宫是皇帝的御书房,却也是禁城的一道界限,过了乾清门向北,便是后宫,朝廷里若非一品阁员,谁也不能受召内书房,更别说见到皇帝的天眷了。
天女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我若不回国,你我便永无相见之日了?”杨肃观提起茶壶,再次添了水,送上了炭炉,道:“那倒未必。臣虽不能入乾清门,却有门路可进景福宫。”天女道:“是了,柳昂天曾领你入宫,拜见太后,对么?”
“殿下高见。”杨肃观微微颔首:“柳侯爷虽受太后器重,却因性情刚武,时有扞格,逢得国中大事,必命微臣陪同晋见,以利劝说。”天女道:“太后很疼你吧?”
杨肃观欠身道:“天恩浩荡,臣结草衔环,犹不能报。”天女微笑道:“杨大人,您可知太后她老人家为何疼爱你?”杨肃观恭敬道:“太后错爱,臣终日惶恐,至今仍日夜念念在心。”
天女道:“太后曾说,你很面熟。他好象在哪儿见过你,却又想不起来。”杨肃观咳嗽一声,道:“色思温、貌思恭、言思敬,是以忠信守礼之人,必面善。”天女微笑道:“夫礼者,忠信之薄,乱之首。杨大人以为如何?”
这段话摘自“道德经”,意思是礼多失于伪,反丧纯朴厚德。意思是杨大人满口废言,可以省了。两人沉默半晌,天女又道:“杨大人,太后也曾说过一段话,是关于你父亲的,你想知道么?”杨肃观道:“为人子女,岂感敢闻父母之过?”
天女微笑道:“杨大人这话就不是了,您怎知太后所言是褒是贬?”杨肃观道:“是贬。”天女哦了一声:“为什么?”杨肃观道:“太后曾言,景泰朝廷里,最忠的是江充,最果敢的是刘敬,满朝文武的忠奸贤愚,她心里都清楚。却独独只有先父一人,她始终看不明白。”
天女微笑道:“是了,你已经打听过了。那照杨大人的猜想,太后为何说这话?”杨肃观道:“先父深暗老庄之道,为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是以反招上忌。”
天女微笑道:“说得好,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那照您说,令尊一生无功无过,那是聪明,还是愚笨呢?”杨肃观道:“既是绝顶之聪明,亦是无比之愚钝。”
天女道:“此话怎说?”杨肃观道:“宦海生涯,即使狡猾如江充、精明似刘敬,亦不能全身而退。先父盼自己不惹眼,不出头,但几十年做下来,毫发无伤,反而是太惹眼、太抢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