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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号书迷》作者:斯蒂芬

_7 斯蒂芬・金(美)
他什么也没说。他不停地想母牛贝西。她大叫, 大叫, 大叫, 直到最后再也叫不出来, 因为她死了。西坡关于这点有一条伟大的格言: 死牛不叫。
“我有一条锁车道的链子。我得把它用上。警察要是来了可能会怀疑, 不过我宁可让他们怀疑, 也不想让他们开到房子跟前, 听见你闹出来的动静。我本想把你的嘴塞上, 可是塞上嘴巴有危险, 特别是假如你用了会影响呼吸的药的话。你也可能呕吐, 也可能鼻窦堵塞, 因为这儿太潮了。如果你鼻窦堵塞严重,又不能用嘴呼吸… … “
她看着别处, 沉默得像地下室墙上的石块, 空洞得像她喝干的可乐瓶。让你想喊号子。安妮今天喊号子了没有? 打赌她喊了, 直到把整个院子搞得乱七八糟。他笑了。看不出来她听见了他的笑声。
然后她慢慢回过神来。
她眨着眼打量他。
“我要在栏栅门上插个纸条,” 她一边聚集思路一边慢慢地说, “离这儿56 公里有个镇子叫天堂汽船。名字很奇怪, 对不对? 这个礼拜那儿有个他们说是全世界最大的跳蚤市场。每年夏天都有。老有好多人去那儿卖陶瓷。我在条子上就说到天堂汽船找瓷器去了, 我说我要过个夜。回头如果有人问我在哪儿过的夜, 他们好核对登记簿, 我就说没找到好瓷器, 就动身回家了。
可是我太累了, 我就这么说, 我就说我怕困得从车子上掉下来,才停下打个盹。我就说我本来打算就眯那么一小会儿, 可是我太累了, 结果一睡就睡了一晚上。”
保罗被这狡诈震惊了。他突然意识到安妮所做的正是他做不到的: 她是在实际生活中玩“你行吗” 游戏。他想, 可能这就是她不写书的原因。她不用写。
“我要尽快赶回来, 因为警察会到这儿来。” 她说。她那奇怪的安宁一点没受这个预期的打扰。保罗没法相信, 她脑子里根本没意识到他们离游戏的结束有多么近了。“我想他们今晚不会来——— 除非是巡逻路过——— 但他们肯定会来。只要他们确定他确实失踪了, 就会顺着他走的路线找, 看他在哪儿停过, 在哪儿出现过。你觉得是不是这么回事, 保罗?”
“是。”
“我应该在他们之前赶回来。假如我凌晨动身骑车往回赶,甚至可能不到中午就能回来。我会打败他们的。因为他到这儿以前应该已经在很多地方停过。
“赶他们到的时候, 你应该回到你的房间去, 很温暖舒适的地方。我不会绑你, 塞住你的嘴, 或者别的什么, 保罗。我出去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你还可以偷看。因为我想下回来的可能是两个人。至少两个人, 你说呢?”
保罗也这么想。
她满意地点点头, “不过我能对付俩, 如果非这么办不可的话。” 她拍了拍卡其布包, “希望你偷看的时候记着那家伙的枪,保罗。明天或者后天他们来了我和他们说话的时候, 希望你能一直记着。包的拉链不会拉上。你看他们没关系, 可要是他们看见你, 保罗——— 不管是碰巧还是你像今天一样干了点什么——— 只要发生, 我就从包里把枪掏出来射击。你已经要对那家伙的死负责了。”
“放屁。” 保罗说, 知道她会伤害他, 但并不在乎。
但她没有动手, 她保持着平静的、母性的笑容。
“哦, 你知道,” 她说, “我没欺骗自己说你在乎, 我根本没欺骗自己。但是你知道, 我没欺骗自己。我知道你不在乎再多死两个人, 只要能帮你… … 可是这样帮不了你, 保罗。因为如果我非得杀两个, 我就会杀四个。他们… … 和咱俩。而且你知道吗?
我觉得你还很在意自己的生命。”
“并不怎么在意。跟你说实话, 安妮———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觉得我的生命好像是一个我想要摆脱的东西。”
她笑了。
“哦, 我以前已经听说过一次了。不管怎么样,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你要是真不在乎, 他们来了你就扯破嗓子喊吧。全看你自己了!”
保罗没说话。
“他们来的时候我会站在车道那儿。我就说是的, 是有一个州警察来过。我就说他来的时候我正准备出门上天堂汽船找瓷器去。我就说他给我看了你的照片。我说我没见到你。然后他们中间的一个就会问我: ‘这是去年冬天的事, 威尔克斯太太, 你怎么能这么肯定呢?’ 我就说: ‘要是艾尔威斯·普莱斯利还活着,而你去年冬天见过他, 你会记得这事吗?’ 他就说是的, 可能会的, 但是这和婆罗洲咖啡的价格有什么关系。接着我就说保罗·谢尔顿是我最喜欢的作家, 我见过好多次他的照片。我非这么说不可, 保罗。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知道。她的狡诈继续震惊着他。他想不该这样, 她不会再让他惊奇了, 但并非如此。他记起在安妮单人牢房里的照片, 那是在庭审结束、陪审团回来之前的间歇拍的。照片底下的标题他记得一清二楚: 痛苦吗? 恶龙魔女不会。安妮一边镇静地读书一边等待着她的裁决。
“于是呢,” 她接着说, “我就说, 那个警察把情况记在本子上, 对我表示感谢。我说我虽然急着上路, 还是邀请他喝杯咖啡。他们会问为什么。我就说他也许知道我以前的麻烦事, 我想让他心里满意, 快快活活。但他说不喝了, 他还要往前走。所以我就说天这么热, 你要不要带瓶冰可乐, 他说好吧, 谢谢, 你太客气了。”
她喝完第二瓶百事可乐, 把空瓶举到他俩之间。透过瓶子看过去, 她的一只眼睛显得巨大而起伏, 像独眼巨人的眼。脑袋的轮廓是波浪形的, 像脑积水一样膨胀。
“我要在路上离这儿四公里的那条沟跟前停一下, 把瓶子扔到沟里,” 她说, “不过我当然得先把他的手放在瓶子上。”
她给了他一个干巴巴的笑容。
“指纹,” 她说, “这样他们就知道他从我房子前走过去了。
或者他们以为他们知道, 这也一样很好, 对吧, 保罗?”
他的惊愕更加深了。
“他们就会顺着路往上走, 可是找不到他。他整个儿消失了。
就像那些印度教的偶像, 使劲吹笛子, 直到绳子从筐里掉出来,他们抓着绳子爬上去, 就不见了。噗!”
“噗。” 保罗说。
“他们过不了多久还会回来。我知道。要是他们从这儿起除了一只瓶子外再找不着别的线索, 不管怎么说都会决定再来查查我。毕竟我是个疯子, 是吧? 所有文件都这么写的, 疯得像块水果蛋糕!“不过一开始他们会相信我的。我觉得他们不会要求进来搜查房子——— 一开始不会。他们要再找找别的地方, 想想别的东西, 然后才会回来。咱们还有时间, 大概还能有一个礼拜。”
她冷静地看着他。
“你得抓紧点写, 保罗。” 她说。
19
黄昏降临, 警察没来。但这段时间安妮并没有和他待在一起。她要重新安上他卧室的玻璃, 把草地上的碎纸片和碎玻璃捡干净。她说, “明天警察来找他们的迷途羔羊的时候, 咱们可不想让他们看出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对吧, 保罗?”
只要让他们看看割草机底下, 孩子。只要让他们看看那儿,他们就能看见一大堆不正常的东西。
可是不管他怎么运用他生动的想像力, 他也没法构思出一个实现这一场景的方案。
“保罗, 你是不是奇怪为什么我要把这些都告诉你?” 她在走上楼梯准备收拾那扇窗户前问他, “为什么告诉你我实行计划的这么多细节?”
“不。” 他疲倦地说。
“一方面是因为我想让你知道你的利害关系, 你怎么做才能保住性命。另一方面我也想让你知道, 我可以现在就让一切结束。除了你的书。我还很关心这本书。” 她笑了。这笑容既喜气洋洋, 又有点奇怪的愁闷, “它真的是米泽莉故事里最好的一本,我实在太想知道结局了。”
“我也是, 安妮。” 他说。
她惊奇地看着他, “怎么… … 你不知道吗?”
“每回我开始写书的时候都觉得我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 可没有一回是真按那个路子走的。而且你要是好好想想, 你都不会为此而感到惊讶。写一本书有点像发射一颗洲际弹道导弹… … 只不过它不是在空间而是在时间中旅行。人物在故事里度过的书中时间和小说家写书的真实时间都在往下走。要想让一个小说的结局和你刚动手时候的想法一模一样, 就像隔着半个地球发射大力神式导弹, 要让它掉进篮球筐里一样。纸上看着很好, 有些干这活的人还会告诉你这事简直轻而易举——— 还是很严肃地跟你说——— 可是变化总会发生。”
“是的,” 安妮说, “我明白。”
“我得在设备上装置相当好的导航系统, 因为我总是很仔细,而如果你在导弹前锥体里面装了足够多的高爆炸性炸药, 仔细点没错。眼下我对这本书看到了两个可能的结尾。一个结尾很悲伤。另外一个虽然不是按你标准的好莱坞幸福大结局, 至少还给将来留了点希望。”
安妮好像受了惊… … 她突然怒吼起来, “你不是想再把她杀了吧, 保罗?”
他微微笑了, “假如我把她杀了你会怎样, 安妮? 杀了我?
我根本不在乎。我可能不知道‘米泽莉’ 接下来会怎么样, 但是我知道我… … 和你, 接下来会怎么样。我会写完‘结局’ , 你会读到它。然后你会写出‘结局’ , 对吧? 我们的结局。对此我不用费神去猜了。不管他们怎么说, 现实真的并不比小说奇异。绝大多数时间你确实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
“可是… … “
“我想我知道结局。我有80 % 的把握。不过即使事实证明了我的想法, 在我把它写下来以前, 咱俩谁也不会知道实际的细节, 对吧?”
“对——— 我想可能是。”
“你还记得老灰狗汽车的广告是怎么说的吗? ‘抵达终点只是一半的乐趣。’”
“不管怎么说, 快结束了, 对吧?”
“是的,” 保罗说, “快结束了。”
20
动身离开之前, 她又给他带来一瓶百事可乐, 一箱饼干、沙丁鱼、奶酪… … 还有便盆。
“你能不能把我的手稿和一个黄本子拿下来, 我可以用手写,好打发时间。” 保罗说。
她想了想, 抱歉地摇摇头, “我希望你能这么办, 保罗。可这意味着至少要开一个灯, 我不能冒这个险。”
他想像自己一个人待在地下室的情形, 全身皮肤因恐惧而泛红, 马上又变得冰凉。他觉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想着洞里的老鼠在墙上乱跑。灯一关它们就会出来活动。说不定它们嗅得出他的无助。
“别把我丢在黑暗里, 安妮。请别这样。”
“我没办法。要是有人注意到地下室的灯光, 不管车道上有没有链子、栏栅有没有留纸条, 都可能过来察看。我要是把灯光给你留下, 说不定你会用它发信号。要是给你留支蜡烛, 你可能把整个屋子都烧了。你看我多了解你?”
他以前几乎不敢提起他那几次离开屋子的事, 因为一说起来她就要发火; 而现在, 担心被独自留在黑暗中的恐惧驱使他说了出来。“要是想烧房子, 我早就干了。”
“那时候事情不一样,” 她简捷地说, “我很抱歉你不喜欢被留在黑暗中。我很抱歉非这么办不可。可这都是你的错, 所以别埋怨了。现在我得走了。如果你觉得需要注射的话, 把针扎到你大腿上。”
她看看他。
“要不扎在屁股上。”
她开始上台阶。
“那你把窗户遮住!” 他朝她身后喊, “拿床单来… … 或者… … 或者… … 把窗户涂黑… … 或者… … 上帝, 安妮, 老鼠! 老鼠!”
她正上到第三节台阶。她停下脚, 用土灰色的小眼睛看着他。“我什么也没时间干,” 她说, “而且老鼠也不会来烦你的。
它们可能把你当成自己人了, 保罗。说不定它们会收养你呢。”
安妮笑了。她走完台阶, 笑得越来越起劲。“咔哒” 一声,灯灭了。安妮继续笑。他告诉自己别尖叫, 别乞求, 他能过得去。可是黑暗潮湿和她的大笑超出了他的忍耐力, 他尖叫起来,请她别这样做, 别丢下他不管, 可她只是继续走着, 笑着。“喀哒” 一声, 门关了。她的笑声小了一点, 但还听得见。她的笑声在门那边, 那儿的灯亮着。然后是锁撞上的声音, 然后又一扇门关了, 门闩哐啷的响声。她的笑声远去了, 笑声从屋外传来。甚至直到她发动巡逻车往回倒, 把链子从车道上拉过去, 然后把车开走, 他觉得还能听见她的笑声。他觉得他能听见她在大笑、大笑、大笑。
21
炉子在屋中间, 是模模糊糊的一大块, 看起来像只章鱼。他原以为夜静下来以后就能听见客厅钟表的报时声, 可是夏天的风猛烈地吹打着, 像近来的夜晚一样, 只有时间, 在永无尽头地延伸。风停的时候, 能听见蟋蟀在房子外面唱歌… … 过了一会, 他听见了一直害怕的隐秘的声音: 老鼠低低的、短暂的窸窸窣窣声。
不过他害怕的不是老鼠, 对吗? 当然不是。是警察。他的生动的想像力很少给他造成恐怖, 而一旦想像力活动起来, 只有求老天爷帮忙了。现在这想像力不但活动起来, 而且高度活跃。在黑暗中想什么都没有意义这一点, 并不能让他停止想像。在黑暗中看起来, 理性只是愚蠢, 逻辑只是梦呓。他在黑暗中是用皮肤思考。他看见那警察在棚子里复活了——— 某种程度的复活。他坐起身, 安妮盖在他身上的蓬松的干草从身子两边落下去。他的脸被割草机的刃片割得血肉模糊。他看见他从棚子里爬出来, 爬下车道来到地下室的墙边, 撕开的制服像飘带一样飘动扑打。他看见他的尸体穿过墙壁时奇异地消失了, 又在墙这边重新出现。他看见他爬过满是灰尘的地板, 保罗听见的细小声音不是老鼠, 而是他正在靠近。他已经死亡的脑子里的灰色物质只有一个想法:你杀了我, 你开口喊叫杀了我, 你扔烟灰缸杀了我。你这婊子养的, 你谋杀了我的性命。
保罗觉得警察死亡的手指在他脸颊上划过, 弄得他一阵发痒。他大声狂叫, 两腿抽搐, 发出怒吼声。他狂暴地从脸上扫去什么东西, 不是手指, 只是一只大蜘蛛。
这一阵活动让他忘掉腿疼和服药的渴望, 可是恐惧扩散了。
他的夜视力正在恢复, 看得比刚才清楚, 这很有用。事实上没多少东西可看——— 炉子, 剩下的一堆煤, 一张放着罐子和其他东西的桌子… … 在他右边, 过去一点的地方… … 壁橱过去的那个, 那是什么形状? 他知道那个形状, 三条腿, 顶是圆的。有点像《世界大战》中威尔士的死刑机器, 但是小号的。保罗有点困惑, 他打了个盹, 醒过来又看这东西, 他想: 当然, 我一开始就该知道。这是个死亡机器。如果有谁是地球上的火星人, 那就是婊子养的安妮·威尔克斯。这是她的烧烤架。这是她用来烧我的《快车》的焚尸炉。
他的屁股发麻了, 他呻吟着挪动了一下身子。他的腿很疼——— 特别是左膝盖下残余的隆起部分——— 骨盆也疼。这可能预示他会有一个真正糟糕的夜晚, 因为他的骨盆过去两个月已经恢复得相当好了。
他摸到注射器, 把它抓起来, 又放回去。分量很少, 她说过。最好留到晚一点再用。
一阵轻轻的在地上拖拽的声音传来, 他迅速地朝角落看去,以为会看见警察朝他爬过来, 血污的脸上一只棕色的眼睛盯着他。要不是你我这会儿可以待在家里, 手搁在老婆的腿上看电视。
不是警察。一个模糊不清的东西, 可能只是想像, 但更可能是一只老鼠。保罗希望自己放松。哦, 这夜将是多么长啊。
22
他打了一小会盹, 脑袋猛地朝左边掉下去, 活像小巷里的醉鬼, 他醒过来, 腿疼得厉害。他用便盆小便, 尿尿也觉得疼。他沮丧地想, 可能尿道已经感染了。他现在太脆弱了, 对一切都他妈的这么脆弱。他把尿盆搁到旁边, 又拿起了注射器。
一份少量的莨菪胺, 她说——— 好吧, 也许如此, 也许是什么违禁药, 专门用来对付某些家伙的。他笑了笑。事情真有那么糟吗? 回答是: 不! 这很好。所有的痛苦都会永远消失。再也没有低潮了。
他怀着这样的想法, 摸到左边大腿的血管, 虽然以前从没给自己注射过, 他还是相当像样地甚至有些急切地打完这一针。
23
他没有死, 也没睡觉。疼痛消失了, 他觉得漂浮起来, 浮游于身体之外, 思想的气球在长长的线绳尽头漂浮。
你也是自己的山鲁佐德, 他想着, 盯着烧烤炉看。他想起火星人的死亡射线, 将伦敦陷入一片大火。突然间他想起一首歌:烧吧, 孩子, 烧吧, 把妈妈烧成灰… …有什么东西在闪现。
某种想法。
把妈妈烧成灰… …保罗·谢尔顿睡着了。
24
他醒来的时候, 地下室充满黎明苍白的光线。一只巨大的老鼠坐在安妮留下的架子上, 尾巴绕在身上, 正在一点点啃奶酪。
保罗抽搐着发出尖叫。两条腿突然疼起来, 他再次尖叫。老鼠溜掉了。
她给他留了些胶囊。他知道这药解不了他的疼, 但总比什么也没有强。
此外, 不管疼不疼, 你得面对早上的局面了, 是吗, 保罗?
他用百事可乐吞下两粒药, 然后靠回去, 觉得肾脏一下一下地抽疼。那儿有什么麻烦了, 很好。太棒了。
火星人, 他想。火星人的死亡机器。
他朝烧烤炉看过去, 希望它在清晨的光线里看起来像一个烧烤炉: 只是个烧烤炉, 别的什么也不是。他惊奇地发现, 它看起来还是像威尔克斯的毁灭机器。
你有个主意——— 那是什么来着?
他又想起那只歌:烧吧, 孩子, 烧吧, 把妈妈烧成灰… …烧吗? 可是妈妈怎么样? 她甚至连根蜡烛都不肯给你留下。
你连个火星都点不着。
他想起血汗工厂的工人们带来的消息。
你不必现在烧任何东西, 或在这儿烧任何东西。
我们他妈的在说什么呢, 伙计? 你能不能让我进去———接着它就发生了, 立刻发生了, 所有好得不得了的主意源源不断地、流畅地、极其圆满地涌现出来。
把妈妈烧成灰… …他看着烧烤炉, 盼望他曾经有的痛苦——— 她让他有的痛苦——— 再次出现。痛苦来了, 但它是迟钝而模糊的; 肾脏的疼痛加剧了。昨天她说什么来着?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 … 不让你写过去写的破书, 而写一本从来没写过的最好的书。
说不定这里有某种古怪的真实。也许他过去过高估计了《快车》有多好。
这只是你的心灵想要自我痊愈, 他的一部分耳语。如果你能从这里摆脱, 你将努力以同样的方式去想你根本不需要你的左腿——— 至少可以少剪五个脚指甲。如今的复原术能创造奇迹。哦,不, 保罗, 一边是一本该死的好书, 一边是一只该死的好脚。别自我欺骗了。
而他更内心的一部分怀疑, 这样想就是自我欺骗。
别再骗自己了, 保罗。把该死的真相说出来。你在说谎。一个编故事的家伙对谁都说谎, 所以这家伙也对自己说谎。这很可笑, 但这是事实。你一旦开始胡说, 你也会把打字机收起来, 开始学习, 准备考经纪人资格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因为你已经彻底堕落了。
那么什么是真相? 如果非要说的话, 真相就是媒体把他作为“畅销书作家” (按他的理解, 这只比“雇佣作家” 高一步——— 一小步) 已经极大地伤害了他。他认为自己的形象是一个仅仅用辛苦写出的浪漫故事来支持“真正作品” 的严肃作家。他恨米泽莉吗? 真的恨过? 那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进入她的世界? 不, 远远不是容易, 是狂喜, 就像一手拿着本好书, 另一手拿着瓶冰啤酒钻进热乎乎的浴缸一样。也许他的全部仇恨来自于他作为作者的照片被她穿灰夹克的脸夺去了光彩这一事实。而作为结果, 他的“严肃小说” 不是变得越来越自我意识, 变成某种尖叫了吗? 看看我! 看这有多好! 嗨, 伙计们! 这本书有一个变化的视野! 这本书有一个意识流的插曲! 这是我的真正作品, 你们这些傻瓜!你们谁敢不理我! 你们谁敢不理我的真正作品! 谁要胆敢, 我就———什么? 他要干什么? 砍掉他们的脚? 锯掉他们的大拇指?
保罗突然全身一阵战栗。他要尿尿。他抓起便盆, 小便的时候比原先更疼, 他总算尿完了。他尿的时候呻吟着, 尿完了还呻吟了好一会儿。
最后诺弗雷终于起作用了, 他打起盹来。
他眼皮沉重地看着烧烤炉。
假如她让你烧掉《米泽莉归来》你会感觉怎么样? 身体里有个声音窃窃私语。他不由得向上跳了一下。他意识到这会伤害他, 是的, 会严重伤害他, 会让他产生《快车》被烧时所感到的痛苦。与她用斧子砍掉他的脚, 与在他身上行使编辑权威时他所感到的痛苦相比, 这种疼像是肾感染的疼痛。
他还意识到这不是个真正的问题。
真正的问题是它会让安妮有什么感觉。
烧烤炉旁边有一张桌子, 上面有五六个瓶瓶罐罐。
有一罐是打火机燃料。
如果安妮是那个疼得尖叫的人会怎么样? 你会对她的声音觉得好奇吗? 你是否真的会好奇? 老话说复仇是一盘最好冷着吃的菜, 可那是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发明“荣森速燃液” 。
保罗想: 把妈妈烧成灰, 然后睡着了。他苍白虚弱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25
安妮下午3 点15 分回来。她平时乱蓬蓬的头发平平地贴在头上, 留下戴过头盔的印痕。她沉默着, 与其说是情绪低沉, 不如说是疲劳和沉思。保罗问她是不是一切顺利, 她点点头。
“是的, 我想是的。电动自行车发动的时候有点麻烦, 要不我可能早一个钟头回来。电源插头脏了。你的腿怎么样, 保罗?
要不要我背你上去以前再打一针?”
在潮湿中待了将近20 个钟头之后, 他的腿好像被人钉满了生锈的铁钉。他渴望赶快再打一针, 但不是在地下室。在这儿打帮不了忙。
“我还好。”
她背过身蹲下, “好, 上来吧。你要记住我说过的别干蠢事想掐死我的话。我太累了, 没情绪开玩笑。”
“我根本不想开玩笑。”
“好。”
她轻轻哼了一声把他背起来, 突然一阵剧痛, 保罗咬牙忍着没有叫出声。她跨过地板走向台阶, 头稍稍偏到一边, 他意识到她是——— 或者可能是——— 在看那个堆放着瓶瓶罐罐的桌子。她注视的时间不长, 好像很随意, 但保罗觉得时间长极了, 他确信她已经发现装打火机燃料的罐子不在那儿了。它被塞进他内衣的背后。从最初的厄运到现在多少个月过去了, 他才终于积攒够勇气开始偷东西… … 假如上楼梯的时候她的手滑到上边, 可能除了他骨瘦如柴的臀部外, 她还会摸到别的什么。
她表情毫无变化地转过脸去看别的地方, 他感到强烈的宽慰, 以至于登上餐具室又高又陡的台阶都变得差不多可以忍受了。她保持着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容, 而他觉得——— 他希望——— 他已经骗过了她。
这次他真的骗过了她。
26
“我想我最好还是打一针, 安妮。” 当她把他放回床上的时候他说。
她盯着他苍白的凝结着汗珠的脸看了一会儿, 点点头离开了房间。
她刚一走, 他就把那只扁平的罐子从内衣里掏出来, 塞到床垫底下。自从刀子事件后, 他从没在那里放过任何东西, 他也不打算把液碳在那儿放很长时间, 但今天余下的时间里它得待在那儿。他计划今晚再找个安全点的地方。
她回房来给他打了一针。然后, 她把一本速记簿和几支才削尖的铅笔放在窗台上, 把轮椅推到床边。
“好了,” 她说, “我要去睡一会儿。要是有车过来我能听得到。假如没人打扰, 我可能会一直睡到明天早上。你要想起来写一会书, 轮椅就在跟前。你的手稿在那边地板上。不过说真的,在你的腿暖和过来以前, 我建议你不要工作。”
“我现在是不行, 但估计今天晚上可以尽责干一段时间。我知道你说的时间不多了的意思。”
“我很高兴你明白。你认为还要多长时间?”
“正常情况下需要一个月。按最近的进度, 需要两个星期。
要是我拼命写, 只要五天到一个礼拜。可能比较粗糙, 但毕竟成形了。”
她叹口气, 有点迟钝地低头专心看她的手, “我知道剩下不到两个星期了。”
“希望你答应我点事。”
她看着他, 没有生气和怀疑, 只有一点好奇, “什么?”
“在我写完… … 或者不得不… … 之前别看… … “
“你说不得不停下?”
“是的。直到我不得不停下。这样你会得到一个没有很多碎片的结尾, 而且还会有很多妙语。”
“它会是一本好书, 对吧?”
“是的。” 保罗笑了, “它将是一本非常棒的书。”
27
那天晚上8 点左右, 他小心翼翼地挪到轮椅上。他仔细聆听, 楼梯上什么声音也没有。从下午4 点床垫弹簧的吱吱声宣告她躺下到现在, 他一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她真的实在很累了。
保罗拿出打火机燃料, 把轮椅摇到窗前他那小小的非正式的作家营地: 缺三个键的打字机苦恼地龇着牙, 废纸篓, 铅笔, 速记簿, 打字机纸和一堆草稿纸。其中有些他会使用, 有些会扔进废纸篓里。
或者已经扔进了废纸篓。
这里虽无法看见, 却是通向另一个世界之门。这里也是他自己灵魂的一连串涂改, 好像快速拉动的景物画给人移动的幻觉。
他把轮椅移到纸卷和随意堆放的本子之间, 再一次聆听, 然后弯下身去拉出一块20 多厘米长的踢脚板。一个月以前他就发现这里松了, 从它上面一层薄薄的浮灰判断, 安妮还没发现这段踢脚板松动了(下回你自己要在上面粘根头发, 确保无事) 。它后面有窄窄的一块地方, 堆积着大量灰尘和老鼠屎。
他把小罐塞进去, 把踢脚板插回原处。有一阵他很担心踢脚板恢复不了原状(上帝! 她的眼睛真他妈的太尖了) , 还好, 它正好卡回原位。
保罗又端详了一会儿, 然后打开速记本, 拿起铅笔, 开始工作。
他一气写了四个小时——— 直到她拿来的三支铅笔笔尖都写钝了——— 然后把轮椅摇回床边, 躺上床, 一会儿就沉入梦乡。
28
第三十七章杰弗里的手臂开始发硬… …29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近的时候, 他停下了手中的笔。他惊讶地发现他感觉很平静——— 眼下他最强烈的情绪只是刚开始酣畅工作就被打扰的些许不快。安妮的靴跟敲响在过道上。
“离开窗户。” 她的脸紧绷而严肃。没拉拉链的卡其布包挂在肩上。“离开——— “
她没往下说, 看见他已经从窗户旁摇开了轮椅。她察看了一下, 确信他什么也没留在窗台上, 然后点点头。
“是州警察。” 她说。她看起来有点紧张, 但能够自我控制。
挂包在她右手很容易伸进去的地方。“你会乖乖的吧, 保罗?”
“是的。” 他说。
她的眼睛审视他的脸。
“我打算相信你。” 她最后说。她转身离开, 关上门, 并没费神把门锁上。
小车拐弯驶近车道, 大普利茅斯442 平滑懒散的发动机声像商标一样个性鲜明。他听见厨房的纱门“砰” 地一声关上, 就把轮椅摇到最靠近窗户的阴影里向外张望。巡逻车开到安妮跟前熄了火。驾驶员走出来, 几乎就站在那个年轻警察说出最后几个字时站的地方… … 但所有的相似都消失了。那个警察是个差不多还没成年的新手, 追踪着一个疯狂作家隐隐消失的踪迹, 这作家毁掉自己的车子, 要么蹒跚地走到树林深处去死, 要么轻率地跷着大拇指离开纷乱的尘世。
现在从巡逻车里钻出来的警察大约40 上下, 肩膀有房梁那么宽。他的脸像一块方正的岩石, 在眼角和唇边刻出几条细线。
安妮是个大块头的女人, 让这家伙衬得缩小了。
还有一点区别。安妮杀死的警察是独自一人, 而从副驾驶座上又下来一个小个子、斜肩膀、金色直发的便衣警察。大卫和歌利亚① 。基督啊。
穿便衣的警察有点不太自然地在巡逻车跟前来回走了几步。
他看上去衰老而又疲倦, 一副半睡半醒的男人面孔… … 除了那双变淡的蓝眼睛。那双眼睛时时刻刻清醒地睁着。保罗觉得他是个敏捷的家伙。
他们正和安妮谈话, 她在对他们说什么, 先仰着头对歌利亚说, 然后半转过身低头回答大卫的问题。保罗琢磨假如他再次打破玻璃呼救会是什么情形。他想, 有八成机会他们能抓住她。
哦, 她是很敏捷, 但那个大个的警察虽然块头大, 看起来比她身手更快, 而且强壮得足以赤手空拳连根拔起一棵不小的树。便衣警察有点羞怯的步伐可能和他的满脸倦容一样是靠不住的。他觉得他们能抓住她… … 除非这种让他们震惊的情况对她来说不意外, 那就会给她额外的机会。
那个便衣警察的外衣。尽管天已经这么热, 扣子还规规矩距地系着。如果她先朝歌利亚开枪, 她完全有可能在大卫解开他该死的外衣扣子、把枪掏出来之前朝他脸上开一枪。更重要的是,系上扣子的外衣提示安妮是对的: 直到眼下, 这还是一次例行的① 译者注: 大卫系基督教《圣经》中记载的古以色列国王, 童年时杀死勇士歌利亚。
巡逻。
直到眼下。
我没杀他, 你知道。是你杀的他。假如你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我会送他上路, 他现在还活着… …他相不相信这说法? 当然不。但一瞬间仍然有一种强烈而痛苦的罪恶感——— 像一个深深戳进去的伤口。会不会是因为还有两成的可能在他呼救之后她仍能逃脱, 他就要紧紧闭着嘴巴?
罪恶感猛地戳进来, 又一下子消失了。但答案仍然是不采取行动。把它归于无私的动机当然很好, 但这并非事实。事实很简单: 他想自己对付安妮·威尔克斯。臭婊子, 他们只能把你关进监狱, 他想, 我知道该怎么收拾你。
30
当然, 可能性总是存在的, 他们会闻到老鼠的气味。毕竟捉老鼠是他们的工作, 而且他们会知道安妮的背景。假如事情这么走下去, 就会… … 可是他想安妮这回还是有可能最后一次避开法律的追究。
保罗猜想他现在已经知道了需要知道的所有故事。安妮在好好睡了一觉之后一直在听收音机, 那个名叫杜恩·库什纳的失踪州警察的事是个大新闻。他正在搜寻一个叫做保罗·谢尔顿的热门作家的事也被报道了, 但库什纳的失踪并没和保罗本人联系起来, 哪怕是揣测也罢。至少直到目前还没有。
暴涨的春水已经把他的车子翻滚着冲刷到八公里以下的河湾。如果不是碰巧, 它还会在那儿无人知晓地再躺一个月甚至一年。两个国家伐木卫队队员在日常的毒品清除行动中来到这一带, 看到从残存的风挡玻璃上发出的反光, 走下来看个究竟。车辆毁损的严重程度已经被它一路下来直到最后栖息地所遭受的暴烈打击遮蔽了。广播中没有提及是否有可供法庭分析师分析的血迹(假如真的存在某个法庭分析师的话) 。保罗知道, 即使费尽心力, 也很难找到一点血迹——— 他的车已经被滚滚融雪暴雨般地冲刷了大半个春天。
而在科罗拉多, 人们的注意力大部分集中在杜恩·库什纳身上——— 他认为两个来访者证明了这一点。到目前为止, 所有的推测都集中于三桩非法事物: 私酒、大麻、可卡因。库什纳可能是在搜寻来此地不久的作家的踪迹时偶尔碰上了这类非法品的种植、蒸馏或者储存。随着库什纳生还的可能性越来越小, 关于他为什么会从第一地点独自走出去的问题越来越受到关心——— 保罗怀疑, 科罗拉多州是否有足够的财力支持基层警察去寻找他们的巡逻车伙伴, 他们显然已经两人一组地把整个地区彻底搜查了一遍。没有任何线索。
歌利亚正朝屋子打手势, 安妮在耸肩摇头。大卫说了些什么。片刻之后, 她点点头, 让他们上了通往厨房门的小道。保罗听见纱门合页的吱吱声, 他们进来了。这么多脚步落地的声音听起来叫人害怕, 几乎有点亵渎的味道。
“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歌利亚问——— 应该是歌利亚。他有低沉的中西部人的嗓音, 被抽烟弄得粗哑了。
安妮答说4 点左右, 差不多是这个时候, 她刚刚修剪完草地, 没戴表。那天热得要命, 她记得很清楚。
“他待了多久, 威尔克斯太太?” 大卫问。
“是威尔克斯小姐, 你要是不介意的话。”
“对不起。”
安妮说她拿不准有多长时间, 不过肯定不长。大概有五分钟吧。
“他给你看过一张照片?”
是的, 安妮说, 他来就是为了这事。保罗惊奇于她的声音听起来如此地镇定自若, 如此地愉悦。
“那你见过照片上的男人吗?”
安妮说当然, 她当时就知道, 他是保罗·谢尔顿。“他的书我全都有,” 她说, “我非常喜欢它们。库什纳警官对此表示失望。
他说如果是这样, 他想我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看来很沮丧,而且也热坏了。”
“是的, 那天确实很热。” 歌利亚说, 保罗警觉地发现他的声音近得多了。在起居室吗? 是的, 几乎可以肯定是在起居室。不管块头大小, 这家伙移动起来像一只山猫。当安妮答话时, 她的声音也更近了。两个警察已经进了起居室, 她跟着进来。她并没邀请他们, 可他们还是进来了。他们要察看这个地方。
虽然她的宠物作家近在不到十米之外, 安妮的声音仍然保持着镇定。她曾经问过他愿不愿意进来喝一杯冰咖啡; 他说不行。
于是她问他愿不愿意拿一瓶冰镇的———“请别打破那个!” 安妮中断了自己的话, 声音变得尖利起来, “我喜欢这些东西, 有的东西很脆弱。”
“抱歉, 女士。” 这应该是大卫, 他的声音低沉, 有点像耳语, 谦卑还有点受惊的感觉。如果在其他场合, 一个警察发出这种声调会令人惊奇, 但这不是其他场合, 保罗一点也不惊奇。他僵直地坐着, 捕捉着什么东西被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地的微小动静(也许是站在冰上的企鹅) , 他的手紧紧抓着轮椅的扶手。他想像她正在挂包中摸索。他等着一个警察——— 可能是歌利亚——— 开口问她包里究竟有什么东西。
然后就会开始射击。
“你刚才说什么?” 大卫问。
“我问他愿不愿意带一瓶冰镇的百事可乐, 因为天太热了。
我把它们放在旁边的冰冻室里, 冰到差点就要结冰的最低温度。
他说那很好。他是个彬彬有礼的孩子。他们为什么要让这样一个年轻人一个人出来, 你知道吗?”
“他在这儿喝可乐了吗?” 大卫问, 没理会她的问题。他的声音更近了。他已经穿过起居室。保罗不用闭上眼睛, 就能想像他站在那里, 看着通往小小的盥洗室的过厅, 和过厅尽头紧闭的客房门。保罗紧张得直直坐着, 脖子上的一根血管剧烈跳动。
“没有,” 安妮镇静如常地回答, “他把它带走了。他说他还要赶路。”
“那边是什么?” 歌利亚问。他迈步离开起居室的地毯走到过厅赤裸的地面上时, 发出靴跟落地的重响, 声音有点空洞。
“浴室和一间空闲的屋子。有时候天太热了我就睡在那儿。
你们想看的话可以看看, 不过我保证没把你们的警察绑在床上。”
“哦, 女士, 我敢肯定你没有。” 大卫说, 然后, 令人惊异地, 靴跟声和说话声都朝厨房远去了。“他在这儿的时候看起来是不是为什么事很兴奋的样子?”
“完全不是,” 安妮说, “只是很热, 又很沮丧。” 保罗重新开始呼吸。
“有没有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有。”
“他说没说接着往哪儿走?”
虽然两个警察几乎可以肯定忽略了它, 保罗富有经验的耳朵却听出了一丝细小的犹豫——— 这说不定是个圈套, 是个要么马上触发, 要么过后才触发的陷阱。不, 她最后说, 虽然他是朝西走的, 她觉得他是往斯普林格路走, 不过那条路几乎没什么人家。
“谢谢你的合作, 女士,” 大卫说, “我们回头也许还要找你核对。”
“没关系,” 安妮说, “欢迎你们来。我这些日子没什么伴。”
“你不介意我们看一下你的谷仓吧?” 歌利亚突然问。
“当然不。不过进去的时候记着打个招呼。”
“给谁打招呼, 女士?” 大卫问。
“米泽莉,” 安妮说, “我的猪。”
31
她站在门边死死地盯着他——— 盯得他脸发热, 他想自己的脸已经红了。两个警察在15 分钟前离开了。
“我脸上有菜叶吗?” 他最后开口问。
“你为什么不喊叫?” 两个警察上车的时候都向她轻轻碰了碰帽子表示致意, 但谁都没笑。即使从他窗户的极窄角度, 保罗也能看见他们眼睛里的神情。很好, 他们知道她是谁。“我一直等着你喊。他们能像雪崩一样把我压倒。”
“也许能。也许不能。”
“可是你为什么不喊?”
“安妮, 假如你整天都在想着你想像中最糟糕的事就要发生,总有一天会出问题。”
“别跟我耍聪明!” 他从安妮表面的无动于衷看出她内心深处的困惑。他的沉默与她对现存的判断不一致。她认为这是一场重大的摔跤比赛: 在诚实的安妮与有样学样、丑陋而又自鸣得意的小丑之间。
“谁在耍聪明? 是你让我闭上嘴巴而我就这么做了。我想安宁一点把书写完。我想为了你把它写完。”
她不能确定地望着他, 想要相信, 害怕相信… … 最终还是有点信了。她最好还是相信, 因为他说的是真话。
“那就赶紧写吧,” 她轻声说, “赶紧忙你的吧。你看见他们看我的样子了。”
32
接下来的两天, 日子就像库什纳没来前一样。几乎让人觉得杜恩·库什纳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保罗差不多是在不停地写, 眼下他已经放弃了打字机。安妮把它放在壁炉架下, 没有说什么。
这两天他写了满满三本, 只剩下一个拍纸簿。他每写满一本, 就挪到文具架跟前。她把那五六根黑铅笔都削尖了, 他写钝了, 她又再削尖。铅笔慢慢缩短。他坐在窗前的阳光里埋头写作, 有时无意识地在空中用右脚给不存在的左脚大脚趾瘙痒, 他从纸上的洞穴看过去, 洞穴裂得更开了, 故事以一种最好的方式达到高潮, 犹如火箭发射。他清晰地看见每一件事——— 在石像的额头后面, 三组人都不顾一切地寻找米泽莉, 两组人想杀死她, 第三组——— 由伊恩、杰弗里和赫兹基亚组成——— 试图营救她… … 接着下来, 布尔卡斯村着火了, 幸存者们挤在一个出口——— 石像的左耳朵——— 屠杀任何一个摇摇晃晃地活着出来的人。
在大卫和歌利亚来过的第三天, 这种催眠般的专注状态被粗暴地动摇了, 但并未被打断。当时, 一辆车身上写有“KTKA/联合” 字样的奶油色福特旅行车开进安妮的车道。车后面装满了录像设备。
“哦, 上帝!” 保罗在幽默、诧异和恐惧相间的震惊中叫起来, “这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旅行车还没停稳, 后门就飞速打开, 一个身穿迷彩裤和不花钱的T 恤的家伙跳出来。他手里抓着一把又大又黑像手枪一样的东西, 保罗一开始还以为是催泪枪。他把那东西举过肩膀, 对着房子移动, 保罗才看出是个微型摄像机。一个挺好看的年轻女人从前面的乘客座位上下来, 整整吹风定型的头发, 对着车外的后视镜欣赏地看看自己的化妆, 然后走到她的摄像师跟前。
外部世界的眼睛, 最近几年来从这位恶龙魔女的身边转移了视线, 现在回来复仇了。
保罗快速地往回推轮椅, 希望能赶得上趟。
是呀, 你要想知道发生的一切, 请看6 点的新闻节目, 他想。他把双手捂在嘴上, 免得笑出声来。
纱门“砰” 地一声打开, 又“砰” 地一声关上。
“从这儿滚出去!” 安妮扯着嗓子吼叫, “从我的地盘滚出去!”
含糊不清地: “威尔克斯女士, 我们只要几——— “
“不滚出去我操你祖宗八辈子!”
“威尔克斯女士, 我是从KTKA 来的格伦娜·罗伯特——— “
“哪怕你是从火星上下来的耶稣·基督! 从我的地盘上滚出去, 不然就要你的命!”
“可是——— “
“砰!”
哦安妮哦上帝安妮杀了那个白痴电视台的———他往后挪动轮椅, 从窗户向外张望。他没有选择——— 他非看不可。他松了一口气。安妮刚才是对天开枪。情况看来不错。格伦娜·罗伯特头朝下钻进KTKA 的新闻转播车。摄像师镜头对准安妮, 安妮枪口对准摄像师。摄像师决定, 比起拍摄这位恶龙魔女, 他更愿意活下去。他突然坐回后座。车门还没关严, 转播车已经倒出车道。
安妮一手提着步枪, 站在那儿看着他们离开, 然后慢慢走回屋子。他听见她把枪沉重地放在桌上, 然后进了保罗的房间。她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糟糕, 脸色苍白憔悴, 眼睛不停地闪动。
“他们还会回来。” 她轻声说。
“放松点。”
“我早就知道这些混蛋会来。他们果然来了。”
“他们已经走了, 安妮。你把他们赶走了。”
“他们永远不会走。有人告诉他们那个警察失踪前在所谓恶龙魔女家, 所以他们就来了。”
“安妮——— “
“你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她问。
“当然, 我和新闻界打过交道。他们永远只要两样东西———对你来说, 是在拍摄的时候嘲弄你; 对其他某些人来说, 是在‘欢乐时光’ 开拍时买马丁尼酒。不过, 安妮, 你已经搞定——— “
“这就是他们想要的。” 她说, 一只手抬起来放在额头上。她突然猛地使劲把手往下拉, 在脸上划出四道血痕。血从眉毛上流过, 顺着鼻子两边流到脸颊上。
“安妮! 住手!”
“还有这个!” 她用左手猛扇左脸颊, 脸上马上出现了红印。
“还有这个!” 右脸颊, 这回更加使劲, 以至于手指甲缝里的血飞溅出来。
“住手!” 他喊叫。
“他们就是想要这个!” 她也朝他喊叫。她举起双手放在前额上压住伤口, 血迹污成一片。她把血迹斑斑的手朝他伸过来, 然后又迈着沉重的脚步离开房间。
过了很长、很长时间, 保罗重新开始写作。开头写得很慢——— 安妮在脸上拉出血痕的样子不断冒出来——— 他觉得这样不行, 今天最好就到此为止, 而就在这时, 故事本身吸引住了他,他又掉进纸上的洞穴里。
像近来几天一样, 他感到一种满足的轻松。
33
第二天来了更多的警察, 这回是本地佬。有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和他们一块来, 手里拎着只包, 里面装的只能是速记机。安妮站在车道上表情冷漠地听他们讲话, 然后让他们进到厨房。
保罗静静地坐着, 膝盖上放着他自己的速记簿(他头天晚上把最后一本拍纸簿用完了) , 听着安妮的声音。她正在讲述四天前她跟大卫和歌利亚讲的所有事情。保罗想, 她讲的除了烦人的骚乱再没有别的。他觉得有趣, 又为自己居然对安妮·威尔克斯感到同情而吃惊。
那个大块头像个保镖的警察问的问题最多。开始的时候他告诉安妮, 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有一位律师在场。安妮拒绝了, 又开始重述她的故事。保罗听出她没有从原来的说法偏离一点。
他们在厨房待了半个钟头。快结束的时候有个人问她额头上那些难看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我晚上干的,” 她说, “我做了个噩梦。”
“什么梦?” 这个警察问。
“我梦见过了这么长时间人们还记着我, 又开始上我这儿来了。” 安妮说。
他们走后, 安妮来到他的房间。她的脸苍白无力, 茫然而有病容。
“这地方要变成中心区了。” 保罗说。
她没笑, “还有多长?”
他犹豫着, 看看堆成一撂的打字稿和上面的手写稿, 对安妮回答: “两天, 也可能三天。”
“他们下回再来就会带着搜查许可令。” 她说, 没等他答话就走开了。
34
当天晚上大约12 点15 分的时候, 她走进房间, 对他说:“你一个钟头前就该上床睡觉了, 保罗。”
他从梦中的故事被惊醒, 抬起头看。杰弗里——— 他已经被证明是故事的男主角——— 已经面对面来到隐藏的女蜂王面前, 他要为米泽莉的生命与她决战到死。
“没关系,” 他说, “我一会就睡。有时候要是不马上写下来它就溜走了。” 他抖动酸疼的手, 手上的血管一下一下抽动着。
食指上铅笔压得最用力的地方隆起了一大块。他服了药, 疼痛消失了, 而他的脑子也变得不那么清晰了。
“你觉得它很好, 是吗?” 她轻声问, “真的很好。你再也不是只为我这么做了, 是吗?”
“哦, 是的。” 他说。有那么一会儿, 他几乎难以控制地想说出更多的东西——— 说: 它从来不是为你而写的, 安妮, 也从来不是为所有那些在来信底下签名为‘你的第一号书迷’ 的人们而写的。你一开始写作, 所有这些人就都在银河系的彼岸, 或更遥远的地方。它从来不是为我的前妻, 或我的母亲, 或我的父亲而写。作家们总爱在一本书前写上题献词的原因, 是因为他们的自私最后甚至吓坏了他们自己。
但把这些告诉她是不明智的。
他一直写到东方发亮, 然后上床睡了四个小时。他的梦境混乱而沉郁。在一个梦中, 安妮的父亲正爬上一段长长的楼梯, 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 里面装着报纸。保罗想喊他, 警告他, 但每次张开嘴却都变成清醒而理性的叙述, 虽然每次都不一样, 但都是同样的开头: “一天, 大约一个礼拜以后… … ” 接着安妮·威尔克斯出现了, 她尖叫着冲下大厅, 伸出双臂, 给了她父亲那致命的一推… … 只是她的声音变成了怪异的嗡嗡声, 她的身体在裙子和羊毛衫下起伏、隆起、变形, 她正在变成一只蜂。
35
第二天没有官员过来, 但来了不少平民。有一辆小车上都是十几岁的青少年, 当他们开进车道掉头的时候, 安妮冲出来朝他们怒吼, 叫这些臭狗屎赶快滚蛋, 不然她就要开枪了。
“恶龙魔女, 王八蛋!” 一个人喊。
“你把他埋在哪儿了?” 另一个高声叫着, 同时汽车退了出去, 带起一阵灰尘。
第三个扔过来一个啤酒瓶。汽车开远了。
一个钟头以后, 保罗看见安妮胳膊上戴着套袖, 神情严峻地大步走过他的窗户到谷仓去。过了一会, 她手里拿着链子出来。
她花了些时间把结实的钢环和带倒钩的铁丝绑在一起, 用这扎人的编织物封锁了车道。然后她从胸兜里掏出些红布条, 分别绑在几个联结的地方, 让它看上去更显眼。
“这东西挡不住警察,” 她进到房间以后说, “不过可以把其他混蛋挡在外面。”
“是的。”
“你的手… … 好像肿了。”
“是的。”
“我不想让你讨厌, 保罗, 可是… … “
“明天。” 他说。
“明天? 真的?” 她的脸马上亮了。
“是的, 我想差不多。大概6 点左右。”
“保罗, 太好了! 我现在是不是就可以开始读了, 还是——— “
“我宁愿你再等等。”
“那我再等等。” 那种温柔、感伤的神情又爬进她的眼睛, 这是保罗最痛恨的神情, “我爱你, 保罗。你知道的, 对吗?”
“是的,” 他说, “我知道。” 然后又俯身到他的稿纸上。
36
那天晚上她给他带来了药片——— 他的尿道感染正在好转, 但是很慢——— 还有一桶冰。她在旁边放了块整整齐齐叠好的毛巾,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了。
保罗把铅笔搁在一边——— 他不得不用左手帮忙把右手指头展开——— 把手伸进冰里。他把手在冰里搁到几乎麻木才拿出来。肿胀好像消下去一点。他用毛巾把手包起来, 坐在那里看着外面的黑暗, 直到手开始刺痛。他把毛巾放在旁边, 伸屈了一会手指(开头几次他疼得皱紧眉头, 后来手变得柔软起来) , 重新开始写作。
黎明时分, 他慢慢把轮椅摇到床前, 歪倒上去, 立刻睡着了。他梦见他在暴风雪中迷了路。但那不是雪, 是飞扬的纸片充满了整个世界, 使人难辨方向。每张纸都打满了字, 上面所有的“N 、T 、E” 都不见了, 他明白假如暴风雪过后他还活着的话,他就得自己用笔把所有的空缺填上, 一个个辨认那些认不清的词。
37
他醒来的时候大概是11 点, 安妮一听到动静马上进来, 给他送来橘子汁、药片, 还有一碗热鸡汤。她变得越来越兴奋,“今天是个非常特别的日子, 保罗, 是吗?”
“是的。” 他努力想用右手抓住勺子, 可没办到。手肿得又红又鼓, 皮肤发亮。他要握拳的时候, 觉得就像有把一根钢针在胡乱扎。他想, 过去的几天简直就像一场没完没了的签名的噩梦。
“哦, 好可怜的手!” 她叫起来, “我要再给你拿片药! 我现在就去!”
“不。现在到了紧要关头, 我希望保持头脑清醒。”
“可是你的手成了这样子你写不了啦!”
“是写不了,” 他承认道, “我的手用坏了。我打算用最开始时候的办法来完成我的宝贝——— 用那台女王牌打字机。大概有八九页就结束了。我想我能打败所有的那些‘N 、T 、E’ 。”
“我真的该另给你找一台的。” 她说。她看起来是真诚地感到抱歉, 眼里噙着泪花。保罗觉得像这样偶然一见的时刻是最可怕的, 因为他在其中看到了一个她本可能成为的女人, 假如她的成长是顺利的, 或者她体内激素的分泌正常, 或者两者都具备的话。“我把事弄糟了。对我来说, 承认这点很难, 可这是事实。
因为我不想承认南茜那个女人比我强。我很抱歉, 保罗。可怜的手。”
她把它轻轻举起, 温柔地吻它。
“没关系,” 他说, “我和达奇两人能对付。我恨他, 但我觉得他也同样恨我, 所以我俩打平了。”
“你说的是谁?”
“打字机。我照卡通剧里的人物给它取的小名。”
“哦… … ” 她慢慢走开, 关了灯, 拔掉插头。他一边喝汤,一边耐心等她回来。喝汤的时候, 他用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笨拙地夹着汤匙。
她终于回来了, 她看他时, 笑得像一个一睁眼就发现阳光灿烂的女人。“汤快喝完了? 我是用特别的方法做的。”
他让她看看碗, 碗底只剩下几根面条, 汤都喝完了。“看我肚子有多大, 安妮?” 他说的时候脸上不带一丝笑容。
“你是一个最好的大肚汉, 保罗, 你会得到整整一排金星!事实上… … 你等等!”
她走了, 保罗先看日历, 然后抬头看天花板。上面的“W”
歪歪斜斜地穿过石膏板。最后他扫过打字机和一大堆胡乱堆放的书稿。再见吧这所有的一切, 他随随便便地想着, 这时安妮喘着气回来了, 端来一个托盘。
托盘里放了四个小盘: 第一个是切成片的柠檬, 第二个是切成片的鸡蛋, 第三个是烤蹄, 中间最大的一个(哦) 是鱼子酱。
“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这些东西,” 她羞怯地说, “我都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我从来没弄过。”
保罗大笑起来, 笑痛了他的肚子, 他的腿, 甚至他的手。他很快会有更多的地方受痛, 因为安妮的妄想狂会让她以为, 要是有人大笑, 那一定是在嘲笑她。可他还是停不下来。
他笑得抽搐、咳嗽, 脸颊发红, 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流。这个女人用斧子砍掉他的脚, 用电锯锯掉他的拇指, 而现在她居然端来一大盘能噎死野猪的鱼子酱。奇怪的是, 鱼子酱的浓郁暗色并没反映到她的脸上, 相反她和他一起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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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子酱被认为是那种你要么喜欢、要么憎恨的东西, 可保罗两样都不是。如果他坐头等舱飞行, 空中小姐给他面前端一盘过来, 他会把它吃掉, 然后忘了鱼子酱这回事, 直到下次空中小姐再端到他面前。而此刻他却大吃大嚼, 连所有的配菜一齐吞下,好像有生以来头一次发现食物的伟大。
安妮对此毫不在意。她舀了一小茶匙这东西, 轻轻咬一口,厌恶地皱着眉头把它搁在一边。保罗热情不减全神贯注地大吃,15 分钟里吃掉了一半。他打着饱嗝, 用手捂着嘴歉疚地看看安妮, 安妮又爆发出一阵欢乐的大笑。
我考虑要把你杀了, 安妮, 他想, 同时温和地对她微笑。我真要这么干。我也许会和你同归于尽——— 事实上完全有可能———但我先饱餐了一顿鱼子酱。事情本来可能更糟。
“棒极了, 可我实在吃不下去了。” 他说。
“再吃你会吐的, 这东西是高蛋白。” 她也对他微笑, “还有一个惊喜。我有一瓶香槟。回头… … 等你的书写完的时候。75美元呢! 一瓶就要75 美分! 不过他们说这是酒窖里最好的。”
“他们说得对。” 保罗说, 一边想着自己身陷魔窟, 部分也是香槟的错。他停了一下, 然后说: “等我写完的时候, 还有一样东西我也会喜欢。”
“什么东西?”
“你原来说过我的东西都在你那儿。”
“我说过。”
“那么… … 我箱子里有一条烟, 我希望结束之后能抽一口。”
她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你知道这东西对你不好, 保罗。它会致癌。”
“安妮, 你的意思是我眼下还要担心得癌症吗?”
她不回答。
“我只要一支烟。我每次写完的时候都要躺在椅子上抽一支烟。相信我, 这支烟的味道永远是最好的——— 甚至好过你吃完一顿大餐后抽的那支。至少在过去是这样。我猜这回它会让我头晕呕吐, 但是我喜欢那种和过去的小小联系。怎么样, 安妮? 只是个消遣, 像过去一样。”
“好吧… … 但是得在香槟之前抽。我可不在你到处喷毒气的屋子里喝75 美元一瓶的香槟酒。”
“没问题。你要是中午前后把烟拿来, 我就把它搁在窗台上,这样可以隔一会看一眼。我写完后, 把所有缺的字母填上, 然后就开始抽烟, 抽到我觉得要不省人事了就把它掐灭, 然后叫你。”
“好吧,” 她说, “不过我还是不高兴。就算你抽一支烟得不了肺癌, 我还是不高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保罗?”
“不知道。”
“因为只有坏人才抽烟。” 她说着, 开始收拾盘子。
39
“主人, 她——— ?”
“嘘!” 伊恩粗暴地制止他, 赫兹基亚慢慢退回去。杰弗里能感到脖子上的筋在怦怦跳。外面传来轻轻的测量航线和装帆具的吱吱嘎嘎声, 第一阵新鲜的贸易风微微地吹着风帆的拍打声, 还有偶尔的鸟叫声。杰弗里在甲板下面能模模糊糊地听到一群男人唱着低沉、走调的劳动号子。可是在这里, 一切都是静默。三个男人: 两个白人和一个黑人, 正在等着看米泽莉能不能活下来… … 或者———伊恩发出沙哑的呻吟, 赫兹基亚抓着他的胳膊。杰弗里神经质地把自己抱得更紧。在所有这一切之后, 上帝真会残忍到要让她去死吗? 他一度曾以幽默, 而不是愤怒蛮有信心地否定了这种可能性。这些日子里, 上帝会很残忍这个念头在他心里是荒唐的。
但他对于上帝的想法——— 如同他对这么多事的想法一样———已经改变了, 是在非洲发生的改变。在非洲他发现, 上帝不是只有一个, 而是有很多, 其中有些远远不是残忍——— 而是疯狂。毕竟, 残忍还是可以理解的, 而面对疯狂你无言可辩。
假如米泽莉真像他所一直担心的那样死去, 他打算上到前甲板, 越过栏杆跳出去。他从来都知道而且接受上帝是严酷的这一事实, 但是他绝不想生活在一个上帝已经疯狂的世界上。
这些令人沮丧的冥想被赫兹基亚刺耳的半迷信的喘息所打断。
“主人! 主人! 看! 她的眼睛! 看她的眼睛!”
米泽莉的眼睛, 那像矢车菊一样湛蓝的惊人美丽的眼睛, 颤抖着睁开了。它慢慢地从伊恩看到杰弗里, 又转回伊恩。片刻时间, 杰弗里为这双眼睛而震惊… … 然后, 看到这双眼中的光芒,他从心灵深处发出欣喜的叫声。
“我在哪儿?” 她打着哈欠, 伸着懒腰问, “伊恩——— 杰弗里——— 咱们吃过饭了吗? 我怎么这么饿呀?”
伊恩又笑又哭地俯身抱住她, 一遍一遍地叫她的名字。
她高兴而又迷惑地回抱他——— 知道她已经没事了, 杰弗里发现自己从今以后能够容忍他们的爱情。他将要, 而且也能够, 在完全的平静中独自生活。
他拍拍赫兹基亚的肩膀, “老头, 我看咱们还是让他俩自己待在这儿, 你说呢?”
“我猜你是对的, 主人。” 赫兹基亚说。他大大地咧开嘴笑,露出全部的七颗金牙。
杰弗里偷偷朝她看了最后一眼, 而此时矢车菊般的蓝眼睛也正朝他发出闪光, 他的心温暖了, 填满了, 完全满足了。
我爱你, 亲爱的, 他想。你听到了吗?
回答可能只是他内心的极度渴望的回声, 但他觉得不是, 这分明太清楚地就是她本人的声音。
我听见了… … 我也爱你。
杰弗里关上门, 上了后甲板。他并没像自己原来打算的那样跳出栏杆, 而是点燃烟斗, 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烟, 望着地平线上遥远的几乎看不见的云层里正在落下去的太阳——— 云那边就是非洲海岸。
然后, 因为他已经再也干不下去别的什么, 保罗·谢尔顿抽出打字机里的最后一张纸, 用笔写下一个作家最爱也是最恨的词: 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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