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左边看去,那是朝向市中心的方向,这里那里的还有窗户透着亮光。维也纳的心脏。世界史上的重大事件曾经在这里发生。但是世界历史已经走过去了,已经到别的城市去了。留下的只有宽阔的街道,华美的楼房,文物和纪念碑。还有就是人了,好不容易才学会区分新旧时代的人。
如今人也不见了。
当他又径直朝正对面的第十九区看过去时,他看见几百米远的距离之外有亮光在一闪一闪。那是从一扇窗户里透出来的。不是什么摩尔斯电码信号。然而却有可能是个信息。
以前他从未在这样的黑暗里待过。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可能会非常黑暗。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说那是一种借来的、非自然的黑暗,和现在笼罩着街道的黑暗完全不同。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在闪烁。路灯全都不亮了。汽车像一个个大黑团蹲在路边。一切都像是一团沉甸甸的重物,徒劳地竭力想要脱身而去。
从楼门到斯派德车那么几米远的路,他回头看了好几次。他用低哑的声音吼叫。
滨河路对岸,多瑙运河的水在哗哗响。
对想要寻找的那所房子他只记得个模糊的方位。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快就找到了。他在房子前面三个车身远的地方停了车。他手握步枪走下车来,车前灯照亮了房子的大门。
他在驾驶座旁的车门边蹲下。在寂静中,他紧张地聆听了一分钟。只是偶尔有风吹到耳边,然后就停了。
他锁好车门。让车前灯就这么开着。他数了数,看窗户闪亮的地方是第几层。他乘电梯上到第七层。走道里一片漆黑。他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
没有开关。要不就是他没找到。
步枪端在胸前,他用脚探着路穿过过道。他总是走几步就站住,仔细地听。没有声音。没有任何东西透露出信息,指引他应当去哪个地方寻找。直到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这才发觉在几米之外的地上有光亮。那是一扇门。他去摁门旁的按钮,以为那是门铃,结果刺眼的楼道灯一下子亮了起来。他眯起眼睛,举起枪乱抡一气。
过道里空荡荡的。是条普普通通的过道。
约纳斯转过身对着门,门旁没有姓名牌。这楼房建成恐怕得有三十年了,这门也是一样。门上没有猫眼。
他摁门铃。
没有动静。
他又摁了一次。
没动静。
他用枪托使劲砸门。他抓住门把手扭了几下。门开了。
"这里有人吗?"
他走进去,那是个兼作厨房的客厅。长沙发、扶手椅、玻璃面桌子、地毯、电视机,后面是一排橱柜兼操作台。房间里的布置和他自己的房间相似之极,相似得简直令他迷惑。这里同样也有一盆花放在墙角。一套立体声音响的扬声器挂在窗户旁的挂钩上。灶台上面的台板上放着装有各种调料的小罐。墙上有面一人高的穿衣镜。
他站在房间里四下打量。双手紧握着步枪。身后是长沙发,看上去跟他自己的那张沙发一个样,橱柜兼操作台也和他自己的那套一样。落地灯也像他自己的那盏。灯罩也跟他家里那个一样。
灯泡在一闪一闪。他用一块布包住手,去拧灯泡。灯不闪了。
接触不良。
他在房间里到处走。动动这个摸摸那个,挪开椅子,摇摇架子。他看书的名字,把鞋子翻过来,把衣帽架上的衣服拿下来。他搜查浴室和卧室。
他看得越仔细,发现的不同之处就越多。落地灯不是黄色而是灰色的。地毯是棕色而不是红色的。扶手椅磨得发亮,长沙发也磨损得很厉害,全部家具都用得很旧了。
他又一次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他总是无法摆脱可能漏掉了什么的感觉。
这里没人。没有什么东西显示出最后有人是什么时候。看起来灯光是从一开始就一直亮着的。他此前之所以没有注意到这闪光,是因为他直到今天才敢在夜里往大街上看。
这是套很普通的房子。CD随处摆放,洗过的衣服挂在晾衣架上,沥水盆上放着餐具,垃圾桶里是揉皱的纸团。确实是一套再平常不过的房子。这里没藏着什么信息。要不就是他不明白。
他在一个本子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和手机号码。然后又加上自己的地址,万一移动通信网瘫痪了呢。
从窗子看出去,他看见几百米开外有一道小小的长方形亮光。
在那里闪烁的这道亮光,是他自己的房子。
在这个时刻,那里的一切是否都还待在老地方?茶杯是否还在长沙发前的茶几上?被子是否还在床上?电视机里,年轻人是否还在大卡车上跳着舞?
或者那里什么都没有,在他到达之前?
早晨他看了信箱,然后就开着斯派德车去市中心,想去寻找痕迹,还想去留下些痕迹。中午他闯进一家饭馆,吃了点东西。下午继续寻找。晚上他手里端着一杯啤酒躺在长沙发上,调成静音看那些柏林人跳舞。窗户那儿他可不去。
他把环城路和弗朗茨·约瑟夫大街之间的几乎每一栋公共建筑都搜遍了。维也纳的政府机关、博物馆和银行一个个都被他过筛子似的检查了一遍。左手拿着步枪,他登上维也纳话剧院的舞台,穿过霍夫堡皇宫的过道,还从自然史博物馆中的展品前走过。他走遍阿尔贝蒂娜宫 [1],维也纳大学,《新闻报》和《标准报》[2]的编辑部。凡是走过的地方,他都留下写有他地址和手机号码的纸条。外面很热,房子为了留下痕迹好引人注意,他用手推车推了许多道具堆放在城堡剧院最大的那个舞台上。他把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儿往上堆,什么大衣啦、雕像啦、电视机啦,还有塑料榔头、旗帜、凳子和剑。在一个塑料士兵的胸脯上,他像别勋章似的把自己的名片别了上去。
[1] 维也纳著名美术收藏馆,号称世界最大美术收藏馆,收藏有从哥特风格到现代风格的数十万幅艺术品,几乎所有名家皆有作品收藏在此。
[2] Die Presse和Der Standard,奥地利的两家主要报纸,发行量排名第三和第四,仅次于《皇冠报》和《信使报》。里面很凉,光线很暗。窗前的光柱里浮动着细小的灰尘。走在石板地上,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楼里回响。
他把环城路上的每一家旅馆都看了一遍。在旅馆接待处,他拨了存在电话机里的号码,往英国给玛丽打电话。他仔细研究旅客登记簿。上面有人在7月3日之后的时间预订了房间。在酒吧,他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在旅馆的前厅,他把酒瓶摞起来,像是高山障碍滑雪的障碍杆。他把自己的电话号码用大字写在从会议室里找到的活动挂图纸上,再把活动挂图纸架搬到旅馆大门口。
他把分离派艺术馆 [1]用黑色胶条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看上去简直可以当做克里斯多 [2]的作品。他用涂料画家作画用的那种颜料喷涂罐把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喷在胶条上,选的是非常刺眼的黄颜色。
在议会大厦,他带着步枪通过金属探测仪,触响了警报。他也不去理会。在国民议会全体会议大厅里,他对着桌椅一通扫射。在讲台上和话筒上,还有议长的座位上,他全都贴了写着地址电话的纸条。
他检查了内政部、军营、奥地利国家广播电视台的大楼。他冲进
[1] 19世纪末,以古斯塔夫·克林姆特为首的一批年轻艺术家决心与传统风格决裂,开创了后来闻名于世的革新派艺术风格,称为分离派。分离派艺术馆是维也纳分离派最具代表性的建筑,1898年由建筑师奥别列兹设计,其屋顶为镂刻着月桂树叶的金色圆球,奇特而新颖,维也纳人称之为"金色圆白菜"。
[2] 克里斯多和珍妮·克劳德夫妇(Christo & Jeanne Claude,两人均出生于1935年6月13日),美国现代艺术家,以创作"包裹艺术"、"大地艺术"而闻名,1995年曾包裹德国柏林议会大厦,在当时引起轰动。联邦总理府,在政府首脑的办公桌上放了一张自己的地址电话条。
他用黑色颜料在英雄广场的地面上写了救命两个大字,写得巨大无比。
他抬头看天。
几天来都没有一丝云彩。
天空一片湛蓝。
在南蒂罗尔广场,离火车南站还有好几百米的地方,他就听见了警报器的鸣叫。他在亮着红灯的交通信号灯处停下,关掉发动机。他爬到汽车顶上坐下。双手抱着枪。
他用手机往自己家打电话。让电话铃声响了好久。
他转了个方向,让太阳晒着自己的脸。他闭上眼睛,让阳光尽管照在脸上。他感觉到,他的额头、鼻子和脸颊渐渐变得灼热起来。几乎连一丝儿风都没有。
他又打自己的手机号码。
占线。
售票大厅的地上散落着橱窗砸烂后掉下的碎玻璃,没人动过。看不出在一个星期里有什么东西变动过。显示屏上既没有显示到达的列车也没有显示出发的列车。警报器不断把绵绵不绝的号叫声送进大厅。
举着枪做出准备射击的姿势,约纳斯跨进开往萨格勒布的列车。他看到那个包厢还像他上次离开时一样。门上的玻璃窗被打碎。门打不开,窗帘条一如既往很牢固地绑着。在他用座椅搭成的床上,扔着7月3日的报纸。汽水罐旁边是薯片的空袋子。
空气污浊。
外面没有任何动静。再过去两个站台停着另一列火车。中间的空铁轨上,散落着各式各样的垃圾。
用撬棍对付了两分钟后,维尔纳家的房门打开了。卧室里,床是揉乱了的,被子掀在一边。浴室里,一条毛巾--显然是用过的--扔在小淋浴间的前面。厨房里,脏碗碟摞在一起。客厅里,他发现一个用过的杯子,杯底还残留着少许红葡萄酒。
想找什么?他甚至于都不清楚自己想要知道什么。当然,他想知道,人都跑到哪儿去了。可是这种指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他能在一套房子里发现这种提示吗?
他在几个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了一阵子。好久以来,这算是头一回碰到熟悉的东西。尽管平凡琐碎得不值一提,比如维尔纳家长沙发的皮革味道,但是却令他感触甚深。他曾在这上面坐过多少回。当然那还是一切都很正常的时候。
他打开冰箱。一块奶酪,黄油,一盒可长期保存的牛奶,啤酒和汽水。维尔纳几乎从不在家里吃饭。只是偶尔叫人送个比萨饼上门。
在一个抽屉里,约纳斯偶然发现了药。
看来他是无意中找到了真正重要的东西。这个抽屉里的药表明,他朋友的消失不是自愿的。如果不是用了药片和喷雾剂,维尔纳根本就连到地下室里取葡萄酒都不会去的。
他想起来了。在7月3日那天晚上,维尔纳给他打过电话。他们先闲扯了几分钟,然后大概约好在下个周末见面。维尔纳给他打过电话。
他按下维尔纳家电话机上的重拨键。他在布里吉特瑙滨河路家里的电话号码显现出来。
在吕迪格小街,他竭力回想,他上一次来这里时街道是什么模样。他一下子就认出了那块自行车座上翘着的塑料皮。同样,那些自行车和摩托车的位置看上去也没有变动过。
信箱。空的。
房子。没变化。所有东西都在上次来时的老地方待着。他喝水的杯子在桌上,遥控器也是。气温像往常一样低。房间里一股老年人的味道。家用电器上的显示屏闪着亮光。
同样的寂静。
他往床上一躺,床的皮垫子怪吓人地嘎吱响了一声。他仰面躺着,双手交叉搭在胸脯上。目光在房间里扫过来扫过去。
他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都是他从小就熟悉的。这以前是他父母的卧室。那张画像,一张不知名的青年女子的肖像,就挂在床的对面。挂钟的滴答声以前总是伴着他入睡。这里的摆设还和三十年前一样。只是墙壁不是原来的了。在母亲八年前去世之前,这张床一直是放在位于第二区的那套房子里的。他就是在那套房子里长大的。
他闭上眼睛。挂钟在敲响半点报时。敲了两下。声音低沉而饱满。
在荷兰街,他差点开过了那座房子。楼房新刷过了。外墙面也做了些修缮。看上去很体面。
一阵乒乓乱响之后,他用撬棍撬开了过道里的信箱。很多广告,偶尔能看见有封信。所有邮戳概无例外全部出自7月4日之前。以前属于他家的一号信箱--他自己曾常常从里面拿信--是空的。信箱上部有个标牌在晃动,那上面写着后来租了这套房子的住户的名字:克斯特纳。
他一边走上台阶并顺着拐来拐去的老式过道往前走,一边回想起,在他还是小男孩的时候,赖因哈德舅舅为了逗他高兴,叫做标牌的人给他做了一块上面压印着他自己名字的标牌。这块标牌被安在门上。于是,只要有人来家里,约纳斯就骄傲地把那小牌子指给来人看,那上面有他的名和姓,挂得比他们家的标牌还高呢。
不出所料,两块标牌都不在了。克斯特纳家安上了自己的标牌。
他扭门把手。
门是开着的。
他四下张望。他不得不抑制住自己想要脱鞋的冲动。他小心翼翼地往前迈着脚步。
走道里挂着一个横幅,上面用稚气的笔迹写着欢迎!。约纳斯愣住了。这横幅看上去好熟悉啊。他更仔细地查看横幅。他疑惑极了,甚至还用鼻子去闻了闻。最后他还是没能确定。
他一路走过这几个熟悉的房间,这些房间里现在摆放着别人的家具,看着很别扭。他走着走着就会停下来,双手交叉起来往胸前一抱,用心地回想这地方以前是什么样子。
那个小房间,他十岁那年搬进去住的,在那之前是他母亲做手工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间办公室。那间大屋,以前既是父母的卧室也做客厅用,现在一直还是卧室,但是布置得简直糟糕透顶。他看到里面摆着一套沙发,是那种荷兰产的98系列的蹩脚货,让他看了很窝心,那会儿玛蒂娜几乎是硬逼着他,最后他才肯去卖这种破烂货。在门背后的角落里,他发现几个皮球和玩具枪,表明这屋里时不常会有孩子来待上一阵子。浴室和厕所倒都没怎么变样。
在厕所里,他发现靠近抽水马桶水箱的墙上有小孩子笔迹写的句子:我和鱼。鱼儿。"鱼儿"的一部分被划掉了。
他记得很清楚。这是他写的。但是他已经忘记了为什么要写这几个字。他那时八岁。也许九岁。父亲因为他在墙上涂鸦还骂了他一顿,但是却忘了把这些字擦掉。也可能是因为这些字迹待的地方太不起眼,等到父亲发现时,早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
约纳斯走过来又走过去。他靠在门框上,做出几种特别的姿势,好回忆得更清楚些。他闭上眼睛去摸门把手,摸上去的感觉和当年一样。
他躺到那张别人的床上。刚一看见天花板就觉得头直发晕。以前他在这里躺过不知多少回,总是躺在这里朝上面看,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之后,他又一次这样躺下了。他从这里走了出去,而天花板却留在这里。对天花板来说都是一样的,天花板就在这里等着。在这里看着别的人布置房间。现在他回来了。看着这天花板。像以前一样。同样是那双眼睛在看着那天花板的同一个地方。时间过去了。时间完蛋了。
多瑙塔里的电梯前,他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托付给这玩意儿。他并不乐意想像假如电梯停在半空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可是,完全摒弃技术设施是不可能的,那将意味着堵死很多通道。于是他上了电梯,摁下按钮,屏住呼吸。
多瑙塔从底到顶的高度是二百二十米。电梯门再次打开时,约纳斯已经站在离地面一百五十米的高处。这是观景平台的高度。从楼梯上去是咖啡厅。
在咖啡厅里,他很快就摸清了门路。他拿了一罐汽水。他常和玛丽一起来这里,玛丽喜欢观景,尤其喜欢咖啡厅围着多瑙塔慢慢旋转这种与别处不同的稀罕劲儿。他总感觉这有点怪怪的,玛丽却正好相反,像个孩子似的就喜欢这个。
在控制中心里,可以调整咖啡厅旋转一圈所需要的时间,可以按每圈二十六分钟、四十分钟或者是五十二分钟让它旋转。玛丽每次都能让负责调速的技术员把速度调成每圈二十六分钟。有一次,那个穿制服的家伙被玛丽给迷住了,没完没了地只管讲趣闻轶事,就想让玛丽一直待在那儿。约纳斯就站在旁边,那家伙好像也不恼。那人说,还可以让咖啡厅转得更快,快许多。据他说在修建这咖啡厅时--他叔叔那时参加了建造,后来又把这事告诉了他,工人们曾拿机器的功能试着玩。最快达到了十一秒转一圈,然后这帮人的把戏就被人发现了。从那以后就安装了一个安全销,以防有人搞恶作剧。快速转动要耗费大量电力,而且还很危险。另外人在咖啡厅里也会感到恶心想吐,就像坐在高速航行的轮船上一样。
您说的这些可信吗,玛丽问道。当然可信啦,那技术员回答,笑得很暧昧。可见所有的男人都是捣蛋鬼,玛丽说。于是他俩和那技术员都大笑起来,约纳斯赶紧把玛丽给拉走了。
他走进控制中心。让他大感意外的是,还真发现了一个安全销。等他确信并没有看错,既不会把电梯给弄停,也不会像那人的叔叔当年那样让咖啡厅转得飞快之后,便开动了咖啡厅的转盘,并把调速器推到每圈二十六分钟那一挡。
眼睛不往下看,他站在露台上,身子倚着栏杆,栏杆下面有道防护栅栏从墙那儿向外凸出来。这是他们怕万一有人想自杀而用来防范的。
风猛烈地吹在他脸上。太阳已经很低了。阳光非常耀眼,他不得不把眼睛眯起来一会儿。等他再睁大眼睛往下面看时,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是什么叫他跑到这上面来的?是想观景吗?是想回忆和玛丽在一起的时光吗?
要不就是,这根本不是他自己的意思?他是不是像一只掉进滚动轮的仓鼠,行动都由别人决定?
他是不是已经死掉、进了地狱?
他把瓶里的汽水喝光,使劲向后挥起手臂,把瓶子朝下面扔出去。瓶子下落时用了很长时间。然后无声无息地撞在下面的地上。
回到咖啡厅里,他在那张让他回想起和玛丽一起来这里的桌旁坐下。他把所有存在手机里的玛丽发给他的短信全看了一遍。我正在你的上面,只不过隔着几千米。--正在舔蛋筒冰激凌和想你。:-) --快飞过来吧 [1]!--你真坏!"打嗝":-) --我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他闭上眼睛。尝试着,想用心灵感应的方式让玛丽收到信息。我活着,你在吗?
[1] 此处德文为Bitte F M H,在此按Fliege mal her的缩写译出。
他在心里想像玛丽的模样,她的双颊,明亮的目光。漂亮的深色头发。她的嘴唇,嘴角稍稍有点儿向下弯。
这番想像并不那么容易。心中的图像总在融化、淡出。他可以在脑子里想像听到玛丽的声音,但那声音听起来却像是回声。玛丽身上的芳香他已经捕捉不到了。
在互联网终端那儿,他打开电脑,投进去几个欧元硬币。他用拳头支住下巴。在他眼前,城市的景色在慢慢变换,他的思绪又飘荡开去。
也许是他得经受一场考验。一项测验,其中有一个正确答案。必须做出正确的反应,这样就可以把他从这种状况中解救出来。一个密码,一个芝麻开门那样的暗号,一封发给上帝的邮件。
www.marie.com [1]
找不到该页面。
www.marie.at
找不到该页面。
www.marie.uk
找不到该页面。
如果真的是得有密码什么的,那也该是跟他自己有关系才对,这样看起来更合逻辑。
www.jonas.at
找不到该页面。
[1] 此处及以下字母是约纳斯用玛丽和他自己的名字以及救命、上帝、维也纳、世界、乌米罗姆等作为网址上网查询。
www.hilfe.at
找不到该页面。
www.help.com
找不到该页面。
www.gott.com
找不到该页面。
他又去拿了一瓶汽水,一边喝一边向外看正慢慢转过去的市景。
www.wien.at
找不到该页面。
www.welt.com
找不到该页面。
他又想出来几十个熟悉或臆造的网页,一个一个地试。他检查有哪些页面在这中间被储存了起来,并把这些页面调出来。全是白费工夫。
www.umirom.com
找不到该页面。请稍后重试,或者检查系统设置。
手里捏着瓶子,他不慌不忙地走遍所有的房间。在儿童游乐角里,他发现一套绘画用具。小时候他很爱玩各种颜料。但父母很快就把所有的画笔和铅笔都收走了,因为他到处乱涂乱画,还毁了母亲的几块刺绣。
他的目光落在白色的桌布上。
他数了数咖啡厅里的桌子。大概有十二张或更多。除此之外,上面一层还有些桌子。
他动手把所有桌布都揪下来。从上面那层搜罗下来十四块。在一个架子里还找到些备用桌布。等他弄完之后,一共是三十三块桌布堆在他面前。
他把这些桌布的角互相系在一起,系成一个三乘十一块桌布连起来的大长方形。为了在打结时能够自由活动,他不得不把桌子椅子都推到边上。他用了半个小时才干完,然后就去拿颜料。他决定用黑色。
写上他的名字?还是写电话号码?或者只写救命?
他在开始往上涂写之前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就很顺当地一直干了下来。这活计可不那么容易干,因为系在一起的桌布上有好多褶子。另外还得测算一下间距,还得把颜料涂抹得又厚又多,好让字足够大。
他把管子里剩下的那点颜料用来写他的电话号码,墙上、桌子上和地上都写了一通。
观景用的窗户是打不开的,于是他举起步枪,在左边和右边各打碎了一块窗框里的玻璃。随着砰砰的枪声,几秒钟后是玻璃破碎的当啷声,爆裂开来的玻璃下雨般落在露台上。风猛烈地吹进咖啡厅,把菜单从光秃秃的桌子上扫落,吧台里的杯碟也被吹得一个劲儿颤抖。
约纳斯用枪托把还插在窗框里的玻璃碎片敲掉。他拿着桌布大旗的两端走到窗旁,站在窗边,感到很不舒服。他发觉应该先把转盘关掉才对。咖啡厅围着塔转圈并不能让他做起来更容易,而是恰恰相反。风像抽鞭子一样往他脸上刮。眼睛直流眼泪。他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掉下去。尽管如此,他终究还是把最边上那三张桌布的一头紧紧系在了窗框上。不管怎么说,桌布毕竟只是几块薄布,而且他确信照这样子系住可以坚持很长时间。
他把桌布大旗拢成一团,向窗外抛了出去。旗子先是耷拉着。很快风就把它吹得扬了起来,可是旗上的字却依然总是不能看得很清楚。这一点他已经预料到了。
他拿起步枪,又看了一眼自己一手造成的那片狼藉景象,便匆匆走进控制中心。控制中心里很容易找到手工操作用的工具,因为这地方的机械工就在这里面干活。他很快就拿着一把锤子来到转盘边,对着安全销往下砸。等到第三锤砸下去之后,销子脱落了。警笛尖叫起来。他把调速器推到比每二十六分钟一圈的抗压阻力更小的那一端。
过了不大一会儿,他便听到周围响起低沉的隆隆声。他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控制中心里没有窗户。不过这声音传达给他的信息已经足够了。
他继续把调速器往前推,直到最后顶住,用外力再也推不动才作罢。然后他抓起枪,冲向电梯。
他连看都没顾得上朝上面看一眼,径直跑到了汽车那儿。直到开出去几百米之后,他才回过头去看。咖啡厅在围着多瑙塔猛转。桌布大旗呼啦啦地飘。上面的字很远都能看到:
乌米罗姆。
6
早晨,他在面包盒和咖啡壶中间发现了一张拍立得照片。照片上是他。他在睡觉。
他想不起来有过这张照片。这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照的?他也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找到这张照片。最有可能的情况是,玛丽有意或无意间把这照片塞在了这里。
只不过是:他从来就没有过拍立得相机。玛丽同样也没有。
拿着从建材市场里找到的最大号的斧子,他来到荷兰街父母以前的房子。他一边在几个房间里走来走去,一边设想着该怎么做。把那些会挡路的大件垃圾堆在楼前的街道边上肯定不是什么好主意,因为得让通往前窗的路空出来。而后院他反正也用不着。他决定把后院用来当垃圾场。
凡是不能从厨房窗户扔出去的,都得砍小了再扔。为了腾出地方,他先把椅子和另外一些能直接用手拿起来的东西从窗户扔到后院里。然后便开始对付那套沙发。他先用一把割地毯刀把蒙在沙发表面的布套割破扯下,把里面的填充物掏出来,然后再把沙发架子砍成小块。他用劲太猛,结果斧子穿过木头砍到地板上,把地板也给弄坏了。接下来他就不使那么大劲儿了。
砍完沙发就轮到书架。再后来是一个又高又大的放脏衣服的柜子,一把扶手椅,一个装饰柜,一个五斗橱。等到把最后一块砍下的碎片扔出窗户,他的T恤都湿得贴在了身上。他气喘得呼哧呼哧的。
蹲在满是碎木片和木屑的地上,他环视客厅。虽然房间里空荡荡的,感觉却比先前温暖得多。
单行道指示牌和红灯他早就不去理会了。在环路上,按规定不允许逆行的方向他只管高速驶过。在巴本贝格街他拐了弯,这条路通往玛利亚希尔夫街。
他一直就不喜欢这条维也纳最主要的购物街。他向来讨厌熙攘喧闹。可是现在,当他在一家购物中心门前停下时,除了汽车发动机罩下面发出的突突声之外,别的什么都听不到。四下里惟有一张纸弄出了点动静,那是因为风正把那张纸刮得顺着柏油路面飘过下一个十字路口。天非常热。他没精打采地向购物中心的大门走去。旋转门转了起来。
他从位于一层的一家商店的柜子里抽出来两个大行李箱,然后就提着这两个箱子上了滚梯,去楼上的电器商店。他简直透不过气来,店里的空气实在是太污浊了。好多天来太阳一直在玻璃屋顶上晒着,而楼里一扇窗户都没开。
在电器商店里,他在收款处后面咔咔两下打开箱子。在几排货架后面他发现了一台数码摄像机,是他会用的那种。这种牌子的机器在货架上有八台。这足够了。他拿起装着机器的包装盒朝行李箱走去。
找三角架比较困难。他只找到三个,之后就再也找不着了。他把三角架放进第二个箱子。这个箱子里还放进了两台带收录功能的小收音机和一台电话自动应答机,再加上录音带和录像带。他关上箱盖,提了提,还行。
寻找无线电收发报机和可接收全球信号的短波收音机花了他不少时间,因为他要找功能最强的那种型号。此外他还拿了一台拍立得相机,接着又拿了一台备用。最后又想起来去拿拍立得相机用的胶卷。
空气污浊闷人,憋得他只想赶紧走人。他伸了个懒腰。先是在父母以前住过的房子里猛干了一通,现在又在这里提箱子和弯腰找东西,后背累得又酸又疼。他不由得想起那个经常为他按摩的女按摩师林赛太太来,林赛太太说话时老是咬着舌头发音,很喜欢讲她的孩子怎么怎么着。
他几下就把速冻鱼吞下了肚。接着还把玻璃碗里的土豆沙拉也舀着吃了。他马马虎虎涮了锅盘。然后就开始拆包。他发现家里连接摄像机接线板的插座不够用。不过他反正是要拿上收音机到邻居家去的。
正对面那家邻居的房门已经衰朽,他没费多大劲就踹开了。这邻居有个习惯,老是深更半夜的放音乐,为此他俩常常争吵。正因如此,他满心以为现在走进去的这套房子里住的是个单身汉,屋里肯定会摞着一大堆比萨饼盒和CD封套,到处堆满垃圾。然而令他大感意外的是,这套房子空荡荡的。有个房间的墙上靠着架梯子。旁边是个水桶,桶上搭着条破抹布。
他一边在房子里走,一边觉得心神不宁。他没看出来有搬家的迹象。
他越往下想就越担心。这套空房子会不会意味着什么?是不是在提示他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他去检查这一层剩下的那几套房子。结果意外地发现大多数房门都没有锁。显然与他同住一个楼层的这些人都是些很信任人的人。只有两扇防盗门他用铁棍都没能撬开。其他那些开着门的房子都是些普通人家。就好像住在里面的人刚刚出门去买东西一样。
他抱着一堆接线板和蓄电池回到那套空房子。一共有七个插座。六个他都插上了插头,最后一个留着给新录音机用。电源开关一直开着没关,显示屏全都一闪一闪的。
他打开无线电收发报机。这种型号的机器应该可以收听到土耳其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对话。他拨了一个频率,等待着。他发出一个呼救信号,给出自己所在的位置,用了德语、英语和法语。他默默地数到二十,然后换一个频率,重新请求接通。
一小时后他最终确信,整个欧洲都没有任何无线电往来信号。
他插上可接收全球信号的短波收音机。
无论是BBC还是奥斯陆广播电台都是只有沙沙声。从中欧一直到远东也一样是沙沙声。不管是德国还是摩洛哥、突尼斯或者埃及,全都一样:收不到。能听到的只有沙沙声。
太阳这时已经落得很低,屋里必须开灯了。他咔嗒一声打开电视。调成播放《爱情大游行》的录像。像往常一样关掉声音。然后又把短波收音机的频率调到梵蒂冈广播电台。沙沙声。
大约半夜时分他醒了,因为他从长沙发上滑了下来,膝盖着地,碰得挺疼。电视机屏幕在出雪花。收音机在沙沙响。屋子里很热。
肩上扛着沉重的步枪,空出来的那只手里拿着录音机,他走出门来到楼道里。他仔细地听。总有点什么东西让他觉得很反感。他慌忙打开了楼梯那里的灯。又一次仔细地听。
他光着脚啪嗒啪嗒走过冰凉的石头地面来到邻居家门前。歪吊着的门被他用肩膀顶到一边。他盯着面前的一片黑暗。就在此刻他感觉到一股气流。
"喂?"
从楼道里透过来一道狭长的光,照在连接客厅和前厅的门上,门像是虚掩着。
他又感觉到一股气流,这回是在后脖梗上。
他回到自己家里,把录音机放下。再次往楼道里走之前,他先往左右两边看了看。他用心地听。把门锁好。手里握着步枪,他轻轻地顺着楼梯往下走。
就在他走到第四层时,灯灭了。
他定定地站着,一动不动。被黑暗包围着,惟一能够听到的是自己那不安的呼吸声。他甚至估计不出是过了几秒钟还是几分钟。好半天他才从这种僵固状态中渐渐恢复过来。背靠着墙,他摸索着寻找电灯开关。灯泡发出黯淡的光。他待在原地没动。紧张地倾听着。
他发现楼门是关着的。尽管从外面怎么着也得用钥匙才能打开门,他还是把门给锁上了。他隔着窗玻璃往外面街上看。没一点声音。一片漆黑。
回到七楼,他把邻居家里所有的灯全打开。开灯时他一直都握着枪。
他已经想不起来刚才连接客厅和前厅的门是不是虚掩着了。不过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一切看上去都和他离开时一样。窗户全都是关着的。他没法解释气流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这两样都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气流和连接客厅与前厅的门。
他拿来录音机,放进去一盘空带。记下时间后,他按下录音键。他踮起脚轻轻走出屋子。
这一层楼的其他邻居都有自己的录音机,于是他用不着再去拿第二台。在其余七家的房子里,每家的录音机里他都塞进去一盘磁带,按下录音键,在记事本上记下时间以及门牌号码。磁带可以录一百二十分钟。
回到家里,他锁好门。他把录像带倒回来。声音仍然不放出来。他把剩下的那台录音机准备好,拔掉在窗边沙沙响的短波收音机的插头。拿了杯水还有记事本和铅笔,他躺倒在长沙发上。他冷冰冰地看着屏幕上的柏林人不出声地跳着舞朝胜利女神柱走。
他眼皮重得快抬不起来了,他看一眼表。十二点半过一分。他记下时间,然后按下录音键。
又一个万里无云的晴天。
约纳斯把一堆摄像机连同配件全都装进汽车里。他一整夜都没有关斯派德车的车窗,这样车里的空气就不像往常那样难以忍受。
他一边开车,一边挨个给人打电话。往英国给玛丽打,给玛蒂娜往家里和办公室打,给警察打,给奥地利国家广播电视台打,给他父亲打。想像着家里电话铃响起来的情景。
父亲的电话放在过道里一个小柜子上,电话机上面有一面镜子,让人在打电话时老觉得像是在被人监视一样。在那个昏暗的过道里,也就是现在--实实在在的此时此刻--电话铃正在响的那个过道里,比屋子里的其他地方要凉那么一点点。那过道里放着父亲已经穿得很旧了的鞋。衣帽架上挂着父亲那老式的罗登缩绒厚呢外套,胳膊肘那里还有母亲给打的补丁。那过道里有金属和塑料的味道。就在现在这个时刻。
可是,电话真的在响吗,如果没有人在家,没有人在听电话铃声的话?
他在千年城前没有停车,而是直接开进楼里去。他以步行的速度行驶,驶过一个个服装店,驶过书店、珠宝店、洗涤用品店、咖啡馆和餐馆。就像一个正常的工作日那样,所有的店都开着门。他忍住了没摁汽车喇叭。
在卖小吃和快餐的餐馆前,他注意到这些店铺收拾得特别彻底和干净。四周围见不到一块陈面包,也没有发霉腐烂的水果,一切都擦得干干净净,收拾得井井有条。城里的大多数饭店都是这个样子。
在被千年城里那些大厅围绕着的千年塔前,他不得不下了车,因为下面那一层不向公众开放。提着步枪,拿着撬棍,再加上摄像机和配件,他全副武装地登上滚梯上楼。好几部电梯当中的一部把他送到了千年塔的第二十层,他在那里下来换另一部电梯。上到最顶层需要一分钟。
位于最顶层的办公室是开着的。他挑了一间,里面有一扇观景的窗户,从那里看市景最好不过。他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放下,锁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