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类报纸一张又一张,广告一个又一个,在他暂居的湘乡会馆斗室里一堆老高。
倏然,一则广告扑入眼帘:“警察学堂招生”。
毛泽东没有半点犹豫,按图索骥地找到了这所警察学堂,并在其号房内,交上一元银洋,报下名。
没过两天,又一份报纸的广告盖住了“警察学堂”。那是——“肥皂制造学校”,而且,“本校不收学费,供给膳宿,且享有津贴,定能使你造福社会!”
这不能不说是颇具诱惑力的。家里寄钱少,手头拮据,生存问题不能不优先考虑。兴冲冲的毛泽东又寻至“肥皂制造学校”,在大门口一排布告栏下,挤入人丛,交钱一元,报下名。
未出三天,又一份报纸的广告盖住了“肥皂学校”,那是——“法政学堂”,又有“而且”:“三年内教完全部法律课程,以法律服务社会,良机莫失!”
毛泽东仿佛听到了召唤:“毛泽东君,来吧,进我们学校,你会大有前途的!”
一则是法律富有新鲜感,还很有些庄严;二则是“服务社会”,与毛泽东灵犀相通。他把这消息告诉家里,父亲极难得地大表支持。作为儿子的毛泽东自然知晓,父亲曾因有理却输掉一场官司而气得大病了一场。能出息一个儿子当法官抑或律师什么的,日后打官司就方便多了,至少不会再吃大亏了。所以这次不光报名费,就连生活费他都很快从乡里寄来会馆了。
毛泽东随一位朋友来到“法政学堂”,毫不犹豫地在校内小广坪上,交钱一元,报下名。兴许真能当上一名为老百姓主持公道的法官呐!
怎奈这无休止的广告太驳杂,又一份动听的报纸的广告盖住了“法政学堂”,那是——“商业学堂”。这“而且”更富有鼓动性了:“如今是民国了,国家最需要的是经济学家!……”
学经济,管家、赚钱,父亲一点不反对,还寄予不小的希望。如今这社会,不会赚钱,不懂经济,还怎么活命呀?更不消说发家了!
于是毛泽东在又一位朋友的带领下,来到“商业学堂”,交钱,报名。
报纸,广告;广告,报纸。依然层出不穷,几乎每天都有*心弦的广告,一个个都说得天花乱坠。毛泽东简直有点无所适从了。似乎都不错,可总不能都去哇!
毛泽东自述着:
“我开始留心报上的广告。当时很多学校都在兴办,利用这种媒界来招纳新生。我判定学校并无特别的标准,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又一份报纸的广告,盖住了“商业学堂”,那是——“公立高级商业学校”:“本校乃政府公办,教员出类拔萃……”
毛泽东的自述在继续:
“我断定要成为一名经商专家,到那里去更好一些……”
毛泽东寻至“高级商校”,在一间高雅的教室里,交了钱,报下名。
毛泽东继续自述道:
“我在新学校遇到了麻烦,入学后我发现大多数课程都是用英语讲授的;同其他学生一样,我不懂英文,实际上,除了字母之外,我几乎一窍不通。另一个障碍就是这学校没有专门教英语的教师。这种境况令我生厌,我在月底就退了学。”
再一份报纸——广告:“湖南省立第一中学”招收新生。
毛泽东的自述:
“我的下一个求学探险是省立第一中学。……参加了入学考试,并考了个第一名。”
这是1912年6月。
后来毛泽东的历史证明,这举足轻重的人生第一步,才真正开始了他生命的扬帆远行。有情的历史每每有她惊人的相似之处。
这回不是大脑袋校长,而是一位35岁的端庄秀才,正在办公室里批阅学生作文,批着、批着,骤然间拍案而起:“好一篇奇文!”
他乃符定一,字宇澄。国文教员,省立第一中学校长。中国近、现代著名语言文字学家。新中国建立后,历任中央文史馆馆长、国务院文教委员会委员等职。
邻桌的几位教员莫不惊疑地围聚过来问:“什么文章?也值得我们大学问家如此慷慨激昂!”
符定一将作文簿一亮。
众目睽睽中,毛泽东的声音宛如从簿子里流泻出来一般:“商鞅之法,良法也。……其法惩奸宄以保人民之权利,务耕织以增国民之富力,尚军功以树国威,孥贫怠以绝消耗,此诚我国从来未有之大政策。……”
见者莫不叹奇!
一位欲究其详的教员伸手翻回扉页,但见——
题名:《商鞅徙木立信论》
署名:毛泽东
符定一情之所出,挥笔评述:“历观生作,练成一色文字,自是伟大之器,再加功候,吾不知其所至。”并在右角上圈上两个大字:“传观”。
他亲自来到教室,让学生“传观”,少许,特地招过毛泽东,捧出一叠线装书道:“好好看看,会有用的。”
毛泽东恭敬地接下,一看,是《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大是欣喜:“谢谢符先生。”
第一部分 第三章:死神复活(2)
书,实在是毛泽东的钟爱之物。少年时候,他就养成了读书的习惯,郑观应、康有为、梁启超的读了不少,当然,罗贯中的《三国演义》,施耐庵的《水浒》之类也没有放过。历史的书,人物的书,是他的首选,因为跟他的人生奋斗之路密切相关。他需要学习,需要借鉴。
很长一段时日,《御批历代通鉴辑览》成了他的最爱。
无论在晨光里,还是在烛光下,他可以几个时辰不走不动,会神在有情的历史兴衰中,品味着打造历史的人物——他们的言,他们的行,他们的求索与创造。
多少回,读着读着,毛泽东就止不住兴叹:“哦,我神州古国的历史,何其灿烂!……学校里的课程,又何其乏味!规章也实在叫人讨厌,我何不……自己来学嘞?”
毛泽东断然的自述:
“在读完《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后,我得出一个结论,对我来说,自学读书可能更好些。”
可以说,毛泽东这个伊尹式的“唯明而后”的自学决断,达到了“事未有不成”的效果,由此而结识的人物,汲取的知识,激发的动力,养育的心志等,使他整个青年时代乃至一生,都受益匪浅。自学生涯,是他人生坚实的第二步,第二个台阶。1912年秋,毛泽东踽踽来到“表里湖山,风物开廓可观”的胜迹定王台。二层“洋楼”的湖南省立图书馆就在此间。
毛泽东在院中石级下,抬首凝视着久所向往的“更大的学堂”,流露出饥渴的热望。
一进到大厅,毛泽东就不由得停住了脚步,新奇的双眸睁得大大的——
墙上,挂着一幅硕大的《世界坤舆图》。
慢慢地,他一步一步朝大地图挪去,仿佛是步入到一个前所未见的无限广阔的知识殿堂。
哈呀,自己虽然读了小学、中学,也当过兵,却还不曾见过世界大地图哩!中国自古就称为天下,但从这个地图上看,却只占世界的一小部分;湖南省则更小了;湘潭县在地图上根本就看不见;韶山当然更没有影子了。
“世界原来有这么大!”
有顷,他来到一楼大阅览厅,选了个靠院子的窗角下的位子,初选了一堆哲学、历史、政治、伦理、地理等诸多方面的世界名著,便一头扎了进去。笔记本是必不可少的,稍有共鸣、感悟,他就记录下来,一丝不苟。
“神权何有?造神权者取媚于封建政体而已……”
毛泽东念念有词,忽有所想,把笔顿住,将书页翻回封面——
孟德斯鸠《法意》
“这位法国的孟德斯鸠先生,怎么又主张‘君主立宪’嘞?”
毛泽东疑惑的目光投向窗外——
秋去冬来。
朔风漫卷,雪雨纷飞。
大自然季节的更迭,气候的变化,对于忘情书中的毛泽东来说,几乎是“毫不相干”的。
诚如后来周世钊一辈老人所回忆的:他“贪婪地读、拼命地读,正像牛闯进了人家的菜园,尝到了菜的味道,就拼命地吃一样”。
当然,肚子的温饱问题还是不能不对付的。午饭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两只烧饼。吃来实在有些本能的下意识。好在烧饼本就没有什么大味道,无需品嚼;其实即便有山珍海味,此时此际的毛泽东怕也无“味道”可“悟”了。你看他那奕奕的双眸,现在就只晓得贪婪地盘桓在新书中了。笔记本又换了一册。
这一天,正在“忘情”中,一声“毛先生”,将他唤醒过来。回首一看,竟是小华贞的父亲朱辛贵。
毛泽东立即欠身致意:“朱先生?你也来……”
“不不,”朱辛贵无暇寒暄,从内兜里掏出份报纸,“你看看我杭州同学寄来的。这个袁世凯!”
“嘘——”
邻座投来战栗的眼光。一时间,这眼光中的战栗,便漫及四座。
毛泽东让朱辛贵坐下,打开报纸,见是《汉民日报》。醒目的标题刺入眼帘:
排异己、结私党,袁世凯意在窃国!
“邵飘萍?!”毛泽东咀嚼着这个陌生的作者大名,浏览着文章,“好一个险毒的袁世凯!”有顷,他联想到什么,随手抽过书堆中卢梭的《社会契约论》,熟稔地寻到一页。
“人民有权推翻破坏‘社会契约’、蹂躏*的专制政体。嗯,你卢梭先生也该是同意推翻袁世凯的?可你的‘少数聪明人’的领导,我却不敢苟同。”
毛泽东比照着、思量着,少许,又锁眉览阅着叫人凝忧集忿的报纸……
“毛先生,你要的书。”
毛泽东扭首,见是管理员送来一摞自己要的书,忙欠身致意:“麻烦先生了。”随手将桌上的书叩齐,奉还。
管理员捧回书,惊疑地走而又住,返顾这位少见的饥渴得近乎痴迷甚而“疯狂”的读者。
朱辛贵巡顾着如许的书,也大是诧异。
毛泽东兴奋地检看着书目,未几,忧心忡忡的目光不觉又投注到中国的“袁世凯”上:“这个袁世凯,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不禁念起了孙中山先生。他为孙中山让出大总统之位而深抱不平:“要是孙大总统执政,何至于此?”袁世凯的“窃国”之举,使他益发担忧起中国的出路来。
中国的出路究竟何在呢?眼下,他不能不借助于书籍。
第一部分 第三章:死神复活(3)
冬去春来。
毛泽东在达尔文的《物种起源》、亚当·斯密的《原富》、孟德斯鸠的《法意》、卢梭的《民约论》、赫胥黎的《天演论》、约翰·穆勒的《穆勒名学》、斯宾塞的《群学肄言》……以及俄、美、英、法等国的历史、地理书籍和古代希腊、罗马的文艺作品里,有滋有味、痛快淋漓地游弋了整整半年的光阴,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潜移默化中,他着实体察到了知识与人生的升华。
诚如毛泽东所自述的:
“这样度过的半年时间,我认为对我极有价值。”
当然此时此际,毛泽东伫立在大厅内的《世界坤舆图》跟前,是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学生涯的终结会不期而至的。
他细细端详着图中的大世界,心里升腾起一个业已涌动了多时的声音:“我们中国,何时能少几个慈禧、李鸿章、袁世凯,多几个达尔文、华盛顿、拿破仑……那就好啦!”
毛泽东的自述:
“这时候我一文不名,除非我进学校,否则我家里拒绝供养我。……此时,我严肃地考虑了我的‘职业’,我几乎定下来,教书于我最适宜。”1913年10月,毛泽东考取了第四师范。翌年的2月,第四师范并入省立第一师范学校。
一师的校舍,人称“洋楼”。四周是院墙,大门外一条大马路,好几条岔道就从大马路延伸开去。学校后面有座玲珑的小山,叫妙高峰。长沙城就位于学校右侧,左侧是一溜五百来级石阶,直通该路。再稍往前就是湘江。
开学典礼这一天,新同学们在大礼堂入口处所见到的一块横匾颇有点与众不一:
智德军美
——蔡元培
兴许是“缘分”不浅,毛泽东一眼就认出了台上的徐特立先生。而徐特立的第一句话,就把学生,乃至台上的领导镇住了:“如今,中国出了个袁世凯!”
沙哑,带着悲愤的声音破空而出,似与蔡公的题辞相照应。
“此公拥兵为王,逼清王朝退位,迫孙中山下野,为了剪除异己,又不惜刺杀农林总长宋教仁!”
全场哗然!
毛泽东明澈的双眸里溢泻出难抑的惊忿。
方维夏
正首的校长诚惶诚恐了,一面跟邻座的学监暗递眼色,一面悄声制止:“徐先生,你言过了!”校长叫孔昭绶。
“校长,国难当头,人人忧心如焚哇。”学监悄声搪塞住校长。他戴着黑框圆镜,瓜子脸,溢泻出清纯的书卷之气。他便是方维夏,时年35,教育家。南昌起义后,曾任二十三军党代表。在国民党第五次“围剿”中,重组红四团,于1935年夏不幸因叛徒出卖而被诱杀于湖南桂东小水山桃树窝。
方维夏见徐特立负气坐下,自己便缓缓立起道:“现在请杨……”
尚未请出讲演人,一个高年级学生已一挺而起,恰是萧子升。他习惯地一捋西发,高挺的鼻子一耸道:“我拥护二次革命!”
方维夏点着头,示意他坐下,萧子升却依然禁不住慷慨陈词:“我辈莘莘学子,责无旁贷,自当起而响应,推倒袁世凯!”
像是回应,一声突发的枪响,霎时将会场镇住。众目惊顾——
但见一位未足三十,戎装笔挺的军官,汹汹然而至,手里的枪口还冒着青烟,身后紧随着一列执枪警卫。
“谁在狂论大总统?!”
此人系北洋军汤芗铭部旅长李佑文,后来又转投赵恒惕省长。1922年初,杀害湖南工运领袖黄爱、庞人铨的,正是此人。
萧子升已悄然落座。会场里人人目瞪口呆。
孔昭绶校长连连欠身致意:“这位长官是哪部分的?本处是学校,非……”
“本人是北洋军汤芗铭部旅长,奉汤都督之命,进驻你校。”
全场大愕!
“二次革命?哈哈哈!”李佑文一脸傲气,俯瞰着礼堂里的全体师生,警告着,“谭延滚蛋了,革过袁大总统命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全场死寂!
杨昌济徐特立头一斜,立身欲起,被方维夏紧紧拽住。
毛泽东的双眸里掠出鄙夷的光波。
“谁是杨昌济先生?”李佑文口气和缓少许,询问着。
“我是。”
站起一位天庭开阔,双眼微陷,皮肤黧黑的谦谦君子。他正是杨昌济,字华生,号怀中,时年43。著名伦理学家、哲学家、教育家,后来做了毛泽东的岳父。
李佑文从兜里掏出一份挺括的函件道:“汤都督专程嘱小弟奉上,请过目。”
杨昌济莫名其妙,接手拆阅了,大是不解:“邀我出任教育司长?”
一句询问,顿令全场惊讶,又不乏躁动!
“教育司长?!”
“正是。”李佑文显出几分恭敬与热忱。
孔昭绶校长转忧为喜,连连提醒:“前番谭延请兄出山,兄不从;这次为自己、也为学校,再不要回绝了。”
杨昌济沉吟少许,看定送函人,不热不冷地进而一问:“我和汤都督素昧平生,他何以……”
“哈哈,先生留学英国时,汤都督也同在那里,还听过先生的‘伦理’课呐!”
“喔?”杨昌济淡淡一笑,依旧心静如水地回应,“请转告都督,本人无意官场,恕难从命。”
第一部分 第三章:死神复活(4)
全场再度惊讶,多半人显出不解,而毛泽东、萧子升一些同学倒流露出对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师长的意外与敬重。
台上的徐特立与方维夏几位同仁暗下交换着眼色,透出理解与赞可。
倒是李佑文料所不及,顿生出愠恼:“你——杨昌济!”
——这是毛泽东见到杨昌济的第一面,第一印象。
第二印象,是在上课的教室里。
杨昌济那只黧黑清瘦的手,在黑板上爽然写出——
自避桃源称太古
欲栽大木拄长天
“若问我杨某平生的志向,这便是。”杨昌济情出于衷,但了无激昂之色,只是静静谧谧地一指黑板上的心迹。
“桃源虽好,毕竟难栽‘大木’;中国,现在急需拄天的‘大木’。”
毛泽东心潮一荡,骤然起立道:“杨先生!”感奋之下,深深鞠躬。
罗学瓒、周世钊、彭道良……一个个同学不约而同地站起,心热眼湿:“杨先生!”
窗外不晓何时挤满了各班同学,他们也一样地情不自禁!
无怪乎毛泽东在回忆一师生活时,会慨然自述:
“……对我印象最深的教员是杨昌济,一位从英国回来的留学生。他的生活,后来和我有了很密切的关系。他教授伦理学,是一个唯心主义者,一个有高尚道德的人。他很坚定地信仰他的伦理学,努力灌输一种做公正的、道德的、正义而有益于社会的人的志愿给他的学生们。”引自李锐所著的《毛泽东同志的初期革命活动》。李佑文回到都督府,便将杨昌济的“不识抬举”,向顶头上司汤芗铭作了禀报,很替主公不平。
汤芗铭却置之一笑,略无芥蒂:“中国的文人学士,可敬在清高,可悲也在清高。”
这位都督全无军阀模样,反倒还文文气气的,脸上不时浮出一丝莫名的笑意,这与他那一身威武的海军戎装似乎大不相宜;只是其深藏的眸子里,不时会闪划出难以捉摸的微光。此人系北洋军阀海军次长汤芗铭,新任湖南都督。时年34。
“要不要……”李佑文习惯性地摸住手枪。
“不必。书生之见,谅无大浪。”汤芗铭正说着,一声“报告”,进来一位特缉队长,满脸得计地禀报:“一网就兜了两百来条‘鱼’,都是‘讨袁军’。怎么处置?”
“一个不留。”
“那……另外七十八个嫌疑犯?”
“你看呢?”汤芗铭坐回案前,径自浏览起案卷,宛如不经意一般,双眸微一斜,寒光自出,“大总统有令,湖南、四川、广东,是国民党孙中山的发难地,不可手软。”
李佑文与队长立时领悟,挺身应命:“是!”趁着清明的曙色,毛泽东着一身淡灰褐色的“土地袍子”,还是蹬着那双洗得泛白的黑布鞋,寻觅到饮马塘“板仓杨寓”。
他见到一位清丽的小妹子在池塘边快手利脚地打水擦脸,便凑上几步问:“小妹子,请问杨昌济先生住在这里吧?”
小妹子旋过身,眼光一亮,打量着端端谨谨的来者,嘴里掠出一抹笑意,手一指道:“喏,挂着铜牌子那里。”
“多谢了。”毛泽东顺势看去——
一座泥屋,门墙上镶着“板仓杨寓”的铜牌。
毛泽东见门开着,便驻足轻唤:“杨先生。”
随声从堂屋里迎出一位妇人道:“哪一位呀?请进请进。”她叫向仲熙,杨昌济夫人,时年41。
“是师母吧?”毛泽东已然猜度出妇人的身份,应声进门。
堂屋里没有人。
杨夫人端上茶,歉意地解释着:“先生在练筋骨哩,你坐一歇。”
“‘练筋骨’?”
“老习惯,洗冷水澡。”
“喔?冷水澡?!”
紧旁的侧屋内,杨昌济正闭目静坐在特制的大木盆里,冷水没颈。
“老头子,来学生了。”杨夫人轻敲着房门。
“喔。”杨昌济直身吁气,睁开眼皮。随即他套齐整了粗布浴衣,进到堂屋。
毛泽东连连立身行礼。
“润之哇,来,书房坐。”
“嗯。先生冬天也用冷水洗吗?”
杨昌济平静地头一点。
毛泽东不无触动。至书房口,他驻足仰视门楣——“达化斋”。
达化斋里是一屋的书刊。中国线装书与西洋英文、德文等“洋装书”,加之日文书,可谓古今合璧,中西一炉。
杨昌济猜得学生眼中的疑问,便抽出一册线装书,解释道:“孔子说‘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冷水浴,正可以练志、养志,尤其在天寒地冻的时候。”
杨夫人替毛泽东端过堂屋里的茶水。毛泽东起身欲谢,被先生止住:“不必拘礼。”
“先生所说的‘志’?……”
杨开慧“志,即志向、意志。志向为先,意志便有目标,便有依托;人如果没有了意志,志向再好,再伟大,也只能是海市蜃楼——空的。”
毛泽东细细咀嚼着,大受启迪。
杨昌济闻得堂屋里有响动,一笑:“又一个‘冷水浴先生’回来了。”“霞。”他向门外轻轻一唤。
随声出现一位小姑娘,正是那位池塘边濯洗的妹子,手里拎着只小木桶,一身津湿,水珠还在嘀嗒着。玲珑的身,秀丽的脸,娴静中透出独有的心志。她便是杨开慧,字云锦,号霞,时年13。后来是中国最早的共产党员之一。1930年11月14日被军阀何健杀害于长沙识字岭。
第一部分 第三章:死神复活(5)
“就是你?”毛泽东顿自一怔,“掉塘里了?”
杨开慧粲然一笑。
“这是毛先生。”杨昌济介绍着,又一指杨开慧,“小女开慧。”
“毛先生。”还不待毛泽东起身招呼,杨开慧便先行施礼。
“不敢当。还是叫我毛润之的好。”毛泽东连连欠身回礼。
杨开慧欲叫而又觉着失礼,嫣然一笑,随即退出。
“她呀,怕是嫌澡盆太小,喜欢到大池塘里去洗。”
“也跟先生一样,四季不断?”
“嗯。”
毛泽东不由得暗下感佩。小小年纪,居然抗得住严寒酷暑?!是个有“志”的妹子哇。
小开慧当然不知道来客的“感佩”,换了一身素净的布衣布裤,就熟稔地接过母亲手里的扫帚帮起忙。“妈,我来。”
“嗯。我去准备饭菜。”杨夫人疼爱地看一眼自己女儿,拐进厨房。
书斋里的一对师生,此刻谈兴正浓。
杨昌济巡指着翻开的英、德文书刊,剖析着国事:“孙中山先生创造民国,想借用欧美的总统、议会制,各设权限,相互制约,可惜没有成功。”
“爹,又有客人来了。”杨开慧引领着一位学生进门。此生身材也算得颀长,长发中分,五官挺拔,看得出是个严谨的求学问道之人。
蔡和森来客叫蔡和森,字润寰,号泽鹰,又名蔡林彬。时年19。后为新民学会创建人之一,也是中国共产党早期领导人之一。1931年6月因叛徒出卖,在香港英租界被捕,引渡至广州后,被军阀陈济棠开膛杀害。
杨昌济欣然欠身引见道:“蔡和森,又名蔡林彬,高你一级。这是毛泽东,字润之。”
毛泽东与蔡和森四目相交,互相恭敬而愉悦地微微鞠躬致意。
此时的毛泽东自不会想到,他与蔡和森这一见面,从此就成了再也分不开的好同志、好朋友了,并且后来都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中国的大革命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