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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度

_9 唐浩明(现代)
  梁启超说:“孟子曰,人皆可为尧舜。尧舜是不是皆可学而为之,我不敢相信,但我相信曾文正公是可学而为之的。读他的文章,就可以学他的为人。他的话字字皆得之于阅历,又切于实际,读来亲切有味,且可以使人照着去办。元好问说,鸳鸯绣了从教看,莫将金针度与人。曾文正公恰好相反,他是把金针度与人的人。我近来有个想法,待过段时间有空了,我要编一本曾文正公嘉言抄,分为治身、治学、治世等几个方面,摘抄他的嘉言美语,让世上所有像你这样的忙人也能得到他的教益。”
  蔡锷说:“吾师此举,功德无量。”
  梁启超说:“曾文正公于带兵打仗有独到之处,我把他军事方面的嘉言都送给你。今后,你结合军队的实际情况再弘扬发挥,作为教材来训练军队,一定可起事半功倍的作用。”
  蔡锷说:“那我预先谢谢老师了。”
  师生二人正说得起劲,杨度却笑着对梁启超说:“我是湘军的后裔,我对曾国藩还没有你这位粤军后人的感情深。说实在的,当年洪秀全玩的那套天父天兄的把戏并不值得赞赏,但曾国藩也算不得真正的伟丈夫,倘若他当年不是那样过于矜惜自己一己一族的私利,为国家社稷着想,他应该乘破金陵之机,率湘军北上推翻满人的朝廷。如此,则何来日后的甲午之败、帝后逃难那样的奇耻大辱?”
  梁启超大笑道:“这是乃师湘绮先生的高论,然而高则高矣,未见得实在。倘若不胜怎么办?满人继续坐他的江山,而曾文正公一生的事业美名则彻底毁灭了。”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18)
  
  梁启超收起笑容,望着杨度继续说:“不过,乃师的策谋我也很敬佩。有曾文正公的愚忠,又有湘绮先生的奇策,所以四五十年前中国舞台上才会那样有声有色,光彩绚丽。而这一正一奇,都是你们湘人在唱主角呀!”
  蔡锷说:“湘人出头露脸,才只是近几十年的事,过去总是被人称为蛮子的。春秋诸侯聚会中原,楚子的地位只能是厨房里的烧火工役,到了唐朝刘蜕中进士,别人都说破天荒。想起来真是惭愧。”
  “自从出了曾文正公,湘军打了胜仗之后,那就了不得了。这几十年,无湘不成军,天下督抚湘人过半,哪个省能比得上你们湖南?就是今天,我说句公道话,世上真正做大事的也多为湘人。这叫做老天爷过去亏待了湖南,现在要以偏爱来弥补。”
  杨度被梁启超这一番真诚的话说得激动起来。他想想也是,湖南人中的英雄豪杰的确不少,就凭一千八百万湖南人,中国也不会亡。自古就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话,今天,湖南已从蛮荒之地跨入了文明之邦,风气大开。这几年,湖南有志青年纷纷东渡,在日本留学生中人数最多,影响最大。梁启超一篇《 少年中国说 》对中国产生了很大的激励作用,我为什么不可以写一篇《 少年湖南说 》呢?一股强烈的冲动撞击着杨度的胸膛,他真想立即挥毫,一抒胸中奇气!
  “梁居士,恒静长老派小僧在此恭候多时。”当他们一行走到罗汉堂附近时,一个年轻的和尚从僧房里走出来,操着日本话向梁启超合十打躬。
  “哦,原来是海津师父!”梁启超微笑着说,“对不起,我们谈话谈得误时了,欢迎会开始了吗?”
  海津抬起头来说:“长老等了许久,一直不见居士来,以为居士忙,今天来不成了。会刚刚开,请居士一行随我来。”
  杨度见海津生得眉粗目凶头大腿短,极像一个矮脚金刚,国内寺院很难找得到这样凶煞的和尚。海津将他们一行五人领进传经堂。这是一个宽敞的讲堂,地上放着百来个旧蒲垫,有二三十个日本僧人盘腿坐在蒲垫上,一律穿着赭黄色僧袍。正前方桌旁坐着一个七八十岁须发皆白的老和尚,正在对众僧说话。梁启超悄悄地告诉杨度:“那就是恒静住持。”杨度点点头,见这个东洋老和尚也生得颇为清奇古怪,与密印寺里那些个个都一样毫无特色可言的和尚们颇有不同。
  他注意听恒静讲话,可惜来晚了,开场白已讲完,只听到最后一句话:“现在请支那佛学传经团智凡法师给各位传经!”
  二三十个日本和尚一齐依僧礼向远方的客人合十低头,表示欢迎。一个和尚走到侧面,对坐在这里的几个穿青灰僧袍的人说话。原来这个和尚是翻译,他把恒静的日语对着中国客人译成中文。青灰袍中站起一个瘦高的中年僧人,胸前挂着一串长长的栗色念珠,他走到桌子边,先向大家行了一个礼,然后坐在恒静的身旁说起话来:“贫僧学殖荒疏,此次来到贵寺,特为向各位法师请教曹洞一派从中土传到贵国千余年来的弘扬过程。”
  众僧静静地听着,梁启超等人也用心听着,杨度却惊讶起来:这不是密印寺的智凡法师吗?他怎么会来到日本?又怎么会由沩仰宗转而研究曹洞宗?杨度脑中浮起了沩山密印寺里一个月的情景,想起八指头陀寄禅法师来,又想起孤守枫树坳的大空和尚和斗野猪赠倭刀的马福益来。“对了,多时说要找个古董鉴赏家来鉴定一下那把倭刀,这些日子几乎忘记这桩事了,回东京后一定要去访人!”
  杨度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智凡法师口吐莲花般的弘法演讲,他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当看见跪着的日本众僧都站了起来,才知道讲佛法的程序已结束,他也跟着站了起来。只见恒静长老领着三位穿青灰僧袍的中国和尚向他们走过来,梁启超等人忙迎上前去。
  “这是贵国的大名士梁卓如居士。”恒静指着梁启超用不太流畅的汉语介绍,转过来又向梁启超介绍三袭青灰僧袍,“这是智凡法师、笠云法师、筏喻法师,都是贵国佛学精深的高僧。今日名士高僧相会敝寺,既是三生缘分,也是敝寺一段佳话。善哉,善哉!”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19)
  
  还没有等到梁启超介绍同行的朋友,智凡法师惊道:“晳子先生,想不到你在这里,我一直都在找你。”
  “智凡法师,果然是你!”杨度高兴地走上前。
  “这位居士是谁?你们认识?”恒静问。
  “他是我的同乡杨晳子居士,我们多年前相识在密印寺。”
  故友在异国重逢,使得梁启超、蔡锷、杨钧、代懿都倍添喜庆,恒静也显得喜悦,忙招呼众人都进斋堂赴席。
  智凡和杨度坐在一起。杨度问起寄禅法师。智凡告诉他,寄禅法师已应天童寺之请,到那里做住持去了。寄禅法师由于佛学造诣精深和诗才杰出,国内名声大振,全国各寺院正在筹备佛教总会,拟推举他为会长。智凡还特地告诉杨度:“出国前夕,寄禅法师专门写了一封信,要我到日本后把这封信交给你。我在神户、大阪、东京到处找你不着,正寻思着可能会原信带回,真正是菩萨保佑,我没有负法师之托,吃完饭后,你跟我到僧房去取。”
  杨度也把来日本这段时期的情况对智凡说了,请他回国后转告寄禅法师。
  席上,宾主僧俗之间谈得十分热烈。吃完饭后,恒静把大家带到方丈室饮茶。杨度跟着智凡来到总持寺客房。智凡把八指头陀的信拿了出来。杨度拆开,轻轻念道:
  晳子师兄如晤:
  知你为避横祸再渡东瀛,且愤且喜。愤者,朝廷无道,国事愈坏;喜者,可借此良机增加见识,以备日后庙堂之用也。闻我中国学子赴日众多,因信仰不同,内部分裂。佛家有言:朵朵莲花托观音。吾兄怀救国救民之志,具佛家慧灵之根,必能深悟此中真意。去国离乡,乏人照料,望多多珍重。
  出家人八指头陀再拜
  “寄禅法师是要我在日本留学生界中不主派别,团结全体,共同救国,这是对的。”杨度心里想。再看下去,后面还附七律一首:
  借问吾乡杨晳子,一身去国归何时?
  故山猿鹤余清怨,大海波涛动远思。
  独抱沉忧向穷发,可堪时局似残棋。
  秋风莫上田横岛,落日中原涕泪垂。
  杨度收好信,对智凡说:“请你回国后转告寄禅法师,就说我杨度谨领法教,谢谢赠诗。”又问,“回国的船票订好了吗?”
  “订好了,后天一早启航。”
  “那么明天我来做东,请你们三位饮茶。”
  “谢谢了。”智凡说,“明天横滨佛学界为和圆法师圆寂九百五十年做水陆道场,我们要去诵经。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哦。”杨度起身踱步,“这样说来,你们明天没空了,我总得给寄禅法师写两个字呀!”
  他又走了两步,突然站住,说:“也好,法师爱诗,我给他写两首诗吧!”
  “那太好了!”智凡从怀里掏出恒静送给他的自来水笔,交给杨度。“你就用它写好了。”
  说完,又找出一张纸来。
  杨度拧开水笔,思忖了一会,提笔写道:
  赠游日湘僧并怀寄禅法师二首
  每看大海苍茫月,却忆空林卧对时。
  忍别青山为世苦,醉游方外更谁期?
  浮生断梗皆无着,异国倾杯且莫辞。
  此处南来鸿雁少,天童消息待君知。
  知君随意驾扁舟,不为求经只浪游。
  大海空烟亡国恨,一湖青草故乡愁。
  慈悲战国谁能信,老病同胞尚未瘳。
  此地从来非极乐,中原回首众生忧。
  “哎呀,晳子先生,你真有李太白之才!”
  智凡见杨度几乎没有思索便写出两首七律来,大为惊讶。
  “你一定要带给寄禅法师!”
  “一定,一定!”智凡边说边将它郑重放进布囊中。
  “智凡师,我再问你一个人。”
  “谁?”
  “枫树坳守萝卜的大空,还在寺里吗?”
  “他早已不在密印寺了。”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20)
  
  “为什么?”杨度心里一怔。
  “他原本就是一个临时挂单的游方僧,后来有人说他常与些不三不四的俗家人有往来。住持说了他几句,不久,他就走了。”
  “你晓得他到哪里去了吗?”
  “不晓得。”
  正说着,矮脚金刚海津进来说:“长老请法师过去叙话。”
  杨度对智凡说:“你去吧,后天一早我到码头上来为你送行。”
  五 若道中华国果亡,除是湖南人尽死
  第二天,杨钧、代懿都离开横滨返校。杨度没有回东京,他一则要送智凡等启航回国,二则要和蔡锷多在一起说些话。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要将昨天在总持寺突然萌发的念头变为现实,写一篇《 少年湖南说 》,而且要在横滨写,写好后请梁启超和蔡锷看看,提提意见。
  杨度一向才思敏捷。平常,他白天办事,晚上一盏油灯点起,昏昏的灯火下,挥笔疾书,一夜能写四五千字。五更时分脱衣睡觉,睡上一两个时辰,起来后读一遍,略作修改,便是一篇顶好的文章。这一次,他要写一篇传世之作鼓励湖南人,尤其是湘籍留日学生。同时,他也要以自己的才华再次显示三湘子弟的分量,并暗中存着要与《 少年中国说 》一比高低的心思,对于身边的这个广东才子,他是既爱慕又颇有点不服气。
  梁启超家里来往的人很多,不太安静,恰好不远处有一个单身朋友要去东京办三天事,梁启超立即向他借房子,又对杨度说:“你的大作必须三天内完卷,逾期我就不管了。”
  这是一栋建筑在一座小山丘上的庭院,里面有两个客厅,三间卧房,另有餐厅、厨房、杂房、卫生间,大大小小十来间房子。客厅布置得豪华,卧室装饰得奢靡。宽敞的院子里有池塘、假山、花木、曲径,白天可以眺望碧波荡漾的无边海水,深夜可以卧听节奏起伏的海涛拍岸声。杨度从来没有住过这么好的房子,没有享受过这样好的环境,他的心情分外舒畅,才情也似乎比素日更加充沛。他刚提笔写下《 少年湖南说 》五个字,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起了梁启超的《 少年中国说 》,于是干脆闭上眼睛,将它默诵一遍。文章比较长,他不能一字一句地背出,断断续续地背了几段后,心中的豪情便被文章激发起来,难以自已。最后一段,他一向背得烂熟:
  红日初升,其道大光,河出伏流,一泻汪洋。潜龙腾渊,鳞爪飞扬,乳虎啸谷,百兽震惶。鹰隼试翼,风尘吸张,奇花初胎,矞矞皇皇。干将发硎,有作其芒,天载其苍,地履其黄。纵有千古,横有八荒,前途似海,来日方长。美哉,我少年中国,与天不老!壮哉,我少年中国,与国无疆!
  “梁卓如真正不简单!”杨度由衷地发出赞叹,心里想,且不说情感之炽烈,文气之磅礴,光是从立意来说,“中国”就比“湖南”来得高大,若再写一篇论说,要超过梁启超的这篇文章,是很难的了。要想超过,必须另辟蹊径。
  “对了!”杨度猛地拍了一下脑门,心里说道,“他写论说,我就写一篇歌行吧!歌行琅琅上口,易于记诵,传播必定更广,影响一定更大,一篇《 长恨歌 》,一首《 琵琶行 》,从唐代唱到今天,感染了多少人?再没有哪篇论说能超过它了!”
  杨度想到这里,异常兴奋起来,挥笔改写了一个题目:湖南少年歌。
  开头几句,他不假思索,一口气写下:
  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
  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
  他停下笔,自己朗读了一遍,觉得这个开头还可以。下面再写什么呢?杨度托腮凝思起来。他想起初到长沙,第一次登岳麓山,眼底山峦起伏,郁郁葱葱,湘江北去,宛如银带;远望南方,似乎隐隐地看见了南岳峰的积雪、苍梧山的古松。下山来到岳麓书院,又为那座千年弦歌不绝的学府而激荡,大门和正厅上的两副楹联如刀刻般地留在他的记忆里。一副是:惟楚有材,于斯为盛。另一副是:吾道南来,总是濂溪正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前一副说湖南的人才,后一副说湖南的学术。作为一个湖南少年,杨度那时曾为自己的家乡深深地自豪。是的,秀美的江山,荟萃的人才,发达的学术,这就是湖南,它足以使国人羡慕,湘人骄傲。写湖南,不写这几个方面还行吗?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21)
  
  夜已深沉,横滨海岸传来的浪涛声像一支气势雄壮的乐曲,激发了杨度的创作灵感。宏伟的抱负,壮阔的气概,渊懿的学问,瑰丽的才情,被一声声浪涛声催发了出来:
  湖南自古称山国,连山积翠何重叠。
  五岭横云一片青,衡山积雪终年白。
  沅湘两水清且浅,林花夹岸滩声激。
  洞庭浩渺通长江,春来水涨连天碧。
  天生水战昆明沼,惜无军舰相冲击。
  北渚伤心二女啼,湘边斑竹泪痕滋。
  不悲当日苍梧死,为哭今日民主稀。
  空将一片君山石,留作千年纪念碑。
  后有灵均遭放逐,曾向江潭葬鱼腹。
  世界相争国已危,国民长醉人空哭。
  宋玉招魂空已矣,贾生作吊还相续。
  亡国游魂何处归,故都捐去将谁属。
  爱国心长身已死,汨罗流水长呜咽。
  当时猿鸟学哀吟,至今夜半啼空谷。
  此后悠悠秋复春,湖南历史遂无人。
  中间濂溪倡哲学,印度文明相接触。
  心性徒开道学门,空谈未救金元辱。
  惟有船山一片心,哀号匍匐向空林。
  林中痛哭悲遗族,林外杀人闻血腥。
  留兹万古伤心事,说与湖南子弟听。
  杨度想想写写,写写想想,一直到东方泛白。一夜工夫写下四十四句诗。他自己高声朗读了一遍,觉得无论是情感、色彩,还是音韵,哪方面都堪称上乘,自认为并不亚于白香山的《 长恨歌 》,要在吴梅村的《 圆圆曲 》之上。他很满意。立时便有一种极度的疲劳感,他衣服也不想脱了,倒在床上呼呼睡去。
  “醒来,醒来!什么时候了,还在睡觉哩!”杨度正睡得香甜时,被人叫醒了。他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蔡锷站在床边。
  “什么时候了?”他擦了擦眼睛问。
  “师母惦记着你,说房子是好,但没有饭吃,叫我送中饭来。你看是什么时候了!”蔡锷说着,将竹篮子的盖子揭开,一股香辣味飘出。
  “真的是到中午了。”杨度边说,边抬头看墙上的壁钟,正指着十二点半,忙起来洗脸漱口。
  蔡锷从篮子里搬出四碟菜来,全是按贵州风味做的,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瓶茅台。杨度一惊:“横滨也有茅台酒卖?”
  蔡锷笑道:“这哪里是横滨买的!梁师说,这是师母娘家人送的,连他自己都难喝到。师母特别看重你,送给你喝,好把文章写得更精彩。”
  杨度爱酒,在异国他乡还能喝到祖国的茅台,真是太美的事了。他感慨地说:“卓如有福气,找了一个贤惠的夫人。”又问蔡锷,“你吃过饭了吗?”
  “没有。”蔡锷道,“梁师要我跟他们吃,我说我和晳子一块吃。”
  “最好,最好。”杨度分外高兴,“一人吃饭乏味,一人喝酒更无聊。来,我们一起对饮。”
  杨度从房主人的餐柜里找出两只漂亮的小酒杯来。蔡锷虽从士官学校毕了业,即将成为一个军事教官,却天性不善喝酒,他摇摇头说:“饭我陪你吃,酒却不喝。”
  “那不行,再不会喝酒,也要陪我一杯。”
  蔡锷拗不过,只得说:“好,说定了,我只陪你一杯。”
  “松坡,十号的船票没变吧!”
  “没变,十号上午九点钟启航。”蔡锷刚喝了一口,脸便红了。
  “我真羡慕你,你马上可以回国了。我现在是有国难归,不知什么时候才可以回家哟!”刚才还处在极度亢奋之中的杨度,几口酒下肚,竟然被即将回国的蔡锷勾起一缕浓烈的思乡之情来。一时间,他想起了老母,想起了妹妹,想起了湘绮师,也想起了新婚妻子黄氏。婚前,他虽与黄氏无感情,但婚后黄氏恪尽一个做妻子和媳妇的职责,使他由敬生爱。
  “松坡,你给我带一封家书回去吧!”
  “好。”蔡锷自己久羁日本,对杨度此时的心情是十分理解的,他建议,“再过几个月,风平浪静了,你悄悄地回去看一看。”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22)
  
  “我也这样想。”久蓄于中蓦然升起的乡情一旦发泄出来后,杨度心里反倒觉得舒服些了。
  “就是一时不能回去,也是好事。日本国家虽小,但却是一所大学堂,各行各业都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我这几年在日本学到的知识,在国内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都可能学不到。”
  蔡锷这几句心里话,使杨度陡然清醒过来。到日本,一是避难,二是求学,而后者更为重要。中国是一定要变的,朝廷现行的大计也同样一定会变的,而自己今后也一定会担当国家重任的。松坡说得对,日本是一所大学堂,要抓紧这段时间多积蓄知识,磨炼才干,今后哪一天重任在肩,便能够胜任无憾。崇高的报国热情,迅速地压下了乍然涌起的游子乡情。杨度端起酒瓶,先给自己斟满,又要给蔡锷再斟。蔡锷慌得忙捂住酒杯:“说好的只一杯,再喝,我就连饭都不能吃了。”
  望着蔡锷这一副可怜相,杨度痛快地哈哈大笑起来:“松坡,你这一回国,便是一个身着戎装的军人了。自古道烈酒壮起英雄胆,故而从来就少有不喝酒的将士。你不喝酒,今后与士兵们相处,也难以和他们以心换心肝胆相照呵!来,松坡,听我一句话,斟满,不喝酒,也要逼着自己学会喝!”
  杨度这几句话,蔡锷觉得甚有道理。“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酒能壮起英雄胆,酒能沸腾烈士血,酒能掏出心里话,酒能忘却生死别!自古以来,酒和军人便结下了难分难解之缘。厕身行伍之间,若不能喝酒,则无形之间就与上下左右产生了隔阂。对,不喝酒,也要学会喝!
  “晳子先生,你说得有道理。我再喝一杯,以后慢慢学会喝。”
  “好样的!”杨度高兴极了,举起酒杯说,“松坡,我本是将门之后,却弃武就文;你本是秀才出身,却弃文就武。现在,我这个本该是军人的文人,祝你这个本该是文人的军人,此次回国之后,以救国拯民作为宗旨,以全新的军事观点、军事技艺训练出一支全新的军队出来,你自己也因此而成为新时代的名将。”
  “谢谢你的祝愿。”蔡锷也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松坡,你们士官学校里的中国留学生,是保皇派多,还是革命派多?”杨度换了一个话题问。
  “士官学校的中国留学生,接受日本的军事教育,大都持这样的观点,即军人不干政,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军人以打胜仗为荣耀。因此,大部分学生既不参加保皇派,也不参加革命派,只是努力学习日本、德国和其他欧洲国家的军事技术,回国后好好训练军队,提高中国军人的素质。至于国家的国体如何,那是政治家的事,而政治家则应服从全国人民的选择。军人只负责保护由人民所选择、由政治家所管理的国家,此外不宜多干涉。”
  杨度对蔡锷的回答深以为然,连连点头,说:“士官学校的这个校风很好。的确如此,军人不应干政,政治是政治家的事。同是军校,陆军大学就不一样。代懿说他们那里的留学生最喜谈政治,保皇派和革命派之间争吵得很激烈,反倒把正事耽搁了。”
  蔡锷说:“日本教官经常说,军人一干政,就会变成军阀,国家就内战不息,不得安宁。联系到中国和日本的历史,的确是这样。如中国唐代的藩镇之乱、日本的幕府专政,究其实,都是军阀干政的结果。”
  “这话是不错的。至于你个人呢?你个人总有自己的看法吧!”
  “我个人的看法嘛,”蔡锷想了一下说,“我欣赏的是日本式的君主立宪,既有万世一系的天皇作为国家的象征,又有一套从欧美学过来的完备的宪法以及按宪法产生的内阁。当然,像美国、法国那样的民主共和制也很好。不好的,只是中国现行的君主专制,老百姓没有一点权利、民主和自由,这样的制度是非改不可的。梁师这些年致力于民权民主的宣传,对中国来说,有开启民智的划时代作用,他的政治见解我都赞同。”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23)
  
  杨度笑道:“真是卓如的忠实信徒!”
  “晳子先生,你的看法呢?”蔡锷反问。
  “我的思想较为复杂。”杨度将酒杯端起转动着,似乎是在欣赏它的制作工艺。“未来日本之前,我基本上抱的是过去士大夫的传统观念,一切维持旧秩序,只盼望官场清正廉明,百姓安居乐业。有段时期倾向于维新派。去年春天第一次来日本,留学生风起云涌的爱国浪潮激荡了我,尤其是革命排满派淋漓痛快的文章更使人醉迷,我的思想一度也很激进,主张骚乱的进步主义。现在我的思想又有一些变化,觉得骚乱进步主义在中国未必就一定很合宜,和平进步主义在中国也未必就一定不对。我变得真有点拿不定主意了。我想,不管是经历一番骚乱而导致进步也好,还是由和平而导致进步也好,只要进步就好,而衡量一个国家进步的标志,主要看这个国家有没有宪政。无宪政,即使骚动之后亦不能进步;有宪政,采取和平方式也同样可以进步。所以我近来决定,暂不去争论第一个阶段的方式,先静下心来致力于宪政的研究。从日本宪政研究起,继而推广到各国宪政。我准备在吸取各国宪政长处的基础上,制定一套符合我们中国国情的宪政。”
  “晳子先生,你真了不起!”蔡锷对杨度暂不谈第一阶段的方式,先潜心研究宪政的远见卓识非常钦佩,举起只剩了一半酒的酒杯说,“我相信你今后会成为中国的俾斯麦、玛志尼、伊滕博文!”
  杨度正是以中国的俾斯麦、玛志尼、伊滕博文而自期,听了蔡锷这句话,心中十分快慰,也举杯说:“我相信你今后一定会成为中国的克伦威尔、拿破仑。”
  蔡锷听了也很舒心,遂将酒一饮而尽。杨度又要端起酒瓶给蔡锷斟酒,蔡锷吓得忙拦住:“晳子先生,你就饶我这一次吧。这酒,我以后再慢慢学着喝。”
  说着说着,发觉眼前的杯盘碗碟都在空中旋转起来,他也顾不得与杨度打招呼,便径直向卧房走去。
  微微的醉意和刚才投机的谈话,激起了杨度胸中的满腔豪情,平添了如涌泉般的诗思。且不管桌上的杯盘狼藉,也不在乎隔壁传来的如雷鼾声,杨度拿起笔来,将昨夜的诗稿续下去。他要将四五十年前湖南人震惊华夏的事功再次提出,唤醒湘人的记忆,并要对之作出一番自己的评价:
  于今世事翻前案,湘军将相遭呵讪。
  谓彼当年起义师,不助同胞助胡满。
  夺地攻城十余载,竟看结局何奇幻:
  长毛死尽辫发留,满洲翎顶遍湘州。
  捧兹百万同胞血,献与今时印度酋。
  美狮俄鹫方争跃,满汉问题又挑拨。
  外忧内患无已时,祸根推是湘人作。
  写完了这段世人呵讪湘军的话后,他笔锋一转,发表自己的观点:
  我闻此语心惨焦,赧颜无语谢同胞。
  还将一段同乡话,说与湘人一解嘲。
  洪杨当日聚群少,天父天兄假西号。
  湖南排外性最强,曾侯以此相呼召。
  尽募民间侠少年,誓剪妖民屏西教。
  蚌鹬相争渔民利,湘粤相争满人笑。
  粤误耶稣湘误孔,此中曲直谁能校?
  接下来,杨度写道,因为中国内部的相争,引来了外寇强入,先是借义和拳打洋人,结果八国联军入京,帝后蒙尘,不得已又杀拳民来媚外。这的确是湘军的不是。但当年湘军中也出了不少将才义士,如罗泽南的老湘营,白日跃马挥戈,夜晚下帐读书的军风;彭玉麟布衣芒鞋步行千里解故友之围的义气;江忠源、王璞山、陈士杰等人带兵的才具,都是历史上不可多见的。写到这里,杨度心头一热,想起湘绮师青年时代的惊人之举更是不同凡响:
  更有湘潭王先生,少年击剑学纵横。
  游说诸侯成割据,东南带甲为连衡。
  曾胡欲顾咸相谢,先生笑起披衣下。
  北入燕京肃顺家,自请轮船探欧亚。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24)
  
  能借这个机会,将湘绮师年轻时的奇伟抱负向世人披露,杨度很觉得意。写到湘绮师,他自然想到了曾为湘军军官的祖父和伯父,他们也都是豪侠之士。单独点名颇有自夸之嫌,他决定再专写一段当年湘军官勇的气概,以此来纪念父祖辈的功业。
  吁嗟往事哪堪说,自言当日田间杰。
  父兄子弟争荷戈,义气相挟团体结。
  谁肯孤生匹马还,誓将共死沙场穴。
  一奏军歌出湖外,推锋直进无人敌。
  水师喷起长江波,陆军踏过阴山雪。
  东西南北十余省,何方不睹湘军帜。
  一自前人血战归,后人不叹无家别。
  城中一下招兵令,乡间共道从军乐。
  万幕连屯数日齐,一村传唤千夫诺。
  农夫释耒只操戈,独子辞亲去流血。
  父死无尸儿更往,弟魂未返兄愈烈。
  但闻嫁女向母啼,不见当兵与妻诀。
  十年断信无人吊,一旦还家谁与识?
  今日初归明日行,今年未计明年活。
  军官归为灶下养,秀才出作谈兵客。
  杨度放下笔,甩了甩手,自觉这段写得生动精彩。且不说湘军作战其后果如何,单就父死子继、勇赴戎机的壮士气概,就足令湘人脸上生光、湘军后裔自豪。至于湘军中的民族英雄们,他们的业绩更为中华民族大增光彩。
  只今海内水陆军,无营无队无湘人。
  独从中国四民外,结此军人社会群。
  茫茫回部几千里,十人九是湘人子。
  左公战胜祁连山,得此湖南殖民地。
  欲返将来祖国魂,凭兹敢战英雄气。
  人生壮略当一挥,昆仑策马瞻东西。
  东看浩浩太平洋,西望诸洲光陆离。
  欲倾亚陆江河水,一洗西方碧眼儿。
  当年恪靖侯左宗棠的八面威风已往矣,而今是胡骑凭陵,华夏受气。杨度愤怒写道:
  于今世界无公理,口说爱人心利己。
  天演开成大竞争,强权压倒诸洋水。
  公法何如一门炮,工商尽是图中匕。
  外交断在军人口,内政修成武装体。
  民族精神何自生,人身血肉拼将死。
  看看世界吧,俾斯麦、拿破仑都是野蛮的武夫,欧洲古国斯巴达,强者去当兵,弱者则被人杀。小小的普鲁士王国,连妇女儿童都知兵,所以能战胜群雄,统一德意志。想到这里,杨度意气昂扬,既然湖南近五十年来已培植了根深柢固的尚武精神,造就了遍布全国的成千成万将官,湖南理应成为中华民族自立自强的中流砥柱,成为各省奋起的带头人。心在急跳,血在奔流,思想如飙风暴雨,诗才如岩浆迸发。杨度挥笔疾书,谱写出《 湖南少年歌 》中的最强音:
  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
  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
  诸君诸君慎如此,莫言事急空流涕。
  若道汉唐国果亡,除是湖南人尽死。
  尽掷头颅不足惜,丝毫权利人休取。
  莫问家邦运短长,但观意气能终始。
  写到此,杨度掷笔,重重地吁了一口气。他将这一段再读一遍,觉得有一点易水送别的味道,特别是“若道汉唐国果亡,除是湖南人尽死”两句,真是至悲至壮,至哀至豪!湖南人拯救中国的决心已写尽写绝了,还有什么语言能超得过它呢?
  这篇歌行写到这里本可以收笔了,但一向抱负不凡且爱表现的杨度,觉得这样一篇重要的必将传世的作品中如果不写写自己,那真是太可惜了。不知不觉间,早已是深夜了,室内灯光明亮,隔壁房间里未来的军事家仍沉睡不醒。窗外,夜色黑得连一丝星光都没有,只有日本海的浪涛依旧在不停地奔涌,发出比白天大得多的撞击声。杨度想起了第一次进京中举以来十年间的探索与追求:
  我年十八游京甸,上书请与倭奴战。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25)
  
  归来师事王先生,学剑学书杂相半。
  十载优游湘水滨,射堂西畔事躬耕。
  陇头日午停锄叹,大泽中宵带剑行。
  窃从三五少年说,今日中国无主人。
  每思天下战争事,当风一啸心纵横。
  面对室外寂黑的夜空和渺茫的大海,面对当今弱肉强食的不平世道,杨度从心里发出长啸:王先生所传授的帝王之学、纵横之术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展布!他心不能自已,情不能自持,再次提起笔来,为《 湖南少年歌 》续完了冲霄凌云回肠荡气的最后一节:
  执此东亚一病夫,任教数十军人辱。
  人心已死国魂亡,士气先摧军势蹙。
  救世谁为华盛翁,每忧同种一书空。
  群雄此日争逐鹿,大地何年起卧龙!
  天风海潮昏白日,楚歌犹与笳声疾。
  惟持同胞赤血鲜,染将十丈龙旗色。
  凭兹百战英雄气,先救湖南后中国。
  破釜沉舟期一战,求生死地成孤掷。
  诸君尽作国民兵,小子甘为旗下卒。
  不知何处一声嘹亮的雄鸡啼鸣,惊醒了蔡锷的酣梦。他见书房里灯火依然亮着,便披衣走了过去。杨度正双手叉腰背对着他,桌上摆着一叠纸。
  “晳子,鸡都叫了,你一夜没睡?”蔡锷怀着一种尊敬的心情,轻轻地问。
  “松坡,你起来得正好。我的《 湖南少年歌 》刚刚写完,你是第一个读者,你帮我好好看一看,指正指正,我再修改。”兴许是喝了酒,兴许是为自己创作了这样雄壮的诗篇而亢奋,杨度虽然写了一通宵,却毫无倦意,两只有神的眼睛比往日更加闪闪发亮。
  “就写好了?我拜读拜读。”
  “湖南少年歌。”蔡锷轻轻地念着题目。“好,题目取得好!梁师有《 少年中国说 》,你有《 湖南少年歌 》,正好配合。中国好比一个新生的少年,湖南也是一个新生的少年。”
  蔡锷一边夸奖着,一边看下去。嘴里小声地念着。杨度侧过脸去,也看着稿纸,和他一起欣赏自己的佳作。
  “好,不悲当日苍梧死,为哭今日民主稀。写得妙!”蔡锷念的声音高昂起来,杨度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好,心性徒开道学门,空谈未救金元辱。写得对,正是如此。”蔡锷又大声念了两句,杨度听了很舒服。
  “军官归为灶下养,秀才出作谈兵客。写得生动!我今日又是一个作谈兵客的秀才。”蔡锷特别欣赏将“秀才”与“谈兵”相联系起来的诗句。
  “一针见血,一针见血!”蔡锷伸出大拇指指着稿纸上的两句诗,杨度看时,原来他指的是“于今世界无公理,口说爱人心利己”两句。
  “哎呀,晳子兄,你这几句真是写绝了!”蔡锷忘形地拍打着杨度的肩膀,高声朗诵起来,“中国如今是希腊,湖南当作斯巴达。中国将为德意志,湖南当作普鲁士。若道汉唐国果亡,除是湖南人尽死!我担保,稍有点血性的湖南人读了这几句,都会去为中国的生存而奋斗。”
  杨度的脸上流光溢彩,心里鲜花怒放:“松坡,你不要光说好,也要提意见。”
  “要提意见嘛,我提一条。”蔡锷指着稿纸说,“‘若道汉唐国果亡’这一句,‘汉唐’二字改为‘中华’二字更好。因为汉唐作为历史上的两个朝代,实际上早已消亡了,若作为中国人的代称,则人们会理解为汉人唐人,如此,则排斥汉族以外的其他民族。扒开满人不说,中国还有回人、藏人、蒙人,光我们湖南就有苗人、土家人、瑶人、侗人等等。不如改用‘中华’二字,则包括了所有的民族。”
  “说得对!”杨度心悦诚服地接受蔡锷的意见,提笔将“汉唐”二字圈掉,工工整整写上“中华”二字。
  “若道中华国果亡,除是湖南人尽死。”蔡锷重新念了一遍。“这就完美无缺了。”
  接下去,他一口气将全诗念完,由衷赞道:“黄钟大吕,铁板铜琶,上下古今为湖南人唱赞歌的,再没有哪篇能超过这首《 湖南少年歌 》了。我马上就送给梁师去看。”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26)
  
  蔡锷说着,捧起一叠纸飞快地跑了出去。
  窗外,天色已大亮,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彩霞如锦,波光如镜,一轮朝阳就要从它的怀抱里跳跃出来了。杨度久久地伫立在窗边,眺望着这宇宙间最为壮观的景象,心里默默地念道:“大海呀,你真伟大!”
  六 从看到千惠子的第一眼起,杨度
  就喜欢上了这个美丽的日本女郎
  当杨度送别蔡锷回到东京后的第二天,梁启超主办的《 新民丛报 》便在第一版显著地位刊登了署名晳子的《 湖南少年歌 》,并亲自为这篇歌行加了一段热情的赞语:“湘潭杨晳子度,王壬秋先生大弟子也。昔罗斯福演说,谓欲见纯粹之亚美利加人,请视格兰德。吾谓欲见纯粹之湖南人,请视杨晳子。顷晳子以新作《 湖南少年歌 》见示,亟录之,以证余言之当否也。”
  一时间,东京中国留学生界,谈话的内容莫不是《 湖南少年歌 》,纷纷赞扬这篇歌行气势宏阔,才华信美,充溢着强烈的爱湖南爱中国的少年激情,不少人都叹息本省无此美才,也有人对“若道中华国果亡,除是湖南人尽死”这两句不太满意,似乎有点惟湘独尊,眼无他省的味道。但更多人反驳道,这是诗,诗应当有夸张,晳子这里说的湖南人要与敌人血战到底的气概,以及光复中国的决心;何况他也有所本,“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是载之典籍的名言,如果我们每省都有湖南这种决心,那中国就绝对不会灭亡。湖南人读了这首少年歌,莫不惊喜若狂。这篇长达二百四十六句的歌行,激发了他们作为一个湖南人特殊的自豪感,无论是革命党,还是保皇派,以及没有明显政治倾向以学习科学技术为目的的湘籍留学生们,无一不敬仰晳子,爱戴晳子。这一期的《 新民丛报 》不仅在学生中,而且在整个日本的华人社区中,成了最为抢手的一张报纸。在国内,尤其在三湘四水之间,更是广为传抄广为传颂,颇有点洛阳纸贵的势头。
  为了更好地研究宪政,杨度离开了弘文学院,进了东京法政大学速成科。这里也有一大批中国留学生。他抱着广交朋友的宗旨,很快结识了他们,尤与范源濂、汪兆铭友善。
  那是在进法政大学不久的一个中午,饭堂大门边张贴了一幅海报,十几个中国留学生围在旁边看,杨度也挤了进去。海报上写着几排中文字:论辩大会。题目:中国的前进应采用何种方式为宜。地点:秋赏斋二楼北头教室。时间:十二日晚上七时正。主持者:中国留日学生联合会法政大学分会。欢迎全体中国留学生及日本朋友参加。对于这类论辩会,杨度有很高的热情,而且也喜欢发言,只是因为刚进学校,不明情况,这次先听听。
  准七时,杨度来到秋赏斋。这间可容纳百来人的大教室已差不多坐满了,其中还有七八个日本学生。主持人简单地讲了几句开场白后,发言者便一个接一个,都是血气方刚、多闻博识的年轻学子,讲起话来,无人不滔滔扬扬辞气激励,对中国的现状几乎都不满意,对中国谋求进步富强的方式的看法却各有不同。除少数人主张应当以普及教育、发展实业的手段来达到国富民强的目标外,绝大部分人都主张应从政治上入手来改变现状。从政治上着眼的主意虽多,归纳起来,仍不外乎维新和革命两种主要途径。主张维新者多为康有为信徒。他们以身处之地日本为最有力的例子,认为不必废除君主制,只要把西太后为首的顽固派搬掉,把权力集中于光绪皇帝一人之手,那么光绪帝就是中国的明治天皇,中国也就会跟日本一样迅速强大起来。主张革命者多信奉孙中山的理论。认为满人的朝廷,无论是慈禧还是光绪,都是一丘之貉,绝无新生之理。第一步先推翻满人的政权,第二步再建立民主共和国,走美国、法国的道路,永远废除君主专制,中国才有可能真正走上繁荣富强的道路。
  双方各执一端,争辩十分激烈,间或还杂有人身攻击,使得气氛颇为紧张。这种论辩,过去在弘文学院也时常有过,杨度不以为怪。只是他发现,与一年前相比,今晚的辩论会明显的是革命派占了上风,维新派显得有点阵营不强气势不壮。发言的有十六七个人,给杨度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两个人。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27)
  
  一个人中等偏矮的个头,长方脸,鼻宽嘴阔,操一口湘北官话。他认为中国要变革,但不能太剧烈。他打了一个比方:中国现在好比一辆破车子,轮子已陈旧,车板已腐朽,拉车的马是跛子,驾车的人已昏老,若陡然来个急转弯,则必然是车散人亡,一切都颠覆了。因此,只能缓缓地转弯子,昏老的驾车者过不了多久就会死的,那时再让年轻精明的人来代替,情形就会好多了。以后,再换马换轮换车板。经过十年二十年这样的逐步替换,这挂车就会变成轻车快马,奔在别人的前头。当前的主要任务是在国内多办学校,大兴教育,多培养各种人才,不但要培养驭手,还要培养造车轮车板的工匠。中国与日本相比,最大的落后是在教育上,教育是振兴民族的基础。此人的比喻很形象,听众都笑了起来。杨度也觉得他的演讲风趣。
  他刚一说完,座位上立即站起一个人,高声喊道:“静生此论大谬!”说着便大步流星地走上讲台,听众鼓起掌来。杨度忽觉眼前一亮,心里说着:“好个一表人才!”走上讲台的人面庞端正,身材匀称,着一套乳白色西服,系一根浅花条纹领带,神采奕奕,风度翩翩。他一上来便指斥刚才发言的静生是懦夫,所抱的态度乃是对国家和人民不负责任。他慷慨激昂地说,人民已在水深火热之中,国家已在虎狼包围之下,人民随时都可能死亡,国家随时都可能被瓜分。这种危急的局面,迫使我们一年都不能等待,一天都不能等待,必须采取最迅捷最厉害的一着来救国救民。这个漂亮的年轻人认为此着即为暗杀。他毫不隐蔽地说,第一要暗杀慈禧老太婆,第二要暗杀懦弱无能的光绪帝,第三要暗杀狡猾阴毒的袁世凯。他大声疾呼,是好男儿就要为国家为百姓洒一腔热血,舍得一身剐!他自己决心做荆轲、聂政,以一死而博得个流芳百世。漂亮年轻人的壮士气概,赢得掌声雷动满堂喝彩。杨度虽不赞同他的观点,却为他的气概所感动,心里默默地说:“这是一个真正的热血志士!”
  正在激动之际,听众席上出现了骚动,几个留学生在高声吵闹。有人站了起来,互相指着对方的鼻子叫骂,这个骂那个是满虏的奴才,那个骂这个是祸国的暴民,最后竟然扭打起来。许多人都去劝阻,将扭在一起的人扯开,杨度也挤过去制止。一场热气腾腾的辩论会,因热得过头而不得不中途散会。
  第二天,杨度找到了矮个子,跟他互换了名片,才知那人叫范源濂,字静生,湖南湘阴人,半年前从弘文学院转到法政大学。两人原来竟是同乡又是先前的同学,见面之后分外亲切。范源濂早慕晳子大名,见他主动来访,说了许多钦佩的话,自然是彼此都遇到了知音,二人立即成了好朋友。结识了范源濂后,杨度又去拜访漂亮年轻人。那人名叫汪兆铭,字精卫,广东番禺人,为人极是豪爽热情,与杨度一见如故。杨度十分高兴结交了这两个政见虽不同但才气都很足的同窗。三人在一起高谈阔论。彼此政见不同,难免有脸红脖子粗的争吵,杨度常在中间充当和事佬。不过争吵归争吵,友谊归友谊,第二天见面又都无嫌猜。后来杨度与留学生界接触日久,方知日本留学生之间大抵都如此。吵得激烈时,甚至大打出手,捅刀子的事都做得出,过后又握手言欢,不记前仇。一旦谁遇到困难,不管政见如何,多数人都会伸手相援。这是因为一则都有着爱国救国的共同目标,二来大家都漂泊异邦,因而更看重乡谊亲情。
  范源濂是个活动家,喜欢并擅长筹备组织各色集会活动。他一天到晚出没于东京中国留学生较多的学校,又与国内有密切的联系。他精力充沛,活力很强。汪兆铭挂了个法政大学生的名,其实很少上课,他常在校外秘密学习炸弹地雷的制作方法,十天半月不回校,整夜整夜不归寝室是常事。他与孙中山、胡汉民的关系特别好。
  无论是范源濂的串联活动,还是汪兆铭的爆炸试验,杨度一概不参加,他集中精力钻研各国宪政,将研究所得发表在东京各种华文报刊杂志上。杨度的知名度越来越高。他因为不介于派别之争,反而获得了大部分留学生的认可,成为众望所归的人物。当东京留日学生总会改选时,他被一致推举为干事长。从那以后,饭田町杨寓成天人来人往,门庭若市,成为东京留学生们聚会的重要场所。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28)
  
  杨度一方面负责全日中国留学生的联络、组织、指导,同时还担负湖南籍学生创办的《 湖南学生界 》和《 游学译编 》的主编。他夜以继日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团结各种派别的留学生,同时发愤攻读宪政方面的书籍。他一天到晚为大家服务,尽心尽力,无求无索,任劳任怨,不仅赢得了留学生的敬重,连田中夫妇也对他很尊敬。
  光阴荏苒,冬去春来。近半个月里,杨度未去法政大学,也谢绝了大家的来访,他在闭门构思写作一本名叫《 金铁主义 》的书。他要在这本书里详细地全面地阐述自己改造中国的思想,他将全副心思投入到这本被他称之为伟大的著作之中。
  天气不知不觉间变得和暖起来,草木也渐渐地由黄变青,他似乎对这一切都熟视无睹。一天清早,他突然看见庭院里几株高大的樱花树已绽出花瓣来。他欣喜地走出庭院,看到左邻右舍街头巷尾的樱花都开放了,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荡漾着温和的微笑,少女们特地换上了鲜艳的和服,小孩子们打扮得比往日更加漂亮,一向脚步匆忙的东京人明显地放慢了步伐,他们在极有情趣地观赏四周的樱花。
  日本国遍地都种着樱花树,每年三月末四月初时分,樱花便陆续开放了。单独的一朵樱花,小小的,娇娇弱弱的,似乎并不起眼,一旦到了高峰期间,它便一朵接一朵,一层压一层,开得满枝满树,密密匝匝。那白白的、粉红色的花层,犹如蓝天的祥云降落地面,给人世间换上一幅极为壮观极为瑰伟的美景,带来一股使人情绪昂奋心灵愉悦的浓烈春意。但这奇异的春景却为时短暂,前后加起来不过二十来天,花事最盛时则只有五六天。这几天里,日本全国,从天皇到百姓,从城市到乡村都休假赏花。人们倾家外出,携幼扶老地来到公园、郊外等樱花树集中的地方,一边欣赏,一边饮酒品茗。有的家庭甚至在树下搭帐篷,白天黑夜都在花间生活着,尽情享受造化给人类恩赐的这份珍贵礼物。年轻人结婚也多半选在这个时候。烂漫的樱花丛中,一对新人在亲朋的祝福声里饮下交杯酒,共结百年之好的情景随处可见。也有些文人武士从樱花的乍放骤谢,联想到人生的短促,心绪反倒变得格外的复杂低沉。他们对着樱花举杯长饮以求一醉,然后在醉意蒙眬中唱着大和民族古老的歌曲。那凄婉哀怨的古调,从充满着苦和泪的真诚的胸腔里发出,真的是揪人心肺催人泪下。更有因巨大的痛苦不能解脱的武士,在痛饮高歌之后,拔出腰间的佩剑来,用刀尖对准自己的肚子,用力猛地一刺,在一声惨不忍闻的厉叫中倒在厚厚的落英上,招来许许多多人的感叹惋惜。
  这就是日本的樱花节。它是扶桑国最美丽、最热闹、最隆重、最神圣的节日。“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山樱”。所有留学东瀛的中国学子,这几天也都放下手中的书本,停止一切集会、活动,走出学校,走出书斋,踏进如诗如乐、如梦如幻的灿烂樱花图里,欣赏在国内决不可能看到的那份醉人风光,并从中领略大和民族的精神。
  杨度正拟发信给弟弟和妹夫,再邀请黄兴、刘揆一、汪兆铭、范源濂等人,一起去上野公园赏两天樱花,下午,田中老先生满脸笑容地走进了他的房间。
  “杨先生,我那调皮的孙女来了。”
  “千惠子来了!她什么时候来的?”杨度惊喜地问。他常常听老两口说起他们在横滨的孙女千惠子,并且拿出千惠子和她的父母的照片给他看。他因而知道千惠子是田中君代的独生女,十九岁了,长得很漂亮,高中毕业后在一所商业管理学校读书。外祖父滕原信宇就只有她一个外孙女,希望她今后能继承滕原家族的财产,把它管好,还指望能在她的手里更加兴旺发达。为此,千惠子不随父姓而随母姓。外祖父还作了严格的规定:今后千惠子也要与母亲一样,只能招赘而不能出嫁,生下的孩子不论是男是女,也都要姓滕原。由于外祖父的家规,也由于千惠子自己择婿的严肃,所以她至今还没有如意郎君。千惠子受祖父的影响,能识汉字说中文,对中国文化很有兴趣,尤其喜欢唐诗,能够背得出几十首,祖父常夸她是女才子。杨度想象中的千惠子也是很可爱的,但千惠子一直未到东京来,他无缘结识。上次在横滨,他甚至动过去拜访的心,只是自觉太唐突而打消了。早两天,听田中老先生说过孙女要来,想不到真的来了!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29)
  
  “就是刚才,你前脚出去,她后脚就跟着进了屋。”田中老先生的脸上流露着喜气。“一进屋就说,爷爷,我们家住的那个留学生在家吗?我去见见他。她奶奶说,刚进屋哩,坐会,歇歇再说。她又问,爷爷,那个留学生学问好吗?我说,好得很,尤其诗作得好。她忙站起说,我去见他。我说,他刚出去,过会回来再见不迟。她坐下聊了一会家常,我和她奶奶为她准备吃的。待我们把饭菜端出来时,却不见她了。我喊了声千惠子,你猜她在哪里应着,原来她溜进了你的房间,真不懂礼貌!”
  “没有关系,我的卧室从来都敞开着门,任谁都可以进。”
  杨度被老先生的高兴劲感染了。田中龟太郎一向温文尔雅,不大多说话,说起话来也是慢条斯理的,显示出一种极有修养的学者风度,像今天这样喋喋不休地叙述,说话中还摹仿着别人的口气,杨度还是第一次见到,心里笑道:“看这小老头,孙女一来,就喜得这样!”
  “千惠子指着墙壁上悬挂的《 湖南少年歌 》问我,爷爷,这篇歌行就是这位留学生写的吗?我说是的,是他自己写的。千惠子说,这篇歌行真写得好,他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爷爷,他叫什么名字?我于是把你的名字告诉了她,她说等你回来后,一定要来拜访你。”
  “不敢当!”杨度谦虚地笑道,“我去拜访她!”
  “不,不!”田中忙说,“她比你小,理应她来拜访你。”
  “爷爷。”门外响起了悦耳的女音。
  田中对杨度说:“千惠子来了!”
  杨度赶紧说:“请她进来!”
  田中高兴地对门外说:“千惠子,杨先生叫你进来哩!”
  “下午好,杨先生!”
  随着一句清脆的日本话,一个女郎从门外走了进来。杨度定睛看时,不觉惊呆了,眼前的千惠子是如此的美丽,几乎为他生平所未见过。只见她黑亮浓密的秀发绾成波浪式卷边发髻,发顶上盘旋一条紫红缨络。鹅蛋形脸上长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小巧巧的鼻梁下绽开一朵丰满的红嘴唇。皮肤光洁白净,没有一星半点斑痕黑点。身穿一件淡紫起黄色小花的缎子和服,脚下雪白的丝袜上套一双软底绣花红呢鞋。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浑身上下匀称和谐,端庄灵秀。杨度心里诧异:东瀛竟有如此佳丽,先前怎么没有发现过?口里也用日本话答:“你好,千惠子小姐,见到你真是高兴。”
  就在同时,千惠子也发现眼前的这位中国留学生英俊轩朗,气概不俗,与她素日所接触的本国男子比起来,无一点矫揉造作之态,多几分潇洒倜傥之姿,心里也暗暗想着:这才真正是汉唐文化熏陶出来的人,毕竟不同些。
  “我正在说你,你就自己来了!”田中慈爱地望着孙女说。
  “爷爷,你对杨先生说我什么呀!”千惠子轻轻地努了努嘴,娇嗔地责备爷爷。
  “爷爷还会说你什么呀!”田中满是疼爱地说,“爷爷是特来转告你要拜访杨先生的意思。”
  “千惠子小姐,我正在对你爷爷说我去拜访你,你就来了。请坐,请坐。”杨度松开双手,热情地招呼,“我给你沏一杯中国茶,你喝得惯吗?”
  “最好,最好。”千惠子大方地说。又问,“是龙井吗?”
  “我没有龙井,只有我的家乡南岳云雾茶。你尝尝看,它并不亚于杭州的龙井。”
  杨度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有盖的竹筒。这竹筒也是南岳的特产,它是截取冬天的楠竹根稍稍加工而成。成本低廉,制作简单,却有许多用途和优点:樵夫牧童用它装饭,哪怕是三伏天饭菜也不馊;走长途的人,用它装水,烈日暴晒下,筒里的水仍清凉可口,如同刚舀取的泉水;农家用它装菜籽,长出来的蔬菜格外鲜嫩;南岳山下的人们用它装茶叶,十年八年的茶叶泡出来的水都碧绿清香。那年,齐白石从南岳山下一个老农的手里讨得一截二十年的楠竹根,做了三个茶叶筒。他用心雕琢,做得很精美。三个茶叶筒上有他临摹的三幅古画。一个摹王冕牛车载母春游图,留给自己用,隐含自己以王冕为榜样,甘于做一个寂寞清贫画家的志趣。另一个摹玄奘西天取经图,送给寄禅和尚,鼓励他像玄奘那样孜孜不倦地钻研佛学经义。第三个临一幅赵匡胤雪夜访普图,送给杨度,以赵普比杨度,盼望他日后做一个受君王信任的贤宰名相。杨度十分喜欢这幅画,自己也隐隐以赵普为鞭策,东渡日本的简单行囊里就有这个竹筒和一筒子茶叶。他从竹筒里倒出茶叶来,泡了两杯茶,一杯给千惠子,一杯给田中。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30)
  
  “好喝!”千惠子浅浅地呷了一口,称赞道,“中国的茶比日本的茶清香。”
  田中也说:“南岳云雾茶叶好,比杭州龙井茶叶泡出的水更清亮。”
  杨度听了这两句赞扬后很得意,说:“南岳茶不及龙井的名气大,但我却偏爱它,不喜欢龙井。”
  千惠子笑道:“杨先生,我读了你的《 湖南少年歌 》,很钦慕你的才华和对家乡的挚爱,刚才听到你偏爱南岳茶的话,更确信你是一个纯粹的爱乡主义者。”
  杨度哈哈大笑起来:“千惠子小姐真风趣!从来只听说爱国主义者,再没有听说过爱乡主义者。”
  田中说:“杨先生别见怪,我这个孙女就爱这样标新立异。”
  杨度说:“哪里会见怪!这正是小姐的可爱之处。”
  “标新立异有什么不好?”千惠子望了爷爷一眼,对杨度说,“贵国大诗人郑板桥先生有两句诗说得好:‘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花要引人注目,就得标新立异。杨先生,你说是吗?”
  杨度大吃一惊,他决没有想到,这个年纪轻轻的日本女学生竟然可以随口背诵出郑燮的诗来,而且引来为自己辩护,竟如此恰到好处,天衣无缝。他不禁肃然起敬,说:“小姐,你的汉学真好!”
  千惠子嫣然一笑,说:“这是我爷爷教我的。爷爷最喜欢贵国的郑板桥。”
  千惠子的这一笑,使杨度突然想起久违的静竹来。“她们的笑容很相像!”杨度在心里默默地说。
  田中微笑着说:“千惠子说得对,我喜欢板桥的诗,尤喜欢板桥的字,家里常常挂着板桥的书法。刚才这两句诗,千惠子十二三岁时就跟着我学会了。不过,自从看到你的这幅《 湖南少年歌 》后,无论诗也好,字也好,我觉得板桥在你的面前都要略输一筹。贵国真是一个人才荟萃之邦呀!”
  在杨度自己看来,他的诗无疑要比郑燮的好,至于别具一格的板桥体书法,他还不敢确信能超过。今天听到田中老先生这番评定,他很高兴,口里免不了谦虚一番:“哪里哪里,板桥是前贤,他的字在敝国享誉甚高,我自愧不及。”
  千惠子忙说:“杨先生你别谦虚,我也同意我爷爷的看法,我到这里来,就是要拜你为师的。一是跟你学中国诗,二是跟你学中国字。杨先生,你住我家的房子,你可不能不听我这个少主人的话哟!”
  说罢,“格格格”地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细碎的白牙,显出一种爽朗而带有点泼辣的美来。
  “千惠子!”田中嗔道,“你说话怎么这样没有分寸!杨先生,你千万莫往心里去。”
  杨度笑道:“小姐的这种性格真正令我喜欢。只是小姐聪颖过人,我哪里敢做她的老师!”
  田中说:“我这个孙女,从小让我们给宠坏了,说话没轻没重,但为人最是善良诚恳,没有半点骄虚之气,她是真正地敬佩你。她从小喜欢中国的诗词和书法,要拜一个中国老师学习,是存心已久的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人。杨先生,你的确很合适,你就答应收下她这个女弟子吧!”
  “杨先生,”千惠子恳切地说,“我因为想跟中国人学诗词书法,故这一两年来一直留心贵国客人,有几个名气较大的,我还特为拜访过。”
  “噢,你拜访过哪些人?”杨度颇有兴趣地问。
  “一个是梁启超先生,他也住在横滨,我专程去过他家。想必杨先生认识他。”千惠子侧着脸问。
  “认识,认识。”杨度答,“我们在国内就是朋友,前一向我还在他那里住了几天。”
  “梁先生的确是贵国的大才子,他的文章受到所有人的称颂。”千惠子严肃地说,“但恕我说句不恭的话,他的诗和字都不怎么样。”
  杨度微笑着,没有做声。
  “还有一个孙文博士,贵国留学生都称他为中山先生。”
  “中山先生来日本了?他不是在美洲吗?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他也在横滨?”杨度抑制不住满腔的兴奋,急切地问。他没有见过孙中山本人,但“孙中山”三个字早已如雷贯耳,对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大革命家有着一种神秘感。他渴望与之见面。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31)
  
  “就是在上个月,我也是在横滨见到他的。”千惠子显然有一种自豪的神色。“中山先生很和气,他不嫌我年幼无知,跟我谈中国的历史,谈中国的现在,讲了许多非推翻朝廷建立共和国的道理。我很崇敬他,见他为革命劳累奔波,不敢向他提出分外的要求。今天有幸认识杨先生,请你不要拒绝我的请求。”
  见杨度还在犹豫,田中说:“杨先生,千惠子平时在横滨读书。不会常到东京来,她只是寒暑假才来东京小住一段时期,打扰你的时间不多,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答应她吧!”
  从看到千惠子的第一眼起,杨度就喜欢上了这个美丽的日本女郎。他其实非常愿意和她在一起,刚才的推辞,只不过是出于礼貌罢了。见爷孙俩说得如此真诚,他心里早已不亦乐乎了,遂笑道:“好吧,我们就互相学习吧!”
  “杨先生,你同意啦!”千惠子拍着手跳了起来,天真地问,“按照贵国的习俗,我应该如何履行拜师的礼仪呢?”
  杨度存心想逗她一下,便严肃地说:“按照我们国家的礼仪,先做一个牌位,牌位上写着‘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孔老夫子之位’,将这个牌位供在墙壁上。再搬一张太师椅放在牌位下。我坐在太师椅上,你由爷爷领着,双手捧着十根干牛肉,在我的面前跪下,向我磕三个响头。”
  “行,行!牌位上的字可以请爷爷写,太师椅也有,只是这十根干牛肉一时弄不到。”千惠子想了想说,“杨先生,用十根香肠代替可以吗?”
  “不行。”杨度勉强说完这两个字后,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田中也快活地笑了。见千惠子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的那副模样,杨度不忍心再逗弄她了。“千惠子,我刚才说的都是逗你玩的,完全不要任何仪式,我们也不分什么先生学生,你明天一早就到我这里来,什么问题都可以问。”
  “太好了!”千惠子高兴极了。
  田中说:“杨先生,拜师的礼仪可以不要,但学费却不能不收。从这个月起,你那一半的房租费我不收了,还免费供应你每天三餐饭。”
  杨度没有朝廷提供的公费,也没有梁启超那份日本政界要人的资助,他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吃和住成了他一个很大的负担。这半年来,他靠着从家里带来的那一点银元,以及杨钧、代懿从公费里节省的一点钱来支撑着。田中老先生为孙女支付的这笔学费,对于杨度来说真是雪中送炭,太珍贵太重要了。杨度素来豪放,何况此时正需要它,便立刻答应:“那我就谢谢您了!”
  “杨先生,学生有一个要求。”千惠子一本正经地对杨度说。
  “你有什么要求,请说吧!”
  “明天不上课,学生请先生和我们一起去箱根观赏几天樱花。一来这几天正是樱花盛开的时候,错过了太可惜;二来也借此表达学生对先生的一点心意。”
  “好!”杨度喜出望外,“我们明天去箱根赏樱花。”
  七 樱花丛中,杨度与田中
  探讨中国的富强之路
  箱根在神奈川县,位于秀丽的相模海湾西北,距东京不到二百里路程。境内的箱根火山海拔一千四百多米,山势雄伟,林木葱茏,气象甚是壮观。火山脚下的芦湖,湖水湛绿,一清到底,使人观之心舒气爽。此地多温泉。哪怕是三九隆冬季节,从火山周围地下涌出的汩汩泉水都冒着一丝丝热气,给箱根带来融融暖意。正因为箱根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使得它成为日本有名的游览胜地。
  这里尤其是观赏樱花的好地方。箱根因为境内多温泉,地气暖和,所以樱花开放的时间要比附近的城镇早几天。东京、横滨、静冈等都市里那些爱花惜花的人们,为了能和樱花多相处一些日子,往往先到箱根赏几天花,回去后恰好赶上当地花事盛时。千惠子正是出于这个原因,在东京樱花初绽的时候,趁着放假,特为从横滨来到东京,邀请爷爷奶奶先去箱根赏花。
  当田中夫妇和杨度、千惠子来到箱根的时候,果然此地已是繁花似锦、游人如织了。这里山脚、湖畔、水边、路旁生长着成千上万株樱花。有的高达十来米,主干粗大,侧枝茂密,满树花开得亮堂堂光闪闪,颇似一个身躯肥壮的相扑健将得胜回里,披红挂彩,神气十足。有的只有个把人高,枝干都还显得稚嫩,但也是千朵万朵压满枝头,就像一个头上插满了金花银花的闺中新娘,正在娇羞地等待着迎亲的花轿进门。放眼望去,阳光照耀下的无边无际的花海,泛出一片灿灿烂烂的银白色的浅红色的光晕,整个箱根的湖光山色都被它照亮了染红了,装扮一新的赏花者笑谈着歌舞着,三三两两地在花海中穿行,又给箱根增添了蓬蓬勃勃的生机。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32)
  
  这种辉煌瑰丽、光彩夺目的壮观,莫说是在国内见不到,就是在东京,杨度也没有见到过。此时此地,世界仿佛没有黑暗,没有贫寒,没有丑陋,更没有罪恶;人世间充满的是阳光,是美丽,是祥和,是人们渴望和追求的幸福。杨度不由得从心底里发出赞叹:“人生永远都是如此,那该有多好啊!”
  田中也被兴旺的花事所吸引,听了杨度的感慨后接着说:“是呀,只可惜人生快乐的时候少,忧患的时候多,就像这樱花一样,长年累月都是冷冷寂寂的,热闹风光也就只有这么几天!”
  “爷爷,这么快乐的时候,你说这种扫兴话做什么!”千惠子打断爷爷的话。她少年不知愁滋味,生活在她的面前,正如眼前这一片光灿灿的樱花,她决不愿意去听那种人生多忧人生苦短之类陈词旧调。
  爷爷微笑着看了一眼孙女,不再说下去了。和子老太太又重复起她一踏进箱根境内就不断说起的话:“箱根这地方的花,就是比东京的开得好看。”
  几株特别高大的樱花树下围着一圈人,杨度猜想一定又是一对新人在举行婚礼。千惠子眼尖,说:“有人在表演茶道,杨先生,去看看吧!”
  杨度还没有看过樱花树下的茶道表演,他跟着千惠子挤进了人圈。这是一处露天茶室。地上铺着几块深红色的地毯,地毯的一角跪坐着一大二小主仆三人,面前摆放着茶釜等各种茶具。中间的主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她身穿鲜艳的大红和服,腰系翠绿色宽边绸带,头上一个硕大的发髻,发髻上插满了各式耀眼的珠宝首饰,给人一种雍容华贵的感觉。跪坐在她的左右的,是两个八九岁的小女童,她们也穿着红色和服,只是头发未加装饰,三人的面部全都涂上刺眼的白粉,嘴唇则抹得血红血红的。地毯的另一角坐着四个琴师。琴师奏起了古典乐曲,小女童起身为小泥灶升火,女主人为瓦罐加水。一曲古乐刚奏完,瓦罐的水便煮沸了。略停一会,古乐再奏起。女主人伸出纤细的双手,端起华丽的茶碗一遍又一遍地洗刷,那态度一丝不苟。洗刷完了,她将两木勺绿茶末倒进茶碗内,用沸水冲泡,再用一个圆形的空心篾器在茶碗内搅拌,然后双手捧碗,一会左一会右地慢慢转动。左右转了七八次后,另一小童起身,捧了一个黑漆托盘走到女主人身边,女主人将茶碗放到托盘上。
  千惠子对杨度说:“我们走吧。这小女孩等下就会朝着看的人走来,她看出哪个人的身份较高,就会请那人喝茶。这喝茶也有许多讲究。说不定那女孩会认出你是中国人,远道来的客人,她会请你喝茶,那就麻烦了。”
  “那赶快离开。”杨度笑着说,“我端着茶碗,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喝哩!”
  二人走出人圈,田中老夫妇正站在一边,对着远处指指点点,显然是在等他们。
  “杨先生,中国有樱花吗?”千惠子仰起面孔问杨度,那白里透红的面孔夹在花丛中,简直令杨度分不清哪是樱花哪是她的脸。杨度突然想起两句唐诗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遂答道:“我们中国没有樱花,但有一种花也可以和樱花比美。”
  “什么花?”千惠子兴致浓厚地问。
  “桃花。”杨度答。他想起了石塘铺仲春的桃花来,动情地说,“在我们家乡,几阵春风春雨过后,山前山后的桃花都开了,很是好看。”
  石塘铺的粉红色的桃花,在最旺盛的那些日子里,也会给周围的田野农舍披上一幅彩缎。但杨度心里当然明白,再好看的桃花,也无法跟眼前的樱花相比。首先是这种气势:绵延广阔,一望无边,枝干伟岸,直插云天,令桃花黯然失色。其次是赏花者之普遍,情绪之浓烈,更是中国民众所不可思议的。石塘铺的桃花尽管娇艳耀目,却无人赏识。这真是美景的最大悲哀!此时的这句话,与其是在称赞桃花,不如说是在怀念故园。
  杨度这番复杂的心绪,千惠子根本想不到。她兴趣盎然地说:“是的,我虽然没有去过贵国,但我想象得出贵国桃花盛开的时候一定要比这樱花好看。”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33)
  
  “你如何想象得出?”不知是被千惠子这极有礼貌的回答所感动,还是因为樱花旁的她因这句话而更显得美丽,杨度很想与她多说些心里话。
  千惠子想了一下说:“贵国有许多文人笔下的桃花都很美,特别是陶渊明的《 桃花源记 》,更是把个世外桃源写得令人神往。”
  “《 桃花源记 》你也读过?”在异国他乡遇到一位又美丽又爱中国文化的女子,杨度的心里暖融融的。“你能记得中间的几句吗?”
  “开头的那一段我可以背得出。”千惠子不无自得地说。
  “那就背一背给我这个老师听听。”杨度笑着说。
  “好。”千惠子思索了片刻,背道,“晋太原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千惠子,你在杨先生面前背《 桃花源记 》,不是班门弄斧吗?”田中老先生哈哈大笑起来,打断了孙女的背书声。
  “爷爷,这不是班门弄斧,这是让老师测试测试我的汉学基础。”千惠子说完,又望着杨度,“杨先生,你说是吗?”
  “对,对。”杨度频频点头。“不要背下去了,你的汉学基础很好。”
  “谢谢!”千惠子高兴地说,“‘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这八个字勾画出来的画面,就够令人向往的了。”
  “好是好,可惜,陶老夫子笔下的这个桃花源,千百年来一直是我们中国人心目中的理想世界,并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哪比得上贵国,‘鲜美’‘缤纷’就在眼前,无须文人去虚构。”杨度突然想到自己贫困落后的祖国,与羁旅中所见的日本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一股怅惘涌出,心头顿时紧缩起来。面对着这幅瑰丽的赏花图,不由得思绪万千。
  前面横着一道小沟,千惠子搀扶着奶奶小心地迈过去。杨度要来扶田中,老先生摆摆手,敏捷地跨过。小沟这边的樱花似乎更繁茂,树上的花朵一簇挨一簇,一层靠一层,红白闪亮,光彩耀目。树下堆积着飘落下来的花瓣,有的有二三寸厚,虽是落英,却依然鲜艳娇嫩,使人有点不忍心践踏它们。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田中轻轻地哼着,转脸对杨度说,“贵国龚瑟人先生这两句诗,写出了人生一个很高的境界。我与贵国许多留学生交往过,发现在他们的身上,都有一种宁愿牺牲自我而为后人造福的精神,真正令我敬佩。”
  “老先生,您这话过奖了。”田中这番话,令杨度感激,刚才的一丝惆怅也被它冲淡了。
  “来我家与你交往的留学生们,我看得出,都与你一样,个个既是忧国忧民之士,又是慷慨热血之徒。贵国有你们这样的青年,我看桃花源不久就会在贵国变为实实在在的眼前之景。”
  田中老先生的善良真诚,使杨度十分感激。十年前,当日本海军大败北洋水师的时候,杨度和所有中国爱国士人一样,对日本有着一股强烈的仇恨情绪。来到日本后,这种情绪不知不觉地在减退。尤其是这次,住的时间较长,对日本社会和文化了解得较多,加之会说日本话了,与日本普通百姓的接触也便更为广泛,杨度对这个曾被他轻蔑地叫做“蕞尔小国”的日本的情感起了很大的变化。他深深地感觉到,日本是一个很不平凡的国度,它有许许多多值得中国效法之处,而最值得中国效法的就是它的君宪国体。同时,大和民族又是一个进取心极强的民族,他们总是敏锐地虚心地学习别的民族的长处,并通过全体一致的勤奋努力,很快地便把这种长处据为己有。
  “杨先生,这半个月来,你天天足不出户,伏案疾书,你是不是在为贵国未来的桃花源勾画蓝图呢?”见杨度在沉思,田中又开口了。
  “老先生,真让您说对了。”杨度颇为兴奋地说,“我正在草拟一部敝国的治国大纲。”
  “治国大纲?”千惠子被这四个字吸引了,她掉转头来惊奇地反问了一句。
  《杨度》第六章 亡命扶桑(34)
  
  “对,这是一部治理国家的大纲领。我用‘金铁主义’四字来作书名。”杨度不无得意地说。
  田中说:“当年德国宰相俾斯麦以铁血主义挽救了德意志,你的金铁主义是不是从铁血主义衍化过来的?”
  “不是。”杨度断然否定,“俾斯麦倡导的以黑铁加赤血救国的主张,即世人所说的铁血主义,使普鲁士统一德国诸联邦,进而称霸欧洲。俾斯麦之所以倡议此种主义,是因为普鲁士为一寡民小土之国,其条件不足以让它生存于列强争霸之欧洲,故非有兵力不足以排奥挫法而团结德国各邦,建成一个联合统一的德国。它后来称霸欧洲,是全以兵力从事征战所致。但敝国不能采用铁血手段。敝国有五千年文明历史,儒家仁慈友爱之说深入人心,若纯倡铁血,则使民智日暗,民德日薄,而民力亦会因之而不振,社会经济亦必日渐萎败。”
  “说得对!”田中十分赞许地说,“贵国是一个诗书礼义之邦,贵国所有的救国者都不能丢失了这个优秀的传统。”
  “是的。”杨度点点头,颇为自负地说,“我取俾斯麦之长,又以吾国的传统补其短,故而用‘金’来替换其‘血’。所谓金者,黄金也,即金钱,即经济,欲以此来求得人民的生活富裕。铁者,即黑铁,即铁炮,即军事,欲以此来求得国家的力量强大。”
  “民生富裕,国力强大。目标很好。”田中又赞许道,“足下为贵国所画的蓝图的确很宏伟。不过,我听说贵国留学生中常有争论,而争论的焦点并不在目标,而在于达到目标所采取的手段。”
  “您看得很清楚,所争的确实不是目标,而是手段。”
  “听说争论者有两种主张,一为采取民主共和制,一为采取君主立宪制。是这样的吗?”田中问杨度。
  杨度还未来得及回答,千惠子抢过来说:“爷爷,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呀!”
  “你爷爷呀,”和子老太太笑着说,“年轻时也是一个狂热的政治活动家,为倒幕派暗中出过不少好主意哩!我那时为他提心吊胆,万一德川幕府倒不了,天皇掌不到权,我们家就要遭大祸了。”
  “哎呀,想不到爷爷还是王政复古运动的功臣哩,怎么没有捞个一官半职呀!”千惠子有意调侃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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