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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

_6 伊塔洛•卡尔维诺(意)
  我不想把我知道的情况告诉他。据我所知,艾尔梅斯·马拉纳在为日本人工作,他在日本有个伪著制作中心。对我来说重要的是让这位不速之客远远地离开柳德米拉,因此我鼓励他去出差,去进行细致的调查,查出那个幻影似的翻译家。
  男读者被一些神秘的偶合所困扰。他对我说,一段时间以来由于各种原因他读小说刚刚读完几页就中止了。
  “也许您觉得枯燥无味。”我对他说。我看问题通常持悲观态度。
  “恰恰相反,我都是读到最有兴致的时候被迫中止的。我迫不及待地要接着读下去,可是,当我重新打开书接着往下读时,却发现我面前摆着的完全是另一本书。”
  “一本枯燥的书……”我插话说。
  “不,一本更有趣的书。这第二本书我也不能读完,又不得不中止。”
  “您这种情况倒能使我产生希望,”我说,“我越来越经常碰到的情况是,拿到一本刚刚出版的书,打开一看却是本我已读过上百遍的书。”
  我回顾了与那位男读者进行的最后一次谈话。也许因为他认真阅读,在小说开头部分他就把小说的全部实质都吸收了,在小说后半部分他已没东西好吸收了。我在写作时也有这种感觉:一段时间以来,写每一本小说时我都是刚写完开头就写不下去了,仿佛已经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我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即写一本仅有开头的小说。这本小说的主人公可以是位男读者,但对他的描写应不停地被打断。男读者去买本作家Z写的新小说A,但这是个残本,刚念完开头就没有了……他找到书店去换书……
  我可以用第二人称来写这本小说,如“读者你”……我也可以再写进一位女读者,一位专门篡改他人小说的翻译家和一位年迈的作家。后者正在写一本日记,就像我这本日记……
  但是,我不希望这位女读者为了躲避那位骗子翻译家最后落于男读者的怀抱。我要让男读者去寻找骗子翻译家的踪迹,后者躲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而让这位作家与女读者单独待在一起。
  当然,如果没有一个女主人公,男读者的旅行会枯燥乏味,必须让他在旅途中再遇到一个女人。女读者可以有个姐姐……
  事实上,男读者确实要走了。他将随身带着伊谷高国的小说《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以备旅途中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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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莎尔德林(一七七○—一八四三),德国诗人,崇尚古希腊文学,拥护法国大革命。青年时代受席勒影响很大。他的诗作主要有《自由颂歌》、《人类颂歌》,作品同时表现了古典主义与浪漫主义精神。他的小说《许佩里昂》,描写一七七○年希腊人民反抗土耳其压迫者的斗争,流露出对古希腊文明的向往,并通过小说主人公在德国的见闻,对当时德国社会有所揭露。
  [②]塔斯马尼亚是澳大利亚联邦的一个岛州,首府霍巴特。一六四二年荷兰航海探险家阿贝尔·塔斯曼发现了这群岛屿,并以自己的名字为它们命名。
  [③]拉威尔(一八七五—一九三七),法国作曲家。其创作大多以自然景物、世态风俗或神话故事为题材。主要作品有管弦乐《西班牙狂想曲》、《波莱罗》、《鹅妈妈组曲》,舞剧《达菲尼与克罗埃》,钢琴组曲《镜》、《夜之幽灵》、《在库伯兰墓前》等。
  [④]斯努皮狗是美国当代连环画画家查理·布朗的系列连环画《小人物》中的主人公之一。
  [⑤]即俄罗斯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著《罪与罚》。
  [⑥]这一组词都是以sott-开头的。——编辑注
  [⑦]这一组词都是以in-开头的。——编辑注
  [⑧]这些词汇中选自M.阿利内编辑的《意大利现代文学语言的计算机剖析》,Mulino出版社,一九七三年,博格尼亚,该书分析了三部意大利作家的小说。——原作者注(由于汉语中名词没有单、复数的区别,动词没有人称、时态变化,翻译时译者略微做了删减。——译注。最后这一组词是以ver-开头的。——编辑注)
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
  银杏的枯叶像细雨一般纷纷落下,使绿色的草地上布满点点黄斑。我正与补田先生一起在石板铺的小路上散步。我告诉他说,我想把每一片银杏落叶引起的感觉与所有落叶引起的感觉区别开来,但是我不知道这是否可能。补田先生回答我说,可以把它们区别开。我的前提(补田先生认为我的前提理由充分)是:如果从银杏树上只有一片枯叶落到草地上,那么望着这片枯叶得到的印象是一片小小的黄色树叶;如果从树上落下两片树叶,眼睛会看到它们在空中翻腾,时而接近时而分开,仿佛两只相互追逐的蝴蝶,最后分别落在草地上;如果是三片树叶、四片树叶,甚至是五片树叶,情形都大致如此;但是,如果在空中飘落的树叶数目不断增加,它们引起的感觉便会相加,产生一种综合的犹如细雨般的感觉;如果这时刮过一阵微风,这些纷纷下落的树叶会像鸟儿的翅膀那样在空中做片刻停留;如果低头看看草地,会觉得草地上播下了一片闪亮的斑点。现在我想一方面不失去这种综合的、愉快的感觉,同时又想使它与每片落叶进入视野后在空中飘荡、下落引起的个别映象区别开来。补田先生的赞同鼓舞着我向这个方向不懈努力。当我观察银杏树叶的扇面形状和齿状边沿时,我又补充说:“也许我不仅能区分出每片树叶引起的感觉,而且能区分出每片树叶上的每个裂片引起的感觉。”补田先生对这一点没有表示意见。以前他的沉默总是对我的告诫,让我不要跳过一系列未经检验的步骤,仓促做出假设。从尊重他的教导出发,我便开始集中精力收集那些细微的感觉,当这些感觉刚刚出现,还没有与其他感觉混合成普遍的印象时,就捕捉住它们。
  补田先生的小女儿真纪子给我们送茶来了。她的行动循规蹈矩,她的美色尚带有一丝少女的稚气。当她俯身倒茶时,我看见她那高高拢起的头发下面裸露的后颈上有股黑色的汗毛沿着颈椎一直伸到脊背上。我正聚精会神地观察她,突然觉得补田先生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他一定知道,我正在他女儿的后颈上检验我区分各种感觉的能力。我没有移开我的目光,一方面因为那股白色皮肤上的黑色绒毛强烈地吸引着我,另一方面也因为补田先生并未把我的注意力引开,他本来可以用任意一句话轻而易举地把我的注意力引开。真纪子很快倒毕茶直起身,她左边嘴唇上的一个黑痣又使我感受到刚才那种感觉,但没有那么强烈。真纪子顿时有点慌乱,望了我一眼便低下头去。
  当天下午发生了一件事使我难以忘怀,虽然我知道,讲出来也不过是件区区小事。我们与真纪子和宫木夫人一起去湖边散步。补田先生拄着白色枫木手杖独自一人走在前面。湖中一株秋季开花的睡莲上开了两朵莲花,宫木夫人说想把它们采下来,一朵给她自己,一朵给她女儿。宫木夫人的面部表情像往常一样阴郁且略带疲倦,但她的态度却十分固执。这使我怀疑她在与她丈夫的长期不和睦中是否仅仅是个受害者(关于他们关系不和人们早已议论纷纷)。补田先生尽力冷落她,她自己则我行我素,我真不知道最后谁能拗过谁。至于真纪子,她总是笑容满面,无拘无束。她和那些在矛盾剧烈的家庭中生长起来的孩子一样,为了保护自己养成了这种性格,现在她正是用这种早熟的、回避问题的欢乐面孔来对待所有的人。
  我跪在湖边一块石头上,尽力伸手去够漂浮在水面上的睡莲叶片,轻轻把它拉过来,当心别撕碎它,以便把那株睡莲拉到岸边,宫木夫人和她的女儿也跪在岸边,伸出手,随时准备采摘慢慢移近的花朵。湖岸离水面很近,而且向下倾斜,为了不掉进水中,她们挽起一只手靠在我背上,再一人从一侧伸出一只手去。突然我感到我的背上,在肩膀与肋骨之间,仿佛接触到什么,对,接触到两个东西,左边一个,右边一个,产生了两种不同的感觉。在真纪子小姐那边是绷得紧紧的、富有弹性的尖状物,在宫木夫人那边则是柔软的、滑而不定的圆状物。我明白了,由于某种非常罕见的巧合,我同时接触到真纪子小姐的左乳房及其母亲的右乳房,我应该集中全力不失时机地区别、比较和体会这两种同时产生的感觉。
  “把莲叶推开,”补田先生说道,“花茎就移向你们了。”他站在我们三人的上方。他本来可以用拐杖轻而易举地把睡莲勾到岸边,但他却不那样做,仅限于向两位妇女提出劝告,使她们的身躯更长时间地依附在我身上。
  两朵睡莲快到真纪子与宫木夫人的手边了。我迅速盘算着:等她们采摘的时候,我只要抬起右手,向后收臂,便可将真纪子那坚实的小乳房夹在腋下。但是,由于采到莲花而产生的兴奋把我们各种动作的顺序打乱了,我的右臂夹空了,而我的左手放开花茎向后收回来时却插到了宫木夫人的怀里。她好像有意让我这么做,欢迎我这么做,我周身都感到她身体顺从地微微颤抖。这件事后来带来了难以估量的后果,下面我会讲到的。
  当我们再次经过那棵银杏树下面时,我对补田先生说,观察纷纷下落的树叶时,应该注意的根本问题不是要感知每片树叶,而是感知每片树叶之间的距离,即把它们分隔开的空气与空间。我仿佛明白了这个道理:感知范围内有很大一部分不存在感觉,这是使感知能力得以暂时集中在某个局部上而不可缺少的一个条件,正如在音乐中那样,寂静的背景是使每个音符突出出来的必要条件。
  补田先生说,就触觉而言这无疑是正确的。我对他的回答感到非常吃惊,因为我在与他交流我对树叶的观察得出的结论时,心里想到的正是对他女儿和夫人的身体接触。补田先生非常自若地继续讲他对触觉的看法,仿佛他已明白这是我与他谈话的惟一话题。
  为了把我们的谈话引到别的话题上去,我试图拿阅读小说来作比较。小说中缓慢的节奏和低沉的语调,是为了引起读者注意那些细腻而具体的感觉;但是小说必须考虑这样一个事实,即话只能一句一句地说,感觉只能一个一个地表达,不管谈论的是单一的感觉还是复合的感觉。视觉与听觉的范围却很广泛,可以同时接收多种多样的感觉。把小说表达的各种感觉与读者的接受能力二者加以比较,后者受到了极大的限制:首先,读者如不仔细认真地阅读便会忽略文字中实际包含的一些信息或意图;其次,文字中总有一些基本东西未被表示出来,甚至可以说,小说中未言明的东西比言明的东西更加丰富,只有让言明的东西发生折射才能想像出那些未言明的东西。补田先生对于我的这些思考保持沉默,而我和往常一样,由于讲得过多最后自己反被绕在里面绕不出来了。
  后来有段时间,我常常单独与两位妇女待在家里,因为补田先生决定亲自去图书馆查找资料(在这以前那是我的主要任务),要我留在他的书房里整理他的卡片。我有理由担心补田先生嗅出了我与川崎教授的谈话,猜到我想脱离他这一学派,投向能给我提供光辉前程的学术界。的确如此,长期留在补田先生的智力保护下对我是不利的,我从川崎教授的助手们对我的讥讽中已经感觉到了,因为他们不像我的这些同窗拒不与其他学派接触。补田先生无疑想把我整天关在他家里,让我不能练就一副强有力的翅膀,并限制我在头脑里形成独立的思想。他正是用这种方法对待其他同学的.他们现在已被他束缚住了,并且相互监视,只要有一点摆脱老师权威的表示便会被人告发。我必须尽快下决心脱离补田先生;如果说我迟迟没有这样做,那仅仅是因为上午他不在家时我心里感到一种精神上的愉快与兴奋,虽然这种精神状态对我的研究工作毫无益处。
  我在工作中的确常常分心,寻找各种借口到其他房间去,希望能碰见真纪子,看她如何度过一天的时间,然而常常碰见的却是宫木夫人,我也常常与她攀谈,因为与母亲谈话(甚至开个不怀好意的玩笑)比与女儿谈话机会易得。
  晚上,大家围着热气腾腾的鸡素烧[①]坐成一圈,补田先生仔细审视着我们的表情,仿佛这一天的秘密与想法都写在我们脸上。各种相互区别又相互联系的想法形成一张网,令我无法逃脱,也不愿逃脱。因此,我一拖再拖,不能下决心脱离补田先生,脱离这个得益甚微且没有前景的工作。我知道,布下这张网的就是他补田先生,他正一扣一扣地收紧这张网。
  那是秋天一个晴朗的下午,接近(阳历)十一月里的望日,我与真纪子谈到什么地方才是从树枝间观察月光的最佳地点。我认为银杏树下的花圃是最佳地点,因为那里厚厚一层落叶可以把月光反射到四周。我的话目的很明确:邀真纪子于当天夜晚去银杏树下会面。这位姑娘反驳说她认为最佳地点是湖边,因为秋高气爽的时候湖水反映出来的月亮轮廓比多雾的夏季更清晰。
  “好,”我急忙说道,“我急切地盼望着月亮升起的时候,与你在湖边见面。另外,”我补充说,“小湖还能唤起我记忆中的一些微妙感觉。”
  也许说这句话时,我对碰到真纪子乳房的回忆太强烈了,我的声音很激动,使她感到不安。她皱起眉头,沉默了片刻。为了不让她不安的心情打断我美好的幻想,我的嘴不自觉地做了个轻率的动作:我像咬东西那样张开嘴又闭上嘴。真纪子本能地把头向后一仰,做出疼痛的表情,仿佛突然被人咬了一口。她迅速镇静下来并走出房间;我急忙去追她。
  宫木夫人在外屋席地而坐,专心致志地往花瓶里插花与树枝。我神魂颠倒地往前追,没注意已走到她的跟前,这才及时收住脚,差点撞着她,踢翻她的插花。真纪子的表情唤起我一时冲动,宫木夫人也许看出了我这种心情,因为我慌慌张张的步履使我差点踩着她。夫人也未抬头,举起手中的山茶花,好像要用花来打我或抵御我那已倾向她的身躯,又好像用花来向我传情,用鞭答与温柔鼓励我。我急忙伸手去护花,以防把它们弄乱了;这时她却挥动着花儿身子向我迎来。在慌乱之中我的一只手不知怎的伸到她的和服里面,抓住她那温暖而柔软的长圆形乳房,而她的一只手则穿过榆科植物光叶样(在欧洲称为高加索榆——编者注)的技,摸到我的生殖器,坦然地紧紧握住它并把它从衣服下面掏出来,仿佛在进行修枝似的。
  宫木夫人乳房上使我感兴趣的是那凸起的乳头、面积不算太小的乳晕和皮肤上的颗粒。这些颗粒从乳头顶端到乳晕的外围均有分布,中心较稀,外围较密。可以断定,正是这些颗粒状乳突操纵着宫木夫人能够接收到的各种感觉。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证实这个现象:以一秒钟的间歇在不同的地方轻轻按压它们,同时观察这个乳房上的直接反应和夫人行为中的间接反应。也可以从我的行为中观察间接反应,因为在她的感觉与我的感觉之间明显地存在着某种联系。为了深入研究这种微妙的触觉,我不仅用手指肚儿而且用生殖器在她乳房上轻抹或画圈,因为此时我们两人的姿势有利于我们身体上这两个不同的部分进行接触,同时也因为她表现得很快活,积极配合乃至主动操纵这些动作。我观察到我的生殖器(尤其是龟头)上存在着许多感觉不同的区域和点,有的地方兴奋,有的地方愉快,有的地方痒痒,有的地方疼痛,有的地方则感觉迟钝或没有感觉。我与她身体上这些敏感的或超敏感的部分无意地或有意地接触,引起了一系列以各种方式相互组合的综合反应,要记录下这些反应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十分艰巨的。
  当我们沉沦于这些感受之中时,活动门的门缝里闪现出真纪子的身影。这姑娘一定是等着我去追她,不见我去便转回来看看什么事阻止了我。她一看就明白了,急忙退回去。但是,她的动作并非那么迅速,让我看不清她的衣服变了:她脱掉了那件紧身毛衣,换上了绸睡衣。那件绸睡衣前面开口,仿佛有意让她体内犹如百花怒放的生命力溢流出来润滑她的皮肤,让人看了情不自禁地想去触摸一下。
  “真纪子!”我喊住她,因为我想向她解释(可我真不知从何处说起),她看见我与她母亲搂在一起这种姿势,是由于我对她真纪子的追求被一些偶然因素导入歧途后才发生的。她现在穿的这件不平整的或者说将会弄得不平整的睡衣,给予我某种明确的许诺,使我对她的追求重新燃烧起来。由于真纪子形象的再现以及我与宫木夫人的皮肤接触,我简直要被欲火烧化了。
  宫木夫人一定觉察出来了。只觉她搂着我的脖子把我拖倒在地;迅速钻到我的身下,用她那湿润而紧缩的阴部对准我的生殖器,准确无误地把它吸进去,并像吸盘一样牢牢吸住它,用她那细瘦的大腿夹着我的双胯,穿着白色袜子的双足交叉放在我的耻骨上方。宫木夫人的动作干净利落,仿佛一把钳子铅住了我。
  我对真纪子的呼唤她并非没有听见,窗户纸外面姑娘的身影站住了,跪到地板上了。喏,她从门框里探出头来,脸上的表情说明她心中的欲火也在燃烧,她紧咬着嘴唇,圆睁着眼睛,好奇而又气愤地注视着我与她母亲的每一个动作与声息。观察这个场面的并非她一人,在过廊尽头另一扇门框里一动不动地还站着一个男人。我不知道补田先生站在那里有多长时间了。他目不转睛地不是望着我与他妻子,而是望着注视着我们的他女儿。宫木夫人的兴奋反映在他女儿的目光中,再折射到他那冷漠的眼球里和紧闭的嘴唇上。
  他发现我在看他,却仍然站在那里未动。这时我明白了,他既不会阻止我的行为也不会把我撵出家门,甚至永远不会提起这件事或以后可能发生与重演的事。同时我也明白了,他对我的纵容既不会给予我某种权利,也不会削弱我对他的依附。这个秘密只会束缚我而不会束缚他,因为我决木能向别人诉说他看到的这一切,那等于承认我自己做了不体面的事。
  现在我该怎么办?命运注定我在这场误会中越陷越深,因为真纪子已将我看成她母亲的众多情人之一,而宫木夫人则知道我把她当做她女儿,她们都将严厉地惩罚我。我的同窗也将按照老师制定的计谋到处煽风点火,学术界的流言蜚语会给我在补田家的勤奋工作投上阴影,使我在大学教师们的眼里失去信誉。我原指望依靠他们改变我的处境。
  尽管这些情况将使我感到处境窘迫,我仍然集中精力,顺利地从我与宫木夫人发生性关系时的一般感觉中区分出我的器官与她的器官上各个部位的局部感觉。方法是逐步观察我的动作和她的反应。这一做法有助于我把需要观察的整个状态延长,推迟性交结束即无感觉或仅有局部感觉的时刻到来。性交之后还有性冲动,而且性冲动会以难以预料的方式在不同的时空中突然出现。“真纪子!真纪子!”我对着宫木夫人的耳朵喃喃呼唤,一边把我受到超强感觉的这一时刻与真纪子的形象以及在我想像中她可能给予我的感觉联系起来。为了延续我的肌体反应,我就考虑当晚要问补田先生做的说明:“银杏树叶纷纷飘落,其特点是:每片下落的树叶每时每刻都处于某一具体高度,因此,空旷的、没有感觉的空间即我们的视觉活动的空间,可以分成一系列平面,每个这样的平面上都有一个而且仅有一片树叶在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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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鸡素烧是日本菜中的名菜,主要原料为鸡肉加上其他配料,吃法相当于我国的火锅。
第九章
  你系好安全带,飞机开始降落。飞行是旅游的对立面:你穿过空气稀薄的空间,消失在真空中;你承认在一定时间之内不置身于任何地方,这段时间也是时间中的空白;然后你又出现在另一个地方,那里的时间与空间与你出发地的时间与空间没有联系。这段时间你干什么?你如何度过世界没有你、你没有世界这段时间?看书。你在两个机场之间从未停止过看书,因为在这期间除书之外就是真空,是飞机中途着陆的不知名称的机场,是这个载着你并使你得以生存的金属机身和伴随着你的永远相同又永远不同的乘客。值得把注意力集中到旅途中这另外一种消遣上,即由不同铅字组成的这个集合——书本上,书里提到的各种名称也使你相信你的思想现在正飞越什么而不是飞越真空。你认识到,要信赖这个不安全的、被不很精确地驾驭着的装置,需要有点大大咧咧的精神。也许这说明人们为什么倾向于逆来顺受,倾向于向后看,倾向于像小孩子一样依赖他人。(喂,你这是在思考乘飞机旅行呢,还是在思考阅读?)
  飞机开始降落,你还没有念完伊谷高国的小说《在月光照耀的落叶上》。你在走下舷梯、乘汽车穿过机场、排队查验护照和过海关时,一直在看这本书。你手持打开的书本,一边看一边向前走,排到你时,你手中的书突然被夺走了。你抬起头,仿佛有块幕布在你面前突然拉开了似的,你发现迎面站着一排荷枪实弹、戴着领章帽徽的警察。
  “我的书……”你像个婴儿一样哭丧着脸说道,并朝那一排闪闪发光的金属纽扣和枪口伸出一只软弱的手。
  “没收了。这本书不允许进人阿塔圭塔尼亚[①],这是一本禁书。”
  “怎么可能是……?一本描写秋季落叶的书会是……?你们有什么权力……?”
  “这本书列在查禁的书单中。这是我们的法律。你还想来教训我们?”这几句话说得一句比一句快,一个音节比一个音节快,说话的语气也由不耐烦到生硬、由生硬到要挟、由要挟到威胁。
  “我……我不剩多少就看完了……”
  “算了吧,”背后有个声音劝导你说,“别和这些人争论。至于那本书。你不用担心。我也有一本,我们以后再说……”
  说话的是一位女乘客。她身材修长,穿着长裤,戴着眼镜;虽然带着许多书,表情却很自信,仿佛她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检查制度。你认识她吗?即使你认识她,也要装着没那回事,因为她一定不愿让人发现她在同你讲话。她示意你跟着她,别走丢了。走出机场后她坐上一辆出租汽车,并示意你乘后面那辆出租车。当车子开到一块开阔的田野里时,她下了车,带上她的书上了你的车。如果不是她的头发铰得短并且戴着一副大眼镜,你一定会说她像罗塔里娅。
  你试探着说道:“你是……?”
  “柯里娜,就叫我柯里娜。”
  柯里娜在手提包里翻了一阵,掏出一本书递给你。
  “不是这本,”你说,因为你看见书皮上的小说名称和作者姓名都是陌生的:卡利克斯托·班德拉的《在空墓穴的周围》。“他们从我这里没收的是伊谷氏的小说!”
  “我给你的就是他的小说。在阿塔圭塔尼亚各种小说都得装上假书皮,才能发行。”
  当出租车全速行驶进入尘土飞扬的市郊时,你已抵制不住这本书对你的诱惑,想打开它看看柯里娜的话是否属实。什么呀!这本书你是第一次见到,而且不橡日本小说。小说开头写一个男人坐在长满龙舌兰的高坡上观看一种叫墨西哥秃鹫的猛禽飞翔。
  “如果书皮是假的,”你说,“那么书瓤一定也是假的。”
  “你没料到?”洞里娜说,“伪造一旦发生作用,就没有止境。这个国家一切可以伪造的都伪造了:博物馆里的画,银行里的金锭,汽车上的车票都是伪造的。革命力量与反革命力量正是利用伪造这个手段互相斗争。结果谁也不能确知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警察模仿革命者的行为,革命者则化装成警察。”
  “到底谁占了便宜呢?”
  “下这个结论还为时过早。这要看谁,是警察还是我们组织,能更有效地利用自己的乃至对方的伪造。”
  出租汽车司机伸着耳朵在听你们对话。你示意柯里娜,制止她讲些不谨慎的话。
  可是她说:“别怕,这是辆假出租车。我担心的倒是另有一辆出租车在跟踪我们。”
  “真出租车还是假出租车?”
  “当然是假出租车。不知道是警察的假出租车呢,还是我们的假出租车。”
  你偷偷向后面马路上一看。惊叫起来:“哎呀,还有第三辆出租车在跟踪第二辆……”
  “可能是我们的车在监视警察的行动,也可能是警察的车在跟踪我们……”
  第二辆出租车超过你们并停下来。从车上跳下来一些全副武装的人,强迫你们下车:“我们是警察!你们被捕了!”你们三个人,你,柯里娜和司机,都被戴上手铐,塞进第二辆出租车。
  柯里娜十分镇静且面带微笑与警察打招呼:“我是杰尔特鲁德,这位是我的朋友,送我们上指挥部去!”
  这一切令你目瞪口呆?柯里娜-杰尔特鲁德用你们国家的话悄悄对你说:“别害怕,他们是假警察,其实是我们自己人。”
  你们的车刚刚起动,就被第三辆出租车拦住了去路。第三辆车上跳下一些蒙面持枪的人,解除了警察的武装,给你与柯里娜-杰尔特鲁德打开手铐,并把警察铐了起来,然后把你们都塞进他们的汽车里。
  柯里娜-杰尔特鲁德好像满不在乎。“谢谢,朋友们,”她说,“我是英格丽德,他是我们的人。你们要把我们带到司令部去吗?”
  “闭嘴!”一个像是头头的人说道:“别想耍滑头!现在我们要把你们的眼睛蒙起来。你们是我们的人质。”
  你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其原因之一是,柯里娜-杰尔特鲁德-英格丽德被另一辆出租车带走了。当你的手和眼睛重新获得自由时,你已待在某警察局或某兵营的办公室里。身穿制服的军士从正面和侧面给你照相,取你的指纹。一位军官唤道:“阿尔芳西娜!”
  你看见柯里娜-杰尔特鲁德-英格丽德身着军服走进来,把一沓文件交给那位军官签字。
  这时你正从这张办公桌走向另一张办公桌办你的手续:一位警察收走你的证件,另一位警察收走你的金钱,第三位警察收走你穿上囚犯服后换下的衣服。
  “这是什么圈套?”当看守背过身去,英格丽德-杰尔特鲁德-阿尔芳西娜走到你身边时,你问她说。
  “革命队伍中混人了反革命,是他们使我们中了警察的埋伏。幸运的是,许多革命者打进警察内部了,他们伪证说我是这个司令部的工作人员。至于你,他们将把你送进一个假监狱,就是说送进真正的国家监狱,但那个监狱不是由他们而是由我们控制的。”
  这时你一定会想到马拉纳。如果不是他,谁能想出这种阴谋诡计来呢?
  “我似乎很熟悉你们头头的这种风格。”你对阿尔芳西娜说道。
  “谁当头头,这无关紧要。头头也许是个假的:他装着为革命工作,实际上在为反革命效力;或者,他的公开身分是为反革命工作,但他坚信只有那样才能为革命开辟道路。”
  “你与这种人合作?”
  “我的情况不同。我是个潜伏者,是个真正的革命者潜伏在假革命者的阵营里。但是,为了不暴露自己,我要装成一个潜伏在真革命内部的反革命。我就是这样干的,接受警察的指令,但不是其警察的指令,因为我受混进反革命渗透者内部的革命者的领导。”
  “如果我理解正确的话,这里的人都是潜伏者,要么是潜入警察内部的,要么是潜入革命队伍里的。你们自己相互怎么识别呢?”
  “要识别一个人,需要看谁是让他混进来的潜伏者。要知道这一点,还必须首先知道谁已打入潜伏者的队伍中去了。”
  “虽然你们都知道谁都与自己的公开身分无关,你们相互还进行殊死斗争?”
  “这有什么关系?每个人都应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到底。”
  “那么,我该扮演什么角色呢?”
  “耐心等待吧,继续看你的书。”
  “尽是鬼话!我的书早就丢了,他们把我的手松开的时候,不,是逮捕我的时候……”
  “没关系。你要去的地方是个模范监狱,那里的图书馆里有许多新书。”
  “禁书也有?”
  “如果在监狱里还搞不到禁书,那么上什么地方才能搞到禁书呢?”
  (你到阿塔圭塔尼亚来是为了寻找一个伪造小说的人,反而成了一种使生活充满伪造的制度的囚犯。或者说,你决心深入这里的森林、草原、高原和山脉之中寻找马拉纳的踪迹,为了寻找那些系列小说的源泉而迷了路;这个社会像个监狱,你在这个监狱的铁栅栏内乱冲乱撞,因为它把你的冒险行为局限在它那狭窄的过道里……这还是你那篇故事吗,男读者?你出于对柳德米拉的爱,走上这条使你远远离开了她的道路,现在你甚至看不见她了。如果现在她不再是你思想上的航标,那么你只好依赖与其对立的形象,即罗塔里娅……
  她是罗塔里娅吗?当你提到过去的事时,她总是这么回答你:“我不知道你跟谁过不去,你说的人我都不认识。”是不是从事秘密工作的纪律要求她这么说呢?说真的,你也不完全相信她们是同一个人……也许她是假柯里娜?是假罗塔里娅?你确切知道的仅仅是,她在你这篇故事中的作用与罗塔里娅的作用相似,就是说,罗塔里娅这个名字与她很般配。如果不这样称呼她,那么你简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了。
  “你想否认你有个妹妹?”
  “我是有个妹妹,可我看不出她跟这有什么关系。”
  “你妹妹喜欢小说里的人物情绪不安、心理活动复杂吗?”
  “我妹妹经常说,她喜欢小说有一种原始的、本来的、由大地中喷射出来的力量。对,她正是这么说的:由大地中喷射出来的力量。”)
  “您给监狱图书馆提意见,说有本小说不全了。”一位坐在高大办公桌后面的高级军官说。
  你叹了口气,终于感到轻松。刚才有个看守到你的牢房来传你,带着你穿过走廊、走下楼梯、经过地下大厅,再上楼梯,穿过候见室和办公室,你一直提心吊胆,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其实,他们只是想答复你对卡利克斯托·班德拉的小说《在空墓穴的周围》所提的意见。当你接过一本书皮脱胶里面仅有几沓书页的破旧小说时,你觉得你心中的不安渐渐变成了愤怒。
  “对,我提了意见!”你回答说,“你们夸耀说,这里是模范监狱的模范图书馆,可是,当人们要借一本图书编目中有的书时,拿到的却是一堆拆散了的书页!我问你们,你们怎么能用这种方法来改造犯人呢!”
  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军官慢慢摘下眼镜,心情沉重地摇着头说道:“我跟您提的意见没有直接关系。那不属于我的职权范围。我们处虽然与监狱和图书馆关系密切,却负责更加广泛的问题。我们派人去叫您,是因为我们知道您是一位小说读者,需要向您请教。维护社会秩序的力量,包括军队、警察和司法机关,在决定应该禁止或应该允许发行一本小说时,常常有些困难,如没有时间阅读,不熟悉做决定必需的美学与哲学标准……请您别担心,我们不会强迫您参加我们的书报检查工作。现代技术很快就能帮助我们以迅速而准确的效率完成这些工作。我们的机器能够阅读、能够分析,能够对任何一篇文章做出判断。但是,我们需要对机器的可靠性进行检验。您在我们卡片里是个中等读者的代表,另外,我们知道您看过卡利克斯托·班德拉的小说《在空墓穴的周围》,至少是看过一部分。我们觉得需要把您的看法与读书机的结论对比一下。”
  他把你带到读书机器室。“请允许我向您介绍,这位是我的程序设计人员希拉。”
  你面前站着一位身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扣子一直扣到颈脖。她就是柯里娜-杰尔特鲁德-阿尔芳西娜,正在调节一组电池。盛装电池组的金属柜,外表像台洗碗机。
  “这是存贮单元,储存着整本《在空墓穴的周围》;终端是台打印机,您是知道的,它可以从头至尾逐字逐句地复制这本小说。”那位军官说。
  这台像个打字机的机械,像机枪扫射那样迅速在纸带上打上大写字母,并源源不断地向外输送纸带。
  “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把我未读的那几章带走。”你一边说,一边用手亲切地抚摸这条打着密密麻麻文字的纸带,因为你已看出这正是你在牢房里看的那本小说。
  “您请便吧,”军官说。“我现在告辞,希拉在这里陪您,她会把必要的程序调进读书机。”
  男读者,你得到了你要找的书,现在可以接着读下去了。你的脸上重新出现了笑容。你觉得这个故事可以这样继续下去吗?不,我不是指那本小说,而是指你本身的故事,你能这样被动地容忍到什么时候呢?开始这场探险行动时你充满了热情,可现在呢?你现在的工作仅仅是录制别人确定的情景,听从别人的摆布,置身于不由你控制的事件之中。那么,你作为小说主人公的作用表现在什么地方呢?如果你继续为这种把戏效力,那就等于说你成了这里广泛进行伪造的帮凶。
  你伸手抓住那姑娘的手腕说道:“罗塔里娅,不要再伪装了!你甘心让警察摆布你到什么时候呢?”
  希拉-英格丽德-柯里娜这次没能完全掩盖她局促不安的心情,她挣脱你的手说道:“我不明白你在指责谁,不知道你的过去。我的策略十分明确。反政府力量只有渗入政府机构之内,才能推翻政府。”
  “然后再依样画葫芦建一个同样的政府!罗塔里娅,别伪装了!脱下你身上的军服吧!”
  希拉挑衅般望着你说:“脱下军服?你来试试吧……”
  现在你决心进行战斗,不能再听别人摆布了。你气愤地脱下希拉的大褂,看到警察阿尔芳西娜的警服;扯掉阿尔芳西娜的金色扣子,见到柯里娜的茄克;拉开柯里娜的拉链,发现英格丽德的领章……
  她自己则脱下贴身的衣服,露出两个小香瓜大小的乳房、微微下凹的上腹、随呼吸而起伏的肚脐、稍稍隆起的下腹、丰满的腰胯、骄傲的阴部和一双结实的长腿。
  “这呢,这也是一身军服?”希拉大声嚷道。
  你不知所措,喃喃说道:“不,这不是……”
  “是!”希拉怒吼道。“身体是军服!是武器!是暴力!是对权力的要求!是战争!身体可以像东西一样握在手里,但它是目的,不是手段。身体具有含义,能进行交流!它怒吼、反抗、颠覆!”
  希拉-阿尔芳西娜-杰尔特鲁德一边嚷,一边扑到你身上,扯下你的囚犯服,赤条条地与你在存贮器的柜子下面厮混起来。
  喂!男读者,你在干什么?你不反抗?你不逃走?啊,你也参与了……你也加入了……你是这本书不可争议的男主人公,没人怀疑这个,但是,你以为这能给予你以权力和小说中的所有女主人公发生性关系吗?就这样,毫无任何准备地……?难道你与柳德米拉的罗曼史还不足以成为一本爱情小说中令人兴奋并给人以享受的情节?有什么必要去和她姐姐(和一个你认为是她姐姐的人)厮混?和这个罗塔里娅-柯里娜-希拉厮混?你好好想想,你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呀……?当然,在这几页发生的事中你处于被胁迫的地位,你想进行报复,但是这种报复方式恰当吗?你是不是要说这也是出于无奈?你很清楚,这个姑娘有头脑,凡是她理论上想到的都要付诸实践,不顾后果如何……她这是想向你证明她的观点,没有别的意思……这回你怎么这么快就相信她的论点了呢?当心哪,男读者,这里的事物都是表里不一的,这里的人都是两面派呀……
  闪光灯的亮光和照相机快门的啪啪声贪婪地吞食着你们那搂抱在一起的赤裸裸的肉体。
  “亚历山德拉上尉,我们再次拍下了你躺在犯人怀抱里的裸体照片,”不知躲在什么地方的照相师警告说,“这些用快速镜头拍下的照片会进一步充实你的档案……”
  那个声音好笑着渐渐消失了。阿尔芳西娜-希拉-亚历山德拉站起来,穿上衣服,苦恼地说:“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注意我。”然后又叹息道,“同时为两个相互对立的秘密警察组织工作有这么一个问题:他们两家都时刻在想方设法对你进行讹诈。”
  你也想站起来,却被打印机打出来的纸带缠住了。那本小说的开头堆在地上像只猫卧在那里。你正在经历的爱情故事处于高潮的时候被打断了,也许现在他们才会允许你把要看的小说看完吧……
  亚历山德拉-希拉-柯里娜忧心冲忡地又开始敲打键盘了。她的外表像个勤奋的姑娘,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工作。“什么地方出毛病了,”她低声说道,“现在应该把全部小说都打印出来了……可什么地方出毛病了呢?”
  是呀.你也发现了。杰尔特鲁德-阿尔芳西娜今天有些烦躁,因为她按错了一个键,计算机存贮器中储存的卡利克斯托·班德拉的小说本来可以随时调出来,现在各个词句的顺序都被消磁器抹掉了,各种颜色的导线传递的只是一些互不关联的词:ilil il il,di di di di,da da da da,che che che che[②],按它们出现的频率依次排列。那本小说被粉碎了,瓦解了,再也不能复原了,就像一堆沙被风刮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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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是作者虚构的一个国家。
  [②]这些都是意大利语中的虚词,单独不能表达意义。
在空墓穴的周围
  我父亲曾对我说过,秃鹫飞向天空象征着黑夜即将结束。我听见它们扇着沉重的翅膀飞向昏暗的天空,看见它们的身影遮挡发暗的星辰。它们起飞时很吃力,要花很多时间离开地面、离开灌木丛,仿佛只有飞起来后它们的羽毛才成其为羽毛而不是针叶树的树叶。秃鹫飞散之后,空中的星星又出现了。这时天空苍白、星辰昏暗,黎明到来了。我骑在马上沿着无人行走的道路奔向奥克达尔村。
  “纳乔,”我父亲曾对我说,“我断气后你骑着我的马,拿着我的卡宾枪,带上三天的干粮,沿着这个干涸的河道爬上圣伊雷内奥山,直到你能够看见奥克达尔村屋顶上升起的炊烟,走进村里为止。”
  “为什么要去奥克达尔?”我问他,“那里有谁?要我去找谁?”
  我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慢,脸色涨得越来越紫。“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瞒你瞒了这么多年……说来话长……”
  他说这些话时快要咽气了。我知道他讲话时喜欢兜圈子,喜欢离题、插叙与倒叙,耽心他还未讲到实质性的东西就完了。“爸爸,快说,告诉我到奥克达尔要找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你妈妈……你不认识你妈妈,她住在奥克达尔……打你还带着尿布时起,她就没再见过你……”
  我知宿他临死之前会告诉我谁是我母亲。在我童年和少年时代,他都未讲过我母亲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为什么他把我从母亲的怀抱中夺走,不让我吃母亲的奶,却带着我跟他过这种到处流浪与逃亡的生活。他应该告诉我这一切。“谁是我母亲?她叫什么名字?”当我还不厌其烦地问他这些问题时,他对我讲的都是瞎编的、相互矛盾的谎话:有时说她是个到处讨饭的乞丐,有时说她是个坐着红色轿车到处旅游的外国太太,有时又说她是修道院里的一个修女,是马戏团里的一个女骑手;有时说她生下我就死了,有时说她在一次地震中丧生。因此我最后决定不再向他提这些问题,等他自己告诉我。我父亲现在染上了黄热病,我才刚满十六岁。
  “让我从头告诉你,”他大口喘着气说,“等你到了奥克达尔,说:‘我叫纳乔,是唐·阿纳斯塔西奥·查莫拉的儿子。’你就会听到许多有关我的事情,那都是假的,是对我的咒骂和毁谤。我要你知道……”
  “我母亲的名字,快说!”
  “我这就告诉你。现在是该你知道的时候了……”
  那个时刻始终没有到来。说了许多无用的开场白之后,我父亲已是气息奄奄,最后永远离开了人世。现在我骑着马摸黑向圣伊雷内奥山前进,仍旧不知道应该去找谁续系。
  半山腰上有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顺着干涸河床的方向前进。我走在这条山路上,望着黎明的天空和参差不齐的森林黑影,仿佛迎来了新的其实并非新的一天。所谓“新的”,那是说你在这一天第一次理解了某种事情;至于“并非新的”,那是因为这一天与平时一样,只不过比平时天亮得早些。
  天大亮的时候我看见河对岸也有这么一条山路,路上也有一个人骑着马,肩上背着一支长枪,与我平行着向同一方向前进。
  ‘喂!”我呼唤道,“这里离奥克达尔还有多远?”
  他没有转过身来,或者说,他比这更糟:我的喊声仅使他侧了一下头(否则我会以为他是个聋子),他旋即又自视前方,继续策马前进,既未回答我的问话,也未跟我打招呼。
  “喂!跟你说话呢!你是聋子,还是哑巴?”我大声嚷道,而他却坐在马鞍里随着他那匹黑马的步伐前后左右地晃悠着。
  谁知道从夜晚什么时候起我们便沿着深谷两岸的山路并排前进呢。我原以为我的牝马的蹄声在对岸的崖石上引起了回响,其实是那匹黑马的铁掌发出的铿锵声。
  那个年轻人宽肩膀、长颈脖,头戴一顶花边草帽。他那不友好的态度令我生气,我一夹马刺,让我的牧马跑起来,把他甩到后面,不愿再看见他。当我超过他后,不知什么神的启示让我回头看看他,见他从肩上摘下枪,正要举起来对着我瞄准。我立即伸手去马鞍上取出卡宾枪。这时他又把枪背到肩上,仿佛什么事也未发生似的。此后我们沿河两岸并排前进,相互盯着对方,不让对方落到自己身后。我的牝马根据那匹黑马的步伐调节自己的步伐,仿佛它理解我耽心什么。
  其实是这篇故事谐调着这四对铁蹄缓慢而庄重地沿着山间小路向上爬,走向那个包藏着过去与未来的秘密的地方。那里的时间——过去与将来——拧在一起,就像搭在马鞍前面的那根缰绳。奥克达尔位于这个世界上人类居住区的边缘,位于我生命的边缘。我现在已经明白,通向奥克达尔的这段漫长的路程,比起我到达那里以后要干的事情来说要短暂得多。
  “我叫纳乔,是阿纳斯塔西奥·查莫拉的儿子,”我冲着坐在教堂墙边的一个印第安老人说道,“我的家在哪儿?”
  我想也许他知道。
  老人翻起那像火鸡一般的红肿的眼皮,从披巾下举起干瘦的手指(像人们用来引火的干树枝),指向阿尔瓦拉多家的楼房。那是奥克达尔村用泥土垒起的房屋中惟一的一幢楼房,巴罗克形式的大楼正面仿佛建错了地方,像是被人遗弃在这里的一片舞台布景。几个世纪以前有人一定以为这里是盛产黄金的地方,等他发现自己的错误后,这院新盖起的楼房便渐渐走向没落了。
  仆人拴好我的马,领着我到处参观。我穿过一个又一个庭院,越向里走越觉得是在向外走,仿佛这座楼房里门都是向外开而不是向里开的。这篇故事应该反映我首次看到这些房子时的这种奇怪感觉,同时还应该反映我的另一种感觉,即它们在我的记忆中没留下任何回忆,只有一片空白。现在我试图用各种想像来填补这片空白,但我的这些努力却像刚刚做过即被忘却了的梦。
  第一个院子里晾晒着地毯(我在回忆中尽力寻找有关豪门望族家摇篮的回忆);第二个院子里堆放着一袋袋种子(我尽力激发幼儿时期对农场的回忆);第三个院子周围都是马厩(难道我出生在马厩里?)。现在已是白天,但宠罩着这篇故事的暗影却不见消退。你虽然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些东西,但由于这个暗影的存在,却看不见它们向你传递的信息,听不到清晰话语,只能听到含混不清的议论和歌声。
  在第三进院子里各种感觉渐渐出现了:先是出现了气味、味道,后来一堆火光照亮了聚集在阿娜克列塔·黑桂拉斯厨房里一群着不出年龄的印第安人的面孔。他们一个个皮肤光亮,也许已逾耄耋之年、也许尚属豆蔻年华;也许我父亲在这里时他们已是这片土地的元老,也许他们是我父亲同辈人的子女。他们现在望着我这个外来人的神色,就像他们的父辈一天早晨看见我父亲骑着马。背着卡宾枪来到这里时的神情。
  除了黑黑的炉台和红红的火光,一位妇女的形象渐渐呈现出来。她就是阿娜克列塔·黑桂拉斯,身上披着一条棕色与紫色条纹相间的毛毯。她做了一盘辣味肉丸递给我并说道:“吃吧,孩子!你走了十六年才找到回家的路。”我不知道她说“孩子”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是一个上了岁数的妇女通常对年轻人的称呼呢,还是这个词本来的含义。我嘴里被阿娜克列塔调丸子用的辣椒汁辣得火辣辣的,仿佛这辣味就是肉丸里的各种味道的总和,只觉得我的口腔火烧火燎的,分不出肉丸子里还有什么味道。我假借这一生中饱尝的酸甜苦辣来区别这个复合味道,结果我得到的感觉却不是辣味而是婴儿吃奶的味,因为那是人首先尝到的包含着各种味道的第一种滋味。
  我看了看阿娜克列塔的面孔(虽然岁月抹去了她面容上的光彩却未给她留下一丝皱纹),又看了看她那被毛毯裹着的宽大形体,禁不住自问道:当我还是婴儿时,是否我就是俯伏在这个现在已开始抽缩的高大胸膛上呢?
  “阿娜克列塔,那时你认识我父亲?”
  “是呀,如果没认识他该有多好哇!纳乔,他出现在奥克达尔那天是不幸的一天……”
  “为什么,阿娜克列塔?”
  “他给印第安人带来的只有灾难……也没给白人带来幸福……后来他消失了……他离开奥克达尔那天也是不幸的一天…”
  在场的所有印第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他们的目光像纯真的孩子,望着我就像望着一个永远不可饶恕的人。
  阿玛兰塔是阿娜克列塔·黑桂拉斯的女儿。她的眼睛细而长、鼻子高而宽、嘴唇薄而多纹。我的眼睛、鼻子、嘴唇与她的一模一样。“我和阿玛兰塔长得很像,对吗?”我向阿娜克列塔说。
  “奥克达尔出生的人都很像。这里的印第安人和白人的脸形都一样。我们这个村庄偏僻,住户不多,几百年来都只在我们之间通婚。”
  “可我父亲是从外地来的呀……”
  “就因为他是外地人。如果说我们不喜欢外地人,我们自有道理”
  那些衰老的牙齿稀少、牙龈萎缩、骨瘦如柴的印第安老人,都张着嘴长长地叹息着。
  我经过第二进院子时看见那里挂着一幅发黄的照片。照片四周放着许多花圈,跟前还点着一盏油灯。“那张照片上的死者好像是你们家的人……”我对阿娜克列塔说道。
  “那是福斯蒂诺·黑桂拉斯,愿上帝派天使保佑他吧!”阿娜克列塔说。印第安人群中顿时掀起了一阵低沉的祈祷声。
  “阿娜克列塔,他是你的丈夫吗?”我问。
  “是我哥哥,是我们家和印第安人的矛和盾,直到他的敌人夺走他的生命……”
  “我们的眼睛长得一模一样。”我追到第二进院子里,在种子袋上找到阿玛兰塔时,我对她说。
  “不,我的眼睛比你的大。”她说。
  “那得比比看。”我把脸凑近她的脸,让我们的眉棱紧贴、眉毛靠近,再转动脸,让颧骨、太阳穴和脸盘挨在一起。“看,我们的眼角正好一股长。”
  “我什么也看不见。”阿玛兰塔说。她并不把自己的脸移开。
  “还有鼻子,”我说着便把我的鼻子贴近她的鼻子,侧着脸与她的脸靠在一起。“还有嘴唇……”我闭着嘴含混不清地说,因为我们的嘴唇现在已经靠在一起了,说得更确切些,我的半个嘴巴与她的半个嘴巴已靠在一起了。
  “哎哟!”阿玛兰塔叫嚷起来,因为我的身子正把她压倒在种子袋上,爬在她那对坚实的乳房和柔软的下腹上面。
  “你这个混蛋!畜牲!你是为这事才到奥克达尔来的呀!和你混蛋爸爸一个样!”阿娜克列塔的声音像霹雳一样在我耳边轰响,她的双手揪住我的头发把我往柱子上撞;阿玛兰塔挨了一耳光,仰躺在种子袋上放声大哭,“不许你动我女儿!你一辈子也不许动她!”
  “为什么一辈子?谁能阻止我们?”我抗议说,“我是个男人,她是个女人……如果命运注定我们相爱,如果不是今天,将来就不许有一天我要娶她做妻子吗?”
  “可恶!”阿娜克列塔怒斥说,“不行!连想都不许你想,明白吗?”
  我心里想:“那么说她是我妹妹?为什么你不承认是我妈呢?”但我嘴里却说:“阿娜克列塔,你干吗这样大嚷大叫?我跟她之间是不是有血缘关系?””
  “血缘关系?”阿娜克列塔镇静下来了,并把毛毯角拉起来遮住自己的眼睛。‘’你父亲是从外边来的……你跟我们能有什么血缘关系呢?”
  “可我是在这里出生的呀……是个本地姑娘生的呀……”
  “上别处去找你的血缘关系吧,别上我们印第安人中间来找……你爸爸没有告诉你上哪儿去找?”
  “他什么也没告诉我,阿娜克列塔,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谁是我母亲……”
  阿娜克列塔举起手指着第一进院子说:“女主人为什么不愿接待你?为什么她让你和我们这些奴仆住在一起?你父亲让你来找的是她,不是我们。你去对雅斯米娜夫人说:‘我是纳乔·查莫拉·阿尔瓦拉多,我父亲派我来给你叩头。’”
  小说在这里应该描写我的惊愕心清。当我得知我的另一半姓是奥克达尔的名门望族,得知这一望无际的山坡是我家的财产时,我应该感到惊愕。然而这件事以及我对往事的回忆,都像这些院子一样一个套着一个,一个比一个更昏暗,对我既亲切又陌生。我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想法是,我要抓住阿玛兰塔的小辫子并对阿娜克列塔说:“那么我是你们的主人,是你女儿的主人,那我什么时候想她,什么时候就搂抱她。”
  “不!”阿娜克列塔厉声说道,“你要是敢动她一下,我就把你们都宰了!”’
  阿玛兰塔则做了个鬼脸。由于她捂住嘴,我不知道她听了这话感到痛苦呢,还是感到高兴。
  阿尔瓦拉多家的餐厅里光线昏暗,生锈的蜡烛台上点着几支蜡烛,也许是为了不让人看清墙上剥落的灰层和窗户上破旧的窗帘。女主人请我吃晚饭,她在脸上重重地涂抹了一层白粉,白粉仿佛就要脱落下来掉进餐盘里。她也是个印第安人,但头发染成红铜色并用火钳烫了花纹。她手腕上带的手镯随着她喝汤的动作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她女儿雅琴塔身穿白色网球服,是在住宿学校长大的,但她那眼神和举动都像其他印第安姑娘。
  “从前在这个大厅里摆有许多台子,”雅斯米娜夫人说,“这时候早已开始打牌了,一直打到天明。有人在这里输掉了自己的整个庄园。唐·阿纳斯塔西奥·查莫拉到我们这里来没有别的事,就是为了打牌。他老是赢,大家说他赢牌是靠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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