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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系漫游指南II宇宙尽头的餐馆

道格拉斯·亚当斯(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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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有一种理论宣称,如果任何一个人真正发现了宇宙存在的原因、宇宙存在的目的,宇宙就会立刻消失,被某种更为怪异、更难以理解的玩意儿取代。
  还有另外一种理论宣称,上述事件已经发生了。
  迄今为止,故事的发展如下:起初,创造出了宇宙。
  这激怒了许多人,被普遍视为一种恶劣行径。
  许多种族相信宇宙是由某种神所创造的。但是,维尔特沃德尔六号星上的加特拉瓦蒂人却相信,整个宇宙是在一个叫做“绿色巨怪阿克雷斯艾尔”的生物打喷嚏时,从他的鼻腔里喷出来的。
  加特拉瓦蒂人生活在一种永恒的恐惧中,他们称之为“白色大手帕撸鼻子”。加特拉瓦蒂人是一种蓝色的小型生物,每个个体都有超过五十只胳膊,因此成为宇宙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在发明车轮之前先发明胳肢窝除臭剂的种族。
  然而,在维尔特沃德尔六号星之外,“绿色巨怪阿克雷斯艾尔创世论”并没有得到广泛承认。像宇宙这么扑朔迷离的东西,自然会吸引着人们持之以恒地寻找其他解释。
  比如,一个具有超级智慧的泛维度种族就曾建造了一台巨型超级电脑,被称为“沉思”,用来计算关于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终极问题的答案。
  经过七百五十万年的漫长岁月,沉思计算着、衡量着,最后宣布,这个问题的答案是42——于是,一台更大的电脑被建造出来,以寻求对应于这个答案的确切问题究竟是什么。因为,只有当确切地知道问题是什么时,才能理解这个答案的意思……
  这台电脑被称为“地球”,它是如此之大,常常被错当成一颗行星。在它表面游荡的那些长得和猿差不多的奇怪生物尤其爱犯这个错误,这些家伙完全没有意识到他们只不过是一个巨型电脑程序的一部分而已。
  如果不是为了那个大目的,发生在这个叫做地球的玩意儿上的其他所有事情就完全没有一丁点儿意义了。连这么简单明显的常识都意识不到,实在是太怪了。
  不幸的是,就在最后结果即将出来之前的关键时刻,地球被沃贡人摧毁了。完全出乎意料。而沃贡人的目的只是为了腾出地方来修建——沃贡人是这样宣称的——一条新的超空间通道。于是,为生命赋予意义的所有希望永远落空了。
  或者说,似乎是这样。
  这种长得和猿差不多的奇怪生物中,只有两个幸存下来。
  阿瑟·邓特在最后一刻逃脱了和地球一起消失的厄运,这多亏了他的一个老朋友,福特长官。这位朋友突然宣布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其实来自猎户座参宿四附近的一颗小行星,而非在此之前他自己所一直声称的那样,来自吉尔福德;并且,更关键的是,他恰好知道如何搭上飞碟的便车。
  崔茜卡·麦克米伦——或者叫做崔莉恩——则是此前六个月离开的地球。她和当时的银河系总统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在一起。
  是的,仅有的两个幸存者。
  他们就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实验所残存下来的全部内容了——那是为了寻找关于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终极问题和终极答案的一次实验。
  此刻,当他们的星际飞船在漆黑的太空中懒洋洋地飘荡时,不到五十万英里以外,一艘沃贡人的飞船正在缓慢地接近他们。
第二章
 
  和所有沃贡飞船一样,这艘飞船似乎没怎么设计就硬生生拼凑到一起。让人不舒服的黄色肿块和鼓包以难看的角度从船身向外凸出。放在大多数飞船上,这么做肯定会破坏其外观。但令人沮丧的是,这一次却不是这样。因为飞船本身已经丑到了极点。比它更丑陋的东西或许曾经存在于太空中,只不过谁都没见过。
  实际上,想看到比沃贡飞船更难看的东西,你必须进入飞船内部,瞧瞧沃贡人本身。然而,如果你够明智的话,这恰恰是你绝对应该尽力避免的事情。因为,随便哪个普通沃贡人,念头稍转,就会对你做出毫无意义但却骇人听闻的事来,使你简直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或者希望(如果你是个头脑比较清醒的思考者的话)那个沃贡人从来没有出生过。
  实际上,普通沃贡人可能根本不会“转念头”。他们属于那种思想简单、头脑迟钝但意志坚定的生物,思考不是他们的专长。对沃贡人的解剖学分析表明,他们的大脑其实原本是个严重畸形、长错了位置并且有官能疾患的肝脏。硬要说说他们的好话,只能这么说:他们知道自己喜欢什么。可他们喜欢的东西一般说来总是和伤害别人有关,此外就是暴跳如雷,任何可能的时候,沃贡人都会暴跳如雷。
  他们所憎恶的事情之一就是留下一件工作没有完成——尤其是这一个沃贡人,并且,尤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是这件工作。
  这个沃贡人就是银河系超空间计划委员会的沃贡·杰尔兹舰长,正是他接受了那项工作,摧毁了那个叫做地球的“行星”。
  此刻,他正把他那极度丑陋的躯体从他那把难看得要命、粘糊糊的座位上抬起来,眼睛盯着监视器,上面显示着侦察系统正对“黄金之心号”星际飞船所进行的全面扫描。
  具有无限非概率驱动系统的黄金之心号,是有史以来最美观、最具革命性的飞船。但对杰尔兹来说,这些毫无意义。对他来说,美学和技术是一本书页合上的书。要是能按他的想法来办的话,最好是一本烧掉、埋掉的书。
  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也在那艘飞船上,杰尔兹觉得这一情况更是不足挂齿。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现在只是银河系前总统,虽然整个银河系的警察力量目前都在搜捕他和他偷走的这艘飞船,但沃贡人对此并不感兴趣。
  沃贡·杰尔兹有别的事情要做。
  据说,要让沃贡人超越受贿和腐败,就像让海面超越云端一样不可能。这种看法完全适用于杰尔兹。每当听到“廉洁”或者“正直”这样的词,他需要翻字典才明白意思;而每当听到可以到手的一大笔钱所发出的叮当声,他会冲到戒律守则面前,将它一把扔开。
  他执拗地要毁掉地球及其所处位置上的一切,在某种程度上说,这种偏执逾越了他的专业职责。所谓的通道究竟是不是会修建,这一点还值得怀疑,不过这个情况已经被掩盖过去了。
  他发出了一声表示满意,却令人厌恶的咕噜。
  “电脑,”他用嘶哑的声音说,“给我连线我的脑保健医师。”
  几秒钟之内,伽葛·哈尔佛兰特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这张脸上的笑容表明,他完全清楚自己和面前的这张沃贡人的脸之间隔了整整十光年。混合在这笑容里的,还有那么一丝嘲讽。这个沃贡人坚持把他称为“我的私人脑保健医师”,其实并没有多少脑子需要他来照看。实际上,是哈尔佛兰特雇用了这个沃贡人。他付给他一大笔钱,让他去干一件非常肮脏的工作。作为银河系中最杰出、最成功的精神病医生,在精神病学的整个前途看上去危机重重的时刻,他和由他的同事们所组成的协会当然很愿意破费一大笔钱。
  “嗨,”他说,“我的沃贡舰长,咱们今天感觉如何?”
  沃贡舰长告诉他,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自己在一次纪律训练中干掉了几乎一半船员。
  哈尔佛兰特的笑容甚至没有丝毫改变。
  “哦,”他说,“我认为,对一个沃贡人来说,这种举动再正常不过了。既出于天性,也是一种保持身体健康的宣泄,将体内的攻击本能转化为毫无意义的暴力行为。”
  “又是这句话,”沃贡人嘟哝道,“你总是这么说。”
  “是的,”哈尔佛兰特说,“我认为,对一个精神病医生来说,这种举动同样再正常不过了。好吧,咱们显然已经把今天的精神状态调整好了。现在告诉我,任务有什么新进展吗?”
  “我们已经找到了那艘飞船。”
  “很好,”哈尔佛兰特说,“很好!里面的人呢?”
  “那个地球人在里面。”
  “好极了!还有呢?”
  “还有一个女人,来自同一颗星球。他们是仅存的两个。”
  “好的,好的,”哈尔佛兰特微笑着说,“其他还有些什么人?”
  “那个叫做长官的。”
  “嗯?”
  “以及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
  这一瞬间,哈尔佛兰特的笑容闪烁了一下。
  “哦,是的,”他说,“我猜到会是这样。真是令人遗憾啊。”
  “是你的朋友?”沃贡人问,他以前在某个地方听到过“朋友”这种表述方法,所以决定自己也来试试。
  “噢,不是,”哈尔佛兰特说,“在我这个行当里,你知道的,我们是不交私人朋友的。”
  “喔,”沃贡人咕哝着,“职业性冷漠。”
  “不,”哈尔佛兰特愉快地说,“我们只是没有交朋友的概念。”
  他顿了一下,嘴上仍然挂着笑容,但眉头已经轻轻皱起。
  “不过,毕博布鲁克斯,你知道,”他说,“他是我最有利可图的主顾之一。他身上的人格病症简直是精神分析医生们梦寐以求的。”
  他玩味了一会儿这个念头,最后不得不很不情愿地丢开了。
  “那么,”他问,“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
  “好。立即摧毁这艘飞船。”
  “毕博布鲁克斯怎么办?”
  “噢,”哈尔佛兰特轻快地说,“赞福德不过是赞福德罢了,懂吗?”
  说着,他从屏幕上消失了。
  沃贡舰长按下一个通话器按钮,把他和他剩下的船员们联系起来。
  “攻击,”他说。
  此时此刻,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正在他的房间里大声咒骂。两个小时以前,他说他们很快就会到宇宙尽头餐馆美美地吃上一顿,可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小时。所以他冲飞船的电脑狠狠地发了一通火,怒气冲冲地离开控制室,冲向自己的房间,一路大声咆哮,扬言要用铅笔和本子将非概率系统计算个明明白白。
  黄金之心号的非概率驱动系统使它成为现有飞船中最强有力的一艘,也是最无法预测的。它无所不能,你会确确实实地看到,无论你要求它做的事有多么不可思议,最终都会成为现实。
  偷走它时,他还是总统,应邀参加它的启用典礼。除了喜欢之外,他自己都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偷走它。
  他也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当银河系的总统,除了觉得这件事很好玩之外。
  他不知道,这些理由之外其实还存在着更好的理由,只是它们被埋藏在他两个大脑中的一块黑暗区域里,被锁得死死的。他希望能把这块被锁闭的黑暗区域清除掉,因为它们不时会短暂地浮现出来,在他的思想中那些明亮的、欢快的区域里投下奇怪的念头,试图使他偏离他所认定的人生基本方向,即,寻欢作乐。
  此刻,他的感觉一点儿也不欢乐。他已经用完了所有耐心,还有所有铅笔,他已经饥肠辘辘了。
  “混蛋!”他叫道。
  在同一刻,福特长官正位于半空中。不是因为飞船的人造重力场出了什么毛病,而是他正从通往飞船居住区的楼梯井往下跳。这一跳的落差不低,所以他的落地姿势相当狼狈。跌跌绊绊地恢复了平衡之后,他冲进走廊,撞飞了两个微型服务机器人,在角落里来了个急转,一头闯进赞福德的房间,开始向他阐述自己的看法。
  “沃贡人。”他说。
  而在此之前一会儿,阿瑟·邓特刚刚走出自己的房间,想来上一杯茶。对于这个需求,他并没有抱很乐观的态度,因为他知道,整艘飞船上惟一的热饮来源是一台由天狼星控制系统公司生产的弱智装置。这台装置叫做自动营养饮料合成机,他以前曾经见识过。
  这玩意儿宣称它能够调配出最多样化的饮料,以适应任何一位使用者的口味和新陈代谢情况。然而,一旦使用起来,它却总是一成不变地出来一塑料杯不太像但也并非完全不是茶的液体。
  这次,他决定要就这个问题跟这台机器理论一番。
  “茶。”他说。
  “请分享,请享用。”机器回答说,又一次提供了这样一杯令人作呕的液体。
  他把杯子扔到一边。
  “请分享,请享用。”机器重复了一遍,然后给他来了同样的一杯。
  “请分享,请享用”是获得了巨大成功的天狼星控制系统公司投诉部的格言,目前它已经覆盖了三颗中等规模行星上主要的大陆群,并且是整个公司中惟一一个近年来实现持续赢利的部门。
  这句格言就立在——或者应该说,曾经立在——投诉部设在依兰克斯星上的太空港旁边,字母足有三英里高,还有灯光照明。不幸的是,它太重了,以至于刚立起来不久就导致了地面塌陷。这些尺寸巨大的字母的一半穿透了办公室,里面当时有许多富于天才的青年才俊,都是投诉管理人员——当然,他们都死掉了。
  地表之上,这些字母的残存部分仍然保留着。它们正好构成了当地语言中的一句话,“把你的脑袋塞进猪屁股里吧”。另外,除了某些特殊的庆典时刻,也不再往上面打灯光了。
  阿瑟已经扔到第六杯了。
  “听着,你这机器,”他说,“既然你宣称能够合成出现有的任何一种饮料,为什么却总是给我这种玩意儿?这东西根本咽不下去。”
  “基于营养和愉悦感的数据。”机器嘟嘟地说,“请分享,请享用。”
  “可这玩意儿喝起来糟透了!”
  “如果您已经享用了这种饮料带来的美好体验,”机器继续说,“为什么不和您的朋友们分享呢?”
  “因为,”阿瑟尖酸地说,“我想独霸它们。你难道不能试着理解我跟你说的话吗?这种饮料……”
  “这种饮料,”机器甜甜地说,“是为了适应您对营养和愉悦感的个人需求而单独调配的。”
  “噢,”阿瑟说,“看样子,我是个认准了保健食谱的受虐狂,是吗?”
  “请分享,请享用。”
  “噢,给我闭嘴。”
  “这就是您的全部要求吗?”
  阿瑟决定放弃。
  “是的。”他说。
  不过他马上认定,就这样放弃的话实在心有不甘。
  “不,”他说,“你瞧,这其实非常非常简单……我所要的……只是一杯茶。你得为我来上一杯。请保持安静,听我说。”
  然后,他坐了下来。他给自动营养机讲了印度,讲了中国,还讲了锡兰。他讲了宽大的叶片在太阳下怎么被晒干。他讲了银制的茶壶。他讲了夏日午后的草坪。他还告诉它应该先放奶再加茶水,这样它就不会被蒸汽烫伤了。他甚至还讲了(当然是简短地)东印度公司的历史。
  “那么,您要的就是这种东西,是吗?”他结束后,自动营养机问。
  “是的,”阿瑟说,“我想要的就是这种东西。”
  “您想要那种干叶子在水里烧开的味道?”
  “嗯,是的。不过还得加奶。”
  “奶牛体内喷出来的?”
  “哦,从某种程度上,我想是的……”
  “合成这种东西,我需要帮助,”机器简洁地说。欢快的嘟嘟声已经从它声音里消失得一干二净,现在,它准备动真格的了。
  “尽我所能吧。”阿瑟说。
  “你做的已经够多的了。”自动营养机对他说。
  它呼唤飞船主控电脑。
  “嗨,你好!”主控电脑招呼道。
  自动营养机向主控电脑解释了什么叫做茶。电脑犹豫了一下,把逻辑电路与自动营养机相联。然后,它们一起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阿瑟看着它们,等待了片刻,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重重地砸了机器一下,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最后,他终于放弃了,悻悻地遛达到了舰桥。在宇宙的广袤虚空中,黄金之心号静静地飘浮着,四周闪耀着银河系的数十亿个光点。而与此同时,沃贡飞船那丑陋的黄色肿块正在一步步朝它悄然逼近。
第三章
 
  “你们谁有水壶?”一走进舰桥,阿瑟张口便问,问完才大吃一惊:崔莉恩正对着电脑大喊大叫,要它和自己通话;福特重重地敲打着电脑;赞福德则干脆用脚踹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丑陋的黄色肿块。
  他放下手里拿着的空杯子,朝他们走过去。
  “喂?”他说。
  就在这时,赞福德扑向抛光的大理石桌面,里面隐藏着控制常规光子驱动器的仪器。这些仪器在他手下逐渐显现出形态,他找到了手动操作的地方。向前推、向后拉、向下压,同时嘴里还诅咒着。光子驱动器微弱地颤动了一下,但马上就停止了。
  “发生什么事了吗?”阿瑟问。
  “嘿,你们听见了吗?”赞福德咕哝着,现在他已经蹦到另外一边,开始寻找无限非概率驱动器的手动操作装置,“这只猴子居然说话了!”
  非概率驱动器发出两声哀号,然后同样停止了。
  “这可是真正的历史事件,伙计,”赞福德说,一边踹了非概率驱动器一脚,“一只会说话的猴子!”
  “如果你想找我的茬……”阿瑟说。
  “沃贡人!”福特猛然道,“我们正遭到攻击!”
  阿瑟结巴起来。
  “那,那你们还在干嘛?我们赶快溜啊!”
  “动不了。电脑阻塞了。”
  “阻塞?”
  “它声称它所有的线路都已经被占用了。飞船上没有其他动力。”
  福特从电脑终端前离开,用衣袖擦了擦前额,无奈地倚在墙上。
  “我们没有任何办法。”他说。他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嘴唇蠕动着。
  在地球毁灭之前很久,当阿瑟还是学校里的孩子时,他曾经玩过足球。他在这方面向来没有任何天赋,他的专长只是在重要比赛中自摆乌龙。每当这样的情形发生时,他总是感到脖子上有一种奇怪的刺痛感,这种感觉慢慢地爬上他的脸颊,最后连眉头都发烫了。泥巴、草皮以及朝他扔来这些东西的一大群口出秽言的男孩儿的形像,突然间异常鲜明地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此时此刻,一种奇怪的刺痛感正沿着他的后颈窝慢慢爬上他的脸颊,最后连眉头都发烫了。
  他开口说话,但是打住了。
  他再一次开口说话,但是再一次打住了。
  最后,他终于张开了嘴。
  “嗯。”他说。他清了清嗓子。
  “告诉我,”他继续道,由于他的声音是如此之紧张,所以其他人全都转过身来望着他。他则盯着屏幕上那个逐渐逼近的黄色斑点。
  “告诉我,”他又重复了一遍,“电脑说过是什么东西占用了它的线路吗?只是好奇,想问问……”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
  “嗯……呃,只是随便问问,真的。”
  赞福德伸出一只手,一把拎住阿瑟的后脖子。
  “你对它干了什么,猴子?”他喘着粗气问。
  “哦,”阿瑟说,“其实没什么。我只是想起,刚好在之前的一小会儿,它想算出如何……”
  “什么?”
  “合成出一杯茶。”
  “说得对,伙计们。”电脑突然嚷了一句,“目前我正在解决这个问题。哇,这可是个棘手的大问题。你们再稍等一会儿。”说完它又恢复了沉默,正好和三双眼睛瞪着阿瑟·邓特时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相配。
  似乎是为了缓解这种紧张气氛,沃贡人选择了在此刻开火。
  飞船开始震荡,发出轰响。在一轮杀伤力三十级、高精度光辐射炮火的攻击下,船体周围一英寸厚的力场防护盾被打得千疮百孔,噼啪乱响,眼看撑不了多久了。按照福特长官的预计,顶多还有四分钟。
  “三分五十秒。”过了片刻,他说道。
  “四十五秒,”他又补报出当前最准确的时间。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一些无用的开关,然后狠狠剜了阿瑟一眼。
  “就这么死在一杯茶上,嗯?”他说,“三分四十秒。”
  “拜托,你能停止计数吗?”赞福德咆哮着说。
  “当然,”福特长官回答道,“三分三十五秒钟以后吧。”
  沃贡飞船上,沃贡·杰尔兹感到迷惑不解。按他的估计,这应该是一场追捕,是一场牵引光束之间令人兴奋的格斗,是用专门安装的常态持续循环亚粒子加速器和黄金之心号的无限非概率驱动器一决雌雄。可实际情况却是,常态持续循环亚粒子加速器无所事事地躺在那里,因为黄金之心号根本没有启动。它停在原地,似乎等着他们来抓捕。
  三十级高杀伤力高精度光辐射炮火继续倾泻在黄金之心号上,它仍然停在那里,承受着。
  他检查了自己控制台上的每一个传感器,想找出对方是不是暗藏着什么诡计,却没有发现一丝端倪。
  当然,他不可能知道那杯茶的事。
  他同样不可能知道黄金之心号上的人如何度过他们生命中的最后三分三十秒。
  赞福德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冒出举行一次降神会的念头。
  死亡的主题自然弥漫在空气中,但这个主题是需要极力回避的,而不是喋喋不休地讨论。
  也许是这个原因:赞福德看到了和他那些死去的亲戚们重聚的前景,由此产生了强烈恐惧。于是他将心比心,认为他那些已逝的亲戚们也同样畏惧与他重逢,说不定能做点儿什么,以推迟这种重聚。
  或者,这又是那种偶尔从他脑子里的黑暗区域浮现出来的奇怪念头,这一区域早在他成为银河系总统之前就不可理解地锁闭了。
  “你想和你的曾祖父交谈?”福特犹豫着问。
  “是的。”
  “非得现在吗?”
  飞船继续震荡着,发出轰响。温度在上升。灯光逐渐变暗——电脑思考茶的问题时用不着的能量都被集中到正在迅速崩溃的防护盾上去了。
  “是的!”赞福德坚持道,“听着,福特,我认为他有办法帮助我们。”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选择词汇时得注意点儿。”
  “那你给个建议吧,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干什么。”
  “嗯,那么……”
  “好了,过来围着中心控制台。就现在,来吧!崔莉恩、猴子,动起来。”
  大家困惑不解地围拢到中控台前,坐下来,手拉着手,觉得自己非常傻。赞福德则用第三只手关掉灯。
  黑暗笼罩了飞船。
  船舱外,精确辐射炮火轰鸣着,咆哮着,继续撕裂着防护盾。
  “集中意念,”赞福德悄声说,“默念他的名字。”
  “他叫什么?”阿瑟问道。
  “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四世。”
  “什么?”
  “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四世。集中意念!”
  “四世?”
  “是的。你给我听着,我叫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我父亲反过来叫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二世,我祖父叫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三世……”
  “什么?”
  “避孕工具和时间机器出了故障。现在,集中意念!”
  “三分钟。”福特长官说。
  “可这是为什么?”阿瑟·邓特说,“我们要这么做呢?”
  “闭嘴,”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说。
  崔莉恩没有开腔。她想的是,自己还能说什么呢?
  舰桥上惟一的光线来自远处一个角落里两个黯淡的红色三角形。马文,那个偏执狂机器人,颓丧地坐在那儿,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同时也被周围的一切所忽略,独自沉浸在他自己那个私人的、并不令人愉快的世界里。
  四个人围在中控台四周,紧张地集中自己的意念,极力不去理会飞船的剧烈震荡和回响在舱内的可怕的呼啸声。
  他们在集中意念。
  他们仍然在集中意念。
  他们仍然在继续集中意念。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赞福德的眉头出现了汗珠,刚开始时是由于努力集中意念,接下来是由于受到了挫败,后来则是由于窘迫。
  最后,他愤怒地大叫一声,从崔莉恩和福特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戳在灯的开关上。
  “噢,我都快以为你永远不会再开灯了呢。”一个声音说道,“不,请别调得太亮,我的眼睛毕竟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四个人在座位里一震。慢慢地,他们开始环顾四周,但他们的脑袋却明显试图保持原位不动。
  “说说吧,是谁在这个时候来打扰我?”一个瘦小、佝偻、憔悴的人站在舰桥远端的蕨类植物旁边。他的头发像扫帚一样束着,两个小脑袋看上去是如此苍老,里面似乎保存着银河系本身诞生时的模糊记忆。其中一颗低垂着,正在打盹儿,另一颗则用锐利的眼神斜睨着他们。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他的眼睛已经大不如前了,那么当年,这双眼睛肯定是钻石切割仪。
  赞福德紧张地结巴了好一会儿。他以一种复杂的方式小幅度地点了两下头,这是参宿四人表达家族内部敬意的传统姿势。
  “哦……嗯,嗨,曾祖父……”他深吸了一口气,说。
  这个瘦小的老人朝他们靠近了一些。昏暗的灯光下,他凝视着他们,最后伸出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戳了戳他的曾孙。
  “哦,”他猛地说,“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我们这个伟大族系的最后一个人。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零世。”
  “是一世。”
  “零世,”老人争辩道。赞福德并不喜欢他的声音。对赞福德来说,这声音总是像指甲划过黑板一样,尖锐刺耳,在他的灵魂深处刺响。
  他笨拙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嗯,是啊,”他喃喃地说,“嗯,您瞧,关于花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我本来确实是想在您墓前献花来着,可您知道,商店里的花圈刚好卖完了……”
  “根本就是你忘记了!”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四世断然说道。
  “可……”
  “太忙了。从来想不起别人。活着的人都这样。”
  “两分钟,赞福德。”福特充满敬畏地耳语道。
  赞福德紧张得坐立不安。
  “可是,可是我真的打算献花来着。”他说,“还打算给我的曾祖母写信,只要我们一逃脱这……”
  “你的曾祖母。”这个憔悴的老人自言自语道。
  “是啊,”赞福德说,“嗯,她还好吗?您瞧,我会去看望她的。可我们首先得……”
  “你‘已故’的曾祖母和我都挺好的。”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四世刺耳地说。
  “噢。哦。”
  “只是对你感到很失望,年轻的赞福德……”
  “是啊,嗯……”赞福德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到自己无力再控制这次谈话了,身旁福特粗重的呼吸声提示他,时间在一秒一秒飞快地溜走。噪音和震荡已经到了可怕的程度。一片昏暗中,他看见崔莉恩和阿瑟的脸变得苍白,眼睛一眨不眨。
  “嗯,曾祖父……”
  “我们跟随着你的每一步,结果却感到相当泄气……”
  “是啊,您瞧,正如您此刻所见到的……”
  “更别提丢脸了!”
  “您能听我说几句吗……?”
  “我的意思是,在你的生命里,你都在干些什么啊?”
  “我正在被一支沃贡舰队攻击!”赞福德终于大叫起来。虽然表达方式有点儿夸张,但要表达出这次谈话的基本出发点,这是他惟一的机会。
  “一点儿也不让我惊讶。”瘦小的老人耸了耸肩说。
  “问题是,您瞧,这件事现在正在发生。”赞福德发狂般地坚持道。
  鬼魅般的祖先点了点头,拿起阿瑟·邓特刚才带进来的杯子,饶有兴趣地观察起来。
  “嗯……曾祖父——”
  “你知道吗,”鬼魂打断了赞福德,用严厉的目光盯着他。“参宿四星系5号星在轨道上的运行情况稍稍有点反常?”
  赞福德不知道,同时认为这个消息很难和当前的噪音、逐渐临近的死亡,以及其他种种情形联系起来。
  “嗯,不……您瞧。”他说。
  “把我晃荡得在我自己的坟墓里转圈!”这位祖先咆哮道。他砰地把杯子放下,伸出一根枯枝似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赞福德。
  “这全是你的错!”他尖叫着说。
  “一分三十秒,”福特喃喃地说,头无力地枕在手上。
  “这,您瞧,曾祖父,真的,您能帮帮我们吗,因为……”
  “帮帮?”老人的反应活像是被要求吃下一只臭鼬。
  “是啊,帮帮我们,或者类似的什么,就现在!否则的话……”
  “帮帮!”老人又重复了一遍,活像在一个狂欢宴会上被要求和着法式炸薯条吃下一只烤得嫩嫩的臭鼬。他一脸震惊,呆在那里。
  “你成天在银河系里游荡,和你的”——这位祖先挥了挥手,充分表示出他的轻蔑——“和你的这些邋遢朋友们在一起,忙得没有时间在我的坟前献花,这可是连塑料做的机器人也会记得的事啊。对你来说当然更有意义,但你却没有做。太忙了。太新潮了。太无神论了——直到你突然发觉自己陷入了某种困境,于是突然发疯似的关心起我来!”
  他晃了晃脑袋——很小心,免得打扰另外一个脑袋的睡眠,后者已经有点睡不安生了。
  “好吧,我不知道,年轻的赞福德,”他继续道,“我想我必须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一分十秒。”福特毫无表情地念道。
  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四世好奇地打量着他。
  “为什么这家伙不停地念叨数字?”他问。
  “这些数字,”赞福德简洁地回答说,“是我们还能活命的时间。”
  “喔,”他的曾祖父说,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对我不起作用,毫无疑问。”于是他走到一个更昏暗的角落,开始寻找别的东西来摆弄。
  赞福德感到自己已经处于疯狂的边缘了,他不知自己是否应该跨出这一步,干脆彻底疯掉。
  “曾祖父,”他说,“可这对我们起作用啊!我们还活着,但现在马上就要失去我们的生命了。”
  “好。”
  “什么?”
  “你的生命对任何人又有什么用呢?每当我想起你是怎样对待你的生命时,有个说法就会无法遏制地钻进我的脑子里,‘猪耳朵’,一文不值。”
  “可我毕竟当过银河系总统啊!”
  “哈,”他的祖先嘀咕道,“这份工作对一个毕博布鲁克斯来说,又能意味着什么呢?”
  “什么?起码是你认识的惟一一个总统吧!整个银河系的!”
  “狂妄的臭小子。”
  赞福德困惑地眨着眼睛。
  “嘿——嗯,你又是什么呢,伙计?我是说,曾祖父。”
  这个驼背的小个子老人大踏步走到他的曾孙面前,严厉地敲打着他的膝盖。这样做的结果是提醒了赞福德,自己正在和一个鬼魂说话,因为他被敲打了却毫无感觉。
  “你我都清楚,当个总统意味着什么,年轻的赞福德。你知道,是因为你已经当过了;我知道,是因为我已经死了,这给了我相当不错的洞察力,洞见秋毫。我们这儿有个说法,‘生命在活着时被浪费了’。”
  “是啊,”赞福德苦涩地说,“相当正确。相当深刻。我现在需要的正是箴言,就像我需要在脑袋上多几个洞一样。”
  “五十秒。”福特长官咕哝道。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四世问。
  “正在斩钉截铁大发议论。”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说。
  “噢,是的。”
  “这家伙,”福特轻声冲赞福德嘀咕道,“真的能帮我们吗?”
  “反正也没别的人能帮我们了。”赞福德耳语道。
  福特沮丧地点了点头。
  “赞福德!”鬼魂突然说,“你成为银河系总统是有目的的。你忘了吗?”
  “我们能晚点儿再讨论这个问题吗?”
  “你忘了吗?”鬼魂坚持问道。
  “是的!我当然忘了!我必须忘掉。在得到这个职位时,他们会审查你的脑部,这你也知道。如果他们发现了我的头脑中满是阴谋诡计,我会马上被重新扔到大街上,什么也得不到,除了一大笔抚恤金、一个秘书班子、一支舰队以及两副破嗓子。”
  “哦,”鬼魂满意地点了点头,“你到底还是记起来了!”
  他停顿了片刻。
  “很好。”他说。这时,噪音停止了。
  “四十秒。”福特说。他看了看表,拍打它了两下,然后抬起头来。
  “嘿,噪音已经停止了。”他说。
  鬼魂的小眼睛里闪着光,恶作剧地眨巴着。
  “我已经暂时把时间放慢了。”他说,“这段时间刚好够你理解我说的话。我讨厌你把我必须说的一切通通当成耳边风。”
  “不,你听我说,你这个把一切都看穿了的老家伙。”赞福德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第一……感谢你停止了时间以及所有这些鬼东西。好极了,太棒了,简直美妙。但第二——我不会感谢你那些说教,懂吗?我不知道那件所谓我注定要去做的伟大事情是什么,看起来我似乎是被注定了不知道。这让我感到愤怒,明白吗?
  “过去的那个我知道那件事,过去的那个我很在意那件事。好,一切都好,除了一件事:过去的那个我是如此在意,以至于他进入他自己的大脑——也就是我的大脑——把知道和在意的那些部分锁闭起来,因为如果我知道、在意的话,我是做不成那件事的。我当不了总统,也没办法偷走这艘飞船。这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一步棋。
  “但是,我原来的那个自我把他自己给消灭了,不是吗?通过改变我的大脑。好吧,这毕竟是他的选择。但是,目前这个全新的我需要做出自己的选择,另外,不知怎么回事,我现在选择了不去知道、不去在意那件大事,无论它是什么。这就是我所要求的,也是我所得到的。
  “除了一件事,我原来的那个自我还留下了一些残余,这些残余部分想控制现在的我,他在我大脑里那些被他锁闭的部分中保留了一些指令。好吧,但我并不想知道,也不想听见这些指令。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做任何人的傀儡,尤其是我自己的。”
  狂怒中,赞福德重重地一拳砸在控制台上,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所引来的一片目瞪口呆。
  “原来的那个我已经死了!”他咆哮道,“他杀死了自己!死人不应该到处游荡,干涉活着的人!”
  “可是,是你把我召唤出来,帮助你摆脱困境的啊。”鬼魂说。
  “哦,”赞福德重新坐下来,“这是两回事儿,不是吗?”
  他朝崔莉恩微微咧嘴笑了笑。
  “赞福德,”鬼魂刺耳地说,“在我想来,我之所以在你身上浪费精力,只有一个原因:死后,精力这玩意儿对我来说没有其他任何用处了。”
  “好吧,”赞福德说,“你干嘛不告诉我,那个大秘密究竟是什么?说吧。”
  “赞福德,你当过银河系总统,就像域敦·万克斯在你之前当过一样。你应该知道,总统什么都不是。等于零。在你们身后的阴影里,有另一个人、一个生物、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把持着终极权力的是他。那个人、或者生物、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你必须把他找出来——那个真正控制着银河系的家伙。另外,我们怀疑他的势力范围还不仅于此。也许是整个宇宙。”
  “为什么?”
  “为什么?”鬼魂惊讶地说,“为什么?看看你周围吧,伙计,难道你认为这一切对你来说很正常吗?”
  “还行吧。”
  年迈的鬼魂对他怒目而视。
  “我不敢苟同。你将把这艘飞船,这艘非概率驱动飞船,驶到需要它的地方去。你会这么做的。别指望你能够摆脱你的使命。非概率的场控制着你,你在它的掌握之中。听上去如何?”
  他站在那儿,敲着舰载电脑艾迪的一台终端。
  “这玩意儿在干嘛?”
  “它在试图,”赞福德以极大的克制力说,“弄出一杯茶来。”
  “好极了,”他的曾祖父说,“我赞成这么做。现在,赞福德,”他说,同时朝赞福德晃了晃手指,“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完成你的使命,我只知道你无法逃避它。不过,我已经死了太久了,考虑这么多事情也太累了。之所以现在在这里帮助你,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无法忍受你和你的新潮朋友们的思想再这么懒散下去。懂吗?”
  “是的,非常感谢。”
  “喔,还有,赞福德?”
  “嗯,怎么?”
  “如果你以后又觉得自己需要帮助了,你知道,如果你遇上了什么麻烦,在紧要关头需要人帮一把……”
  “怎么?”
  “请千万记住,别再找我。”
  就在这一瞬,一道光从这个枯瘦的鬼魂手上发出来,射在电脑上。然后,鬼魂消失得无影无踪,舰桥里浓烟滚滚,黄金之心号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中进行了一次无法判断距离的跃迁。
第四章
 
  十光年以外,伽葛·哈尔佛兰特用脸上的几道凹痕撑起一个笑容。他正在看着屏幕上的画面,那是通过亚以太从沃贡飞船的舰桥里转播过来的。他看到最后的防护力盾碎片从黄金之心号表面剥落下来,而飞船本身则在一团烟雾中消失了。
  好极了,他想。
  由他下令对地球实施的毁灭行动中,最后的幸存者终于完蛋了,他想。
  那个危险(对精神病学这一专业来说)和颠覆性(同样是对精神病学这一专业来说)的实验,企图找出那个确切的问题究竟是什么——关于生命、宇宙以及一切的终极问题,终于也结束了,他想。
  今晚要和自己的同事们搞点儿庆祝活动。明天一早,他们就又要面对他们那些郁郁寡欢、不知所措但却非常有利可图的病人了。他们大可以放心,生命的意义,现在绝对不会再被揭示出来了,他想。
  “家里的事儿总是最为难的,对吗?”烟雾开始消散时,福特对赞福德说。
  他顿了顿,四下打量着。
  “赞福德在哪儿?”他说。
  阿瑟和崔莉恩也茫然地四下看着。他们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同样不知道赞福德在哪里。
  “马文?”福特问到,“赞福德在哪儿?”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马文又在哪儿?”
  机器人待的那个角落现在是空的。
  飞船里一片死寂。它漂浮在漆黑的太空中,偶尔摇晃一下。所有的仪器都失灵了,所有的屏幕也都熄灭了。他们询问电脑。电脑回答说:“我很抱歉,刚才我被暂时地与所有交互系统隔离开了。不过,我这里倒是有些轻音乐。”
  他们关掉了轻音乐。
  他们找遍了飞船的每一个角落,变得越来越迷惑,越来越惊慌。每一处地方都死气沉沉,静谧无声。没有任何地方有任何赞福德或者马文的踪迹。
  他们最后检查的区域之一,是安放自动营养机的小房间。
  自动营养饮料合成机的输出口是一个小托盘,上面放着三套骨瓷杯子和碟子、一个盛着牛奶的骨瓷小罐,还有一个银制茶壶,里面盛满阿瑟所尝过的最好的茶,旁边有一张打印的小便笺,写着“稍等”。
第五章
 
  小熊星座贝塔星,据有的人说,是整个已知宇宙中最令人震惊的地方之一。
  这颗星球非常富裕,阳光普照,到处都是讨人喜欢的居民——比饱满的石榴里的籽还要密集。但你却很难忽略一件事:最近一期《花花生物》杂志推出了一篇头条文章,“当你对小熊星座贝塔星感到厌倦时,你也就对生活本身感到厌倦了”——文章发表之后,该星球的自杀率一夜之间上升了四倍。
  当然,小熊星座贝塔星上根本不存在夜晚。
  它是一颗西区行星,具有一种无法解释、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令人不解的奇特地貌,几乎全部由亚热带海岸线构成。同样令人不解的奇特之处是,在时间上,它几乎永远处于海滩酒吧关门之前的星期六下午。
  在小熊星座贝塔星上占统治地位的生命形式从来没有对这样的问题作出过恰当解释,他们的时间主要花在如下方面:绕着游泳池奔跑,以试图获得精神上的启蒙,以及邀请银河系地理-时间控制委员会的调查官员来“过一过每天都反常的美妙日子”。
  小熊星座贝塔星上只有一座城市,而这里之所以被称为一座城市,只是因为这里的游泳池比其他地方稍微密集一点儿。
  如果你有机会乘飞机去光彩城(其实,去那儿并没有别的交通工具。没有公路,没有港口。如果你不是飞着去,那么他们在光彩城就不想见你),你将看到它为什么会得到这样一个名字。这里的日光照射是最强烈的,在游泳池里闪耀着,在白晃晃的棕榈树成行的林荫大道上闪耀着,在他们戴着的上下晃动的青铜眼镜上闪耀着。闪烁的光芒甚至掩盖了别墅、机场、海滩酒吧……
  日光闪耀得最厉害的地方是一栋建筑。这是一栋高耸、漂亮的建筑,由两座三十层的白色高塔构成,在高度的一半有一座桥,将两座高塔连接起来。
  这栋建筑是一本书的家,是用一场非同小可的版权诉讼中所获得的款项来修建的,这场诉讼发生在这本书的编辑者和一家早餐麦片公司之间。
  这本书是一部指南,一部旅游书。
  它是小熊星座那些伟大的出版公司所推出的最非凡、当然也就是最成功的书之一——比《生命起源于550年》更流行,比古怪盖洛比特(情欲六号星上的一位有着三个乳房的妓女)的《大爆炸理论——一种个人观点》更畅销,比沃农·科拉菲德最近一鸣惊人的《你永远不想知道但又被迫必须查明的关于性的真相》引发了更多的争议。
  (在银河系东部外缘的许多更加开放的文明里,这本书早已经取代伟大的《银河系百科全书》,成为所有知识和智慧的标准。这是因为,尽管显得冗长,并且包含许多虚假或者至少是不够准确的信息,但它却在两个极其重要的方面超越了那部更加陈旧和呆板的著作。第一,它稍微便宜一点儿;第二,在它的封面上以大而友善的字体写着“不要恐慌”这句话。)
  毫无疑问,对所有那些希望以一天不到三十牵牛星元的价钱,看到整个已知宇宙中的种种奇迹的人来说,它是无价的伴侣。当然,这本书就是《银河系漫游指南》。
  如果你背对《指南》出版大厦主要的入口大厅站着(假设现在你已经降落,并且在简单的梳洗淋浴之后恢复了精神),然后向东走,沿着生命大道那枝繁叶茂的树荫前进,你将会惊讶于在你左手边不断延伸的淡金色沙滩,惊讶于冲浪者们若无其事地飘浮在浪头之上二英尺。而同样会让你感到惊讶、并且最终产生一丝愤怒的是:整个白天,巨大的棕榈树都毫无意义且不成曲调地嗡嗡响着,换句话说,就是永不停息地哼哼着。
  如果你走完了生命大道,你将会进入拉拉马汀商业区,这里满是刀果树和人行道上的咖啡馆,小熊星座-贝塔人在完成了海滩上艰苦的下午放松后,就会来到这里放松身心。拉拉马汀区是极少数不享受永久性星期六下午的地区之一——它享受的是永久性星期六傍晚前半段的那份凉爽。在它背后是一排排夜总会。
  如果,正好在这一天,在从下午过渡到傍晚的时刻——随便你怎么称呼这段时间——你来到右手边的第二家人行道上的咖啡馆,你将会看到小熊星座-贝塔人像通常那样,成群结队地聊天、饮酒,看上去非常放松,只是在不经意间偶尔瞟一眼彼此手上戴的表,瞧瞧对方的表有多名贵。
  你还会见到两个头发蓬乱、衣冠不整的漫游者,他们来自恶魔星,是搭最近抵达的一艘大角星巨型货船的便车来这里的,他们在那上面凑合着过了好几天。在这里,他们感到愤怒,感到不解,因为就在这里,在能看到伟大的《漫游指南》大厦的地方,一杯普普通通的果汁居然要卖相当于超过六十牵牛星元的价钱。
  “这是一种背叛。”他们中的一个人愤懑地说。
  如果此时你望向旁边的那张桌子,你会看见赞福德·毕博布鲁克斯坐在那儿,无比惊讶和迷惑地四处打量。
  他的迷惑是因为,仅仅在五秒钟之前,他还坐在黄金之心号星际飞船的舰桥上。
  “这绝对是一种背叛。”那个声音又说道。
  赞福德紧张地看了看旁边桌上的那两个邋遢的漫游者。该死的,他究竟是在哪儿?他怎么会跑到这儿来的?他的飞船又在哪儿?他用手感觉了一下自己坐着的椅子的扶手,又感觉了一下身前的桌子。它们是真真切切的。他坐在那儿,几乎无法动弹。
  “他们怎么可能坐在一个像这样的地方,为漫游者们写出一本指南来呢?”那个声音继续道,“我的意思是,看看这地方吧。看看吧!”
  赞福德正在看。不错的地方啊,他想。可是,这是哪里呢?这一切又是怎么回事?
  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掏他的太阳镜。这时,他摸到口袋里有一个坚硬、光滑、沉甸甸的金属块,不知是什么东西。他把这东西掏出来,看了一眼,结果却对着它惊讶地连连眨眼。这玩意儿是打哪儿钻出来的?他把它放回口袋,然后戴上太阳镜,却恼火地发现那块金属把镜片中的一片刮花了。不过,戴上以后,他还是觉得舒服多了。这是一副祖·杰塔200型超级色度危险感应太阳镜,专门用于帮助人们在面对危险时采取一种放松的态度。一旦感应到出现麻烦的第一个征兆,它就会完全变黑,阻止你再看到任何可能警示你的东西。
  除了刮伤外,镜片还是清晰的。他终于放松下来,但仅仅只是一点儿。
  那个愤怒的漫游者还在继续盯着他那杯异常昂贵的果汁。
  “对《指南》来说更糟糕的事情是:来到小熊星座贝塔星,”他抱怨到,“他们全都被软化了。你知道吗,我甚至听说过,他们在一间办公室里创造了一个完全电子化合成的宇宙,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轻轻松松地白天研究问题,晚上仍旧去参加派对。当然,在这个地方区分白天和晚上倒也没有太大意义。”
  小熊星座贝塔星,赞福德想。现在他终于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他猜这一定是他的曾祖父干的,可为什么呢?
  让他感到更为烦恼的是,一个念头突然在他的头脑中闪现出来。它非常清晰,非常独特,而他现在已经意识到这一类念头究竟是些什么了。他的本能想抗拒它们。它们是预先制定的召唤和催促,来自他脑子里那些黑暗的锁闭部分。
  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拼命想要不去理会这个念头。它来烦他,他没有理会。它又来烦他,他还是没有理会。它再次来烦他,他终于向它屈服了。
  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他想,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实在是太累、太迷惑、太饿了,无力继续抗拒。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念头是什么意思。
第六章
 
  “喂?你好?这里是美卡嘟嘟出版,《银河系漫游指南》的家,它是整个已知宇宙中最非凡的一本书。我能为你效劳吗?”有着粉红色巨大翅膀的虫子对七十部电话中的一部说道。这些电话在《银河系漫游指南》办公楼大厅里巨大的铬合金接待桌上一字排开。虫子扑腾着翅膀,眼珠子转个不停,望着这么多邋遢的人乱七八糟地在大厅里挤做一团,糟蹋着地毯,在漂亮的室内装璜上留下肮脏的手印。它喜欢为《银河系漫游指南》工作,只是希望有什么法子能把所有这些漫游者全部拒之门外。难道他们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待在肮脏的太空港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附近吗?它确信自己曾经在这本书里的某个地方读到过某些东西,讲的就是关于待在肮脏的太空港附近的重要性。不幸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看起来更习惯于在异常肮脏的太空港附近待过之后,立刻跑来待在这个舒适、干净、光洁的大厅里。并且,他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就是抱怨。虫子的翅膀哆嗦了一下。
  “什么?”它对着电话说,“是的,我已经把你的留言转给扎尼乌普先生了,但恐怕他现在不能见你。他正在进行一次星系际巡航。”
  它不耐烦地朝一个邋遢鬼舞动了一下触角,此人正气急败坏地想引起它的注意。触角示意这个愤怒的家伙自己去看墙上贴的通告,别在这儿干扰人家的重要电话。
  “是的,”虫子说,“他在他的办公室,但他目前正在进行一次星系际巡航。非常感谢你致电我们。”说完,它砰地放下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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