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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_2 雷蒙德·卡佛(美)
  “蛋糕,”声音说道。“十六块钱。”
  这个丈夫把听筒贴近耳朵,想弄明白。“我不知道有这么回事。”
  “少跟我来这一套。”声音说道。
  这个丈夫挂断了电话。他走进厨房,倒了点威士忌。他给医院打了电话。
  孩子的情况没有变化。
  在给浴缸放水时,男人往脸上抹上肥皂,刮了胡子。电话铃响起时,他正躺在浴缸里。他爬起来,快速穿过房间,嘴里说着,“真蠢,真蠢。”因为如果他在医院里呆着,他就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了。他拿起话筒,大喊一声“喂!”
  那个声音说,“已经好了。”
  午夜过后,孩子父亲回到了医院。他妻子正坐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她抬头看了一眼丈夫,又回过头来看着孩子。一个装置上吊着一个带管子的瓶子,管子的一头连着孩子。
  “这是什么?”男孩父亲说。
  “葡萄糖。”男孩母亲说。
  丈夫把手放在女人的脑后。
  “他会醒过来的。”男人说。
  “我知道。”女人说。
  过了一会,男人说,“你回家去吧,我在这儿呆着。”
  她摇摇头。“不。”她说。
  “真的。”他说。“回家休息一下,不要太着急了。他只是在睡觉而已。”
  一个护士推开门。她来到病床跟前,冲他们点了点头。她从被子下面拉出他的左臂,把手指搭在他手腕上。她把手臂放回到被窝里,在一个和床连着的夹板笔记本上写了点什么。
  “他怎样了?”母亲说。
  “稳定。”护士说。接着她又说,“医生很快就会过来。”
  “我在说她也许应该回家休息一下。”男人说。“等医生来过以后。”他说。
  “她可以这么做。”护士说。
  女人说“先看看大夫怎么说吧。”她把手放在眼睛那里,头微微向前倾着。
  护士说,“那当然。”
  父亲盯着儿子看着,小胸脯在被子下面一起一落。他越来越害怕了。他开始晃动自己的脑袋。他对自己说,这孩子没事,他没有睡在家里,而是睡在了这里。在哪儿睡不都是睡。
  医生进来了。他和男人握了握手。女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安,”他边说边点头。医生说,“让我们先来看看他怎样了。”他来到病床边上,摸着男孩的手腕。他翻开一只眼皮,然后另一只。他掀开被子,听了听心脏。他用手指在身体上到处压了压。他来到床脚处,研究起表格来。他记下时间,往表格里写了点什么,然后留心地看着男孩的母亲和父亲。
  医生是一个英俊的男子。他的皮肤湿润,晒成了棕褐色。他穿着三件套西服,鲜艳的领带,衬衫的袖口带着链扣。
  男孩母亲对她自己说。他刚从一个有观众的地方赶过来。他们给他发了个奖牌。
  医生说。“没什么好说的,但也没什么好紧张的。他很快就会醒过来。”医生又看了一眼男孩。“等化验结果出来后,就会更清楚了。”
  “哦,天啦。”安说。
  医生说。“有时你能见到这样的情况。”
  父亲说,“你不会称这个为昏迷吧?”
  他等着,他看着医生。
  “不会,我不想称这个为昏迷。”医生说。“他处在睡眠中。这是一种复元措施。身体在做它该做的事情。”
  “是昏迷,”母亲说,“某种程度上的。”
  医生说。“我不想这么称它。”他拿起女人的手,轻轻拍了拍。他和她丈夫握了握手。
  女人把她的手指放在孩子的前额上,在那儿放了一会儿。“至少他不在发烧。”她说。她接着说,“我不知道。摸摸他的头。”
  男人把他的手指放在孩子的前额上。男人说,“我觉得现在应该是这样的。”
  女人在那儿又站了一会儿,用牙齿咬着自己的嘴唇。她回到椅子那里,坐了下来。
  丈夫在她身旁的椅子坐下。他想说点什么,但他说不出来应该是什么样的。他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这让他觉得自己在说着什么。他们就这么坐了一会儿,看着孩子,不说话。他时不时地捏一下她的手,直到她把手抽开。
  “我一直在祷告。”她说。
  “我也是,”男孩父亲说。“我也一直在祷告。”
  一个护士回来检查了一下瓶子里液体的流动。
  进来一位医生。说了他叫什么。这个医生穿着双路夫鞋①。
  “我们要再带他下楼去拍几张片子,”他说。“我们要做一个扫描。”
  “扫描?”男孩母亲说。她站在病床和这个新来的医生之间。
  “这没什么。”他说。
  “我的天啦。”她说。
  进来两个勤杂工,他们推着个像床一样的东西进来。他们拔掉男孩身上的管子,把他搬到那个带轮子的东西上。
  他们把生日男孩送出来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母亲和父亲跟着勤杂工进到电梯里,上楼送男孩回病房。家长们再次坐在了病床旁自己的位子上。
  他们等了整整一天,但男孩还是没有醒过来。医生又来过,又对男孩作了检查,对他们说了同样的话后离开了。医生和护士走进走出。一个化验员进来抽血。
  “我不明白这个。”母亲对那个化验员说。
  “医生的指示。”化验员说。
  母亲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停车场。开着灯的车子开进开出。她站在窗前,双手放在窗沿上。她在心里自言自语。我们遇到问题了,很严重的问题。
  她害怕了。
  她看见一辆车子停了下来,一个穿着长外套的女人上了车。她想让自己相信她就是那个女人,相信自己正开车离开这里,去另一个地方。
  医生进来了。他看上去比过去更健康了。他径直走到床前检查男孩。“他的迹象很好。一切都没有问题。”
  男孩母亲说,“但他一直在睡觉。”
  “是的。”医生说。
  她丈夫说,“她累了。她还饿着了。”
  医生说,“她应该休息。她应该吃点东西。安。”
  “谢谢你。”丈夫说。
  他和医生握了握手。医生拍了拍他们的肩膀,离开了。
  “我觉得我俩中的一个应该回家照料一下,”男人说。“狗要喂一下。”
  “给邻居打个电话,”安说。“如果你请他们帮忙,有人会去喂他的。”
  她在考虑找谁。她闭上眼睛,累得什么都不想去想。过了一会儿,她说,“也许我去吧。也许我不一直坐在这里看着他,他反而会醒过来,也许是我一直看着他,他才不醒过来。”
  “可能是这样。”丈夫说。
  “我回家洗个澡,再换身干净衣服。”女人说。
  “我觉得你应该这么做。”男人说。
  她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皮包,他帮着她穿上了外套。她走到门口,转身回头看了看。她先看了看孩子,然后看着他父亲。丈夫点点头,微笑了一下。
  她经过护士室,走到走廊的尽头,找着电梯。在走廊尽头,她转了个弯,看见一个不大的候诊室,里面有一家子黑人,都坐在藤椅上。一个男子穿着咔叽布的衬衫和裤子,反戴着一顶棒球帽。一个大块头妇人穿着家常的衣服和拖鞋,一个姑娘穿着牛仔裤,头发梳成十来根卷曲的小辫子。桌子上面堆满了薄的包装纸、泡沫塑料杯子、搅咖啡的棍子和小包的盐和胡椒。
  “尼尔森,”大块头妇人惊声说道。“是不是尼尔森?”
  妇人睁大了眼睛。
  “现在就告诉我,女士,”妇人说道。“是不是尼尔森?”
  妇人试图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但那个男子按住了她的胳膊。
  “别急,别急,”他说。“伊芙琳。”
  “对不起,”男孩母亲说。“我在找电梯。我儿子住在医院里,我找不到电梯。”
  “电梯在那边。”那个男人说,用手指向右一指。
  “我儿子被车撞了,”男孩母亲说。“但他会好的。他现在处于休克状态,但也可能是某种程度的昏迷。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就是昏迷。我要出去一下,也许去洗个澡。但我丈夫在陪着他。他在看着他。有可能我走后一切就会改变。我叫安?维斯。”
  那个男人在椅子里动了动身子。他摇了摇头。
  他说,“我们的尼尔森。”
  她拐上车道。狗从房子的后面跑过来。他在草地上打着转。她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方向盘上,听着引擎发出的滴嗒声。
  她下了车,来到前门。她打开灯,烧上沏茶用的水。她打开一听狗食喂狗。她端着茶杯坐在沙发上。
  电话铃响了起来。
  “是我!”她说。“喂!”她说。
  “维斯太太。”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
  “是我,”她说。“我是维斯太太,是和斯科蒂有关吗?”她说。
  “斯科蒂,”这个声音说道。“是和斯科蒂有关。”这个声音说,“这个和斯科蒂有关,是的。”
  ① 路夫鞋(loafer),一种矮帮休闲皮鞋的商标。
  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
  比尔·贾米森一直是杰瑞·罗伯茨最好的朋友。两人在南区一个靠近旧集市的地方长大,一起读完小学和初中,然后一起去上艾森豪威尔高中,他们在那儿尽可能选同一个老师的课,换穿对方的衬衫、运动衫和紧腿裤,约会和睡同一个姑娘——怎么方便怎么做。
  夏天他们一起去做工——浇灌桃树、摘樱桃、穿晒啤酒花①,任何能赚点小钱、又没有老板在屁股后面盯着的事情。他俩还合买了一辆车。高中最后一年前的夏天,他们凑了钱,花三百二十五块买了一辆54年的红色普利茅斯。
  他们伙着用那辆车。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杰瑞在第一学期结束前结了婚,退学在罗比超市找了份正式的工作。
  至于比尔,他也约会过那个姑娘。她叫卡罗尔,和杰瑞过得很好,比尔一有时间就上他们那儿玩。有了结了婚的朋友,让他觉得自己变老了。他去他们那儿吃中饭或晚饭,大家在一起听埃尔维斯②,或者是比尔?海利③和他的彗星乐队。
  有时候,卡罗尔和杰瑞当着比尔的面就亲热起来,因为公寓里只有一张床,就是客厅里那张平时收着、可以放下来的床,比尔不得不找个借口出去遛一圈,去迪松加油站买点可乐回来。有时卡罗尔和杰瑞会跑进卫生间里,比尔不得不去厨房,假装对碗柜和冰箱感兴趣,而且没有在听。
  他去他们那儿没有那么频繁了。六月份他毕了业,在达瑞果德④的一个工厂找了份工作,加入了国民警备队。一年后,他有了自己的送奶路线,和琳达的关系也确定下来了。比尔和琳达会去杰瑞和卡罗尔那里,喝啤酒,听音乐。
  卡罗尔和琳达相处得很好,当听到卡罗尔私底下说琳达是个“真实的人”时,比尔很开心。
  杰瑞也喜欢琳达。“她很棒。”杰瑞说。
  比尔和琳达结婚时,杰瑞是男傧相。婚宴当然设在唐纳利旅馆。杰瑞和比尔在一起胡闹。他们勾肩搭背,一杯接着一杯地干着鸡尾酒。这期间,比尔有一次无意看了一眼杰瑞,觉得他看上去很老,比二十二岁要老多了。但那时杰瑞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已被提拔成罗比的助理经理,而且,卡罗尔的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他们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天都要聚一聚,如果赶上节假日,聚得还要勤一些。天气不错的话,他们会在杰瑞家烧烤热狗,让孩子们在塑料小游泳池里玩耍,就像他从商场里弄来的其他东西一样,杰瑞买这个小游泳池几乎没花什么钱。
  杰瑞有栋很不错的房子,就在一个可以眺望纳切斯河的小山上。周围有些其他的房子,但靠得不是很近。杰瑞混得还可以。比尔、琳达、杰瑞和卡罗尔聚会时,总是在杰瑞家,因为杰瑞有烧烤炉和唱片,还有很多不方便带着出行的孩子。
  事情发生在星期天,在杰瑞家。
  女人们正在厨房里收拾。杰瑞的女儿们正在院子里往游泳池里扔一个塑料球,一边拍打着水,一边大声喊叫。
  杰瑞和比尔坐在阳台上的折叠靠背椅上喝啤酒,歇着。
  主要是比尔在说话——说他们都认识的人,达瑞果德公司的事,和他想买的那辆四门的庞帝亚克卡特琳娜。
  杰瑞不是盯着晾衣绳,就是盯着车棚里停着的那辆68硬顶雪佛兰看着。比尔想,杰瑞怎么就变得深沉起来了,总是盯着什么看,一声都不吭。
  比尔在椅子里动了动,点着一根烟。
  他说,“有什么事,哥们?我是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杰瑞喝完他的啤酒,把啤酒罐捏扁。他耸了耸肩。
  “谁晓得。”他说。
  比尔点点头。
  杰瑞说,“出去遛一圈?”
  “好主意,”比尔说。“我去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
  杰瑞开的车。他们沿着纳切斯河高速往格利德开。天气晴朗暖和,阵阵清风吹进车子里面。
  “去哪儿?”比尔说。
  “去打几球。”
  “没问题。”比尔说。看见杰瑞开朗些了,他觉得好受多了。
  “男人不能老在家里闷着。”杰瑞说。他看着比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比尔明白这个。他愿意和厂里的同事一起去周五晚的保龄球比赛。他喜欢每周能有两次,在下班后,和杰克·布罗德里克一起喝上几杯啤酒。他知道男人需要出去走走。
  开到休闲中心前面的碎石子路面上时,杰瑞说,“还没有关掉。”
  他们进到里面,比尔帮杰瑞扶着门。杰瑞走过比尔身边时,在他肚子上轻轻捅了一拳。
  “嗨!”
  说话的是瑞里。
  “嗨,小伙子们在忙什么呢?”
  瑞里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咧嘴笑着。他是个大胖子。他穿着一件短袖的夏威夷衬衫,下摆挂在牛仔裤的外面。瑞里说,“你们都在忙些什么呢?”
  “嗨,渴死了,来两杯奥利⑤。”杰瑞冲比尔眨了眨眼说。“你怎么样,瑞里?”杰瑞说。
  瑞里说,“小伙子们怎么样?都在哪儿忙着呢?有没有在外面又搞上一个?杰瑞,上次我见到你们时,你那娘们已怀上六个月了。”
  杰瑞站在那里,眨了眨眼睛。
  “奥利呢?”比尔说。
  他们坐在靠窗的凳子上。杰瑞说,“这是什么个鬼地方,瑞里,星期天下午都见不着一个姑娘?”
  瑞里笑了。他说,“我估计她们都在教堂里为来这里而祷告呢。”
  他们每人喝了五罐啤酒,花两小时打了三局顺序球⑥,两局斯诺克。瑞里坐在一个凳子上,一边说话一边看他们玩。比尔不停地看看表,再看看杰瑞。
  比尔说,“你觉得怎样了,杰瑞?我是说,你觉得可以了吗?”
  杰瑞喝干了罐子里的啤酒,捏扁了罐子,他转着手里的罐子,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上了高速后,杰瑞放开了——车速在八十五到九十英里之间。他们刚超过一辆载着家具的小卡车,就看见了那两个女孩。
  “看那儿!”杰瑞说,慢了下来。”我用得着那个。”
  杰瑞又往前开了一英里左右,停在了路边上。“我们转回去,“杰瑞说。“我们去试试。”
  “天啦,”比尔说。“我不知道。”
  “我需要一点那个。”杰瑞说。
  比尔说,“没错,可是我不知道。”
  “你就别废话了。”杰瑞说。
  比尔瞟了一眼他的表,又四下看了看,他说,“你去搭话,我不太熟练了。”
  杰瑞掉转车头时按了一声喇叭。
  快遇见女孩时,他慢了下来。他把雪佛兰停在了她们对面的路肩⑦上。女孩们继续往前骑着脚踏车,但她们互相看了一眼,笑出声来。靠里面的是个黑头发,高个子,身材苗条。外面那个的头发是浅色的,个子小一点。两人都穿着短裤和三角背心。
  “婊子。”杰瑞说。他等着其他车子开过去,好掉转车头。
  “我要那个黑头发的,”他说。“那个小个的归你。”
  比尔动了动靠在前排椅子上的背,又往上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墨镜。“她们不会做什么的。”比尔说。
  “她们会在你那一边。”杰瑞说。
  他掉过车头往回开。”准备好,“杰瑞说。
  “喂,”女孩骑上来时比尔说。“我叫比尔。”比尔说。
  “好呀。”黑头发说。
  “你们这是去哪儿呀?”
  女孩们没有回答。小个的笑了起来。她们继续骑着车,杰瑞继续开着车。
  “哦,别这样嘛,你们去哪儿?”比尔说。
  “不去哪儿。”小个子说。
  “不去哪儿在哪儿呀?”比尔说。
  “你不会想知道的。”小个子说。
  “我告诉你们我的名字了,”比尔说。“你叫什么?我的朋友叫杰瑞。”比尔说。
  女孩们互相看了看,笑了。
  一辆车从后面开上来,开车的按了声喇叭。
  “闭嘴!”杰瑞大喊道。
  他往边上开了一点,好让那辆车开过去。然后,他又把车开到和女孩们并排。
  比尔说,“我们会带上你们。我们会送你们去你们想要去的地方。保证做到。你们骑车子一定很累了。你们看上去就是很累的样子。运动太多对人没好处。特别是女孩子。”
  女孩们只管笑。
  “明白了吧?”比尔说。“现在告诉我们你们叫什么。”
  “我叫芭芭拉,她叫莎伦。”小个子说。
  “太好了!”杰瑞说。“现在搞清楚她们要去哪儿。”
  “姑娘们要去哪儿呀?”比尔说。“芭比?”
  她笑了。“不去哪儿,”她说。“顺着路往前走。”
  “往前走到哪里?”
  “你想让我告诉他们吗?”她对另一个女孩说。
  “我才不在乎呢,”另一个女孩说。“说不说都一样。”她说。“反正我不会跟任何人去任何地方的。”名叫沙伦的女孩说。
  “你们去哪儿?”比尔说。“你们是去‘绘画岩’吧?”
  女孩们笑了起来。
  “她们就是要去那里。”杰瑞说。
  他踩了一脚油门,开到前面的路肩上停了下来,这样女孩就得从他那一边经过。
  “不要这样子嘛,”杰瑞说。他说,“来吧。”他说,“我们已经认识了。”
  女孩只管骑了过去。
  “我不会咬你们的!”杰瑞喊道。
  黑头发的女孩回头看了一眼。杰瑞觉得她的这一眼有点特别的意味。但对于女孩,你是永远也闹不清楚的。
  杰瑞冲上了高速,泥土和石子在车轮下飞溅。
  “我们会再见的!”从她们身旁开过时,比尔喊道。
  “跑不了了。”杰瑞说。“你看见那个骚货看我的眼神了吗?”
  “我不知道。”比尔说。“也许我们该回去了。”
  “这事已经搞定了!”杰瑞说。
  他在有几棵树的路边停了车。公路在“绘画岩”这儿分了岔。一条路通向雅基玛,另一条通向纳切斯、艾蒙卡拉、奇诺克通道和西雅图。
  离路一百码的地方有一个高而倾斜的黑岩石山包,它是山麓的一部分。上面蜂窝一样地分布着小路和洞穴。洞穴墙上到处是印第安人留下的画符。岩石山的绝壁面对着高速公路,上面到处写满了这样的东西:纳切斯67——格利德野猫队——基督救赎——打败雅基玛队——忏悔吧。
  他们坐在车里吸烟。蚊子飞进来,试图叮他们的手。
  “真希望有罐啤酒,”杰瑞说。“我真需要罐啤酒,“他说。
  比尔说,“我也是。”他看了看表。
  女孩进入视线后,杰瑞和比尔下了车。他们靠在车子的前挡泥板上。
  “记住了,”杰瑞说。他离开了车子,“深色的那个归我。另外一个是你的。”
  女孩们丢下脚踏车,向一条小路走去。她们消失在一个转弯处,而后又在高一点的地方重新出现了。她们站在那儿往下看着。
  “你们跟着我们干什么?”黑头发向下喊道。
  杰瑞向那条路走去。
  女孩们转过身,匆忙地跑开了。
  杰瑞和比尔用走路的速度不停地往上爬。比尔还抽着根烟,不时停下来吸一大口。在路的转弯处,他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的车子。
  “走呀!”杰瑞说。
  “来了。”比尔说。
  他们不停地爬着。但比尔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他现在已看不见车子了。他也看不见高速公路了。从他左边往下看,能看见像一条铝箔一样的纳切斯河。
  杰瑞说,“你往右,我直着向前。我们去切断这两个骚货的退路。”
  比尔点点头。他已经喘得说不上话来了。
  他往上走了一点,路开始下坡,转向了山谷。他看了看,看见了女孩。她们蹲在一块岩石的后面。也许她们正在那儿发笑。
  比尔拿出一根烟。但他点不着。然后,杰瑞出现了。这之后就不重要了。
  比尔只想干那件事。甚至只想看看她们*了的样子。另一方面,如果这事不成,他也无所谓。
  他从来不知道杰瑞到底想干什么。但这一切都始于,并结束于一块石头。杰瑞对两个女孩用了同一块石头。先是那个叫莎伦的女孩,然后是那个本来该归比尔的女孩。
  ①啤酒花(hops),缠绕的藤本植物,这种植物晒干的成熟花朵,含有苦味,芳香的油被用于酿造业以防止细菌活动并增加啤酒特有的苦味。
  ②埃尔维斯(Elvis),1935-1977,全名是埃尔维斯?普雷斯利(ElvisPresley),美国的歌手、演员和音乐人。被称为摇滚乐之王。俗称猫王。
  ③比尔·海利(BillHaley),1925-1981,美国最早的摇滚乐手之一。被公论为是将摇滚乐大众化的第一人。
  ④达瑞果德(Darigold),美国老牌乳制品销售公司。
  ⑤奥利(Oly),美国华盛顿州奥林匹亚啤酒厂生产的一种啤酒。
  ⑥顺序球(rotation),一种十五球的台球游戏。玩时需按照球的号码顺序击球。
  ⑦路肩(shoulder),位于高速公路车行道外缘至路基边缘,具有一定宽度的带状地带,用于紧急停车。
  家门口就有这么多的水
  我丈夫胃口不错,但我不觉得他是真的饿了。他嚼着,胳膊搁在桌子上,两眼盯着房间远处的什么。他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移开了。他用餐巾纸擦擦嘴,耸耸肩,又吃了起来。
  “你老盯着我干什么?”他说。“干嘛呢?”他说,放下了叉子。
  “我盯着你了吗?”我说,摇了摇头。
  电话铃响了起来。
  “别接。”他说。
  “可能是你妈。”我说。
  “等着瞧吧。”他说。
  我拿起话筒听了一会。我丈夫停了下来。
  “我和你说什么来着?”当我挂掉电话时他说。他又吃了起来,然后把餐巾纸丢在盘子里。他说,“他妈的,为什么大家都这么爱管闲事?告诉我我哪儿做错了,我听着!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在场。我们商量过,一起做的决定。我们不可能调头往回走,我们离车有五英里远。我用不着你来评判我。听见没有?”
  “你自己知道。”我说。
  “我知道什么,克莱尔?告诉我。告诉我我该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这个。”他给了我一个自以为是意味深长的表情。“她死了。”他又说。“我和别人一样的难过,但她死了。”
  “问题就在这。”我说。
  他举起双手。他把椅子推离桌子,拿上烟,带着一听啤酒去了院子里。我看见他在草坪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又捡起了报纸。
  他的名字就在头版上登着,还有他朋友的名字。
  我闭上眼,扶着水池的边。然后我用手臂扫过滴水板,把盘子全都扫到了地上。
  他没动。我知道他听见了,他抬起头像是在听,但是没有动。他没有转身。
  他和戈登·约翰逊、梅尔·多恩、弗恩·威廉姆斯,他们常在一起玩扑克、打保龄和钓鱼。每年的春天或夏天刚开始时,在造访的亲友到来之前,他们都要一起去钓鱼,他们都是些正经的人,顾家,工作认真。他们的孩子和我们的儿子迪安一块儿上学。
  上个星期五,这些顾家的男人去了纳切斯河。他们在山里停了车,徒步去钓鱼的地方。他们带着铺盖、食物、纸牌和威士忌。
  他们还没扎好帐篷就发现了这个女孩。是梅尔·多恩发现的。她赤身裸体,卡在伸到水面的一些树枝中间。
  他招呼其他人过来看。他们商量该怎么办。其中的一个——我家斯图亚特没说是谁——说他们应该马上回去。其他人却用脚搅着沙子,说他们不想那么做。他们借口说累了,天也晚了,实际上这个女孩哪儿也去不了了等等。
  最后他们就去扎帐篷。他们堆起篝火,喝上了威士忌。月亮升上来后,他们聊起了这个女孩。有人说他们不能让尸体漂走。他们拿着手电筒来到河边。他们中的一个——可能是斯图亚特——涉入水中抓住了她。他抓住她的手指,把她拉到岸边。用一截尼龙绳捆住她的手腕,再把尼龙绳剩余的部分绕在了一棵树上。
  第二天早晨,他们烧了早饭,喝了咖啡,又喝了威士忌,然后分头去钓鱼。那天晚上,他们烧了鱼和土豆,喝了咖啡和威士忌,然后带着用过的锅碗瓢盆去了河边,在靠近女孩的地方洗刷起来。
  他们后来玩了一会儿纸牌。也许他们一直玩到牌都看不见了。弗恩?威廉姆斯先去睡了,其他人则讲起了故事。戈登?约翰逊说因为河水太冷,他们钓到的鳟鱼身体都是硬的。
  第二天早晨他们很晚才起来,喝了威士忌,钓了一小会儿鱼,收了帐篷,卷起睡袋,收拾好东西就往出走。他们开车来到一个电话亭前。是斯图亚特打的电话,其他人则站在烈日下听着。他给了警察他们的名字。他们没什么可以隐瞒的。不觉得有什么可内疚的。他们说他们会等在那里,给来人更详细的路线和他们的证词。
  他回到家里时我已经睡着了。听见厨房里的动静后我醒了过来。我见他拿着一听啤酒靠在冰箱上。他用粗壮的手臂抱着我,一双大手在我的背上上下抚摸。上床后,他又把手放在我的身上,等着,像是在想着其他什么事情,我转过身,张开腿。完事后,我觉得他一直没睡。
  早晨,我还没下床他就起来了。我估计是去看看报上有些什么消息。
  刚过八点,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见鬼去。”我听见他对着话筒喊道。
  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除了已经告诉警察的,我没什么好补充的了!”
  他使劲摔下听筒。
  “怎么回事?”我说
  这时候,他告诉了我我刚才告诉你们的事情。
  我把摔碎的盘子和杯子扫起来后去了外面。斯图亚特仰面躺在草地上,报纸和啤酒罐都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放着。
  “斯图亚特,我们开车出去转一圈吧?”我说。
  他翻过身来。“带上几瓶啤酒。”他说。他站起来,经过我身边时用手碰了一下我的屁股。“等我一下,“他说。
  我俩一声不吭地开车穿过镇子。他停在一个路边集市买了啤酒。我注意到进门处有一大叠报纸。在台阶最上面一级,一个穿着印花套装的胖妇人在递给一个小女孩一根香草棒糖。过了几分钟,我们越过爱弗森小溪,转进一个野餐区。溪水经过桥下,流向几百码外的一个水塘。我看见那儿有些人。他们在钓鱼。
  家门口就有这么多的水。
  我说,“你为什么偏偏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别惹我。”他说。
  我们坐在阳光下的一张条凳上,他打开啤酒听。他说,“轻松点,克莱尔。”
  “他们说自己是无辜的。他们说他们精神失常了。”
  他说,“谁?”他说,“你在说什么?”
  “马多克斯兄弟。他们杀了一个叫阿琳·哈伯莉的女孩,就在我长大的地方。他们割下她的头,把她扔进了克莱·爱鲁姆河。这事发生时我还是个小女孩子。”
  “你要把我给*了。”他说。
  我看着小溪。我就在里面,眼睛睁着,面朝下,瞪着溪底的苔藓,死了。
  “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病,”他在回家的路上说。“你让我越来越上火。”
  我没有什么可以跟他说。
  他试图集中精力开车,但还是不停地看着后视镜。
  他知道。
  早晨,斯图亚特以为他在让我多睡一会儿。但我在闹钟响起前就醒了,躺在床边上,远离他多毛的腿,想着心事。
  他把迪安打发去了学校,然后刮胡子,穿衣服,离家去上班。其间他向卧室里看了两次,干咳了几声,但我没睁眼。
  我在厨房里发现了一张他留下的纸条,落款处写的是“爱”。
  我坐在早餐间喝咖啡,在纸条上留下了一圈咖啡。我看了眼报纸,把它在桌上翻过来翻过去,又拿近了看看上面写了些什么。尸体已被认领,但它已被检查过了,把东西放进去、切开、秤重、量测,再把东西放回去,缝起来。
  我拿着报纸,坐在那儿想了很久。然后我给理发店打了个订座电话。
  我坐在烘干机下面,腿上放了本杂志,让米莉帮我做指甲。
  “我明天要去参加一个葬礼。”我说。
  “听到这个我很难过。”米莉说。
  “是被谋杀的。”我说。
  “这是最糟糕的了。”米莉说。
  “我们之间没那么熟,”我说,“但还是……”
  “我们会把你打扮好的。”米莉说。
  那天晚上我在沙发上铺了个床,早晨我第一个起床。我烧上咖啡,他剃须时我去准备早饭。
  他出现在厨房门口,光着的肩膀上搭着条浴巾,察看着。
  “咖啡在这,”我说。“鸡蛋一会儿就好。”
  我叫醒迪安,三人一起吃着早饭。只要斯图亚特一看我,我就问迪安要不要加牛奶,再来点面包等等。
  “今天我会打电话给你。”斯图亚特开门时说道。
  我说,“我今天不会在家。”
  “好吧,”他说。“就这样。”
  我仔细穿戴。我试了试一顶帽子,在镜子里照了照。我给迪安留了个条子。
  宝贝,妈咪下午有事,会晚一点回来。你在家或后院里玩,等我们回来。
  爱,妈咪
  我看着“爱”这个字,在下面划了一道线。然后看着“后院”这个词。这个词这样写对吗?
  我开车穿过农场,穿过燕麦地、甜菜园、苹果园和牛在吃草牧场。不久,一切都变了。农场越来越少,房子更像是些简陋的窝棚,耸立的树木取代了果园。然后就是山。右边很低的地方,纳切斯河时而闪入眼中。
  一辆绿色的小卡车出现在我后面,它跟在我的后面开了好几英里。我不时地在不该减速时减速,希望他能超过去。然后开始加速,显然时机也不对。我紧握方向盘,把手指都握疼了。
  在一段平坦无车的路上,他超车了,但他和我并排开了一会,是一个剃着平头,身着蓝色工装的男子,我们互相打量了一下。他挥了挥手,摁了两下喇叭,超了过去。
  我减了速,找到一个地方。我离开大路,熄了火。我能听见树林下方河水的声音。这时我听见小卡车开了回来。
  我锁上车门摇起车窗。
  “你怎么了?”这个男人说。他敲了敲窗玻璃。“你没事吧?”他手臂靠在车门上,脸贴近车窗。
  我瞪着他,想不出还能干什么。
  “你没出什么事吧?怎么把自己锁在车里了?”
  我摇摇头。
  “把车窗摇下来。”他摇摇头,看了眼高速公路,又回过头来看我。“把窗子摇下来。”
  “对不起,”我说,“我得走了。”
  “打开门,”他说,好像没在听。“你会闷死在里面的。”
  他看着我的胸脯,我的腿。我知道他正在干这个
  “嗨,蜜糖,”他说。“我只不过是想帮帮你而已。”
  灵柩已经盖上,上面撒满花瓣。我刚在小教堂后排坐下,管风琴就奏响了。人们陆续进来,找好座位。有一个男孩穿着喇叭裤和黄色的短袖衫。一个门打开了,家庭成员结成一队走进教堂,进到一个被帘子遮住的地方。大家坐下时传来了椅子的咯吱声。立刻,一个身着深色西服和蔼的金发男子站了起来,让我们低下头。他为我们,活着的,作了个祷告,做完这个后,他为逝者的灵魂做了祷告。
  我跟着人群从灵柩旁慢慢走过。然后我来到前门的台阶上,走进了下午的光线里。一个下台阶时跛着腿的中年妇女走在我前面。她在人行道上四处看了看。“唉,他们抓到他了。”她说。“如果这也算是种安慰的话。他们今天早晨逮捕了他。我来之前刚从收音机里听到的。就是这个镇子里的一个男孩。”
  我们沿着炎热的人行道走了几步。人们在发动车子。我伸手扶住一个停车计时器。光亮的引擎盖和光亮的挡泥板。我头晕目眩。
  我说,“他有可能不是一人作的案,这些杀人犯。你很难弄清楚。”
  “她还是个小姑娘时我就认识她了。”妇人说。“她过去常来我这儿,我给她烤小甜饼,允许她在电视前面吃。”
  回到家里,斯图亚特坐在桌旁,面前放着一杯威士忌。我猛然觉得迪安出事了。
  “他在哪儿?”我说,“迪安在哪儿?”
  “外面。”我丈夫说。
  他喝干了杯子站起来。他说,“我想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了。”
  他伸出手臂搂住我的腰,另一只手开始解我上衣的扣子,然后是我衬衫的钮扣。
  “先做最要紧的。”他说。
  他说了些别的。但我无需再听了。这么多的水在流,我什么也听不见。
  “是的。”我说,自己解开了扣子。“在迪安回来之前。快点。”
  第三件毁了我父亲的事
  我来告诉你们是什么毁了我父亲的。第三件事是哑巴,是哑巴的死这件事。第一件是珍珠港事件。第二件是搬来我祖父靠近威纳奇①的农场。我父亲在这儿结束了他的余生,只不过这个可能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我父亲把哑巴的死归罪到哑巴老婆身上。后来他又说是鱼的错。最后他怪罪他自己——因为是他给哑巴看了《田野和溪流》杂志背面的广告,那是一则向全美各地运送活黑鲈鱼的广告。
  自从弄到了鱼,哑巴的行为就变得古怪起来。鱼彻底改变了哑巴的性格。我爸是这么说的。
  我从来不知道哑巴的真名。即使有谁知道,我也从没听说过。他过去叫哑巴,我现在也只记得他叫哑巴。他是个长着皱纹的矮个男人,秃头,短而粗壮的四肢。如果他咧开嘴笑,这种事并不经常发生,他的嘴唇会向后包住棕黄色的烂牙。这给了他一付狡诈的表情。在你说话时,他溜滑的眼睛会盯住你的嘴——如果你不说了,它们就停在你身上一个让你觉得不舒服的地方。
  我不觉得他是真聋。至少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聋。但他确实不能说话。那是肯定的。
  不管聋还是不聋,哑巴从1920年代起就是锯木厂的一个普通员工。这家瀑布木材公司坐落在华盛顿州的亚基马。在我认识他的那些年头里,哑巴一直是个清洁工。那么多年来,他的穿戴永远是一顶毡帽、咔叽布的工作衫,粗布的夹克衫罩在连体工装裤外面。我从来没见他穿过别的什么。他上衣口袋里总装着卫生纸,这是因为他的工作之一就是打扫厕所。看见上夜班的人下班后总往自己饭盒里放上一两卷卫生纸,你就知道哑巴的工作有多忙了。
  尽管上的是白班,哑巴总带着个电筒。他还带着扳手、钳子、起子和绝缘胶布等工厂技工常带的东西。他们为此取笑哑巴,笑他的作派和他总是带着所有的东西。卡尔?罗易、特德?斯雷德和乔尼?韦特是取笑哑巴的人里面最为恶劣的。但哑巴总是不声不响地忍着。我觉得他已经习以为常了。
  我父亲从来不取笑哑巴。至少我没见到过。爸爸是个剃着平头的大块头,有着厚实的肩膀、双下巴和一个很大的肚子。哑巴总是盯着那个肚子看。他来到我父亲工作的锉工间,我爸用一个大金刚砂轮锉锯子时,他就坐在一个凳子上,看着我爸的肚子。
  哑巴有一栋和别人一样的房子。
  那是一栋临河而建、外面贴满焦油纸的房子,离镇子有五六英里的路。房子后面半英里的地方,在草场的尽头有个大石坑,那是州里在附近铺公路时挖的。当时挖了三个相当大的坑,多年下来,它们积满了水。渐渐地,三个水塘汇成了一个。
  水塘很深。看上去很阴暗。
  哑巴除了房子以外还有老婆。她是个比他年轻很多的女人,据说和墨西哥人在一起鬼混。父亲说那是从像罗易、韦特和斯雷德这样爱管闲事的人嘴里说出来的。
  她是个矮小壮实的女人,有一双闪烁的小眼睛。第一次见到她时。我就注意到了这双眼睛。那次我和彼得?延森一起骑车子,我们停在哑巴家门口要水喝。
  她打开门时,我告诉她说我是戴尔?弗雷泽的儿子。我说,“他和——”我突然意识到了。“我是说,和你丈夫在一起上班。我们在骑车子,想要杯水喝。”
  “等在这儿。”她说。
  她回来时每只手里端着个装着水的锡杯子。我一口喝干了我的。
  但她没再给我们水。她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们。当我们准备上车时,她来到前廊的边上。
  “小伙子你们有车了,也许哪天我会搭搭你们的车子。”
  她咧开嘴笑了笑。相对她的嘴来说,她的牙太大了。
  “我们走。”彼得说。我们就走了。
  州里我们居住的那块地方没有什么鲈鱼好钓。大多数的鱼是彩虹鳟,一些高山上的溪流里会有少量的红点鲑和玛红点鲑,在蓝湖和环石湖里有些银鱼。除了深秋时在一些活水河里会有回游的虹鳟和三文鱼外,大概就这些了。但你如果是个捕鱼的,这些就足够你忙活的了。没有人钓鲈鱼。我认识的人里面很多只在照片上见到过鲈鱼。但我父亲在阿肯色和佐治亚州长大时见过很多的鲈鱼,哑巴是他的朋友,他对哑巴的鲈鱼寄以厚望。
  鱼运到的那一天,我去了城里的游泳池游泳。因为爸爸要去帮哑巴一把,我记得我回到家后又出门去取鱼——来自路易斯安那州巴登罗吉的三个包裹箱。
  我们上了哑巴的卡车,爸爸、哑巴和我。
  原来这些箱子其实就是木桶,三个木桶被分别放在松木板做成的箱子里。它们立在火车站后面的阴影里,我爸和哑巴两个人一起用力才能把一个箱子抬上车。
  哑巴小心翼翼地开车穿过镇子,同样小心地一直开到他家。经过院子时他没有停下来,一直开到了水塘的跟前。这时候天几乎全黑了,他让车灯开着,从座椅下取出一把锤子和卸轮胎用的铁橇,他俩然后把木板箱拖到水塘边上,并开始撬开第一个箱子。
  箱子里面的木桶包着粗麻布,盖子上面有些五分钱大小的洞洞。他们掀开盖子,哑巴用电筒往里面照了照。
  里面看上去有上万条手指那么长的鲈鱼在游动。这是个最为奇特的景像,所有这些活的东西都在那儿动着,就像火车运来了一个小型的海洋。
  哑巴把桶移到水边并把它倒进水塘。他用手电照了照水塘。但什么也看不见了。你能听见青蛙的叫声,但只要天一黑,在哪儿都能听见。
  “让我来弄剩下的箱子。”我父亲说,他伸过手来,好像是要去拿哑巴工装裤上挂着的锤子。但哑巴摇
  摇头,缩了回去。
  他自己打开了另外两个箱子,在干这件事时他划破了手,在木板上留下了深色的血滴。
  从那晚起,哑巴就不一样了。
  哑巴现在再也不让任何人靠近那里。他用栅栏把草场围了起来,然后用带倒刺的铁丝电网把水塘围住。听说这么做花去了他所有的积蓄。
  当然,自从那次哑巴赶走了他,我父亲就不再和他来往了。不是因为哑巴不让他钓鱼,请注意,那些鲈鱼才那么一丁点大。而是连看都不让他看一眼。
  两年后的某个晚上,我父亲晚下班,我给他送去些食物和一罐冰茶。我看见他正站在那儿和技工斯德?格洛弗说话。我进来时他正说道,“看他那样,你会以为这个傻子是和那群鱼结婚了呢。”
  “据我所知,”斯德说,“我觉得他最好用那个栅栏围住他自己的房子。”
  这时我父亲看见了我,我见他给斯德使了个眼色。
  但一个月以后我父亲终于迫使哑巴去做那件事。采用的方法是:他告诉哑巴必须去掉那些弱小的鱼,这样才能保证其他鱼的成长空间。哑巴站在那儿,一边拽自己的耳朵一边看着地面。爸爸说,就这样了,他明天会过来做这件事,因为这是件非做不可的事。哑巴从来就没有说可以。他只是没说不可以罢了。他所做的只是又拽了拽他的耳朵。
  那天爸爸到家时,我早就准备好了,一直在等着他。我翻出了他钓鲈鱼用的旧鱼饵,正在用手指试着三锚钩。
  “你准备好了?”他从车里跳出来,冲我喊道。“我去上趟厕所,你把东西放进来。要想开车的话,你可以来开。”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后座上,当他戴着他的钓鱼帽,双手捧着块蛋糕吃着走出来时,我正试着方向盘。
  我母亲站在门口看着。她是个白皙的女人,金头发向后梳成一个髻,再用一个莱茵石的发夹夹住。我想着在过去那些快乐的日子里,她有没有四处闲逛,她又到底做过些什么。
  我松掉手刹车。母亲看着我换好了档,然后,她仍然毫无笑容地回到了屋里。
  这是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我们把车窗全摇了下来,好让空气进来。我们跨过了莫克西桥,向西转上斯莱特路。两边田地里种着紫苜蓿,再远一点的地方是一片玉米地。
  爸爸把手伸出车窗。他让风把他的手向后推。看得出来他很兴奋。
  没多久我们就开到了哑巴家。他戴着帽子从屋里走出来。他老婆在窗户那儿向外看。
  “你炸鱼的锅准备好了吗?”爸爸冲着哑巴大声嚷嚷道。但哑巴只是站在那儿盯着车子看。“嗨,哑巴!”爸爸喊道。“嗨,哑巴,你的鱼竿呢,哑巴?”
  哑巴把头快速地前后晃动。他把重心从一条腿换到另一条腿,看看地面又看看我们。他的舌头耷在下嘴唇上,他开始把脚往泥地里踩。
  我挎上鱼篓,拿起我的鱼竿并把爸爸的递给了他。
  “我们可以走了吗?”爸爸说。“嗨,哑巴,我们可以走了吗?”
  哑巴脱掉帽子,他用头蹭了一下脱帽子的那只手的手腕。他突然转过身,我们跟在他的后面,穿过像海绵一样的草场。每走过二十尺左右,就会有一只鹬从旧水沟的草丛里跳出来。
  在草场的末端,地面开始渐渐地下坡,变得干燥和有很多的石头,到处是荨麻丛和低矮的橡木丛。我们切到右边,顺着一条旧的车辙穿过一块长着齐腰高乳草的草地,我们拨开草往前走,草梗顶端干了的荚物发出愤怒的嘎嘎声。现在,越过哑巴的肩膀我能看见水面的闪光,我听见爸爸喊道,“哦,老天,你看哪!”
  但哑巴慢了下来,不停地抬起手把他的帽子在头上前后转动,后来他干脆停了下来。
  爸爸说,“哎,你在想什么呢,哑巴?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吗?你觉得我们该怎么着?”
  哑巴湿了湿他的下嘴唇。
  “你这是怎么了,哑巴?”爸爸说。“这是你的水塘,不是吗?”
  哑巴往下看了看,捻掉工装裤上的一个蚂蚁。
  “嗯,见鬼了,”爸爸说,呼出一口气。他掏出怀表。“如果你还没改主意的话,我们乘着天还没太黑赶快动手吧。”
  哑巴把手放在口袋里,向水塘转过身去。他又开始往前走,我们在后面跟着。现在我们可以看到整个水塘了,浮上来的鱼在水面激起涟漪。不时会有一条鲈鱼跃出水面又落回去,溅起一片水花。
  “我的老天。”我听见我父亲说道。
  我们来到水塘边一个开阔的地方,一片像是河滩的碎石地。
  爸爸向我做了个手势并蹲了下来。我也蹲了下来。他专注地看着我们前面的水,我一看,就明白了他为什么这么专注。
  “我的天哪。”他低声说道。
  一群鲈鱼在慢慢地游着,二、三十条左右,没有一条轻于两磅。它们“呼”地一下游走,又游转回来。
  它们之间靠的那么紧,好像在相互碰撞。它们游过时,我能看见它们厚眼皮下的大眼睛在看着我们。它们。“哗”地一下又游开了,然后又游了回来。
  它们是自找的。不管我们是站着还是蹲着都无所谓。鱼根本就不在乎我们的存在。我跟你讲,这景象真是值得一看。
  我们在那儿坐了好一阵,看着那群鲈鱼无辜地游来游去。这期间哑巴一边拉着自己的手指,一边四处张望,像是在等着谁。水塘里到处都是鲈鱼在用鼻子吸水,跳出水面又摔回去,或者浮出水面,把脊背露在外面游动。
  爸爸做了个手势,我们站起来准备抛竿。我跟你讲,我激动得发抖。我几乎无法把带着鱼饵的鱼钩从鱼竿的木手柄上解下来。正当我把鱼钩往下扯时,我感觉到哑巴粗大的手指抓住了我的肩膀。我看了看,作为回答,哑巴朝我爸那个方向扬了扬下巴。他的要求非常清楚,只能有一根竿。
  爸爸脱掉帽子又戴上它,他来到我站着的地方。
  “你继续,杰克。”他说。“没关系,儿子,你来钓。”
  我在抛杆前又看了眼哑巴。他的脸变得很僵硬,下巴上挂着一丝细细的口水。
  “它咬钩时使劲往回拉,”爸爸说。“婊子养的嘴硬得和门把手一样。”
  我松开导线环,把胳膊向后伸展。我把鱼饵一下子甩出去四十好几尺。没等我把线收紧,水里就炸开了锅了。
  “钓它!”爸爸大声喊道。“钓这个婊子养的!就钓它!”
  我往回猛拉了两下。我钓到它了,鱼竿弯成了弓,来回猛烈地摇晃。爸爸不停地喊着该怎么做。
  “放线,放线!让它跑!再给它点线!现在收线!收线!让它跑!哦!看见了吧!”
  这条鲈鱼在水塘里到处乱窜,每次从水里钻出来,都使劲地摇头,你甚至可以听见鱼饵震动的声音。它然后又游走了。但渐渐地我把它给遛累了,并把它拉到了近处。它看上去非常大,也许有六七磅重。它侧身躺着,身体在摆动,嘴张着,鳃在一张一合。我膝盖发软,几乎都站不住了。但我抓住鱼竿,鱼线绷紧了。
  爸爸穿着鞋趟水过来。但当他伸手去拿鱼时,哑巴开始发出气急败坏的咕哝声,他摇着头,挥舞着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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