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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流河

_2 齊邦媛(当代)
邦媛妹妹:
这是人类的生命,宇宙的灵魂,也更是我们基督徒灵粮的仓库,愿永生的上
帝,永远地爱你,永远地与你同在。祝福你那可爱的前途光明,使你永远活在快
乐的园里。阿门:
主内四哥张大飞
一九三七、十一、十八
在那一天之前,没有任何人用“可爱勺前途”对我病易磨难勺生命有过如此的祝福。
5、南京大屠杀
十二月七日,父亲到了汉口,他与抗战最高统帅部最后撤离南京的数十人随蒋委员长先到宜昌,再乘军船到汉口。
这个家终于有了爸爸,他又黑又瘦,在南京的最后几天连饮食都难于供应。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的大男人流泪,他环顾满脸惶恐的大大小小孩子,泪流满面,那一条洁白手帕上都是灰黄的尘土,如今被眼泪湿得透透地。
他说:“我们真是国破家亡了!”
在生死之间徘徊的母亲,因为能看见父亲活着回到家中,忧心有了安顿,活了下来。
爸爸每天一早就由汉口过江参加己移驻至武昌卫戍司令部的抗战最高统帅部看战报,作抗战大局的调度。抗日战争已五个月,原曾夸二三个月内占领全中国的日军,面对的是一个苏醒的中国。
日本将轰炸京沪、芜湖、南昌的火力全部调来日夜轰炸武汉,原本人口稠密的市中心只剩下许多高楼的断垣残壁,夜晚,沿着江岸的火光彻夜不息。敌机的数目多了,我们的空军迎战,打落许多太阳旗日机,人们在死亡的威胁下,仍站在残瓦中欢呼,空军成为新中国最大的英雄。
十二月十三日的下午,街上报童喊着卖“号外”的声音。舅舅冲下楼买了一张:南京沦陷,日本军队由申华门开入我们的首都,开始放火抢劫,大屠杀。
第二天报纸头版写着,南京城陷,头两天之内,保卫战伤亡达五万人。妇孺老弱惨遭屠杀者十余万人,日军甚至有比赛屠杀之恶行。
同一版登载一则外电,科学家爱因斯坦、英国哲学家罗素、法国作家罗曼罗兰和美国哲学家杜威,联名发表宣言吁请各国人民自动组织抵制日货,不与日本合作,以免助长日本侵略能力;同时当以全力援助中国,直至日军完全退出中国,放弃侵略暴行为止,声援的有各国民间团体及总工会等。但是无论在什么时代,国际正义的声音总是湮没在强权的炮火下。三个月后,希特勒挥军并吞奥地利。哲人学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原乡欧洲沦入极权恐怖控制之下,对中国的同情能有什么效果?
芜湖失守后,我军为延阻日军溯长江而上的攻势,以轮船十八艘及大批帆船沉入马当江面,成为第二道封锁线,由九江集中实力保卫武汉。日军在南京的邪恶暴行促成了全国长期抗战的决心,西南各省全部通电投入抗日前线,十二月二十六日,中共宣言:支持蒋委员长抗战到底的主张。
6、从汉口逃到湘乡
政府下令疏散武汉居民与难民,工厂、军政设备、学较,全部南移往贵州、四川去,重庆已正式成为首都,逃难的人必须尽快沿湘桂路往西南走。
父亲多方奔波设法,在湖南湘乡永丰镇找到一座祠堂,磺璧堂。地方人士答应他,祠堂里可以收容一千个学生。
从汉口到湘潭县的湘乡,又是五百多里路吧。学生、老师从汉口出发,有车搭车,无车走路,大约跋涉一个月才到永丰镇。
父亲找了一辆车,载着我母亲,另一位老师的母亲,还有一位太太,我和剩下的两个妹妹,也往湖南去。半路上,赶上学校的队伍,我哥哥在队伍后面走,舅舅叫我哥哥上车,在司机座位旁边挤出个位子。
第二天到一个站上,父亲从后面赶来了,他问我哥哥为什么坐车?舅舅说:“车上有空位,你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就让他坐车吧!”父亲说:“我们带出来的这些学生,很多都是独子,他们家里把独子交给我们,要保留一个种,为什么他们走路,我的独子就该坐车?”就令车子赶上队伍,叫我哥哥下去,跟着队伍走。
这迁移的队伍白天赶路,晚上停在一个站。一路上,我们住了无数住店。学生都被安排住在各处学校的礼堂、教室或操场,当地驻军会分给一点稻草和米,大家都睡在稻草上,每餐还能有一些煮萝卜或白菜。
哥哥被赶下车跟队伍走后,我整天闹着也要跟着走:“为什么哥哥可以走,我就不可以走?我为什么要坐车?”他们只好让我跟着队伍走。
我走了不到一天,夜里在稻草上睡到半夜就发高烧,第二天一早被送回我母亲那儿,从此以后我也不敢再提。
农历年前,我们到了湘乡,发现光是一个湖南就有很多不同的方言,而湘乡跟湖南其他县市又不一样。
湘乡是齐白石的故乡,非常具有地方色彩。环璧堂距湘乡又有几十里路。在永丰镇,是明朝一支皇族的祠堂。这祠堂大到居然能有近百间房舍。不但住得下学生,而且能够上课。我们家则跟家眷一起搬进另一处祠堂:扶稼堂。
这是逃出南京后第一次有个家的样子,这时我们才敢告诉妈妈静媛妹妹已死的真相——在汉口时,爸爸谎称已托韩伯母带着随第一批师生疏散到湖南去了。至此,也才告诉她裴连举表哥和张大飞从军的事。她知道后大为悲恸,病又复发,卧床许久才
康复。
7、我家住在松花江上
在磺璧堂安顿后,惊魂甫定,不久农历年到了。除夕夜风雨交加。全校集合包饺子,这是中山创校后的传统,许久没吃过热饭的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吃了真正家乡味
的年夜饭。
元宵节饭后。有一些人到祠堂外小河边的空地燃起几堆火,几百个人围坐在火
边。有人说,现在离家一天比一天远了,日本人占领半个中国,如今仍在追杀不已,哪一天才能回到家乡?一时之间,哭声弥漫河畔,一些较小的女生索性放声号掏。在这样的哭声中,国文老师郝冷若带着大家唱那首传唱后世的《松花江上)(张
寒晖词曲)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我的同胞,
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
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
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
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申
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我那无尽的宝藏印
爹娘啊,爹娘啊!
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
此歌写出后,由当时在中山中学教音乐的马白水老师教唱。不久,这首歌从湖南唱到四川,伴着近千个自东北漂流到西南的流亡学生。八年后,同样一群学生又唱着这首歌由西南回到支离破碎的家乡。这时代悲剧下的流亡三部曲,透过一首歌在河岸哭声中唱出了游子的漂流之痛;由抗日到反共,唱遍了万里江山,初来台湾时,仍伴着无数哭声唱了将近十年。
8、周南女中
由于我才小学毕业,还得上学,而中山中学不收我,怕我动不动就发烧生病拖累他们。因此,父母把我一个人送到长沙的周南女中,念一年级。周南女中在湖南是有历史的名较,在台湾还有校友会。
我记得班上的导师是黎世芬老师。我到台湾后近二十年,由台中搬回台北,常常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当时是中国广播公司董事长。我去拜望他,他看到我还记得我。我功课虽好,但老是生病,动不动就晕倒,发高烧,送医院……。由于学生一律住校,家长把孩子托付给学校,校方有照顾的责任。他用湖南话说:“你这个娃儿,真是麻烦唷!”
在那短短的一学期,我书念得很好,凡事都很认真。日本人打进汉口时,我们学校参加长沙爱国大游行,全市像沸腾一般。我参加学校鼓乐队,老师问:“你要做什么?”
我说:“我要敲大鼓。”
因为那时候抗日的感受很强烈,一定要用大鼓才能表现出来。但我体重只有三十几公斤,瘦得像只猴,根本背不动大鼓,黎老师成全我,叫一个壮一点的同学背着鼓,我在旁边敲。所以游行时,我是打大鼓领队的,这也反映出学校对由北方逃难来的学生的宽容与同情。
来台湾后,我还留着一本当年的小小纪念册,里面有老师和同学们写的一些祝福的话。在现实的剧变乏中,在育儿、烹堂二餐的空隙里,有时我仍会想起屡弱的十三岁和长沙游行时全市鼎沸的爱国心。以及自己在鼓声中的惶惑与愤怒。
我们到湘乡后两个月,哥哥收到张大飞曲入伍训练基地写到学校的信,——他们的年轻教官中有几位是黄埔八期到十二期的东北学生,知道中山中学到达湖南,落脚在湘乡永丰镇。
他信上第一句话就是问妈妈身体如何?(他不敢问,“她仍活着吧?”)请我们务必回信,他在信内写了哥哥和我两人的名字,或许是怕哥哥不一定回他的信。
信中,他也说明从军的理由:“我已经十九岁了,毕业时超过二十岁,到时不一定考得上公立大学。日本人把我们逼成这样,我也没有心情念书或等待一个没把握的末来。我家有三个哥哥和弟弟,我如今如愿考进了空军官较,可以真正报效国家,为我父亲复仇。”
他说入伍不久即考入空军官校,训练很苦,但每天吃得很饱,“我自离开家。除了在南京你们家之外,很少吃这么好的伙食。”体力好,入伍训练也受得住。他问我有没有看《圣经》?可以先从《新约》看起。哥哥在学校很忙,他命我立刻回信。
我到了长沙上周南女中时,给他回信说清楚家中和妈妈的身体情况,告诉他赠我的《圣经》放在腰袋里,逃警报都带着,只是不懂为什么耶稣说人打你的左脸,你连右脸也让他打?
长沙在两次大火前夕,处境日益艰难,父母只好把我先接回湘乡,准备随时再往前逃。
我至今仍记得我们在永丰镇过的好日子。湖南有丰饶的物产、淳厚的民情和世代厚植的文风,湖南人因执着与自信常被人称为“湖南骡子”。那儿是个鱼米之乡,我今生走过很多地方,很少看到那样肥美的萝卜和白菜。在战火还没有烧到的时候,日子过得太平安宁,与世隔绝,真像沈从文《边城》里翠翠的美好故乡。
在《国立东北中山中学金禧纪念集》书中许多人也写到,湖南湘乡那近一年的学校生活虽仍在逃难申途,但山明水秀,丰衣足食,竟成为一段美丽的回忆。
9、从湘乡逃到桂林
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一日,日军由海路在大鹏湾登陆攻陷广州,全市陷于大火。
十一月在长沙,我军误以为日军将至,竟下令放火烧城,做焦土抵抗。十二月二十一日,蒋委员长发表《武汉撤退告全国军民书》。誓言全国一心,转战西南,绝不投降。
此时,距日本军部在侵华开始时向天皇和人民狂言保证三个月内占领全中国已一年三个月。而中国的西南。比日本想象中的还要神秘,险峻的疆土将数百万入侵的日军缠住八年,许多人成为异国亡魂,连归乡的路都找不到!
母亲带我们跟着中山中学,在父亲安排下离开被敌人钳形包围的湖南,乘湘贵铁路火车先到桂林,之后再经贵州到四川去。
到桂林后,以为可以稍作喘息,父母把我送到桂林女中读初一,读一天算一天;家人住在旅馆,我住校,大约读了秋季班一个多月。
那段时间,我有两件极难忘记的事。
白天,只要天晴就有日机轰炸,警报响起我们都往郊外奔跑。有几位高中学姐大约是学较安排的,总带着我跑到一处河边,那儿有许多椰树,我们躲在树下,飞机从头顶上飞过,我看到他们丢下一串串闪光的炸弹,城里的黑烟和火光随之而起。
有时,空战似乎就在我们头上开打,敌我双方互相开机关枪,当看到漆着红太阳的敌机尾巴冒烟往地下坠落时,大家在惊恐中仍会兴奋地鼓掌。有一次,一架敌机落得很近,许多人跑过去看,欢呼不已。在等待解除警报时,我记得有一位学姐总爱细声唱:“我每天都到院纱溪,痴痴地计算,你的归期……”当时我虽已是少女年纪,却觉得在那样的天空下,听这么“颓靡”的歌很不舒服。
另一个深刻的印象是,每天晚上九点熄灯到第二天早上的漫漫长夜中,从宿舍走
到厕所,必须经过一条很长的户外走廊;走廊立着庙廊似的柱子,有两、三盏大油灯,在里巴佼中被风吹得影影幢幢。我总等着有人起来才敢跟着走,那种恐怖的感觉,至今记忆犹新。有时,熄灯后有人爱讲鬼故事,我只有紧紧蒙着头,那时对黄昏将至的恐惧和在西山疗养院一样。幸好不久家随着中山中学离开桂林往贵州走,我才得以解脱。
10、从桂林到怀远
不久,局势更加动荡,从京沪到武汉、湖南的难民全都涌向桂林,所有可供住宿之处全已爆满。
中山中学的师生,男生住在七星岩岩洞内,女生住在临时搭建的草棚。这期间,父亲先往四川找校舍,得地方政府协助,觅得四川中部自流井旁边的一座静宁寺,可以容纳学生住宿上课。
再踏上逃难之路,路却是越走越艰难了。羁留在桂林的师生组成三队,由桂林动身徒步往广西柳州走,再曲柳州先往贵州宜山县一个接洽好的小镇怀远。看清情势之后再往重庆走。
在桂林,父亲得到当地司令部协助借了三辆军用卡车,装运学校的基本设备,母亲则带着家人搭客运长途车到柳州。
舅舅带我坐在行李车上,在堆到极限的行李箱笼之上。我们必须用绳子绑住身体。以免随时被颠下车去。我记得当时颇感“荣幸”,他们允许我坐行李车,而不是和小婴儿们坐客运车。自从在汉口的生离死别之后,我不得不长成大人。
在柳州住了几天,新驻防的装甲兵团长是黄埔八期东北毕业生,他们把我一家人和最后一批老师家眷(多数已先送至四川)送到怀远镇住下。
母亲每天到镇前公路等待中山中学徒步的队伍 我哥哥也随学校队伍步行。走了七百六十里、二十七天后,先行学生出现了。当我母亲看到董修民(父亲好友董其政的独子)挑着行李,破衣草鞋,走近叫她“齐大婶”时,她不禁放声哭了。
那数百个十多岁的孩子,土黄色的校服已多日未洗,自离开湘乡后没睡过床铺,蓬头垢面地由公路上迤逦走来,在其中,她已无法辨认自己的儿子……。
在那个苦难的时代,受异族欺凌而在战火的延烧中逃命。竟有机缘看到中国山川的壮丽。从津浦路过黄河铁桥,从南京到芜湖,由芜湖溯长江到汉口,由汉口到长沙,到湘潭、湘乡,在永丰镇那世外桃源看到丰美的土地和文化。万份不舍地离开湘乡后,在那颠镀的湘桂路上看到真正的湘江,渡湘江到株洲、衡阳,往南走,过郴州(难怪我在南开中学时读到秦少游《踏莎行):“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词句后,至今每逢想起,仍是热泪盈眶)。我几乎可以说横跨了湖南的版图,近来读到毛泽东在一九二0年曾主张湖南独立,在那个闭塞的年代也不全是狂妄。从湖南到广西桂林之后,逃难的人潮在崎岖的山路上往贵州走去,处处是天险,连回首的来路都看不见了。
怀远是个美丽的地方,她和湘乡永丰镇一样,在我记忆中璀璨发光。怀远有一条我那时认为世界上最清澈的河(宜江的支流),由镇口流过,那里有一座漂亮亭子,我每天都会去坐一阵子,读仅有的几本书,看小小的平底船渡河。渡船带来的是外面生动的世界,中山中学在怀远住了近三个月,正式恢复上课,一九三九年农历年后还认真地举行期考。
11、九弯十八拐入川
接着,广西局势也紧张了,我家又随着学校沿川黔路入川,投奔抗战的首都重庆。
家眷搭军车,学生则是有车坐车,无车徒步走。从桂林到贵州,再由九弯十八拐的鵰姆坪往四川去,我真正看到了险山峻岭和人用卑微的双足攀越时的艰辛。
孙元良将军,黄埔一期毕业生,北伐、抗日时正规军军长,兵团司令,南征北讨半生。他在逝世前接受胡志伟的访问中,回忆抗战时的逃难情景,有大场面的描写和
检讨:
我们(抗战初起时)实行焦土抗战“中国不亡,有我!”——南开中学
1、南开中学张伯苓校长
我从幼年离开小西山故乡后,经常活在病痛、转学和灾难之中。在南京虽曾有炉边幸福时日,但妹妹降生、父母欢颜,转眼都如暑花凋谢。我家随着流亡学生颠沛流离半个中国,从西南山路来到重庆,刚入市区,中山中学就有师生五人被日机炸死,战争与死亡的威胁如影随形。之后七年,轰炸宛如随着日升月落而至,不曾稍歇。但重庆是我们流亡的终点,中山中学走了五百里,在自流井大庙静宁寺安顿、复学,弦歌岂止未辍,流亡途中更收留一些新加入的湖南、广西、贵州学生和四川的本地生。
我父亲在重庆四德里祖屋恢复东北协会(负责训练东北地下抗日工作,由政府资助,一九四六年东北光复后解散),但落脚不久,房子即被炸毁。父亲托人在沙坪坝镇外找到两所平房,一所住家,一所作协会办公用,后来《时与潮》编辑部亦设于此。
在离开南京整整一年间,我们奔跑了半个中国的土地之后,一九三八年十一月的一个早晨,爸爸带着我坐车由重庆上清寺出发,送我去上学。
我们沿着嘉陵江往上走,车行大约二十公里,过了小龙坎不久,在一片黄土坝子上,远远地出现一群红褐色大楼,在稀疏的树木中相当壮观——那就是沙坪坝的南开中学。在这里六年,我成长为一个健康的人,心智开展,奠立了一生积极向上的性格。
日本人占领东北后,以天津日租界为基地,积极地向华北伸展侵略的魔掌,数年间,天津的南开中学和大学透过游行呼喊自强,号召爱国抗日。校长张伯苓先生(一八七六~一九五一年)深知局势危急,战争只是早晚的问题,因此早在一九三六年即到四川觅地建立分校,由沙坪坝乡绅捐地。各界捐款盖校舍,第一年即招收了一百六十名学生。芦沟桥开战后,南开是第一所被日本人炸毁的学校,也是第一所在
后方以长期抗战为信念重建的学校。一九三七年上海失守后,国民政府在十二月一日正式迁至战时首都重庆。南开中学在抗战最艰困的八年中。教育了数万青年,每个人几乎都是张伯苓精神的延长。
张校长创业立世全靠坚强的爱国精神,他就是校歌里“巍巍我南开精神”的化身。在我成长的六年中,留给我非常温暖的印象。他长得很高,约有一百八十几公分,体型又大又壮,不胖,肩膀很宽,长年穿着长袍,戴一副有颜色的眼镜,我们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高大壮硕的他挺胸阔步地在校园行走。不论前线战报如何令人沮丧,日机轰炸多么猛烈,在张校长的带领下,我们都坚信中国不会亡。
想想在一百二十年前,幼年的他随着浪迹各地私垫教学的父亲到义学辗转读书,生活是何等辛酸!因此。他从小知道教育的重要意义。
十三岁时,考取官费的北洋水师学堂,他听得懂启蒙思想家创校的理想:当年清廷维新派的严复、伍光建等人和一些自英国留学归国的年轻军官,引进西方思想与新知,希望建立强大的现代海军,为国雪耻。这种奋发图强的志气,影响了他一生。
张校长在北洋水师学堂的年纪正是我在南开中学的年纪,我在校六年,听他在周会讲过多次的故事也成为我终生的记忆。
一八九四年,他由水师学堂毕业时,正逢中日甲午之战,北洋海军几乎全军覆没,连一艘可供学生实习的船都没有了。一年后,勉强派到“通济轮”上见习,竟是目睹甲午战场威海卫由战胜国日人手中移交给英国人占领的场面。他在自己国家的领海上眼睁睁地看着国帜三易,先下清旗再升日旗,隔一日改悬英国旗。
他在晚年回忆当时,“悲愤填胸,深受刺激…念国家积弱至此,苟不自强,奚以图存?而自强之道端在教育。”(一九四四年《四十年南开学校之回顾))他怒忆当年,“士兵上身穿一坎肩,前面写一“兵”字,背后写“勇”字,衣服非大必小,不称体,面黄肌瘦,精神委靡,手持大刀,腰怀一枪(烟枪,抽鸦片用)慢吞吞地走出来,将黄龙旗(清朝)降下。旋英军整队出,步伐整齐。精神奕奕,相形之下,胜败可知。”
这样的羞耻使他深受刺激,更因为看到怠惰无知的一般民众,既无纪律和敬业精神也不知国难当头,故思索唯一能振作民心的只有教育,教现代知识、教爱国。他毅然决然离开海军,一心办教育,一九0八年,由氏家馆扩大到天津南开(捐得校地在天津西南城角,名南开)中学。建校之前,他曾两度前往日本参观各类学校,特别是私立学校,当时不满三十岁的他,满腔热血,誓为教育新中国的子弟献身。
更令人意外的是,一九一七年他已四十一岁,竟决心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研究西方教育理念。很多人劝他,“你已功成名就,干嘛去和那些洋孩子同堂读书!”甚至说,“这个脸你丢得起,我们感到丢不起。”他还是去了,认真研究、见习,做了许多交流活动,实验主义思想大师杜威也是他的老师。回国后,他创设南开大学。
抗日战争之初,日本人恨他发起爱国活动,炸毁南开。当时蒋委员长公开宣称,南开为国牺牲,有中国就有南开。”将南开与北平的北大、清华合为西南联大,在
昆明设校,成为抗战期间最好的大学。
抗日胜利后,一九四六年哥伦比亚大学授与张校长荣誉博士,一九四八年胡适和十一位美国学者合撰there is another china一书贺他七十岁之成就。此书由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汇编,哥大CroWn Press出版,中译为《另有表现的中国》,意指藉由南开精神看到在政治军事动乱不宁的年代,尚有另一个中国在日益进步,充满了高瞻远瞩的理想。
自一九0四年只有七十五个学生到他一九五一年逝世为止,张校长一直用强烈的激情到处演讲,鼓励“国不亡,有我!”的志气,宣扬教育救国的理想,他足足说了半个世纪!那五十年间,中国的灾难有种种的新面貌。外侮与内煎并存。抗日胜利,
从重庆回到故乡天津,老病缠身的他仍在国共之战中呼号和平合作建设中国。七十五岁那年去世,临终最大的安慰是看到南开中学和大学在天津原址复校。
张校长的身影永远留在学生心里。在沙坪坝那八年,他住在校内宿舍,每天早上挂杖出来散步巡视,看到路旁读书的学生就过来拍一拍肩、摸一摸头,问衣服够不够,吃得饱不饱?南开的学生都必须住校,在他想,这些孩子都是父母托给他的,必须好好照顾。他那时不知道,他奋斗的心血都没有白费,他说的话,我们数万学生散居世界各地都深深记得,在各自的领域传他的薪火,永恒不灭。
2、忆恩师
南开教育最令我感谢的当然是学业,那六年奠定我一生进修的基础。除了原有的学业水平,南开中学吸引了许多由平津来到重庆的优秀师资,他们受张校长号召,住进沙坪坝校园的津南村,直到抗战胜利,八年间很少有人离开。
津南村是我所见过最早的眷村。那一排排水泥单栋小房,住着许多令南开人津津乐道的传奇人物。如:数十年来令我追忆难忘的国文科孟志荪老师,最让学生害怕的冷艳数学老师张亚丽。还有校务主任喻传鉴的两位女儿,从美国留学回来也在南开任教;“大喻”教英文,“小喻”教理科。
南开向来注重国际性,所以英文教材难度很高,这是传统。理化方面程度也很强,学生上了大学以后,念物理、化学如入无人之境。数学也教得扎实,我们大概是当时最早教微积分的中学。我那时的功课很不错,只有数学不好,尤其是几何。我搞不清楚为什么有些是虚线、有些是实线?我的观念里只有实线没有虚线。
化学科的郑老憨则是个奇人。全校似乎很少人用他的本名郑新亭称他,他未教女中部,但我们每次听男生学他用山东腔背化学公式,又说他在宿舍里喝点酒给男生讲《三国》,都羡慕得要死。此外,他还说了许多鼓励“男子汉”的壮语。
地理科的吴振芝老师教初中的中国史,提到台湾时叫我们记得“鸡蛋糕” (基隆、淡水、高雄),我们就在背后叫她“鸡蛋糕”。高中时,她教世界地理,常带一本本又大又厚的洋书,给我们看世界各地图片,开启我们的眼界。那一年夏初,她的未婚夫乘小汽轮在嘉陵江翻覆,噩耗传来,我们几个女生从她的单身宿舍门下塞进慰问信,上面写着,“老师,我们和您一同哭……”从此以后无人称她外号。
一九四八年初,我在台大文学院楼梯上遇见她去看沈刚伯院长,直到她从成功大学文学院长退休,我们都保持联系,在她生命末程,我也去医院见她最后一面。
我记得有一位数学老师姓伉,是创校元老伉乃如的儿子。他教得很好,在我们女生部十分有名。他的名字我忘了,只记得大家叫他“伉老二”,长得很高,未婚,同学们都觉得他很英俊,我不觉得怎么样。抗战时期大家都穿棉袄、草鞋,他却独树一格,穿着白西装。
那时,他对我们班上一位女生颇有好感,她是南开的校花,就坐在我隔一个位置上。我们经常有小考,伉老师就在我们座位之间走动,往来巡查,有时低头看学生会不会写、有没有问题。每次,当他伏身到那位女同学位置去看的时候,全班同学都怪相百出,挤眉弄眼、推来推丢。我们那时用毛笔写字,都有砚台。有一位同学非常生气,觉得他太讨厌了,怎么光是看她,就磨了一盘墨在砚台里,放在桌角上,让它突出桌沿一点,伉老师走过时就撞上了,墨汁淋到白西装,大约有半个身子。他用天津话生气地说:“这叫么?这叫么?”意思是:“这叫什么?这叫什么?”女孩子这样整男老师,有时候好可恶。
影响我最深的是国文老师孟志荪先生。南开中学的国文教科书,初一到高三,
六年十二册是著名的,主编者就是孟老师。初中时选文由浅入深,白话文言并重,“五四”以来的作家佳作启发了我们的新文学创作。高中课本简直就是中国文学史的选文读本,从《诗经》到民国,讲述各时期文学发展,选文都是文学精华。
孟老师教我高二国文那一年,更开创了中学课程少见的选修课,有高二全校的诗选(男女合班)、高三的词选。那两年我已长大成人,除了必须应付别的课程,准备全国大专联合考试之外,日日夜夜背诵诗词。今日静静回首,中国文学史中重要佳作我多已在那两年背了下来。
除了课堂讲授,孟老师对我也像个父亲一样,把认为我能看的书都借给我看,有时候他还会说:“今天我们家做炸酱面,你来吃吧。”那也是我记忆中好吃的东西。
南开的老师,以任何时代标准来看,都是注重性灵启发的有识之士:和中山中学许多被学生终身怀念的老师一样,他们都是在战火中由北方逃到四川,追随张校长的办学号召,同甘共苦的。
二00四年,我们四十三班的五十周年纪念集里,受最多人追忆的是孟老师和郑老师(男生说当年有百份之四十的毕业生因为郑老憨而去投考化学和相关科系)。另有一篇传国涌同学《呼唤人的教育》,写物理名师魏荣爵的故事:有一位孟老师国文课的得意弟子——四十一班的学长谢邦敏,毕业考物理科缴了白卷,但在上面写了一首词述志,自思是毕不了业啦。魏老师评阅考卷也写了四句:“卷虽白卷,词却好词,人各有志,给分六十。”谢学长考上西南联大法律系,后来在北京大学教书。校园里流传着不少这样的故事,不难理解为何南开的老师们这么令人怀念了。
南开的体育教育也是全国著名的,每天下午三点半,教室全部锁上。每个人必须到操场参加一种球队,除了下大雨,天天练球、比赛,无处逃避。
最初,我以为垒球(当年甚少棒球)比较温和,适合我瘦弱的身体,谁知跑垒却需最大速度,我在饱受嘲笑之后,发现自己事实上是可以跑很快的。经过锻炼,半年后由“靠边站”的后备球员升为班队一垒手,初三那年竟然还成为女中田径校队的短跑、跳高、跳远选手。有位老师称赞我跳高、跳远像没事似的,“飘”一下就过去了。
我父母对我的体育表现实在不能相信。那一天,母亲终于鼓起勇气去看我比赛,大约是一百公尺赛跑吧,她忧心忡忡,随时准备在我倒地时把我拎回家。至今六十多年,我仍记得跳远跃入沙坑前短发间呼啸的风,一个骨瘦如柴的十五岁女孩,首次觉得人生活着真好,有了生存的自信。
其实,体育课还有一个噩梦,就是踢踏舞。
有位高老师教了我好几年体育,她长得很挺,身材优美。踢踏舞是必修,学生们很规矩她跳,我老是跟不上舞步,她手里拿着小指挥棒,常常敲我脚踝。还说:“你的功课这么好,脚怎么这么笨?”后来她到台湾,我们同学还去看她,我没去,因为被她打太多次了。我真的不会跳,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笨?我就是不会跳踢踏舞,她拿着小棍子是真的敲打,又很诚恳地说我笨,我也觉得很羞愧。一点也不怪她。
3、十八张床的闺房
整个中学时期,每星期六下午三点半,是我们切切盼望回家的时间。——数十年来每到此日此时,我仍会期待有快乐的事发生。
南开中学因为建在郊区,所以规定全体学生住校,我家住在二里路外,也必须住校。那时,车辆交通几乎是不可能的,战时口号:“一滴汽油一滴血”,我未听闻任何人家里有私家汽车。
女生宿舍每一间有十八张木板床,三排各六张,中间只容一人行走。床下有个小木箱放衣服。早晚自修比照上课一样管理,星期六下午三点半可以回家,星期日六点回校。
我住在宿舍六年,好似在庞大的家庭中长大,充满了团体纪律和个人兴趣冲突的记忆,最有趣的时间是清晨和夜晚熄灯以后。
战时,规模较大的机关、学校都以吹号定起居与上下课的时间。因为迁徙时买不起大钟,更梦不到电子钟。每天破晓六点,天还没有大亮,起床号吹得凄厉而且坚持。我们挣扎着从爬着臭虫的木板床上起来,尤其在冬天真是件辛苦的事。在操场上排成队的时候,山城的雾常常浓得看不清邻班的脸。早操之前,经常是女中部主任王文田训话。几乎每个人一辈子都忘不了她说我们:“心里长草,头上冒烟!”不知为什么,多年后重提此训,大家都会哈哈一阵,开心得不得了。
那些年,不但女生怕她,男生也极怕她,胆子小的直到毕业都未敢走进女中部大门。我至今仍有一段未解之谜,像她那样冷峻的女子(我们背后称她为狮身人面像),女中第一班毕业、留学德国的可怕人物,怎么会在四十多岁去嫁人(名学者李书华续弦)?多年后。我四十多岁去纽约看她,她开门,我刚说:“您还记得我吗?”她就流下泪来,说:“哎呀,我怎么不记得你们这班淘气包呢?”那些年,她在雾中一开口,大家立刻忘记昨夜的梦,她的声音像小钢炮,用天津话说我们“野得没有救了”,怎么会用这么温暖的“淘气包”形象记忆我们呢?
更丰富有趣的宿舍生活是在有气无力的熄灯号之后。睡眠不一定随黑暗而至,没有大月亮的晚上,确知不会跑警报,就是那十八张木板床上的人谈心的唯一时间。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当然憧憬爱情,课内课外的书,字里行间都找得到爱情的暗示(那时很少“明示”),诗词歌赋全是伤春悲秋的情境。但是在那时的中学环境,不允许“谈”爱情,更没有人敢承认有钟情的人,若是敢承认恋爱,大约只有开除了
罢。
宿舍生活最大的困扰是臭虫。南开中学校舍里臭虫闹得很厉害。我们回家时,行李都不准进屋子,得先放在院子里晒,再把被子拆去洗,若有臭虫就丢掉,有时连书里面也都是臭虫。张忠谋先生的自传也写到南开中学的臭虫,提到他们向校方抗议的情况。
为了对付臭虫,每隔几个礼拜,我们三、四个女生就抬着自己的木床床板去男生宿舍旁的蒸汽室,熏床板上的臭虫,多少会把虫子熏挥一些。后来发现没用,因为臭虫已经多到进了地板、天花板,总不能把屋子拆去烫。晚上,宿舍在考试前会晚一两个钟头熄灯,我们挑灯夜战,就会看到那烏罩、直接由电线接上的灯泡上,一串一串臭虫沿着电线爬下来的恐怖情景,就连地板上也有数不清的臭虫从脚旁爬过来。
我们只能一面被虫子爬得痒抓个不停,一面睡,没有一个人不终生难忘的。臭虫是无可奈何的,学校也解决不了,因为那时没有办法消毒。抗战时没有“DDF”,若有,就是神奇得不得了的东西。直到我们毕业离开,才脱离臭虫的威胁。至于蚊子、苍蝇,更不用提了。即使如此,南开已经算是很讲究的学校了,餐厅里还有纱罩。只是再怎么讲究,也挡不住困难环境里的卫生难题。回想我们的少年时期,没有一个人不是被臭虫咬大的。真是不容易。唉,那和日本飞机一样可恶的臭虫,也几乎是铺天盖地似的缠住了我们。是另一场噩梦,我若开始写牠们,只怕停不了笔。那些年全靠年轻的血肉之躯抵抗。
4、李弥将军的战马
初一、初二两年,我的身体仍然瘦弱,还偶在冗长的晨间升旗训话时晕倒,成为同学的笑柄。天气太热或太冷时,站久了有人就说,“看!齐邦媛快要倒了。”我也常常不争气真的倒了。
初二上学期快结束时,天气突然极冷,我们大多数人的脚跟和手指长了冻疮。那天周会在操场大雾中站久了,我又摇摇欲坠,站在我左边的同学李心娥小声说。“把手伸过来,我给你捏捏就好了。”她在我手腕上捏了几下,又在我左额捏了几下,很痛。但是我即能站稳,且呼吸顺畅了。回到教室。她从书桌内拿出一个小瓶子,倒了一些小粒子叫我吃下。我居然违反父亲教我不可随便吃药的告诫,吃了她的药,而且整日感觉很好。
李心娥在初二上学期开学两个月后插班进来。那时全国各省逃难的人都涌向重庆,南开中学因应战时需要,随时收合格学生插班,我初一上也是在十一月参加小考即收的。
但是,为了维持教学水平,学校规定学期结束时若有三份之一课不及格即留级,二份之一不及格即退学,不管家长是谁都没有用。暑假后,全校成绩公开贴在行政中心“范孙楼”,红笔多的即是留级,这就是著名、令人战栗的“红榜”。我还记得有一年看榜时,他们挤得把楼板都踩塌了。
李心娥插班来的那天。导师带她到门口。大声说,“这是新生李心娥。”她实在很矮,排在我左手座位,我那时也是又矮又瘦。坐第一排。她站在教室门口那表情,羞涩畏惧,不就是我到南开以前已经做了六次插班生,每次进陌生教室的表情吗?她既排在我邻座,升旗、早操也靠在旁边,我就事事带着她熟悉新环境,尤其是课程进度,明天要缴什么作业……等。她几乎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感谢地笑着、听着。直到新年前,某个星期六下午,在几乎走空了的宿舍,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床边哭泣。
那天下课,轮到我做值日生,扫完教室回宿舍去取回家小包,经过邻室,看到她孤单的身影,我恳切地拉着她和我一起回家。
父母亲自从在南京宁海路开始招待东北的黄埔学生之后,直到他们去世,将近半世纪都以素朴丰盛的北方饮食招待客人。到沙坪坝定居后,哥哥考上中大医学院,却一心想作外交官,重考入政大外交系。母亲鼓励他带周末无家可归的同学回家吃晚饭,她最受不了别的孩子没有家,吃不饱饭。
李心娥是我带回家的第一个客人,她和我一样瘦弱,更引起我母亲的关心。我们只知道她是云南人,爸爸是军人,调到重庆驻防,带她来上南开,妈妈没有来。从此,我几乎每周末都请她一起回家。母亲知道她被疟疾折磨所以长不高,对她更加关怀,为她增加营养,和我一样待遇。
一九三九年春天以后,日本飞机加强轰炸重庆,除了下大雨,天天来,连有月亮的晚上也一定来。民间赶修的防空洞只能挡爆炸碎片,若被直接击中则只有毁灭。重庆四周高山之上设立许多防空监视哨,空袭时便在哨前长杆上挂起一只红色灯笼,并且响起一长一短的空袭警报。敌机侵入一定范围之内,再挂一只红色灯笼,接着响起紧急警报,急促的一长一短的警报响彻山城内外。那种尖锐凄厉的声音,惊心动魄,有大祸临头的死亡之音,尤其月夜由睡梦中惊醒立刻下床,扎上腰带穿鞋逃命,那样的惶惑和愤怒,延续数年的警报声,在我心上刻画了深深的伤口,终生未能痊愈。南开没办法在平地上修防空洞,只能在空袭警报时立即疏散,每次周会就领学生念口诀:“一声警报,二件衣棠,三人同行,四面张望……”。
我们女中教室后面是一些小小的沙丘。像千百个狐穴,跑出去时就三人找一丘靠着。天晴时,可以看到两翼漆着红太阳的日本轰炸机,看它机翼一斜,肚子里落下一串串银色的尖锥形炸弹。有时,看到我们的驱逐机从反方向迎战,机关枪的声音在空中响起:有时则看到冒烟的飞机,火球似地向地面坠落。我们心中燃烧着对日本的痛恨,这样的心情,是我生长岁月中切实的体验,很难由心中抹灭。长长的八年,在自己的国土上流离,没有安全感,连蓝天上也是暴力,怎能忘怀?
这一年六月。政府下令七月以后各校学生及老弱妇孺都尽量往树木多的郊区疏散,减少伤亡。有一天,李心娥对我父母说,她父亲邀我们到他驻防地一处名叫黄桅标的地方躲避一下,暑假后能上课再回来。我父亲问了她父亲大名及军区,知是云南军的一位师长,李弥将军。
暑假开始,母亲、我及两个妹妹过了长江,过江的时候,船夫嚷着,“挂球了,快点划,赶快拢岸!”由江岸搭上军车,车行约三十里到一个群山环绕的小镇外临时军营。李心娥的父亲戎装出来迎接我们,我真想不到瘦弱的她有这么漂亮威武的爸爸。他第三天就到另一区防地去了,直到八月底我们回沙坪坝才回来。
在黄桅桦军区,我又有另一个颇可自傲的经验。住下后第三天早上。李心娥带我去骑马。幼年时在东北家里,爷爷有马,村镇之间多数男人也骑马,但那是我不可企及的梦啊…这天清晨,勤务兵牵来两匹大马,我们两人都比马背还矮。马兵说每天早上都须榴马,把我们这么小个的“女娃儿”放在马背上,马都“不晓得”!
李心娥很明显的是会骑的,她一跃而上。而我,站在马旁——是师长的马,他们优待我,简直手足无措,想逃走。但见马兵微微一笑,一手托住我左脚放入踏瞪,扶我抬身到马背,再把右脚跨过去找到另一边踏瞪,坐稳在巨大的马鞍上,抓紧了缰绳。由慢步走(trot)到小跑,马兵一直用手牵着蛮绳,数日后我居然也敢跑马了(gallop)。三十里外的重庆仍在日机恶毒的“疲劳轰炸”下,成日成夜不能解除警报。而我。住在军营里得了短暂的安全。每天早上在树丛土路上跑马,凉爽的风吹透
了我少年的短发。
那种感觉是连梦中也无法想象的,马背上的李心娥,自信、稳定,和在学校判若两人。她说在云南家乡,随爸爸移防,必须会骑马。而我,在那样的缘份下竟然骑过李弥将军的战马……她所说的滇缅边境的崇山峻岭,激流狭壁引起我无限想象。我那些年常常希望自己是个男孩,长大了也去从军,参加骑兵队,像二十九军的大刀队那种兵,从长城喜峰口到南天门,像我外祖母的蒙古祖先一样,跃马千里,绝不要蹲在沙丘旁,让那么小的日本倭寇到我头上来轰炸我。我们两个来自中国极北端和西南端的女孩,在敌人的轰炸下结成好友,那种真正患难柑共的感觉,是太平岁月中长大的人无法想象的。尤其是夜间空袭时,跑了一半,在急促的紧急警报声中,靠月光找栖身的小沙丘,牵着拉着,互相喊着名字,坐下后听远远近近的炸弹,看三十里外城里的火光,两个十五岁女孩分担着不可解的恐惧。解除警报时多半己是凌晨两、三点钟。解除警报是长长徐缓的长鸣,好似在长长地吁气,庆幸我们还活着。数百人因为彻夜未眠,跌跌撞撞地往宿舍走,很少人有兴致抬头看刚刚带来死亡威胁的天空。月亮已经落下,星光灿烂,而我那时并不觉得星空美丽。
初三毕业,李心娥随她父亲回云南。战争已逼近西南各省,沿着云南边境新修的滇缅公路需要大量的防卫军力。最后一次她到我家,带了一个锦缎包的玉镯交给我母亲,请我母亲为她收着。说是她母亲的纪念。她已经“不在”了。我至今也不确定是怎样的“不在”,平日她很少提到云南的家庭生活。抗战结束,除了她初回云南写过一封信。我家离开重庆,就断了音讯。十年之后,我家又“逃难”到台湾已数年,在反攻大陆声中,报纸上大幅报导国军留在滇越边境的最后守将李弥将军奉命撤退来台,转战万里终能归队,他受到英雄式的欢迎。他到立法院报告时,父亲约他相见,请他将玉镯还给李心娥,此时才知道心娥亦已嫁人,居住国外。李将军见到玉镯时十分意外,两人谈到当年在抗战中枢的重庆,信心与斗志何等旺盛,而今退守海隅竟是这般局面,感慨万千,只余叹息。
5、童子军日行一善的梦
我在初中三年最快乐的记忆是童子军训练。战时的少年比较勇敢,因为是真正的天真,爱国更绝不落后。
那年重庆被炸得最凶的一次大火后,我们选了一队童子军代表走路进城去共赴国难。走了大半程,只见士兵从未熄的火中抬出无数焦黑尸体由军队运出城,指挥者间带队老师:“这些娃儿(四川话)来做什么?赶快带他们回去!”
我们站在路边拚命哭,一面唱:“我们,我们是中华民族的少年兵,年纪虽小,
志气高……”据说回校后,老师被记了大过。但是那一具具焦黑的尸体,绵延十里,是我半生的噩梦。
我至今仍记得有次到歌乐山麓去练旗语的情形。我认真地传递敌情,觉得自己有用得不得了。又因为童子军必须日行一善,每次经沙坪坝镇上回家的路上,总希望能帮助路旁需要救助的人。但那时的沙坪坝已有中央大学、重庆大学、南开中学等师生数万人,已是有名的文化镇,轮不到童子军去日行一善,颇令我们感到无用武之地。初三开学不久,有外国贵宾来访,南开是首站,我和另一个同学被派去大门口站岗。那时我刚升为小队长。童军服(即制服)肩上钉了一卷绳子之类的标示,扎上鲜
明的紫白二色南开领巾,手持童军棍,自以为是在做很重要的事。那天,恰好张大飞由重庆丢我家——他已开始飞驱逐机与日机作战,经过南开门口,到家后对我母亲说,“我刚才看到邦媛在校门口站岗,她的胳臂和童子军棍一样粗。”
我听了不以为意,所有的人都说我太瘦,我反而说胖的人俗气。那时的我,对外表美丑毫无自觉。剪个男发,从不照镜子,甚至对男女有别的种种也很不注意。我的堂姐保冈恰好相反,人长得漂亮,在中山中学读高二,据说是校花。暑假回家。整天照镜子,很看不上我的不修边幅,对我说:“你的童年怎么这么长?”
整个初中时期确实似童年的延长,但从小到处转学的我,从此进入稳定的成长期,在南开优良的读书风气中,得师长之春风化雨,打下了一生读书为人的基础。
那年开学前,妈妈在镇上给我订做了几件浅蓝的和阴丹士林布(洗一辈子也不褪色,到台湾后几乎没看到过)的制服长衫,因为我要上高中了,不能再穿童军服了。
有一天早上我穿了一件浅蓝短祖的制服,从家门口小坡走上田梗,走那种长满了草的窄田梗需要灵活的平衡,两旁的稻用在大雨后积满了水,在一低头之际,我看到了稻田水里一个女孩的倒影,那是穿了长衫的我啊!我正伸着双手保持平衡,满脸的快乐与专注。头上的天那么高,那么蓝,变化不已的白云飞驰过去。十六岁的我,第一次在天地之间,照了那么大的镜子。
烽火烧得炽热,炸弹声伴着我们的读书声。不跑警报的时候,埋首用功;跑警报时,课本仍然带着,准备明天的考试。在这种环境长大的孩子,跟今天在幸福环境成长的孩子比起来。较具忧患意识,懂事得早,心灵却也衰老得快一些。在那么艰难的环境,我们每天吃得不好,穿得不好,晚上被臭虫咬,白天要跑警报,连有月亮的夜里也不放过。正因如此,剩下的一点时间就变得无比珍贵,老师说:“不好好做人,就会被淘汰。”就像不好好躲起来就会被炸死那样地戒慎恐惧。每天早上升旗典礼,老师们总会说些鼓励的话,南开给我们的这种“敲打的教育”,深深影响我们。在战火延烧的岁月,师长们连手守护这一方学习的净土,坚毅、勤勉,把我们从稚气孩童拉拔成懂事少年,在恶劣的环境里端正地成长,就像张伯苓校长说过:“你不戴校徽出去,也要让人看出你是南开的。”
6、炸弹下的文艺青年
一九四0年暑假,我看榜知道已由初中直升高中,功课压力暂时解除了。漫长的夏日。我常常穿过中大校园往嘉陵江边找小岩石角落坐下看书,那地方似是孤悬江上,没有小径,下面就是相当清澄的江水。
我大量地看古典小说,《水浒传》看了两遍,《红楼梦》看到第六遍仍未厌倦,因为书中男男女女都很漂亮可爱,和战争、逃难是两个世界。《西游记》里的人都不好看,《三国演义》,我想大约只有爸爸才看得懂……。
升上高中后,脱下童子军制服,换上了长旗袍;春夏浅蓝,秋冬则是阴丹士林布。心理上似乎也颇受影响。连走路都不一样,自知是个女子,十六岁了。从此,功课不只是功课(数学仍是),而是学问,自觉人间一切课题开始由浅入深处处启发着我。
最感到幸福的是高二那年,吴振芝老师又轮到教我那一班的世界人文地理,那门课融合了世界历史的重要源流和变迁。吴老师似乎更侧重历史与现势发展,有时她在黑板上画世界地图,希腊、罗马、迦太基;讲述英国的伊莉萨白一世和西班牙无敌舰队、哥伦布航海路线、南北极的探测、印度和中东、非洲的落后与神秘……,每一堂课都似瀛海传奇深深吸住我们的目光。课本内容原已相当丰富,老师还常常带些当时稀有的大本洋书和图片给我们传阅,她声调低沉但充满了feelings(只是“感情”是不够的),常似在检视偌大地球的沧桑。也许我们那班女生懂得,那二十三、四岁的年轻老师刚刚经历了人间至痛,才有那样深沉的声音吧。在成长岁月中读了这样一门课,使我日后对阅读、旅行都有适当的期待,借着少年时代的知识基础和渴望,可以探索别人文化的深度,而不甘于浮光掠影式地盲目赶路。
也是在这幸福的一年,孟志荪老师教我班国文,我他选了他首次开创的“诗选”,算一算,一星期有七堂他的课!
他那时大约已五十岁,在我们眼中,已经很老了。他长年穿深深浅浅的长衫,既不漂亮。也不潇洒(偶尔换黑或白色中山装);他的声音带着相当干涩的天津腔,但当他开始讲课。立刻引人全神贯注。他的语言不是溪水,是江河,内容滔滔深广,又处处随所授文章诗词而激流奔放。五十年后,重庆南开同学纪念母校的书,写得最多的是国文课,几乎全写孟老师(三十多年前鹿桥在《纤情书》中也有怀念长文),有一位男同学朱永福的题目即是《激情孟夫子》,详记我们国文教材之成功全由于孟老师主编的态度,讲课“生动精采。充满激情,任何人听他的课都会被他吸引,感情随他的指引而回荡起伏。进入唐宋诗文的境界,下课铃响后,才如梦初醒,回到现实。”他又说,可惜孟老师抒发感情、嬉笑怒骂的瞬间激情,女生班都看不到。
虽如此,但那时我已长大成人,又逢国难,很能了解孟老师为什么说若没时间读全本《史记》,又想读最好的,就先读司马迁写倒霉不幸人物的传记,《项羽本纪》就比(刘邦本纪》高明得多。从南京到四川这一趟千百里的流亡经验,也让我深深明白为什么孟老师教杜甫诗时,竟声泪俱下。教室里弥漫一股幽愤悲伤,久久难消。
我浸润于孟老师的诗词课整整两年,如醉如痴地背诵、欣赏所有作品,至今仍清晰地留在心中。加上日后在武汉大学朱光潜老师英诗课上也背诵了百首以上的英诗,中英两种诗选中棺异又相似的深意与境界,四年之间在我心中激荡,回响。在生命的清晨融合出我这样一个人,如罩子豪《金色面具》诗句:“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
7、《时与潮》杂志与辩论赛
高中时,我敢于主编学校的女中墙报并且动手用毛笔挥写一部份版面(我那清晰生硬的印刷体和后来教书写黑板的英文板书使我终身写不出潇洒的字),后来在辩论会上有凭有据地驳倒对方赢得胜利,主要是我有来自《时与潮》杂志社的最新资料,甚至有许多是英文原文、世界权威的著作。
《时与潮》是一九三八年由京沪撤退到汉口后,困坐愁城,几位东北知识青年请我父亲担任社长并筹钱办一本专门介绍国际现况的杂志,使人民知道外面世界的情势,出刊之后相当成功。一九三九年撤退到重庆不久,印刷厂所在的那条街被炸毁,父亲找到一部旧机器。搬到沙坪坝外成立印刷厂、编辑部,从此安定出刊。
战时重庆真可说是人文荟萃的中心,除了政府人员,大多数的知识分子、学生,用各种方式来到重庆,不仅为了不愿作侵略者的顺民,还要前来贡献自己的力量,参加长期抗战。
《时与潮》在汉口出刊不久即建立声誉,到重庆后增加编辑人手就顺利多了。最早的工作人员多是国内名校外文系的高材生,当时已有写作经验的刘圣斌、邓莲溪等先生由东北协会推荐而来(东北与华北沦陷以后,我父亲的工作由组织地下武装抗日转为文化与教育工作),加入阵容。到了沙坪坝,因地利之便,聘请中央大学教授贾午(立南)先生为总编辑,编译人员大多数由中大、重庆大学的教授兼任。四、五年后又公开招聘了许多译写好手,其中最年轻的编辑如吴奚真、何欣、汪燊定等。他们来台后在文学教育、经济方面都很有贡献,《时与潮》是他们大学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后来,汪先生被中美合作善后救济总署派来台湾,我一九四七年来台大,他常在周末借吉普车带何欣先生与我去台北近郊游访名胜。他们回忆在《时与潮》工作时的挑战、抗日生活的苦乐,以及战后国内外种种变迁,话题源源不绝,数十年后仍常聚谈,趣味无穷。
当年为争取二次大战最新资料。《时与潮》派出刘圣斌先生驻在伦敦,邓莲溪先生驻华盛顿。负责搜集、阅读每日报纸(与《泰晤士报》、《纽约时报》等都有中译版权)和最新杂志、书刊,将重要适用的剪报、论述篇章加上大事分析寄往印度,由驻印度特派员沈旭宇交航空班机飞越喜马拉雅山的“驼峰” ——战时,英美援华军用与生活物资皆由印度转往重庆,张大飞飞行初期常被派往印度将美援飞机开回中国云南和四川,大约七天可到重庆。编辑部收到后,立刻日夜赶工中译,让《时与潮》的文章一直能保持半月刊的新知要求与时效性。
在那个时代,那样遥远的内陆山城,《时与潮》是很受欢迎的刊物,政府与民间都很重视,几乎每次出刊立即销售一空。许多人说那是水深火热的战线后面的一扇窗户,让我们看到外面的世界。美国参战前后,半月刊经常加印四、五次,机器都热得烫手。《时与潮》选材之精准,译笔流畅,立论之高,在那时很少有刊物能与之竞争的。
《时与潮》办公室离我家不远,大约五十公尺,中间隔着大片水田,从家里可以看到办公室的灯光。每期出刊前,父亲为了熬夜看稿干脆睡在办公室,只要是父亲在那儿,我母亲就会看那灯光,灯光没熄,母亲也不睡觉。对他们这一辈的人来讲,这表示感情吧!我记得那灯光总是到凌晨一、两点才熄。
每星期六下午三点半我奔出校门,走过镇上唯一的大街,右首一条小径引向那幢小小的白色房子,我总是先到编辑部看看爸爸有没有在里面。他周末两天由重庆城里回家,会先到社里看新到的资料和译稿,开会,定下一期篇目。我由沙坪坝经过时,一定会买一大包花生,到爸爸小小的社长室里,坐在他连夜看稿时睡的单人床上剥花生吃(他桌上有稿子,不许我们碰)。如果他不在,我就剥出一大把最好的花生,放在一个土烧小瓦钵留给他。剥花生大约是他那时代四十岁的人,尤其是政界,绝不会主动做的。有一天,他告诉我以后再不可以坐在他床上吃东西了,因为前一晚有一只老鼠到床上咬了他的鼻子一口。
我上高中以后,编辑部叔叔们大约觉得我该有超过吃花生的知识,对于我由浅入深的问题也比较看得起了,常将他们不用或用过的有趣英文稿子借给我看。有风土异闻、文化趋势等。后来,我随杂志社到防空洞去躲警报时,总编辑贾午伯伯最喜欢说,“来来,我来考考你。”他考我的那些章句,指引我读英文文章的重点,早已超出高中英文范围(南开的英文水平已比别校高)。如此日积月累,到大学联考时,英文科英翻中的题目是英军三十八师在缅甸深入丛林与我军会合的故事,对我而言是小场面,如果敢放肆的话,会当场大笑三声。
驻英特派员刘圣斌先生也教了我很多英国的事情和礼貌,他来台后做了立法委员,但不久就去世了。一位驻美特派员邓莲溪先生,从大陆来台湾时坐太平轮,失事丧生。他太太先来,行李也都运来了。他死后,太太打开行李箱,箱里有很多书,她就叫我去选,因为他是外文系的,我拿了一些他的书。赌物思人,回想他们在那间编辑室里日夜赶稿的情景,不胜烯嘘。
高二上学期,我被指定参加全校性的辩论社。开学不久,九月下旬即得代表高二出赛。
辩论的题目原是男女生的读书趋向之类,海报贴出后,有一天张校长散步看到了,说:“都什么时候了,天天跑警报,还教孩子们辩论这“没有出息”的问题。”指导老师连忙把主题改为“美国会不会参战?”
这题目贴出去,在文化中心之一的沙坪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那么严肃、重大的问题,高中学生怎么敢去公开辩论?原选出的六个人(正、反二方各三个人)也非常惶恐,都想退出。老师说。南开精神就是允公允能、勇敢接受挑战,不可以退出,叫大家加紧准备。
这实在是远超过我们能力的大问题,双方都动员了家长。反方:辩论美国不会参战。有一位同学的父亲是战时一家大报的主笔:我站在正方:美国会参战,有专门分析国际局势的《时与潮》作数据库。其实双方都有资料的后援。这已是同学间公开的秘密。我父亲觉得这题目对一群“毛孩子”来说太大了,只笑着对我说,“输了不要哭就好。”编辑部的叔叔们意见甚多,教我由原文资料中归纳为清楚的九项。分给同组三人掌握。整整一个月,我们三人储备了丰富的内容,而且必须保密,老师说,这才能出奇制胜。辩论会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至今仍记得上礼堂讲台时的紧张和后半场答辩时的冷静自信。我一生读书记忆力甚好,能将纸上资料适时用上。当时侃侃而辩,苦战之后我们是赢方。我有生以来首次知道自己可以不做哭娃娃,也第一次明白,胜利的代价不全是快乐。
赢了辩论后的周末,我由女中的“受彤楼”经行政中心“范孙楼”出大门回家。对面的高中男生教室窗口照例站满了“看”女生的人,他们看到我走来,大声地用刘半农《本事》的歌词改唱:“记得当时年纪小,你要参战,我不要……”然后喊:“快步走…一、二,一、二……”我几乎半跑步奔出校门。以后每次经过都疾行而
过,因为他们又在喊:“飞毛腿…加油!”
三个月后,十二月八日,日本海军在凌晨一点突袭夏威夷的珍珠港,美国对日宣战,西方同盟国家全体对日宣战,全球局势立刻明朗化,中国不再孤独。已独力抗战五年,困顿不堪的重庆立刻成为亚洲最大盟国中心。一切有了希望,我那中学生的“论点”全都正确,年轻的心确曾沾沾自喜了许久。
有一天在饭桌上,爸爸静静地对我说,“你赢了辩论会可真不容易,可见读书已知道重点。但是最重要的不是能说什么,而是能想什么。”父亲一生常在我颇为自满的时刻说,“可真不容易啊,但是……”引领我进入深一层思索,虽然当时有悻悻然之感,但我一生处逆境时,多能在不服气之后,静静检讨,实得之于父亲的这种开导。
《时与潮》的业绩蒸蒸日上,除了政论半月刊,后来又增加《时与潮副刊》 (月刊,介绍生活、医药、社会等各方面新知)以及《文艺双月刊》,创刊后销路也很好。同时,又获美国驻华大使出面将《读者文摘》 (Reader'SDigeSt)中文版授权给《时与潮》出版,当然也广受欢迎。
另外,编辑部以特约和兼任方式聘请文学界、学术界著名作者中译许多英、美、法文著作,如:以分析现势及历史为主的《法国的悲剧》、《巴黎地下二妇女》、《罗斯福传》、《拉丁美洲内幕》、《世界战中的印度》等数十种专书,风行一时。纯文学作品中,最畅销的是《高于一切》 (this AbOVe All),描写英国一位护士和军人的战争生死恋。故事动人。畅销到几乎人手一册。这本书还在翻译时,我已先睹为快。我经常去编辑部凑热闹,当他们休息时,会把原文书借我看,由于只有一本,还是从印度经“驼峰”运来的,万分珍贵,我像秃鹰一样趁他们工作的空隙抢读,有几个晚上我把书带回家,第二天清早赶快去还,因为人家要工作。
除了出版,父亲于一九四一年初春在沙坪坝大街上最好地点祖屋设立“时与潮书店”,宽敞明亮。除了陈列自己出版的书刊,也齐备古典作品及战时能搜集到的各种书刊。因为不以营利为目的,所以欢迎学生翻阅,有的书甚至翻破再补。战时,许多学生无钱买书,坦然地去“时与潮书店”一本本翻阅,吸收知识。有些人说,那真是一座最“跟得上时势”的图书馆;也有人(如赵淑敏)回忆,说那是她的启蒙学校。
每周我由南开回家的路上必去“时与潮书店”还书,回校时再去借取新书。只要是能读的书,我很少遗漏。国共合作那几年,有不少俄文中译作品。除了屠格涅失和托尔斯泰令我敬读膜拜之外,记忆深刻的还有高尔基的《母亲》,另一本《露西亚之恋》,只记得书名很吸引我,内容、作者则忘了。当时左倾文坛捧得最厉害的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奥斯特洛夫斯基(NikOlaiA.OStrOVSky)着,是一九一七年俄国革命一个工人的自述,那种强烈鲜明的政治意识是当时的我读不懂的。二00二年左右,我突然在台北书市看到这本书,如遇旧友,捧回再读。六十年前我所不懂的共产党政治狂热将我们赶出大陆,而他们自己也在各种大同小异的狂热中自相残杀多年,大跃进、文化大革命……,回首前尘,真感百年世事不胜悲。我基本反共之心大约早已有理性根源,那一类的书确实成为我判断的基础。
有“时与潮书店”这样又大又新的书库,我读遍西方名著的中译本。当年敢译书出版的,多数是中文根柢深厚又研究西方文学的文学、教育界人士。在电视出现前的岁月,出版界没有生存的威胁,彼此竞争亦不大,出书是唯一能出头露面的方式,可以建立真正的社会地位。出版界的编辑者都有相当高的眼界与权威,不屑仅以销路为考虑。但是那时的白话文比较拘谨,不似今日的轻松流畅。
战时因为纸张质量不好、印刷困难,有一些真正令我感动的书,多翻几次就出现磨痕。高中毕业后等联考发榜那段时间,我买了当年最好的嘉乐纸笔记,恭谨地抄了一本纪德(Andre gide。1869-1951)《田园交响曲》和何其芳、卡之琳、李广田的诗合集《汉园集》,至今珍存。字迹因墨水不好已渐模糊。简帧办的大雁出版社在一九八九年春季出版了仿古典线装本的何其芳《画梦录》,我也是以重逢老友之心珍藏的。
在我成长的关键岁月里,《时与潮》带给我的影响极为深远:既奠定我一生追求知识的基础,也打开眼界,学习从宏观角度看事情。这是我最感谢我父亲的地方,虽然我是女儿身,但他对我的教育非常认真。
8、大轰炸
生命充满反讽,今日思之,确实有许多令人啼笑皆非之时。我开始谈文论艺是在晴天和月夜逃警报的时候。初中时期思想单纯,常在疏散四郊时讲一讲课本上的难题相同学间的小喜小悲。虽然害怕,有时觉得不上课(尤其早上的数学课)出去跑跑也很有趣。但是。跑掉的课都会在昏昏欲睡的晚自习时补上。高一那年轰炸得最厉害,伤亡惨重。《时与潮》社在政府号召下,也在山坡下修了一个较坚固的防空洞,里面置一张小书桌和许多木凳,可以容纳二十人左右。装了电灯,备有水与干粮,让编辑部可以一面躲警报一面赶稿子。父母亲也叫我空袭时立刻由小径穿过稻田回去躲警报,学校亦鼓励高中的带初中三、五人到安全地方躲避。我常带爸爸好友洪兰友伯伯的女儿洪蝉和洪娟回去,解除警报后顺便回家吃一顿饱饭再回学校。防空洞外,死亡的威胁不曾停歇,但在活着的分分秒秒里,听大人们谈论时局、分析时事,对我都是宝贵的启发。那时,轰炸的声音在耳内回响,但防空洞内所读书籍的内容也在心里激荡。回校路上,常是我讲述书中故事的时候,这大概是那个年代舒抚恐惧的唯一方式吧。
我有幸(或不幸)生在革命者家庭,童年起耳闻、目见、身历种种历史上悲壮场景,许多画面烙印心中,后半世所有的平静及幸福岁月的经验,都无法将它们自心中抹去:这当中,最深刻、持久的是自十三岁到二十岁,在我全部成长的岁月里,日本人的穷追猛炸。每一天太阳照样升起,但阳光下,存活是多么奢侈的事。
回忆六十年前种种暗夜恐惧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重读抗战历史,即使是最简单、一日数行的《民国大事日志》 (一九八九年,台北,《传记文学》),翻到
一九四0年八月,除国际要闻、前线战报外,记载着:
九日:日机六十三架空袭重庆。
十一日:日机九十架空袭重庆,被我击落五架。
十九日:日机一百九十余架狂炸重庆市区。
二十日:日机一百七十架又狂炸重庆,市区大火,民众损失惨重。
二十,一日:日机八十余架空袭重庆。
九月十,一日:日机四十四架袭重庆,被我击落六架。
九月十八日:东北沦陷九周年,李杜报告。东北义勇军上半年作战共三千二百余次,平均每日对日寇出击二十次。
十月七日:昆明激烈空战。
十二周二十九日:美总统罗斯福发表“炉边谈话”。宣示中、美、英三国的命运有密切关系,美国决心负起民主国家兵工厂之职务,美国将以大批军需援助中国。
在他著名的“炉边谈话”中,罗斯福说,今日世上已无处可寻世外桃源的香格里拉 这是一九三三年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JameshiltOn"l900-1954)所著《失去的地平线》 (LOst horizon)地名,举世闻名至今。
一九四一年六月五日,日寇飞机夜袭重庆市,校场口大隧道发生窒息惨案,市民死伤约三万余人。报导指出,日机投弹炸大隧道各面出口,阻断逃生之路,救难人员在大火中打通两、三个出口,隧道内市民多已在窒息之前自己撕裂衣服,前胸皮肉均裂,脸上刻满挣扎痛苦,生还者甚少。这一页页血迹斑斑的记载。可见日人之狠毒,这样的残忍,促使战时抗日的更大团结。这段历史上不容漏载的国仇,我至今仍感愤怒悲伤。
一九四一年八月七日,日机开始对重庆进行日夜不停的“疲劳轰炸”。几乎每日一百多架公炸四川各地,有些小城半毁,其目的在摧毁中国人的抗战心防。至十二一日,一周之间,日以继夜,无六小时之间隔。重庆市内饮水与灯光皆断,人民断炊。无家可眠,但在这种凌虐下,抗战意志却更为坚强。此日,八十六架又来狂袭,在蒋委员长驻扎的曾家岩三度投弹皆末命中。同月三十日,袭黄山军事会议会场,死伤卫士数人,国民政府大礼堂被炸毁。
整个八月,在与南京、汉口并称为三大火炉的重庆,仲夏烈日如焚,围绕着重庆市民的又是炸弹与救不完的燃烧弹大火,重庆城内没有一条完整的街,市民如活在炼狱,饱尝煎熬。
有一日,日机炸沙坪坝,要摧毁文化中心精神堡垒;我家屋顶被震落一半,邻家农夫被炸死,他的母亲坐在田坎上哭了三天三夜。我与洪蝉、洪娟勇敢地回到末塌的饭厅,看到木制的饭盆中白饭尚温,竟然吃了一碗她们才回学校。当天晚上,下起傍陀大雨,我们全家半坐半躺,挤在尚有一半屋顶的屋内。那阵子妈妈又在生病,必须躺在自己床上,全床铺了一块大油布遮雨,爸爸坐在床头,一手撑着一把大油伞遮着他和妈妈的头,就这样等着天亮……。
那就是我最早的青春岁月的场景。死亡可以日夜由天而降,但幸存者的生命力却愈磨愈强,即使只有十七、八岁,也磨出强烈的不服输精神,也要发出怒吼。
9、千人大合唱
一九四一年的寒假在大轰炸中度过。开学后,南开合唱团每天抽一小时勤练由李抱忱老师指挥的“千人大合唱”歌曲。三月十二日先在大礼堂唱,后又加一场在重庆市中心被炸毁的废墟上搭棚架(后为精神堡垒广场),全城二十多个合唱团齐聚,同声唱爱国歌曲,希望让全城困顿的同胞听到,让全世界的人听到,让地下的亡魂也听到。我们唱着:
“中国一定强!中国一定强!
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那一夜,歌声震撼云霄,所有人热血沸腾,眼泪没有干过,高声唱出积压在内心深处国仇家恨的悲愤。李老师多年后回忆当时情况:“我上台指挥时,看见团员后面是日机轰炸后燃烧倒塌的楼房,听见一千人雄壮的大汉天声。”那股歌声的力量,是太平时代的人无法想象的。
当晚曲“千人大合唱”会场出来,有几辆军用大卡车送我们回沙坪坝。在一个转弯,卡车后面门板被挤松脱落了,我们全都掉落地上,因为跌成一堆,似乎没人受伤,只听到一阵喊叫,大家赶快爬起来去追车子。掉下时被压在最下面的一位男生姓胡,是南开著名的钢琴天才,曾开过校内演奏会。我居然赶紧去拉他起来,急切地问:“你的手伤了没有?”这些年中,我偶尔会想起他,连他的名字都记不得了,不
知他后来有没有成为钢琴家?
那晚,我们在残破的公路上一面追卡车一面笑,沿路流过的嘉陵江在月亮初升之时美如仙境,战火死亡阴影下的青春有了片刻喘息。那短暂的欢乐令人永生难忘。
南开校风除了读书风气盛。才艺、社团活动也很多,校内常有各种音乐会、合唱团。个人音乐会中,最著名的是女中音曾宪恩,她唱的(花非花》、《我住长江头)等直扣内心,有人称她为“天使之音”,令我们如醉如痴。五十多年后我参加一九四三级同学会,知道她一直在杭州音专教声乐。另一位难忘的是男高音朱世楷,他因为唱《茶花女》中的《饮酒歌》而风靡全校,许多人迷他迷得快发疯了,每次他
唱《都纳故乡》就成为更多女生的梦中情人。四十年后我在南开旅台校友会遇到他,仍有些歌迷情结,白头宫女话当年,说我们女生曾多么为他着迷。他回到美国寄了一张手抄的(都纳故乡》歌词给我,大叹前尘如梦。他深受高血压之苦,不到七十岁就去世了。
南开的另一特色是话剧社,张校长创校后不久即成立,原意是演爱国剧激发爱国心,艺术文化是救国的方式之一。最早,张校长曾自编自导,一九二0年代周恩来在校读书时曾参加布景工作并饰演女角(男女不同台)。我在校时话剧社倒也不只演出爱国剧,有一年毕业公演演王尔德《少奶奶的扇子》,主角鲁巧珍高我一班,平日穿着制服,清丽飘逸,在戏里却举手投足尽是成熟风韵,令大家惊叹。
南开的话剧社公演、音乐会和各种球赛常是沙坪坝盛事,很得中央大学、重庆大学等校支持。坝上有一些共同的“明星”。走在那条唯一的街上很吸引注意。有一年,南开篮球队相同样常出国手的东北中山中学篮球队有一场轰动的比赛。中山险胜。我幸好已毕业,否则不知该为哪一队加油效忠才对。
10、永别母校
高中三年除了学业另一项耕耘与收获是友情。人长大了,志愿渐渐成为友情的要项,从初一升到高三都在同甘共苦的人只剩三十多位,其他人大半在高二时上了理组,我和十来个人分到文组。
一般说来,文组的人是理科不行但文科也未必更好。我的国英文分数高,一直被选作墙报主编,又得过几次征文比赛名次,在不分组的宿舍里,熄灯后讲书里的故事或电影颇受欢迎,保住了几位理组的旧友。
我大约一、两个月进城看一次电影,如《茶花女》、《月宫宝盒》、《出水芙蓉》、《晨之翼》、《天长地久》……等。有一次谈论《茶花女》中演嘉宝(Greta Garbo)情人的劳勃泰勒,我说他只是个小白脸而已。引起他的众多影迷愤怒,问我:“那你认为谁最漂亮?”我说亨利方达,日后她们称他为“你的小黑脸”。想不到来台湾后看到他在《金池塘》中演老人,颇为伤心。因为他的缘故,我也一直很欣赏他那有头脑的女儿珍芳达。
有一次讲《天长地久》的故事,竟惹得她们一片啼嘘。五十多年后,我去北京与她们重聚,尚有人提起当时情景。半世纪中多少世间悲欢涯过了,她们竟然还记得中学时的那种爱情向往。当年黑暗宿舍中的少女,怎样走进政治风暴又如何从文革脱身,我都不敢详问。
在那段真正是联床夜话的岁月里。我和余瑜之常常上下旬接续地背诵孟老师诗、词课上的句子,有时我会加上何其芳《花环》诗中名句:“开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我说你是幸福的,小铃铃,没有照过影子的小溪最清亮。”有时也吟诵卡之琳《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等等。自从知道何其芳是北大哲学系毕业,卞之琳是北大外文系毕业,他们的诗句就更令我着迷了。
今日想来,令我们这几个十七、八岁中学生惊喜得如天外伦音的诗句,如写少女眼泪的“流着没有名字的悲伤”,很可能是受了丁尼荪(AlfredTennyson,1809-1892)的名诗(眼泪,无曲的眼泪)("Tears,Idle Tears,)中首句为“眼泪,无由的眼泪,我不知道它们意谓着什么。” (。。Tears,IdleTears"lknoWnotWhattheymean")的启发。中国诗词里当然也有如此意境,但新诗文字的表现清新脱俗,在那艰困闭塞的时代,对我们来说如同天籁。
上了高三,除了加紧准备联考,同学间也渐渐弥漫着毕业的离情。对于南开,我有说不尽又数不清的怀念,尤其是对同学和老师,因为住校,大家都有感情,想到要离开学校,我不知哭了多少天。
快毕业时,老师指定我写一首级歌。我写着:“默林朝曦,西池暮灵……而今一九四三春风远,别母校何日重归来……”都是那时一个高中女生倾心读了两年古典诗词后,所能作出的幼稚多情的歌。我们的音乐老师为它配上曲谱。优雅动听,在女中部立刻传唱,颇受喜爱,她们把我当成一个小英雄似的。谁知男中部的老师人多,他们选了一位男生写的“数载弦歌辍诵声,纷飞劳燕漫飘零……破浪乘风勉自今。”
后来在毕业典礼上唱级歌时,很多女生不愿意唱,我的几位死党竟然也哭起来。只有我们自己知道当时的心情半是惜别半是气恼。我自己半世执教,当然明白那时代的级歌必须沉稳。因为由南开毕业是件很庄重的事啊:想不到在毕业五十年的《四三通讯》刊物里,仍有一位王世泽学长记得这事,写了一篇《关于级歌)的追忆。
夏初毕业后,大多数人都留在学校作联考前最后准备,学校并没有任何补习,毛师都已放暑假了。我们住在宿舍里,各种规矩照旧,起床号、熄灯已不再令人痛苦。战争打到第六年,只剩下贵州、四川、西康、青海、新疆和云南仍未落入敌手,每天的战报都是在失陷、克敌的拉锯状态胶着。我们除了考上大学外,别无盼望,渺小的中学女生梦中都没有“乘风破浪”的场景,晚上熄灯后躺在木板床上说不完离情依依。只是没有鼓舞前途的话。
有一夜,我由梦中惊醒,突然睡不着,就到宿舍靠走廊的窗口站着,忽然听见不远处音乐教室传来练唱的歌声:“月儿高挂在天上,光明照耀四方……在这个静静的深夜里,记起了我的故乡……那气氛非常悲伤,我听了一直哭。半世纪过去了,那歌声带来的悲凉。家国之痛,个人前途之茫然,在我年轻的心上烙下永不磨灭的刻痕。我日后读书、进修、教书、写评论文章时都不免隐现那月夜歌声的感伤。
11、大学联考
高三时,我决心考大学只填三个志愿:第一志愿是西南联大哲学系,第二志愿武汉大学哲学系,第三志愿西南联大外文系。中央大学因在沙坪坝我家门口所以不填,我希望上大学可以远行独立。据说男中部有人只填一个志愿,当年的南开精神颇为过度自信,但似乎也很少失败。我之所以选择哲学系,乃是幼稚地想向父亲挑战:你到德国读哲学,我至少也可以远赴云南昆明去读哲学,探索人生深奥的意义。下定决心后,从此全心准备读哲学系,连我最敬佩的孟志荪老师劝我读中文系,我都不听,还
力陈浅见哩。
我记得我们准备联考,也和现在的考生一样辛苦。南开中学里有很多学生更辛苦,因为战时他们的家不在四川、重庆,只能以校为家,所以学校的自修室每天开放到晚上九点,愿意的学生可以留校读书,直到联考结束。不过不许点灯。因为怕火灾,虽如此大家还是喜欢去学校读书。我家就在沙坪坝,但我也到学校念书。当年联考也是七月,重庆是三大“火炉”之一,夏天极酷热,我记得铁椅椅背都晒得烫人,可是我们还是坐在那椅子上拚命读,有时坐着还想打瞌睡。靠着英文和国文递补了奇惨的数学份数(只有四十八分),我考上第二志愿国立武汉大学哲学系。但第三志愿西南联大外文系竟在发榜后不久,来信通知南开说我的英文分数高,欢迎我前往就读,但是我当时一知半解,执意“追求真理,思考人
生”,决心读哲学系。谁知一年后在武大受朱光潜老师劝告,仍转入外文系,一生命运似已天定。终我一生,人生、真理似乎都非我思考能解。
关于南开,使她扬名于世的是校友。南开著名的校友,自第一届的梅贻琦(一九0八年)和喻传鉴(负责校务数十年)以及后期的周恩来、吴大猷、曹禹(万家宝)、吴纳孙(鹿桥)……等,名单可以达“一里路长”。一九四九年国府迁台时,南开出身的有大使十多人,部长四、五人。近年在自传中叙述南开中学影响的有张忠谋和大陆总理温家宝。南开大学与西南联大的校友更多,但这已在我成长教育回忆的
“感情范围”之外。
我认为在南开中学已满百年的历史中,家长名单似乎更为精采,几乎可以自成一本近代史。最早的梁启超、袁世凯、黎元洪、段祺瑞、胡适、张学良、张自忠、翁文澈、汪精卫等,抗战时,在重庆南开我与马寅初的小女儿马仰同班三年,抗战时期的名将(大约都在四、五十岁年纪)泰半都有儿女送来,因为住校,免去他们的后顾之忧。同学间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别人的家世,因为大家都差不多。我至今记得当时与华北名将傅作义的女儿傅?菊(比我高一班)在宿舍谈文论艺的情形。抗战胜利后,国共战争的转折点是,原在北平抗共的傅作义于一九四九年一月响应共产党喊出的“停止内战。和平统一”,后来我骇然地读到他的女儿是劝降者之一。在我迷恋诗词、神驰于文学,对政治除了抗日爱国之外几乎是“无知”的那些年,原来另一场风暴已经在酝酿了。
12、来自云端的信
在那个写信是唯一通讯的时代,沙坪坝六年,张大飞成了我最稳定的笔友。
我上初中时他已开始飞驱逐机,前两年参加重庆上空驱逐任务,大约曾去我家五、六次。我大妹宁媛已经上南开小学,小妹星媛每天也跟着去“玩”(她把小姐姐的书全背得出来)。那时的我是家中唯一爱写信的人,大飞四哥(在他家中排行)不驻重庆时,每周用浅蓝航空信纸写信来,他的家人一直联络不上,他说,我们就是他唯一可报平安的家人了。他写信如写家书,我因此万分感动,必回他的信,那些信如果带出来了,当是多么可贵的战时青年成长史!
我们那样诚挚、纯洁地分享的成长经验,如同两条永不能交会的并行线。他的成长是在云端,在机关枪和高射炮火网中作生死搏斗;而我却只能在地面上逃警报,为灾祸哭泣,或者唱“中国不会亡……”的合唱。我们两人也许只有一点相同,就是要用一切力量赶走日本人。
他的生活何等辉煌,而我只有中学女生那一片小小天地。初中时,我常抄些国文课本里感时忧国的文章如《李陵答苏武书)、司马迁《报任少卿书》、韩愈《祭十二郎文》、袁枚《祭妹文》、史可法《答多尔衮书)等。渐渐地也写些课外读的,女孩子最迷的《冰岛渔夫》、《简爱》,甚至《葛莱齐拉》这种“多情得要命”的散文诗,他似乎都很有兴趣地与我讨论,但每封信结尾都说要注意身体,不要让妈妈操心之类的训勉。
我上了高中,他已身经百战,信中内容也比以前初中生活大为拓宽。凡是校内一切有意义的活动,周会的名人演讲,我办的墙报,寄前线战士慰劳信,为轰炸后重建新居的捐款活动……等,他都很有兴趣。有时我也寄一、两本“时与潮书店”的好书给他。这些信,他说,是他唯一的家书,最大的安慰。
渐渐地,他写了更多关于《圣经》的话,并且很欣赏我抄寄给他孟老师诗选、词选的课本,他说这是他灵魂又一重安慰(多年来,他是唯一常常和我谈灵魂的人)。
他几乎和我平步修完孟志荪老师的诗、词选。他当然喜欢苏东坡和辛弃疾,说那种豪迈是男儿所当有。也同意秦少游的《踏莎行)结语:“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潇湘去。”有大气魄,但是对于我很欣赏皇甫松《梦江南》:“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却不以为然,年纪轻轻,怎么喜欢这么苍凉的境界!
他的信,从寄到湖南的第一封写他入伍训练的磨佣,到他由美回国选入飞虎队(the flying tigers),常常附有照片,从穿着棉军服疾行军到站在鲨鱼嘴飞虎战斗机前穿飞行装的各种照片,七、八年来也累积了不少。
在战火中他已成长,开始他丰实的一生(如果那能称为“一生”),这一切因为
他被挑选参加了陈纳德(Claire Lee Chennault,1893-1958)的飞虎队,与美国志愿军并肩作战。一九四一年,在云南的基地,他遇到了美国的随军牧师。多年来他陷于宗教与作战之间的心理冲突,在与这位长老会牧师的谈话中得到了一些纾解,到美国受训时与基地随军牧师朝夕相见,他们认为保卫家乡是正义之战,减少民间无辜的伤亡,是军人天职,给了他一条精神上的出路,使他能在杀伐与救赎间求取一些心灵的平安。
渐渐地。他不多写战争的事,开始说打完仗后要去当随军牧师,但是仗要先好好打"绝不能让日本鬼子打赢。他的语气中全是英雄气概,充满了张校长演讲勉励我们“中国不亡,有我!”的气概。
陈纳德和中国空军的关系,似乎只能说是一个缘分,他是在美国空军一次竞技小组的飞行特技表演时,受到中国空军代表观礼的毛邦初注意。一九三七年,陈纳德已经四十五岁了,没有功成名就,因病退役,五月底接受了中国航空委员会秘书长宋美龄顾问之聘,乘轮船在中日战争爆发前一个月抵达上海。
他在中国最艰困的时候帮助训练初创的空军。他所招募的美国志愿队,由昆明泥泞的机场迎战,出击日军,成为举世闻名的“飞虎队”,但是飞机前舱漆的是张开大嘴的鲨鱼头,他们以少击多打下了数倍的日机,减少了许多申国军民的伤亡,在抗战中成为家喻户晓的神奇故事。有人称他是冒险家,但是他讲究战略,训练严格,与战斗员同甘共苦,大家才能以高超的技术升空驱敌。
两年后。他回美国度假。坐在家中温暖的壁炉前。竟不禁想着中国战场上那些燃烧的城市,以及中国飞行员所驾驶的老式战斗机从空中掉下来的情景。看到满桌精美的食物时,想到中国农民和他们可怜的饿口之粮,他开始和家乡过着幸福日子的人话不投机了。两个月后,他回到中国,得到蒋夫人和中国空军全力的信托,加紧训练年轻的中国飞行员,增强战备。
珍珠港受突袭后,志愿队正式编人美国陆军航空队,陈纳德于一九四二年三月被任命为驻华第十四航空队指挥官,受蒋委员长领导,总部设在昆明,支持缅甸的英美盟军,主要战场在保卫西南各省。
张大飞于一九三七年底投军,入伍训练结束,以优良成绩选入空军官校十二期,毕业后即投入重庆领空保卫战,表现甚好,被选为第一批赴美受训的中国空军飞行员。一九四二年夏天,他由美国科罗拉多州受训回国,与十四航空队组成中美混合大队,机头上仍然漆着鲨鱼嘴,报纸仍旧称他们为飞虎队。
他到沙坪坝我家。妈妈说美国伙食好,他更壮了,也似乎还长高了一些。新晋阶中尉的制服领上飞鹰、袖上两条线,走路真是有精神!此次告别,他即往昆明报到。
由报纸上知道,中美混合大队几乎每战必赢,那时地面上的国军陷入苦战,湖南、广西几全沦陷,空军是唯一令我们鼓舞的英雄。
他的信,那些仔仔细细用俊秀的字写在浅蓝色航空信纸上的信,装在浅蓝的信封里,信封上写着奇奇怪怪的地名:云南驿,个旧,蒙自……,沿着滇缅铁路往缅甸伸展。他信上说,从街的这一头可以看见那一端,小铺子里有玻璃罐子,装着我大妹四岁时在逃难路上最爱吃的糖球。飞行员休假时多去喝酒,他不喝就被嘲笑,有一次喝了一些就醉了,跳到桌子上大唱“哈利路亚…….”从此没人强迫他喝,更劝不动他去跳舞,在朝不保夕的人眼中,他不肯一起去及时行乐,实在古怪。在他心中,能在地上平安地读《圣经》,看书报,给慧解人意的小友写家书比“行乐”快乐多了。
有一封信中,他告诉我:前天升空作战搜索敌迹,正前方云缝中,突然出现一架漆了红太阳的飞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驾驶舱里那人的脸,一脸的惊恐。他来不及多想,只知若不先开枪,自己就死定了!回防至今,他忘不了那坠下飞机中飞行员的脸了。……我没有看见,但是我也忘不了那在火焰中的脸。
是的,不论在信上他是如何倾诉他的矛盾、苦恼和思家之情,在战火撩烧、命如蜉蝣的大时代里,他是所有少女憧憬的那种英雄,是一个远超过普通男子、保卫家国的英雄形象,是我那样的小女生不敢用私情去“亵渎”的巨大形象。
高二那一年暑假,吃过中饭,我带他穿过中大校园去看嘉陵江岸我那块悬空小岩洞。太阳耀眼,江水清澄,我们坐在那里说我读的课外书,说他飞行所见。在那世外人生般的江岸,时光静静流过,我们未曾一语触及内心,更未及情爱——他又回到
云南,一去近一年。
一九四三年四月,我们正沉浸在毕业、联考的日子里。有一天近黄昏时,我们全都回到楼里准备晚餐了,一个初中女孩跑上来找到我,说有人在操场上等我。
我出去,看到他由默林走过来,穿着一件很大的军雨衣。他走了一半突然站住,说,“邦媛,你怎么一年就长这么大,这么好看了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赞美我,那种心情是忘不了的。
他说,部队调防在重庆换机,七点半以前要赶回白市驿机场,只想赶来看我一眼,队友开的吉普车在校门口不熄火地等他,我跟着他往校门走,走了一半。骤雨落下,他拉着我跑到门口范孙楼,在一块屋檐下站住,把我拢进他掩盖全身戎装的大雨衣里,撑着我靠近他的胸膛。隔着军装和皮带,我听见他心跳如鼓声。只有片刻,他松手叫我快回宿舍,说:“我必须走了。”雨中,我看到他牛跑步到了门口,上了
车。疾驰而去。
这一年夏天,我告别了一生最美好的生活,溯长江远赴川西。一九四三春风远矣。
今生,我未再见他一面
注:

1、这首歌原是我们的《义勇军进行曲》,田汉作词,全民抗日的歌,中共于一九四九年定都北平改名北京,以此作为国歌,来台湾后无人敢再唱。
2、 《葛莱齐拉》法.拉玛尔丁着,卓儒译。法国诗人拉玛尔丁、被认为是法国浪漫诗人之始。他最早也是最重要的诗集《和声集》有注曰,在教堂廊柱的阴影中,见柱上悬蕾一幅童女出殡的图画,棺旁盛开着百合花。——此书为一散文诗体小说,吟咏一个旅行至意大利摹坡里海湾的十八岁法国青年与渔夫十六岁孙女之爱情,女孩因他离去,忧伤而死,中译全书二百页。中译大约是译者选译,应是抗战前一九三0年左右出版,初读版本全无记忆。到台湾后,画家陈贝茂将所藏台湾版本赠我。全书无序、无后记,版权页载明台北新兴书局出版,一九五五年。,鼓励撤退疏散,然而对忠义的同胞没有作妥善的安置,对流离失所的难民没有稍加援手,任其乱跑乱窜,自生自灭,这也许是我们在大陆失却民心的开始吧!我从汉中长途行军回援贵州时,发觉满山遍野都是难民大军 铁路公路员工及其眷属,流亡学生与教师,工矿职工和家眷,近百万的军眷,溃散的散兵游勇及不愿作奴隶的热血青年,男女老幼汇成一股汹涌人流,随着沦陷区的扩大,愈裹愈多。他们对敌军并无杀伤力,对自己的军队却碍手碍脚。这股洪流的尾巴落在敌军的前面,其前锋却老是阻塞住国军的进路。道路上塞了各式各样的车辆 从手推车到汽车应有尽有,道路两旁的农田也挤满了人,践踏得寸草不留,成为一片泥泞。车辆不是抛了锚,就是被坏车堵住动弹不得。难民大军所到之处,食物马上一空,当地人民也惊慌地加入逃难行列。入夜天寒,人们烧火取暖,一堆堆野火中夹杂着老弱病人的痛苦呻吟与儿童啼饥号寒的悲声,沿途到处是倒毙的肿胀尸体,极目远望不见一幢完整的房屋,顷生人间何世之感,不由得堕入悲痛惊愕的心境,刚劲之气随之消沉,对军
心士气的打击是不可低估的。
自离开南京到四川自流井静宁寺,整整一年。颠沛流离有说不尽的苦难,但是不论什么时候,户内户外,能容下数十人之处,就是老师上课的地方。学校永远带着足够的各科教科书、仪器和基本设备随行。
我今天回想那些老师随时上课的样子,深深感到他们所代表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希望和信心。他们真正地相信“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除了各科课程,他们还传授献身与爱,尤其是自尊与自信。
中山中学到了四川之后,毕业生会考与升大学比例都在全国前十名(自到汉口后招收了江西、湖北、湖南、四川各地中学生数百人)。进入职场的以军政、文化界最多。
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大部分学生回到隔绝十年的家,已不愿再踏上流亡之路:国共战争期间,决定留在千疮百孔的家乡,驱除满洲国余毒,重建民族信心和教育,但他们终身未忘在中山中学那一段患难申情逾骨肉的感情。
一九九0年代,中山中学在沈阳复校,主要的力量即是来自当年流亡返乡的校友:包括吉林省长、辽宁省书记、沈阳市长,当年,他们都曾在湘桂、川黔路的漫漫长行中含泪唱过“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一九八四年,台湾中山校友会出版了一本《国立东北中山中学金禧纪念集》,由当时任警官学较校长的李兴唐、《传记文学》创办人刘绍唐、华航总经理张麟德及谢
钟琏、陈明仁、斩士光、凌光武、龙士光、石声久、李光办、赵淑敏等较友组成的编辑委员会编写集稿成书:全书近六十篇忆往文章,血泪斑斑,任何人读了都会感动。
其中,郑佩高《艰难岁月五十年》,详述颠沛流离十年事,开篇曰:
“我国立东北中山中学之创立也,在苦难申诞生;其停办也。情景尤其令人心碎。数其岁月,自创校以迄今,恰恰五十年,此五十年中。何尝有一日能使吾人喜乐者?且突破艰难,尝尽苦涩,奔走呼号,弃个人之喜乐于不顾,以促使吾校诞生之诸乡贤。就笔者所知,大半已归道山,其所抱之伟大理想,就今日言之,仍未能完全实现。因知其在天之灵必有深恨!学校由北平南迁之前,平津中上学生集中军训不及一个月,日本提出我中央军退至黄河以南,停止一切仇日抗日活动,学生集训应立即停止等等无理要求。第二日清晨升旗之后,总队长关麟征将军(二十九军师长,抗战时殉国)步上升旗台,涕泪纵横宣布集训解散,并曰:“我们的国家至此地步,尚成何国家,此仇此恨不报,能算作男子汉大丈夫否?能称为中华儿女炎黄子孙否?”一时群情激动,俱冬痛哭失声,恨不得立即灭此朝食,虽粉身碎骨而无悔……。解散后。地上热泪滴处,斑斑成行成列皆分明可见也……东北沦陷,师生中被俘被杀者极众,至能逃来台湾者,率亦系百死一生,试一追念前尘,能无天地永在震撼之中之感乎?”文章最后,郑佩高注记:“九一八事变五十二周年纪念之夕完稿,执笔之际。犹彷佛日寇炮火凌空而过,北大营在火海中也!”
除此之外,每逢有人提到中山中学,我最鲜明的印象就是在那一条漫长的逃亡路上,我父亲看我们都算平安上路,就急急忙忙赶去下一站接洽驻军,给徒步走来的学生安排粮食与宿地的情形。
一站又一站,他总是与我生病的母亲与幼妹擦身而过。那时我已经“升级”坐在行李车上,随时注意不要被颠簸摔下车去,哥哥在步行的队伍中。我们有时会远远看到父亲在赶往下一站的军车上,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那时在他的心中,那近千人的学生,都是他的孩子,都必须带到安全的,有希望的地方丢。

1、胡志伟,《抗日名将孙元良访问记》。台北,《传记文学》,第九十一卷第一期,二00七年七月号,
2-郑佩高《艰难岁月五十年》。白北,中山校友杜,《国立东北中山中学金禧纪念集》。
第四章、三江汇流处
1、溯江
长江全长六三八0公里,是世界第三长河。我生命中两大转折都是由有家变无家,一路哭泣,溯江而上。从芜湖搭上运兵船逃往汉口时,我刚小学毕业;现在,一九四三年的八月底,我由重庆溯江往川西嘉定(旧称嘉定府)去,是刚刚中学毕业。
上船的那天中午,被妈妈形容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的爸爸竟然亲自送我。从家到朝天门码头大约三十里,车刚过小龙坎,天空就闪电打雷开始下雨。我带着当年出远门的标准行李,一个小箱子和一个行李卷;那行李卷用毯子包着被褥和衣服卷成一个椭圆形,上面反扣一个搪瓷脸盆,外面加一块油布。用粗麻绳绑紧(一九七六年我在欧洲一飞机场行李盘上看到一个同样的行李卷,从巴基斯坦来,看来这是个全球性的智慧吧,把它摊开来就是一个家)。
由朝天门码头走到船边。似乎有走不尽的滑溜石阶。那场雨可真是倾盆而下,我们走上甲板之前。雨篷的水沿舨泼下,什么伞也挡不住。爸爸穿的白色夏布长衫全湿透了。从头发往鞋上流成一条水柱。我自己是什么光景已全然不知,只记得拼命憋住震撼全身的哭泣,看着他向我的学姐们道谢,下了跳板上岸去,在雨幕中迅即隐没。
多年来我总记不全那趟长江之旅,只记得那场劈头盖脸的雨和全身湿透的爸爸,感怀“哀哀父母,生我瞰劳”。
我随着大家将行李放在半干的统舱地上,打开,互相遮掩着把湿衣服换下。敲钟的时候去前舱领来饭菜,坐在各自的铺位上吃。不久就天黑了,灯光仅供照明,舱内的昏暗和江上的黑夜融合,渐渐人声停歇,只剩上水江轮引擎费力的声音。茫茫江河,我在何处?
第二天破晓之前,我由梦中惊醒:梦中有强壮的男子声音喊着,“往右边树丛靠过去,愈快愈好,鬼子飞机来了!”我正帮着给妈妈换她身下的血垫子,出了舱门,到处找不到十八个月大、刚会走路的二妹妹——我松手之前,她还在哥哥、张大非他们学生队伍和靠里坐着的伤兵之间摇摇晃晃地走着……。醒来时,看到四周全是熟睡的陌生脸孔。六年之后,在同一条江上,我又流着一种割舍之泪。
黄昏时分,船靠宜宾码头,岷江由北来与长江合流。
鲁巧珍同班的冯家碌是宜宾世家,那一晚,招待我们一行六人饱餐一顿,住在她家。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四川被称为天府之国的富庶与稳定。饭后去市街漫步,且到基督教内地会等地。我所见到的地方士绅宅院和商家行号都有一种世代相传的文化气息,比逃难初期在湖南所见的中国内地文化更多一层自信。
自宜宾再溯江航行的江面又窄了一些,上水船也小了许多。此时正是八月秋沉的时候,江水暴涨激流汹涌,好几次船不进反而稍退,旅客们有人惊呼。我倚在船舨,自以为无人看见,又流下思家之泪,久久不止。我自幼是个弱者,处处需人保护。南开中学离家三里,从没有一天“自由”,填大学联考志愿时,重庆附近的全不填,自以为海阔天空,面对人生可以变得强壮。而如今,仅只沙坪坝三个字即如此可爱,后悔离家,却已太迟。这时鲁巧珍静静来到我身旁说,“刚才一个男生说,你们这个新同学怎么一直哭。像她这个哭法,难怪长江水要涨。”接着又说,“我去年来的时候也哭了一阵子,现在第二年来心里已平静多了。”在她一九四六年毕业前的三年中,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心情、观念契合,无话不谈,也无事不能了解。
2、白塔街女生宿舍
我所记得的大学生活不是从美丽的乐山城开始,而是由女生宿舍开始。
我一生住了将近十年的女生宿舍,八年在战时,两年在胜利后“复员”初期。当时宿舍的设备很简陋,都是晚上九点熄灯,但气氛大不相同。大学宿舍当然比校自由,在熄灯以前可以自由出入。乐山自塔街的女生宿舍被称为“白宫”,是一幢木造四层楼建筑,原是教会为训练内地传教士而建的,所以勉强可以容纳百人住宿,自成院落也相当安全。因在战时无力修缮,已颇老旧,既不白也非“宫”,但比借住在寺庙或祠堂的六处男生宿舍好很多,大约因为座落在白塔街而得名吧(我也始终未见白塔)。
唯一的舍监是朱君允女士,她的作风与南开那位无时不在的严师王文田完全不同,很少管我们,连露面都不多。我那时以为她是名剧作家熊佛西的太太,而且离了婚,大约应该是孤高神秘的女子,不必“涉入凡尘”,管些衣食住行的琐事。在我记忆中,管我们生活的只有坐在宿舍进门的工友老姚(据说男生称他姚老爹或姚大帅)。今日想来,他岂止是那每天晚上准时拿把大铁钥匙锁大门。放下木门栓的铁面
无私的小老头;他里里外外什么都管,一切都了如指掌。那一百多个女生的资料全在
他的脑袋里,简直是莎士比亚喜剧里的厉害人物。他长得甚矮,头顶差不多全秃了,
我不记得看过他的头发,成年穿一件黑灰色棉袍。——暑假时我们都回家了不知他的穿着,笑和不笑的时候全排上牙都露在唇外。
我跟学姐们带着那些可笑的铺盖卷进了宿舍大门,似乎是向老姚报到的。他告诉鲁巧珍她们到二楼,领着我过一个小小的天井,左边角落一间屋子,指着最里面的一个上下铺床位的上铺说,“你住这里。”那床靠着屋子唯一的窗子,我原有些庆幸,但很快发现。这窗开向白塔街,为了安全起见,由外面用木条封住了。这一夜,天一
直没有亮,亮了我们也不知道。
住在我下铺的赵晓兰是数学系的,比我早来三天。她带我到厕所和咫尺之外的餐厅;小天井的右边是一排木板搭盖的浴室,隔成八小间,水泥地上有一个木架放脸盆。往门口走有一个架高的巨大铁锅,每天早上开了门就有水夫由水西门挑水来装七分满,在锅下烧煤,我们拿脸盆走小石阶上去舀水。
我们那间房是全宿舍最后的选择(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上下铺木床相当单薄,学校仓卒迁来,全市的木匠都忙不及做课桌椅和床,但相教于男生,女生已得了很多优待。我们两人都瘦,但是翻身或上下,床都会有些摇动。上铺没有栏杆,我总怕半夜会摔下去。有一天半夜,我突然发现床微微颤动已许久了。便向下问,“你也睡不着吗?”赵晓兰说,“我每晚听你躲在被里哭,我也好想家……”从此,我和她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情。每天吃完了宿舍的一钵菜和汤的晚饭后,一起到白塔街转陕西街到县街“探险”,找一点可以吃饱的零食。下雨天撑一把伞互相扶着走,石子铺的路长年滑溜溜的,街的转角处就是水西门,从清晨到日落,无数的人从大渡河挑水上来,扁担两端的木桶摇到各家水池大约泼了三份之一在石子路上。
第一天上课是鲁巧珍带路的,她读经济系二年级。文法学院在文庙上课,总图书馆也在文庙。武大是迁校后方时带出最多图书的大学,也颇以此自傲。此后四年,我们的教材多由班代表借出书,分配给同学先抄若干再去上课。所以由文庙出来,大家都先去买笔记本。
由文庙门前月弭塘石阶左首上叮咚街,到府街、紫云街,走许久才到嘉乐门大街找到嘉乐纸厂的门市部。进门第一眼所见,令我终生难忘,简直就是乐园中的乐园景象……宽敞的平面柜上、环绕四壁的木格架上,摆满了各种雅洁封面的簿子,尺寸大小
皆有,浅蓝、湖绿、粉蝶、鹅黄……,厚册并列,呈现出人生梦中所见的色彩!
那著名于大后方的嘉乐纸有千百种面貌,从书法珍藏的宣纸。到学生用的笔记簿都是艺术品,是由精巧的手,将峨嵋山系的竹木浸泡在流经嘉定乐山大佛脚下的岷江水制成。一位博物馆专家说,数百年后芳香仍在纸上。我何等幸运,由这样一个起点记忆那住了三年的山城。
由嘉乐纸厂出来,她们带我经安澜门下石阶到萧公嘴去看岷江和大渡河交汇的汹涌激流。那样宏伟开阔,留给我的印象远胜于那座世界闻名,建于公元七一三至八0三唐朝年间的大佛。由于它的历史和观光价值,乐山城在文革后,被“现代化”到难以辨认了。
3、哲学系新生
一年级那一年。大学功课几乎全无挑战,哲学概论和经济学需要听讲,但讲义简单又没有指定参考书,即使指定了也没有书,图书馆里专门的书由各系分配。武大老师似乎都有默契实行低分主义,考得再好也得不到九十分。大一国文和英文不比南开的程度高,进度又很慢。记得英文老师讲一课书时用浓重的湖南口音念"black bird,同学们就在背后如此称他。必修的体育简直就是笑话。我不记得有真正的操场。
这一年我有足够的时间想清楚自己的处境与心境。一整年似乎都在飘浮状态,除了那上铺的床和床前两尺长的一片木桌,此外别无属于我的空间。宿舍二楼有一间自修室。窗大明亮,晚上灯光较足,大约有三十座位,但永远被高年级同学占满。宿舍屋内电灯极为昏暗,白天又无日光,反而是在九点熄灯之后,有功课要做的人点起各人自己的小油灯(最原始的那种有座半凹的瓷碗,倒一些桐油,放二、三茎灯志草用火柴点燃)。考试之前,奢侈一下,点小小的蜡烛。
冬天冷时,唯一的房门也不能开,空气污浊。八个人也都得那么过一周七天,只有盼望暑假回家吃饱一点,睡好一点。后来夸张地回忆说。那一年能活着回家是因为宿舍旁边有一个小屋子里詹师傅的家庭式糕饼,至今仍觉得是最好吃的面包;在宿舍里有老姚的花生米,五元一包。小小的纸筒封着一小把,解饥养身,香脆千古。当年女同学在半世纪后的回忆中,无人不提上一笔!
刚到乐山"我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着鲁巧珍和余宪逸她们的脚步,认识了那个小城。南开校友会是我第一个参加的社团。他们的迎新活动,不只是吃喝,还有一些远足;走二、三十里到名胜去坐茶馆,如楠木林,是格调极高的私人庭园,比著名的乌尤寺和凌云寺更令我流连。
我至今仍羡慕至极的茶馆文化,大约是男生的专利吧。男生口中的女生宿舍“白宫”,据云比男生宿舍舒服多了,散布在小城的六座男生宿舍,一半是香火不盛的庙宇,一半是简陋搭盖的通铺。它们的名字倒很启人想象。如龙神祠、叮咚街、露济寺、斑竹湾……。自修室都不够用,但是旁边都有茶馆,泡一盏茶可以坐上半天,许多人的功课、论文、交友、下棋、打桥牌、论政都在茶馆。他们那样的生活是女生无法企盼的,在那个时代没有任何女生敢一个人上街闲逛,也没有人敢上茶馆。在一千多学生中,男女生的比例是十比一,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多年后我读到维吉尼亚。伍尔芙《自己的房间》 知道世上女子寻求知识时,现实的困境相同。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期待、不同的困境,但男女很难有完全的平等。
4、浅蓝的航空信
由于南开学长带领,我在一年级下学期参加了珞珈团契。
由重庆去乐山的江轮停在宜宾的那一夜,我们在冯家碌家遇见了基督教传教会内地会陈牧师的儿子陈仁宽。他在武大读法律系四年级,第二天与我们同船去乐山。他不漂亮,也不太高大,但是有一种青年人身上看不到的俊逸、自信,在众人之中十分挺拔出众。大约有人告诉他,我从上船哭到宜宾。他就以传教者的态度坐到我旁边对我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说他去重庆念南开的时候多么想念宜宾的家。我将随身提包中的《圣经》给他看,不知他那时说了什么话,使我又眩然欲泪地告诉他,我不仅十份想家,也十分掂念送我《圣经》的人,他正日夜在空中逐敌作战……。世界上大约确有一些缘份,使你在第一次相遇即敢于倾诉心中最深的感觉。
学校开学之后,他介绍我给珞珈团契的顾问,武大理学院长桂质廷先生。带我参加了团契,使我经常获得温暖的照顾。在校四年之间,我在每年例行的庆祝圣诞演出“耶稣诞生”哑剧中。被指定演玛利亚。契友说我瘦瘦高高,有一种忧郁的神情,所以适合此角。
陈仁宽在毕业之前一年,除了在团契聚会之外,从末到女生宿舍找我,始终维持一种保护者的兄长态度,毕业后立即去欧洲留学,常写长信给我。信中鼓励我成熟地融入真正的大学生活,常说些读书、思考之事,欧洲和中国一样在翻天覆地的激战分裂之中,他也有深于年龄的观照。多年后他回到共党中国。全断了音讯,大约十年前校友通讯《珞珈》有杨静远的文章。说一九八0年间与已改名为公绰的陈仁宽小聚,他在对外翻译公司和外交学院工作,想来应是顺遂吧。
那一年间,我内心生活的重心集中在与南开同学的通信上,从不同的学校写来不同的活法。共同之点当然是怀念沙坪坝。
在我踏进女生宿舍,向门房老姚报到的时候,他看了我的名字,从左边一个柜格取出一封信给我,说,“人还没来,信就先到。”然后看了我两眼,好似作了特殊登记。信封上的字迹是张大飞的,寄信地址是云南蒙自一个军邮的号码。同样浅蓝的航空信篓,多了一种新的,浓密又压抑的牵挂,不言相思,却尽是精思。他掂念我的长江航程,掂念我离家后的生活,“你作了大学生是什么样子呢?寄上我移防后的新通讯处,等你到了乐山来信,每天升空、落地,等你的信。”据我多年的了解,他所说的“落地”,就是作战平安归来的意思。
他的信几乎全是在备战室里写的,在褥热潮湿的云南边睡之处,面对着抢工修复的飞虎队跑道,一个身经百战的二十五岁青年,用一贯写家书的心情,安慰着一个十九岁的想家女孩,不要哭哭啼啼的,在今日烽火连天的中国,能读大学,是光明前途的开始。
每个星期一下午由文庙回来,老姚都笑吟吟地给我一封寄自云南的信,浅蓝的纸上除了想念,更多是鼓励。也寄来一些照片,全副武装和漆着鲨鱼嘴的战斗机的合照:三个精神奕奕充满自信的漂亮人物,起飞前在机舱里的照片。很难令人联想“生命是死亡唇边的笑”。飞虎队在那些年是传奇性的英雄,陈纳德说,“昆明的中国人,怎么会从P-40飞机头上的鲨鱼徽得出飞虎这个名字的,我永远也闹不清。”美国参战后,飞虎正式改编为中美空军混合大队。
他收到我那些苍白贫乏的信,大约也无话可说,和我一样共同怀念起南开中学的诗词课了。每次升空作战,风从耳边吹过,云在四围翻腾,全神凝聚,处处是敌机的声息,心中别无他想。但是,一切拚过,落地回来,一切的牵挂也立刻回来。营地有三天前的旧报,战争陷入苦战阶段,川西离战场远,什么消息都没有。他说,“我无法飞到大佛脚下三江交汇的山城看你,但是,我多么爱你,多么想你!”
连续两周末接航信。白天拥挤的小小方庭,月亮照进来的夜晚,可供忧思徘徊,困在山水边城,与世界隔绝,只剩下遐思噩梦。终于收到他由昆明来信,说受了点伤,快好了,下周就回队上去。从此我写信再也不写自己太平岁月的烦恼。也不敢写自己担忧,尽量找些有趣的事说,如逻辑课的白马非马之辩。如经济学各派理论的冲突,乐山土话把一切单位皆用“块” 一块星期,一块房子,一块笔记本……,男生第八宿舍是两年前大轰炸后罹患昏睡症死亡的学生公墓等等。最大的浪漫是告诉他。我去找了叮咚街水滴落地发出叮咚声音的树洞……。无知如我,终于开始陈然警觉,正因为我已成年,不论他钟情多深,他那血淋淋的现实,是我所触摸不到的。
他回到队上,信上邮戳又是蒙自、个旧、云南驿、腾冲……。我在地图上追踪,从战报上看到,飞虎队正全力协助滇缅公路的保卫战,保持盟军对日战争补给的生命
线。
伤愈之后,他对死亡似乎有了更近距离的认识。他的信中亦不再说感情的话。只说你已经二十岁了,所有学习到的新事物都是有用的,可以教你作成熟的判断。
刚进大学的我,自己的角色都扮演不好,除了想家念旧,私对偏远隔绝的抱怨,一切都没有想清楚的时候,一年就要过尽了。
5、大成殿上
——初见朱光潜老师
我这样的飘浮状态,到了一年级将结束时有了急遽的变化。
全校的大一国文和英文最初是考试后不分院系以成绩编班。最后以共同考试算成绩作升级或转系的标准。武大没有医学院,一直以外文、经济、法律和电机系为最热门科系,淘汰率也最高。考试后不久,有一天一位同学回宿舍说在文庙看到刚贴出来的布告,大一英文全校统考我考了第一名,分数很高。我听说后,并没有太大的意外或激动,因为心中只想着如何对父母说,允许我去昆明,转西南联大外文系。此心已不在乐山。明知是十分难于开口,也不易得到同意,当晚一夜难眠。全宿舍的人都在收拾行李。过十几天就放暑假,大家都要回家了。我面临这一生第一次自己要解决的难题。
第二天下午,老姚郑重地给了我一份毛笔写的教务处通知,命我去见教务长朱光潜先生。
朱先生当时已是名满天下的学者。十五岁以前。他在安徽桐城家中已背诵了十年的经书与古文才进入桐城中学,二十一岁公费就读香港大学。毕业后到上海教书,和匡互生、朱自清、丰子恺、叶圣陶、刘大白、夏衍等人办杂志,创立“达学园”,创办开明书店。二十八岁,公费进爱丁堡大学进修英国文学,也修哲学、心理学、欧洲古代史和艺术史,又到法国巴黎大学修文艺心理学,在德国莱茵河畔的斯特拉斯堡大学加强德文,并写出《悲剧心理学》论文。留欧八年中,他经常流连大英博物馆图书馆,一面读书一面写作,官费常断,为了稿费在开明书店《一般》和《中学生》刊物写稿,后来辑成《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这本书和《谈美》是中学生以上都必读的“开窍”之书。
这么一位大学者怎会召见我这个一年级学生呢?说真的,我是惊骇多于荣幸地走进他那在文庙正殿。大成殿,森然深长的办公室。而那位坐在巨大木椅里并不壮硕的穿灰长袍的“老头”(那一年朱老师四十七岁,我那时的年纪眼中,所有超过四十岁的人都是“老人”)也没有什么慈祥的笑容。
他看了我。说,“你联考分发到哲学系,但是你英文很好,考全校第一名,你为什么不转外文系呢?”
我说我的第一志愿是哲学系,没有填本校的外文系,不是没有考上。高中毕业的时候,父亲和孟老师都希望我上中文系。
他又问了我为什么要“读”哲学系,已经念了些什么哲学的书?我的回答在他听来大约相当“幼稚无知”(我父亲已委婉地对我说过),他想了一下说,“现在武大搬迁到这么僻远的地方,老师很难请来,哲学系有一些课都开不出来。我已由国文老师处看到你的作文,你太多愁善感,似乎没有钻研哲学的慧根。中文系的课你可以旁听,也可以一生自修。但是外文系的课程必须有老师带领,加上好的英文基础才可以认路入门。暑假回去你可以多想想再决定。你如果转入外文系,我可以作你的导师,有问题可以随时问我。”
这最后一句话,至今萦绕我心头。
6、外文系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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