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学是什么?说的高深点经济学是一门选择的科学。但王跃生认为“经济学是一盘家常菜”。经济学是要解释世界的,是要解释我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现象的。这样,经济学就应该像“西红柿炒鸡蛋”、“宫爆鸡丁”、“麻婆豆腐”这类常吃的菜那样让你觉得可亲。但做好这些家常菜并不容易。是大厨师才能做出好家常菜,这叫平凡出伟大。读汪朗先生在《财经》杂志上写的有关吃的随笔,方知家常菜大有学问。王跃生就是这样一个做经济学常菜的大厨师。他的菜端上来了,欢迎大家都来品尝。
本来应该是一篇短序,没想到写了这么长。再写就喧宾夺主了,就此打住吧。本书中有一篇文章是“果盘、甜品和正餐”,我想,且把我的这个序作为正餐之前的布丁吧。
写作基础
是在中学时奠定的——读书经历之一
我上中学时相信“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爱学数学,还在太原市中学数学比赛中获得过一等奖;也爱写诗,在老师指点下背过古诗词,背过自己喜爱的马雅可夫斯基和贺敬之的诗。不过所写的诗无非是革命的豪言壮语而已,诸如想当一个地质勘探队员,“迎着朝阳,迎着风沙,为祖国找宝”之类。上高中后,自己看着都不好意思,就把所写的一本诗都烧了,诗人生涯就此结束。但对语文和写作不太在意,好在尽管没下什么功夫,成绩仍在“良”以上,也没有“危机感”。
作文的“危机感”来自上高中以后。高一时第一篇作文题目是“记一次晋煤外运”(当时我上的是铁路中学,劳动课就是参加晋煤外运的装车工作),自认为写得还不错,没想到作文发下来,我是班内惟一的一个不及格者。以往的作文从未在“良”之下,这次不及格无疑是当头一棒。于是,我去请教老师,如何才能把作文写好。
当时我的语文老师姓计,是兰州大学中文系毕业生,据说是1957年反右时犯点错误(还不是右派)才到我们中学来教书的。那时老师对学生是有求必应。他先把我那篇不及格的作文点评了半小时,总体上有两大毛病。一是条理性差,中心不突出,二是语句罗嗦,也不通顺。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作文上受到如此严格的批评。老师的话说的并不严厉,但却让我感到,对语文不能再等闲视之了。
计老师告诉我,他知道我数理化好,但如果语文不行,连自己的思想都表达不清楚,什么都没用。我至今记得他的一句话:“写好文章是人一生事业的基础,写文章的基础在中学要奠定,以后就晚了。”他还告诉我,写好文章有两条:一是要注意观察生活,尤其是生活中各种细节。要有写日记的习惯,把自己遇见的事及对这些事的想法记下来;二是要读一点好文章。走马观花地看小说,读闲书,都对写作有帮助,但重要的还是认真读点好文章,看人家的文章结构,内在逻辑,用词造句。好文章要多看几遍,甚至背下来。他建议我,古文可以选读《古文观止》上的文章,现代的文章可以看《人民文学》和《文汇报》。那时,学生是把老师的话当“圣旨”的。我从此开始认真地读自己认为好的文章,有些文章抄录下来,有些还能背下来。也许是在阅读和写作上下了点功夫吧,作文水平也有些提高了。计老师不时给我点鼓励,我学语文的兴趣更大了。
高一下学期,我们语文老师换为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的郭曼君老师。郭老师是女的,颇有点浪漫的气质,喜欢文章充满感情,用词华丽,她喜欢冰心、朱自清、魏巍、杨朔、刘白羽这些当代散文大师的文章,特别是刘白羽的《长江三日》,杨朔的《山茶花》。她说这些文章情文并茂,要背下来。学生总是跟着分数这个指挥棒转的。她给自己认为情文并茂的作文打高分,我们也就向这个方向努力。我那时是语文课代表,与她接触更多,受影响也大。我背这些人的文章,还在看书时记下自己认为好的用词或描写,写作文时就尽量往上堆。现在想起来这是我写作的一段弯路。郭老师讲的并不错,写文章应该情文并茂,但这个标准对我们这样没什么文学天才的中学生来说,似乎高了一点,脱离实际了一些。刘白羽、杨朔的文章也太矫情,太雕琢了一点,中学生学这种文风会画虎成猫。中学作文是命题作文,并不总是写自己想写的事,说自己的心里话。要情文并茂就难免矫情而堆砌词藻了。但我仍然很感谢郭老师,在她指导下我读了不少的好文章,而且懂得了用情写文章才感人的道理。当时用不好这个原则,但以后逐渐体会到文章中情的重要性。情是文章之魂啊!
高二时我们的语文老师是谢力之老师。谢老师学历不高,是本省一所师专(大专)毕业的。比起那些出自名牌大学的老师,他不算突出。但谢老师教学时间长,经验丰富,且刻苦钻研,教学水平远远高于那些从教时间不长的名牌学子。他当时是我们学校语文教研室主任,常有文章发表于《中学语文教学》之类的杂志(当年发表文章十分难,能让文章变为铅字就令我们这些学生佩服得不得了),在老师和学生中威望极高。能让他教语文,我们十分高兴。谢老师知识丰富,讲课生动,尤其是那带点晋南口音的普通话,听起来极有魅力。但“一朝天子,一朝臣”,谢老师对作文的要求与郭老师完全不同。要取得好成绩,还要跟谢老师的指挥棒走。
谢老师不赞成中学生学那种情文并茂的写法,强调情,可能是矫情,强调文,会用一些连自己也不懂的词汇。他认为,中学生关键是要打好写作的基础,这就是首先要把话讲清楚,让别人明白你在说什么。写事,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写论说文,要把自己的观点讲清楚。文章要中心突出,层次清楚,有逻辑性。用词要朴实,词要达意,不必过分修饰,尤其是不能用自己也不明白其意的词。只有把这些做到了,才能谈得上进一步提高。中学生写作文是锻炼自己的表达能力,不是要发表,因此,还要练习写作的基本功,不要把大师的文章作为榜样。这些文章应该多读,但别想现在就写出这种文章,给自己立的标准太高,结果反而打不好基础。
谢老师从基本功开始指导我们写作文。先写记叙文,再写论说文,最后写夹叙夹议的作文。对我写作帮助最大的莫过于谢老师的作文点评课了。那时,两周写一篇作文,这周写,下一周点评。谢老师的作文点评就用我们作文中好的和差的,说明好,好在哪里,差,差在哪里,听起来令人心服口服,也知道了自己如何提高。比如点评记事的文章,他批评了那种平铺直叙的写法,告诉我们,记事文不是照相,要处理好简单带过与重点描述的关系。点评论说文,强调围绕中心论点论述的逻辑关系,不求面面俱到,但要自圆其说,要一环扣一环。夹叙夹议的文章,议要根据事,不要离题万里,乱发议论。谢老师每次作文讲评都以学生作文为例,结合我们的实际,成为我们最爱听的课。现在想起来仍然历历在目。谢老师注意写作的基本功,从最基本的写作要求做起,对我们帮助极大。有时,我们的作文他认为不满意时,还要求我们把同样的题目再写一次。谢老师教学认真而负责,我一生写作的基本功就是那时奠定的。
高三时,教我们语文的是一位老先生张薄。张先生在我们学校是一个传奇人物。他平时不多言语,让人十分敬畏。有一次铁路局的一位领导来我们学校视察工作,找老教师座谈,张老师也去了。这位领导认出张老师当年曾救过他的命,这故事颇有点像阿庆嫂救胡司令。这位领导被敌人追捕,无意中进了张老师的院子,张老师把这位领导藏起来,这位领导才活下来。张老师从未讲过这件事,这位领导讲了这件事以后,张老师马上成了一个传奇人物。不久张老师就在这位领导的关怀下入了党(当年入党是十分难的一件事,尤其对张老师这样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张老师读私塾出身,古文底子极好,尤其佩服桐城派的文章,在课堂上为我们念古文时总让人联想起三味书屋的寿镜吾老先生,同学们私下里称他为镜吾先生。
经过谢老师的指点,自己觉得作文有了进步,除了作文外,自己又拟题写了十几篇文章。借着仍然是语文课代表的方便,我请张老师给我看看这些文章,并请按他的标准,为每篇文章打个分。过了一周左右,张老师叫我去,没说什么,只是把那些文章交还给我,回来打开一看,都是60分左右,最低的有55分,最高的不过65分。这大概就是勉强及格的水平。这对我又是一次打击,看来作文水平还差的很远。革命仍未成功,同志还须努力。但向哪个方向努力,自己并不明白,尽管当时我们颇怕张老师,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请教。
其实张老师表面看来严厉、呆板,实际上极为和善。我去请教他,他先问我背过《古文观止》没有。我说,高一时计老师让我读,我看过一些。他说,光看不行,要背。他当时点了一篇(忘记篇名了)让我背,我背不出来。他就点了十几篇(记得以唐宋八大家的文章为主)让我背,背好了再来找他。年轻时我记性较好,背这些文章不算难事,一周后就完成了任务。再去找张老师,他让我背一篇,我背了一半,他就让我停下了,意思是知道我能背了,不用再考了。他告诉我,要写好文章,首先要背一些好文章,今人写的好文章不多,还是要背古人的好文章。背多了,自己写起来才能得心应手。这就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的意思,写诗如此,写文章也如此。他又说,你的文章能把事情讲清楚,也有条理,但有两个问题,一是太呆板、平淡,读来无味,像中规中矩的八股文,这样写下去,不叫文章;二是文字欠精练,语句罗嗦,还有点华而不实。写好文章还要从背《古文观止》开始。
高三时作文的重点放在论说文与夹叙夹议文上,作文课是两周写一篇,我为自己定的任务是再多写一篇,即每周写一篇。天天早上用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早自习)背《古文观止》,写作文时反复打腹稿,写好后一次次地改,尤其是在文字上力求通俗、简洁、流畅,郭老师那里学来的写法不管用了。那时高考压力远没有现在这么大,我们几个爱写作的同学在班内还办了一份板报,我还担任学校办的“铁中文艺”主编,大家也在一起互相修改作文。尽管高三时功课不少,又面临高考,但这些事一直到高考前3个月才停止。
张老师和所有老师一样,对我这样好学的弟子很喜欢,经常给我一句句改作文。写得好的地方,他画些圈;写得不好的,他画一条横线,然后写一个“!”或“?”,让我自己想为什么写得不好,如何改。有时一篇作文要改许多次。在张老师的指导下,我觉得自己的写作能力有所提高。在高三语文课结束时,最后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当时我特别想当记者,于是情文并茂地写了一篇作文,发下来后居然得了90分,据说这是张老师这些年教学中给的最高分,平时我们能在张老师手下得80分就极高兴了。这次我得了90分,张老师又把我这篇作文作为范文,在各班传阅。许多同学在若干年后还称赞我那篇文章好,可惜记者的理想并没有实现。由于对写作文的兴趣日益浓厚,高考时报了文科。
上大学之后,我们还学过一学期写作课。每两周一单元,一次讲范文,一次写作。这时我不用花多大功夫,几乎每次都是“优”。不同的老师教写作课,对我的作文都评分不低。其中一位老师问到我中学语文课的学习情况,我把几个老师教我写作文的情况说了,他感慨地说,你碰到了好老师,以后你会知道,这是一生的幸事。今天我对这句话记忆犹新,而且深深感谢我的中学老师。
现在回想起来,我的每位语文老师对我写作水平的提高都有不可替代的影响。计老师的当头一棒使我重视写作,郭老师的情文并茂在当时写命题作文时有局限性,但今天仍十分重要,谢老师对基本功的强调是我一生写作的基础,张老师则是在此基础上的提高。而且,当年我的这些老师都是真正诲人不倦,不仅是我的作文,我们每个人的作文都改得极为认真,写作有困难者,老师叫去“单兵训练”是常有的事。那时老师除了教我们之外,心无二用。我上高中时还是中国三年困难时期,但生活的困难,甚至吃不饱,丝毫没有影响他们对教学的认真和负责。他们的这种精神至今仍激励着我。如今我也是教师了,但与他们相比,我感到汗颜。
中学作文以命题作文为主,这当然会束缚学生的思维。按我们传统的思维方式,学生所写的并不全是心里话,这些当然都会不利于学生创造性思维的发展。但我总认为,一个人写作的基本功还是要这样训练,写作基础打好了,以后才会有留名青史的大作。这点写作基础是要下大功夫的。
此外,我从自己的经历中感到,写好文章的功底是阅读,不读破万卷书是难写出好文章的。尤其在中小学时背一点古诗、古文和经典文章,对写作是极有益的。过去的教育以让小孩子背四书五经为主,并非没有道理。当然,在网络时代,这一套也许吃不开了,但万丈高楼只能平地起,从小读书写作,打下写文章的基础,以后会受益无穷。
愿以此与年轻人共勉。
列车上挨批记——读书经历之二
“文革”中全国都是大批判的战场,十亿人民个个都是批判家。没想到,我由于读一本书居然在列车上受到了批判。
那是1969年寒假,我从东北林场回北京探亲。临行前向同事小马借了一本美国作家德莱塞的书(是《金融家》还是《镀金时代》,记不清了),准备在火车上看。
当时的火车拥挤不堪,与现在春运期间差不多。我上车后几乎无立足之地,与我同上来的一位解放军军官对我说:“咱们在长春就下,长春站优待军人,我给咱们弄两个座。”长春下车后,他拿我们俩的票到军人窗口办好了下午到北京的车,当然有座。我到长春一个朋友家看望,饭后顺利上了车。
这是一个军人专用车箱,除我以外,全是军人,但每人都有座,舒服得很。与周边军人寒暄几句后,有人在望风景,有人在打盹,我拿出了德莱塞的书看。
正当我看得入迷时,突然有人把书抢走了,我抬头一看,是长得还不错的年轻女列车员。还没等我张嘴,她就厉声问我:“你看的什么封资修书?”我忙介绍,“我看的书是美国共产党员作家德莱塞写的,是批判资本主义腐朽的……”没等我说完,她翻出一张有盛装美女参加舞会的插图,质问我:“有这样黄色的图画,能是好书吗?美国共产党,你是唬我吧?就是美国有共产党,也是修正主义!”我急了,与她辩论,说“毛主席还有美国共产党朋友呢?”这小丫头,别看模样不错,说话挺厉害,有点“东北虎”风范。她马上驳我,“毛主席的美国朋友我知道,是斯诺,不是你的这个什么德莱塞。这本书一定要没收,你要不给,下车我把你和书交给北京站派出所,让专政机关处理你。”她又告我,“前几天也有一个人带了几本封资修的书,我们要没收,他说什么也不交,到站后交给车站派出所一查,原来是个地主狗崽子。阶级本性不改,被专政了。你要向他学?”我看着旁边,希望有个人主持正义帮我说话,但包括给我签车票的军官在内都不吭声。
我一看有点“失道寡助”了,但还不甘心,嘴不敢硬了,就求她,“这是我借别人的书,没收了回去不好交代”。我还让她看了看书上写的名字和我的工作证,证明这一点。她说,“这好办,我们撕一半,你把另一半给他,让他也别看这种封资修的书”。我一想,我看了差不多一半了,让她把前一半拿走算了,还能看完。因此,我准备撕下前半本给她。没想到她比我聪明,早看出我的“狼子野心”是接着看完。她说,“别想美事,一半是从中间横着切一大半”。我一听,碰见这么聪明的姑娘真没治了。她还不饶我,告诉我:“我们还要让你自己愿意交,要是不交,现在马上开批判会,下车后连你交给派出所。”
她正严厉地指责我,列车长过来了,问出了什么事?她把我的“罪行”汇报了,然后要求列车长把乘警叫来处理我。我一听要动用无产阶级专政力量,也有点毛了。列车长年长一些,看来并不想把事闹大,对她说,“算了,他把书交了就算了”。又对我说,“出门带这种书干什么,不是找麻烦吗?”听他的口气还是善意的。我就此顺杆往下爬,同意交书,连半本书也不要了。
一切都结束了,我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晚饭后听“新闻联播”。当广播结束时,那个女批判手又来了。她搞过“三敬三祝”,念完语录之后大声说:“解放军同志们,今天就在我们车厢里,还有人看封资修的书,这说明阶级斗争还是激烈的。这个人看来还年轻,但中封资修的毒不少。今天晚上我们的批判会就以这件事为例,批判刘少奇之流的阶级斗争熄灭论。”我一听坏了,把我当批判对象了,这解放军要发动起来,我岂不陷入人民军队的汪洋大海了?岂不有灭顶之灾吗?事已至此,我也没办法,只好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浇的架式,准备迎接“革命洗礼”。
没想到车厢里分外静,没有一个人发言,大家都是呆坐着听她的。她一看批判不起来,又不敢说解放军的不对。只好一遍遍发动群众,她还点附近一些人发言,谁都是摇摇头。她一看没办法,先自己批了一通,然后让我们分小组(对面坐的人是一组)批判。她走到我们这里,告诉大家:“事情发生在你们这里,你们要好好帮助他,他还不是阶级敌人,但事情是严重的,我看,让他先做个深刻检讨,挖挖根源,然后大家帮他分析。”我只说了一句,“我不该看这种书……”。正在这时,列车长出来把她叫回去,说有事。这下又把我救了。这小丫头一走,当然更没人发言,我也不检讨了。过了一会,她没回来,一场批判会就在无言之中结束了。经过这一下折腾,大家连说句话的兴趣都没有,睡觉了。这一夜我也没睡好,真怕那丫头又来什么“幺娥子”(东北话“坏主意”)。第二天起来,快到北京了,我们在她带领下做完“三敬三祝”,不久就下车了。临下车时我向那位解放军道谢,他只说了一句:“这年头,什么地方都要小心。”
事情过去30多年了,当年的那个小丫头现在也该当奶奶了。也许她早忘了这件事,但每当我看到书架上的德莱塞的书时,不免又想起这一场闹剧。小马的书仍然没还上,好在当时他就没把这当回事。
“文革”中购书记——读书经历之三
现在的书刊市场真繁荣,面对许多装帧精美,内容诱人的书,真不知道该买什么。走到书店信手买几册自己中意的书,拿回来慢慢欣赏,真是最大的幸福。每当这时,我又会想起“文革”中买书之难。正如一首歌中唱的“我有钱时没时间去桂林,有时间时又没钱去桂林”,那时买书也是有钱时没书可买,有书了又无钱可买。但越是买书难,买到的书越是珍贵,买书的回忆也格外甜蜜。买《法国革命史》记
从小学到大学,“革命”是我们心中最崇高的词汇。“文革”开始时,我仍对这场革命充满了向往与神秘感,觉得这一定是一场可与法国大革命同样有历史意义的革命。法国大革命是什么样?其实我们也并不清楚。正在这时,我在海淀新华书店看到一本《法国革命史》。
法国学者马迪厄的《法国革命史》,我是久闻其名,但没读过。这本书由北大历史系杨人教授译,商务印书馆出版,精装本,看上去极漂亮,定价不到2元钱。一见此书,我立生爱意,想买下来。可惜拿出钱包来,内中只有不到一元的零票,不够买这本书,只好放回。
回来以后朝思暮想的就是这本书,又不好意思找同学借钱,只好作罢。偶尔去书店时,还看它一眼,或拿出来翻一翻。过了不久我们义务献血,说是义务献血,实际上可以吃半个月营养灶,还发20元补贴。那时,这20元可是一大笔财富。拿到这笔钱后,第一件事就是奔书店去买我心仪已久的《法国革命史》。可惜书已经没了,不知谁捷足先登买走了。我懊悔极了,一再央求售货员帮我再找一本。售货员看我那迫切的样子,也很同情。她在书架和下面的书柜找了半天没找到,又到库房去找。过一会她出来告我,库里也没有了。看到我失望的样子,她说,她到其他书店帮我找找,让我过几天再来。不几天后,革命风暴来临,书店几乎只剩下马列和毛主席的书了。我买《法国革命史》的愿望落了空。
也许那时还年轻,对这本书总不能忘怀,似乎没买到是天大的遗憾。到什么地方的书店都不忘找这本书,但始终没找到。这个情结也就没解开,甚至有一次做梦还见到这本书,不过梦一直没变成现实。大概是1974年回北京,终于在一家内部书店看到这本书,不过是平装本上、下两册,1.4元一套。书是买到了,但当初迫切想读它的心情没有了。因为那时经历了“文革”,自以为知道了什么是“革命”。革命的确不是请客吃饭,而是一场灾难,还看它干什么呢?考回北大当研究生后,才把这本书作为历史看了一遍。书还是一本值得一看的好书。买《鲁迅全集》记
“文革”开始后,我堂弟到北京来串联,白天我们一起出去玩,晚上住在我们宿舍。不久我们一起回到太原。她母亲(我婶婶)一定要给我30元钱,说是堂弟住在我那里,这是他的花费。我推辞不过,就收下了。
当时30元真算一笔钱,我回来后就想用这笔钱买点书。我一直想买一套《鲁迅全集》,当时这套书10卷22元,平时买不起,这次有了这点钱就想买一套。那时,北大书店仍然营业,我常去光顾,与管事的一位老先生有点头之交。我去问他有没有《鲁迅全集》,他说,这书现在不让随便卖了,因为注释是周扬组织人写的,有问题。他又告我,不过开介绍信可以在海淀区书店买出来。
那时学校的机构已被砸烂,介绍信是由各个群众性造反兵团开的。我尽管不是那些兵团的骨干成员,但开张介绍信还不难。于是我找到当时北大井冈山兵团,让他们写一个介绍信。上写“海淀新华书店负责同志:我兵团大批判组急需购一套《鲁迅全集》批判刘少奇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和周扬等“四条汉子”用,请予支持。”我拿到这封介绍信就到海淀区书店。进门时,突然想到,当时北京造反派组织有“天”“地”两派之分,北大井冈山属于“地”派,如果海淀书店是“天”派掌权,我这介绍信岂不无用了吗?于是,我没敢进办公室,先看看大字报,问问群众,看看掌权的属于哪一派。了解了半天,知道掌权的也是地派,才放心进去。接待我的人是个年轻人,看了信,他问我,“你们图书馆有这类书,借一套不就得了吗?”我马上说,“图书馆让新北大公社(天派)那帮人占了(其实也不是事实),借不出来,只好买一套。”那时,阶级亲体现为帮派亲,既然是一派,他就批了可以买一套,并在介绍信上签了字,告我去办手续、交钱。
到财务室交了钱,拿了取书单,财务室的同志告我要到书库去取书,书库在另一个地方。我只好又去找书库,去时人们已经下班了。第二天一早我就又去书库,终于拿到了书。用一点小小手段买到了心仪已久的《鲁迅全集》,真是高兴。回来就从第一卷读起。
以后我从北京到东北,又从东北到北京,其间搬了许多次家,不少书都丢了,只有这套书一直保存得很好,至今仍在我书架上。“文革”期间在东北林场我认真读了一遍,也写了点读书笔记,记下一些妙语。对这套已有些发黄的书,我一直很看重,尽管现在有了更好的《鲁迅全集》版本,但我始终没有“喜新厌旧”。这套书毕竟包含了一段历史。
“大串联”中买了一本书
“文革”中,中央号召红卫兵去步行长征,经风雨见世面。当时,学校里打派战乱得很,于是我们班与物理系一个班的十几个人组成“长征队”,从北京向井冈山走去。
从北京到井冈山,步行要走3000多里,一路艰辛自不必说。但我每到一地,只要有可能一定要到书店去逛逛。其实那时的书店没什么书,见书店就想逛逛,无非是一种习惯。
1966年12月中旬,我们走到了湖北省黄冈县,这里曾是苏轼游赤壁之处,又是林彪的故乡,我们多住了几天,看看长江风光,也游游苏轼当过官的故地。有一天我信步走进了书店,突然发现一本苏联卢森贝写的《十九世纪四十年代马克思恩格斯经济学说发展概论》,是三联书店出版的。记得上《资本论》课时,老师说这是一本值得一看的书,何况卢森贝是苏联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说史权威,我们学经济学说史就用他写的《政治经济学史》。在这年头,在这个小县,居然能见到这本书,我喜出望外,决定买下来。
我让服务员给我拿书,不想服务员先说一句“为人民服务”,我马上明白了,这是“文革”中买东西先要对答语录的习惯(姜昆在相声《如此照相》中讽刺过这种做法)。当时北京不太流行这一套,没想到这种小地方尚有此“风俗”。不过对这一套“切口”,我并不陌生,想都没想,马上答之“完全、彻底”。“切口”对上了,书就拿出来了。精装本,1.7元一本,还是1958年出的。我买下此书喜滋滋地回到驻地,在书的扉页上写道:“长征途中购于湖北省黄冈县,66.12.10”。写完意犹未尽,又写了一段“黄冈者,古之黄州也,苏轼被贬曾作官于此,并在此游假赤壁,写了千古传诵的‘前后赤壁赋’和‘大江东去……’。游黄州,思古人,真是感慨万分,难以言传。”
这是我在那次三千里的“长征”中买的惟一一本书。我把它背到井冈山,又背回北京,以后几经搬迁,这本书始终没丢失。这本书看过后,内容并没有留下多深的影响,除了在长征途中看了一遍外,也没再看过。我留下它,更多的还在于这是我步行三千里到井冈山“朝拜”时的留念。那也是一段历史。内部书店购书记
1967年下半年,听说西单有一家内部书店,可以凭介绍信去买各种“封资修”的书。于是我与几位在北师大中文系读书的朋友开了一张介绍信就去了。
书店是有的,也的确可买书,但不让进去,由自己把书单递上,服务员为你找书。我们并不知道这规矩,只好临时在外面写单子。买书本来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真要列单子,一时不知该写什么。写的单子上还是没有的书多。不知是当时的确读书无用了,还是爱书者知道这家店的人并不多,来的就我们几个人。看样子店里管事的老先生还是相当和善的,于是就请求他让我们进去挑几本。开始他还坚持原则不让进去,架不住我们几个人“嘴甜”,一口一个“大爷”,好话说了一大堆,“大爷”也叫足了,他才让我们进去,不过又限制不许超过一小时。还说如果再有人来,我们就得赶快出去,否则别人也要进来就没办法了。
进去后看到书真多,都是旧书,不知是以前收购的旧书,还是抄家得来的。看着哪一本都是如花似月,都想买,但口袋里的钱也就十多元,真正遇到了资源稀缺性和欲望无限性之间的矛盾,真不容易做出决策。当时我想自学英语,看中了一套英国Longman出版社的《基础英语)(Essential English Students,4册)这套书还不是“原配”,两册是外文原版,两册是“文革”前国内出的影印版,没得说,当时决定买下。我就是靠这套书自学了英语。这套书已用去3元多。对于普列汉诺夫的书,我一直情有独钟,这次看到了他的《论一元论历史观之发展》,博古译,三联书店出版,原价1.05元,现价仅0.32元。这本书我在“文革”中认真读了数遍,上面写满了眉批,至今仍在我的书架上。还买了一本由罗果夫、戈宝权编的《普希金文集》,时代出版社1955年出版,原价1.82元,第二次进海淀中国书店1.27元,这次仅0.91元。这本书也成为我“文革”中的精神食粮。当有朋友们境遇不佳时,我总是把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亚的囚徒》抄录给他们。还买了一套《俄罗斯作家的故事》和我最爱读的小说《牛虻》及其他几本。这样算下来已有近10元了。
书不敢买了,甚至也不敢看了。这时突然看见一套《泰戈尔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精装本,共几本我忘了,才5元钱,但犹像许久,终没敢买。正在这时我一个朋友发现了一套《战争与和平》,董秋斯译,我们都很喜欢这套书,4本不过4元钱左右,但独资都买不起,于是我们俩人合资买了这套书。我读完后给了他,现在应该仍在他那里。前几年见到他,他还提到这套书,说该还我了。我说,算了吧,现在我有董秋斯和刘辽逸两个中文本和一个英文本,那套书你就作为纪念吧!
书买到这时,每个人都有所获,不过由于货币不足,买的都不多,只是遗憾多。回来后大家小聚一下,各自看看相互买的书,颇为感谢那位不坚持原则的老人。
也许是不容易买来的书更珍贵吧,这些在内部书店买的书以后读得颇认真,历经磨难之后留下的几种都被作为珍品保存着。买《史记》和《资治通鉴》记
那是在东北时,大约20世纪70年代吧,由于毛主席的偏好,《史记》这类古书可以出版了。于是我就想购买一套《史记》和《资治通鉴》。但当时这种书印数有限,控制发行,要买到也不易。尤其当时我们林场在黑龙江巴彦县这样一个小地方,就更难了。
我听县里的一个朋友说,《史记》等这些书也快到县里了,不过每种不过一、二套。既然有希望就要谋事在人。我找了我们镇上新华书店的一个头儿,让他帮我买这两套书。他是县新华书店的老资格了,要是他弄不来,我更无希望。我提出这个要求后,他说,我帮你弄书,你帮我弄一米(一立方米)木头。我当时在林业局工作,木头是有的,管事的那些头儿的子女都是我的学生,这不难。于是,我们就“成交了”。
其实即使不求他买书,他让我给他弄一米木头,我也会办,所以,书没拿到,我把买木头的批条给他了。他也在卖力地为我弄书。大约十余天后,他告我《史记》来了五套,弄一套问题不大,但《资治通鉴》只来了两套,县革委(当时的县领导机构)肯定要留一套,只剩一套就难点了。我请他吃了顿饭,喝的还是当地名酒“玉泉二曲”。他又提出,管书的人住县城里,缺柴烧,问我能不能给他弄一米“拌子”(一立方米烧火用的木头)。当时林业局职工每家每年四米“拌子”,非林业局职工当然就没有。我也知道他们的难处,当时就答应了。反正找领导批一米“拌子”也不难,实在批不了,把我的指标给他一米就行了。过了一周,他告我书弄来了,让我把“拌子”批条给他。我很快办好了批条。于是这两套书终于弄到了。拿回这两套书的那天,我又高兴地喝了一杯,还写了一首打油诗,可惜现在不知夹在哪本书里了。
当年,《史记》一套10元,《资治通鉴》一套30元,共40元,是我们一月收入的50%左右。花这么多钱买这些书,当然要请示妻子。妻子对我买书一直坚决支持,无条件批准。这次虽然钱多,但她仍然照批不误。书买得不易,就要认真看,我特意借了一本解放前中华书局出的《词海》,认真读完了《史记》除表之外的内容,有些名篇还自己译为现代文,并背诵。《资治通鉴》只能说翻了一遍,重点读那些故事性强的内容,如“玄武门之变”等。我现在书架上的《资治通鉴》仍是原来那一套,《史记》在离开东北到北京上研究生时送给了一位朋友,回来后又买了一套。
书店的那个头儿以后总想用书换木头。不过我觉得这笔交易不合适,总找领导批木头,人家还不把你当木头贩子。所以,也没有买到什么像样的书。买“垃圾书”
在东北时,我的收入还不算低,我们是林业局职工,每人仅林区津贴就15元,有钱了,就想买点书,可惜那时能买到《史记》、《资治通鉴》这样的好书的机会并不多。但又想读书,所以尽管知道是“垃圾书”,也不得不买。
这种垃圾书有两类,一类是“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作品”,如什么《虹南作战史》、《牛洋田》、《西沙儿女》这类为“四人帮”所肯定的文学作品,或者像《望云峰》这种写抗美援朝的书。说实在的,当时我也不认为这些书怎么样,但没什么看,这些书也不贵,就买了。另一类是上海等地出的一些刊物,如《学习与批判》、《自然辩证法》、《朝霞》等。这些刊物发表梁效之流“四人帮”御用文人“批儒”的文章。文章之不讲理也算空前绝后。但总比看《人民日报》和《红旗》强一点,有点历史知识(尽管有些在歪曲历史),《自然辩论法》中还有点自然科学知识。我从这些杂志的创刊号买起,一直坚持到粉碎“四人帮”之后这些杂志倒台。1978年我离开东北时把这些杂志和书籍都作为垃圾处理了。现在想来,实际上留下来也没什么不好,何况现在有全套这些杂志的人并不多,说不定以后还可以拍卖一个高价呢!可惜当初没有这种眼光,现在悔之晚矣。
那时,我几乎每年回一次北京,回来一定去书店,看看有什么可买之书。有些书当时还不认为是“垃圾”(前一种是知“垃圾”而买),但从现在来看也属于“垃圾”,如我买过一套近代史小丛书,包括《义和团运动》、《太平天国》等等。当时是认真地作为历史书买下来,认真读,并且根据这些书向学生讲历史课。现在想来,这些书观点错误、史实歪曲,也是“四人帮”那一套文风。我自己中毒,还让学生也中毒,比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垃圾”还坏。其实认真想来,在“四人帮”文化专制之下,好书哪能出版呢?所以在这个阶段,除了买一些《史记》之类名著,有意义外,其他“垃圾书”真不少。这些书早被我送进了历史的“化浆池”,几乎没有留下来。甚至连郭沫若著的《李白与杜甫》也被我处理了。因为我觉得郭老在那本书中以“卷我屋上三重茅”和“恶竹恨不砍万竿”这些诗句,判定杜甫是大地主,实在有失大家风范,匪夷所思。读过后就觉得买上当了,反正五毛一本,处理完就得了。
“文革”中买书不易,买好书更不易,所以,买到的书即使是“垃圾书”都读过,好书更是读了几遍。如今买书易,买好书也易了,但不少买了的好书,倒没有认真读过。也许要忆忆买书的苦,才能珍重今天自由买书之甜。我把这段经历写出来,就是希望年轻一代,利用这个大好时机,多读书,读好书。这也算是一个“忆苦思甜”的报告吧!2001年我的读书生活——读书经历之四
读书、思考、写作,是我的生存方式。这就是说,既是我谋生的手段,也是我快乐的来源。2001年的日子也是这样度过的。
我爱读的书首先是经典。经典是常读常新的,每读一次都有所得。做学问一定要有几本经典垫底。每年我都要根据兴趣和关心的问题重读几本经典。2001年我阅读的是恩格斯的《反杜林论》和斯密的《国富论》。这两本书都是我20世纪60年代上大学时就读过的。这次读《反杜林论》是缘于对收入分配问题的关注,以及写一组有关文章的需要。恩格斯关于经济决定政治,以及社会进步以恶为代价的论述成为我研究这一问题的出发点。我读的《反杜林论》是20世纪60年代买的吴黎平先生的译本,读了许多遍了,书上写满眉批,读来也有点怀旧的感想。亚当·斯密的《国富论》算来读了三次,20世纪60年代上大学时读是为了学习斯密的劳动价值论。20世纪80年代初上研究生时读是研究斯密关于经济增长的论述。这次读是想更深入了解这位大师市场经济的思想。这次读的是杨敬年先生的新译本(陕西人民出版社),比旧译本译得更准确、流畅。
我的专业是经济学,当然读专业书是不可少的。也许由于当教员的原因,我对新版经济学教科书特别注意。最新版的教科书反映了经济学前沿发展,既可以更新自己的教学内容,又可以作为进一步研究某个新理论的指南。2001年我读的是加拿大经济学家迈克尔·帕金2000年新版的《经济学》。帕金并非大师级经济学家,但他写的教科书风行欧美。他的书真正写得深入浅出、生动活泼,而又有一定深度与广度,作为教科书最合适不过。书写得好,我就把它译出来了,将由华夏出版社出版。
专业书当然不能限于教科书。经济学著作汗牛充栋,全读是不可能的,我尽量把自己见到的书先浏览一下,然后选精者读。2001年我精读的两本是《公司治理结构:中国的实践与美国的经脸》和《WTO与中国:走经济全球化发展之路》,这两本书都是由留美学者撰写的论文集,也都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前一本书是关于公司治理结构的,既有理论介绍,也有案例分析。读这本书使我对这一领域的前沿理论有所了解,例如超产权理论(论述了国有企业改革不仅须产权明晰,还需要形成竞争格局)。书中的许多内容打开了我的思路,也丰富了我讲课的内容。后一本书是关于中国入世问题的,在3700多种入世图书中,我认为这本书是最值得读的。我喜欢看这些留美学者的书。他们受过严格的经济学训练,写的文章言之有物,不像某些学者的书,天马行空,莫知所云。
我这个人兴趣广泛,什么都爱读一点。文学、历史、艺术、考古、科普,都想涉猎。开卷有益,尽管读的杂而泛,但也常能从中悟出一些经济学道理,或其他对专业研究颇有启发的心得。
我爱写点随笔之类的文章,自然也爱读这方面的书。近年来常在报刊上读到林行止、熊秉元这两位大师的经济学散文。今年读到了国内出版的他们的文集,包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的“经济新观察”丛书中的林行止系列和熊秉元系列。林行止读书甚广,读他的文章犹如进入阿里巴巴的山洞,美不胜收。熊秉元善于从一些日常小事中体会出经济学精神,读来有滋有味。受他们的启发我在《21世纪经济报道》上开了“闲话经济学家”专栏,讲点故事。也常在不同报刊上写点随笔文章,普及经济学或谈点个人之见。这些年来,各个领域都有优秀随笔散文。历史学家吴思先生的《潜规则:中国历史中的真实游戏》(云南人民出版社)写得极有味道,被“南方周末”评为2001年10大好书,名副其实。
小说也是我喜欢阅读的书,无论是现代的、后现代的、中国的、外国的,都爱看。也许是职业毛病吧,读小说时总从经济学的角度看问题,想问题,有时还能碰撞出点思想火花来。读《庚子梨园恨》(苏立群著,中国文学出版社)为一代红妓名伶的沉浮感慨,也使我联想到了当前京剧的困境。于是写了一篇《转型经济中的京剧艺术》,发表于《经济学家茶座》第7期,从经济学的角度分析京剧的兴衰。读成一先生写的《白银谷》(作家出版社),促使我思考晋商灭亡的原因。这本书写晋商灭亡前一段轰轰烈烈的回光反照。作者为写此书研究晋商十几年,又用艺术手法写出了一个可读性极强的故事。我从书中感悟到晋商之败关键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人治和封闭,写了一篇5000余字的书评《探求晋商衰败之谜——解读《白银谷》)(发表于《读书》杂志2002年第5期)。不读这些小说,难得有这些感悟与收获。
其实我读书并没有什么功利心,也不想做什么大学问,无非自娱自乐而已。如果读书中偶有所得写出来或讲出来,则又与人共乐。这正与退休老者养鸟、溜鸟,也与别人交流养鸟之乐一样。
第三部分 坐而论道
如何判断女士的年龄——信号筛选问题
写下这个题目让我不好意思,难道一个年近花甲的人,放着书不读,要去琢磨这种无聊的问题?且听我慢慢道来——
有一年去成都开会,我们那一组都是年龄相近的中老年男士,有共同的话题。与会议主题相关或不相关的事都聊得十分起劲,冷落了同组一位看似20余岁的女士。到青城山去玩时,她问我,你们聊天怎么不给我插嘴的机会?我说,你是下一代青年团了,与我们没什么共同语言,大家冷落了你也很正常。她说,我都40多了,女儿都共青团了,哪还有那个时光。我吃惊地看着她那张娃娃脸,披肩发和苗条的身材,连说,不像,不像。她告诉我,判断女士的年龄千万别看脸蛋和身材,要看手。她伸出了自己的手,尽管不能说饱经沧桑,却也是青春已去。那的确不是一双妙龄少女,稚气未脱的手,是一双显示着衰落的干瘪的手。看了这双手,完全可判断出她的年龄来,误差不会超过±2岁。这种经验以后也没有过,但也听其他人说起用这个标准,看破了一些自称纯情少女的真实年龄。
一个女士可以用多种信号——容貌、头发、身材、性格、谈吐等——来有意无意地表示自己的年龄。容貌是可以化妆,甚至美容的,头发也可以染,身材不一定与年龄相关,性格、谈吐并不代表年龄。换言之,这些信号都可以作伪。在判断年龄上,只有手传递的信息才是真实的。这正是要把手作为判断女士年龄重要依据的原因。
当然,做出这种结论的意义并不在于揭那些伪装成纯情少女的人的真面貌。女士的年龄应该保密,知道了也别说出来,甚至要明知老而夸其年轻。根据手去判断女士年龄这个结论的意义,在于告诉我们,如何从大量信号中判别真假信息,做出正确判断。
现实世界中我们要根据信息做出决策,但信息量极大,真假信息难以识别。如何通过不同的信号来判断信息的真伪,尤其是在无数信息中,找出最关键的信息,是我们做出正确决策的基础。在信息经济学中,找出关键信息称为信号筛选。如果把判断女士的年龄作为一项经济活动(例如,为婚姻中介机构工作,防止假信息骗人),我们应该筛选出的信号,就是那双无法化妆或整容的手。这个信号是真实的,而且获得这个信号又是容易的(用经济学的语言说成本是低的)。
这种信号筛选方法帮我认清了一些问题的真相。记得看一些企业时,听汇报,营业额增加有多少,利润率有多少,讲得头头是道。看企业,处处工作有秩序,严肃而紧张。留下了极好的影响,回来也替他们说点好话。可是后来,有些原来看似不错的企业却垮了,或出了问题,这就在于我通过听汇报或正式参观得来的信息,或者说这类信号所传递的信息,是虚假的。正如凭一张整过容的脸去判断女士的年龄一样。
其实有一种判断一个企业状态的可靠而又容易得到的信号。这就是办公楼中普通卫生间的状况。我发现,如果一个企业管理有秩而严格,其卫生间肯定干净、整洁,这样的企业整体状况必定是好的。因为连一个卫生间都管得如此好,整个企业能管得不好吗?如果一个企业卫生间无论装修多高级,但脏、乱、差,这个企业的管理中一定存在不同的问题,其企业整体状况也无法令人满意。因为连一个卫生间都管不好,遑论其他?我把卫生间状况作为判断一个企业好坏的信号,基本屡试不爽。
为什么卫生间成为传递真实信息,判断一个企业好坏的真实信号呢?各种数字、工作状态等等都可以作假,惟独普通卫生间极少有人注意。换言之,企业从不把一个普通卫生间作为自己的脸面,而且,CEO之类领导有自己专门卫生间,也很少过问这些事。但是,如果一个企业有严格的管理制度,有适用的激励及惩罚机制,每个人权责利明确,不用任何人过问,不用刻意修饰,其卫生间的正常状态就是干净、整洁。这样的企业当然运行状态是好的。相反,一个管理混乱,或者一切都要CEO说了算的企业,当然不会有人注意一个小小的卫生间,CEO又不去,脏乱一点是正常的。这样的企业缺乏一套严格的管理制度,人治代替法制,出问题当然难免。
当然,我找出的判断女士年龄和企业状况的信号也有局限。如果每个人都知道这一点,造假也并不难。这时就要再寻找其他信号了。
经济学家往往迷信数字,什么GDP增长率多少,利润率多少等等。讲成绩时,谈到这些数字往往如数家珍,精确到小数点以后若干位。其实数字是最容易造假的。判断一个经济的真实信号,应该是街上那一张张的脸。如果你看到街上那一张张脸都充满了自信与乐观,不用说,这个经济肯定是繁荣的,有希望的。如果你看到街上的那一张张脸都充满了失望或麻木,不用看媒体上告你什么数字,这个经济恐怕是困难重重。记得“四人帮”当权那个时期,报上整天是“莺歌燕舞”,工业或农业生产又创历史新记录,增长了多少,但看看街上满脸菜色,充满无奈表情的人,就知道,即使莺在歌,燕在舞,也是被逼吃了兴奋剂,装出来的。至于增长率,天晓得是怎么算出来的?数字可以骗人,但人们的脸色是难以骗人的。所以,人们的表情才是真实的信号。
这世界太复杂了,各种信号传递着大量真假信息。信息经济学正是要告诉我们,如何筛选出真实信号,以免上当。在房地产市场上别上开发商给的假信息的当——告你离市中心10分钟,其实指的是开一级方程式赛车,车速240公里以上。在婚介市场上,告你年轻漂亮其实是相对意义——相对于80岁老太太,60岁也是年轻,相对于残疾人,四肢齐全也可称漂亮。如果揭开这些假信号后的伪信息,找出反映真信息的信号,对每个人都是重要的。
回到开头的例子。当我一开始见到那位女士时,只觉得年轻而已,当她把以手判断年龄的方法告诉我,大方地让我们看她那双失去青春光辉的手时,则对她有了几份信任与尊敬。把真实信息告诉人家,发出反映真实信息的信号,这是每个人赢得尊重,取得成功的起点。
东床如何成快婿——发信号问题
在现代汉语中“东床”是女婿的美称。这一用法来自《世说新语》。这本书是记载南北朝时期文人雅士的逸事的。其中有一则是:
郗太傅在京口,遗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惟有一郎在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
这里的“逸少”就是大书法家王羲之。这个故事就是成语“东床坦腹”的由来。从现代经济学的角度看,这个故事是信息经济学的一个绝好例证。
在经济学家看来,这世界上的信息是不对称的,有的人信息多一点,有的人信息少一点。这种信息不对称要影响人们的交易和其他行为。婚姻市场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婚姻是人类的一种活动,与经济或政治活动一样,无论参与者有意还是无意,其目标仍然是最大化。要最大化,就必有成本-收益分析。成本可以是实际支出,比如花费金钱或精力、时间,也可以是机会成本,比如不得不放弃什么。收益可以是实际收益,比如金钱或其他物质利益,也可以是精神收益,比如心理上的满足或声誉之类说来子虚乌有,却也令人神往的东西。成本和收益也许还是未来的。比如,在婚姻市场上,未来要付出什么或得到什么。未来是不确定的,这就又有了风险。
婚姻当然不全是成本-收益精确计算的结果。两情相悦,让爱作主者有之;一见钟情,冲动式结合者有之;杯水主义,逢场作戏者有之;强迫命令,奉旨成婚者亦有之。但考虑成本与收益的理性婚姻还是主旋律。特别是当父母作主时,婚姻的理性成分更多一些。
要计算婚姻的成本与收益,或者说的雅一点,要有一桩美满的婚姻,就必须有充分的信息。这就是说,婚姻双方要完全了解对方。但在婚姻市场上双方是信息不对称的。每一方有一些信息是容易了解的,如长相、家庭门第等等,这称为公开信息,人人可以免费或低成本获得。另一些信息,比如性格、素质等,即使付出高成本也不一定能获得,称为私人信息。信息不对称就是各自拥有比对方多的私人信息。
婚姻要能成功,必须有信息沟通,“媒妁之言”就是媒婆在进行信息沟通。可惜媒婆从事这种工作是有经济利益的——每成一件婚事有物质、金钱奖励,或心理上的满足(积阴德)。这样,媒婆就有制造假的好信息,掩盖不利信息的激励。封建包办婚姻种种悲剧的来源之一是媒婆对信息的歪曲。
婚姻市场上信息不对称,作为中间人的媒婆又无助于提供充分而真实的信息。这就要靠当事人自己解决信息不对称问题。在求偶的双方(或父母之类代理人)中,主动的一方要通过发信号来传递自己的信息,被动的一方要进行信息筛选。发信号(Signaling)和筛选(Screening)是信息不对称市场上解决问题,做出决策常用的两种方法。在《世说新语》的这个故事中,郗家派门生去王家就是收集并筛选信息,王家诸公子的表现就是发信号。
在婚姻中,希望与对方结婚的一方是卖方(即希望把自己卖出去)。卖方也是发信号的一方。他们的做法是努力发出表示自己好的信息,而掩盖自己不好的信息。正如在二手车市场上,破车的卖者要把自己无法使用的旧车伪装成好车一样,婚姻市场上,急于与对方结婚的一方,也要装成“白马王子”或“天仙”。这种现象在信息经济学中称为“道德风险”,即把不够白马王子的自己以白马王子的身价卖出去。征婚广告中充满了谎言的根源正在于此。
在无数求婚者中选择的一方是买方(即希望得到好配偶)。买方是进行筛选的一方。他们要在求婚者发出的真真假假的信息中,筛选出真实信息,做出婚姻决策——嫁给哪个求婚者或娶哪个求婚者。筛选至关重要,如果受错误信息误导,做出错误决策那就惨了——一个女子把自己打扮成温柔的小猫,结婚后发现小猫变成了老虎,这个家庭暴力的代价可大了。如何进行筛选是一门大学问,关键在于抓住反映真实信息的信号。
想与对方结婚的一方如何发出对自己有利的信息,而且能经受对方的筛选考验,这是一门大学问。在我们用的这个故事中,王家诸子是想娶郗家小姐的求婚者,属于卖方。因此,当他们得知郗家来人收集信息时,都竭力用某种信号来传递自己的信息。“咸自矜持”就是在发信号。他们知道,郗家当然不图钱,王家的财富与势力是一种公开的信息。所以,不用装作有钱的样子。大概郗家这样的大户是希望女婿有贵族气质的。王家诸子也知道这一点。“咸自矜持”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装出一付贵族的样子。发信号的第一个原则是让对方获得想要的、而且对成功至关重要的信息。这就是说,信息很多,但选什么信息发出去是一个技巧。王家诸子都发出自己有贵族气质的信号,这一点还真不愧为大户人家子弟。这说明他们知道郗家重视的是人的气质,而不是其他。
王家诸子的失败在于发信号的方式不对。用什么方式来发信息极为重要。“咸自矜持”是故意装出来的,这反而不能显示自己的贵族气质了。气质是一种内心修养的表现,这就是“是真名士自风流”。装出来的“矜持”怎么看都是浅薄的,甚至有点暴发户装贵族的样子。这样,“咸自矜持”这个信号发出的信息就成为浅薄了。逸少“床上坦腹卧,如不闻”,就是与往常一样潇洒自如,并不伪装什么,对家财万贯、高干(太傅算得上是总理了)出身,又花容月貌的郗家小姐并不当一回事,这才是真正贵族风范。逸少是在无意中传递了自己不同凡响的个人气质。这个信号发得好。此时不刻意去发什么信号反而是最好的信号了。东床成快婿的关键就在于用合适的方法发出了正确的信号。这种信号的有效性在于传递了对方所需要而又可信的信息。
当然,郗太傅的筛选水平也非同一般。从“床上坦腹卧,如不闻”中知道了逸少的大家风度,如此之人,以后前途无可限量。事实也证明,郗太傅把爱女嫁给此人的决策是正确的。这种决策正确来自信息筛选的准确。毕竟是官场上的成功者,眼光非同一般。
《世说新语》是把这件事作为文人雅士的逸事记下来的。不过从今天的眼光看,这件事的意义绝非创造了“东床”这么一个词,或有了“东床坦腹”这么一个成语。它对指导我们做出正确的决策还有更多意义。
现实世界是一个信息不对称的世界。每一个人无论作为买方还是卖方都有筛选和发信号问题。不会进行筛选要吃亏,不会发信号任何事都难以成功。那些屡屡上当受骗者就是不会筛选骗子发出的信号,而对于很多人来说不会发信号,结果“赔了夫人又折兵”。婚姻市场不去说它了,那是一个充满假信息的市场,看看那些科幻式的征婚广告,你就知道什么是假信息了。在物品市场上企业广告就是一种发信号的方式。虚假广告颇有点王家诸郎一样“咸自矜持”。广告的生命力在于真实。那些把产品吹得天花乱坠的广告,有多少人相信?如果这种信号不能令消费者心动,为什么不换一种信号呢?各个企业真应该学学逸少,知道如何在无意之中发出一个极有效的信号。
发信号的最大误区还不在物品市场而在劳动市场上。每年大学生找工作时都要发出让雇主雇佣自己的信号,俗话叫“包装自己,推销自己”。求职者或者声称自己有多少个证,当过什么三好学生或学生会主席,或者精心打扮,甚至整容。这样发信号也类似于王家诸子的“咸自矜持”,结果也是未入选者多。这首先在于学生不知企业需要什么样的人,信号中所体现的信息并非用人单位所需要的。其次就在于发信号中做假的成分太多——曾有一个学校的学生自称学生会主席者数十人之多,谁还相信呢?实际上发信号要像逸少那样求其自然、真实才能令人相信。一个广泛流传的故事说,某应聘者在面试时发现地下有张废纸,他习惯地捡起来放在桌上。这个信号真实地反映了这个应聘者的认真负责的作风,被录用了,而且以后成为一个成功的总经理。其他应聘者尽管简历如英雄一般,面试时口若悬河,但对地上的废纸不屑一顾,结果无一录用。这位捡废纸者也就是在一个小节上传递了自己的信息,如逸少“床上坦腹卧”传递了大家气质一样。此时无意胜有意,这才是发信号的真谛。
当然,像逸少那种从容自如或捡废纸者的认真负责一样,不是能装出来的,是其内在气质一种自然的外在流露。这些东西是不能东施效颦地学的。从这种意义上说,我们从东床坦腹中要学的不是逸少的那种做法,而是他的修养。做企业或找工作,也不是在发信号上下功夫,而是要真正树立为顾客服务和做一个好人的思想。莫当揠苗助长之农夫
揠苗助长或称拔苗助长是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的典故。这个典故出自《孟子》:
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这个故事所讲的道理也无人不晓。但像农夫这样违背客观规律,好心办坏事的人今天仍然众多。家长逼孩子去达到本身能力达不到的目标,企业逼工人去完成无法完成的工作量,都属于这种农夫。不过这样的农夫只会给自己带来损失,倒也罢了;如果政府去揠苗助长地发展经济,那问题就大了。
经济有其自身的客观规律。“自由放任”的核心就是尊重经济规律,让看不见的手去调节经济自发地发展。这是市场经济的精髓。近代思想家梁启超先生在介绍经济学(当时梁氏把经济学译为生计学)时就认识到这一点。他在《生计学学说沿革小史》中指出:“政府宜一听其自劳自活自由自治,而丝毫不可有所干涉,苟干涉者,则是揠苗助长之故智而已”。
可惜这个平凡的真理几千年来一直被人抽象肯定而具体否定,理论上肯定而实践上否定。人类总认为自己太高明,以宇宙的主人自居,做出了许多破坏自然规律的事。政府也总认为自己全能,以社会改造者自居,对经济横加干预。像宋之农夫这样的智者何其多也。
计划经济不必多说了,这本来就是一个只相信“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不相信经济有规律的狂人时代。集中力量办大事就是把力量集中在拔苗上。于是就有大跃进,有人造梯田,有毁草种田,有围湖造田。总之有一种政府操纵的有计划浪费,有一种人为的拔苗。结果当然与那位宋人也一样——不一样的是宋人害了一家,而计划经济害了一国。
说起来现在懂得经济规律重要了,也由计划经济走向市场经济了,可令人遗憾的是宋之农夫还是太多。谁当了权都想行宋之农夫之事,拔之苗,让经济发展更快。其结果呢?又没有一个不步宋之农夫后尘而失败者。
先看看一个城市的例子。想当初天津可耐冰箱曾红极一时,但现在又有谁还知道可耐呢?可耐正是农夫揠苗而死的。1988年生产可耐冰箱的天津冰箱厂刚刚起步,技术与管理都不稳定,市里就开始拔苗,下达了30万台的任务。结果许多冰箱不制冷,有的发往外地的冰箱中还有旧皮鞋等垃圾。市场失去了,工厂很快垮掉。拔苗的结果不是苗迅速长大而是死掉。此津门农夫之所为也。天津曾经是中国北方的经济与金融中心,如今堕落到不如一个中等城市(GDP总量与苏州接近,而人均GDP低了许多倍)。这不正是政府拔企业这个苗的结果吗?
如果仅仅是一个天津也就罢了。但政府拔苗者决不仅仅是这个城市。我们有一句话叫做“搞好国有企业”,其不言而喻的主语是政府。“搞”这个字据说是“五四”时期刘半农造出来的,有高手摆弄低手之意。农夫当然比苗高明,所以,搞好国有企业就成了政府拔国企这颗苗。今天投入启动资金,让它辉煌,明天为它下指标,要它实现,后天又命令其中几个合并起来成为航空母舰。结果搞来搞去,国有企业也没有走出困境。一些本来还可以活一阵的企业也被搞死,或者搞得不死不活。这里的搞也就是宋之农夫的“揠”或者“拔”。企业发展有其由小到大的内在规律,不是想做大就做大,想做强就做强的。被农夫关注并花力气去拔的苗都死了,只有不被农夫拔的苗才能活下来。
国企是政府的亲儿子,亲爸爸去拔也就是了。一些地方政府还把手伸向民营企业,扶植民企做大,或者说拔民企这个苗。对一些他们认为不错的民企又是给贷款,又是下指标。结果又是欲速则不达。山西一家因老板被害而知名的民营企业,资产30多亿,债务也有30多亿。看来做得不小,但内部有许多问题潜伏下来。它的迅速膨胀也是政府拔苗的结果,没有政府支持,它能得到那么多贷款吗?许多民营企业在短短数年中经历了从盛到衰的全过程。这其间当然有民营企业家本身的问题,但政府为了使之发展更快而拔苗,不也是重要的原因吗?
政府想搞好国企也好,扶植民企也好,动机都是好的,但好的动机没有好的结果,能说动机好吗?宋之农夫拔自己的苗,谁能怀疑他的动机?记得自由主义思想大师哈耶克说过,世界上的坏事往往是那些动机良好的好人干的。坏人干坏事心里有鬼,总放不开手脚。但好人干坏事心安理得,干得才彻底。如果是邻人想给宋之农夫使坏,拔他的苗,一定拔得不彻底,心里老有鬼,拔一点就快逃。只有宋之农夫为了苗长得更快而拔苗才完全彻底。宋之农夫就是哈耶克说的干坏事的好心人。但他干的坏事比有坏心的邻居要大得多。我们那些干预国企或民企的官员们和这个良心大大地好的宋之农夫有什么区别呢?
宋之农夫能拔苗在于他是这块地和这块地上苗的主人,用现在的话说,他拥有土地及苗的产权。同样,一些好心的官员能干预企业也在于他们有产权。说起来国企的产权是全民的,但实际上采取了国有的形式,由政府作为产权代表。政府由官员说了算,他们自然也就成了实际上的产权代表者。天津冰箱厂的产权是市政府,它敢不听市领导的话吗?所有者要拔苗,其他人一点办法也没有。所以,要制止个别官员对国企拔苗,关键还在于产权改革。政企分开说了有20多年了,至今仍是一句空话,就在于由政府作为所有者代表的传统公有制的改革仍没有重大突破。
从理论上说,民企是私人所有的,为什么政府也可以去拔人家的苗呢?从根本上说,民营企业是在夹缝中生长起来的,它的产权从法律上并没有得到保护。政府仍可以用行政权力来合法地侵犯民企的产权。这样的事在国内也不是一起两起了。政府控制着经济生活的各个方面,民企的发展在许多方面要依附于政府,甚至借用政府的权力。民营发展的这种特殊性决定了它对政府的依赖性和软弱性。因此,政府要拔它的苗,它也没办法。如果宋之农夫要处处听命于他的村长,他得罪了村长连地也没法种,这时,尽管地是他的,苗是他的,但村长让他拔苗助长,他也无可奈何。这种超经济的政治权力比产权要厉害得多——尤其是在一个私人产权得不到保护的社会里。
应该说,许多地方政府都是想让本地经济发展的,正如宋之农夫想让自己的苗长得更好一样,但为什么做出拔苗之类的事情呢?宋之农夫是愚。那些受过相当高等教育的官员呢?当然不能用愚来解释。他们做出这种揠苗助长的蠢事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十分重要的一点是计划经济的思想仍然在作怪。计划经济最核心的思想就是政府高明论和政府万能论,是对权力的崇拜。之所以实行计划经济就是政府认为自己比自发的市场高明,又有全知全能的属性,可以实现经济有计划按比例地发展,可以满足人民的物质与精神需求。我们的经济在转向市场经济,但一些人的思想仍然停留在计划经济时期。他们总怕一放就乱,对市场有一种先天的恐惧感。所以,总想由政府有计划地建立一个市场经济体制。在这种思想的指导下,出于善良的动机去拔苗也就十分正常了。
市场经济的中心是能由市场办的,尽量交给市场,只有市场办不了的(如保护国防,建立正常的市场秩序,实现社会保障等)才由政府去补遗拾缺。换句话说,政府是守夜人,是为社会服务的,至于经济活动怎么搞,那是市场的事。政府不应该管,也不能管。市场化改革的关键是该放的全放开。像苗怎么长这类事,政府就不必去亲自拔,放任它自己去长好了。我们放开了农业有了今天的丰衣足食,放开了私人经济有了今天经济的迅速增长。改革的成就哪一件是管出来的?今天想搞好这个,明天想拔拔那个苗,违背市场经济规律,能有经济的辉煌吗?天津这个苗活活拔死了,还要再拔下去吗?
宋之农夫已死去两千多年了,他那点拔苗的事也被中国人嘲笑了两千多年。但宋之农夫的那份好心仍没有灭亡。我劝那无数继承了这份好心的人还是莫行揠苗之事。
谁也不喜欢杰米扬的汤——价值与产品差异创新
俄罗斯作家克雷洛夫写过一首题为《杰米扬的鱼汤》的寓言诗。这个寓言讲的是一个叫杰米扬的人做得一手好汤,“上面飘着一层油,像琥珀一样”,“这是鳊鱼,这是鲟鱼片和鱼内脏”。他的朋友福卡已经喝了三碗,他还要朋友“再喝一碗何妨”。可怜的福卡再也喝不下,“赶紧抓起腰带和帽子逃回家,从此不敢再去找杰米扬”(《克雷洛夫寓言全集》,译林出版社,第189~190页)。
克雷洛夫的本意是讽刺那些自认为有才华而喋喋不休地向别人谈自己的散文或诗歌的文人。他们的作品无论再好,但“如果不懂得适可而止,没完没了地向别人唠叨”,“将会比杰米扬的鱼汤更加让人受不了”。从现代经济学的角度看,这则寓言说明了经济学的基本规律之一:边际效用递减,对我们企业如何去开拓市场也十分有启发。
经济学家讲的效用是人们消费某种物品时所得到的满足程度。例如,吃一个面包得到物质上的满足,或看一场电影得到的精神满足。效用完全是消费者的主观感觉,取决于个人的偏好,没有什么客观标准。不同消费者消费同样的东西得到的效用并不同。边际效用是消费者多消费一单位某种物品所增加的满足程度,例如,寓言中的福卡多喝一碗杰米扬的汤增加的满足程度。
尽管效用是主观的,但所有人的消费都遵循一个共同规律,这就是随着所消费同一种物品的增加,给消费者带来的满足程度是递减的。例如,福卡喝杰米扬的第一碗汤时,一定感到味道鲜美(满足程度高),喝第二碗汤的感觉不如第一碗汤那么好(满足程度减少了)。当不断喝下去时,满足程度越来越低,最后成为痛苦(负效用),以至于不得不逃之夭夭。经济学家把这种普遍现象概括为边际效用递减规律。这其间的道理也不难理解,效用或满足是一种生理或心理上的兴奋,当有外界刺激(消费物品)时,人们产生的兴奋就是满足或效用。但同一种刺激反复进行(消费的同一种物品增加)时,兴奋程度会越来越低,这就是效用递减。
边际效用递减的现象我们每一个人都经历过,是一个不言而喻的真理。但它在经济学中的重大意义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理解的。经济学把价值理论作为基础。对于什么是价值历来有两种对立的观点。一种认为价值是客观的,由生产商品的劳动量决定,另一种认为价值是主观的,由它给消费者带来的效用(或边际效用)决定。现代经济学的价值论是主观价值论,或者说边际效用价值论。换言之,价值就是消费者对某种物品的评价。一种物品,无论生产者付出了多少劳动,但如果消费者认为它不能给自己带来效用,就谈不上有价值。例如,杰米扬为自己的每一碗汤都付出了劳动,但那一碗让福卡喝不下去的汤,在福卡看来就没有一点价值。
为什么现代经济学家放弃了客观价值论而采用主观价值论?经济学是为了认识世界和解释世界的。市场经济是由价格调节的,价格如何决定并调节经济是经济学要回答的问题。客观价值论不能解释价格的决定——因为劳动量相同的产品在市场上会有不同的价格,劳动量多的价格并不一定高,劳动量少的价格也并不一定低。价格与客观价值论所说的劳动并没有必然联系。在市场上价格由供求决定。需求取决于消费者的支付意愿。消费者对一种物品支付意愿的大小取决于他从消费该物品中所得到的效用或满足程度,即取决于他对该物品的评价。这种消费者对物品的评价就是我们所说的主观价值。主观价值决定了需求,是解释价格的重要因素。
从更深的层面说,主观价值论还体现出经济学以人为本的人文关怀。经济学研究的最高目标是人的福利最大化,或总效用最大化。一切为了满足人的效用,这就是对人最大的关怀,也是我们所说的人文关怀的核心。关心人就要重视人对物品的评价,这就是主观价值论了。长期以来不少人受客观价值论的熏陶,对主观价值论采取了全面否定的态度。因此,在学习现代经济学时,从传统客观价值论转向主观价值论是一个痛苦的过程。我总觉得一个人只有从心灵深处放弃了客观价值论,接受了主观价值论才算真正进入了现代经济学之门。
主观价值论的意义不仅是理论上的,还有指导我们行为的现实意义。如今政府为刺激消费需求而着急,国内居民储蓄已达10万亿元,说明拉动需求效果并不显著。企业也经常感叹产品没有市场,生意难做。应该说,随着经济发展,居民收入增加,我们还是有相当购买力的。中国人口众多,市场也是极大的,但为什么消费需求不足呢?我的回答是想寻找原因的人应该去读读《杰米扬的鱼汤》。把企业比作杰米扬,消费者比作福卡,就知道杰米扬的汤为什么推销不出去了。
举个例子说。中国号称瓷器大国,但在市场上几乎是图案与造型相似的青花瓷一统天下。这样的瓷器你要多少呢?大概一套够用就可以,相同的瓷器再多一套就成了杰米扬的汤,边际效用递减了,甚至没地方放,都成负效用了。但是不是瓷器市场就这样有限呢?事实并非如此。我在美国时住在美国人家里。我的房东老夫妇两人,就有两大柜子瓷器。问他们要这么多瓷器干什么。他们说,不同的瓷器有不同的用途。英国瓷器高贵典雅,招待朋友用,日本瓷器结实耐用,自己日常用。特别是有一柜花色、造型各不同的儿童瓷器专门给小孙女用。孙女这次来了用米老鼠瓷器,下次来了用白雪公主瓷器……每次都有不同的瓷器,孙女来了爱吃饭,也愿意来。老人岂不从中享受到了天伦之乐?不同的瓷器造型和图案给老人带来了不同享受——也就是不同的效用。不同的瓷器边际效用不会递减,老人当然乐于购买。这样各种各样的瓷器能没有市场吗?
当瓷器造型和图案单一时,它能满足的仅仅是实用的需求,再多超过实用的价值,自然边际效用要递减。但不同造型和图案的瓷器可以满足人不同的需求,尤其是心理需求——表示对朋友或孙女的爱。这时不同的瓷器就不存在边际效用递减,再多也不会像杰米扬的汤那样讨人嫌了。中国的瓷器没有任何变化,除了实用别无意义,消费者评价低,不愿为它花钱又能怨谁呢?
避免物品的边际效用递减,使消费者有支付意愿,或者使产品价值高的关键就是创造产品差别。这里主观价值论的意义就体现出来了。制作一件有米老鼠图案和白雪公主图案的瓷器,与制造两件青花瓷器所用的劳动量是相同的,也就是说它们的劳动价值或用劳动量来衡量的客观价值相等。但消费者对它们的评价不同。两件相同的青花瓷器,边际效用肯定递减。这就是说,消费者对第二件的评价低于第一件。然而,消费者对一件米老鼠图案和白雪公主图案的瓷器的评价不会递减——因为它们是不同的,给消费者能带来同样的效用。这就是说,它们按消费者主观评价的主观价值不相同。我们在生产经营中应该关注哪一种价值呢?关注客观价值,生产相同的东西,像杰米扬的汤一样令人生厌;关注主观价值,生产不同的东西,消费者评价高,支付意愿高,愿意出高价购买,产品能没市场吗?你觉得哪一种价值论有用呢?
按照主观价值论,企业应该创造出各种各样互不雷同的东西,让消费者对每种东西都有高价值期待。这时市场就做大了,需求就多了。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按消费者的需求生产。
杰米扬的汤不受福卡欢迎,还是汤太单一了。如果杰米扬能做出各种不同风味的汤,即使福卡的食量有限,还会不断到杰米扬家喝汤,而不至于“从此不敢再去找杰米扬”了。同样,如果企业不是像杰米扬那样只做一种汤,能没有市场吗?
杰米扬的汤谁也不喜欢。从克雷洛夫的寓言中你该学会如何做汤吧?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市场经济中的“为我”与“为社会”
一位保护野生动物的志愿者不幸牺牲了,留下下岗的父母和病卧在床的奶奶。志愿者的这种忘我精神令我们敬佩,但在市场经济的今天,我们应该提倡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如何处理“为我”与“为社会”的关系却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任何一个社会的兴旺都需要有每个人的奉献,在许多情况下,也需要一种“舍小家,顾大家”的忘我精神。当外敌入侵时,我们应该舍弃个人的一切,去保家卫国;当有危及人民生命与社会安定的犯罪行为时,我们应该置个人生命于度外,见义勇为;当发生自然灾害时,我们应该舍小家,保大家。在这些情况下,我们应该有著名哲学家、前北大副校长冯定先生所说的“正义冲动”。正义冲动就是一种没有私利考虑,没有成本收益分析,维护社会正义的行为。市场经济不是一个见钱眼开,以金钱为惟一导向的社会,它同样需要献身精神。
但是,市场经济的核心在于承认人的“为我”之心。这就是说,市场经济中每个人有占有和使用自己合法财产的权利。这就决定了经济决策是分散的,由每个独立的个人自由地做出。人们在做出自己的经济决策时,所考虑的是这种决策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利益,以及要承担什么风险。换言之,人们在决策时考虑的是“为我”而不是“忘我”。这样的人是理性人,他们从“为我”出发做出决策,是一种理性选择。作为个体的人,“为我”是生物基因决定的。所以,承认人的“为我”之心,肯定他们“为我”的决策,是对人性的肯定。从本质上说,市场经济是一种符合人性的社会,所以也是人间正道。任何社会,无论经历多少曲折,走过多长的路程,最终要走上市场经济之路。违背人性的社会,无论它有过多少辉煌,最终都要灭亡,而且,给人类带来的灾难远远大于它一时的成就。
市场经济的高明之处,不仅在于肯定“为我”的合理性,而且,更重要的还在于用价格机制把“为我”与“为社会”(或称为“利他”)统一了起来。在分散决策的市场经济中,每个人决策的正确性是整个社会繁荣的基石。“为我”决策,以及决策中权责利的高度统一,保证了决策的正确性。在现代社会信息不完全、不对称的情况下,如果仅由几个人(哪怕是与上帝同样全能的人)决策,即使这几个决策者良心好得很,一心为社会谋福利,也会由于信息不完全而做出错误决策。一旦按这种决策行事,则会带来沉重的社会灾难。当由个人决策时,他出于“为我”的考虑会努力收集相关信息,以使决策正确,而且,即使有个别人决策失误,也无足轻重,因为绝大多数人事关切身利益时,决策是谨慎而少失误的。
当每个人“为我”做出决策时,价格机制使他的正确决策与社会相一致。人们从“为我”出发,总努力使自己拥有的资源得到最有效的运用。这就是要得到更多收益。例如,一个企业在为利润最大化而生产时,他总要考虑价格最高的产品。产品价格高,说明消费者需求多。生产这种高价格的产品岂不是既使企业获利,又满足了消费者的需求?这时企业利润最大化目标(“为我”)与满足消费者需求,使他们效用最大化的目标(“为社会”)是完全一致的。企业利润增加使他有能力更多地投资,这就提高了社会生产力,增加了就业。何况企业利润增加又增加了税收。市场经济中,每个人都在价格指引下“为我”地决策和行事,其结果也就是“为社会”的。
当企业为利润最大化决策时,它还要降低成本。降低成本要节约生产所用的资源,提高使用资源的效率。当每一个人和每一个企业都从“为我”出发决策时,资源效率提高了,从而整个社会的效率也提高了。这不是在“为我”的同时又实现了“为社会”吗?从根本上说,使社会进步的动力不是那些为社会、为他人的高尚口号,而是为自我考虑的“利我”之心。从根本上讲,“为我”与“为社会”并不矛盾。因为“为我”并不是去损人利己。在一个法制的市场经济中也只有“为社会”才能实现“为我”。那些损人利己者也许能一时“为我”,但从长远看,最终是“害己”。你翻翻历史,在法制的市场经济中,有几个富翁是以害社会,害他人成功的?把“为我”与“为社会”对立起来,似乎不舍己就不能为人,在理论上是错误的,在实践上有百害而无一利。“文革”是大喊“毫不利己”的时代,但从上面的“四人帮”到下面的“造反派”,哪一个不是在冠冕堂皇的口号背后掩盖了“为我”的野心?
这点道理本来在200多年前亚当·斯密就讲清楚了。但许多人总习惯把“为我”与“为社会”对立起来,似乎“为我”必“损人”,要“为社会”必定要“忘我”。这位志愿者当初抛下下岗的父母和病卧在床的奶奶去当野生动物保护者,的确是“忘我”了。但结果如何呢?他不去从事有报酬的劳动,改变家庭贫困状况,下岗的父母与有病的奶奶尚要靠社会救济,这能是真正“为社会”吗?他的去世使这个原本贫困的家庭更为困难,这不又给社会增添了负担吗?对个人、对家庭尚且不负责的人如何能对社会负责呢?
市场经济应该是“小河有水大河满”。每个人都做好“为我”的事,使自己富裕起来,才有整个社会的繁荣昌盛。只有扫完了自己门前雪,整个社会才能把雪扫尽。如果每个人都“忘我”地关心别人瓦上霜,不扫自己门前雪,这个世界不就乱套了吗?我们常常讲“从我
做起”,其实每个人都做好自己的事,这个世界才会变得更美满。自己的事做好了,才有精
力去做社会公益的事。
在许多国家,很多人都关心社会,做志愿者。但许多志愿者都是中等收入以上的人。他们事业有成,经济状况良好,自家的门前雪扫干净了,再去管别人的瓦上霜。我们提倡的应该是这种“先为我,后忘我”的精神。富人热衷于捐助,事业有成的人热衷于当志愿者,正是这种精神的体现。那些自己尚且在贫穷中挣扎,家庭难以度日的人,首先是应该以自己的努力改变这种状况。这种努力当然是“为我”。当他脱了贫,致了富,减少了社会负担,增加了社会财富时,无疑就是“为社会”了。
当然,我们并不是说穷就不能去关心他人、关心社会,也不是说当志愿者还要求一个收入标准。为他人,为社会是广义的,体现在无数平凡的日常小事之中。你在路上扶起一个摔倒的小孩,你为邻居老大妈换一罐煤气,甚至你真诚地安慰一个残疾人几句,都是对别人关爱的体现。一个人只要有一份爱心,无论他多穷,都可以给别人以帮助。但这种关爱不是抛下下岗的父母和病重的奶奶去当志愿者。因为前一种关爱是你可以承担的,而后一种关爱你暂时还承受不了。
而且,我们也不是以捐赠的数量和做好事的多少与大小来判断一个人对社会的关爱。一个富人为一项社会公益事业捐出1个亿和一个穷人捐出一元钱同样伟大。因为也许对富人来说,捐出1亿元并不影响生活,而对穷人来说,一元钱就是他一顿饭。同样,到艰苦的地区当一名志愿者光荣,在社区做一点力所能及的活儿也同样是崇高的奉献。富裕的人和贫穷的人能力不同,关爱社会的方式也不能相同,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够了。一个自己日子尚且过不下去的人去当无酬的志愿者,再把家庭困难留给社会,这是不负责任的,不“为我”,也没有真正“为社会”。其实要是有这份爱心,你在努力改变自己家庭困境的同时,又可以做多少好事!
自己尚贫穷还要当志愿者,自己的屋子没有扫,却要去扫天下,这不是市场经济的精神。希望每个人都牢记“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这句话。这样,我们的社会才会更美好。
尊 重 财 富
近日看电视剧《走向共和》,又重温了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北洋海军为什么被日本打败?其中有一个原因就是缺钱——不用说买速度更快的船了,连炮弹也缺乏。为什么缺钱?我觉得不仅仅是国家穷,财富不多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当时的清王朝不尊重财富。这是传统中国社会的一个基本特征。
中国人家家都供奉赵公元帅或关公这样的财神,朝庭也以敛财为能事,这还不尊重财富吗?其实,这只是人类生而有之的本能——爱财、贪财,而不是现代意义的尊重财富。
中国传统社会真正尊重的是权力,而不是财富;是权力拜物教,而不是货币拜物教。人人心中的梦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而不是成为洛克菲勒。这种社会通行的原则是有权才有钱,而不是有钱才有权。无论用什么方法(科举或买官)获得了权,就可以用权去敛财。但无权有钱的人是没有地位的,不仅要“自觉自愿”地向当权者交钱,还随时面临被剥夺的危险。这种社会中没有“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信条,一切财产属于皇帝。这种社会也没有富人的社会地位。翻翻一部二十四史,都是有权人的历史,难见有钱人的记载?晋商算是当年中国的洛克菲勒了,《清史稿》有传记吗?
有权才有钱只能说当权者爱钱,但并不是真正尊重财富。尊重财富首先要知道创造财富。但当先有权后有钱时,财富不是创造出来的,而是掠夺来的。国外就是西班牙、葡萄牙对海外的殖民掠夺;国内就是中国历代封建王朝大小官吏的横征暴敛。这只是财富的再分配,而不是财富的创造。财富并不是权力创造的,是企业家和劳动人民用他们的智慧和汗水创造的。当财富创造者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贱民”地位时,当创造财富的活动受到权力的压制时,当创造出的财富被权力剥夺走时,这个社会决不是尊重财富的。据国外经济史学家研究,中国从西汉到解放前,人均GDP仅仅增加了20%左右。漫长的两千年中,财富的增长如此缓慢,这不能不说是不尊重财富的结果。清王朝无力支撑一支强大的海军,说到底还是这个王朝不尊重财富。
尊重财富还要善于运用财富。这就是要用财富来创造财富,用不断增加的财富来提高整个社会的福利,来保证国家安全,人民自由幸福。那些当权的大小官吏们,财富是抢来的,用起来也就不知珍惜了。你看《走向共和》中的慈禧,每顿饭118个菜还说无法下筷子,大量的钱不是用于富民强国,而是去修供自己一人享受的颐和园。这样暴殄天物,哪有一点尊重财富的影子?所以,甲午海战之败是一个不尊重财富的社会的必然结果。
为什么要尊重财富?财富是一国人民幸福的基础。什么是幸福?幸福是每个人的自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把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定义为“自由人的联合体”。换句话说,这个社会是由各个自由的人组成的,国家的根本职责是保护人民的自由。这种自由不是抽象意义上的人民自由,而是每个人的自由。这是每个人在不违法的前提下运用自己的财富,做自己想做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的自由。要实现这种理想社会,用马克思的话说是必须有“物质产品极大丰富”,用我们的话说就是要以财富为基础。
人民自由的基础是国家的独立。一个受外敌入侵国家的人民是谈不上自由的。国家的独立有赖于一国的财富。只有财富多了,国防才能强大,人民才有自由的保障。腐败的清朝财力匮乏,没有强大的海军,怪不得连一个“蕞尔小国”日本都打不过。财富是每个人和整个国家自由的基础。人有钱才有自由。财富对人的意义就在于提供了自由选择的基础。国家有钱才能保证每个公民的自由,为每个人提供自由选择的机会。尊重财富就是尊重人类最高的共同价值观——个人自由。
哈耶克认为,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是一个有了权才有钱的社会,后者是一个有了钱才有权的社会。把这个意思引申一下就是,传统社会是一个不尊重财富的社会,现代社会是一个尊重财富的社会。一个国家的现代化应该从全社会尊重财富开始。这就是要建立一套有利于财富创造和使用的制度。无论是产权制度、激励机制,还是民主政治,实际上都是以此为目标的。现代社会的人认识到财富的意义,一切思想意识和制度都体现出对财富的尊重。
不爱财富的人很少,有些人指责“铜臭”,多是文人的假清高,或者是想钱而得不到的“酸葡萄心理”使然,其实并不是不爱钱。但真正尊重财富的人并不多。社会不尊重财富,就是没有一套有利于财富创造的制度,个人不尊重财富,就是不懂得用勤劳和智慧去获取财富,封建社会说到底是一个不尊重财富的社会。
一个社会的现代化说到底是从发展生产力创造财富开始的。实现这一点的前提是整个社会对财富的尊重。真正《走向共和》的基础不是政治家们的争斗,而是尊重财富。
愿我们的国家沿着这一条路走好。
安全带不安全
自从人类发明汽车以来,车祸一直困扰着社会。随着汽车的速度越来越快,车子越来越大,汽车越来越多。车祸在一些发达国家成为“头号杀手”。
20世纪60年代后期,美国学者拉尔夫·纳尔德的《任何速度都不安全》(Ralph Nader:Unsafe at Any Speed)一书,又一次引起了社会对汽车安全的关注。美国国会对此做出反应,通过立法要求汽车公司生产的汽车安装包括安全带在内的各种安全设备。现在,这一做法已在汽车行业得到普及。
有关安全带立法的动机无疑是正当的,这种法律的实施的确减少了在重大车祸中司机与乘车人的死亡率。但是,安全带真的安全吗?美国经济学家萨姆·佩兹曼在1975年发表了一篇文章,用统计数字说明实施这项法律之后,每次车祸死亡的司机和乘车人虽然减少了,但车祸次数却大大增加,死亡的行人和未系安全带的乘客增加了。结果是有安全带的人死亡略有减少,而其他人的死亡率大大提高。结论是安全带增加了车祸和净死亡人数。于是另一位经济学家斯蒂芬·兰德伯格写了一篇文章,副标题就是“安全带如何杀人”。
安全带为什么不安全?这就在于安全带这种制度除了减少司机死亡率的直接效果,还有间接效果。当没有安全带时,司机开车谨慎,也不敢开飞车,事故发生率就低。但这样做也有代价,那就是耗费司机的时间与精力。当减少生命风险与费力耗神的成本相比时,安全是第一位的,理性人必然愿意付出成本去换取减少生命风险的收益。换言之,没有安全带时,谨慎开车是一种理性选择。
但当有安全带时,生命的风险大大减少了,即谨慎开车的收益减少了,谨慎开车的成本并未改变。成本-收益的变动使司机敢于开飞车,满不在乎地开车,酒后驾车或非司机开车。这也是一种理性选择。这种理性选择的结果就是车祸增加了,行人与没有安全带的乘客死亡率上升了。危险才是最有效的安全保障。怪不得一位经济学家说,最有效的汽车安全设施是在方向盘上安一把匕首——这时哪个司机也不敢开飞车了,因为一出问题司机马上会被匕首扎死,减少风险的收益远大于任何成本,这时当然就不会发生车祸。
在现实中,类似安全带这样动机良好但引起不良后果的制度还有不少。旨在劫富济贫的高税收政策使成功的企业家不愿意投资,结果穷人找不到工作,更穷了。输血式扶贫强化了贫困地区的依赖心态,越扶越贫。最低工资制度使企业用机器替代工人,低收入者找工作更难;等等。因此,我们必须重视并研究制度的效果。对社会来说,重要的不在于制度的动机是什么,而在于它会引起什么效果——不仅有制度的直接效果,还有间接效果。
制度是人们的行为规则,也是一种社会激励机制。它规范人们的行为,把人们的行为引导到有利于整个社会的方向。这正是经济学家强调路径依赖的意义。经济学家认为,理性人做任何事情时都会进行成本-收益分析,只有收益大于成本,人们才会去做这些事。制度的作用就在于,使那些对社会不利的事,对个人也是成本大于收益;使那些对社会有利的事,对个人也是收益大于成本。这样的制度就能起到有效制约与引导人们行为的作用。
但一种制度对人的行为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既有直接影响,也有间接影响;既有有利影响,也有不利影响。世界上没有只有好影响而没有坏影响的十全十美的制度。我们所追求的是好影响大于坏影响的制度。一种制度的好坏不在于动机如何,而在于效果如何。如果一种制度好的影响大于坏的影响,就应该肯定,至于它的不足,可以通过相关的制度去弥补。但如果一种制度坏的影响大于好的影响,就非取消不可。设计制度时,一定要全面分析其效果:直接的与间接的,有利的与不利的,短期的与长期的。否则,好的动机可能会引出不利的结果。
安全带确有作用,所以现在的汽车仍有安全带。但同时还必须严格交通安全制度,加大对违章驾车行为的惩罚,以便在一定程度上抵消安全带的副作用。
安全带制度并不是事关全局的大制度,但它对我们如何制定制度却有重要的启迪。只有这样去分析每一种制度,我们的制度才能成为引导社会前进的规则。
走下神坛的国家
英语中“国家”这个词的含义要比汉语中准确得多。“Country”指土地、山河这种自然意义上的国家;“Nation”指居住其上的人口意义上的国家;“State”则指统治这片土地与人民的政治体制。“State”意义上的国家包括法律、政治制度和政府。走下神坛的国家不是“Country”或“Nation”,而是“State”。
自从有了人类,就应该有制度行为规则和管理公共事务的机构。原始社会的习俗和部落首长应该就是现代“State”意义上国家的萌芽。不过,国家走上神坛,那是阶级社会产生以后的事。
阶级社会中的国家仍管理着兴修水利、道路这类公共事务,也抵御外敌,或制定行为规则(法律),但更主要的是镇压之作用,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工具。当一部分人依靠财富或暴力取得了对其他人的统治权时,他们就成为这个社会的统治阶级,其他人堕落为被统治阶级。社会的资源是有限的,各阶级之间的利益有冲击,国家成为统治阶级维护自己既得利益、镇压被统治阶级的工具。这时国家机器的核心部分是军队、警察、法院、监狱之类暴力工具。国家由为社会服务的机构变为镇压民众的工具,成为统治阶级满足私欲的手段。国家异化了,在这一过程中又成为至高无上的神,走上了拥有极权的神坛。
使国家走上神坛的是统治者自己。在任何一个社会中,真正的统治阶级都是极少数。他们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不仅要借国家之名使用暴力,而且要神化国家。早期是把自己作为神的代表,以“天子”自居,代表上天统治一方。以后,“神”这一套吃不开了,于是,又以人民或社会的代表自居。似乎以国家名义所干的一切暴行,都是为了人民利益。这时又用“State”这个概念替代“Motherland”(祖国),爱统治者,无限忠于统治者,成为爱国的同义语。在统治者的伪装之下,国家既神圣,又神秘,真正神起来了。
当社会实行计划经济时,国家不仅神圣,而且还像神一样万能。一切资源为国家所有,一切经济决策由国家做出。所有的人从出生到死亡,从穿什么衣服到在哪里工作,都由国家有计划地决定。国家主宰了每一个人的命运,人们只有绝对服从——像工具听主人的话一样。甚至当工具还不够,这个工具还必须“驯服”。谁敢对神坛上的国家有点异议,那就让你灭亡。这时国家走上了神坛的顶峰。
当国家走上神坛的顶峰时,它的下坡路也就开始了。是社会的现代化进程给神坛上的国家以致命打击。
现代化过程包括经济市场化和政治民主化。这两个方面是互为因果,又互相促进的。国家正在这个现代化过程中走下神坛。
现代化是从一场名为“文艺复兴”的思想解放运动开始的。这场思想解放的核心是对人权的尊重,把人作为人,实现“天赋人权”的平等。当我们跪在掌握国家机器的统治者面前时,我们认为自己是渺小的,而这种愚昧正是构建国家神坛的基础。当我们站起来时,我们才发现自己与他们一样高大,这时神坛上的国家就不那么神秘而全能了。
当然,真正能使人站起来的还是经济。市场经济的前提是私人财产权得到保护。人拥有资源的占有权,就有了使用权,就有了经济决策权。这种财产的占有与使用权是排他的,当然也排斥国家的干预。当国家无权在经济上控制个人时,这个神坛的经济基础就不复存在了。国家何时从上面走下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伴随着经济市场化的是政治民主化。在传统社会中,统治阶级总是以暴力窃取国家政权,无论它是以神的名义还是人民的名义,背后的实际力量还是来自暴力。逐鹿中原,谁夺得了政权,谁就自封为代表国家,代表神或人民实行铁腕统治。而民主社会中掌握国家政权的合法性来自选举。谁能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谁才能代表国家。来自人民的国家代表揭去了那层神秘面纱,以其平凡的姿态出现。它没有神圣或全能的光环,不再是统治和压迫人民的工具,它由天上回到了人间。
走下神坛的国家返朴归真,回归其最早曾有过的职能——服务社会,管理社会,为每个人自由幸福的生活创造条件,为整个社会的平稳运行提供保证。这时的国家应该做自己该做的,不做自己不该做的。
现代社会中的国家不再是凌驾于整个社会之上的神,而是与企业和家庭一样的实体,起着自己应有作用。市场经济是法制社会,法律由国家代表人民的意志制定并实施。这种法律是适应市场经济发展所需要的,包括保护私人产权、维持公平竞争,使一切市场化的经济活动有序地进行。市场经济中,企业和家庭是经济主体,能由市场做的事要尽量交给市场,只有市场做不了的事,才由国家承担。国家不是主宰社会的统治者,而是拾遗补缺,为社会提供服务的“公仆”。公仆当然是不应该高高在神坛上的。
也许是国家在神坛上的时间太长了,它总有一些错误的观念,认为自己全能、伟大。因此,总爱做出一些自己不该做的事。它总觉得自己比企业和家庭英明,比市场机制有效,常做一些有碍市场经济正常运行的事。它喜欢代替企业决策,或者是让企业生产什么、不生产什么,或者是命令一些企业合并或解散。它总不相信市场,限制市场的自发运行,或者以自己决定的价格代替市场供求决定的价格,或者以各种人为的规定限制市场力量。我们不否认国家在实现社会公平和稳定中不可替代的作用,但一旦这种作用超出了合理的界限,就会引起灾难性后果。
代表国家的统治者难免犯错误,也难免假借国家之名来实现自己的私利。这些人其实也是利己的,会犯错误的普通人。但一旦他们登上神坛,以国家的名义做事时,就会神化自己。当国家在神坛上时,它是不能被批评的。历史上有多少人因为批评掌握国家机器的人而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永世不得翻身。当没有神的能力的人有了神的权威时,他会沿着错误的道路走下去。当国家走下神坛,就意味着国家的统治者是可以被批评和攻击的,甚至可以通过合法的政治程序被推翻。一个国家人民批评国家的自由度,是国家走下神坛的衡量标准之一。
这些年我们进步的标志之一就是,国家从名义上的公仆变为真正意义上的公仆,从社会的统治者和决策者变为服务者。当我们看到,国家在退出经济活动领域,看到许多地方在为改善投资环境而做出各种努力,看到各级领导与政府在为人民做各种实事时,国家不再那样深不可测,不再那样令人敬畏。“State”意义上的国家也不再那么遥远,而是与我们同呼吸共命运。
但是,国家走下神坛的过程也不会那样顺利。个别人借国家之名鱼肉乡民,以国家之权威谋取私利,或者以公仆之名行主人之实。这些都表明,有些人还不愿意国家从神坛上走下来,因为在神坛上的国家还是他们为非作歹的伪装。附属在国家身上的各种寄生虫是国家有时仍露出神象的原因。走上神坛不难,走下神坛真不易啊!
其实,只要国家走下了神坛,“Country”,“Nation”和“State”仍然是统一的。由一个为人民和社会服务的“State”为住在“Country”这片土地上的“Nation”服务,这不正是令人热爱的“Motherland”吗?也许我们的老祖宗用“国家”这个词概括了洋人所用的几个词,正是他们的高明之处。
人性化的经济指标
谈到经济形势如何,人们都知道利用GDP、人均GDP、通货膨胀率、失业率这些数字。但我对这些冷冰冰的数字总是既敬畏又疑惑。
说到敬畏是因为这些数字都是用科学的方法算出来的,可以精确到小数点后面若干位。听经济学家或官员们如数家珍、唾沫星子乱飞地列举这些数字,你不得不被震撼。在对他们那超凡记忆力和煽情式演说敬佩的同时,也不得不接受他们的观点,与他们同乐同愁。
但在敬佩之后也难免产生一点困惑。任何数字都是可以假造的,而且能造得和真的一样。记得“四人帮”时期,报上天天是大好形势,粮食生产每年都是历史记录,工业产值也是捷报频传。那些领导口中和报上白纸黑字的数字让你不能不信,但怎么在现实中都是食不果腹,要嘛没嘛呢?我不相信统计数字的病根就是在这时种下的。以后尽管那个说谎的时代过去了,也有了严惩造假数字的统计法,但我那个不相信统计数字的病根总也没有彻底治愈,以至于对许多数字都将信将疑。
我对数字的疑惑还不完全来自造假。更重要的是,即使统计数字完全真实,能准确地反映经济状况吗?谁都知道GDP等数字在统计上都有缺陷。一个常为经济学家引用的例子是,B女士作为管家为A男士提供家务劳动,每月获得1000美元,这当然统计在GDP之中。如果B女士和A男士结婚,B女士仍提供与原来一样的家务劳动,但1000美元工资没有了,每月的GDP就减少了1000美元。这种减少在统计方法上说一点不错,但这种变动并没有反映出经济活动不变的真相。这也许是一个笑话,但类似这样的问题GDP统计中真不少。
冷冰冰的统计数字即使反映了真实变动也是非人性的。人们从事经济活动的目标是实现福利最大化,但数字不等于福利。前苏联的GDP并不低,但生产的那些洲际导弹、军备对人民福利又有什么用呢?号称超级大国的苏联,人民缺衣少食,那么大的GDP又有什么用?再如有些地区,先靠污染发展了经济,GDP上去了,官员的职务也上去了,然后又治理污染,GDP上去了,官员的职务又上去了。经济一正一负回到了原来的状况,这增加了GDP,但增加了福利吗?
如果从个人的角度来看,这GDP等数字更不着边际。经济学家总爱说人均GDP如何,但人均决不是人人平均得到的。假设一个社会有10个人,每人平均收入原来为1万元,称为人均收入1万元。现在10人中有一人收入增加了10万元,其他9人没有变。说起来现在人均收入增加到2万元,翻了一番,但这与那9个人有什么关系?通货膨胀率是平均物价水平,尽管由于汽车、住房、电脑、家电等的降价,通货膨胀率下降,但你日常吃的蔬菜、水、电的价格却大大上升了,这种低通货膨胀对你有什么意义呢?
对于统计数字中的种种问题,经济学家并不否认。但是,如果不用GDP之类的统计数字又用什么呢?所以,统计数字是一种没有更好替代的无可奈何选择,是一种不完善的经济状况衡量指标。GDP之类的数字用还是要用的,无非是不要过分迷信,加一点更为具体的分析就是了。
经济学家在努力改进统计数字指标,但仅仅是在数字上做文章近期内很难有根本性突破。例如,早在20多年前美国经济学家萨缪尔森和诺德豪斯就提出了用净经济福利(NEW,即Neteconomic welfare)来代替GDP。这就是在GDP中减去对福利没有贡献的项目(如不必要的军备竞赛支出、环境污染),加上对福利有贡献而没有包括在GDP中的项目(如闲暇与环境),以便衡量经济福利。可惜这种设想由于难以数字化,至今仍然是一个设想。于是人们就寻找另一些能反映社会经济与福利的非数字化指标。
英国的《经济学家》(Economist)曾经提出过观测英国经济复苏的六项“民间指标”:
1.新车销售量大大增加;2.司机需求量大增;3.出现置业人潮(房地产热);4.赴海外度假者大增;5.纯种狗和纯种狗主人数量同时增加;6.女性做隆胸手术者与女性胸围尺码俱增。这些指标都反映了消费的状况,而且颇为人性化。试想想如果经济没有复苏,有多少人有心去买车、雇司机、买房、买纯种狗,或隆胸?经济变好了,人们有能力了,也有这份闲心了,才有心去做这些可以说是“奢侈”的事。这些指标远远不像GDP那样具体、准确,但反映的经济状况不是比那些干巴巴的统计数字还具体而鲜活吗?
美联储主席格林斯潘更有意思。他在评论美国经济发展与90年代经济增长时不是说GDP增加了多少,而是说GDP变轻了(GDP Lightens up)。这就是说过去的GDP主要是煤、钢铁、石油这些重量大的东西,而现在是服务业、电脑、互联网这些重量轻,甚至没有重量的东西。尽管100多年来,美国的GDP平均每年增长3%左右,但由于技术进步和劳务在GDP中占到3/4左右,GDP反而变轻了。这个“轻”字用得的确好。一个轻字概括了当代经济增长的基本特点——以技术进步为动力,傻大黑粗的东西少了。你想想现在个人电脑的重量是第一代同样运行速度电脑的多少分之一?同时,经济增长使劳务迅速增长,消费者享受到的服务更多了。格林斯潘用重量标准来衡量经济的进步,多有创意!
还有经济学家提出了一个垃圾指标(Trash indicator),就是用垃圾量的变动来衡量经济状况。这就是说,当经济繁荣时人们扔的东西多了——过时的家具、衣服等都被扔掉,同时人们购买的大件商品多了,这些商品的包装都成为垃圾。当经济衰退时,人们无力购买新东西,新的不来,旧的不去,不买大件东西,没有什么包装箱子,垃圾当然少了。美国经济学家约翰·凯尔曼(John Keilman )用这个指标进行了检验。在芝加哥20世纪90年代繁荣时,每年垃圾增加2%~10%,但在1999~2000年的衰退时,大件垃圾(旧家具、电器和包装箱)只增加了1%,而总垃圾量减少了6%。经济好了,什么都成垃圾,经济不好,没什么垃圾可扔。垃圾指标,多么具体、生动而有说服力啊!对老百姓来说,这不比什么GDP更令人可信吗?
股市也是经济的晴雨表之一,衡量股市状况的有道·琼斯、标准普尔等指数,也有成交量等指数。但还有一个更具体的指标也许你没听说过——女人裙子的长短。在20世纪40~50年代,有人注意到,当股市牛气冲天时,女人的裙子短,而当股市熊气时,女人的裙子长。这还被称为股市的裙摆理论。有道理吗?据说当时丝袜价格昂贵,是女性的时尚物品。当股市牛气,经济好时,男人有钱给女人买丝袜,女人以穿丝袜为时尚,就要穿短裙子显示自己的丝袜。反过来,当股市熊气,经济不好时,没钱买丝袜,也没有显示自己秀腿的心情,穿长裙的人就多了。你觉得这个指标是不是更人性化的?我想,这个指标和英国《经济学家》杂志六指标中的女人隆胸和胸围这一条有异曲同工之妙。尽管现在丝袜已不是时尚了,但女性的打扮时尚的确与经济状况密不可分。用这种时尚变动来衡量经济的确是一种创意。
我们所说的这些非数字标准,体现了人性化的东西。经济状况的好坏反映在人们的生活态度和方式上,也许这些变化比GDP等数字更有说服力,也更鲜活。
关于中国这些年迅速的经济增长,我们有各种统计数字。但如果采用人性化的指标是否可以有这样几项:第一,道路更拥挤了,车辆急剧增加;第二,餐饮业、旅游业及整个服务业发展极为迅速;第三,城市更漂亮了、更明亮了、也更现代化了;第四,女性更年轻、更漂亮、也更时尚了;第五,这次非典期间北京在一周就建好一所大型非典专业医院——没有强大的经济基础能做到这一点吗?这些指标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深切感受到,也比GDP更令人信服。
智猪博弈与企业创新策略
创新是企业的生命。但企业有大有小,不同的企业创新能力与市场占有份额差别很大。不同的企业采取什么创新策略对成败至关重要。博弈论中的智猪博弈为我们解决这一问题,提供了一个有用的思路。
智猪博弈讲的是由两只能根据成本-收益分析做出理性决策的猪,一大一小,共同在一个食槽上吃食。食槽上有一个按钮,按一次按钮会有10个单位猪食进入,但按按钮者要付出2单位猪食作为成本。博弈的规则是谁先到就可以选择等待,谁后到就要选择按钮。无论谁先按钮,大猪吃得快,吃得多,而小猪吃得少。每个猪的选择分别是等待和按钮。如果大猪先到并等待,小猪按钮,大猪吃9个单位(并不付出成本),小猪只能吃1个单位,在付出2单位成本后净吃食是负1。如果小猪先到并等待,大猪按钮,大猪吃6个单位,扣除2单位成本,净吃食4个单位,小猪等待也吃4个单位,不用付成本,净吃4个单位。如果两个猪同时到,都按钮,大猪吃7个单位,小猪吃3个单位,各自扣除2个单位成本后,各吃5个单位和1个单位。如果都等待,则谁也吃不到。我们可以用一个矩阵图把不同策略下各个猪的净吃食量表示如下:小猪按钮等待大猪按钮等待5,14,49,-10,0
在这个博弈中小猪的最优策略是等待。因为理性的小猪知道,等着大猪按钮自己可以净吃4个单位,其他任何一种选择都不如这个选择。即使大猪不按钮,我也不按,因为我不按钮充其量没得吃,但大猪不按我去按,则是负的1个单位。大猪的选择只能是按钮,因为小猪肯定选择不按,如果我按了还可以吃4个单位,而不按什么也吃不到。
智猪博弈说明了,在博弈双方力量不对等的情况下,力量强的一方正确的策略是主动出击(按钮),力量弱的一方正确的策略是等待,搭力量强的一方的便车。
把这个道理用在企业创新决策中就是大企业的正确策略是主动进行创新,小企业的正确策略是等待——在大企业创新之后进行模仿。这就是说,大企业生产能力强,资金雄厚,市场营销能力强。大企业进行创新,推出某种新产品以后可以大量进行生产,并进行广告宣传,迅速占领市场,从而获得成功。小企业的最优选择就是跟在大企业后面,进行模仿,或为大企业提供配件,从这种创新中获得一点小小的利益。
如果小企业要去创新会怎么样呢?显然就像按钮的小猪一样,自己花了成本(创新的费用),而好处让大猪获得了,因为小企业无力去扩大生产和占领市场。我想,当年万燕发明VCD就是一个例子。在家用电器市场上,万燕厂无论从资金、生产能力、市场占有,还是市场销售能力来看,绝对是一个小猪。大猪是广东那些家用电器企业。万燕开发出了VCD,又投资做了广告。这就相当于按了电钮。流入食槽的猪食就是打开了VCD这个市场。但他们资金与生产能力有限,无力迅速去占领这个市场。VCD并不是什么高深的技术,很容易模仿,在此基础上再推出DVD之类产品也不难。于是广东的大猪迅速大批量生产,降低了成本。万燕无法大批量生产,也无法降低成本。广东的大企业在价格战中打败了万燕,迅速占领市场,获得成功。今天你在市场上还能见到万燕的VCD或DVD吗?万燕打开的这个市场结果让其他大企业获益,这与小猪按钮,大猪吃了9个单位有什么差别?
当然,像万燕这样的小猪不自量力去按钮的情况并不多。所以,大猪不能等待,而要主动去创新。它们的创新也会使小猪不劳而获搭便车,但大头的利益还是大猪得到。因此,大企业就要努力去进行创新,像小企业一样等待是无出路的。
由此我们又得出一个重要的推论:技术创新靠的是大企业。只有大企业投资于研究与开发,不断创造出新产品,社会才能进步,小企业才能生存发展。如果经济中都是小企业,都在等待,就不可能有创新与进步。在一个经济中,有许多大大小小不同的企业,他们都有存在的理由。尽管小企业数量极多(在美国占到80%以上),但支撑一个经济,并引导经济进步的是大企业。
大企业实力强大,市场占有份额高,必然在市场上有垄断力量。垄断不利于竞争。因此,如何看待大企业的垄断,一直是经济学家争论的话题。各国的反垄断法都是要限制大企业的垄断权力的。垄断的大企业限制了竞争,但又是创新与经济发展的火车头,限制还是鼓励大企业,真成了一个两难困境。美国从19世纪末就有反垄断立法,也解散过一些大企业。但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技术创新日益重要,于是人们更加关注大企业的创新能力和在全球经济中的竞争力。长达十几年的微软案,最后仍没有解散微软。在这一期间,许多大型企业实现了合并。这一切表明天平偏向了大企业的有利性这一边。
我们科技的创新与发展有许多问题要解决,但其中一点还是缺乏大猪。在需要创新的高科技企业中,如果都是一些实力不强的小猪,又有谁能去按钮?因此,我认为当前的问题应该是培养大猪,让它们成为创新的火车头。
培养大猪有两种不同的做法。一是由政府培养大猪。或者由政府出资建立特大型企业,或者政府有意地扶植一些民营企业,甚至用进入壁垒来形成一些企业的垄断地位。二是由市场培养大猪,即由各种企业在竞争中兼并,最后形成大企业。前一种做法或者由政府有计划地进行,或者由政府主导。但历史证明,这种方法是失败的。人为地培养出来的大猪,缺乏效率,也缺乏竞争力。这样的大猪依靠垄断力量吃独食还可以,但真正要抢食吃时,它就不行了。计划经济下,我们这样的大猪并不少,岂不是都靠政府行政力量的羽翼有垄断之害而无垄断之益?看看现在那些国有特大企业占垄断地位的电信、民航、银行,就知道它们是怎么吃食的了。对于这些行业还是要放开竞争。
市场的方法,大猪是在竞争中形成的。市场放开,会有许多小猪进来,它们在这个市场上抢食吃。有能力者吃得多,长得也快,最终会自发地长成大猪。而且,因为市场开放,这些大猪即使是几家寡头,也面临竞争,能保持抢食吃的活力。为了吃到更多的食,就要创新。微软是美国,甚至世界市场上IT行业的大猪,但它是靠自己的力量长大的,并没有政府的有意扶植。许多著名经济学家,包括一些诺奖获得者,为微软辩护,就在于它产生于竞争而不是政府授权。中国需要的,正是这种在市场竞争中形成的大猪。
政府的任务不是有意去制造大猪,而是为大猪的出现与成长创造一个良好的环境。首先是要形成一个竞争的环境,放开市场,一切想成为大猪者都可以进来一试身手。其次要保护产权,包括专利权。无论是私人的,外资的,还是国有的,产权都应得到保护。最后就是要为大猪的形成与发展提供基础设施,培养人才。只要有一个适当的环境,大猪必然会产生。提供这个环境的是政府。
大猪的成长是要有饲料的。对企业来说,就是要有资金。企业的兼并、扩张,都离不了资金。因此,形成一个开放的资金市场也是培养大猪的必要条件。允许企业发行债券、开放二板市场,允许外资更自由地进入,都是培养大猪必不可少的。这是一个专业性更强的问题,但也是当前仍缺少大猪的一个原因。
我们要在世界科技前沿占有一席之地,大猪的形成至关重要。希望大猪能尽快出现,也希望大猪就在中关村出现。
经济学家不能治国
2003年3月,美国新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家、哈佛大学教授曼昆被任命为总统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恰巧在这时我开始翻译他的《经济学原理》第三版。作为一名经济学家,曼昆无疑是优秀的。但优秀的经济学家能是好的政策制定者吗?经济学家作为学者和作为决策者是两种完全不同的角色。曼昆对这一点是有所认识的。他说:“当经济学家努力去解释世界时,他们是科学家。当经济学家想要改善世界时,他们是政策顾问。”在翻译这本书时,我一直在怀疑他能否完成这种角色转换,进而又动摇了我曾经深信过的一个观点——专家治国论。
引起我对曼昆治国能力怀疑的是他在《经济学原理》第三版中新增加的一个案例研究“应该有人体器官市场吗”?这个案例研究根据《波士顿环球报》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一位母亲的爱挽救了两条生命”。这篇文章讲的是一个动人的故事。一位名叫苏珊·斯蒂芬的母亲,愿为她患肾炎的儿子捐出一个肾。但这位母亲的肾与儿子不匹配。于是医生提出一个建议:苏珊把她的肾捐给其他人,作为交换,医生把她儿子排在等换肾者的第一位。结果苏珊的儿子和另一位患者都换上了肾,康复出院。
这篇文章原来的意思是说明母爱之伟大的。曼昆对这件事做出了经济学的解释。他问道,既然人们都称赞苏珊的这种行为,如果苏珊用自己的一个肾换取儿子免费上医学院(作为学费),或者为她儿子用肾换一辆凌志汽车,是否也应该得到称赞呢?用自己的肾为儿子换得治病、上医学院和豪华汽车在本质上是相同的——都是伟大的母爱。而且,现行的法律禁止人体器官与现金的交易(即价格上限为零),但并不限制捐赠自己的器官。无论苏珊用她的肾为儿子换什么,只要没有现金作为媒介就不犯法。
曼昆接着分析道,正常人有两个肾,实际只有一个在工作,另一个属于闲置资源(不知医学专家是否这样认为),而有一些人由于换不到肾而死去(在美国等待换一个肾平均要3年半,每年约有6000人由于换不到肾而死去)。如果允许人体器官与其他资源或物品一样自由交易,岂不是双方的收益都增加吗——卖肾者得到了货币收入,仍然可用一个肾健康地活着,买肾者获得新生。而且,他认为这也是公正的——有两个肾的人带着一个无用的肾走来走去,而患肾炎的人由于无肾而死去,才是不公正。由此,曼昆证明了,允许人体器官的市场存在,允许人们自由买卖各种器官,既有效率又公正,是自由贸易有利于双方的证明。
这种分析和结论从经济学逻辑来看,的确是无懈可击。但这种做法能行得通吗?这里涉及伦理与法律问题。从伦理的角度看,为了挽救别人的生命而捐献自己的器官是高尚的利他主义行为,但为获利而出卖器官则是绝大多数人不能接受的——苏珊捐出肾挽救自己儿子的生命值得称道,如果她用肾去换取儿子的学费或凌志汽车,就会受到指责。这两种行为的差别在于对待生命的态度。为救人而捐出肾是对生命的尊重,为物质利益而卖肾是对生命的亵渎。出卖自己的器官不为社会道德所容,这是一个客观事实。从社会达成共识的伦理观来看,人体器官的交易是行不通的。
从法律的角度看,人体器官的自由交易也很难实现。在原则上,可以说人体器官的交易是自由的,但能避免强迫交易,甚至偷取、走私人体器官吗?在不允许人体器官交易的现在,报刊上仍不断披露出穷国向富国走私人体器官之事,如果这种交易合法了,又有专门从事这种交易的跨国公司,谁敢想像,会有什么后果呢?涉及人的生命,什么叫自愿交易恐怕在法律上很难界定,更谈不上执法了。其实从经济或社会的角度看许多有利的事之所以难以实现就是因为法律上的困难。安乐死是一件好事,为什么至今在全世界(除了荷兰)仍无法实现?这就在于界定自愿的困难性和其他相关的法律问题。
如果真的允许人体器官自由交易,卖方一定是穷人,买方则是富人。有哪一个富人肯把自己无用的另一个肾卖掉(包括曼昆自己在内)?又有哪一个穷人能高价买得起肾?此外,卖了肾或其他器官又引起其他疾病,岂不成为社会负担?正因为这许多问题,即使在荷兰这样最开放的国家,也没有人体器官的交换。
经济学家在解释世界时应该是客观的,即摆脱价值判断(或者说不讲道德)。作为严肃的学者,经济学家应该这样,不能用感情代替事实和分析。但这种客观分析得出的结论,如果不考虑社会伦理道德等价值判断,有时就毫无意义。这种经济学理论,说说是可以的,如果真的运用了就会后患无穷。人体器官自由交换就是这样的事。经济学家强调客观性的书生作风让我怀疑他们的治国能力。这正是我读了曼昆这个案例研究之后怀疑他治国能力的原因。如果他当了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真的提出人体器官交易的政策,会有什么结果呢?靠这些不考虑价值判断的结论能治国吗?治国与清谈是不同的。所以,我不敢苟同经济学家“经邦济世”这种话。从经济学理论到经邦济世之间有一个巨大的鸿沟,许多经济学家习惯于客观判断,是跨不过这个鸿沟的。曼昆能否跨过这个鸿沟,完成从经济学家到政策顾问的角色转化,还要看他以后的作为。二其实曼昆也无非是把人体器官交换作为一个教学案例,他参政后,不会真正这样去做,也不会有人把这种看法作为一种政策。让我怀疑曼昆这样优秀的经济学家能否治国的更深层次原因在于这些学者往往太天真,不懂得政策的复杂性。
经济理论研究是学术层面的事,不会一言兴邦或一言灭邦,说什么都无所谓。但制定经济政策绝非儿戏,一项失败的政策也许会给经济带来灾难性影响。经济政策并不是直接由经济理论推导出来的,是综合许多学科理论并从现实出发的结果。理论不同于政策。理论来自学者对现实的观察和思考,政策来自政治过程。有时政策与公认理论正好相反,但这种政策也许正是现实所需要的。政策接近于正确的理论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这个道理的一个现成例子就是经济学家的自由贸易理论与现实的贸易政策。萨缪尔森认为经济学中惟一一个被证明绝对正确的真理是比较优势原理。由这个原理引出的政策是自由贸易。应该承认,从长期来看,自由贸易的确促进了各国的繁荣。世界总的趋势是正在走向越来越自由的贸易。自由贸易也是长期政策趋势。但是,能不能由此得出结论,任何一种保护贸易政策都是错误的呢?
我之所以认为经济学家不能治国就在于许多经济学家一律反对保护贸易政策。据调查,有93%的经济学家认为“关税和进口限额通常降低了普遍经济福利”(《经济学原理》第二章)。所以,曼昆也在抨击政府的保护贸易政策。在《经济学原理》第三版中,曼昆批评了美国的所有贸易保护政策——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克林顿政府限制澳大利亚羊肉进口到最近小布什政府对钢铁进口的限制。那么,这种限制政策是否像经济学家批评的那样坏呢?
我们知道,自由贸易的长期结果与短期影响是不同的。从长期来看,各国生产自己具有比较优势的产品,然后进行自由贸易,的确是双赢的。但在短期中并不是这样。国内不具比较优势的行业转向具有比较优势的行业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如果在这个产业结构调整过程中,没有保护贸易政策,不具比较优势的行业受进口冲击太大,这就会引起经济衰退和失业加剧,甚至引起社会动荡。这种情况也许是短期的,但这个短期如果是3年或5年,社会也是无法承受的。小布什政府提出保护钢铁业的政策理由之一就是给钢铁业的产业结构一个适应期。
同时,自由贸易对不同利益集团的影响,以及各利益集团的反应也不同。自由贸易当然对消费者有利,但消费者如此之多,分摊在每个消费者头上并不明显,他们也没有组织起来保护自己利益的激励。对于出口者自由贸易也有利(例如,其他国家向美国出口钢铁多,才有能力购买美国更多的电脑和飞机),但这种利益并不直接。对于进口品的生产者,自由贸易绝对是一场灾难。试想一下如果美国对钢铁业完全放开,高价的美国钢铁肯定没有市场。钢铁行业完全崩溃,对钢铁厂的股东、管理人员和工人是灭顶之灾。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必然拼死反对钢铁的自由贸易。政府不得不考虑这些人的利益——尽管与其他人相比,他们数量并不多。钢铁工人的失业会给政府带来极大压力,也会在短期中对经济有不利影响,不保护一下行吗?
任何一项经济政策的决定都有两个特点。一是更多地考虑短期的影响。且不说总统任期只有4年,即使是终身总统也不得不考虑短期冲击经济能否承受得了。凯恩斯有一句名言:长期中我们都要死。任何一个决策者,即使再有眼光,也不能不考虑短期看得到的结果。二是各个利益集团之间利益协调、相互妥协的结果。在这个协调过程中往往是“爱哭的孩子有奶吃”——哪个利益集团呼声最高,决策者就倾向于做出有利于该集团的决策。
现实中类似这种为经济学家所反对,而且从理论上说经济学家的确正确的政策还不少。例如,有79%的经济学家认为“最低工资增加了年轻人和不熟练工人中的失业”,从而反对最低工资法。但现实中几乎各国都有最低工资法,美国的最低工资标准还在不断提高。经济学家关于最低工资法既无效率(引起失业)又不公正(对找不到工作的工人不利)的分析的确有道理。但现实中最低工资还有保护部分不熟练工人的作用,更重要的是最低工资作为一种福利制度有其不可逆性。哪个当权者都不愿意取消最低工资法引起穷人的反对和政治对手的指责。这些从经济学角度看不正确的政策之所以存在有其存在的理由。这就是黑格尔所说的“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经济学家通常是从一定的假设出发,分析经济问题,并抽象出理论,这些理论本身逻辑严密,也反映了经济现象的本质。但理论本身并不是政策。现实比经济学的假设要复杂得多。理论对政策有指导意义,但制定政策还要考虑到许多经济理论未涉及的因素。经济学家的天真就在于坚信自己理论的正确性,并要顽固地把这些理论直接变为政策。如果经济学家不能成为擅长处理复杂现实关系的政治家,懂得玩弄政治上的平衡,就不能治国。因此,如果曼昆仍然在坚持他的自由贸易和其他理论,恐怕也会像他的许多前任一样不得不辞职。
三
治理一个国家的不是经济学家,而是一套制度。制定出一套正确政策,靠的也不是经济学家,而是民主决策制度。美国的确有许多优秀的经济学家,但美国的经济政策大体上没有严重错误,靠的不是这些经济学家而是制度。民主的决策制度并不能保证总是产生正确的政策或最优政策,而是可以减少政策的失误,使政策不犯根本性错误,或者有了错误也可以依靠制度得到纠正。
民主决策制度的核心不是多数原则而是权力的相互制衡。在美国的经济决策中有两个相互制衡的决策者:决定货币政策的美联储和决定财政与其他政策的政府和国会。美联储是独立决策的,不受政府和国会的控制,这样它就能对政府和国会的决策起到制衡。在20世纪70年代后期,美国面临高通货膨胀和高失业并存的滞胀。卡特总统和国会认为,应该首先解决经济衰退,采用扩张政策。但以沃尔克为首的美联储认为首先应该实现物价稳定,所以采用紧缩性货币政策。这种货币政策在短期内使经济衰退更严重(失业达到30年代以来的最高水平),但是物价迅速下降,并迎来了80年代美国经济的繁荣。如果没有美联储的制衡作用,恐怕美国也难以有80年代的繁荣。当然,制衡作用也并不总是一方拥护的另一方就反对。更多的时候是双方的结合。但这种制衡作用可以使政策失误减少,并消除重大失误。
就政府与国会而言也存在制衡关系。财政政策、贸易政策或最低工资法政策由总统代表政府提出,由国会讨论通过后,由总统签署并实施。这种程序使政策制定的时间要长一些,但减少了政策失误。总统作为政府的代表是从整体经济的角度来考虑政策的。国会议员则是不同利益集团的代表。他们各自从自己所代表的利益集团出发来考虑政策。任何一项政策都会有利于一些利益集团而不利于另一些利益集团。在国会讨论一项政策中,也是各个利益集团相互争论,相互妥协,并最终达成一致的过程。当国会最后以多数原则通过一项政策时,表明这项政策代表多数利益集团的利益。这种政策往往是一种各个利益集团相互妥协的结果,形成了各个利益集团的平衡。这种平衡对整个社会的稳定是重要的。在国会讨论中,还有一个重要力量是院外游说集团,他们代表各自利益集团的利益向议院申诉或施压,对于实现最后各利益集团的平衡也是有帮助的。最后总统的签署则是对国会讨论结果的审批,因为当总统从整个社会角度认为国会的结果有问题时,仍有否决权。
在外人看来,这种民主就是议员无休止的争吵,甚至大打出手。其实这正是民主的决策过程,争吵是各自为自己的利益集团争取利益,动了感情大打出手也不足为奇。正是有了这个争吵过程,才有政策的失误减少。如果国会总是一致通过,大家和气一团,那就难免错误了。而且只有在极端的独裁之下才会有一致通过——去年伊拉克的萨达姆是以百分之百的票当选的,这有一点民主的影子吗?只要看看伊拉克人民所受的苦难,就知道这种一致同意是什么了。
专家治国在本质上仍是人治的思想。在计划经济下,一国经济的好坏完全取决于中央计划者的能力。计划经济的基本特点是人治。当我们看到那些不懂经济计划者有计划地浪费资源,做出种种违背经济规律的事情时,往往不是把这些错误归之于制度,而是归之于人。由此就产生了一种善良的愿望:如果是专家来制定政策就不会有这些错误。专家治国的思想之所以在计划经济下的前苏联、东欧等国特别盛行正在于此。计划经济是独裁制度在经济中的形式。任何独裁制度都是一个人说了算。无论这个人是多伟大的专家,作为一个人他也会犯错误。何况世界上本来也没有上帝一般全知全能的专家。
市场经济的优点就在于千百万个人和企业分散独立地作出决策。他们之中有些人会做出错误决策,但就整体而言不会犯重大、系统的错误。在这种经济中,涉及整体经济的政策是由民主制度决定的。任何专家都只是这个决策集体中的一个螺丝钉。既然是制度保证决策的正确性,专家就不能治国了。经济学家总爱讲“经邦济世”,似乎当了经济学家就可以为民造福。我总觉得这有点王婆卖瓜的意思,或者说是为自己做广告。在市场经济的决策中,经济学家的作用是有限的,经济学家不能治国。从这种意义上说,曼昆即使不能胜任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一职,或者他很好地履行了自己的职责,都不会对美国经济有多大影响。
我们的市场经济发展到今天是打破经济学家治国迷信的时候了。
四
我们说经济学家不能治国并不是否认他们在制定正确经济政策中的积极作用。经济学家并不仅仅是玩经济学这种智力游戏的,他们受到政府与公众重视,能活跃于政坛之上,说明他们还是有一定作用的。
了解经济学家能在制定政策中起什么作用,首先要界定什么是经济学家。《兰登韦氏大学英语辞典》给经济学家下的定义是“经济科学中的专家”。这里所说的“经济科学”是指经济理论研究,即把经济学作为一门科学来研究。“专家”指有一定造诣的人。所以经济学家严格说来是以研究经济科学为生并有一定造诣的人。按这个定义,以下几种人不能称为经济学家:第一,从事经济管理工作的官员;第二,从事企业经营的企业家与管理人员;第三,在媒体上谈点对经济问题的看法,但并不系统研究经济学的人;第四,涉及经济学,但不以经济学为专业的其他专家,如政治学家或社会学家。如果从事经济学专业(如教员),但没什么造诣,只能称为经济学工作者(Economist的另一种译法)。只有从事经济学研究又有一定造诣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经济学家。按这个定义并不等于有经济学博士学位就是经济学家(例如得到博士学位去当官或管理企业),经济学家应该受过系统的专业教育,又要从事经济学研究。这些人主要是高校教授和研究机构的研究员。
我之所以要不厌其烦地给经济学家作这样一种限制就是因为现在是一个“泛经济学家”时代。只要有官位就是经济学家、博导,只要能在媒体上侃一通也是经济学家,甚至还要加“著名”二字。我想说的经济学家在政策制定中的作用是指严格意义上的经济学家。
这种经济学家的作用首先是研究经济理论,推动经济学的进展。经济理论本身并不是政策,但它是制定政策的基础,可以指导政策制定。20世纪60年代美国经济学家芒德尔从理论上研究了开放经济中,浮动汇率和固定汇率下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对宏观经济的不同影响。结论是,浮动汇率下货币政策的作用大于财政政策,固定汇率下相反。90年代美国采用紧的财政政策和松的货币政策实现了财政收支平衡和经济持续增长,正是根据了这种理论。任何一种政策总有理论指导,不是正确的理论就是错误的理论。所以,经济学家提出并不断发展正确的理论是重要的。
其次,经济学家要用经济理论教育其他人。一个官员,一个企业家,或者一个公民,并不需要成为经济学家,但如果他们要作出正确的决策,一定要了解经济学。传授与普及经济学是经济学家的职责,他们讲课和写文章写书正是完成这种职能。经济学家的这种工作提高了全社会的经济学水平,也为作出正确决策起到了应有的作用。
最后,经济学家可以提出政策建议,也可以批评政策。他们的政策建议也许不完全切合实际,但无疑可以作为政策的基础,或若干种选择之一。他们的批评也难免书生气十足,或把复杂问题简单化了,但对改善政策不无好处。在我看来,这种批评比建议还重要。经济政策只有允许批评,才会不犯重大错误。对于一种政策经济学家应该有不同的声音,有赞扬,有批评,这才有利于民主决策。这里用得上邓小平同志的一句话:最可怕的是鸦雀无声。
当然,也会有少数经济学家直接参与政策制定。如果他们既有深厚的理论功底,又有对现实的透彻了解,同时具备政治家的素质,他们就可以在制定政策中起到更大作用。但这种作用并不是专家治国,而是在民主决策中发挥专家特有的作用。例如,凯恩斯、格林斯潘,以及在美国总统经济顾问委员会任过职的伯恩斯、海勒、托宾、费尔德斯坦、萨默斯等。他们的成功不仅在于有良好的经济学修养,而且也在于他们完成了从经济学家到政策制定者或顾问的角色转变。如果曼昆能完成这种转变,他也就能成功。我们祝他在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这个位子上一路走好。那时我们读他的《经济学原理》第四版,就会有更多新意。
市场经济成功的希望并不在经济学家身上。但如果我们有一批严谨治学的经济学家,有一批懂现代经济理论又了解中国国情的经济学家,甚至有少数具有政治家素养的经济学家,我们的市场经济就会进步更快,弯路走得更少。
第四部分 经济学拓荒者
谁都知道约翰·洛克是哲学家和法学家,但有多少人知道他还是从重商主义向自由主义过渡的经济学家?
最早的经济学家并不是满腹经纶的学者,而是从事商业活动的实践者。最早的经济学也不是用数学公式包装起来的理论,而是一些直白的经验总结和政策主张。但这正是现代经济学的祖先——重商主义的经济学。介绍经济学家还应该从这些被称为重商主义者的经济学拓荒者开始。
人类自有经济活动以来就有了经济思想,无论是中国的孔子、管子,还是古希腊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有许多令今人叹服的经济思想。但他们并没有系统的经济学。经济学是随着资本主义的产生而形成的。原始积累是资本主义的起点,适应这一时期需要而产生的重商主义则是经济学的开端,也是历史上第一个经济学流派。在今天看来,重商主义 。
瑞典经济学家伊莱·赫克舍尔1931年出版的两卷本《重商主义》至今仍然是这一领域的权威之作者的理论也许太肤浅,但他们的确是经济学的拓荒者,没有他们的奋斗,也不会有今天成为显学的经济学。
重商主义者并不是以经济学为生的专业学者,他们对经济问题的认识更多地来自实践,而不是书本。他们的出身、经历并不同,而且也没有生活在同一时期。他们活跃的年代从1500年到1776年间。重商主义并不是他们自封的,而是18世纪中期由法国重农学派经济学家米拉波创造的。著名的重商主义者有英国的托马斯·曼,是一位英国纺织品商人的儿子,自己也是成功的商人,并当选为东印度公司董事。他在1630年左右写的《英国得自对外贸易的财富》是重商主义的经典之作。出生于比利时而在英国经商成功的杰勒德·马利尼斯以《古代商业法典》而闻名。他写的是古代商法,表达的是重商主义观点。英国处理税收、进出口业务的官员查尔斯·戴维南特也以《论东印度的贸易》一书成为重商主义者。法国著名的重商主义者是路易十四时期的财政部长科尔伯特,他是重商主义的实践者,他促进国内贸易的许多政策被称为科尔伯特主义。另一位以提出政治经济学这个名称而闻名的蒙克莱田也是重商主义者。还有许多这一时期的商人、官员、银行家等被划入重商主义者,例如,英国的约翰·海尔斯(化名W.S.),意大利的银行家卡鲁菲和达旺查蒂等,甚至著名的约翰·洛克和成为古典经济学鼻祖的威廉·配第也被作为重商主义者。洛克和配第已是从重商主义向自由主义过渡的人物。
原始积累是重商主义产生的时代背景
我们不为哪一个重商主义者立传,而是把他们作为一个群体来看待的。作为经济学家,他们要解决的问题其实与以后的经济学家一样,即什么是财富,以及如何增加财富。这反映在托马斯·曼《英国得自对外贸易的财富》的第二章“使英国变得更加富有和增加我们财富的手段”这个标题上。他们与以后经济学最本质的差别也在这两个问题上。以后的经济学家把产品作为财富,增加财富之路是发展生产,而他们把金银作为财富,把对外贸易顺差作为财富的来源。
经济学拓荒者尽管在几百年的发展中,早期重商主义和晚期重商主义有所不同,但作为重商主义者,他们都具有这样一些共同特点:
只有作为金银的货币才是财富。金银与财富是同义语。
财富来自对外贸易的顺差,即来自出口大于进口。但不可能各国都有顺差,即贸易中一国之获利必为另一国之损失,因此,倡导民族主义,并主张用强大的海军和舰队保护自己国家的利益。
对本国不能生产的原料免税,但对本国能生产的制成品和原料保护,并严格限制原料出口。
殖民化和对殖民地贸易的垄断。
反对阻止国内贸易的各种通行费、税收和其他限制。这就是实行国内自由贸易。
实现这些政策需要一个强大的中央政府。
鼓励人口增加和辛勤劳动。
早期重商主义者更多地以守财奴的眼光看待金银,主张只出口不进口。晚期重商主义能更多地以资本家的眼光看待金银,主张发展生产,多出口少进口。所以,马克思把早期重商主义称为重金主义,晚期重商主义者称为重工主义。
经济学和经济学家都无法超越自己所处的时代。原始积累时期是商业资本占统治地位的时期,他们要求依靠政府的力量通过对外贸易(或对外掠夺)来增加自己的财富。重商主义的基本观点正反映了这种需求。
从方法论的角度看,重商主义研究的对象是流通,方法是对所观察到现象的描述或分类,目的是为了提出相应的政策。结果这种经济学就是一些经验总结或政策建议。经济学只有从流通进入生产,从描述现象到探讨本质时,才能成为一门科学。这种转变是古典经济学完成的。
重商主义的时代已经过去几百年了,但其影响至今仍存在,各国频繁使用的国家干预经济和保护贸易政策就来自重商主义。在自由贸易理论深入人心,全球经济市场化和一体化成为大趋势的今天,重商主义的国家干预和贸易保护主义仍然有市场。这说明在经济学中是利益高于原则的,尽管这种利益是局部的、暂时的。
骗子经济学家
约翰·罗是骗子经济学家的鼻祖,但与以后的纯骗子相比,他还是有学问的。
转型时期是一个骗子横行的时代,各国亦然。个把经济学家也难以脱俗,靠骗术暴富或成名。历史上最有名的经济学家骗子当数18世纪的约翰·罗(John Law)了。约翰·罗1671年出生于苏格兰爱丁堡一个兼营黄金首饰的银行世家,年轻时热衷于赌博、打斗、追逐女人,被称为“花花公子罗”。 在伦敦时为了一个女人与情敌威尔逊决斗,并将之杀死,被判终身监禁后逃至荷兰。罗在14岁就进入自己家的银行任职,对银行业务,特别是信贷有浓厚的兴趣。在17岁到伦敦后,花天酒地之余还注意学习计算与处理各种货币往来的业务能力,了解银行界的情况,并与金融界人士有密切往来。逃到荷兰之后潜心研究阿姆斯特丹的银行制度,并于1700年出版了《建立贸易委员会的建议与理由》。三年后回到苏格兰,建议建立土地银行,即以低于地价的认购土地权吸引投资者,筹资建银行。这个建议未被接受,于是来到法国巴黎实现他的雄伟理想。他在这里辉煌了一把,但骗局终非成功之本,最后也栽倒在这里。
在法国几经周折之后,罗的建议终于实现。1715年法皇路易十四去世,当时财政赤字严重,年税收仅142亿利弗尔(当时法国货币名称),但债务高达39亿利弗尔。继位的皇子仅7岁,由奥尔良公爵摄政。奥尔良公爵是罗进入法国的保证人,也是他的密友。为了摆脱财政危机,法国采用了罗的建议。1716年罗的通用银行成立,以法国王朝的信誉作为保证,以土地作为抵押品发行纸币,并进行票据贴现和存款业务。由于摄政王奥尔良的支持,法国政府不断宣布金属硬币对纸币贬值,加之罗熟悉银行业务,控制了法国的货币和信用体系,发行适度货币,保持纸币的可兑换性和可以用于交纳税收,并调整利率刺激经济。罗的事业一帆风 以“朕即国家”闻名的路易十四的去世和财政危机成为约翰·罗骗局的机遇顺,1718年通用银行改为皇家银行。这些成功使法国政府迷恋纸币,宣布放弃金属硬币,以便随心所欲印纸币满足财政需求。当时发行的无抵押无储备的纸币高达10亿利弗尔。纸币过度发行就潜伏了金融危机。使这一危机爆发的是历史上著名的骗局“密西西比计划”。
密西西比当时是法国殖民地,该计划是由罗在1717年成立的西方公司从事经营开发和征税。该公司获得密西西比河、俄亥俄河和密苏里河流域的专利开发权。以后又获得烟草专卖权、东印度公司与非洲和中国的贸易垄断权。1719年西方公司更名印度公司,罗又获得了皇家造币厂和间接税征收的承包权。1719年10月罗偿还了150万利弗尔国债,并在1720年1月出任法国财政部长。这是罗事业的顶峰。
西方公司共分20万股,每股票面价值500利弗尔。以后印度公司又发行5万新股,每股票面价值100利弗尔。当时人们认为这项计划前景美好,加之利好的消息满天飞,股价上扬,发行5万新股时申请者高达30万股。许多人,包括贵族,通宵达旦地排队购股,甚至驼背人也以出租驼背给申请人填表而发财。股价最高时达18000利弗尔。罗为把股价维持在9000利弗尔,将之货币化,大量发行纸币。这引起经济繁荣,奥尔良认为,如果发行5亿利弗尔可使经济兴旺,为什么不发行10亿利弗尔?这样就大量发行纸币。到1720年5月初,发行的纸币已达26亿利弗尔,而金属硬币不足其半数。
这种利用信用而膨胀的繁荣如同建在沙子上的房屋,当然无法长久。一些有识之士开始悄悄把股票与纸币兑换为外币或金银,寄出国外。罗说服国会把金属硬币贬值5%,以后又贬值10%,甚至禁止人民持有500利弗尔的金属硬币。这时,通货膨胀加剧,而密西西比开发也成泡影。摄政王又宣布纸币将贬值30%,遭国会驳回。于是形势更加混乱,股票价格急剧下跌,最后成为废纸,通货膨胀极为严重。法国金融体系崩溃,1720年底,罗逃走,最后1729年于贫病交加中死于威尼斯。罗骗了所有的人,最后自己也得到应有的下场。这是历史上一切骗子的结局。
罗的骗术来自他对货币与银行体系的见解。这些见解主要反映在他1705年所写的《货币与贸易研究:国家货币供给的建议》中。无论罗的骗术如何卑劣,他对一些问题的见解还是有意义的。正因为如此,马克思称他“既是骗子,又是预言家”。罗的这本书于1966年又再版重印。
罗的正确预言之一是认识到信用体系的重要作用以及用纸币代表金属货币的重要性。他认为纸币本位制优于贵金属本位制,他认为合适的货币供给应该包括法定纸币、银行纸币和股票、证券。由纸币作为交换媒介成本低,而且不受贵金属产量的限制,但纸币可以流通而不贬值的基础是信用——国家信用或私人银行可兑现的信用。罗发行纸币的基础也是国家信誉和抵押品。这也是他开始时成功的原因,可惜他以后违背了这个原则,无限制地发行纸币。其实许多发生过超速通货膨胀的国家也正是犯了同样的错误。罗是现代银行信用制度的预言家,也是滥用这种信用的先驱。
罗还认识到货币对经济的刺激作用。他与18世纪的一些学者一样是货币非均衡论者。他认为,在就业不足时,增加货币供给(纸币)将在不提高物价的情况下增加产量和就业。产量的增加会使货币需求增加,吸收多发行的货币。而且,一旦实现了充分就业,货币的扩张还会从海外吸引生产要素,进一步增加产量。这与以后的货币数量论和货币中性论不同。在现代经济学中,这种观点又得到了重视。从这种意义上说,罗也是预言家。与一些既无学问又爱胡说八道的骗子相比,罗还是有点真才实学的。
如果罗能按自己的理论有节制地发行纸币,并用于振兴法国经济,罗就是用货币刺激经济的先驱了。可惜历史没有假设,罗的骗子本性也不会使这些假设成真。读罗的传记和记载密西西比计划的论著总令我叹息,也使我想到那些才华和骗术都远不如罗的人。
死于非命的经济学家
经济学家大多享其天年,不像政治家或商业大亨那样有不少死于非命者。但事情总有例外,18世纪的经济学家理查德·坎蒂隆(Richard Cantillion) 就是一位。
坎蒂隆家族是爱尔兰的名门,长期效忠于斯图亚特王朝。1716~1720年理查德·坎蒂隆随其叔父在巴黎经营银行业,同时经营丝绸和酒业。约翰·罗体系实施时期,尽管坎蒂隆已预见到其破产,仍敢火中取栗。他及时将股票出手或转为不动产,在几天内就赚到了几百万利弗尔,并去了荷兰。他回到巴黎后曾遭到起诉,但他胜诉了。1720~1729年他历游欧洲各国和英国,1929~1732年又生活在巴黎,以后又经布鲁塞尔回到伦敦。1734年5月14日他的房子被烧,他亦死于这场大火。后经调查是当他的厨师11年之久,一周前被解雇的法国人约瑟夫·德尼耶(化名勒巴纳)为谋财抢劫而放的火。可惜凶手逃至荷兰,没有受到惩罚。世界上死于这种非命的经济学家大概只他一位。
坎蒂隆之所以受到重视,是他写过一本题为《商业性质概论》的书。这本书的命运也与他一样曲折而不幸。据最新研究,这本书是1728~1730年间他在巴黎写的。英文稿据信在马拉奇·波斯尔思韦特手中,因为早在1749年他的《论贸易和商业大辞典的体例、使用和重要性》的译文中已印录了该书的大约6000字,在其《商业和贸易大辞典》中又辑录了该书的几乎全部实质部分;在其《大不列颠的真正体系》(1757)中又收录了该书第一部分第11章的部分内容。《商业性质概论》一书还有作者为朋友而译的法文译本,该手稿曾在重农学派米拉波侯爵手中达16年之久。这份手稿后来回到其合法主人手中,1755年出版了法文版,1767年出版了意大利译本。1931年根据法文版和波斯尔思韦特的辑录出版了英文版。
坎蒂隆的《商业性质概论》在经济学说史中占有重要地位。一方面,它是政治经济学形成过程中在亚当·斯密之前对该学科各种理论和实践问题的第一次系统全面论述。另一方面,它对以后许多经济学家都发生过影响,特别是法国重农学派和英国经济学家受影响最大。这本书被称为威廉·配第以后到亚当·斯密之前最重要杰出的经济学著作。就其思想和理论内容而言是重农主义的重要先驱。在亚当·斯密之后,这本书被埋没了。1881年杰文斯发现并阅读了这本书,并给予高度评价,才又一次引起人们的重视。
死于非命的经济学家坎蒂隆这本书的标题是关于“商业”(Commerce)问题的,但当时法文中的商业一词与今天所说的经济学同义,因此,实际是关于经济学问题的。用米拉波的话说,这本书“包括了除税收外有关这个课题的一切内容”。该书包括三部分。第一部分(17章)论述财富,即财富的定义与财富的源泉,以及经济活动在村庄、集镇、城市和都市条件下的社会背景,即人类社会经济发展的不同阶段和层次;还包括阶级和人口,价值与价格这些内容。第二部分(10章)讨论价格、货币和利息。第三部分(8章)论述国际贸易、外汇、银行与信用。这样广泛的论题绝非以前和同期的小册子可比。它为以后的经济学论著勾画了一副蓝图,是对以前各种论述的一个总汇,称为“概论”恰如其分。
这本书对国际硬币流通机制、不同职业工资的重要性、人口论、农业剩余、工业剩余以及工业部门利润率趋向均等、剩余分配理论、市场价格和自然价格的区分等问题的论述受到以后经济学家的重视和高度评价。从方法论来说这本书把抽象法与归纳法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坎蒂隆论述的商业性质指抽象掉各种特殊条件或因素的自然性质。这就是说,他抽象掉各种具体商业的细微差别与历史制度差别,论述一般商业。先论述实物经济(第一部分),再论述货币经济(第二部分),最后是国际贸易(第三部分)。这种抽象分析法被以后的经济学家沿用。同时,他又不是空洞地推理,而是从日常实践经验中归纳出一般性结论。他对实际资料相当熟悉,并读了当时许多经济学文献。所以,读来相当有趣。
应该说,坎蒂隆和当时许多经济学家一样,他们的知识和理论不是来自书本,而是来自实践。坎蒂隆多年从商与游历是他这本书的实践基础。他在丰富阅历的基础上写出了这本书。经济学发展到今天,理论家已经可以在书斋中作学问了,但要使经济学有生命力,能学以致用,必须来自实践,回到实践。经济学要从生活中来才能生命之树常青。
从今天的角度看,坎蒂隆的理论已经过时了,但历史是一个过程。今天的经济学正是许多知名或不知名的经济学家一代代努力的结果。我们不能割断历史。对于许多人来说,无须了解坎蒂隆这样的人,但总要有人能对历史作一点总结。我写这篇文章正是想引起学者们对坎蒂隆这样我们并不熟悉的经济学家的了解与研究。
重农学派的中国情结
重农学派是重商主义之后,古典经济学之前法国的一个重要经济学流派。重农学派的形成以1756年其代表人物魁奈在《百科全书》上发表他的第一篇经济学论文为标志,它的结束以1776年另一位代表人物杜尔哥失去政府高官地位为标志。这个学派活跃的时间并不长,但在经济学说史上有重要的地位。
重农主义是在反对重商主义和法国封建王朝中形成的。他们倡导符合自然规律的自然秩序,提出了著名的“自由放任”口号。他们重视农业,认为农业是惟一产生剩余的部门,同时他们也重视整体经济中各部门的联系。重农学派有一个与其他经济学派显著不同的特点,那就是这个学派的经济学家都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中国情结,对中国的制度与文化极为向往。这些经济学家并没有来过中国,但为什么如此向往中国呢?这是经济学史上一个有趣的问题。重农学派的中国情结重农学派是自由经济学派的鼻祖。
其实迷恋中国文化的不仅仅是重农学派,在17~18世纪,欧洲文化界都相当迷恋中国文化。马可·波罗游记在欧洲的流传激发了欧洲人对中国的兴趣。16世纪80年代以后, 魁奈的著作在中国曾多次出版,这是60年代的版以利玛窦为代表的耶稣会教士相继进入中国传教,他们把中国的文化传到欧洲。也许是神秘引起兴趣,距离产生美感,中国成为欧洲人仰慕的对象。欧洲文化名人:莱布尼茨、伏尔泰、孟德斯鸠、卢梭、狄德罗、霍尔巴赫等人都表现了对中国文化的仰慕。莱布尼茨发表过《中国新论》。伏尔泰根据中国的《赵氏孤儿》写成剧本《中国孤儿》,并在法国上演。孟德斯鸠名著《论法的精神》中把中国作为秩序良好的榜样。狄德罗亲自在《百科全书》中撰写“中国”和“中国哲学”两个条目。重农学派作为欧洲文化中心法国的学者对中国的迷恋与欧洲文化的这种大背景是密切相关的。
重农学派的代表人物魁奈和杜尔哥都是中国文化的崇拜者。魁奈年轻时曾当过雕刻学徒,当时雕刻艺人崇尚中国艺术风格,这恐怕是他中国情结之始。魁奈后来以御医身份进入凡尔赛宫,居住达15年。当时宫廷内风行中国时尚,庞巴杜夫人又是中国文物迷,这些都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魁奈。魁奈把中国作为理想王国,并在该学派的刊物《农业、商业、财政杂志》和《公民日志》上著文赞扬中国文化。魁奈尤其赞赏孔子的学说,有欧洲孔子之称。他对中国文化的研究写成《中华帝国的专制制度》一书,该书把中国作为接近理想的模式,并在该书中第一次系统说明了重农学派的政治和经济理论。这本书受到重农学派成员的高度赞赏。
杜尔哥是“重农主义体系发展到最高峰”(马克思语)的代表。他对中国的了解来自与两位留法中国学生的直接接触。使杜尔哥了解中国的,最早是曾来过中国,并写了《一个哲学家的旅行》的普瓦弗尔。杜尔哥非常关心中国对农业的保护及重农思想。所以,当有两名来自北京的留法学生高类思和杨德望完成学业准备回国时,杜尔哥建议由政府出面挽留他们再留一年。他们俩人受到杜尔哥的热情招待,被称为“杜尔哥的中国人”。杜尔哥的名著《财富的形成和分配的考察》是为了满足这两个中国学生的要求而写的。这本书是作为为中国学生所写的另一本书《中国问题集》的“总序”而写的。《中国问题集》包括四个部分52个问题, 重农学派的许多重要人物都活跃于宫廷,他们中应该有人与这位贵夫人有过交往是让这两位中国学生回国后在研究本国经济状况及经济制度的基础上予以解答,以便法国人全面系统掌握中国的资料。《财富的形成和考察》是为了使中国学生理解上述问题而写的总序。杜尔哥在这本书中概述了重农学派的理论。
中国当时是一个封建社会,重农学派是反封建的。为什么重农学派会有这份中国情结呢? 读了这本书你会知道魁奈如何美化了中国的封建专制制度。一位自由主义者称赞专制制度也许是距离产生了美
重农学派是打着封建招牌的资产阶级经济学派。他们实际上是对资本主义经济生产与流通的系统解释,代表当时进步的资产阶级的要求。但这一学派中许多人出身于封建贵族并且是达官贵人(魁奈长期担任法国宫廷御医,杜尔哥在政府任高官),因此,总打着封建招牌,把自己说成封建地主阶级的代言人。这种“挂羊头卖狗肉”的现实就是马克思所说的重农学派体系的矛盾。重农学派把自己作为封建制度的代言人,所以仰慕封建社会中国的文化和制度就不奇怪了。
包括重农学派的法国启蒙学派是拥护开明专制制度的,他们希望通过自上而下的改良来防止革命。流传于欧洲的中国开明专制制度和明君的传说成为他们的理想,也鼓励他们去了解中国。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法国当时正经历着资本主义取代封建主义的历史变革。他们把这一变革类比于中国春秋战国时期从奴隶制向封建制的变革,并把孔子作为这一变革的代表。这正是他们崇尚孔子的原因。
在重农学派时代,法国面临深刻的财政经济危机,在他们寻求出路时自然会把有数千年文明的中国作为学习榜样。
当然,理解重农学派中国情结的关键还在“重农”这两个字上。重农学派的出发点“是在法国这个以农业为主的国家,而不是在英国这个以工业、商业和航海业为主的国家”。重农学派把农业作为社会经济基础,强调农业是惟一产生剩余的部门。重商主义破坏了法国农业和经济,所以,重农学派表现出强烈的反重商主义倾向。中国长期是一个农业立国的国家,中国的传统思想是重农轻商,政府的政策是扬农抑商。这使重农学派找到了知音,从中国的思想中寻找他们的武器。
还应该看到,重农学派其实并不完全了解中国,他们看到听到的还是早期传教士美化中国的材料多。一旦他们有了中国情结后也更容易接受美化中国的东西。这是他们认识的误区。同时也不能过分扩大中国文化对他们的影响,重农学派产生于欧洲文化背景和当时法国的现实,他们的学说是地道的法国产物,并不是中国文化的移植。他们所做的无非是用中国文化来证明自己的理论而已。
重农学派的中国情结证明了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双向交流性。这也是包括经济思想在内的各种文化发展的前途。
经济学家的人品与学问
中国文人讲立德立言,强调要做学问先学会做人。这话作为青年一代的努力方向并不错。但要把人品与学问完全等同起来,那就是真理跨过一步了。经济学家中人品高尚,学问高超者不少,如亚当·斯密,但人品低下,学问高超者也不乏其人,如威廉·配第。
威廉·配第(William Petty, 1623~1687)是英国古典经济学的创始人,其学问自不必言,但他的人品与学问的反差太大了。
配第的父亲经营一家小毛织坊,由于受17世纪20年代德国内战引起的英国工业衰退的打击而家道衰落。从13岁起,配第由于家境困难而不得不外出谋生,从事过船员、教师、水兵、抄写员、钻石工等各种职业,1648年成为牛津大学医学博士。年轻时的这一段经历,对配第一生有决定性影响。一方面,他在从事各种职业时勤奋好学,成为一位多才多艺的人物。正如一位经济学史专家评论的“像配第这样多才多艺的人物,是很难碰见的,出身是医师,而其后竟成为数学家、音乐家、测量师、造船技师以及其他等等”。(翁根:《亚当·斯密以前的政治经济学史》)但另一方面贫穷与磨难(当海员时由于近视眼严重,把山峰误认为灯塔,被船长毒打),使他萌发了不择手段向上爬的信念。前者是他登上学术高峰的基础,后者是他人格低下的根源。
马克思把配第称为英国古典经济学的创始人。配第对古典经济学的贡献包括方法、概念的框架和分析。在那个时代,盛行的是定性的、描述式的科学研究方法,而这种描述又要受人的主观思想的影响。在《政治算术》一书中,配第主张“用数字、重量和尺度来表达自己想说的问题”,“借以考察在自然中有可见的根据的原因”。这是一种定量的客观的研究方法。这种方法不仅对经济学,而且对所有科学都有意义。由配第参与推动建立的皇家学会标志着从旧方法到新方法过程的决定性一步。配第把这种方法应用于经济学。他用数字和统计资料来描述经济现象,并深入研究这些现象的内在规律。这就使政治经济学从重商主义对流通现象的表层描述,进入研究生产内部的规律。配第把这种对社会经济内在规律的探讨称为“政治解剖”。在用这种方法研究经济时,配第成为“统计学之父”和用数学方法研究经济学的“始作俑者”。正是运用这种方法,配第在经济学中提出了许多开创性概念和分析。经济学家的人品与学问。
配第奠定了劳动价值论的基础。他认为,劳动创造价值(他的名言“土地是财富之母,劳动是财富之父”至今还为人们津津乐道),生产商品所花的劳动构成商品的价值,而商品的交换是以它内含的劳动量为依据的。他在劳动价值论的基础之上,认识到货币是一般等物,具有价值尺度、交换手段和价值储藏这三种基本职能,并探讨了货币量与货币流通速度,形成一个较为完整的货币理论。他在分配理论中提出的“剩余”这个概念被认为是最重要的贡献之一。他认为,工资应该等于劳动力的价值。剩余是产品超过必需的生产资料的数量。
配第的重要著作之一,由于马克思对配第的称赞,配第的著作20世纪60年代在中国就可以公开发行了剩余转化为地主的地租和资本家的利息。他从这种分析中看出了社会三大阶级——工人、地主、资本家——之间的对立关系。可以说,古典经济学以后所分析的问题他都涉及到了,他对劳动、价值、货币、剩余、地租、利息、赋税等概念的论述对现代经济学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马克思称配第为“最有天才最有创见的经济学研究者”是颇为中肯的。这一评价为所有经济学家所接受。他的学问是一座高峰。
然而,配第的人品就无人敢恭维了。他在1651年被任命为英国驻爱尔兰军队的总医官。在爱尔兰他获得英国驻爱尔兰总督亨利·克伦威尔(Henry Cromwell, 即反对英王查理一世的著名将军Oliver Cromwell 之子)的信任,出任土地分配总监(Commissioner of Division of Land), 主持把爱尔兰的人的土地分给入侵的英军及相关人员的工作。他利用特权获得50000英亩土地,成为新兴的土地贵族。以权谋私,这是他第一个人格污点。
配第三本重要著作的合集更严重的是第二个人格污点——背叛。斯图亚特王朝复辟之后,他背叛了亨利·克伦威尔,投奔查理二世,并深得宠信。他又被自己所反叛过的斯图亚特王朝封为爵士,并担任爱尔兰的测量总监(SurveyorGeneral of Ireland), 为自己又得到大量土地,到晚年他的土地多达270000万英亩。真正是不惜手段,名利双收。此外,据配第的传记作者Alessandro Roncaglia 在《Petty: The Origins of Political Economy (New York, Sharpe, 1985)中考证,他至少有一个私生子。可见其生活作风也不检点。
配第的子孙们一直没把配第的著作整理出版。马克思认为,这是因为出版著作必须有作者传记,但“这个思想敏锐而又特别轻浮的军医,既能在克伦威尔庇护之下掠夺爱尔兰,又能为这种掠夺向查理二世跪求必要的爵士称号,这样的祖像是不便公诸于世的。”
人品与学问没有必然联系。我们不必由于一个人学问精深而掩盖他人品上的缺陷,也不能由于一个人人品上有缺陷而否定他学术上的成就。当然,更不能由于一个人人品上高尚而拔高他的学术成就。人品与学问双优无疑是理想的,但“人无全人,金无足赤”。人品与学问兼备也是“此事古难全”。
哥白尼也是经济学家
谁都知道哥白尼(Nicholas Copernicus, 1473~1543)是波兰著名天文学家,他在1543年临终前发表的《天体运行论》中提出了日心说,被称为是天文学史上的“哥白尼革命”。但很少有人知道,哥白尼也是一位经济学家,是早期货币数量论的奠基者之一。哥白尼曾在克拉科夫大学和博洛尼亚大学学习,学过天文学、希腊文、数学和柏拉图的著作,精通当时的数学、天文学、医学和神学等方面的全部知识,是当时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他兴趣广泛、学识渊博,对许多问题都有研究。1519~1528年间,哥白尼曾担波兰国王丁格蒙德一世(Sigismand I, 1467~1548)的货币改革问题顾问,在1526年撰写了《论铸币》(Moneta Cudendae ratio; 此书1816年才出版,1864年译为法文本出版后渐为人知)。这本书是应国王的要求所提出的一份报告,目的是解决贵金属大量引起的各种问题。就是在这本书中,他提出了今天称为货币数量论的思想,和进行币制改革的建议。
15世纪末16世纪初的地理大发现,使美洲的贵金属(金与银)大量流入西欧,这引起物价普遍上升1~2倍。这种现象称为“价格革命”。“价格革命”也严重影响了波兰,给王国和公众造成了严重灾难:纷争、动乱、土地荒芜和货币贬值。波兰王国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让哥白尼提出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当时波兰并不是直接把白银或黄金作为货币,而是使用白银或黄金制成的铸币。当白银与黄金大量流入,铸币增加时,货币贬值,物质上升就是必然的。哥白尼指出:“当货币过多时,币值就要下落。……货币贬值大概是因为它数量过多。”我们知道,货币数量论的基本观点是,货币数量与货币的价值反方向变动(货币量越多,货币越贬值),由此推出,货币数量与物价水平同方向变动(货币量越多,物价水平越高)。哥白尼已明确指出了第一个观点,也看出了物价水平与流通中货币量的关系。这正是我们把他称为早期货币数量论奠基者的原因。
当然,我们还应该指出,哥白尼论述的是商品货币下的货币数量论,所以,他强调的不是一般商品的物价水平同货币数量的关系,而是货币(铸币)与本价金属(金或银)之间的关系。换言之,他把铸币作为货币,把本价金属作为商品,论述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他认为,货币增加引起货币贬值是由于“铸币本身成色减损”,“铸币分量不足”,或者“铸币长期使用造成的磨损和破碎”。这样,铸币相对于本价金属(金与银)贬值,本价金属价格就上升了。这就是对商品货币下,货币量增加与物价水平关系的解释,是货币数量论的中心。
哥白尼认为,要稳定经济,必须稳定币值,稳定币值就必须使铸币有其与本位金属相同的价值(如一镑的铸币相当于一磅白银),而且,货币还应该有其作为货币的额外价值(一镑的铸币的价值要高于一磅白银)。这样,币值才会稳定。他所主张的币制改革就是收回不足成的铸币重铸,使之成为足成的铸币。通过这种重铸减少流通中的货币量。
哥白尼也是经济学家在商品货币流通的条件下,哥白尼对货币数量论的论述受到重视。19世纪初英国金块委员会报告中对货币数量论的观点与哥白尼的观点十分相近。1811年,英国古典经济学家李嘉图作为金块委员会委员也提出了哥白尼所建议的限制铸造分量不足的铸币的主张。
说起来令人匪夷所思,一个大天文学家怎么能称为经济学家。这就要从当时经济学发展的状态去了解。一方面,当时经济学并没有成为一门独立的科学,成为经济学家也不需要经过什么特殊培训。因此,任何人只要从他们观察到的经济事实中推出一点道理,而且,这种道理今天看来仍有启发或引出了以后的某种重要理论,就可以称为经济学家。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指出,早期经济学家中有的是哲学家,有的是疯子、牧师、股票经纪人、革命者、贵族、美学家、怀疑论者和流浪者。总之,什么人都可以成为经济学家。另一方面,当时的学者,大多是百科全书式的,像文艺复兴时期的达·芬奇一样,什么都懂。所以,可以兼各种学家。像哥白尼这样受过良好教育的大学者,兼天文学家、医生和经济学家就不足为奇了。
就货币数量论而言,其奠基者都是像哥白尼这样的业余经济学家。如西班牙神学法学流派萨拉曼卡学派的马丁·纳瓦洛(Martin de Azpilcueta Navarro, 1493~1588)、路易·莫利纳(Luis Molina, 1535~1600),法国政治哲学家让·博丹(Jean Bodin, 1530~1596),意大利历史学家和古典学者达文扎蒂(Bernardo Davanzati)这些学者。
我把这种人人都可以当经济学家的现象称为“泛经济学家化”。这是经济学发展萌芽时期的正常现象,以后随着经济学成为一门独立学科,越来越专业化,这种现象也就消失了。今天,许多没有受过经济学基本训练的人都以经济学家自居,或被媒体封为“著名经济学家”,正是我们经济学不成熟的标志。
如果哥白尼生于现代,他就不会是经济学家了。
亚当·斯密的书与友
读《国富论》和《道德情操论》,经常为斯密著作的博大精深所折服。斯密思想的形成当然与他所处的变革时代相关,但就其个人而言,这是他广泛读书与交友的结果。《亚当·斯密传》的作者约翰·雷指出“他是一位著名的爱书成癖的藏书家,终生不娶,与老母相依为命,广交朋友,每逢周末必邀约好友晚餐”。
先来说书。斯密藏了多少书?今人的判断主要依据了4种材料:斯密本人编写的1781年目录与注释,该目录为斯密亲笔所写的手稿,1920年被东京大学买走,1951年在东京出版,该目录中有1100本书或小册子,共计2200卷。斯密于1790年去世,1781年以后斯密还不断买书(1782年12月7日斯密致卡德尔的信中说“我在伦敦买了许多新书或再版书”)和赠书,而且,斯密注明这些只是“楼上藏书”,不包括其他地方的书,这份目录显然并不完全。1894年詹姆斯·博纳编了一个书目,1932年博纳又对该目录进行修订和补充。这是目前研究斯密藏书最重要的两份资料。这两份资料还研究了斯密去世后这些书的去向。目录2中列出斯密藏书2240卷。最后一种资料是以后图书专家、收藏家、书商等人发现的带有斯密藏书印记或标签的书。根据各种资料综合斯密去世时的藏书约为2800卷。
斯密去世后这些藏书由他的表弟道格拉斯(以后的赖斯通勋爵)继承。这些书以后分别流到爱丁堡大学、卡柯尔迪博物馆、爱尔兰女皇学院、东京大学及其他单位或私人。
从斯密的著作中我们可以看出,他广博的知识正来自广泛的阅读。在《国富论》中斯密经常谈到中国、日本和印度,而且从今天来看,他谈的也极有深度(关于这一点可以参看我的文章《亚当·斯密论中国》中的介绍,该文收入社科文献出版社出版的《我读》一书中)。谁都知道,斯密并没有去过这些地方,他对这些地方的了解全来自读书。斯密的藏书中有一部分正是西方人在东方旅行的游记、日记和历史、地理著作。例如,斯密的藏书中有英国人约翰·贝尔的《从俄国圣彼得堡到亚洲各地漫游记》,其中译有法国人德·朗热写的《北京游记》。斯密对中国人轻商的看法正来自此书。值得注意的是,斯密的藏书保存干净整洁,没有任何批注或记号。斯密在《国富论》引用过的许多材料,在原书上看不出来。可见斯密是在自己消化理解的基础上引用这些资料的,并非仅仅找依据。
斯密一生是中国学者研究的热点之一。这是许多研究著作中的一本斯密在法国旅行时与重农学派学者有过交往,从法国返回英国时,他带了至少4大箱书。这些书有多少,现在已无从知道,但仅保险金就交了200英镑。这在当时是很大一笔钱,可见书相当多。这些书主要是经济学著作,对《国富论》的写作肯定有影响。他关于“看不见的手”的思想实际受重农学派自然秩序论的影响。这些书可以作为佐证。
亚当·斯密的书与友如果仅仅是读死书,大概斯密也就不是今天的斯密了。人的思想是在读书中获得的,也是在与别人交流和思想碰撞中产生的。斯密终生未婚,但交友极广。他的许多思想与知识正来自与朋友的交流。
斯密在格拉斯哥大学的老师亚历山大·邓洛普、罗伯特·西姆森、弗朗西斯·哈奇逊对斯密的影响相当大。斯密在邓洛普指导下学希腊语,受西姆森影响对数学兴趣极浓,而哈奇逊的自由主义思想影响斯密的一生。在爱丁堡大学担任讲师时,斯密的好友有当地法律界名流亨利·霍姆(以后的凯姆斯勋爵),精通经济学的同乡詹姆斯·奥斯瓦尔德,还与诗人汉密尔顿有通信往来。在格拉斯哥任职时,他与当地商界的名人交往密切。例如,当年的大商人安德鲁·科克伦是他的至交,科克伦为斯密写《国富论》提供了许多资料。斯密还参加了当地的政治经济学俱乐部和文学会,结识了更多朋友。1739年,斯密在爱丁堡结识了著名哲学家大卫·休谟。这是斯密终生的挚友,斯密的思想受休谟《人性论》影响甚大。1761年斯密在伦敦结识了谢尔本,并使这位政治家转向支持自由贸易。
1764年起,斯密陪巴克勒公爵到法国旅行。法国是当时思想极为活跃的地方,他结识了知识渊博的詹姆斯·麦克唐纳爵士,斯密的堂兄科尔伯特神甫。他与法国思想界名人伏尔泰、博物学家邦尼特等都交往甚多。在巴黎他是霍尔巴赫、爱尔维修、若弗兰夫人、布弗莱伯爵夫人、勒斯皮纳小姐、内克夫人等名流主持的沙龙的常客。在这里认识了更多思想文化名流。特别是,斯密认识了重农学派的杜尔哥、魁奈(斯密曾想把《国富论》献给魁奈,可惜该书出版时,魁奈已去世)等人。要把斯密一生的朋友与广泛的社交活动一一列出来是很难的,但交友广泛无疑是斯密的特点。
斯密能交这么多朋友与他的虚怀若谷相关,许多人是由于批评斯密而成为斯密的朋友的。例如,詹姆斯·安德森写过一本小册子对斯密的若干理论提出批评,由此他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杰里米·边沁与斯密未见过面,但当边沁批评斯密规定最高利率的观点时,斯密接受这个批评并改变了自己的观点。斯密与埃德蒙·伯克和亚当·弗格森这两位学者的友谊都是既有争论,又有共同的探讨。苏格兰诗人威廉·朱利叶斯·米克尔曾严厉批评斯密,但斯密仍在东印度公司的问题上接受了米克尔的观点。读斯密的传记我总感到,一个人的谦虚程度与斯密生活时代的景观他交友的数量和质量成正比,而一个人学问与思想的深度与广度又与他交友的数量与质量成正比。
读经济学家的传记或回忆录总感到优秀的经济学家都读了许多书,有许多朋友。他们读书既有对经典之作的钻研,又有极为广泛的阅读范围。他们交友不是为了什么利益或吃吃喝喝,而是心灵与思想的交流。这是他们成功的基础。这种传统也许来自他们的鼻祖亚当·斯密。每代经济学家的环境与条件不同,所要解决的问题也不同。但我想,由斯密传下来的读书与交友的传统应该是永恒的。
亚当·斯密留下的两个谜
伟大的思想家总会留一些有待后人解释的谜。这或许是后人对他们的思想理解有偏差,或者是他们受时代限制提出了一些自己未解决的问题。解释这些谜,可以更深刻地理解伟人的深刻思想,也可以推动科学进步。
亚当·斯密也给我们留下了两个谜。一个是“价值之谜”,或称“价值悖论”。斯密注意到,水是生活必需品,对人的价值极高,但价格很低;钻石是奢侈品,对人的价值并不高,但价值很高。这种矛盾现象,斯密没有作出解释,称为经济学史上的“价值之谜”。另一个是斯密著作中“利己”与“利他”的矛盾。在《国富论》中他从物质利益出发论述并肯定了利己主义的经济人观。但在另一部名著《道德情操论》中又从同情心出发论述并肯定了利他主义的伦理观。这种利己与利他的不一致被经济学家称为“斯密之谜”,或“斯密问题”。
现代经济学已经解开了价值之谜。斯密是劳动价值论的奠基者,但他的劳动价值论存在内在的矛盾,他往往混淆了价值与交换价值,价值与使用价值,以及主观价值与客观价值。19世纪70年代的边际革命之后,经济学家用主观价值论代替了客观价值论,并用边际效用价值论解开了这个价值之谜。
边际学派认为,决定商品价值的不是它所包含的社会必需劳动量,而是消费者从消费一种商品中得到的效用,即消费该商品带来的满足或享受程度。一种商品的价值大小不取决于它有多大用途(使用价值)或所包含的劳动量,而是消费者对它的主观评价。商品的价值取决于边际效用。边际效用是增加一单位某种商品消费所增加的效用。随着某种商品消费量的增加,边际效用是递减的。所增加的最后一单位商品的效用,即边际效用,决定了该商品的价值。商品的市场价格是由供求关系决定的,某种商品数量多(供给多),需求少,则边际效用低,价格低;反之,价格就高。
根据这种理论,价值之谜就不是谜了。尽管水是必需品,效用大,但其数量极多,边际效用几乎是零,如果不是在沙漠这类缺水的地方,水的供给大于需求,价格低是正常的。钻石虽然效用不大,但数量极少,边际效用高,钻石供给极小,总远远少于需求,价格高当然正常。这种解释已在经济学中得到公认。
斯密在《国富论》中对分工的赞扬正来自他对这些工场的观另一个谜就不那么简单了。自从19世纪中叶德国历史学派的经济学家提出这个问题之后一直有各种不同的观点。一些经济学家,如美国经济学家熊彼特和英国经济学家罗尔,在他们的经济思想史著作中都没有提到这个问题。他们依据《国富论》来解释斯密的经济思想,排除了《道德情操论》在经济思想中的意义。他们不承认这个谜的存在。另一些经济学家,如德国历史学派和前苏联经济学说史权威卢森贝则承认这个问题的存在,认为在斯密的思想体系中存在利己与利他的不一致性。还有一些经济学家认为这种矛盾只是表面现象,并不是真正的矛盾,因为由利己出发,可以通过“看不见的手”的调节,实现利他。话经济学人
我想对这个问题的解释要从斯密的身份与当时社会科学的状况开始。斯密是道德哲学教授,道德哲学是当时对社会科学的总称,包括了经济学在内的许多学科。斯密讲授的道德哲学包括神学、伦理学和政治学。政治学中又包括了政治经济学。斯密最初的计划是写一部有关道德哲学全部内容的著作,揭示作为自然的人和作为社会的人的本性及其生活的终极目标。但斯密没有完成这个庞大的计划,只写出了有关伦理学的《道德情操论》和有关政治经济学的《国富论》。由于斯密临终前烧毁了他的全部手稿,我们无法了解他这个庞大体系的框架,以及已写出的这两部书之间的内在联系。这就留下了这个谜。
理解这个谜的关键是斯密社会问题的出发点。斯密深受其好友大卫·休谟人性论的影响,并把人性作为他研究的出发点。斯密的研究是要以人性为基础构建一个符合人性的社会秩序,即重农学派所说的“自然秩序”。人性中既有动物的一面,又有天使的一面。从前者出发,人是利己的;从后者出发,人是有同情心和利他的。一个符合人性的社会应该承认人利己行为的合理性,由此出发来建立自然秩序。这就是《国富论》中论述的由价格调节的市场经济秩序。但人又有同情心,这就要求人要适当抑制自己的利己本性,社会也应该有道德规范,人应该有利他精神。“道德情操”一词指人判断克制私利的能力。《道德情操论》一书正是论述人如何在社会中控制自己的私欲和行为,使社会是一个有道德的社会。完整地理解斯密的思想应同时重视斯密在这两部书中所表达的观点。
斯密之谜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市场经济的内在矛盾。市场经济承认人利己行为的合理性,但也需要道德与正义。私欲与道德、利己与利他是市场经济的内在矛盾。从这种意义上说,斯密之谜并不是斯密的失误,而是这种矛盾的反映,是斯密思想的深刻之处。利己与利他的矛盾存在于任何一个市场经济社会中,也是这种经济产生许多问题的根源。
市场机制如何协调这种不一致性呢?斯密也给了我们一些思路。一是发挥“看不见的手”的作用,让价格把利己行为引导向有利于整个社会,即实现利他。市场机制是统一利己与利他的保证。把利己与利他对立起来,认为只有毫不利己才能利他是一种形而上学的观点。二是建立社会道德和法律制约机制。《道德情操论》论述道德规范问题。从《亚当·斯密关于法律、警察、岁入及军备的演讲》(英国经济学家坎南根据斯密一个学生的笔记整理出版)来看,斯密还要写一本“说明法律和政治一般原理”的书。这本书应该是讲立法规范的。所以,应该说,斯密之谜反映了市场经济的内在矛盾,而且可以在市场机制基础上用道德与立法来解决。只不过斯密没有来得及把这些思想全讲出来而已。
有创造性的思想家往往会留下许多令人费解或困惑之处。解开这些谜也是有趣的智力游戏。读了这篇文章,你有这种感觉吗?
被误解的马尔萨斯
每读经济学史我总要为马尔萨斯的命运感叹。说起来马尔萨斯也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父亲富有而有教养,还有一个家庭图书馆,马尔萨斯本人也毕业于剑桥大学,被称为“最为诚心诚意的牧师,纯真而虔诚”。马尔萨斯在当好牧师之余又勤奋研究经济学,著作颇丰,涉及当时社会关注的许多问题。但就是这样一位令人尊敬的学者却一生清贫,被历代人批判,指责为人类的敌人。经济学也由于他而被卡莱尔称为“忧郁的科学”,流传至今。
当然,马尔萨斯清贫怨不得别人,要怨自己不善理财,或命中没有财运。他的好友李嘉图是理财高手,也想帮他脱贫致富。滑铁卢战争前,他请李嘉图代他购买了一小笔公债。但当英法战局不明朗时,价格波动,马尔萨斯坐立不安,写信催促李嘉图赶快把债券抛出去,有点微利就可以。李嘉图劝他再等等,他沉不住气,作为代理人的李嘉图只好照办。李嘉图一直等到滑铁卢战争英国胜利后债券价格暴涨时才卖出,赚了一大笔。马尔萨斯坐失赚钱的良机,大概怨不得别人。
对学者来说,清贫一点算不了什么,马尔萨斯的最大不幸在于学术观点被歪曲,被各个时代不同阶级的人共同指责。马尔萨斯受到批评最多的是人口论,他对人类前途的悲观论点也使经济学蒙受“忧郁科学”的不白之冤。当然,从整个人类的历史来看,这种悲观论也不正确。我想人口论的错误在于把动物的繁殖规律用到人类,并且低估了社会经济发展的潜力。人口增长与动物增长不同,它不仅由生物规律决定还由社会规律决定。人口增长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前工业社会的高出生高死亡,第二阶段是工业社会以后高出生低死亡。这两个时期出生受生物规律支配,死亡由经济状况决定。第三阶段是后工业社会的低出生低死亡,这时低出生的原因更多是社会经济的。马尔萨斯生活于人口增长的第二个阶段,把这个时期的短期现象一般化了。同时,马尔萨斯又把短期存在的土地肥力递减规律长期化,低估了人类经济发展的潜力。
但是,马尔萨斯的人口论绝没有人们想像的那么“反动”、“恶毒”。马尔萨斯有一颗善良的心,他是从对人类未来关心的角度来考虑人口问题的。当时人口剧增的确是社会贫困的一个重要原因,戈德温(诗人雪莱的岳父)等人一味盲目乐观,无视问题的严重性。比起唱赞歌的戈德温来,马尔萨斯更严肃地正视问题。而且,马尔萨斯的观点也并不全错,起码有局部真理性。从短期来说(这个短期也许是几十年),许多国家的确由于人口增长过快而贫穷,现在的一些亚洲和非洲国家不正是如此吗?如果不是这样,何必在发展中国家提倡计划生育或家庭计划呢?提倡计划生育的老祖宗不就是马尔萨斯吗?从长期来看,自然资源并不是无限的,人、自然与经济发展之间存在矛盾。尽管科技发展最终可以解决这个矛盾——例如,移民月球或火星——但协调发展越来越受到重视。罗马俱乐部那些预测人类灭亡的学者被称为“带着电脑的马尔萨斯”,但他们的观点(协调发展)不正体现在越来越多国家的发展计划中吗?
马尔萨斯人口论中最受指责的是对穷人的态度,说穷人不该来到世界上(在以后的《人口原理》中这些话删掉了),反对修改济贫法给穷人盖房子等。这里又有许多误解。马尔萨斯之所以不同意修改济贫法,反对为穷人盖房子是为了实现晚婚晚育,有计划地减少人口增长,从根本上改变穷人的状况。穷人生育无计划,这是各国普遍的现象,用济贫的方法使他们生育能力更强,不是济贫是害贫。 这对夫妻是为自己孩子多发愁,还是在讨论人类悲观的未来?这种看似冷酷的做法其实从长期看对穷人有利。这正如一些国家实行强制性计划生育,从整体上利国利民,也有利于受到限制的穷人一样。马尔萨斯的一些话说得直白了一点,但绝无仇视穷人,甚至人类之意。
也许是由于人口论的原因吧,马尔萨斯的经济学理论被扣上“庸俗经济学”的帽子,变得一无是处。其实马尔萨斯的许多观点比当时的人,包括李嘉图这样优秀的经济学家,都有高明之处。
我们知道,古典经济学是重生产而轻消费,重供给而轻需求的。供给决定需求的萨伊定理正是其体现。但马尔萨斯重视需求,他强调了 经济发展改变了马尔萨斯的悲观预测,从图片中看,9世纪后期的状况已经是人口和经济双增长了非生产性消费对生产和经济发展的重要性。尽管他由此引申出需要一个只生产不消费的地主阶级存在,并为地租的合理性辩护,尚值得商榷,但重视消费和需求的重要性无论如何评价都不算高。马尔萨斯的这种真知灼见被歪曲了,批判了。只有凯恩斯认识到马尔萨斯这种观点的意义,并受启发提出了有效需求理论。凯恩斯在《通论》中专门论述了这个问题,承认他的理论来自马尔萨斯。
古典经济学坚持劳动价值论,认为价值决定价格,如果把价值解释为生产中的成本(即生产费用论),就会得出成本决定价格的观点。当年李嘉图等人正是坚持这一观点的,但马尔萨斯提出,决定价格的不仅有生产成本(供给),而且有需求。这种价格决定论在近一百年后的马歇尔时代才发展为完整的供求决定价格的均衡价格理论。这已经是现代经济学的核心内容和基本常识了。回顾历史,马尔萨斯在他那个时代就能有供求决定价格的思想,还称不上伟大吗?
如果仔细阅读马尔萨斯的全部著作,你一定还会发现许多精辟的观点。可惜对人口论的误解使许多人对马尔萨斯有了偏见,凡“马”必反。这绝不是做学问应有的公正态度。
我们的许多经济学家善于用“阶级斗争”这根棍子来打倒一切不为无产阶级说话的经济学家。直至今日,一部经济学说史仍然是一部批判史,把每个经济学家痛打一顿之后,一部经济学说史就学完了。这绝不是马克思倡导的科学态度。历史上的经济学家当然有不完善之处(其实今天的经济学家不也如此吗?),只有我们理解他们错误的背景,并从中找出对今天有启示的东西,学习经济学说史才有意义。经济学的进步正是由包括马尔萨斯在内有这样那样错误的经济学家推动的。不能割断历史,不能苛求前人。这里用得上“理解万岁”这句话。
商而优则学的李嘉图
许多经济学家是学而优则商,则政,混了个教授、博导的头衔就下海赚钱或从政当公仆去了。英国古典经济学家李嘉图与这些人相反,是商而优则学,赚了钱上岸搞学问来了。
李嘉图的祖先是西班牙犹太人,由于宗教原因,逃至荷兰,其后又迁至英国。其父起先从事批发贸易,以后从事证券交易,并成为伦敦12个犹太经纪人之一。李嘉图16岁时就成为父亲事务所和交易所中的得力助手,并以眼光敏锐、精力充沛而闻名。以后他因为与非犹太女子结婚而与家庭决裂,自己从事证券交易,并成为伦敦证券交易所总务委员会委员。18世纪末拿破仑战争时期,英国政府财政困难,发行债券,李嘉图是债券承包商,与同伙承包了1811~1815年的五届公债。1815年的3600万英镑公债在滑铁卢战争4天前发行,由于战局不明,条件极为优惠,英军胜利的消息传来之后,价格暴涨,李嘉图至少赚了100万英镑。
李嘉图在从商之余喜欢读书学习,他最初的爱好是自然科学。但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爱上了经济学。有一天他夫人生病时,他在一个巡回图书馆见到一本亚当·斯密的《国富论》,刚翻了两页就被吸引,于是购买了一本。从此进入经济学。这故事与牛顿见苹果落地想到万有引力定理一样,但李嘉图是在经商成功后才研究学问的,这是事实。
来自书斋的经济学家和来自实践的经济学家往往有很大不同。前者更关心理论的推导论证,把经济学作为一种智力游戏来玩,而后者更关心迫切的现实问题,从现实中得出理论。李嘉图的《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是古典经济学的顶峰。李嘉图的这本书以抽象、难读著称,李嘉图甚至被称为经济学演绎法的创始人。但这些抽象的理论都来自当时广泛关注的社会问题。
长达20多年的英法战争中恐慌与黄金外流耗尽了英格兰银行的黄金储备。英国政府终止现金支付之后已处于不可兑换的纸币本位之下。纸币不能兑换为黄金引起金价上升,通货膨胀。在这场被称为金条问题的争论中,李嘉图认为,银行纸币发行量与物价水平之间关系密切,而物价水平又影响汇率和黄金流动。中央银行作为国家黄金储备的监护者,应该根据经济状况来制定信贷政策,控制货币借贷总量。李嘉图建议恢复金本位制,银行买卖金块而不是金币,并限制最低交易额(不低于20盎司)。这些建议被采用之后,物价稳定了。李嘉图是货币数量论者,他的理论正来自这场有关黄金与纸币问题的争论。
李嘉图《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的中心问题是土地、劳动和资本的相对收入份额的变化是如何发生的,这些变化对资本积累和经济增长有什么影响。这种理论的基础是价值论。这是李嘉图研究劳动价值论的目的,也是李嘉图关于地主、资本家和工人三个阶级关系的基础。李嘉图对这一问题的兴趣来自当时关于谷物法的争论。
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英国人口迅速增加,谷物生产赶不上需求,谷物价格上涨。为了维护地主的利益,英国政府制定了“谷物法”,限制从国外进口谷物。“谷物法”的实施使谷物价格上升,工人工资增加,利润减少,这引起工业资本家的反对。“谷物法”应该保留还是取消是当时社会争论的焦点。马尔萨斯是支持“谷物法”的,李嘉图则是“谷物法”的反对者。在这场争论中李嘉图所写的《论谷物低价对于资本利润的影响》是《政治经济学及赋税原理》的起点。这本书深奥、抽象、难读,连李嘉图也认为在英国能读懂这本书的不会超过25人。由于另一位著名经济学家麦克库洛赫在《爱丁堡评论》上著文赞扬,这本书得以畅销。李嘉图的价值理论、分配理论都是在这种争论中形成的。
李嘉图的许多观念正是在议会的争论中形成在这场争论中,李嘉图还提出了一个在今天仍然极为重要的理论——比较优势理论。李嘉图主张取消“谷物法”,主张实行自由贸易政策。斯密也是自由贸易的支持者,但其理论基础是绝对优势理论。李嘉图用英国与葡萄牙贸易的例子说明了,即使葡萄牙在毛呢和葡萄酒的生产上都有绝对优势,两国贸易也是有利于双方的,因为贸易的好处不是来自绝对优势而是比较优势。这种理论成为现代国际贸易理论的基础。萨缪尔森认为,如果经济学中有一个简单而绝对正确的理论,那就是比较优势理论。比较优势理论是为了证明取消“谷物法”和实行自由贸易的好处的,它来自这场争论。
在现代经济学中,李嘉图等价论又一次引起人们关注。而且,由于美国经济学家巴罗继承并发展了这一理论,提出李嘉图——巴罗等价论,而引起争论。李嘉图的理论来自当时关于如何偿还英国债务的争论。英国在英法战争中借了大量债务,战后英国议会对如何偿还债务发生了争论。一派认为应该提高税收,用税收偿还债务,另一派认为征收高税对经济发展不利,应该发行债券偿还债务。李嘉图认为,这两种做法对经济的影响是一样的,因为发行债务,仍要由以后的税收偿还。公众知道以后税收还会增加,现在就减少消费,增加储蓄,与现在增加税收,减少消费是一样的。李嘉图等价论就是指用征收税收和发行债券弥补赤字对经济的影响和结果是一样的。这个理论也产生于当时的现实问题。
李嘉图无论经商、从政(当下院议员),还是学术研究都成绩斐然,这与他诚实、谦虚的人品相关。李嘉图在证券交易中光明磊落,反对欺诈行为。1803年曾有人以官方名义宣布英法和解,以欺骗公众提高债券价格。李嘉图坚决反对,并废除了这一谣言后的所有交易。公债认购者为此送给他一个银瓶表示谢意。李嘉图交结了许多学界朋友,包括与他争论的马尔萨斯,以及詹姆斯·穆勒等人。他的盖科姆庄园是经济学者经常聚会的地方。我们只有了解这一点才能理解为什么李嘉图总能成功。
经济学来自现实,只有那些关注现实问题的人才能做出开创性贡献。这是李嘉图成功给我们的启示。
西尼尔的另一面
谈起英国经济学家西尼尔(Nassau Wlliam Senior,1790~1864),我们自然会想起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一段话:“1836年一个美丽的早晨,以经济科学和优美文章著名,在英国经济学家中可以比做克劳伦的西尼尔先生,从他讲授
政治经济学的牛津,被召往曼彻斯特去学习政治经济学。工厂主们选择他充当打手,以便反对新近通过的工厂法和更为吓人的十小时运动。”
马克思这里所说的是,西尼尔1836年在曼彻斯特工厂主大会上作了反对工厂法的报告,这个报告在1837年整理为《论工厂法对棉纺织业的影响的书信》发表。其中心是论证工厂主的利润是在日工作11.5小时的最后一小时生产的,以此反对把工作日缩短为10小时的要求及对使用童工进行限制的1833年工厂法。他的结论是,工作日缩短1小时,纯利润消失,工作日缩短1.5小时,总利润也会消失。马克思把他的这个观点称为“最后一小时论”。这个理论显然是站在资本家立场上反对工人的,理所当然地受到马克思的严厉批判和冷嘲热讽。
但是,如果我们仅仅凭这一点来评价西尼尔,那就失之偏颇了。实际上,西尼尔还有另一面,甚至是更重要的一面。西尼尔是律师出身,在发表关于谷物法的文章后成为牛津大学首位德鲁蒙德政治经济学教授。他曾担任辉格党主要经济顾问,并在一些政府的委员会任职。他的主要著作是1836年为《大英百科全书》而写的《政治经济学大纲》(有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文本)。他为资本家奔波,反对工厂法和缩短工作时间,这的确是事实。但我们不能为此而否认他在经济学发展中的贡献。
在西尼尔那个时代,政治经济学还被作为一门道德科学,包含了强烈的价值判断,属于规范科学。西尼尔最重要的贡献之一就在于倡导并推动了经济学的实证化。经济学实证化就是抛开价值判断,研究客观经济现象的内在规律。他强调了政治经济学的客观性,认为政治经济学研究的是财富,而不是福利。或者说,政治经济学要研究生产和分配的客观规律,而不研究这些规律所引起的后果是否公平或合理。政治经济学家的职责不是推荐什么或告诫什么,而是要说明不容忽视的一般原理。所以,经济学家应该像陪审员一样,如实地根据证据发表意见。在经济学史上,西尼尔是经济学实证化的始作俑者之一。在很长时间内,我们都把经济学的实证化等同于庸俗化。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已故著名经济学家陈岱孙教授就指出,这种看法是简单化的。其实现代经济学是沿着实证化的路线发展下来的,经济学实证化是主流,也取得了公认的成绩。从这个意义上说,西尼尔首创经济学实证化的功不可没。
西尼尔的理论中最有名的是节欲论了。西尼尔认为,人的本性是懒惰的,劳动是人牺牲闲暇的结果。资本是人放弃财产的非生产性使用,或有意识地选择未来的产品而放弃目前使用的结果。资本是节欲的结果,他用节欲来代替资本一词。劳动和资本共同创造了财富,资本在生产中的作用是重要的。资本来源于储蓄,储蓄是来自节欲。所以,资本获得的利润是合理的。这种观点被以后的经济学家所继承。如奥国学派的迂回生产理论——先生产资本品,再用资本品生产消费品,称为迂回生产。迂回生产提高了效率。使迂回生产成为可能的是资本,资本是放弃现期消费而用于未来消费的结果。现代经济学中的利息理论正来源于节欲论。要驳斥这种理论,指责它为资本的剥削辩护很容易。但不可否认的是,在任何社会中——甚至在“四人帮”时期的最革命化的社会中——储蓄都获得利息,而且,储蓄来自节约(节欲的同义词)的说法是一种常识。资本的确是生产中必不可少的,获得利息或利润也是合理的,这是节欲论屡受批判,但长盛不衰的原因。
西尼尔另一个被现代经济学继承的理论是价值论。西尼尔反对客观价值论或劳动价值论,他坚持效用价值论。他认为“效用指的并不是我们称之为有用事物的内在特质;它指的只是事物对人们的痛苦与愉快的关系。来自各个物体的痛苦和愉快的感受,系由无数成因所引起的变更,是时刻在变化的。”这就指出效用是人的主观感觉,或对物品效用的需求强度。而且,他还提出了边际效用递减的思想,这就是他说的“不但任何一类商品能提供的愉快总有其一定的限度,而且在达到这个限度之前,它所提供的愉快早已在越来越快地消逝。”效用的主观性和边际效用递减是19世纪70年代之后边际效用学派的基本观点。所以,在经济学史上,西尼尔是从李嘉图到边际效用学派的纽带。
在我们过去讲的经济学说史中,以为资本主义辩护为由否定了几乎所有经济学家,当然西尼尔也在其内。我们承认每个经济学家都有其时代局限性,但我们看到的应该是他们对推动经济学发展所做出的贡献。把一部经济学史作为经济学庸俗化史,以彻底批判的态度对待历史的经济学家不是历史主义的态度。这正是我强调西尼尔的另一面的意义。
重新认识萨伊
在经济学史上,争议最大的经济学家莫过于19世纪上半期法国经济学家萨伊了。李嘉图称他为“大陆著作家中首先正确认识并运用斯密原理的人”,他的功绩“大于所有其他大陆著作家的全部功绩”。马克思认为,他是法国庸俗经济学的创始人。在现代,凯恩斯经济学的建立是从批判萨伊定理开始的,而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供给学派又把萨伊定理奉为真理。
不同的人,从不同的立场和观点出发,给同一个人以不同的评价,是极为正常的。关键是,我们应该尊重历史事实,还历史以本来的面目。在我国的经济学史研究与教学中,萨伊一直是受批判的反面角色,因此,我强调的还是重新认识萨伊。
让·巴蒂斯特·萨伊(Jean Baptiste Say, 1767~1832)生活在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和第一次产业革命时期,曾主编过当时颇有影响的《哲学、文艺和政治旬报》,由于反对拿破仑的大陆政策而被解职,以后办过实业。拿破仑倒台后受政府委派去英国考察工业并讲授政治经济学。他最主要的著作是1803年出版的《政治经济学概论》。
过去我们批判萨伊是由于他为资本主义辩护,是资产阶级的辩护士。现在看来这种批判难以成立了,因为为资本主义辩护正确与否,要看是为哪个时期,什么样的资本主义辩护。当资本主义是一种新兴生产关系,并促进了社会经济的发展时,为资本主义辩护不仅不是罪,还是功呢!萨伊正是用斯密的经济自由思想为资本主义辩护的。所以,我们对萨伊的评价不能以他为资本主义辩护为惟一依据,而要具体分析他的经济理论。
在经济学研究对象与方法上,萨伊提出政治经济学研究财富的生产、分配和消费。这在经济学史上是首创,并为以后的经济学家所认同。萨伊主张以实证方法研究这些问题,抛弃价值判断,从事实出发,即“事物怎样存在或怎样发生,构成所谓事实本质,而对于事物本质的仔细观察,则构成一切真理的惟一依据。”萨伊与英国经济学家西尼尔都是经济学实证化的始作俑者。经济学实证化是经济学科学化之始,萨伊的贡献功不可没。
萨伊的经济理论中引起争论最大的是收入分配的三位一体论和供给决定需求的萨伊定理。
萨伊的分配理论以生产理论为基础。萨伊认为,生产不是创造物质,而是创造效用。物质产品和劳务都能带来效用。他认为,生产的三要素是土地、劳动和资本。在此基础上,萨伊建立了三位一体的分配公式。这就是说,参加生产的土地、劳动和资本得到相应的收入,即土地得到地租,劳动得到工资,资本得到利息。马克思主义学者对这种理论一直持批评态度,理由是这种三位一体的分配否认了土地和资本对劳动的剥削。但现在经济学中的分配理论是以萨伊的理论为出发点的,即承认土地、资本和劳动同样在生产中做出了贡献,应该得到合理的收入。我们现实的分配体制中,也承认了土地与资本收入的合理性。而且,即使在“文革”这样的极“左”时期,也仍然没有取消银行支付给储户的利息。现在地租与资本收入的合理性也得到承认。
在萨伊的理论中争论最大的是萨伊定理。萨伊定理最基本的内容是,供给创造需求,有供给就有需求,货币在交换中只起到瞬间交换媒介的作用,所以,不会发生普遍的过剩性危机。这一理论是马克思主义者一直所批评的,因为它否认了资本主义危机的可能性,而且没有认识到货币在经济中的重要作用。在西方经济学中,20世纪30年代之前,萨伊定理尽管也受到非主流经济学家的批评,但在主流的古典与新古典经济学中被作为真理。20世纪30年代的大危机打破了无危机论,凯恩斯正是在批判萨伊定理的基础上,建立了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其核心是用需求决定论取代供给决定论,认为有效需求不足是引起经济危机的原因。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供给学派,则重新肯定了萨伊定理,供给学派正从重视供给而来。萨伊所为之辩论的是正在蓬勃发展的资本主义。
如何看待萨伊定理呢?从现在来看,供给决定并不是绝对错,在长期中决定一个经济的还是供给,即生产能力,需求则在短期中更为重要。现代宏观经济学把总供给与总需求结合起来分析经济。萨伊定理中的一些错误与当时的时代相关。萨伊否认经济危机的可能性是因为他生活的时代,经济危机还没有成为主要问题——世界上第一次经济危机1825年发生于英国。仅仅把货币作为交换中瞬间的媒介与当时法国的情况相关。那时正处于拿破仑时期,通货膨胀严重,人们认为“货币是烫手的”,拿到货币就赶快去购物。这种现实不能不影响萨伊对货币的认识,这就是时代局限吧。
我们过去对除古典经济学以外的其他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基本是一批到底。在强调实事求是的今天,有必要客观地评价历史上的经济学家,重写经济学史。我以萨伊这位历史上争议最大的经济学家为例,只是想引起大家对这一问题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