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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历代通俗演义全集+01

_9 蔡东藩(现代)
  将士等见广自刭,抢救无及,便即为广举哀。欲知后事,请看下回再详。
  本回类叙诸事,无非为北征起见。浑邪王之入降,喜胡人之投诚也,长安令之拟斩,怒有司之慢客也;用计臣以敛财,进酷吏以司法,竭泽而渔,迫以刑威,何一不为筹饷征胡计乎?暴利长之献马,与卜式之输财,皆揣摩上意,乃有此举。独汲黯一再直谏,最得治体,御夷以道,救人以义,汉廷公卿,无出黯右,惜乎其硕果仅存耳。若李广之自请从军,全是武夫客气,东行失道,愤激自戕,非不幸也,亦宜也。而卫青固不足责云。
第七十一回 报私仇射毙李敢 发诈谋致死张汤
  却说李广因失道误期,愤急自刭,军士不及抢救,相率举哀。就是远近居民,闻广自尽,亦皆垂涕。广生平待士有恩,行军无犯,故兵民相率畏怀,无论识广与否,莫不感泣。
  广从弟李蔡,才能远出广下,反得从征有功,封乐安侯,迁拜丞相。广独拚死百战,未沐侯封。尝与术士王朔谈及,朔问广有无滥杀情事?广沈吟半晌,方答说道:“我从前为陇西太守,尝诱杀降羌八百余人,至今尚觉追悔,莫非为了此事,有伤阴骘么?”
  王朔道:“祸莫大于杀已降,将军不得封侯,确是为此。”
  就是杀霸陵尉亦属不合。广叹息不已。至是竟刭身绝域,裹尸南归。有子三人,长名当户,次名椒,又次名敢,皆为郎官。当户蚤死,椒出为代郡太守,亦先广病殁,独敢方从骠骑将军霍去病,出发代郡。见前回。去病出塞二千余里,与匈奴左贤王相遇,交战数次,统得胜仗,擒住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及虏将虏官等八十三人,俘获无算。左贤王遁去,遂封狼居胥山,禅姑衍山,登临瀚海,乃班师回朝。武帝大悦,复增封去病食邑五千八百户,李敢亦加封关内侯,食邑二百户。卫青功不及去病,未得益封,惟特置大司马官职,令青与去病二人兼任。赵食其失道当斩,赎为庶人。这次大举两军,杀获胡虏,共计得八九万名,汉军亦伤亡数万,丧失马匹至十万有余。功不补患。
  惟伊稚斜单于仓皇奔窜,与众相失,右谷蠡王还道单于阵亡,自立为单于,招收散卒。
  及伊稚斜单于归来,方让还主位,仍为右谷蠡王,单于经此大创,徙居漠北,自是漠南无王庭。赵信劝单于休战言和,遣使至汉,重议和亲。武帝令群臣集议,或可或否,聚讼不休。
  丞相长史任敞道:“匈奴方为我军破败,正可使为外臣,怎得与我朝敌体言和?”
  武帝称善,因即令敞偕同胡使,北往匈奴。好数月不闻复命,想是由敞唐突单于,因被拘留。武帝未免怀忧,临朝时辄提及和亲利弊。博士狄山,却主张和亲。武帝未以为然,转问御史大夫张汤。汤窥知武帝微意,因答说道:“愚儒无知,何足听信!”
  狄山也不肯让步,便接口道:“臣原是甚愚,尚不失为愚忠;若御史大夫张汤,乃是诈忠!”
  虽是快语,但言之无益,徒然取死。武帝方宠任张汤,听狄山言,不禁作色道:“我使汝出守一郡,能勿使胡虏入寇么?”
  狄山答言不能。武帝又问他能任一县否?山又自言未能。至武帝问居一障,即亭障。山不好再辞,只得答了一个能字。武帝便遣山往边,居守一障。才阅一月,山竟暴毙,头颅都不知去向。时人统言为匈奴所杀,其实是一种疑案,无从证明。不白之冤。朝臣见狄山枉送性命,当然戒惧,何人再敢多嘴,复说和亲?但汉兵疮痍未复,马亦缺乏,亦不能再击匈奴。只骠骑将军霍去病,闻望日隆,所受禄秩,几与大将军卫青相埒,青却自甘恬退,主宠亦因此渐衰。就是故人门下,亦往往去卫事霍,惟荥阳人任安,随青不去。
  既而丞相李蔡,坐盗孝景帝园田,下狱论罪,蔡惶恐自杀。从子李敢,即李广少子,见父与从叔,并皆惨死,更觉衔哀。他自受封关内侯后,由武帝令袭父爵,得为郎中令。自思父死非罪,常欲报仇。及李蔡自杀,越激动一腔热愤,遂往见大将军卫青,问及乃父致死原由。两下稍有龃龉,敢即出拳相饷,向卫青面上击去。青连忙闪避,额上已略略受伤。嗣经青左右抢护,扯开李敢,敢愤愤而去。敢固敢为,惜太敢死!青却不动怒,但在家中调养,用药敷治,数日即愈,并不与外人说知。偏霍去病是青外甥,往来青家,得悉此事,记在胸中。
  既而武帝至甘泉宫游猎,去病从行,敢亦相随,正在驰逐野兽的时候,去病觑敢无备,借着射兽为名,竟向敢猛力射去,不偏不倚,正中要害,立即毙命。当有人报知武帝,武帝还左袒去病,只说敢被鹿触毙,并非去病射死。专制君主,无人敢违,只好替敢拔出箭镞,舁还敢家,交他殓葬,便即了事。天道有知,巧为报复,不到一年,去病竟致病死。武帝大加悲悼,赐谥景桓侯,并在茂陵旁赐葬,特筑高塚,使象祁连山。令去病子嬗袭封。嬗之子侯,亦为武帝所爱,任官奉车都尉,后至从禅泰山,在道病殁。父子俱当壮年逝世,嬗且无嗣,终绝侯封。好杀人者,往往无后。
  御史大夫张汤,因李蔡已死,满望自己得升相位,偏武帝不使为相,另命太子少傅庄青翟继蔡后任。汤以青翟直受不辞,未尝相让,遂阴与青翟有嫌,意欲设法构陷,只因一时无可下手,权且耐心待着。会因汤所拟铸钱,质轻价重,容易伪造,奸商各思牟利,往往犯法私铸。有司虽奏请改造五铢钱,但私铸仍然不绝,楚地一带,私钱尤多,武帝特召故内史汲黯入朝,拜为淮阳太守,使治楚民,黯固辞不获,乃入见武帝道:“臣已衰朽,自以为将填沟壑,不能再见陛下,偏蒙陛下垂恩,重赐录用。臣实多病,不堪出任郡治,情愿乞为中郎,出入禁闼,补阙拾遗,或尚得少贡愚忱,效忠万一。”
  武帝笑说道:“君果薄视淮阳么?我不久便当召君。现因淮阳吏民,两不相安,所以借重君名,前去卧治呢。”
  黯只好应命,谢别出朝。当有一班故友,前来饯行,黯不过虚与周旋。惟见大行李息,也曾到来,不觉触着一桩心事,惟因大众在座,不便与言。待息去后,特往息家回拜,屏人与语道:“黯被徙外郡,不得预议朝政,但思御史大夫张汤,内怀奸诈,欺君罔上,外挟贼吏,结党为非,公位列九卿,若不早为揭发,一旦汤败,恐公亦不免同罪了!”
  却是个有心人。息本是个模棱人物,怎敢出头劾汤?不过表面上乐得承认,说了一声领教,便算敷衍过去。黯乃告辞而往,自去就任。息仍守故态,始终未敢发言。那张汤却揽权怙势,大有顺我便生,逆我就死的气势。大农令颜异,为了白鹿皮币一事,独持异议。白鹿皮币见前文。武帝心下不悦,汤且视如眼中钉,不消多时,便有人上书讦异,说他阴怀两端,武帝即令张汤查办。汤早欲将异致死,得了这个机会,怎肯令他再生?当下极力罗织,却没有的确罪证,只有时与座客谈及新法,不过略略反唇,汤就援作罪案,复奏上去。谓颜异位列九卿,见有诏令不便,未尝入奏,但好腹诽,应该论死。武帝不分皂白,居然准奏。看官阅过秦朝苛律,诽谤加诛,至文帝时已将此禁除去,那知张汤,不但规复秦例,还要将腹诽二字,指作异罪,平白地把他杀死,岂非惨闻!异既冤死,又将腹诽论死法,加入刑律。比秦尤暴,汉武不得辞咎。试想当时这班大臣,还有何人再敢忤汤,轻生试法呢?
  御史中丞李文,与汤向有嫌隙,遇有文书上达,与汤有关,文往往不为转圜。汤又欲算计害文,适有汤爱吏鲁谒居,不待汤嘱,竟使人诣阙上书,诬告文许多奸状。武帝怎知暗中情弊!当然将原书发出,仍要这老张查问。李文还有何幸,不死也要处死了。又了掉一个。
  那张汤正在得意,不料一日入朝,竟由武帝启问道:“李文为变,究系何人详知情实?原书中不载姓名,可曾查出否?”
  汤已知告发李文,乃是府史鲁谒居所为,此时不便实告,只得佯作惊疑,半晌才答道:“这当是李文故人,与文有怨,所以告发隐情。”
  武帝才不复问,汤安然趋出,还至府中,正想召入谒居,与他密谈,偏经左右报告,说是谒居有病,未能进见。死在眼前,何苦逞刁。汤慌忙亲去探问,见谒居病不能兴,但在榻上呻吟,说是两足奇痛。汤启衾看明,果然两足红肿,不由的替他抚摩。一介小吏,乃得主司这般优待,真是闻所未闻。无奈谒居消受不起,过了旬月,竟尔呜呼毕命。谒居无子,只有一弟同居长安,家中亦没有甚么积储,一切丧葬,概由汤出资料理,不劳细叙。忽从赵国奏上一书,内称张汤身为大臣,竟替府史鲁谒居,亲为摩足,若非与为大奸,何至如此狎昵,应请从速严究云云。这封书奏,乃是赵王彭祖出名。彭祖王赵有年,素性阴险,令人不测。从前主父偃受金,亦由他闻风弹劾,致偃伏诛。见前文。自张汤议设铁官,无论各郡各国,所有铁器,均归朝廷专卖,赵地多铁,向有一项大税款,得入彭祖私囊,至是凭空失去,彭祖如何甘心?
  故每与铁官争持。张汤尝使府史鲁谒居,赴赵查究,迫彭祖让交铁榷,不得再行占据。彭祖因此怨汤,并恨及谒居,暗中遣人入都,密探两人过恶。可巧谒居生病,汤为摩足,事为侦探所闻,还报彭祖。彭祖遂乘隙入奏,严词纠弹。武帝因事涉张汤,不便令汤与闻,乃将来书发交廷尉。廷尉只好先捕谒居,质问虚实,偏是谒居已死,无从逮问。但将谒居弟带至廷中。谒居弟不肯实供,暂系导官。为少府所属,掌舂御米。一时案情未决,谒居弟无从脱累,连日被囚。会张汤至导官署中,有事查验,谒居弟见汤到来,连忙大声呼救。汤也想替他解释,无如自己为案中首犯,未便相应,只好佯为不识,昂头自去。谒居弟不知汤意,还道汤抹脸无情,很是生恨,当即使人上书,谓汤曾与谒居同谋,构陷李文。李文事使彼供出,造化亦巧为播弄。武帝正因李文一案,怀疑未释,一见此书,当更命御史中丞减宣查究。减宣也是个有名酷吏,与张汤却有宿嫌,既经奉命究治,乐得借公济私,格外鉤索,好教张汤死心伏罪。
  复奏尚未呈上,忽又出了一桩盗案,乃是孝文帝园陵中,所有瘗钱,被人盗去。这事关系重大,累得丞相庄青翟,也有失察处分,只好邀同张汤,入朝谢罪。汤与青翟,乃是面上交好,意中很加妒忌。当即想就一计,佯为允诺,及见了武帝,却是兀立朝班,毫无举动。
  青翟瞅汤数眼,汤假作不见,青翟不得已自行谢罪,武帝便令御史查缉盗犯,御史首领就是张汤。退朝以后,汤阴召御史,嘱他如何办法,如何定案。原来庄青翟既为丞相,应四时巡视园陵,瘗钱被盗,青翟却未知为何人所犯,不过略带三分责任。汤不肯与他同谢,实欲将盗钱一案,尽推卸至青翟身上,而且还要办他明知故纵的罪名,使他受谴免官,然后自己好代相位。那知御史隐受汤命,却有人漏泄出去,为相府内三长史所闻,慌忙报知青翟,替他设计,先发制汤。三长史为谁?第一人就是前会稽太守朱买臣,买臣受命出守,本要他预备战具,往击东越,嗣因武帝注重北征,不遑南顾,但由买臣会同横海将军韩说,出兵一次,俘斩东越兵数百名,上表献功。回应前六十二回。武帝即召为主爵都尉,列入九卿。越数年,坐事免官,未几又超为丞相长史。从前买臣发迹,与庄助同为侍中,雅相友善。张汤不过做个小吏,在买臣前趋承奔走。及汤为廷尉,害死庄助,见前文。买臣失一好友,未免怨汤。偏汤官运亨通,超迁至御史大夫,甚得主宠,每遇丞相掉任,或当告假时候,辄由汤摄行相事。买臣蹭蹬仕途,反为丞相门下的役使,有时与汤相见,只好低头参谒。汤故意踞坐,一些儿不加礼貌,因此买臣衔恨越深。还有一个王朝,曾做过右内史,一个边通,也做过济南相,俱因失官复起,权任相府长史,为汤所慢。三人串同一气,伺汤过失,此次闻汤欲害青翟,便齐声禀白道:“张汤与公定约,面主谢罪,旋即负约,今又欲借园陵事倾公,公若不早图,相位即被汤夺去了。为公计画,请即发汤阴事,先坐汤罪,方足免忧。”
  青翟志在保位,听了三长史的言语,当然允许,且令三人代为办理。三人遂潜命吏役,往拿商人田信等,到案审讯。田信等皆为汤爪牙,与汤营奸牟利,一经廷审,严刑逼供,田信等只得招认。当有人传入宫中,武帝已有所闻,便召汤入问道:“朝廷每有举措,如何商人早得闻知,莫非有人泄漏不成?”
  汤并不谢过,又佯为诧异道:“大约有人泄漏,亦未可知。”
  一味使诈,总要被人看穿。
  武帝闻言,面有愠色,汤亦趋退。御史中丞减宣,已将谒居事调查确凿,当即乘间奏闻。双方夹攻,不怕张汤不死。武帝越觉动怒,连遣使臣责汤,汤尚极口抵赖,无一承认。
  武帝更令廷尉赵禹,向汤诘问,汤仍然不服。禹微笑道:“君也太不知分量呢!试想君决狱以来,杀人几何?灭族几何?今君被人讦发,事皆有据,天子不忍加诛,欲令君自为计,君何必哓哓置辩?不如就此自决,还可保全家族呢!”
  汤至此也自知不免,乃向禹索取一纸,援笔写着道:臣汤无尺寸之功,起刀笔吏,幸蒙陛下过宠,忝位三公,无自塞责,然谋陷汤者,乃三长史也。臣汤临死上闻!
  写毕,即将纸递交赵禹,自己取剑在手,拚命一挥,喉管立断,当然毙命。禹见汤已死,乃执汤书还报。汤尚有老母及兄弟子侄等,环集悲号,且欲将汤厚葬。汤实无余财,家产不过五百金,俱系所得禄赐,余无他物。史传原有是说,但复阅前文,恐是说亦未必尽信。汤母因嘱咐家人道:“汤身为大臣,坐被恶言,终致自杀,还用甚么厚葬呢?”
  家人乃草草棺殓,止用牛车一乘,载棺出葬,棺外无椁,就土埋讫。先是汤客田甲,颇有清操,屡诫汤不宜过酷,汤不肯听信,遂有这般结局。家族保全,还算幸事。惟武帝得赵禹复报,览汤遗书,心下又不免生悔。嗣闻汤无余资,汤母禁令厚葬,益加叹息道:“非此母不生此子!”
  说着,便命收捕三长史,一体抵罪。朱买臣王朝边通,骈死市曹。买臣妻如死后有知,可无庸追悔了。就是丞相庄青翟,亦连坐下狱,仰药自尽。武帝另用太子太傅赵周为丞相,石庆为御史大夫,命释田信出狱,使汤子安世为郎。惟同时酷吏义纵,已经坐罪弃市,还有王温舒,后来受赃,亦致身死族灭。温舒两弟及两妻家,且各坐他罪,一并族诛。光禄勋徐自为叹道:“古时罪至三族,已算极刑,王温舒五族同夷,岂非特别惨报么?”
  义纵王温舒,并见前文。至若御史中丞减宣,亦不得善终,独赵禹较为和平,总算保全首领,寿考终身。小子有诗咏道:天道由来是好生,杀人毕竟少公平,试看酷吏多遭戮,才识穹苍有定衡。
  是时武帝已五次改元,因在汾水上得了一鼎,号为元鼎。元鼎二年,得通西域。欲知西域如何得通,待至下回说明。
  李广未尝非忠臣,李敢亦未尝非孝子,乃皆以过激致死,甚矣哉血气之不可妄使也!卫青以广之失道,责令对簿,迫诸死地,已觉御下之不情。及为李敢所击伤,却退然自阻不愿报复,青亦渐知悔过欤?霍去病乃从旁挟忿擅射李敢,杀人者死,汉有明刑,即有议亲议贵之条,亦不过贷及一死,乌得曲为掩护,任其妄杀乎?夫惟如武帝之偏憎偏爱,而后权贵得以横行,甚至酷吏张汤,屡陷人于死罪,冤狱累累而不少恤。刀笔吏不可作公卿,汲长孺之言信矣!然势倾朝野而不能延命,智移人主而不足欺天,徒诩诩然逞一时之权诈,果奚益乎?观于霍去病之不寿,与张汤之自杀,而后世之得志称雄者,可废然返矣。
第七十二回 通西域复灭南夷 进神马兼迎宝鼎
  却说匈奴西偏,有一乌孙国,向为匈奴役属。当时乌孙国王,叫作昆莫。昆莫父难兜靡,为月氐所杀,昆莫尚幼,由遗臣布就翖侯窃负而逃,途次往寻食物,把昆莫藏匿草间,狼为之乳,乌为之哺,布就知非凡人,乃抱奔匈奴。到了昆莫长成,匈奴已攻破月氐,斩月氐王,月氐余众西走,据塞种地,作为行巢。昆莫乘间复仇,借得匈奴部众,再将月氐余众击走。月氐徙往大夏,改建大月氐国。已见前文。所有塞种故土,却被昆莫占住,仍立号为乌孙国,牧马招兵,渐渐强盛,不愿再事匈奴。匈奴方与汉连年交战,无暇西顾,及为卫霍两军所败,匈奴更势不如前,非但乌孙生贰,就是西域一带,前时奉匈奴为共主,至此亦皆懈体,各有异心。
  武帝探闻此事,乃复欲通道西域,更起张骞为中郎将,令他西行。张骞入朝献议道:“陛下欲遣臣西往,最好是先结乌孙;诚使厚赂乌孙王,招居前浑邪王故地,令断匈奴右臂,且与结和亲,羁縻勿绝,将见乌孙以西,如大夏等国,亦必闻风归命。尽为外臣了。”
  武帝专好虚名,但教夷人称臣,无论子女玉帛,俱所不惜。因此令骞率众三百人,马六百匹,牛羊万头,金帛值数千巨万,赍往乌孙。乌孙王昆莫,出来接见,骞传达上意,赐给各物。昆莫却仍然坐着,并不拜命。骞不禁怀惭,便向昆莫说道:“天子赐王厚仪,王若不拜受,尽请还赐便了。”
  昆莫才起身离座,拜了两拜。骞复进词道:“王肯归附汉朝,汉当遣嫁公主为王夫人,结为兄弟,同拒匈奴,岂不甚善!”
  昆莫听了,踌躇未决,乃留骞暂居帐中,自召部众,商议可否。部众素未知汉朝强弱,且恐与汉联和,益令匈奴生忿,多招寇患,所以聚议数日,仍无定论。
  就中尚有一段隐情,更令昆莫左支右绌,不能有为。昆莫有十余子,太子早死,临终时曾泣请昆莫,愿立己子岑陬为嗣,昆莫当然垂怜,面允所请。偏有中子官拜大禄,强健善将,夙任边防,闻得太子病殁,自思继立,不意昆莫另立嗣孙,致失所望,于是招集亲属,谋攻岑陬。昆莫得知此信,亟分万余骑与岑陬,使他出御中子,自集万余骑为卫,防备不虞。国中分作三部,如何制治?且因昆莫年老,越觉颓靡不振,姑息偷安。夷狄无亲,可见一斑,汉乃以和亲为长策,实属非计。
  骞留待数日,并未得昆莫确报,乃别遣副使,分往大宛康居月氐大夏等国,传谕汉朝威德。各副使去了多日,尚未复命,那乌孙却遣骞归国,特派使人相送,并遗良马数十匹,作为酬仪。骞偕番使一同入朝,番使进谒武帝,却还致敬尽礼,并且所献良马,格外雄壮。武帝见了,不觉喜慰,遂优待番使,特拜骞为大行。骞受任年余,竟致病逝。又阅一年,才由骞所遣副使陆续还都,西域各国,也各派使人随来,于是西域始与汉交通,汉复再三遣使,西出宣抚。各国只知博望侯张骞,不知他人。各使亦讳言骞死,但说是由骞所遣,后人因盛传张骞凿空。凿空谓开凿孔道。且因骞尝探视河源,称为张骞乘槎入天河,其实黄河远源,并不在当时西域中,以讹传讹,不足为信。惟西域一带,地形广袤,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接玉门阳关,西限葱岭。葱岭以外,尚有数国。今据史传纪载,西域共三十六国,后且分作五十余国,与汉朝往来通使,计有南北二道,南北二道的终点,就是葱岭。小子录述国名如下:婼羌国,楼兰国, 后名鄯兽。 且末国, 小宛国, 精绝国, 戎卢国, 扞弥国, 渠勒国, 于阗国, 皮山国,乌秺国, 西夜国, 蒲犁国, 依耐国, 无雷国, 难兜国, 以上为南道诸国。 乌孙国, 康居国, 大宛国, 桃槐国, 休循国, 捐毒国。 与身毒不同,身毒不入西域传。 莎车国, 疏勒国, 尉头国, 姑墨国, 温宿国, 龟兹国, 尉犁国, 危须国, 焉耆国, 车师国。 亦名姑师。 蒲类国, 狐胡国, 郁立师国, 单桓国,以上为北道诸国。 大月氐国, 大夏国, 罽宾国, 乌弋山离国, 犁靬国, 条支国, 安息国, 奄蔡国。 以上为葱岭外诸国。
  以上数十国,前时多服属匈奴,至此与汉交通,为匈奴所闻知,屡次发兵邀截,汉乃复就酒泉武威两郡外,增置张掖敦煌二郡,派吏设戍,严备匈奴。不意西北未平,东南忽又生乱,累得汉廷上下,又要调兵征饷,出定东南。
  先是南越王赵胡,曾遣太子婴齐,入都宿卫,一住数年。见前文。婴齐本有妻孥,惟未曾挈领入都,不得不另娶一妇。适有邯郸人樛氏女子,留寓都中,高张艳帜,常与灞陵人安国少季,私相往来。婴齐却一见倾情,不管她品性贞淫,便即浼人说合。好容易得娶樛女,真是心满意足,快慰非常。未几生下一男,取名为兴。祸胎在此。后来赵胡病重,遣使至京,请归婴齐,武帝准他归省,婴齐遂挈妻子南旋。不久胡死,婴齐当即嗣位,上书报闻,且请令樛女为王后,兴为太子。武帝也即依议,但常遣使征他入朝。婴齐恐再被羁留,不肯应命,只遣少子次公入侍,自与樛女镇日淫乐,竟致尫瘠不起,中年毕命。太子兴继立为主,奉母樛氏为王太后。偏武帝得了此信,又要召他母子一同入朝。当下御殿择使,即有谏大夫终军,自请效劳,且面奏道:“臣愿受长缨,羁南越王于阙下!”
  谈何容易!武帝见他年少气豪,却也嘉许,便令与勇士魏臣等,出使南越。又查得安国少季,曾与樛太后相识,也令同往。
  终军表字子云,济南人氏,年未弱冠,即选为博士弟子,步行入关。关吏给与一繻,终军问有何用?关吏指示道:“这是出入关门的证券,将来汝要出关,仍可用此为证。”
  繻系裂帛为之,用代符节。终军慨然道:“大丈夫西游,何至无事出关!”
  一面说,一面弃繻自去。果然不到两年,官拜谒者。出使郡国,建旄出关。关吏惊诧道:“这就是弃繻生,不料他竟践前言!”
  终军也不与多说,待至事毕还都,奏对称旨,得超迁至谏大夫。至是复出使南越,见了南越王兴,凭着那豪情辩口,劝兴内附,兴也自然畏服。偏是南越相吕嘉,历相三朝,权高望重,独与汉使反对,阻兴附汉。兴不免怀疑,入白太后,请命定夺。太后樛氏,也即出殿,召见汉使。两眼瞟去,早已瞧见那少年姘夫,当下引近座前,详问一番。安国少季即将朝廷意旨,约略相告,樛太后毫不辩驳,立即乐从,嘱兴奉表汉廷,愿比内地诸侯,三岁一朝。终军得表,遣从吏飞报长安。武帝复诏奖勉,且赐南越相吕嘉银印,及内史中尉太傅等印,余听自置,所有终军等人,都留使镇抚。
  吕嘉始终不服,且闻安国少季出入宫禁,更觉怀疑,遂托疾不出,阴蓄异图。安国少季方与樛太后重续旧欢,非常狎昵,但恐吕嘉从中为变,不如劝樛太后带子入朝,自己好相偕北上,一路绸缪。樛太后虽饬治行装,惟意中却欲先除吕嘉,然后启行,乃置酒宫中,款待汉使。一面召入丞相以下诸官吏,共同入宴。吕嘉不得不往,惟嘉弟正为将军,在宫外领兵环卫。樛太后见嘉已列席,行过了酒,便向嘉顾语道:“南越内属,利国利民,相君独以为不便,究属何意?”
  吕嘉听着,料知太后激动汉使,与他反对,因此未敢发言。汉使也恐嘉弟在外,不便发作,只好面面相觑,袖手旁观。樛太后不免着急,忽见吕嘉起身欲走,也即离座取矛,向前刺嘉。还是南越王兴,防有他变,慌忙起阻太后,将嘉放脱。淫妇必悍,实自取死。嘉回到府中,便思发难,转念王兴,并无歹意,倒也不忍起事。蹉跎蹉跎,又过数月,蓦闻汉廷特派前济北相韩千秋,与樛太后弟樛乐,率兵二千人。驰入边疆,乃亟召弟计议道:“汉兵远来,必是淫后串同汉使,召兵入境,来灭我家,我兄弟岂可束手就毙么?”
  嘉弟系是武夫,一闻此言,当然大愤,便劝嘉速行大事。嘉至是也不遑多顾,便与弟引兵入宫。宫中未曾防备,立被突入,樛太后与安国少季,并坐私谈,急切无从逃避,由嘉兄弟持刀进来,一刀一个,劈死了事。死得亲昵。两人再去搜寻王兴,兴如何得免?也遭杀害。嘉索性往攻使馆,戕杀汉使,可怜终军魏臣等,双手不敌四拳,同时殉难。终军不过二十多岁,惨遭此祸,时人因称为终童。
  嘉即下令国中道:“王年尚少,太后系中国人,与汉使淫乱,不顾赵氏社稷,故特起兵除奸,另立嗣主,保我宗祧。”
  国人素属望吕嘉,统皆听命,无一异议,嘉乃迎立婴齐长子术阳侯建德为王,系婴齐前妻所生之子。自己仍为相国,且遣人通知苍梧王赵光。苍梧为南越大郡,光与嘉素有感谊,当然复书赞成。于是嘉壹意御汉,专待韩千秋到来,反令边境吏卒,开道供食,诱令深入。千秋也是矜才使气,请愿南来,一入越境,即与樛乐并驱进兵,攻破好几处城池,嗣见南越吏卒,殷勤接待,愿为向导,还道他震慑兵威,畅行无阻,谁知行近越都,相去不过四十里,突见越兵四面杀到,重重裹住。千秋只有二千人马,前无去路,后无救兵,眼见得同归于尽,无一生还。
  嘉杀尽汉兵,遂函封汉使符节,使人赍送汉边,设词谢罪。边吏立即奏闻。武帝大怒,颁诏发罪人从军,且调集舟师十万,会讨南越。命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出桂阳,下湟水;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出豫章,下横浦;故归义越侯两人,同出零陵,一名严,为戈船将军,一名甲,为下濑将军;又使越人驰义侯遗,带领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牂牁江,同至番禺会齐。番禺就是南越郡城,北有寻陿石门诸险,都被杨仆捣破,直进番禺。路博德部下多罪人,沿途逃散,只有千余人至石门,与仆相会。两军同路并进,到了番禺城下,仆攻东南,博德攻西北,仆想夺首功,麾着部众,奋力猛扑,越相吕嘉,督兵死守,坚拒不退。博德却从容不迫,但在西北角上,虚设旗鼓,遥张声势。一面遣人射书入城,劝令出降。城中已是垂危,又闻博德立营西北,将要夹攻,急得守将仓皇失措,往往缒城夜出,奔降博德。博德好言抚慰,各赐印绶,令他还城相招。适杨仆攻城不下,焦躁异常,督令部兵纵火烧城,东南一带,烟焰冲霄,西北兵民,都已魂飞天外,闻得出降免死,并有封赏的消息,自然踊跃出城,争向博德处投降。吕嘉及南越王建德,如何支持?也即乘夜逃出,窜投海岛。及杨仆破城直入,那路博德早进西北门,安坐府中。斗力不如斗智。仆费了许多气力,反让博德先入,很不甘心,便欲往捕南越君相,再图建功。博德却与仆笑语道:“君连日攻城,劳疲已甚,尽可少休!南越君相,便可擒到,请君勿忧。”
  仆尚似信非信。过了一两日,果由越司马苏弘,捕到建德,越郎都稽,捕到吕嘉。经博德讯验属实,立命处斩。当即飞章奏捷,保举苏弘为海常侯,都稽为临蔡侯,且奏章中亦备述杨仆功劳。仆始知博德善抚降人,用夷制夷,智略高出一筹,也觉得自愧勿如了。不由杨仆不服。戈船下濑两将军,及驰义侯所发夜郎兵,尚未赶到,南越已平。就是苍梧王赵光,不待往讨,已经闻风胆落,慌忙投诚,后来得封为随桃侯。
  自从南越事起,朝廷亟须筹饷,不得不催收租赋。倪宽正为左内史,待民宽厚,不加苛迫,遂致负租甚多,势且获谴。百姓闻宽将免职,竞纳租税,大家牛车,小家担负,全数缴齐,反得课最。宽仍然留任,且因此更结主知。还有输财助边的卜式,已由县令超任齐相,自请父子从军,往死南越。何其热心乃尔。武帝虽未曾准遣,却也下诏褒美,封式关内侯,赐金四十斤,田十顷,布告天下,风示百官。那知除卜式外,竟无一人继起请效,遂致武帝衔恨在心。巧值秋祭在迩,又行尝耐礼,秋祭曰尝美酒曰酎。列侯例应贡金助祭,武帝借此泄恨,特嘱少府收验贡金,遇有成色不足,即以不敬论罪,夺去侯爵,百有六人。丞相赵周,不先纠举,连坐下狱,愤急自尽。连毙四相,毋乃太酷!另升御史大夫石庆为丞相,召齐相卜式为御史大夫。
  已而车驾东巡,将往缑氏。行至左邑桐乡,正值南越捷报到来,甚是喜慰,便命桐乡为闻喜县。再行至汲县中新乡,又闻得吕嘉捕诛,因在新中乡添置获嘉县。且传谕南军,析南越地作为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珠厓、儋耳九郡,诏路博德等班师回朝。博德已受封符离侯,至此更增食采,杨仆得加封将梁侯,外此封赏有差。惟越驰义侯遗,征兵赴越时,南夷且兰君抗命。杀毙使人,居然叛汉。遗奉诏回军,击死且兰君,乘胜攻破邛莋,连毙二酋,冉駹等国,并皆震慑,奉表归命。当由遗奏报朝廷,旋接武帝复诏。
  改且兰为牂牁郡,邛为越嶲郡,莋为沈藜郡,冉駹为汶山郡,广汉西白马两处为武都郡,嗣是夜郎及滇,先后降附,蒙给王印,西南夷悉平。
  说也奇怪,东越王余善,也甘就灭亡,造起反来。余善尝拟从征南越,上书自效,当即发卒八千人,愿听楼船将军节制。楼船将军杨仆,到了番禺,并未见余善兵到,致书诘问,只说是兵至揭阳,为海中风波所阻。及番禺已破,询诸降人,才知余善且通使南越,阴持两端。仆乃请命朝廷,即欲移兵东讨。武帝因士卒过劳,决计罢兵,但令仆部下校尉,留屯豫章,防备余善。余善恐不免讨伐,索性先行称兵,拒绝汉道,号将军驺力为吞汉将军,自称武帝。汉帝死后称武,余善生前称武,也是奇闻。武帝乃再遣杨仆出兵,与横海将军韩说等分道入东越境,余善尚负嵎称雄,据险不下。相持数月,由故越建成侯敖,及繇王居股,合谋杀死余善,率众迎降,东越复平。武帝以闽地险阻,屡次反复,不如徙民内处,免得生心。乃诏令杨仆以下诸将,把东越民徙居江淮。杨仆等依诏办理,闽峤乃虚无人迹了。两越俱亡。同时又有先零羌人,零音怜。为唐虞时三苗后裔,散处湟中,阴通匈奴,合众十余万,寇掠令居安故等县,进围枹罕。武帝起李息为将军,使偕郎中令徐自为,率兵十万,击散诸羌,特置护羌校尉,就地镇治,总算荡平。
  武帝见诸事顺手,自然欣慰,因记起渥洼水旁,曾有异马产出,即颁诏出去,嘱令送马入都。这异马并非异产,不过由暴利长捏说出来,从中取巧。小子于前文中已经叙明。见六十九回。此时暴利长奉命献马,到了都中,由武帝亲自验看,果觉肥壮得很,与乌孙国所献良马,大略相同。武帝遂称为神马,或与乌孙马共称天马。《通鉴辑览》载此事于元狩三年,《汉书》则在元鼎四年,本书两存其说,故前后分叙。武帝方营造柏梁台,高数十丈,用香柏为梁,因以为名。这台系供奉长陵神君,神君为谁,查考起来,实是不值一辩。长陵有一妇人,产男不育,悲郁而亡。后来妯娌宛若,供奉妇象,说是妇魂附身,能预知民间吉凶。一班愚夫愚妇,共去拜祝,有求辄应,就是武帝外祖母臧儿,也曾往祷,果得子女贵显,遂共称长陵妇为神君。武帝得自母传,遣使迎入神君像,供诸磃氏观中。嗣因磃氏观规模狭隘,特筑柏梁台移供神像,且创作柏梁台诗体,与群臣互相唱和,谱入乐歌。复令司马相如等编制歌诗,按叶宫商,合成声律,号为乐府。及得了神马后,也仿乐府体裁,亲制一《天马》歌。歌云:泰一况,泰一即天神,见后文。天马下,沾赤汗,沫流赭,志俶傥,精权奇,薾音蹑。浮云,晻上驰,驱容与,()音逝。万里。今安匹?龙为友。
  天马歌成,马入御厩,暴利长非但免罪,且得厚赏。忽又由河东太守,奏称汾阴后土祠旁,有巫锦掘得大鼎,不敢藏匿,因特报闻。这汾阴地方的后土祠,本是元鼎四年新设,不到数月,便有大鼎出现,明明由巫锦暗中作伪,哄动朝廷。也是暴利长一般伎俩。偏武帝积迷生信,疑是后土神显示灵奇,将鼎报锡,当即派使迎鼎入甘泉宫,荐诸宗庙。武帝亲率群臣,往视此鼎,鼎状甚大,上面只刻花纹,并无款识。大众不辨新旧,但模模糊糊的说是周物,统向武帝称贺。独光禄大夫吾邱寿王,谓鼎系新式,怎得说是周鼎?语为武帝所闻,召入诘问,吾邱寿王道:“从前周德日昌,上天报应,鼎为周出,故称周鼎。今汉自高祖继周,德被六合,陛下又恢廓祖业,天瑞并至,宝鼎自出,这乃汉宝,并非周宝,臣所以谓非周鼎呢!”
  武帝转怒为喜,连声称善,群臣亦喧呼万岁。吾邱寿王却得赐黄金十斤,武帝又亲作宝鼎歌,纪述休祥。小子有诗叹道:虚伪何曾不易知,君臣上下并相欺;唐虞尚有夸张事,况是秦皇汉武时。
  过了月余,又有齐人公孙卿,上书说鼎。欲知他如何说法,容待下回再详。
  张骞之凿空西域,后人或力诋其过,或盛称其功。吾谓凿空可也。凿空西域,乃徒以厚赂相邀,并未知殖民政策,是第耗中国之财,而未收拓土之效,宁非有损无益乎!惟断匈奴之右臂,使胡人渐衰渐弱,不复为寇,亦未始非中国之利。然则骞有过,骞亦未尝无功,谓其功过之相抵可耳。东南两越,自取灭亡,伏波楼船,侥天之幸,而武帝益因此骄侈矣。神马也,宝鼎也,无一非作伪之举,武帝岂真愚蠢?任彼所欺?意者其亦欲借此欺人欤?上下相欺,而汉道衰矣。
第七十三回 信方士连番被惑 行封禅妄想求仙
  却说齐人公孙卿本是一个方士,因闻武帝新得宝鼎,也想乘时干进,胡乱凑成一书,叫做《札》书,怀挟入都,钻通了一条门路,把书献入。书中语多荒诞,内有黄帝得宝鼎,是辛巳朔旦冬至,今岁汉得宝鼎,适当己酉朔旦冬至,古今相符,足称盛瑞云云。武帝览书,很觉合意,遂召公孙卿入见,问此书为何人所作。卿随意捏造,说是受诸申公,且言申公已死,只有此书遗下。武帝信以为真,且问申公有无他语。卿又答道:“申公尝谓大汉肇兴,正与黄帝时代,运数相合。大约高皇帝后,或孙或曾孙,圣圣相承,必有宝鼎出现,宝鼎一出,上与神通,应该封禅,重行黄帝故事。今宝鼎适符圣瑞,可见申公所言,真实不虚了。”
  武帝复问黄帝如何封禅?公孙卿乱说了一大篇,无非把岳宗泰岱,禅主云亭的套话,信口铺张。又把当时甘泉宫,指为黄帝时代的明庭,谓黄帝曾在明庭接见百神,后来采铜首山,铸鼎荆山,鼎成后龙垂胡须,下迎黄帝,黄帝乘龙登天,带去后宫及大臣七十余人;还有许多小臣,要想攀髯上去,髯被扯断,统皆坠下,连黄帝所带的弓衣,亦被震落,小臣无从再攀,只得抱弓悲号,因以鼎湖名地,乌号名弓。全是牵强附会。这番言词,武帝已听过许多方士,说及大略,不过公孙卿所谈,更觉得娓娓动听,遂不禁长叹道:“朕如能学得黄帝,弃妻子也如敝屣哩!”
  当下拜卿为郎,使至太室候神,太室即嵩岳之一峰。既而卿入都面陈,谓缑氏城上有仙人迹,请武帝自往巡幸。上回所述驾幸缑氏,便是为了公孙卿一言。
  惟武帝也恐为所欺,曾向卿说道:“汝莫非效文成五利否?”
  卿答称人求神仙,神仙不须求人,应该宽假岁月,精诚感应,方得上迓仙人。
  看官听说!这明是借端延宕,不负责任,比那文成五利,更为狡猾。所以文成五利,终致授首,公孙卿却得坐靡廪禄,逍遥了好几年。究竟文成五利,姓甚名谁?小子前时无暇叙入,只好趁此补述出来。是倒戟而出之法。
  自武帝迎供长陵神君图像,便有方士李少君,料知武帝迷信鬼神,入都献技。少君不娶妻,不育子,又不肯言籍贯年纪,但挟术周游,语多奇验。及抵长安,便有人替他揄扬,传达宫中。武帝便召见少君,亲加面试,取出一古铜器,令他说明何代所制。少君不待摩挲,立即答道:“这是春秋时齐国所制,齐桓公十年,曾陈设柏寝中。”
  武帝不免称奇。原来铜器下面,曾有文字标识,如少君言,巧被少君猜着,自然目为异人。且少君容貌清癯,似非凡相,益令武帝起敬,赐他旁坐。少君因进言道:“祠灶便能致物,致物以后,丹砂可化为黄金,并可益寿,蓬莱仙人,亦可得见。从前黄帝封禅遇仙,竟得不死,乘龙升天。就是臣活了数百年,亦亏得遨游海上,遇见仙人安期生,给臣食枣,形大如瓜,然后延年。”
  如哄小孩子一般。武帝听了,乃亲祀灶神,且遣方士入海,访寻蓬莱仙人。一面令少君炼砂成金,好多时未见炼成,那少君却已死去。仙枣想已泻出了。
  武帝还疑他尸解成仙,很加叹息。可巧来了一个齐人少翁,也与少君一般论调,正好继续少君,说鬼谈仙。适值武帝宠姬王夫人,得病身亡,王夫人有子名闳,由王夫人病重时,以子相托。时武帝长子据,已册为太子,即卫皇后所生。闳当然不能立储,只好许为齐王。
  王夫人却也道谢。至王夫人死后,武帝追忆不忘,少翁即自言能致鬼魂相见如少时。武帝甚喜,便命少翁作起法来,少翁命腾出净室,四周张帷,并索取王夫人生前衣服,预备招魂。
  到了夜间,在帷外爇起灯烛,使武帝独坐待着,自己走入帷中,东喷水,西念咒,闹了两三个时辰,果有一个美貌女子,被他引至。武帝正向帷中痴望,见了这般美妇人,不觉出神,凝睇审视,身材等确与王夫人无二。急欲入帷与语,却被少翁出帷阻住,转眼一看,美人儿已没有了。逐句写来,情伪毕露。武帝特作词寄感,列入乐府,词云:“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翩何姗姗其来迟!”
  语意原是约略模糊,并非确见,但尚拜他为文成将军,待以客礼,令他求仙。要他求仙亦不应封为将军。
  少翁乃请在甘泉宫中,增筑台观,绘塑许多奇形怪状的偶像,或称天神,或称地祗,或称为泰一神。泰一两字,源出古书,大约作上天的解释。当时燕齐方士,竞称天神,最贵要算泰一,五帝尚是泰一的佐使,故泰一当首先供奉。少翁也主此说,武帝方深信少翁,但教少翁如何主张,无不照办。无如神仙杳远,始终不肯光临,武帝也有些疑心起来。一日至甘泉宫,访问少翁,忽有一人牵过一牛,少翁便指示武帝道:“这牛腹中当有奇书。”
  武帝乃命左右将牛牵住,立刻宰杀,剖腹审视,果有帛书一幅,上载文字,语多隐怪。经武帝看了又看,不由的猛然省悟,便将牵牛的人,拿下审问。一番吓迫,竟得实供,乃是少翁预知武帝到来,嘱将帛书杂入草中,使牛食下,意欲自显神通。那知书上文字,被武帝瞧破机关,知是少翁亲笔,再加供词确凿,眼见得少翁欺主,头颅落地。何苦作伪?
  过了一年,武帝抱病鼎湖宫,多日不愈,遍求天下巫医,适有方士游水发根,说是上郡有巫,能通神语,善知吉凶。武帝即派人迎入,向他问病,巫便作神语道:“天子何必过忧?不日自愈,可至甘泉宫相会。”
  当下使巫往住甘泉宫,说也奇怪,武帝果然渐瘥,乃亲至甘泉宫谢神,且就北宫中更置寿宫,特设神座,尊号神君。神不能言,但凭上郡巫传达,积录成书,名为画法。那上郡巫也是少翁流亚,借着神语,常说少翁枉死。武帝又不觉追悔起来。
  乐成侯丁义,迎合意旨,荐上一个方土栾大,谓与少翁同师。武帝即使人往召栾大,大曾为胶东王刘寄家人,寄为景帝子,见前文。寄后系丁义姊,故义特荐引。及大应召入都,武帝见他身长貌秀,彬彬有礼,已是另眼相看。当下询及平时学术,大夸口道:“臣尝往来海中,遇见安期羡门等仙人,得拜为师,传授方术,大约黄金可成,河决可塞,不死药可得,仙人可致。惟因文成枉死,方士并皆掩口,臣虽蒙召,亦怎能轻谈方术哩!”
  武帝忙诡说道:“文成食马肝致死,毋得误听!汝诚有此方术,尽可直陈,我却毫无吝惜呢!”
  大答说臣师统是仙人,与人无求,陛下必欲求仙,须先贵宠使臣,引为亲属,视若宾客,方可令他通告神人。武帝听了,尚恐大空言无术,不禁沈吟。大窥破上意,遂顾令御前侍臣,取得小旗数百杆,分插殿前,喝一声疾,即有微风徐徐过来,再加了几句咒语,风势益大,把几百杆小旗卷入空中,自相触击。顿时满朝臣吏,无不称奇,就是武帝亦见所未见,禁不住失声喝彩。俄而风定旗落,纷纷下地。不过一些觇风微术,实不足奇。武帝更加赞美,面授大为五利将军。又是一位特别将军。大不过道了一个谢字,扬长而出。
  武帝见大无甚喜色,料知他心尚未足,但国库方匮,急需金银,又因黄河决口未塞,河南屡有水患,闻得栾大具有是术,还惜甚么官爵印绶?一官未足,何妨再给数官,于是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的官衔,联翩加封。才阅月余,大已佩了四将军印绶了。那知大连日入朝,仍没有甚么欢容。武帝索性依他要求,加封为乐通侯,食邑二千户,赐甲第,给童仆,所有车马帷帐等类,俱代为备齐,送交过去。待至布置妥当,再将卫皇后所生长公主,嫁与为妻。一介贱夫,平白地得此奇遇,出舆盖,入仆御,一呼百诺,颐指气使,又有娇滴滴的金枝玉叶,任他拥抱取乐,快活何如!武帝未曾得仙,他却做了活神仙了。武帝时常召宴,或且至大第酒叙,赏赐黄金至十万斤,此外各物,不可胜计。大若自能炼金,何必需此巨赏?自窦太主各将相以下,又皆依势逢迎,随时馈献。也想登仙么?武帝再命刻玉印,镂成天道将军四字,特派大臣夜着羽衣,立白茅上,授与栾大。大亦照此装束,长揖受印,这算是客礼相待,明示不臣。总计大入都数月,封侯尚主,身悬六印,富贵震天下。
  好容易又过半年,武帝不免要去催促,叫他往迎神仙,大尚支吾对付。后来实不便延宕,只好整顿行装,辞过武帝,别了娇妻,亲赴海上寻师。武帝究竟聪明,密遣内侍扮做平民,一路随去。但见大到了泰山,惟辟地为席,拜祷一番,并没有仙师,出与相语。及祷毕后,无他异举,但在海岸边游玩数日,遂折回长安。无非记着家中的女仙。内侍见他这般捣鬼,既好笑,又好恨,一入都门,不待栾大进谒,先向武帝报知。武帝当然动怒,俟大入报,作色诘责。大还要捏造师言,被武帝唤出内侍,当面对质,不由栾大不服,遂将大拘系狱中,按律坐诬罔罪,腰斩市曹。只难为了卫长公主。
  看官试想,这武帝已经觉悟,连诛文成五利,应该将方士尽行驱逐,为何又听信这公孙卿呢?原来武帝不信文成五利,并非不信神仙,他以为文成五利两人,法术未高,所以神仙难致,若果得一有道的术士,当必有效,因此公孙卿进见以后,无非叫他再去一试。所有一切待遇,非但不及五利,并且不及文成。亲女儿不肯无故割舍了!卿受职较卑,不使人忌,再加手段圆猾,反好从此安身。还有封禅一语,乃是公孙卿独自提议,最合武帝意旨。当时司马相如已经病殁,他有遗书上奏,称颂功德,劝武帝东封泰山,武帝已为所动,再经公孙卿一说,便决议举行。只有封禅仪制,自秦后未曾照办,无从援据。就是司马相如家中,亦曾差人查问,他妻卓文君,谓遗书以外无他语。此妇尚未死么?武帝不得已责成博士,要他酌定礼仪。博士徐偃周霸等,采取尚书周官王制遗文,拘牵古义,历久未决。还是左内史倪宽,谓封禅盛事,经史未详,不若由天子自行裁夺,垂定隆规。武帝乃亲自制仪,略与倪宽参酌可否。适卜式上言官卖盐铁,货劣价贵,不便人民,武帝不以为然,并因式不能文章,贬为太子太傅,特迁宽为御史大夫。总要揣摩求合,方可升官。
  封禅礼定,武帝又想这般盛举,必先振兵释旅,方可施行。乃于元鼎六年秋季,诏设十二部将军,调齐人马十八万,扈驾巡边。十月初旬出发,自云阳北行,径出长城,登单于合,耀武扬威,遣侍臣郭吉往告匈奴,传达谕旨,略言东南一带,已皆荡平,南越王头,悬示北阙,单于能战,可与大汉天子,自来交锋;否则便当臣服,何必亡匿漠北云云。时伊稚耳单于已死,子乌维单于嗣立,听了吉言,不禁怒起,把吉拘住不放,自己也不发兵。武帝待了数日,不见回音,乃传令回銮。道过上郡县桥山,见有黄帝遗冢,顿觉起疑道:“我闻黄帝不死,为何留有遗冢?”
  公孙卿随驾在旁,亟答说道:“黄帝登天,群臣想慕不已,因取衣冠为葬。”
  武帝喟然道:“我若上天,想群臣当亦葬我衣冠哩。”
  说着即命备礼致祭。
  祭毕还长安,遣兵回营。转眼间便是孟春,东风解冻,正好趁时东封。当下启跸东巡,行经缑氏,望祭中岳嵩山,从官齐集山下,听得山中发声,恍似三呼万岁一般。恐又是公孙卿捣鬼。便即告知,武帝也只说听见,令祠官加增太室祠,以山下三百户为奉邑,号曰崇高。崇嵩二字,古文通用。再东行至泰山,山下草木,尚未生长,武帝令从吏运石上山,直立山顶,上刻铭词数语道:事天以礼,立身以义,事父以孝,成民以仁。四海之内,莫不为郡县,四夷八蛮,咸来贡职。与天无极,人民蕃息,天禄永得。
  立石既毕,遂东巡海上,礼祀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齐地方士,争来献书,统说海中居有神仙,武帝便命多备船只,使方士一并航海,往寻蓬莱仙人。且使公孙卿持节先行,遇仙即报。卿复称夜至东莱见有大人,长约数丈,近视即杳,但留巨迹。武帝听说,自至东莱亲视,足迹尚依稀可认,惟状类鲁蹄,未免动疑。偏从臣也来启奏,谓路中遇一老翁,手中牵犬,说是欲见巨公,言毕不见。都是瞎说。武帝方信为真仙,再命随行方士,乘车四觅。自在海上守候多日,不见回音,乃回至泰山,行封禅礼。即就山下东方致祭,筑土为封,埋藏玉牒,牒中所说,无非求福求寿等语,旁人无从窥悉。又与奉车都尉霍子侯,同登山巅,秘密封土,禁人预闻。子侯名嬗,即去病子,武帝独加宠遇,故使得从行。越宿,从山北下,来禅肃然山。封禅礼成,还驻明堂。到了次日,群臣奏闻封禅各处,夜有祥光,凌晨复有白云拥护,引得武帝色动颜开。再由群臣一齐歌颂功德,武帝越加喜欢,遂下诏改称本年为元封元年,大赦天下。并忆封禅期内,连日晴和,并无风雨,当由天神护佑,或得从此接见神仙,也未可知。乃复至海上探望。但见云水苍茫,并没有神仙形影,怅立多时,心终未死,意欲亲自航海,往访蓬莱。群臣进谏不从,还是东方朔谓仙将自至,不可躁求,才将武帝劝止,不复进行。
  适霍子侯感冒风寒,竟致暴死,想是成仙去了。武帝悲悼异常,厚加赙殓,饬人送柩回京。自己再沿海至碣石,终不得一见仙人,乃折向西行,过九原,入甘泉,总计费时五阅月,周行一万八千里,用去金钱巨万,赐帛百余万匹,全亏治粟都尉桑弘羊,职兼大农,置平准官,操奇计赢,才得逐年搜括,供给武帝游资。武帝因他理财有功,赐爵左庶长,金二百斤。弘羊尝自诩为计臣能手,谓民不加赋,国用自饶。独卜式斥他不务大体,专营小利。
  会因天气亢旱,有诏求雨,式私语亲属,谓不如烹死弘羊,自可得雨,何必祈祷?那知武帝方依任弘羊,怎肯把他加诛。
  是秋有孛星出现天空,术士王朔,反指为德星,群臣依声附和,说是封禅瑞应。武帝大喜,乃至雍地,亲祀五畤,复回甘泉祀泰一神。自从方士称泰一最贵,特在甘泉设祠,号为泰畤。且定例三岁一郊,各畤中随时致祭,不在此例。元封二年,公孙卿又复上言,东莱有神人,欲见天子,武帝乃再出东巡,至缑氏县,拜卿为中大夫,使为前导,直赴东莱。偏是海山缥缈,云雾迷蒙,有甚么天神天仙?卿无从解说,又把那野兽脚迹,混充过去。武帝也不便穷诘,但托言天时屡旱,特为人民祈雨,来祷万里沙神祠。万里沙在东莱海滨,借此为名,掩饰天下耳目。还过泰山,又复望祀,再顺路至瓠子口。瓠子河决,已二十多年,武帝尝使汲黯、郑当时前往堵塞,屡堙屡决。更命汲黯弟仁,与郭昌等往修河防,积久无成。此次武帝亲临决口,先沈白马玉璧,致祭河神,随令从官一齐负薪,填塞决河。河旁本有数万人夫,随吏供役,至是见文武百官,尚且这般辛苦,怎得不格外效劳?薪柴不足,济以竹石,好在天晴已久,河水低浅,竟得凭借众力,堵住决河。又上筑一宫,名曰宣防。此举总算为民除患,但梁楚一带,受害已二十多年了。抑扬得当。
  武帝还至长安,公孙卿恐车驾徒劳,仙无从致,将来必加严谴,因复想出一法,托大将军卫青进言,谓仙人素好楼居,不如增筑高楼,徐待仙至。武帝乃令长安作蜚廉观,甘泉作通天台,台观统高三四十丈。费了许多经营,仍使公孙卿持节供张,恭候神仙,另在甘泉宫添筑前殿。殿成以后,忽在殿房中生出一草,九茎连叶,大众都称为灵芝,立即上奏。武帝亲往看验,果然不差,乃作芝房歌,颁诏大赦。既而在汶上作明堂,复出巡江汉,由南而东,增封泰山,即就明堂礼祀上帝。小子不胜殚述,但作诗申意道:谈仙说鬼尽无稽,英主如何也着迷?
  累万黄金空掷去,水长山杳日沈西。
  土木频兴,迷信不已,辽东突来警报,又起兵戈。欲知如何起衅,待至下回再叙。
  观汉武之迷信神仙,几与秦皇同出一辙。秦始皇信方士,武帝亦信方士;秦始皇行封禅,武帝亦行封禅;秦始皇好神仙,武帝亦好神仙;秦始皇兴土木,武帝亦兴土木:凡始皇之所为,武帝皆踵而效之,尤有甚焉。始皇之信徐市卢生也,不过使之奔走海上耳。武帝乃任以高爵,待若上宾,并举爱女而亦嫁之,且少翁戮而栾大复进,栾大诛而公孙卿又进,若明若昧,何其游移若此?要之皆贪心不足,妄冀长生,乃有此种种之谬举耳。夫养心莫善于寡欲,美意乃足以延年,以好货好色好战之人主,反思与天同休,宁有是理?秦皇误于前,汉武误于后,多见其不自量也。若非轮台之悔,则汉武之异于始皇者,果几何耶?
第七十四回 东征西讨绝域穷兵 先败后成贰师得马
  却说辽东塞外,有古朝鲜国,在黄海东北隅。周时封殷族箕子,为朝鲜主,传国四十一世,由燕人卫满侵入,逐去朝鲜王箕准,自立为王,建都王险城,攻略附近小邑,势力渐强,再传至孙右渠,诱致汉奸,阻遏汉使,武帝特遣廷臣涉何往责右渠,右渠不肯奉命,但遣裨酋送归涉何。何还渡浿水,入中国境,袭杀朝鲜裨酋,反奏称朝鲜不服,斩将报功。武帝不察底细,遽令何为辽东东部都尉。何喜如所望,受诏蒞任,不意朝鲜出兵报复,攻入辽东,将何击毙。警报到了长安,武帝大怒,尽发天下死囚,充当兵役,特派楼船将军杨仆,及左将军荀彘,分领士卒,往讨朝鲜。
  朝鲜王右渠,闻汉兵大举东来,连忙调发人马,堵住险要。杨仆从齐地出发,渡过渤海,入朝鲜境,前驱兵七千人,浮水轻进,径至王险城下。右渠只防辽东陆路,未防水道,蓦闻汉兵攻城,却也心惊。幸亏城中也有预备,方得乘城守御。嗣探得汉兵不多,督兵出战,两下奋斗多时,毕竟众寡不敌,汉兵败溃。杨仆走匿山中,十余日才敢出头,收集溃卒,退待荀彘。彘行至浿水,渡过西岸,正与朝鲜戎兵相值,连战数次,未得大胜。当有奏报入都,武帝闻两将无功,又遣使臣卫山,往谕右渠,晓示祸福。右渠也恐不能久持,顿首请降,令太子随同卫山,东行谢罪,并献马五千匹,及随行人众,不下万余。
  卫山见朝鲜兵盛,疑有他变,先与荀彘会叙,互商一策,转告朝鲜太子,不得带兵,太子亦恐汉兵有诈,率众驰回。卫山不便再赴朝鲜,只好入朝复命。武帝问明原委,恨山失计,立命处斩,仍遣人催促两将进攻。卫山之死,失之过谨。荀彘乃驱军急进,迭破数险,直抵王险城,围攻西北两隅。杨仆也招集后队,进至城南,荀彘部下,统是燕代健儿,骁勇善战,杨仆部下,多系齐人,闻得前军败北,锐气已衰,因此不敢再斗。那荀彘日夕督攻,杨仆只按兵不动,右渠与荀彘力战,与杨仆讲和。相持数月,城尚无恙。彘屡约杨仆夹攻,仆但含糊答应,终未动手,也想学路博德了。遂致两将生嫌。事为武帝所闻,亟使前济南太守公孙遂,前往观兵,许他便宜从事。遂至彘营,彘当然归咎杨仆,与遂商定秘谋,召仆议事。仆因有诏使到来,不得不往,一见遂面,竟被遂喝令彘军,将仆拿下,且传谕仆众,归彘节制,自己总算毕事,匆匆复命。彘既并有两军,遂将全城围住,四面猛扑。城中危急万分,朝鲜大臣路人韩阴,与尼溪相参将军王吷等,共谋降汉。偏偏右渠不从,路人韩阴王吷,开城出降。尼溪相参,且号召党羽,刺杀右渠,献首汉营。荀彘正率军进城,不意城门又闭,朝鲜将军成己,婴城拒守。彘使降人招谕守兵,如再抗违,一体屠戮,守兵相率惊惶,共杀成己,一齐出降,朝鲜乃平。捷书入奏,武帝令分朝鲜地为四郡,叫作乐浪临屯玄菟真蕃,召彘引师回朝。彘将杨仆囚入槛车,押归长安。途次非常得意,总道此番凯旋,定邀重赏,那知驰入都门,惊悉公孙遂被诛消息,才转喜为忧。没奈何入朝见驾,武帝不待详报,便责他与遂同罪,擅拘大臣,当即褫去衣冠,推出斩首。至杨仆贻误军机,亦当伏法,但念他平越有功,准得赎为庶人。平心而论,仆罪过彘,一赎一诛,岂非倒置!
  同时又有将军赵破奴,与偏将王恢等,领兵西征,往击楼兰车师。此王恢与前王恢同名异人。楼兰车师两国,同为西域部落,见七十一回。阴受匈奴招诱,拦阻西行汉使,武帝因遣两将出讨。破奴佯言进击车师,暗率轻骑七百人,掩入楼兰,得将楼兰王擒住,然后移攻车师。车师闻风骇溃,被破奴捣破虏廷,结果是两国服罪,情愿内附。破奴乃请旨定夺,武帝封破奴为浞野侯,恢为浩侯,使他暂为镇抚,威示乌孙大宛诸国。
  乌孙前曾遣使献马,随中郎将张骞入朝,见七十二回。已而来使归国,报称汉朝强大,乌孙王昆莫,方悔从前不用骞言,更闻汉兵连破楼兰车师,势将及己,乃急遣使至汉,愿遵旧约。武帝准如所请,但向来使征求聘礼。来使返报以后,当即送马千匹,作为聘仪。武帝取江都王建遗女,赐号公主,出嫁乌孙。江都王建,就是武帝兄刘非子,非殁建嗣,淫昏无道,上烝下淫,甚至迫令宫女,与犬羊处,同为笑乐,私刻皇帝玺绶,出入警跸,僭拟皇宫。当有人上书告发,由武帝派吏问罪,建惶恐自尽,家破国除,子女没入掖庭。至此乃遣令和亲,嫁与昆莫,昆莫立为右夫人。匈奴也欲招致乌孙,遣女往嫁,昆莫一并收纳,立为左夫人。惟昆莫年已老迈,怎禁得两国少妇,左右相陪?往往独居外帐,不敢入寝。江都公主,既悲远嫁,复适老夫,并与昆莫言语不通,服食皆异,不得已自治一庐,孑身居住。有时愁极无聊,免不得作歌告哀,歌云: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居常思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返故乡!
  歌末有黄鹄一语,因相传为《黄鹄歌》歌词传到长安,武帝颇为垂怜,屡通使问,赐给锦绣帷帐等类。昆莫也知精力不继,死在眼前,愿将公主让与岑陬。岑陬是昆莫孙,巴不得与公主为婚,只是公主自觉怀惭,未便下嫁,不得不上书武帝,恳求召归。武帝要想结好乌孙,共灭匈奴,竟回书劝她从俗。公主无奈,转嫁岑陬,朝为继祖母,暮作长孙妇,真是旷古异闻!虽然降尊就卑,却是以少配少,也还值得。及昆莫病死,岑陬继立,改王号为昆弥,与汉朝通问不绝。
  武帝复出巡东岳,禅高里,山名,在泰山下。祠后土,临渤海,望祀蓬莱。再遣方士入海求仙,仍无音信,乃返入长安。忽然柏梁台上,陡起火光,不知如何失慎,致兆焚如!请得一位祝融神,可谓不虚此台。武帝惊惜不已。有方士越人勇之,却说越中风俗,凡有火灾,须亟改造,比前时格外高大,方足厌禳灾殃。武帝乃立命建筑,另择未央宫西偏,造起一座绝大的宫殿,中容千门万户,东凤阙,西虎圈,北凿太液池,又有渐台蓬莱方丈瀛洲壶梁诸名目,无非是想象神仙,凭空构筑。南面有玉堂璧门神明台井干楼,再架飞阁跨城,直通未央宫,说不尽的繁华靡丽,描不完的轩敞崇闳。宫成后求迎神仙,始终不至,惟采选良家女子,收入宫中,相传掖庭簿载总数共一万八千人,有几个得蒙召幸,或拜容华,或充侍衣,总算列入妃嫱,得加俸禄。试想武帝如此好色,尚能延年益寿么?
  是时已为元封七年,依照旧例,每六年必一改元,大中大夫公孙卿联络同官壶遂,及太史令司马迁等,上言历纪废坏,宜改正朔,御史大夫倪宽,主张夏正,乃废去前秦正朔,以正月为岁首,改元封七年为太初元年,诏令公孙卿等造太初历。阴历莫如夏正,武帝此举,尚算正时。嗣是色尚黄,数用五,更定官名,协订音律,又费了许多手续,才得成章。
  会有西使回来,报称大宛国有宝马,在贰师城,不肯示人。武帝素闻宛马有名,乃特铸金为马,并加千金,使壮士车令等齎往大宛,愿易贰师城宝马。偏偏宛王不从,车令等一再商恳,终被拒绝,惹得车令怒起,诟骂宛王,且椎碎金马,携屑而还。谁知路过郁成,竟遇着番奴千人,阻住去路。车令等与他斗死,所携金币,眼见得被他夺去了。武帝闻报大怒,立拟命将出征。汉将本推卫霍,霍去病早死,已见前文,就是卫青,亦已病亡,只落得赐谥表功,青殁后予谥曰烈。子卫伉等,虽然袭爵,却非将才,乃特选一贵戚李广利,使为贰师将军。
  先是王夫人死后,后宫虽多妃妾,却无一能及王夫人。会有中山伶人李延年,入宫供奉,妙解音声,颇得武帝欢心。延年有妹,也善歌舞,又生得姿容秀媚,体态轻盈,当由平阳公主见她美丽,特为荐引。武帝立命召见,端的是天生尤物,比众不同。当下同入阳台,畅施雨露,仗着几番化育,种下胚胎,十月满足,生男名髆,后来封为昌邑王。延年因妹得官,拜为协律都尉,妹亦加封李夫人。这李夫人专宠后房,几与王夫人无二。偏她的命宫寿数,也与王夫人相同,子尚冲龄,母已病厄。武帝遍召名医,诊治无效,渐渐的容销骨瘦,将致不起。到了垂危时候,武帝殷勤探问,她偏用被蒙头,不肯见面,口中但言貌未修饰,难见至尊。武帝必欲一见,用手揭被,不料她转面向内,终不从命。及武帝退出,姊妹等入宫问候,未免说她违忤君心。她却唏嘘答说道:“妇女以色事人,色衰便即爱弛,今我病已将死,形容非旧,若为主上所见。必致惹嫌,不复追念,难道尚肯顾我兄弟姊妹么?”
  语虽不错,但把身子作为玩物,终不脱妇女思想。众人听着,方才大悟,不到数日,红颜委蜕,玉骨销香。武帝大为悲悼,葬用后礼,命在甘泉宫绘画遗容。俗语说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武帝时思李夫人,遂致梦中恍惚,见李夫人赠与蘅芜,醒后尚有遗香,历久不散,因名卧室为遗芳梦室。李夫人事迹,正好趁此带出。
  李夫人有二兄,除延年外,还有广利一人,娴习弓马,随侍宫廷。武帝不能无故加封,乃趁着大宛抗命,竟拜广利为将军,号为贰师,是教他往贰师城取马,故有是名。发属国骑兵六千,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尽归贰师将军节制,带同前往。且命浩侯王恢为向导,出玉门,经盐泽,沿途统是沙碛,无粮可因,无水可汲,所过小国,统皆固守境界,不肯给食。
  汉兵忍不住饥渴,往往倒毙,及抵郁成,部下不过数千,随带干粮,又皆食尽。不得已为冒险计,先攻郁成。郁成王杀死汉使,早恐汉兵前来报复,严兵守候,至汉兵进攻,便即出战。汉兵虽拚死力斗,究竟食少势孤,不能取胜,反折伤了一半人马。广利料难再持,只得收军,退至敦煌,奏请罢兵。武帝曾听姚定汉言,谓大宛兵弱,三千人可以荡平,因此特派广利出去,俾他容易奏功,可授封爵。谁知广利丧师退还,反请罢休,正是大失所望,不由的动起怒来,遣使遮住玉门关,传谕广利军前,如有一人敢入此关,立即斩首!
  广利奉到此谕,没奈何留驻敦煌,静待后命。
  武帝再想添兵征宛,偏来了匈奴密使,说由左大都尉所遣,愿杀儿单于,举国降汉,请汉廷发兵相应等语。武帝问明情形,当然大喜。原来匈奴主乌维单于,自遁居漠北后,用赵信计,阴备军实,阳求和亲。汉使王乌杨信,相继通番,与订和约,乌维单于语多反复,不肯听命。武帝还道两人望浅,特派路充国佩二千石印绶,前往议和,反被匈奴拘住。武帝始知匈奴多诈,命将军郭昌领兵防边。嗣复遣昌往击昆明,虽多斩获,一时不能还镇,昆明事见前文。因调浞野侯赵破奴代任。会乌维单于病死,子詹师庐继立,尚在少年,号为儿单于。单于任性好杀,国人不安,匈奴左大都尉,方遣使至汉请降。武帝得此机缘,如何不喜,即将来使遣归,命将军公孙敖带领工役,至塞外筑受降城,一面授赵破奴为浚稽将军,饬令赴浚稽山,迎接匈奴左大都尉。
  赵破奴率兵二万,到了浚稽山下,待久不至,使人探听虚实,才知匈奴左大都尉,谋泄被诛,因即引军南还。忽闻后面有呐喊声,料是胡兵追来,连忙翻身迎敌。待至胡兵行近,杀将过去,把他击走,捕得虏骑数千人,部兵亦伤亡多名。但经此一胜,总道匈奴没有后继,放心南归,距受降城只四百余里,因见天色已暮,随便安营,待且再行。营方扎定,遥见尘头大起,匈奴兵漫山遍野,骋骑前来,破奴不及移军,只好闭营守着。那匈奴兵共有八万骑,一齐趋集,围住汉营,困得水泄不通。汉营乏水,如何解渴,破奴恐军心慌乱,夤夜潜出,自去觅水。离营未及百步,竟被胡兵窥见,一声呼啸,环绕拢来。破奴只有数十个随兵,怎能与敌?一古脑儿被他捉去。全是轻率所致。大将受擒,全营皆震,胡兵乘势猛攻,汉营大乱,一半战死,一半降番。儿单于喜出望外,再进兵攻受降城,还亏公孙敖闻风预备,乘城固守,不为所乘。胡兵攻打不下,方才罢去。
  公孙敖拜本上闻,武帝易喜为忧,不得不集众会议。群臣多请罢宛兵,专力攻胡,武帝以宛为小国,尚不能下,如何能征服匈奴?并且西域诸国,亦将轻汉,乃决计向宛添兵,大赦罪犯,尽发各地恶少年,悉数当兵,佐以沿边马队,共得骑卒六万,步卒七万,备足饷械,接济贰师将军李广利,又发天下七科谪戍,使他运粮。七科:谓吏有罪一,亡命二,赘婿三,贾人四,原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祖父母有市籍七。并派出都尉两员,一号执马,一号驱马,待至攻破大宛,便好牵马归来。注重在马,何贵畜贱人如此!李广利既得大兵,当然再往,沿途各小国,见汉兵此次重来,比前为威,倒也不免惊慌,乃皆出食饷军。
  惟有轮台一城,独闭门拒绝,广利挥兵屠城,乘势长驱,驰入宛境。宛王毋寡,遣将搦战,与汉兵前队相遇,前队兵共三万人,奋力击射,大破宛兵,宛将败回城中。广利经过郁成城,本拟一击泄恨,因恐宛人日久备厚,不如直攻宛都,乃绕出郁成,进薄宛都贵山城。城内无井,全仗城外流水,经汉兵四面围住,断绝水道,守兵当然危急。毋寡也觉惊惶,急遣人向康居国乞援。广利连日督攻,差不多有四旬余,方将外城攻破,擒住宛勇将煎靡。宛人失去外城,越觉焦急,康居兵又未见到来,于是诸贵官相与私谋道:“我王藏匿良马,戕杀汉使,因致汉将广利,大举来攻,目下外援不至,亡在旦夕,不如杀王献马,与汉讲和。万一汉将不从,我等方背城一战,死亦未迟。”
  大众并皆赞成,遂攻杀宛王毋寡,枭取首级,使人持至汉营,面见广利道:“宛人未敢轻汉,咎在宛王一人,今已奉献王首,请将军勿再攻城。宛人当尽出良马,任令择取,且愿供给军粮。如将军不肯允许,宛人将尽杀良马,与决死战。且康居援兵,计日可至,里应外合,胜负难料,请将军熟权利害,何去何从!”
  广利想了又想,不若许和为善,商诸部将,部将亦无不主和,乃依了宛使,与订和约。宛使返入城中,始将马匹一齐献出,令汉兵自行择取,且赍送粮食至军。广利令两都尉物色良马,得数十匹,中等以下,三千余匹,又遣使入城,觇察情形。宛贵人昧察,接待尽礼,由使人还报广利。广利乃与宛人申约,立昧察为宛王,然后退师。
  是时康居闻汉兵势盛,不敢过援。郁成王却是倔强,非但不肯服汉,反截杀汉校尉王申生,及故鸿胪壶充国。广利正想还击郁成,得了此报,愤不可遏,便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引兵往攻,破入城中。郁成王乘乱逃出,奔投康居。桀追入康居境内,移檄索郁成王,康居闻汉已破宛,不敢违命,因将郁成王缚送军前。桀令四骑士押往李广利营,途次恐被走失,互相熟商。还是上邽骑士赵弟,打定主意,竟拔剑出鞘,砍落郁成王首级,持报李广利。广利乃班师东归。这番出师,虽士卒不免阵亡,究竟未及一半。无如将吏贪取财物,虐待部下,遂致死亡甚众,首殣相望,及入玉门关,众不满二万人,马不过千余匹。武帝不遑责备,但见良马到手,便已如愿,遂封李广利为海西侯,食邑八千户。赵弟亦得封为新畤侯。上官桀等均有封赏,不劳细表。
  惟武帝因宛马雄壮,比乌孙马为良,乃改称乌孙马为西极马,独名宛马为天马,并作天马歌云:天马徕,从西极,涉流沙,九夷服。天马徕,出泉水,虎脊两,化若鬼。天马徕,历无草,径千里,循东道。天马徕,执徐时,将摇举,谁与期?天马徕,开远门,竦予身,逝昆仑。天马徕,龙之媒,游阊阖,观玉台。
  总计李广利出征大宛,先后劳兵十余万,历时共阅四年,结果只得了数十匹良马。小子演述至此,随笔写入一诗道:十万兵残天马来,玉门关外贰师回;冤魂载道愁云结,天子禽荒剧可哀。
  大宛既平,西域诸国,未免震慑,多半遣子入传,武帝欲乘此军威,再伐匈奴。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本回专叙征伐,与上回情迹不同,而其希冀之心,则实出一辙。好神仙,不得不劳征伐,彼之希冀长生者,无非为安享奢华计耳。设非拓大一统之宏规,为天下雄主,则虽得长生,亦何足喜!故不同者其迹,而相同者其心也。朝鲜之灭,荀彘功多罪少,而独诛之;虑其专擅之为患,故用法独苛。乌孙之和,建女上书求归,而独阻之,欲其祖孙之世事,故渎伦不恤。至若征宛一役,则更为求马起衅,阅时四载,丧师糜饷不胜计,乃毫不之惜,反以良马来归,诩诩作歌。其心术尤可概见矣!语曰:止戈为武,武帝之得諡为武,其取义果安在乎?
第七十五回 入虏庭苏武抗节 出朔漠李陵败降
  却说武帝既征服大宛,复思北讨匈奴,特颁诏天下,备述高祖受困平城,冒顿嫚书吕后,种种国耻,应该洗雪,且举齐襄灭纪故事,作为引证。齐襄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见《公羊传》说得淋漓迫切,情见乎词。时已为太初四年冬季,天气严寒,不便用兵,但令将吏等整缮军备,待春出师。转眼间已将腊尽,连日无雨,河干水涸,武帝一再祈雨。且因《诗经》中有《云汉》一篇,系美周宣王勤政弭灾,借古证今,不妨取譬,乃特于次年岁首,改号天汉元年。
  春光易老,日暖草肥,武帝正要命将出征,忽报路充国自匈奴归来,诣阙求见。当下召入充国,问明情形。充国行过了礼,方将匈奴事实,约略上陈。充国为匈奴所拘,事见前回。原来匈奴儿单于在位三年,便即病死,有子尚幼,不能嗣位,国人立他季父右贤王呴犁湖为单于。才及一年,呴犁湖又死,弟且鞮侯继立。恐汉朝发兵进攻,乃自说道:“我乃儿子,怎敢敌汉?汉天子是我丈人行呢。”
  说着,即将汉使路充国等一律释回,并遣使人护送归国,奉书求和。武帝闻得充国报告,再将匈奴使人,召他入朝。取得来书,展览一周,却也卑辞有礼,不禁欣然。言甘心苦,奈何不思?乃与丞相等商议和番,释怨修好。
  丞相石庆,已经寿终,可谓幸免。由将军葛绎侯公孙贺继任。贺本卫皇后姊夫,累次出征,不愿入相,只因为武帝所迫,勉强接印。每遇朝议,不敢多言,但听武帝裁决,唯命是从。前时匈奴拘留汉使,汉亦将匈奴使臣,往往拘留。至此中外言和,应该一律释放,乃由武帝裁决,将匈奴使人释出,特派中郎将苏武,持节送归,并令武赍去金帛,厚赠且鞮侯单于。
  武字子卿,为故平陵侯苏建次子,建从卫青伐匈奴,失去赵信,坐罪当斩,赎为庶人。
  嗣复起为代郡太守,病殁任所。武与兄弟并入朝为郎,此次受命出使,也知吉凶难卜,特与母妻亲友诀别,带同副中郎将张胜,属吏常惠,及兵役百余人,出都北去,径抵匈奴。既见且鞮侯单于,传达上意,出赠金帛,且鞮侯单于并非真欲和汉,不过借此缓兵,徐作后图。
  他见汉朝中计,且有金帛相赠,不由的倨傲起来,待遇苏武,礼貌不周。武未便指斥,既将使命交卸,即退出虏庭,留待遣归。偏生出意外枝节,致被牵羁,累得九死一生,险些儿陷没穷荒。
  当武未曾出使时,曾有长水胡人子卫律,与协律都尉李延年友善。延年荐诸武帝,武帝使律通问匈奴,会延年犯奸坐罪,家属被囚,卫律在匈奴闻报,恐遭株累,竟至背汉降胡。
  又是一个中行说。匈奴正因中行说病死,苦乏相当人士,一得卫律,格外宠任,立封他为丁灵王。律有从人虞常,虽然随律降胡,心中甚是不愿。适有浑邪王姊子缑王,前从浑邪王归汉,浑邪王事见前文。嗣与赵破奴同没胡中,意与虞常相同,两人联为知己,谋杀卫律,将劫单于母阏氏,一同归汉。凑巧来了副中郎将张胜,曾为虞常所熟识,常私下问候,密与胜谋,请胜伏弩射死卫律。胜志在邀功,不向苏武告知,竟自允许,彼此约定,伺隙即发,适且鞮侯单于出猎,缑王虞常,以为有机可乘,招集党羽七十余人,即欲发难。偏有一人甘心卖友,竟去报知单于子弟,单于子弟,立即兴师兜捕,缑王战死,虞常受擒。且鞮侯单于,闻变驰归,令卫律严讯此案。张胜始恐受祸,详告苏武,武愕然道:“事已至此,怎能免累?我若对簿虏庭,岂非辱国?不如早图自尽罢!”
  说着,即拔出佩剑,遽欲自刎。亏得张胜常惠,把剑夺住,才得无恙。第一次死中遇生。武只望虞常供词,不及张胜,那知虞常一再遭讯,熬刑不起,竟将张胜供出。卫律便将供词,录示单于,单于召集贵臣,议杀汉使。
  左伊秩訾匈奴官名。劝阻道:“彼若谋害单于,亦不过罪及死刑,今尚不至此,何若赦他一死,迫令投降。”
  单于乃使卫律召武入庭,当面受辞。武语常惠道:“屈节辱命,就使得生,有何面目复归汉朝?”
  一面说,一面已将剑拔出,向颈欲挥。卫律慌忙抢救,抱住武手,颈上已着剑锋,流血满身,急得卫律紧抱不放,饬左右飞召医生。及医生趋至,武已晕去,医生却有妙术,令律释武置地,掘土为坎,下贮煴火,无焰之火。上覆武体,引足蹈背,使得出血,待至恶血出尽,然后用药敷治,果然武苏醒转来,复有气息。第二次死中遇生。卫律使常惠好生看视,且嘱医生勤加诊治,自去返报且鞮侯单于。单于却也感动,朝夕遣人问候,但将张胜收系狱中。
  及武已痊愈,卫律奉单于命,邀武入座,便从狱中,提出虞常张胜,宣告虞常死罪,把他斩首,复向张胜说道:“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罪亦当死,如若肯降,尚可宥免!”
  说至此,即举剑欲砍张胜。胜贪生怕死,连忙自称愿降。律冷笑数声,回顾苏武道:“副使有罪,君应连坐。”
  武正色答道:“本未同谋,又非亲属,何故连坐?”
  律又举剑拟武,武仍不动容,夷然自若。律反把剑缩住,和颜与语道:“苏君听着!律归降匈奴,受爵为王,拥众数万,马畜满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也与律相似,何必执拗成性,枉死绝域哩!”
  武摇首不答,律复朗声道:“君肯因我归降,当与君为兄弟;若不听我言,恐不能再见我面了!”
  武听了此语,不禁动怒,起座指律道:“卫律!汝为人臣子,不顾恩义,叛主背亲,甘降夷狄,我亦何屑见汝?且单于使汝决狱,汝不能平心持正,反欲借此挑衅,坐观成败,汝试想来!南越杀汉使,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立时诛灭,独匈奴尚未至此。汝明知我不肯降胡,多方胁迫,我死便罢,恐匈奴从此惹祸,汝难道尚得幸存么?”
  义正词严。这一席话,骂得卫律哑口无言,又不好径杀苏武,只好往报单于。这也好算苏武第三次重生了。
  单于大为嘉叹,愈欲降武,竟将武幽置大窖中,不给饮食。天适雨雪,武啮雪嚼旃,数日不死。第四次死中遇生。单于疑为神助,乃徒武置北海上,使他牧羝。羝系牡羊,向不产乳,单于却说是羝羊乳子,方许释归。又将常惠等分置他处,使不相见。可怜武寂处穷荒,只有羝羊作伴,掘野鼠,觅草实,作为食物,生死置诸度外,但把汉节持着,与同卧起,一年复一年,几不知有人间世了。这是生死交关的第五次。
  武帝自遣发苏武后,多日不见复报,料知匈奴必有变卦。及探闻消息,遂命贰师将军李广利,领兵三万,往击匈奴。广利出至酒泉,与匈奴右贤王相遇,两下交战,广利获胜,斩首万余级,便即回军。右贤王不甘败衄,自去招集大队,来追广利。广利行至半途,即被胡骑追及,四面围住。汉兵冲突不出,更且粮草将尽,又饥又急,惶恐异常。还是假司马赵充国,发愤为雄,独率壮士百余人,披甲操戈,首先突围,好容易杀开血路,冲出圈外,广利趁势麾兵,随后杀出,方得驰归。这场恶战,汉兵十死六七,充国身受二十余创,幸得不死。广利回都奏报,有诏召见充国,由武帝验视伤痕,尚是血迹未干,禁不住感叹多时,当即拜为中郎。充国系陇西上邽人,表字翁孙,读书好武,少具大志。这番是发轫初基,下文再有表见。也是特笔。
  武帝因北伐无功。再遣因杅将军公孙敖出西河,因杅是匈奴地名。与强弩都尉路博德,约会涿邪山,两军东西游弋,亦无所得。侍中李陵,系李广孙,为李当户遗腹子,少年有力,爱人下士,颇得重名。武帝说他绰有祖风,授骑都尉,使率楚兵五千人,习射酒泉张掖,备御匈奴。至李广利出兵酒泉,诏令陵监督辎重,随军北进。陵乘便入朝,叩头自请道:“臣部下皆荆楚兵,力能扼虎,射必命中,情愿自当一队,分击匈奴。”
  武帝作色道:“汝不愿属贰师么?我发卒已多,无骑给汝。”
  陵奋然道:“臣愿用少击众,无需骑兵,但得步卒五千人,便可直入虏庭!”
  太藐视匈奴。武帝乃许陵自募壮士,定期出发,且命路博德半路接应。博德资望,本出陵上,不愿为陵后距,因奏称现当秋令,匈奴马肥,未可轻战,不如使陵缓进,待至明春,出兵未迟。武帝览奏。还疑陵自悔前言,阴教博德代为劝阻,乃将原奏搁起,不肯依议。适赵破奴从匈奴逃归,报称胡人入侵西河,武帝遂令博德往守西河要道,另遣陵赴东浚稽山,侦察寇踪。时逢九月,塞外草衰,李陵率同步卒五千人,出遮虏障,障即戍堡等类。直至东浚稽山,扎驻龙勒水上。途中未遇一敌,不过将山川形势,展览一周,绘图加说,使骑士陈步乐,驰驿奏闻。步乐见了武帝,将图呈上,且言陵能得志。武帝颇喜得人,并拜步乐为郎,不料过了旬余,竟有警耗传来,谓陵已败没胡中。
  原来陵遣归步乐,亦拟还军,偏匈奴发兵三万,前来攻陵。陵急据险立营,先率弓箭手射住敌阵,千弩齐发,匈奴前驱,多半倒毙。陵驱兵杀出,击退虏众,斩首数千级,方收兵南还。不意匈奴主且鞮侯单于,复召集左右贤王,征兵八万骑追陵。陵且战且走,大小至数百回合,斫死虏众三千名。匈奴自恃兵众,相随不舍,陵引兵至大泽中,地多葭苇,被匈奴兵从后纵火,四蹙陵兵。陵索性教兵士先烧葭苇,免得延燃,慢慢儿拔出大泽,南走山下。
  且鞮侯单于,亲自赶来,立马山上,遣子攻陵。陵拚死再战,步斗林木间,又杀敌数千人,且发连臂弓射单于。单于惊走,顾语左右道:“这是汉朝精兵,连战不疲,日夕引我南下,莫非另有埋伏不成?”
  左右谓我兵数万,追击汉兵数千,若不能复灭,益令汉人轻视。况前途尚多山谷,待见有平原,仍不能胜,方可回兵。单于乃复领兵追赶。陵再接再厉,杀伤相当,适有军侯管敢,被校尉笞责,竟去投降匈奴,报称汉兵并无后援,矢亦将尽,只有李将军麾下,及校尉韩延年部曲八百人,临阵无前,旗分黄白二色,若用精骑驰射,必破无疑。
  汉奸可恨,杀有余辜。单于本思退还,听了敢言,乃选得锐骑数千,各持弓矢,绕出汉兵前面,遮道击射。并齐声大呼道:“李陵韩延年速降!”
  陵正入谷中,胡骑满布山上,四面注射,箭如雨下。陵与延年驱军急走,见后面胡骑力追,只好发箭还射,且射且行。将到鞮汗山,五十万箭射尽,敌尚未退。陵不禁太息道:“败了!死了!”
  乃检点士卒,尚有三千余人,惟手中各剩空弓,如何拒敌?随军尚有许多车辆,索性砍破车轮,截取车轴,充作兵器。此外惟有短刀,并皆执着,奔入鞮汗山谷。胡骑又复追到,上山掷石,堵住前面谷口。
  天色已晚,汉兵多被击死,不能前进,只好在谷中暂驻。陵穿着便衣,孑身出望,不令左右随行,慨然语道:“大丈夫当单身往取单于!”
  话虽如此,但一出营外,便见前后上下,统是敌帐,自知无从杀出,返身长叹道:“此番真要败死了!”
  实是自来寻祸。旁有将吏进言道:“将军用少击众,威震匈奴,目下天命不遂,何妨暂寻生路,将来总可望归。试想浞野侯为虏所得,近日逃归,天子仍然宽待,何况将军?”
  陵摇手道:“君且勿言,我若不死,如何得为壮士呢!”
  意原不错。乃命尽斩旌旗,及所有珍宝,掘埋地中。复召集军吏道:“我军若各得数十箭,尚可脱围,今手无兵器,如何再战?一到天明,恐皆被缚了!现惟各自逃生,或得归见天子,详报军情。”
  说着,令每人各带干粮二升,冰一片,借御饥渴,各走各路,期至遮虜障相会。军吏等奉令散去,待到夜半,陵命击鼓拔营,鼓忽不鸣。陵上马当先,韩延年在后随着,冒死杀出谷口,部兵多散。行及里许,复被胡骑追及,环绕数匝。
  延年血战而亡,陵顾部下只十余人,不由的向南泣说道:“无面目见陛下了!”
  说罢,竟下马投降匈奴。错了,错了!如何对得住韩延年?部兵大半复没,只剩四百余人,入塞报知边吏。
  边吏飞章奏闻,惟尚未知李陵下落。武帝总道李陵战死,召到陵母及妻,使相士审视面色,却无丧容。待至李陵生降的消息,传报到来,武帝大怒,责问陈步乐。步乐惶恐自杀,陵母妻被逮下狱。群臣多罪陵不死,独太史令司马迁,乘着武帝召问时候,为陵辩护,极言陵孝亲爱士,有国士风,今引兵不满五千,抵当强胡数万,矢尽援绝,身陷胡中,臣料陵非真负恩,尚欲得当报汉,请陛下曲加宽宥等语。武帝听了,不禁变色,竟命卫士拿下司马迁,拘系狱中。可巧廷尉杜周,专务迎合,窥知武帝意思,是为李广利前次出师,李陵不肯赞助,乃至无功;此次李陵降虏,司马迁袒护李陵,明明是毁谤广利,因此拘迁下狱。看来不便从轻,遂将迁拟定诬罔罪名,应处宫刑。迁为龙门人氏,系太史令司马谈子,家贫不能赎罪,平白地受诬遭刑,后来著成《史记》一书,传为良史。或说他暗中寓谤,竟当作秽史看待。后人自有公评,无庸小子辨明。
  武帝再发天下七科谪戍,及四方壮士,分道北征。贰师将军李广利,带领马兵六万,步兵七万,出发朔方,作为正路。强弩都尉路博德,率万余人为后应。游击将军韩说,领步兵三万人出五原,因杅将军公孙敖,领马兵万人,步兵三万人出雁门。各将奉命辞行,武帝独嘱公孙敖道:“李陵败没,或说他有志回来,亦未可知。汝能相机深入,迎陵还朝,便算不虚此行了!”
  敖遵命去迄,三路兵陆续出塞,即有匈奴侦骑,飞报且鞮侯单于。单于尽把老弱辎重,徙往余吾水北,自引精骑十万,屯驻水南。待至李广利兵到,交战数次,互有杀伤。广利毫无便宜,且恐师老粮竭,便即班师。匈奴兵却随后追来,适值路博德引兵趋至,接应广利,胡兵方才退回。广利不愿再进,与博德一同南归。游击将军韩说,到了塞外,不见胡人,也即折回。因杅将军公孙敖,出遇匈奴左贤王,与战不利,慌忙引还。自思无可报命,不如捏造谎言,复奏武帝。但言捕得胡虏,供称李陵见宠匈奴,教他备兵御汉,所以臣不敢深入,只好还军。你要逞刁,看你将来如何保全?武帝本追忆李陵,悔不该轻遣出塞,此次听了敖言,信为真情,立将陵母及妻,饬令骈诛。陵虽不能无罪,但陵母及妻,实是公孙敖一人断送。
  既而且鞮侯单于病死,子狐鹿姑继立,遣使至汉廷报丧。汉亦派人往吊,李陵已闻知家属被戮,免不得诘问汉使。汉使即将公孙敖所言,备述一遍,陵作色道:“这是李绪所为,与我何干。”
  言下恨恨不已。李绪曾为汉塞外都尉,为虏所逼,弃汉出降,匈奴待遇颇厚,位居陵上。陵恨绪教胡备兵,累及老母娇妻,便乘绪无备,把他刺死。单于母大阏氏,因陵擅杀李绪,即欲诛陵,还是单于爱陵骁勇,嘱令避匿北方。俄而大阏氏死,陵得由单于召还,妻以亲女,立为右校王,与卫律壹心事胡。律居内,陵居外,好似匈奴的夹辅功臣了。
  小子有诗叹道:孤军转战奋余威,矢尽援穷竟被围;可惜临危偏不死,亡家叛国怎辞讥?
  武帝不能征服匈奴,那山东人民,却为了暴敛横征,严刑苛法,遂铤而走险,啸聚成群,做起盗贼来了。欲知武帝如何处置,待至下回表明。
  武帝在位数十年,穷兵黩武,连年不息,东西南三面,俱得敉平,独匈奴恃强不服,累讨无功。武帝志在平胡,故为且鞮侯单于所欺,一喜而即使苏武之修好,一怒而即使李陵之出军。试思夷人多诈,反复无常,岂肯无端言和?苏武去使,已为多事,若李陵部下,只五千人,身饵虎口,横挑强胡,彼即不自量力,冒险轻进,武帝年已垂老,更事已多,安得遽遣出塞,不使他将接应,而听令孤军陷没耶?苏武不死,适见其忠;李陵不死,适成为叛。
  要之,皆武帝轻使之咎也。武有节行,乃使之困辱穷荒;陵亦将才,乃使之沈沦朔漠。两人之心术不同,读史者应并为汉廷惜矣。
第七十六回 巫盅狱丞相灭门 泉鸠里储君毙命
  却说汉廷连岁用兵,赋役烦重,再加历届刑官,多是著名酷吏,但务苛虐,不恤人民。
  元封天汉年间,复用南阳人杜周为廷尉,杜周专效张汤,逢迎上意,舞文弄法,任意株连,遂致民怨沸腾,盗贼蜂起,山东一带,劫掠时闻。地方官吏,不得不据实奏闻,武帝乃使光禄大夫范昆等,著绣衣,佩虎符,号为直指使者,出巡山东,发兵缉捕。所有二千石以下,得令专诛。范昆等依势作威,沿途滥杀,虽擒斩几个真正盗魁,但余党逃伏山泽,依险抗拒。官兵转无法可施,好几年不得荡平。武帝特创出一种苛律,凡盗起不发觉,或已发觉不能尽诛,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俱坐死罪。此法叫作沈命法,沈命即没命的意义。同时直指使者暴胜之,辄归咎二千石等捕诛不力,往往援照沈命法,好杀示威。行至渤海,郡人隽不疑,素有贤名,独往见胜之道:“仆闻暴公于大名,已有多年,今得承颜接辞,万分欣幸。凡为吏太刚必折,太柔必废,若能宽以济猛,方得立功扬名,永终天禄。愿公勿徒事尚威!”
  胜之见他容貌端庄,词旨严正,不禁肃然起敬,愿安承教。嗣是易猛为宽,及事毕还朝,表荐不疑为青州刺史。暴君不暴,亏有诤友,惟不疑亦从此著名了。又有绣衣御史王贺,亦偕出捕盗,多所纵舍,尝语人道:“我闻活千人,子孙有封,我活人不下万余,后世当从此兴盛呢!”
  为王氏荣宠张本。是时三辅,注见前文。亦有盗贼。绣衣直指使者江充,系是赵王彭祖门客,他尝得罪赵太子丹,逃入长安,讦丹与姊妹相奸,淫乱不法。丹坐是被逮,后虽遇赦,终不得嗣为赵王。武帝因他容貌壮伟,拜为直指使者,督察贵戚近臣。江充得任情举劾,迫令充戍北方。贵戚入阙哀求,情愿输钱赎罪,武帝准如所请,却得了赎罪钱数千万缗。却是一桩好生意。武帝以充为忠直,常使随侍。会充从驾至甘泉宫,遇见太子家人,坐着车马,行驰道中,当即上前喝住,把他车马扣留。太子据得知此信,慌忙遣人说情,叫充不可上奏。偏充置诸不理,竟去报告武帝。武帝喜说道:“人臣应该如此!”
  遂迁充为水衡都尉。
  天汉五年,改元太始,取与民更始的意思。太始五年,又改元征和,取征讨有功,天下和平的意思。这数年间,武帝又东巡数次,终不见有仙人,惟连年旱灾,损伤禾稼。至征和元年冬日,武帝闲居建章宫,恍惚见一男子,带剑进来,忙喝令左右拿下。左右环集捕拿,并无踪迹,都觉诧异得很。偏武帝说是明明看见,怒责门吏失察,诛死数人。实是老眼昏花。又发三辅骑士,大搜上林,穷索不获。再把都门关住,挨户稽查,闹得全城不安,直至十有一日,始终拿不住真犯,只好罢休。何与秦始皇时情事逼肖?武帝暗想如此搜索,尚无形影,莫非妖魔鬼怪不成,积疑生嫌,遂闯出一场巫盅重案,祸及深宫。
  自从武帝信用方士,辗转引进,无论男女巫觋,但有门路可钻,便得出入宫廷。就是故家贵戚,亦多有巫觋往来,所以长安城中,几变做了鬼魅世界。丞相公孙贺夫人,系卫皇后胞姊,见前。有子敬声,得官太仆,自恃为皇后姨甥,骄淫无度。公孙贺初登相位,却也战战兢兢,只恐犯法,及过了三五年,诸事顺手,渐渐放胆,凡敬声所为,亦无心过问。敬声竟擅用北军钱千九百万,为人所讦,捕系狱中。贺未免溺爱,还想替子设法,救出囹圄。适有阳陵侠客朱安世,混迹都中,犯案未获。贺上书武帝,愿缉捕安世为子赎罪,武帝却也应允,贺乃严饬吏役,四出查捕,吏役等皆认识安世。不过因安世疏财好友,暗中用情,任令漏网。此次奉了相命,无法解免,只好将他拿到,但与安世说及详情,免致见怪,安世笑语道:“丞相要想害我,恐自己也要灭门了!”
  遂从狱中上书,告发丞相贺子敬声,与阳石公主私通,且使巫祷祭祠中,咒诅宫廷,又在甘泉宫驰道旁,瘗埋木偶等事。武帝览书大怒,立命拿下公孙贺。一并讯办,并把阳石公主连坐在内。廷尉杜周,本来辣手,乐得罗织深文,牵藤攀葛。阳石公主系武帝亲女,与诸邑公主为姊妹行,诸邑公主是卫皇后所生,又与卫伉为中表亲,伉本承袭父爵,后来坐罪夺封,伉为卫青长子,见七十四回。免不得有些怨言,杜周悉数罗入,并皆论死。贺父子皆毙狱中,卫伉被杀,甚至两公主亦不得再生,奉诏自尽。倒不如不生帝皇家。
  武帝毫不叹惜,反以为办理得宜,所有丞相遗缺,命涿郡太守刘屈牦继任。屈牦系中山王胜子。胜为武帝兄弟,嗜酒好色,相传有妾百余,子亦有百二十人。此时胜已病逝,予谥曰靖。长子昌嗣承父位,屈牦乃是庶男,由太守入秉枢机。武帝恐相权过重,拟仿照高祖遗制,分设左右两相。右相一时乏人,先命屈牦为左丞相,加封澎侯。
  惟武帝在位日久,寿将七十,每恐不得延年,时常引进方士,访问吐纳引导诸法,又在宫中铸一铜像,高二十丈,用掌托盘,承接朝露,名为仙人掌,得露以后,掺和玉屑,取作饮料,谓可长生,虽是一半谎言,却也未始无益。但武帝生性好色,到老不改。陈后后有卫后,卫后色衰,便宠王李二夫人。王李二夫人病逝,又有尹邢两美姬,争宠后宫。尹为婕妤,邢号娥,女官名,貌美之称。两人素不会面。尹婕妤请诸武帝,愿与邢娥相见,一较优劣。武帝令她宫女,扮作娥,入见尹婕妤,尹婕妤一眼瞧破,便知是别人顶替。及邢娥奉召真至,服饰不过寻常,姿容很是秀媚,惹得尹婕妤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惟有俯首泣下。邢娥微笑自去。武帝窥透芳心,知尹婕妤自惭未逮,乃有此态。当下曲意温存,才算止住尹婕妤的珠泪。但从此尹邢两人,不愿再见,后人称为尹邢避面,便是为此。
  夹入此事,也是一段汉宫艳史。
  此外还有一个钩弋夫人,系河间赵氏女。相传由武帝北巡过河,见有青紫气,询诸术士,谓此间必有奇女子,武帝便遣人查访,果有一个赵家少女,艳丽绝伦,但两手向生怪病,拳曲不开,当由使人报知武帝。武帝亲往看验,果如所言,遂命从人解擘两拳,无一得释。及武帝自与披展,随手伸开,见掌中握着玉钩,很为惊异。于是载入后车,将她带回。
  既入宫中,便即召幸,老夫得着少妇,如何不喜?当即特辟一室,使她居住,号为钩弋宫。
  也是金屋藏娇的意思。称赵女为钩弋夫人,亦名拳夫人。过了年余,钩弋夫人有娠,阅十四月始生一男,取名弗陵,进钩弋夫人为婕妤。武帝向闻尧母庆都,怀孕十四月生尧,钓弋子也是如此,因称钩弋宫门为尧母门。或谓钩弋夫人,通黄帝素女诸术,能使武帝返老还童,仍得每夕御女,这是野史妄谈,断不可信。武帝质本强壮,所以晚得少艾,尚能老蚌生珠。
  不过旦旦伐性,总有穷期,到了征和改元,武帝病已上身,耳目不灵,精神俱敝。前次见有男子入宫,全是昏眊所致;至公孙贺父子得罪,连及二女,更觉得心神不宁。一日在宫中昼寝,梦见无数木人,持杖进击,顿吓出一身冷汗,突然惊醒;醒后尚心惊肉跳,魂不守舍,因此忽忽善忘。
  适江充入内问安,武帝与谈梦状,充却一口咬定,说是巫盅为祟。全是好事。武帝即令充随时查办,充遂借端诬诈,引用几个胡巫,专至官民住处,掘地捕盅,一得木偶,便不论贵贱,一律捕到,勒令供招。官民全未接洽,何从供起?偏充令左右烧红铁钳,烙及手足身体。毒刑逼迫,何求不得?其实地中掘出的木偶,全是充暗教胡巫,预为埋就,徒令一班无辜官民,横遭陷害,先后受戮,至数万人。毒过蛇蝎。太子据年已长成,性颇忠厚,平时遇有大狱,往往代为平反,颇得众心。武帝初甚锺爱,嗣见他材具平庸,不能无嫌,更兼卫后宠衰,越将她母子冷淡下去。还是卫后素性谨慎,屡戒太子禀承上意,因得不废。至江充用事,弹劾太子家人,卖直干宠,太子不免介意。见前文。嗣闻巫盅案牵连多人,更有后言。
  充恐武帝晏驾,太子嗣位,自己不免受诛,乃拟先除太子,免贻后患。
  黄门郎苏文,与充往来密切,同构太子。太子尝进谒母后,移日乃出,苏文即向武帝进谗道:“太子终日在宫,想是与宫人嬉戏哩!”
  武帝不答,特拨给东宫妇女二百人。太子心知有异,仔细探察,才知为苏文所谗,更加敛抑。文又与小黄门常融王弼等,阴伺太子过失,砌词朦报。卫后切齿痛恨,屡嘱太子,上白冤诬,请诛谗贼。太子恐武帝烦扰,不欲渎陈,且言自能无过,何畏人言。已而武帝有疾,使常融往召太子,融当即返报,谓太子颇有喜容。及太子入省,面带泪痕,勉强笑语。当由武帝察出真情,始知融言多伪,遂将融推出斩首。苏文不得逞志,反断送了一个常融,不禁愤惧交并,便即告知江充。充乃请武帝至甘泉宫养疴,暗使胡巫檀何,上言宫中有盅气隐伏,若不早除,陛下病终难瘥。
  武帝正多日患病,一闻何言,当然相信,立使江充入宫究治。更派按道侯韩说,御史章戆为助,就是黄门苏文及胡巫檀何,亦得随充同行。充手持诏旨,率众入宫,随地搜掘,别处尚属有限,独皇后太子两宫中,掘出木人太多。太子处更有帛书,语多悖逆,充执为证据,趋出东宫,扬言将奏闻主上。太子并未埋藏木偶,凭空发现,且惊且惧,忙召少傅石德,向他问计。石德也恐坐罪,因即献议道:“前丞相父子与两公主卫伉等,皆坐此被诛,今江充带同胡巫,至东宫掘出木人,就使暗地陷害,殿下亦无从辨明;为今日计,不如收捕江充,穷治奸诈,再作计较!”
  太子愕然道:“充系奉遣到来,怎得擅加捕系?”
  石德道:“皇上方养病甘泉,不能理事,奸臣敢这般妄为,若非从速举发,岂不蹈秦扶苏覆辙么?”
  扶苏事见前文。太子被他一逼,也顾不得甚么好歹,便即假传诏旨,征调武士,往捕江充。
  卤莽之极。充未曾预防,竟被拿下,胡巫檀何,一并就缚,只按道侯韩说,是军伍出身,有些膂力,便与武士格斗,毕竟寡不敌众,伤重而亡。苏文章戆,乘隙逃往甘泉宫。
  太子在东宫待报,不到多时,即由武士拿到江充檀何。太子见了江充,气得眼中出火,戟指怒骂道:“赵虏,汝扰乱赵国,尚未快意,乃复欲构我父子么?”
  说着,即喝令斩充,并令将檀何驱至上林,用火烧死。虽是眼前快意,但未得实供,究难塞谤。一面使舍人无且,读若居。持节入未央宫,通报卫后,又发中厩车马,武库兵械,载运长乐宫卫士,守备宫门。何不亟赴甘泉宫自首请罪?苏文章戆,奔入甘泉宫,奏言太子造反,擅捕江充。武帝惊疑道:“太子因宫内掘发木偶,定然迁怒江充,故有是变,我当召问底细便了。”
  遂使侍臣往召太子。侍臣临行时,由苏文递示眼色,已经解意,又恐为太子所诛,竟到他处避匿多时,乃返白武帝道:“太子谋反属实,不肯前来,且欲将臣斩首,臣只得逃归。”
  武帝闻言大怒,欲令丞相刘屈牦往拘太子,可巧丞相府中的长史,前来告变。武帝问道:“丞相作何举动?”
  长史随口答道:“丞相因事关重大,秘不发兵。”
  武帝忿然道:“人言藉藉,何容秘密?丞相独不闻周公诛管蔡么?”
  当下命吏写成玺书,交与长史带回。
  丞相屈牦,方闻变出走,失落印绶,实是没用家伙。心中正在惶急,忽见长史到来,持示玺书,屈牦乃取书展视,书中有云:捕斩反者,自有赏罚!当用牛车为橹,毋接短兵,多杀伤士众!坚闭城门,毋令反者得出,至要至嘱!
  屈牦看毕,才问明长史往报情形。其实长史往报,也并非由屈牦差遣,就是对答武帝,亦属随机应命。及向屈牦说明,屈牦颇喜他干练,慰勉数语,即将玺书颁示出去。未几又有诏令传至,凡三辅近县将士,尽归丞相调遣。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当即调集人马,往捕太子。太子闻报,急不暇择,更矫诏尽赦都中囚徒,使石德及宾客张光,分领拒敌,并宣告百官,说是皇上病危,奸臣作乱,应该速讨云云。百官也毫无头绪,究不辨谁真谁假,但听得都城里面,喊杀声震动天地。太子与丞相督兵交战,杀了三日三夜,还是胜负未分。至第四日始有人传到,御驾已到建章宫,才知太子矫诏弄兵。于是胆大的出助丞相,同讨太子,就是民间亦云太子造反,不敢趋附。太子部下,死一个少一个,丞相麾下死一个反多一个,长乐西阙下,变作战场,血流成渠。枉死城中,恐容不住如许冤魂!太子渐渐不支,忙乘车至北军门外,唤出护军使者任安,给他赤节,令发兵相助。任安系前大将军卫青门客,与太子本来熟识,当面只好受节,再拜趋入,闭门不出。太子无法,再驱迫市人当兵,又战了两昼夜,兵残将尽,一败涂地。石德张光被杀,太子挈着二男,南走复盎门,门已早闭,无路可出。巧有司直田仁,瞧见太子仓皇情状,不忍加害,竟把他父子,放出城门。及屈牦追到城边,查得田仁擅放太子,便欲将仁处斩。暴胜之已为御史大夫,在屈牦侧,急与语道:“司直位等二千石,有罪应该奏明,不宜擅戮。”
  屈牦乃止,自去详报武帝。武帝怒甚,立命收系暴胜之田仁,并使人责问胜之,何故袒仁不诛。胜之惶惧自杀。前愆究难幸免,但不族诛,还由晚盖之功。武帝又遣宗正刘长,执金吾刘敢,收取卫后玺绶。卫后把玺绶交出,大哭一场,投缳毕命。陈后由巫盅被废,卫后亦由巫盅致死,不可谓非天道好还。
  卫氏家族,悉数坐罪,就是太子妃妾,无路可逃,也一并自尽。此外东宫属吏,随同太子起兵,并皆族诛。甚至任安受节,亦被查觉,拘入狱中,与田仁同日腰斩。
  武帝尚怒不可解,躁急异常,群臣不敢进谏,独壶关三老令狐茂上书道:臣闻父者犹天,母者犹地,子犹万物也。故天平地安,物乃茂盛,父慈母爱,子乃孝顺。今皇太子为汉嫡嗣,承万世之业,体祖宗之重,亲则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闾阎之隶臣耳,陛下显而用之,衔至尊之命,以迫蹙皇太子,造饰奸诈,群邪错谬,太子进则不得上见,退则困于乱臣,独冤结而无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杀充,恐惧逋逃,子盗父兵,以救难自免耳。臣窃以为无邪心。往者江充谗杀赵太子,天下莫不闻,今又构衅青宫,激怒陛下,陛下不察,即举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将,智者不敢言,辩士不敢说,臣窃痛之!愿陛下宽心慰意,少察所亲,毋患太子之非,亟罢甲兵,勿令太子久亡,致堕奸人狡计。臣不胜惓惓,谨待罪建章阙,昧死上闻!
  武帝得书,稍稍感悟,但尚未尝明赦太子。太子出走湖县,匿居泉鸠里,只有二子相随。泉鸠里人,虽然留住太子,但家况甚贫,只有督同家眷,昼夜织履,卖钱供给。太子难以为情,因想起湖县有一故友,家道殷实,不如召他到来,商决持久方法,乃即亲书一纸,使居停雇人往召。不料为此一举,竟致走漏风声,为地方官吏所闻。新安令李寿,率领干役,夤夜往捕,将太子居停家围住。太子无隙可走,便闭户自缢。好去侍奉母后了。惟二男帮助居停主人拦门拒捕,结果是同归于尽。多害死了一家。
  李寿飞章上陈,武帝还依着前诏,各有封赏。后来查得巫盅各事,均多不确,太子实为江充所迫,不得已出此下着,本意并不欲谋反,自悔前时冒失,误杀子孙!高寝郎车千秋,供奉高祖寝庙。又上书讼太子冤,略言子弄父兵,罪不过笞。皇子过误杀人,更有何罪?臣尝梦见白头翁教臣言此。真善迎合。武帝果为所动,即召见千秋。千秋身长八尺,相貌堂堂,语及太子冤情,声随泪下。武帝也为凄然道:“父子责善,人所难言。今得君陈明冤枉,想是高庙有灵,使来教我呢!”
  始终迷信鬼神。遂拜千秋为大鸿胪,并诏令灭江充家,把苏文推至横桥上面,缚于桥柱,纵火焚毙。特在湖县筑思子宫,中有归来望思台,表示哀忱。小子有诗叹道:骨肉乖离最可悲,宫成思子悔难追;当年枚马如犹在,应赋《招魂》续《楚辞》太子既死,武帝诸子,各谋代立,又惹出一场祸祟来了。
  欲知如何惹祸,请看下回便知。
  卫氏子夫,以歌女进身,排去中宫,得为继后,贵及一门,当其专宠之时,弟兄通籍,姊妹叨荣,何其盛也!公孙贺起家行伍,因妻致贵,出为将,入为相,彼果知相位之难居,何不急流勇退?况有子敬声,骄奢不法,不教之以义方,反纵之为淫佚,既罹法网,尚思赎罪,几何而不沦胥以亡也。阳石诸邑两公主,并遭连坐,皇女丧生,必及皇子。江充之谮,由来者渐,太子虑不自明,矫诏捕充,充固死有余辜,而父子相夷之祸,自此成矣。太子败而卫后死,卫后死而卫氏一门,存焉者寡。人生如泡影,富贵若幻梦,何苦为此献媚取荣耶?武帝南征北讨,欲为子孙贻谋,而反自杀其子孙,尤为可叹。思子宫成,归来台作,果何益乎?
第七十七回 悔前愆痛下轮台诏 授顾命嘱遵负扆图
  却说武帝年至七十,生有六男,除长男卫太子据外,一为齐王闳,见七十三回。一为昌邑王髆,见七十四回。一为钩弋子弗陵,见前回。还有燕王旦,及广陵王胥,系后宫李姬所生,旦胥二子,与闳同时封王,在宗庙中授册,格外郑重。事见元狩元年。闳已夭逝,燕王旦系武帝第三子,两兄俱死,依次可望嗣位,遂上书求入宿卫,窥探上意,偏武帝不许。贰师将军李广利,欲立己甥昌邑王髆为太子,屡与丞相刘屈牦商议;屈牦子娶广利女为妻,儿女私亲,当然允洽。征和三年,匈奴兵入寇五原酒泉,汉廷闻报,即由武帝下诏,遣李广利率兵七万,往御五原;重合侯马通,率四万人出酒泉;秺音妒。侯商邱成,率二万人出西河。李广利陛辞登程,由刘屈牦送至渭桥,广利私下与语道:“君侯能早请昌邑王为太子,富贵定可长享,必无后忧。”
  谁知是催他速死?屈牦许诺而别。
  广利麾兵出塞,到了夫羊句山,正与匈奴右大都尉等相遇,当即驱杀一阵,虏兵只有五千骑,战不过李广利军,当即败走,广利乘胜赶至范夫人城。城系边将妻范氏所筑,故有是名。马通军至天山,匈奴大将偃渠,引兵邀击,望见汉军强盛,不战而退,马通追赶不及,因即退还。商邱成驰入胡境,并无所见,乃收兵引归,回走数十里;忽由匈奴大将,与李陵率兵三万,从后追来,不得已翻身与战,击退胡兵,重复南行;偏胡兵且却且前,连番接仗,转战八九日,至汉军南临蒲奴水滨,力将胡兵击退,方得从容回来。两路兵已经言旋,只有李广利未归,武帝正在记念,蓦由内官郭穰,报告丞相屈牦,与贰师将军密约,将立昌邑王为帝,丞相夫人,且使女巫祈祷鬼神,诅咒主上。汉官妻女何好干预政治。武帝又勃然大怒,立拿屈牦下狱,查讯定谳,罪至大逆不道;便命将屈牦缚置厨车,腰斩东市,妻子并枭首华阳街,李广利妻子,亦连坐拘系。
  当由广利家人,飞报军前。广利惶急失色。旁有属吏胡亚夫进言道:“将军若得立大功,还可入朝自赎,赦免全家;否则匆匆归国,同去受罪,要想再来此地,恐不可复得了!”
  广利乃冒险再进,行至郅居水上,击败匈奴左贤王,杀毙匈奴左大将,还要长驱直入,誓捣虏庭。军中长史,因广利违众邀功,料他必败,私议执住广利,缚送回国。不幸为广利所闻,立将长史处斩。广利知军心不服,下令班师,还至燕然山,不料胡骑前来报复,抄出燕然山南麓,截住去路。汉军已经疲乏,禁不住与虏再战,只好扎下营寨,休息一宵,再行打仗。到了夜半,营后忽然火起,复有胡兵杀入,汉军大乱,开营急走,偏前面被胡骑掘下陷坑,夜黑难辨,多半跌了下去。李广利虽未坠下,也觉得无路可走,前有深堑,后有大火,眼见得死在目前,自思侥幸得脱,也是一死;不若投降匈奴,还可求生。未必!未必!主见已定,便即下马请降。匈奴兵把他拥去,使见狐鹿姑单于,单于闻他是汉朝大将,特别待遇。后闻汉廷诛死广利妻子,更将己女配与广利为妻,尊宠在卫律上。律阴怀妒忌,欲害死广利,一时无隙可乘。待至年余,适值单于有病,祷治无效,律即买嘱胡巫,叫他入白单于,说是广利屡次入侵,得罪社稷,应该将他祭社,方可挽回。单于尊信鬼神,遂把广利拿下,广利还疑是单于无情,怒骂单于道:“我死必灭匈奴!”
  何若早死,免致丧名。单于竟杀死广利,用尸祭祀。会连日大雪,畜产冻死,人民疫病,单于始记起广利前言,恐他作祟,特为立祠。看官试想,广利死后,不能向卫律索命,岂尚能灾祸匈奴么?是极。话休叙烦。
  且说武帝因广利降胡,屠戮李氏一门,连前将军公孙敖赵破奴等,亦皆连累族诛。公孙敖族诛,可为李陵母妻泄恨。惟自思许多逆案,都与巫盅有关,究竟这班方士,有无神术,且多年求仙,终不见效,索性再往东莱,探视一番,乃再出东巡,召集方士,访问神仙真迹,大众都说是神山在海,屡被逆风吹转船只,不能前往。武帝欲亲自航行,群臣力谏不从。正拟登舟出发,海风暴起,浪如山立,惊得武帝倒退数步,自知不便浮海,但在海滨流留十余日,启跸言归。道出钜定,行亲耕礼;还至泰山,再修封禅,祀明堂,礼毕,乃召语群臣道:“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徒使天下愁苦,追悔无及。从今以后,事有伤害百姓,悉当罢废,不得再行!”
  大鸿胪田千秋进言道:“方士竞言神仙,迄今无功;可见是虚糜廪禄,应该罢遣。”
  武帝点首道:“大鸿胪说得甚是,朕当照行。”
  遂命方士一律回去,不必空候神人,方士皆索然去讫。武帝亦即还都;随拜田千秋为丞相,封富民侯。
  搜粟都尉桑弘羊,上言轮台东偏,有水田五千余顷,写遣卒屯田,设置都尉;再募健民垦荒,分筑亭障,借资战守,免致西域生心。武帝却不愿相从,又下诏悔过,略云: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
  今又遣卒田轮台;轮台在车师千余里,前击车师,虽降其王,以辽远乏食,道死者尚数千人,况益西乎!乃者贰师败没,军士死亡,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障,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朕不忍闻!当令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
  养马者,得免徭役。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
  自经此一诏,武帝始不复用兵;就是从前种种嗜好,也一概戒绝。后人称为轮台悔诏,便是为此。可惜迟了!未几,进桑弘羊为御史大夫,另任赵过为搜粟都尉。过作代田法,令民逐岁易种,每耨草,必用土培根,根深能耐风旱,用力少,得谷多,民皆称便。越年为征和五年,武帝志在革新,复下诏改元,不用甚么祥瑞字样,但称为复元元年正月初吉,驾幸甘泉祀郊泰畤。及返入长安,丞相田千秋因武帝连年诛罚,中外恟恟,特与御史以下诸官僚,借着上寿为名,劝武帝施德省刑,和神养志,有玩听音乐娱养天年等语。武帝又复下诏道:朕之不德,致召非彝。自左丞相与贰师,阴谋逆乱,巫盅之祸,流及士大夫,朕日止一食者累月,何乐之足听?且至今余巫未息,祸犹不止,阴贼侵身,远近为盅,朕甚愧之,其何寿之有?敬谢丞相二千石,其各就馆。书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幸毋复言!
  武帝此诏,虽似不从所请,却也知千秋词中有意,特加依畀。千秋本无才名,又无功绩,由一言感悟主心,便得封侯拜相,不特汉廷视为异数,就是外国亦当作奇闻。匈奴狐鹿姑单于,复遣使要求和亲,武帝亦遣使答报。狐鹿姑单于问汉使道:“闻汉新拜田千秋为丞相,此人素无重望,如何大用?”
  汉使答道:“田丞相上书言事,语皆称旨,因此超迁。”
  狐鹿姑笑道:“照汝说来,汉相不必定用贤人,只须一妄男子上书,便好拜相了。”
  汉使无言可答,回报武帝;武帝责他应对失辞,意欲拘令下狱,还是千秋代为缓颊,方得邀免。千秋敦厚有智,善觇时变,比诸前时诸相,较为称职,但也是适逢机会,有此光荣。虽有智慧,不如乘时。
  到了夏盛时候,武帝至甘泉宫避暑,昼卧未起,忽听得一声异响,才从梦中惊寤,披衣出视,见有二人打架,一是侍中驸马都尉金日磾,一是侍中仆射马何罗。武帝正拟喝止,那日磾早朗声急呼道:“马何罗反!”
  一面说,一面将马何罗抱住,用尽生平气力,得将马何罗扳倒,投掷殿下。当由殿前宿卫,缚住马何罗,经武帝面加讯鞫,果然谋反属实,遂令左右送交廷尉,依法治罪。马何罗系重合侯马通长兄,通尝拒击太子,绩功封侯,马何罗亦得入为侍中仆射。至江充族诛,太子冤白,何罗兄弟,恐致祸及,遂起逆谋。何罗出入宫禁,屡思行刺,只因金日磾时常随着,未便下手。适日磾患有小恙,因卧直庐,即直宿处。何罗自幸得机,遂与弟马通及季弟安成,私下谋逆,自己入刺武帝,嘱两弟矫诏发兵,作为外应。本拟夤夜起事,因殿内宿卫严密,挨至清晨,方得怀着利刃,从外趋入。可巧日磾病已少减,早起如厕,偶觉心下不安,折回殿中,莫非有鬼使神差。方才坐定,见何罗抢步进来,当即起问。何罗不禁色变,自思骑虎难下,还想闯进武帝寝门,偏偏手忙脚乱,误触宝瑟,堕地有声,武帝所闻之异响,从此处叙明。怀中刃竟致失落。日磾当然窥破,赶前一步,抱住何罗,连呼反贼。何罗不能脱身,把持许久,竟被日磾掷翻,遂得破获。武帝又令奉车都尉霍光,与骑都尉上官桀,往拿马通马安成。此上官桀与前文上官桀不同。两马正在宫外候着,接应何罗,不意两都尉引众突出,欲奔无路,束手就擒,并交廷尉讯办。依谋反律,一并斩首,全家骈诛。
  日磾履历,已见前文。惟日磾母教子有方,素为武帝所嘉叹,病殁后,绘像甘泉宫,署曰休屠王阏氏。至日磾生有两子,并为武帝弄儿,束发垂髫,楚楚可爱,尝在武帝背后,戏弄上颈。日磾在前,嗔目怒视。伊子且走且啼道:“阿翁恨我!”
  武帝便语日磾道:“汝何故恨视我儿?”
  日磾不便多言,只好趋出,惟心中很觉可忧。果然长男渐壮,调戏宫人,日磾时加侦察,得悉情状,竟将长男杀死。武帝尚未识何因,怒诘日磾,经日磾顿首陈明,武帝始转怒为哀,但从此亦加重日磾。且日磾日侍左右,从未邪视,有时受赐宫女,亦不敢与狎。一女年已及笄,武帝欲纳入后宫,偏日磾不肯奉诏,武帝益称他忠谨,待遇日隆。难得有此好胡儿!此次手捽马何罗,得破逆案,自然倍邀主眷。
  只武帝遭此一吓,愈觉心绪不宁,自思太子死后,尚未立储,一旦不讳,何人继位?膝下尚有三男,不若少子弗陵,体伟姿聪,与己相类;不过年尚幼稚,伊母钩弋夫人,又值青年,将来子得为帝,必思干政,恐不免为吕后第二。想来想去,只有先择一大臣,交付托孤重任,眼前惟有霍光金日磾两人,忠厚老成,可属大事。但日磾究系胡人,未足服众,不如授意霍光,叫他预悉。乃特使黄门,绘成一图,赐与霍光。光字子孟,是前骠骑将军霍去病弟,前文中亦已叙过。他由去病挈入都中,得充郎官,累迁至奉车都尉光禄大夫,出入禁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失。至是蒙赐图画,拜受回家,展开一览,是周公负扆辅成王朝诸侯图,即揣知武帝微意。图既不便奉还,且受了再说。武帝见霍光受图退去,不复再请,当然欣慰。第二着便想处置钩弋夫人,故意寻隙加谴,钩弋夫人脱簪谢罪,武帝竟翻转脸色,叱令左右侍女,把她牵扯出去,送入掖庭狱中。钩弋夫人入宫以后,从未经过这般委屈,此时好似晴天霹雳,出人意外,不由的珠泪盈眶,频频回顾。武帝见她愁眉泪眼,也觉可怜,不得已扬声催促道:“去去!汝休想再活了!”
  实是奇想。钩弋夫人还欲再言,已被侍女牵出,送交狱中,是夕即下诏赐死。北魏屡有比例,不意自武帝作俑。一代红颜,无端受戮,只落得一杯黄土,留碣云阳。或谓钩弋夫人尸解成仙,无非是惜她枉死,故有是说。当武帝忍心赐死时,曾顾问道:“外人有无异议?”
  左右答道:“人言陛下将立少子,如何先杀彼母?”
  武帝喟然道:“庸愚无识,何知朕意?从来国家生故,多由主少母壮所致,汝等独不闻吕后故事么?”
  左右听了,方才无言。
  又阅一年,武帝因春日闲暇,就赴五柞宫游览,宫有五柞树,荫复数亩,故以名宫。武帝流连景色,一住数日,不料风寒砭骨,病入膏肓,遂致长卧不起,无力回宫。霍光随侍在侧,流涕启问道:“陛下倘有不讳,究立何人为嗣?”
  武帝答道:“君未知前日画意么?我已决立少子,君行周公事便了。”
  光顿首道:“臣不如金日磾。”
  日磾时亦在旁,亟应声道:“臣外国人,若辅幼主,徒使外人看轻,不如霍光远甚。”
  武帝道:“汝两人素性忠纯,联所深知,俱当听我顾命。”
  二人方才退下,武帝又想朝上大臣,除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外,尚有太仆上官桀,颇可亲信,亦当令他辅政。乃便令侍臣草诏,翌日颁出,立弗陵为皇太子,进霍光为大司马大将军,金日磾为车骑将军,上官桀为左将军,与丞相御史一同辅政,五人奉诏入内,都至御榻前下拜。武帝病已垂危,不能多言,只是颔首作答,便麾令出外办事。这五人的资望,上官桀最为后进,桀系上邽人氏,由羽林期门郎,迁官未央厩令,武帝尝入厩阅马,桀格外留意,勤加喂养。既而武帝患病,好几日不到厩中,桀便疏懈下去。谁知武帝少愈,便来看马。见马多瘦少肥,便向桀怒骂道:“汝谓我不复见马么?”
  桀慌忙跪伏,叩首上言道:“臣闻圣体不安,日夕忧惧,所以无心喂马,乞陛下恕罪。”
  武帝听罢,便道他忠诚可靠,不但将他免罪,更擢使为骑都尉,至捕获马通兄弟,有功加官,得任太仆。看官阅此,就可知上官桀的品性了。暗伏下文。
  且说武帝既传受顾命,病已弥留,越宿即驾崩五柞宫,寿终七十一岁,在位五十六年,共计改元十一次。并见上文。史称武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重儒术,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本是一位英明的主子,即如征伐四夷,连岁用兵,虽未免劳师糜饷,却也能拓土扬威。只是渔色求仙,筑宫营室,侈封禅,好巡游,任用计臣酷吏,暴虐人民,终落得上下交困,内外无亲。亏得晚年轮台一诏,自知悔过,得人付托,借保国祚;所以秦皇汉武,古今并称。独武帝传位少子,不若秦二世的无道致亡,相差就在末着呢!论断公允。后人或谓武帝崩后,移棺至未央前殿,早晚祭菜,似乎吃过一般;后来奉葬茂陵,后宫妃妾,多至陵园守制,夜间仍见武帝临幸;还有殉葬各物,又复出现人世,遂疑武帝随尸解去。这种统是讹传,无容絮述。
  大将军霍光等,依着遗诏,奉太子弗陵即位,是谓昭帝。昭帝年甫八龄,未能亲政,无论大小事件,均归霍光等主持。霍光为顾命大臣领袖,兼尚书事,因见主少国疑,防有不测,日夕在殿中住着,行坐俱有定处,不敢少移。且思昭帝幼冲,饮食起居,需人照料,帝母钩弋夫人,已早赐死,此外所有宫嫔,都属难恃,只盖侯王充妻室,为昭帝长姊鄂邑公主,方在寡居,家中已有嗣子文信,不必多管,正可乘暇入宫,叫她护持昭帝。于是加封鄂邑公主为盖长公主,即日入宫伴驾。谁知又种下祸根?内事琐屑,归盖长公主料理,当可无忧。外事与丞相御史等参商,还有辅政两将军酌议,亦不至贻讥丛脞。那知过了数夕,夜半有人入报,说是殿中有怪,光和衣睡着,闻报即起,出召尚符玺郎,掌玺之官。向他取玺。
  光意以御玺最关重要,所以索取,偏尚符玺郎亦视玺如命,不肯交付,光不暇与说,见他手中执着御玺,便欲夺得,那郎官竟按住佩剑道:“臣头可得,御玺却不可得呢!”
  却是个硬头子!光始爽然道:“汝能守住御玺,尚有何说!我不过恐汝轻落人手,何曾要硬取御玺!”
  郎官道:“臣职所在,宁死不肯私交!”
  说毕,乃退。光乃传令殿中宿卫,不得妄哗,违命即斩。此令一出,并没有甚么怪异,待到天明,却安静如常了。是日即由光承制下诏,加尚符玺郎俸禄二等,臣民始服光公正,倚作栋梁。光乃追尊钩弋夫人为皇太后,谥先帝为孝武皇帝,大赦天下。
  小子有诗咏道:知过非难改过难,轮台一诏惜年残;托孤幸得忠诚士,尸骨虽寒语不寒。
  未几已阅一年,照例改元,号为始元元年。这一年间,便发生一种谋反的案情,欲知祸首为谁?待至下回详叙。
  太子据死,刘屈牦及李广利一诛一叛,是正所以促武帝之悔心,使之力图晚盖。意者天不亡汉,乃特为此种种之刺激欤!综观武帝生平,多与秦始皇相类,惟初政时尚有可观,至晚年轮台一诏,力悔前愆,更为秦皇之所未闻。武帝有亡秦之失,而卒免亡秦之祸者,赖有此耳!且命立少子,委任霍光,顾托得人,卒无李斯赵高之祸,斯亦武帝知人之特长。本书叙武帝事迹,视他主为详,而于秦皇异同之处,隐隐揭出,明眼人自能体会,固不在处处互勘也。
第七十八回 六龄幼女竟主中宫 廿载使臣重还故国
  却说燕王旦与广陵王胥,皆昭帝兄。旦虽辩慧博学,但性颇倨傲;胥有勇力,专喜游猎,故武帝不使为储,竟立年甫八龄的昭帝。昭帝即位,颁示诸侯王玺书,通报大丧。燕王旦接玺书后,已知武帝凶耗,他却并不悲恸,反顾语左右道:“这玺书封函甚小,恐难尽信,莫非朝廷另有变端么?”
  遂遣近臣寿西孙纵之等,西入长安,托言探问丧礼,实是侦察内情。及诸人回报,谓由执金吾郭广意言主上崩逝五柞宫,诸将军共立少子为帝,奉葬时并未出临。旦不待说完,即启问道:“鄂邑公主,可得见否?”
  寿西答道:“公主已经入宫,无从得见。”
  旦佯惊道:“主上升遐,难道没有遗嘱!且鄂邑公主又不得见,岂非怪事!”
  昭帝既予玺书,想必载着顾命,旦为此语,明是设词。乃复遣中大夫入都上书,请就各郡国立武帝庙。大将军霍光,料旦怀有异志,不予批答,但传诏赐钱三千万,益封万三千户。此外如盖长公主及广陵王胥,亦照燕王旦例加封,免露形迹。旦却傲然道:“我依次应该嗣立,当作天子,还劳何人颁赐哩?”
  当下与中山哀王子刘长,中山哀王,即景帝子中山王胜长男。齐孝王孙刘泽,齐孝王即将闾,事见前文。互相通使,密谋为变,诈称前受武帝诏命,得修武备,预防不测。郎中成轸,更劝旦从速举兵。旦竟昌言无忌,号令国中道:前高后时,伪立子弘为少帝,诸侯交手,事之八年。及高后崩,大臣诛诸吕,迎立文帝,天下乃知少帝非孝惠子也。我为武帝亲子,依次当立,无端被弃,上书请立庙,又不见听。恐今所立者,非武帝子,乃大臣所妄戴,愿与天下共伐之。
  这令既下,又使刘泽申作檄文,传布各处。泽本未得封爵,但浪游齐燕,到处为家,此次已与燕王立约,自归齐地,拟即纠党起应。燕王旦大集奸人,收聚铜铁,铸兵械,练士卒,屡出简阅,克期发难。郎中韩义等,先后进谏,迭被杀死,共计十有五人。正拟冒险举事,不料刘泽赴齐,竟为青州刺史隽不疑所执,奏报朝廷,眼见是逆谋败露,不能有成了。
  隽不疑素有贤名,曾由暴胜之举荐,官拜青州刺史。见七十六回。他尚未知刘泽谋反情事,适由侯刘成,淄川靖王建子,即齐悼惠王肥孙。闻变急告,乃亟分遣吏役,四出侦捕。也是泽命运不济,立被拿下,拘入青州狱中。不疑飞报都中,当由朝廷派使往究,一经严讯,水落石出,泽即伏法,旦应连坐;大将军霍光等,因昭帝新立,不宜骤杀亲兄,但使旦谢罪了事。姑息养奸。迁隽不疑为京兆尹,益封刘成食邑,便算是赏功罚罪,各得所宜。
  惟车骑将军金日磾,曾由武帝遗诏,封为秺侯,日磾以嗣主年幼,未敢受封,辞让不受。谁知天不永年,遽生重病,霍光急白昭帝,授他侯封。日磾卧受印绶,才经一日,便即去世。特赐葬具冢地,予谥曰敬。两子年皆幼弱,一名赏,拜为奉车都尉;一名建,拜为驸马都尉。昭帝尝召入两人,作为伴侣,往往与同卧起。赏承袭父爵,得佩两绶。建当然不能相比,昭帝亦欲封建为侯,特语霍光道:“金氏兄弟,只有两人,何妨并给两绶呢?”
  光答说道:“赏嗣父为侯,故有两绶;余子例难封侯。”
  昭帝笑道:“欲加侯封,但凭我与将军一言。”
  光正色道:“先帝有约,无功不得封侯!”
  持论甚正。昭帝乃止。
  越年,封霍光为博陆侯,上官桀为安阳侯。光桀与日磾同讨马氏,武帝遗诏中并欲加封,至是始受。偏有人入白霍光道:“将军独不闻诸吕故事么?摄政擅权,背弃宗室,卒至天下不信,同就灭亡,今将军入辅少主,位高望重,独不与宗室共事,如何免患?”
  光愕然起谢道:“敢不受教!”
  乃举宗室刘辟强等为光禄大夫。辟强系楚元王孙,年已八十有余,徙官宗正,旋即病殁。
  时光易过,忽忽间已是始元四年,昭帝年正一十有二了。上官桀有子名安,娶霍光女为妻,生下一女,年甫六龄,安欲纳入宫中,希望为后,乃求诸妇翁,说明己意。偏光谓安女太幼,不合入宫。安扫兴回来,自思机会难逢,怎可失却,不如改求他人,或可成功,想了许久,竟得着一条门径,跑到盖侯门客丁外人家,投刺进见。丁外人籍隶河间,小有才智,独美丰姿。盖侯王文信,与他熟识,引入幕中,偏被盖长公主瞧着,不由的惹动淫心,她虽中年守寡,未耐嫠居;况有那美貌郎君,在子门下,正好朝夕勾引,与图欢乐。丁外人生性狡猾,何妨移篙近舵,男有情,女有意,自然凑合成双。又是一个窦太主。及公主入护昭帝,与丁外人几成隔绝。公主尚托词回家,夜出不还。当有宫人告知霍光,光密地探询,才知公主私通丁外人。自思奸非事小,供奉事大,索性叫丁外人一并入宫,好叫公主得遂私欲,自然一心一意,照顾昭帝。这就是不学无术的过失。于是诏令丁外人入宫值宿,连宵同梦,其乐可知。上官安洞悉此情,所以特访丁外人,想托他入语公主,代为玉成。凑巧丁外人出宫在家,得与晤叙。彼此密谈一会,丁外人乐得卖情,满口应承。待至安别去后,即入见盖长公主请纳安女为宫嫔。盖长公主本欲将故周阳侯赵兼女儿,赵兼为淮南厉王舅,曾见前文。配合昭帝,此次为了情夫关说,只好舍己从人,一力作成。便召安女入宫,封为婕妤,未几即立为皇后。六龄幼女,如何作后?
  上官安不次超迁,居然为车骑将军。安心感丁外人,便思替他营谋,求一侯爵。有时谒见霍光,力言丁外人勤顺恭谨,可封为侯。霍光对安女为后,本未赞成,不过事由内出,不便固争;且究竟是外孙女儿,得为皇后,也是一件喜事,因此听他所为。惟欲为丁外人封侯,却是大违汉例,任凭安说得天花乱坠,终是打定主意,不肯轻诺。安拗不过霍光,只好请诸乃父,与光熟商。乃父桀与光,同受顾命,且是儿女亲家,平日很是莫逆,或当光休沐回家,桀即代为决事,毫无龃龉。只丁外人封侯一事,非但不从安请,就是桀出为斡旋,光亦始终不允。桀乃降格相求,但拟授丁外人为光禄大夫,光忿然道:“丁外人无功无德,如何得封官爵,愿勿复言!”
  桀未免怀惭,又不便将丁外人的好处,据实说明,只得默然退回。从此父子两人,与霍光隐成仇隙了。此处又见霍光之持正。
  且说隽不疑为京兆尹,尚信立威,人民畏服,每年巡视属县,录囚回署,他人不敢过问。独不疑母留养官舍,辄向不疑问及,有无平反冤狱,曾否救活人命?不疑一一答说。若曾开脱数人,母必心喜,加进饮食;否则终日不餐。不疑素来尚严,因不敢违忤母训,只好略从宽恕。时人称不疑为吏,虽严不残,实是由母教得来,乃有这般贤举。特揭贤母。好容易过了五年,在任称职,安然无恙。始元五年春正月,忽有一妄男子,乘黄犊车,径诣北阙,自称为卫太子。公车令急忙入报,大将军霍光,不胜惊疑,传令大小官僚,审视虚实。
  百官统去看验,有几个说是真的,有几个说是假的,结果是不能咬实,未敢复命。甚至都中人民,听得卫太子出现,也同时聚观,议论纷纷。少顷有一官吏,乘车到来,略略一瞧,便喝令从人把妄男子拿下。从人不敢违慢,立把他绑缚起来,百官相率惊视,原来就是京兆尹隽不疑。一鸣惊人。有一朝臣,与不疑友善,亟趋前与语道:“是非尚未可知,不如从缓为是。”
  不疑朗声道:“就使真是卫太子,亦可无虑。试想列国时候,卫蒯瞆得罪灵公,出奔晋国。及灵公殁后,辄据国拒父,《春秋》且不以为非。今卫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乃自来诣阙,亦当议罪,怎得不急为拿问哩!”
  临机应变,不为无识。大众听了,都服不疑高见,无言而散。不疑遂将妄男子送入诏狱,交与廷尉审办。霍光方虑卫太子未死,难以处置,及闻不疑援经剖决,顿时大悟,极口称赞道:“公卿大臣,不可不通经致用;今幸有隽不疑,才免误事哩。”
  谁叫你不读经书。看官阅此,应亦不能无疑,卫太子早在泉鸠里中,自缢身死。见七十六回。为何今又出现?想总是有人冒充,但相隔未久,朝上百官,不难辨认真伪,乃未敢咬定,岂不可怪!后经廷尉再三鞫问,方得水落石出,雾解云消。这妄男子系夏阳人,姓成名方遂,流寓湖县,卖卜为生,会有太子舍人,向他问卜,顾视方遂面貌,不禁诧异道:“汝面貌很似卫太子。”
  方遂闻言,忽生奇想,便将卫太子在宫情形,约略问明,竟想假充卫太子,希图富贵。当下入都自陈,偏偏碰着隽不疑,求福得祸,弄得身入囹圄,无法解脱。起初尚不肯实供,嗣经湖县人张方禄等,到案认明,无可狡饰,只得直供不讳。依律处断,罪坐诬罔,腰斩东市。真是弄巧成拙。这案解决,隽不疑名重朝廷,霍光闻他丧偶未娶,欲将己女配为继室,不疑却一再固辞,竟不承命。也是特识。后来谢病归家,不复出仕,竟得考终。
  惟霍光自是器重文人,加意延聘。适谏议大夫杜延年,请修文帝遗政,示民俭约宽和。
  光乃令郡国访问民间疾苦,且举贤良文学,使陈国家利弊,当由一班名士耆儒,并来请愿,乞罢盐铁酒榷均输官。御史大夫桑弘羊,还要坚持原议,说是安边足用,全恃此策。经光决从众意,不信弘羊,才得榷酤官撤销,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百姓始庆承平。可巧匈奴狐鹿姑单于病死,遗命谓嗣子年幼,应立弟右谷蠡王。偏阏氏颛渠与卫律密谋,匿下遗命,竟立狐鹿姑子壶衍鞮单于,召集诸王,祭享天地鬼神。右谷蠡王及左贤王等,不服幼主,拒召不至。颛渠阏氏方有戒心,自恐内乱外患,相逼到来,乃亟欲与汉廷和亲,遣使通问汉廷。汉廷亦遣使相报,索回苏武常惠等人,方准言和。苏武困居北隅,已经十有九年。前时卫律屡迫武降,武执意不从。见七十五回。至李陵败降胡中,匈奴封陵为右校王,使至北海见武,劝武降胡。武与陵向来交好,未便拒绝,既经会面,不得不重叙旧情,好在陵带有酒食,便摆设出来,对坐同饮,侑以胡乐。饮至半酣,陵故意问武状况,武唏嘘道:“我偷生居此,无非望一见主面,死也甘心!历年以来,苦难尽述。犹幸单于弟于靬王弋射海上,怜我苦节,给我衣食,才得忍死至今。今于靬王逝世,丁灵人复来盗我牛羊,又遭穷厄,不知此生果能重归故国否?”
  陵乘机进言道:“单于闻陵素与君善,特使陵前来劝君,君试思孑身居此,徒受困苦,虽有忠义,何人得知?且君长兄嘉,曾为奉车,从幸雍州棫阳宫,扶辇下除,除系除道。触柱折辕,有司即劾他大不敬罪,迫令自杀。君弟贤,为骑都尉,从祠河东后土,适值宦骑与黄门争船。黄门驸马,被宦骑推堕河中,竟至溺死。主上令君弟拿讯宦骑,宦骑遁逃不获,无从复命,君弟又恐得罪,服毒身亡。太夫人已经弃世,尊夫人亦闻改嫁,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存亡亦未可知。人生如朝露,何徒自苦乃尔!陵败没胡廷,起初亦忽忽如狂,自痛负国。且母妻尽被拘系,更觉心伤。朝廷不察苦衷,屠戮陵家,陵无家可归,不得已留居此地。子卿!子卿!苏武表字,见前。汝家亦垂亡,还有何恋?不如听从陵言,毋再迂拘!”
  苏武内外情事,即由二人口中分叙。武听得母死妻嫁,兄殁弟亡,禁不住涔涔泪下,惟誓死不肯降胡。因忍泪答陵道:“武父子本无功德,皆出主上成全,位至将军,爵列通侯。兄弟又并侍宫禁,常思肝脑涂地,报达主恩。今得杀身自效,虽斧钺汤镬,在所勿辞,幸毋复言!”
  李陵见不可劝,暂且忍住,但与武饮酒闲谈。今日饮毕,明日复饮,约莫有三五日。陵又即席开口道:“子卿何妨竟听陵言。”
  武慨答道:“武已久蓄死志,君如必欲武降,愿就今日毕欢,效死席前!”
  陵见他语意诚挚,不禁长叹道:“呜呼义士!陵与卫律,罪且通天了!”
  说着,泣下沾襟,与武别去。
  已而陵使胡妇出面,赠武牛羊数十头。又劝武纳一胡女,为嗣续计。尚欲笼络苏武。武曾记着陵言,得知妻嫁子离,恐致无后,因也权从陵意,纳入胡女一人,聊慰岑寂,及武帝耗问,传达匈奴,陵复向武报知,武南向悲号,甚至呕血。到了匈奴易主,与汉修和,中外使节往来,武却全然无闻。汉使索还武等,胡人诡言武死,幸经常惠得闻消息,设法嘱通虏吏,夜见汉使,说明底细,且附耳密谈,授他秘语,汉使一一受教,送别常惠。越宿即往见单于,指名索回苏武,壶衍鞮单于尚答说道:“苏武已病死久了。”
  汉使作色道:“单于休得相欺,大汉天子在上林中,射得一雁,足上系有帛书,乃是苏武亲笔,谓曾在北海中,今单于既欲言和,奈何还想欺人呢!”
  这一席话,说得单于矍然失色,惊顾左右道:“苏武忠节,竟感及鸟兽么?”
  乃向汉使谢道:“武果无恙,请汝勿怪!我当释令回国便了。”
  汉使趁势进言道:“既蒙释回苏武,此外如常惠马宏诸人,亦当一律放归,方可再敦和好。”
  单于乃即慨允,汉使乃退。李陵奉单于命,至北海召还苏武,置酒相贺,且饮且说道:“足下今得归国,扬名匈奴,显功汉室,虽古时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亦无过足下,惟恨陵不能相偕还朝!陵虽驽怯 但使汉曲贷陵罪,全陵老母,使得如曹沫事齐,盟柯洗辱,宁非大愿?曹沫见列国时。乃遽收族陵家,为世大辱,陵还有何颜,再归故乡。子卿系我知心,此别恐成永诀了!”
  说至此,泣下数行,离座起舞,慷慨作歌道:“经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报恩,将安归?”
  苏武听着,也为泪下。俟至饮毕,即与陵往见单于,告别南归。
  从前苏武出使,随行共百余人,此次除常惠同归外,只有九人偕还,唯多了一个马宏。
  宏当武帝晚年,与光禄大夫王忠,同使西域,路过楼兰,被楼兰告知匈奴,发兵截击,王忠战死,马宏被擒。匈奴胁宏投降,宏抵死不从,坐被拘留,至此得与武一同生还,重入都门。武出使时,年方四十,至此须眉尽白,手中尚持着汉节,旄头早落尽无余,都人士无不嘉叹。既已朝见昭帝,缴还使节,奉诏使武谒告武帝陵庙,祭用太牢,拜武为典属国,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常惠官拜郎中,尚有徐圣赵终根二人,授官与常惠同,此外数人,年老无能,各赐钱十万,令他归家,终身免役。独马宏未闻封赏,也是一奇。想是官运未通。
  武子苏元,闻父回来,当然相迎。武回家后,虽尚子侄团聚,追思老母故妻,先兄亡弟,未免伤感得很。且遥念胡妇有孕,未曾带归,又觉得死别生离,更增凄恻。还幸南北息争,使问不绝,旋得李陵来书,借知胡妇已得生男,心下稍慰。乃寄书作复,取胡妇子名为通国,托陵始终照顾,并劝陵得隙归汉,好几月未接复音。大将军霍光,与左将军上官桀,与陵有同僚谊,特遣陵故人任立政等,前往匈奴,名为奉使,实是招陵。陵与立政等,宴会数次,立政见陵胡服椎髻,不觉怅然。又有卫律时在陵侧,未便进言。等到有隙可乘,开口相劝,陵终恐再辱,无志重归,立政等乃别陵南还。临行时,由陵取出一书,交与立政,托他带给苏武。立政自然应允,返到长安复命。霍光上官桀,闻陵不肯回来,只好作罢。独陵给苏武书,乃是一篇答复词,文字却酣畅淋漓。
  小子因陵未免负国,不遑录及,但随笔写成一诗道:子卿归国少卿降,陵字少卿。胡服何甘负故邦?
  独有杜陵留浩气,苏武杜陵人。忠全使节世无双。
  苏武回国以后,只隔一年,上官桀与霍光争权,酿成大祸,连武子苏元,亦一同坐罪。
  究竟为着何事?待小子下回叙明。
  武帝能知霍光之忠,而不能知上官桀之奸,已为半得半失。光与桀同事有年,亦未克辨奸烛伪,反与之结儿女姻亲;是可见桀之狡诈,上欺君,下欺友,手段固甚巧也。女孙不过六龄,乃由子安私托丁外人,运动盖长公主,侥幸成功,得立为后。推原由来,光不能无咎,假使盖长公主不得入宫,则六龄幼女,宁能骤登后位乎?至若苏武丁年出使,皓首而归,忠诚如此,何妨特授侯封,乃仅拜为典属国,致为外人所借口。陵复苏武书中,亦曾述及,而后来燕王旦之谋反,亦借此罪光。光忠厚有余,而才智不足,诚哉其不学无术乎!
第七十九回 识诈书终惩逆党 效刺客得毙番王
  却说上官桀父子,为了丁外人不得封侯,恨及霍光。就是盖长公主得知此信,也怨霍光不肯通融,终致情夫向隅,无从贵显,于是内外联合,视霍光如眼中钉。光尚未知晓,但照己意做去,忽由昭帝自己下诏,加封上官安为桑乐侯,食邑千五百户,光也未预闻,惟念安为后父,得受侯封,还好算是常例,并非破格,所以不为谏阻。女婿封侯,丈人亦加荣宠。
  安却乘此骄淫,庞然自大。有时得入宫侍宴,饮罢归家,即向门下客夸张道:“今日与我婿饮酒,很是快乐,我婿服饰甚华,可惜我家器物,尚不得相配哩。”
  说着,便欲将家中器具,尽付一炬,家人慌忙阻止,才得保存。安尚仰天大骂,哓哓不绝。会有太医监充国,无故入殿,被拘下狱。充国为安外祖所宠爱,当由他外祖出来营救,浼安父子讨情。安父桀,便往见霍光,请贷充国,光仍不许。充国经廷尉定谳,应处死刑,急得桀仓皇失措,只好密求盖长公主,代为设法。盖长公主乃替充国献马二十匹,赎罪减死,嗣是桀安父子,更感念盖长公主的德惠,独与霍光添了一种深仇。桀又自思从前职位,不亚霍光,现在父子并为将军,女孙复为皇后,声势赫濯,偏事事为光所制,很觉不平。当下秘密布置,拟广结内外官僚,与光反对,好把他乘隙捽去。亲家变成仇家,情理难容。是时燕王旦不得帝位,常怀怨望,御史大夫桑弘羊,因霍光撤销榷酤官,子弟等多致失职,意欲另为位置,又被光从旁掣肘,不得如愿,所以与光有嫌。桀得悉两人隐情,一面就近联络弘羊,一面遣使勾通燕王,两人统皆允洽,串同一气,再加盖长公主作为内援,端的是表里有人,不怕霍光不入网中。
  会值光出赴广明,校阅羽林军,桀即与弘羊熟商,意欲趁此发难;但急切无从入手,不如诈为燕王旦书,劾奏霍光过恶,便好定罪。商议已定,当由弘羊代缮一书,拟即呈入。不意霍光已经回京,那时只好顺延数日,待至光回家休沐,方得拜本进去。是年本为始元七年,因改号五凤,称为五凤元年,昭帝已十有四岁,接得奏牍,见是燕王旦署名。内容有云:臣闻大司马大将军霍光,出都校阅羽林郎,道上称跸,令太官先往备食,僣拟乘舆。
  前中郎将苏武,出使匈奴,被留至二十年,持节重归,忠义过人,尽使为典属国。而大将军长史杨敞,不闻有功,反令为搜粟都尉。又擅调益幕府校尉,专权自恣,疑有非常。臣旦愿归还符玺,入宫宿卫,密察奸臣变故,免生不测。事关紧急,谨飞驿上闻。
  昭帝看了又看,想了多时,竟将来书搁置,并不颁发出来。上官桀等候半日,毫无动静,不得不入宫探问,昭帝但微笑不答。少年老成。翌日霍光进去,闻知燕王旦有书纠弹,不免恐惧,乃往殿西画室中坐待消息。画室悬着周公负扆图,光诣室坐着,也有深意。少顷昭帝临朝,左右旁顾,单单不见霍光,便问大将军何在?上官桀应声道:“大将军被燕王旦弹劾,故不敢入。”
  昭帝亟命左右召入霍光,光至帝座前跪伏,免冠谢罪,但闻昭帝面谕道:“将军尽可戴冠,朕知将军无罪!”
  胸中了了。光且喜且惊,抬头问道:“陛下如何知臣无罪?”
  昭帝道:“将军至广明校阅,往返不到十日,燕王远居蓟地,怎能知晓?且将军如有异谋,何必需用校尉,这明是有人谋害将军,伪作此书。朕虽年少,何至受愚若此!”
  霍光听说,不禁佩服。此外一班文武百官,都不料如此幼主,独能察出个中情弊。虽未知何人作伪,也觉得原书可疑,惟上官桀与桑弘羊,怀着鬼胎,尤为惊慌。待至光起身就位,昭帝又命将上书人拿究,然后退朝。上书人就是桀与弘羊差遣出来,一闻诏命,当即至两家避匿,如何破获?偏昭帝连日催索,务获讯办。桀又进白昭帝道:“此乃小事,不足穷究。”
  昭帝不从,仍然严诏促拿,且觉得桀有贰心,与他疏远,只是亲信霍光。桀忧恨交迫,嘱使内侍诉说光罪,昭帝发怒道:“大将军是当今忠臣,先帝嘱使辅朕,如再敢妄说是非,便当处罪!”
  任贤勿贰,昭帝确守此言。
  内侍等碰了钉子,方不敢再言,只好回复上官桀。桀索性想出毒谋,与子安密议数次,竟拟先杀霍光,继废昭帝,再把燕王诱令入京,刺死了他,好将帝位据住,自登大宝。却是好计,可惜天道难容。一面告知盖长公主,但说要杀霍光,废昭帝,迎立燕王旦,盖长公主却也依从。桀复请盖长公主设席饮光,伏兵行刺。更遣人通报燕王,叫他预备入都。
  燕王旦大喜过望,复书如约,事成后当封桀为王,同享富贵,自与燕相平商议进行。平谏阻道:“大王前与刘泽结谋;泽好夸张,又喜侮人,遂致事前发觉,谋泄无成。今左将军素性轻佻,车骑将军少年骄恣,臣恐他与刘泽相似,未必有成。就使侥幸成事,也未免反背大王,愿大王三思后行!”
  旦尚未肯信,且驳说道:“前日一男子诣阙,自称故太子,都中吏民,相率喧哗。大将军方出兵陈卫,我乃先帝长子,天下所信,何至虑人反背呢!”
  平乃无言而退。过了数日,旦又语群臣道:“近由盖长公主密报,谓欲举大事;但患大将军霍光与右将军王莽。此王莽系天水人,与下文王莽不同。今右将军已经病逝,丞相又病,正好乘势发难,事必有成,不久便当召我进京,汝等应速办行装,毋误事机!”
  众臣只好听命,各去整办。偏偏天象告警,燕都里面,时有变异。忽然大雨倾盆,有一虹下垂宫井,井水忽涸,大众哗言被虹饮尽;虹能饮水,真是奇谈。又忽然有群豕突出厕中,闯入厨房,毁坏灶觚;又忽然乌鹊争斗,纷纷坠死池中。又忽然鼠噪殿门,跳舞而死,殿门自闭,坚不可开,城上无故发火;又有大风吹坏城楼,折倒树木。夜间坠下流星,声闻远近,宫妃宫女,无不惊惶。旦亦吓得成病,使人往祀葭水台水,有门客吕广,善占休咎,入语旦道:“本年恐有兵马围城,期在九十月间,汉廷且有大臣被戮,祸在目前了!”
  旦亦失色道:“谋事不成,妖象屡见;兵气且至,奈何!奈何!”
  正忧虑间,蓦有急报,从长安传来。乃是上官桀父子,逆谋败露,连坐多人;并燕使孙纵之等,均被拘住了。旦吓出一身冷汗,力疾起床,再遣心腹人探听确音。果然真实不虚,同归于尽。
  先是盖长公主,听了上官桀计议,欲邀霍光饮酒,将他刺死。桀父子坐待成功,预备庆赏。安且以为父得为帝,自己当然好为太子,非常得意,有党人私下语安道:“君父子行此大事,将来如何处置皇后?”
  安勃然道:“逐麋犬还暇顾兔么?试想我父子靠着皇后,得邀贵显;一旦人主意变,就使求为平民,且不可得。今乃千载一时的机会,怎可错过?”
  不如是,何至族灭?说着,且大笑不止。不料谏议大夫杜延年,竟得知若辈阴谋,遽告霍光,遂致数载经营,一朝失败!这延年的报告,是从搜粟都尉杨敞处得来,杨敞由燕苍传闻。苍前充稻田使者,卸职闲居,独有一子为盖长公主舍人,首先窥悉,辗转传达,遂被延年告发。
  霍光一闻此信,自然入白昭帝,昭帝便与光商定,密令丞相田千秋,速捕逆党,毋得稽延。
  于是丞相从事任宫,先去诡邀上官桀,引入府门,传诏斩首;丞相少史王寿,也如法泡制。
  再去诱入上官安,一刀处死。桀父子已经伏诛。然后冠冕堂皇,派遣相府吏役,往拿御史大夫桑弘羊。弘羊无法脱身,束手受缚,也做了一个刀头鬼。虐民之报。盖长公主闻变自杀;丁外人当然捕诛。淫恶之报。苏武子元,亦与逆谋,甚至武俱连累免官,所有上官桀等党羽,悉数捕戮,乃追缉燕使孙纵之等,拘系狱中,特派使臣持了玺书,交付燕王旦。旦未接朝使,先得急报,尚召燕相平入议,意欲发兵。平答说道:“左将军已死,毫无内应。吏民都知逆情,再或起兵,恐大王家族都难保了!”
  旦也觉无济,乃在万载宫设席,外宴群臣,内宴妃妾,酒入愁肠,愈觉无聊。因信口作歌道:“归空城兮犬不吠,鸡不鸣,横术术即道路。何广广兮,固知国中之无人!”
  歌至末句,有宠姬华容夫人起舞,也续成一歌道:“发纷纷兮填渠,骨藉藉兮亡居,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徘徊两渠间兮,君子将安居?”
  环座闻歌,并皆泣下。华容夫人更凄声欲绝,泪眦荧荧。俄顷饮毕,旦即欲自杀,左右尚上前宽慰,妃妾等更齐声拦阻,蓦闻朝使到来,旦只得出迎朝使。朝使入殿,面交玺书,由旦展开审视道:昔高皇帝王天下,建立子弟,以藩屏社稷。先日诸吕,阴谋大逆,刘氏不绝苦发,赖绛侯诛讨贼乱,尊立孝文,以安宗庙;非以中外有人,表里相应故耶?樊郦曹灌,携剑摧锋,从高皇帝耘锄海内,受赏不过封侯。今宗室子孙,曾无暴衣露冠之劳,裂地而王之,分财而赐之,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可谓厚矣!况如王骨肉至亲,敌吾一体,乃与他姓异族,谋害社稷,亲其所疏,疏其所亲,有悖逆之心,无忠爱之义;如使古人有知,当何面目复奉斋酧,见高祖之庙乎?王其图之。
  旦览书毕,将玺书交付近臣,自悲自叹道:“死了!死了!”
  遂用绶带自缢,妃妾等从死二十余人。华容夫人想亦在内。朝使即日返报,昭帝谥旦为刺王,赦免旦子,废为庶人,削国为郡。就是盖长公主子文信,亦撤销侯封。惟上官皇后未曾通谋,且系霍光外孙女,因得免议。封杜延年燕苍任宫王寿为列侯。杨敞既为列卿,不即告发,无功可言,故不得加封。另拜张安世为右将军;杜延年为太仆;王为御史大夫;仍由霍光秉政如初。张安世曾为光禄大夫,便是前御史大夫张汤子。杜延年由谏议大夫超迁,乃是前廷尉杜周子。父为酷吏,子作名臣,也算是力能干盅了。却是难得。
  霍光有志休民,不愿再兴兵革;偏得乌桓校尉奏报,乃是乌桓部众,不服管束,时有叛心,应如何控御等语。乌桓是东胡后裔,从前为冒顿单于所破,余众走保乌桓鲜卑二山,遂分为乌桓鲜卑二部,仍为匈奴役属。至武帝时,攻入匈奴各地,因将乌桓人民徙居上谷、渔阳、右北平、辽东四郡塞外,特置乌桓校尉,就地监护,使他断绝匈奴,为汉屏蔽。既而乌桓渐强,遂思反侧。霍光正费踌躇,可巧得匈奴降人,上言乌桓侵掠匈奴,发掘先单于墓,匈奴方发兵报复,出二万骑往攻乌桓。光又另生一计,阳击匈奴,阴图乌桓。当下集众会议,护军都尉赵充国,说是不宜出师;独中郎将范明友,力言可击。光即告知昭帝,拜明友为度辽将军,率二万骑,赴辽东。且面嘱明友道:“匈奴屡言和亲,仍然掠我边境,汝不妨声罪致讨。倘或匈奴引退,便可径击乌桓,掩他不备,定可取胜。”
  明友领命而去。行到塞外,果闻匈奴兵已经退去,当即麾兵捣入乌桓。乌桓才与匈奴交战,兵力疲乏,再加汉兵袭入,势难拒守,顿时纷纷窜匿,被明友驱杀一阵,斩获六千余人,奏凯班师。明友得受封平陵侯。同时又有平乐监傅介子,也得虏立功,获膺上赏。
  介子北地人,少年好学,嗣言读书无益,从军得官。闻得楼兰龟兹两国,叛服靡常,屡杀汉使,朝廷不得通问大宛,乃独诣阙上书,自请效命。好一个冒险壮夫!霍光颇为嘉叹,便命他出使大宛,顺路至楼兰龟兹传诏诘责。介子受命即行,先至楼兰。楼兰当西域要冲,自经赵破奴征服后,向汉称臣。见七十四回。又苦匈奴侵伐,只得一面事汉,一面求好匈奴,两处各遣一子为质。当武帝征和元年,楼兰王死,国人致书汉廷,请遣还质子为王。适质子犯了汉法,身受宫刑,不便遣归,乃设词答复,叫他另立新王,汉廷又责令再遣质子,新王因复遣子入质,更遣一子往质匈奴。未几新王又死,匈奴即释归质子,令王楼兰。质子叫作安归,既回国中,当然得嗣父位。夷俗专妻继母,安归未能免俗,遂将继母据为妻室。
  忽有汉使驰至,征令入朝。安归怀疑未决,伊妻从旁劝阻道:“先王尝遣两子入汉,至今未还,奈何再欲往朝呢?”
  想是贪恋新婚。安归乃拒绝汉使,复恐汉朝再来严责,索性归附匈奴,不与汉通,且为匈奴遮杀汉使。至傅介子到了楼兰,严词相诘,并言大兵将来讨罪。安归理屈词穷,倒也屈服,连忙谢过。介子因辞别安归,转赴龟兹,龟兹王也即服罪。会值匈奴使人自乌孙还寓龟兹,适被介子探悉,夜率从吏攻入客帐,竟将匈奴使人杀死,持首驰归。汉廷赏介子功,迁官中郎,得为平乐监。
  介子又进白霍光道:“楼兰龟兹,反复不测,前次空言责备,未足示惩。介子前至龟兹,该国王坦率近人,容易受赚,愿往刺该王,威示诸国。”
  霍光徐徐答说道:“龟兹道远,不如楼兰。汝果有此胆略,可先去一试便了。”
  介子乃募得壮士百人,赍着金帛,扬言是颁赐各国,奉诏西行。驰至楼兰,楼兰王安归,闻报介子又来,也即出见。介子与他谈数语,旁顾安归左右,卫士甚多,未便下手,因即退出。佯语番官道:“我奉天子命,远来颁赐,汝王应该亲自出迎,奈何如此简慢呢?我明日便要动身他去。”
  番官闻言,亟去报知安归。安归探得介子果然带来许多金帛,不由的起了贪心,立命备办酒席,往邀介子入宴,偏介子不肯应召,连夜整装,似乎行色匆匆。到了诘旦,安归先使人挽留,旋即亲率左右近臣,至客帐中回拜介子,且将酒肴,随后挑到,摆设起来,款待介子。介子怡然就席,故意将金玉锦绣,陈列席前,指示安归。安归目眩神迷,畅怀与饮,待至面色微醺,介子即起座与语道:“天子尚有密诏传达,请王屏去左右,方好面陈。”
  安归酒后忘情,竟命左右退出帐外,突见介子举杯掷地,便有十余壮士,从帐后持刀跃出,飞奔前来,正思急呼救命,那刀尖已斫中心窝,一声猛叫,倒地告终。贪财坏命。帐外番官,闻声吓走。介子却放胆出外,呼语大众道:“汝王安归,私结匈奴,屡戕汉使,得罪天子,故遣我来加诛。今汝王就戮,汝等无罪,汝王弟尉屠耆,留质汉廷,现已由大兵拥至,代就王位,汝等若敢妄动,恐不免玉石俱焚了!”
  大众闻言,只好唯唯听命。介子乃命番官各就原职。伫候新王尉屠耆,自枭安归首级,与壮士飞马入关,诣阙奏功。
  霍光大喜,转达昭帝,命将安归首级,悬示阙下,封介子为义阳侯。即日召见尉屠耆,特赐鄯善王册印,并给宫女为夫人,派兵护送登程,由丞相将军等祖饯横门,表示殷勤。尉屠耆质汉数年,无意中得此荣宠,自然泥首拜谢,上车西去。从此楼兰国改为鄯善,不再叛汉了。小子有诗戏咏道:质子重归得履新,还都再见旧家亲。
  穹庐寡嫂应无恙,曾否迎门再献身。
  尉屠耆西行归国,汉廷连遇凶丧,甚至昭帝亦得病归天,欲知详情,下回再当续叙。
  霍光之不死者亦仅耳!内有淫妇,外有权戚骄亲,圜起而谋一光,光孤而彼众,又当主少国疑之日,其危孰甚!幸而昭帝幼聪,首烛邪谋,以十四龄之冲人,能识燕王诈书,即以周成王视之,犹有愧色。光才智不若周公,而际遇比周为优,此乃天之默鉴忠忱,有以隐相之尔。上官桀父子,妄图篡逆,死有余辜。盖长公主淫而且恶,燕王旦贪而无亲,其速死也,不亦宜乎!范明友之破乌桓,傅介子之刺楼兰王,并得封侯,后人多轻视明友,推重介子,夫明友之得功。原非难事。介子以百人入虏廷,取番王首如拾芥,似属奇闻。然以堂堂中国,乃为此盗贼之谋,适足贻外人之口实,后有出使外夷者,其谁肯轻信之乎!宋司马温公之讥,吾亦云然。
第八十回 迎外藩新主入都 废昏君太后登殿
  却说元凤四年,昭帝年已十八,提早举行冠礼,大将军霍光以下,一律入贺,只有丞相田千秋,患病甚重,不能到来。及冠礼告成,千秋当即谢世,谥曰定侯。总计千秋为相十二年,持重老成,尚算良相。昭帝因他年老,赐乘小车入朝,时人因号为车丞相。继任相职,就是御史大夫王。由邑令起家,累迁至御史大夫,超拜宰辅,受封宜春侯;却是步步青云,毫无阻碍,到了官居极阶,反至转运,才阅一载,便即病终。搜粟都尉杨敞,已升任御史大夫,至是继为相。敞本庸懦无能,徒知守谨,好在国家大政,俱由大将军霍光主持,所以敞得进退雍容,安享太平岁月。庸庸者多厚福。至元凤七年元日,复改元始平,诏减口赋钱十分之三,宽养民力。从前汉初定制,人民年十五以上,每年须纳税百二十钱,十五岁以下准免。武帝在位,因国用不足,加增税则:人民生年七岁,便要输二十三钱;至十五岁时,仍照原制,号为口赋。昭帝嗣祚十余年,节财省事,国库渐充,所以定议减征,这也是仁爱及民的见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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