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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美)乔纳森·弗兰岑

_2 乔纳森·弗兰岑 (美)
“我不是在指责你,只是说说而已。”
“你是说,你可能已经被……可能已经被……”
“强奸了。”
“我无法相信,”她妈妈说,“我马上过去接你。”
“内格尔教练想让我去医院。”
“你哪儿不舒服吗?”
“我已经说过了,我没事。”
“那就待着别动,你们俩什么都别做,等我去了再说。”
帕蒂挂断电话,告诉教练她妈妈要过来。
“我们要把那个男孩关进监狱,关很长,很长时间。”
“不,不,不,”帕蒂说,“不,我们不能。”
“帕蒂。”
“那是不可能发生的。”
“只要你想,就有可能发生。”
“不,是真的,那不可能。我爸妈和波斯特夫妇是政治伙伴。”
“听我说,”教练道,“这个和其他任何事都没有关系。你明白吗?”
帕蒂相当确定,教练这次没搞清状况。波斯特博士是位心脏病专家,他老婆娘家非常非常有钱。像泰迪·肯尼迪、埃德·马斯基[9]和沃尔特·蒙代尔[10]这样的政界名流缺少资金时,波斯特博士家就是他们要去拜访的地方之一。这些年来,帕蒂常常听父母大谈波斯特博士家的“后院”。显然,那个“后院”的大小和中央公园差不多,但更漂亮。如果说帕蒂哪个学艺术、接连跳级的全A生妹妹给波斯特家带去麻烦,那还说得过去,但很难想象家里这个粗粗笨笨、成绩拿B的运动员能在波斯特家的盔甲上戳出个小洞来。
“我以后绝不会再碰酒了,”她说,“这样就可以解决问题了。”
“对你来说也许是解决了,”教练说,“但对其他人却不然。看看你的胳膊,看看他都对你做了些什么。如果你不制止他,他会对别的女孩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不过是些淤伤和抓痕。”
教练就此大作演说:你得为了你的队友们站出来,就这次的情形而言,是为了伊桑可能碰到的所有年轻女性。她的结论就是帕蒂应该为了团队凶狠一次,提出控诉,并让教练通知伊桑所在的新罕布什尔预科学校。这样他就会被开除,且无法拿到毕业证书。而如果帕蒂不这么做,她就会令全队感到失望。
帕蒂又一次哭了:她几乎宁愿死也不想让全队对她感到失望。前一阵儿还是冬天的时候,帕蒂忍着感冒坚持打了大半个半场篮球赛,直到昏倒在球场的边线上,不得已去打吊针。可现在的问题是昨晚她并没有和自己的队友在一起。和她一起去参加派对的是她的曲棍球伙伴阿曼达,麦克拉斯基家的派对上准备了好几大桶菠萝椰汁鸡尾酒,阿曼达一个劲儿地劝诱帕蒂尝一尝,否则她就不肯罢休。朗姆酒让人疯狂。[11]麦克拉斯基家的大泳池中的其他女孩都不是运动员。其实单单是在那个地方露面,帕蒂就已经背叛了她真正的团队。现在她为此受到了惩罚。伊桑没有去侵犯那些放纵的女孩,他选择了帕蒂,因为她不属于那个地方,她连喝酒都不会。
她向教练允诺会好好想想她的建议。
在体育馆看到她妈妈是件令人震惊的事,显然她妈妈对自己置身此地也有同感。她穿着平日常穿的那双中跟鞋,像民间故事里身处可怕丛林的金发姑娘一样,茫然地左右打量着裸露在外的金属体育器械、脏兮兮的地板和网眼袋里一堆堆的垒球。帕蒂迎上前,投入妈妈的怀抱。乔伊斯的个头要比女儿小很多,帕蒂觉得自己有点儿像座落地大摆钟,妈妈正费力地抬起并搬动它。她挣脱出来,带着乔伊斯来到教练那间用玻璃围起来的小办公室里,这样她们就可以交谈了。
“你好,我是简·内格尔。”教练说。
“对,我们——见过面。”乔伊斯说。
“哦,你说得没错,我们确实见过一次面。”教练说。
乔伊斯不仅在谈吐上下过功夫,她还有着极其得体的姿势和面具般讨人喜欢的微笑,那微笑几乎适用于从公到私的所有场合。她从不提高嗓门说话,即使在盛怒之下也不会(生气时,她的声音不过是比平时显得更加紧巴巴、颤巍巍了),因此,就算处于折磨人的争论当中,她也可以展示她的招牌微笑。
“不对,我们见过不止一面,”她说,“见过好几次的。”
“是吗?”
“我相当确定。”
“我只记得见过您一次。”教练说。
“我去外面等你。”帕蒂说着,关上了身后的门。
家长和教练的这次会面并没有持续多久。乔伊斯很快踩着噔噔作响的皮鞋走了出来,“我们走。”
走廊上,内格尔教练站在乔伊斯身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帕蒂一眼。这一眼是在提醒她:不要忘记我说过的团队精神。
乔伊斯的车停在停车场的访客区,是那个四分之一圆中的最后一辆。她把钥匙插进点火器,但没有转。帕蒂问现在要做什么。
“你爸爸在他的办公室,”乔伊斯说,“我们直接过去。”
她依旧没有转动车钥匙。
“我对这事感到抱歉。”帕蒂说。
“我就不明白,”她妈妈发作了,“像你这样一名出色的运动员,伊桑怎么能……我的意思是,无论哪个男孩,怎么就能……”
“伊桑,强奸我的人是伊桑。”
“无论哪个男孩——或者伊桑,”她接着说,“你说绝对是伊桑,就算是,他怎么能……?”她用手掩住嘴巴,“哦,真希望是其他什么人,谁都行,波斯特博士和他太太是多好的朋友啊,他们做了多少好事啊。我不怎么了解伊桑,但是……”
“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那怎么会发生这样一件事!”
“我们干脆回家吧。”
“不行,你必须告诉我。我是你妈妈。”
听到自己这样说,乔伊斯有些尴尬。似乎她也意识到这情形有多怪异:她得提醒帕蒂她的妈妈是谁。而帕蒂却感到高兴,她终于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如果乔伊斯是她妈妈,那她怎么没来看纽约州联赛的第一轮比赛?帕蒂可是以三十二分的成绩打破了霍勒斯·格里利高中女生参加联赛以来的得分纪录,不知为什么其他选手的妈妈都腾出时间来看了比赛。
她把自己的手腕伸出来给乔伊斯看。
“这就是事实的真相,”她说,“我的意思是,部分真相。”
乔伊斯看了一眼那些淤伤,战栗了,随后她扭过头去,像是要尊重帕蒂的隐私。“这太可怕了,”她说,“你说得对,这太过分了。”
“内格尔教练说我应该去急诊室,然后报警,并通知伊桑的班主任。”
“是,我知道你的教练想怎么做。她似乎认为把伊桑阉掉或许才是个合适的惩罚。但我想知道你想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想怎么做。”
“如果你现在想报警,”乔伊斯说,“那我们就去警察局。如果那就是你想要的,你只要告诉我就行。”
“我猜我们应该先告诉爸爸。”
于是她们沿着索米尔公园大道向前驶去。乔伊斯经常开车送帕蒂的弟弟妹妹们去学画画、学吉他、练芭蕾、学日语、上辩论班、学戏剧表演、练钢琴、练击剑,以及参加模拟法庭,但帕蒂却很少坐乔伊斯的车。大多数工作日她都搭运动员巴士,很晚才回家。而如果有比赛,就会有队友的妈妈或者爸爸捎她一程。如果她和朋友们被困在哪里了,她也知道不要去打搅父母,而是直接拨打韦斯特切斯特出租车呼叫台的号码,拿出她妈妈总是让她随身带的一张二十美元的纸币。除了坐出租车之外,她从来没想过用那二十块钱去做其他什么事,也从没想过在比赛结束后去哪里逛逛,而不是直接回家。十点或十一点钟到家之后,她把晚餐上的锡箔纸剥掉,然后去地下室边吃边洗球衣,同时看看日间比赛的回放。她常常就在那里睡着了。
“提一个假设性的问题,”乔伊斯边开车边说,“如果伊桑正式向你道歉,你觉得足够吗?”
“他已经道过歉了。”
“为——”
“为他的粗暴。”
“那你怎么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我说我想回家。”
“可他确实为自己的粗暴道歉了。”
“那不是真正的道歉。”
“好的,就听你的。”
“我只想让他知道,我是真实存在的。”
“都听你的——宝贝。”
乔伊斯说“宝贝”时,就像是用某种她正在学的外语说出的第一个词。
试探也好,惩罚也罢,帕蒂说:“也许,我想,如果他真的有诚意地道了歉,那也许就可以了。”她仔细观察着妈妈,(在帕蒂看来)后者正努力克制自己的兴奋。
“我认为这几乎是个完美的解决办法,”乔伊斯说,“但除非你是真的觉得这么做就可以了。”
“不可以。”帕蒂说。
“你说什么?”
“我说这么做是不够的。”
“我以为你刚刚说的是这样就可以了。”
帕蒂再次非常悲伤地哭了起来。
“对不起,”乔伊斯说,“难道我理解错了?”
“他强奸了我,就好像那根本没什么大不了。我很可能还不是他强奸的第一个。”
“帕蒂,这点你并不清楚。”
“我想去医院。”
“看,我们马上就到爸爸的办公室了。除非你真的受了伤,否则我们还是先……”
“可我已经知道爸爸会说什么。我也知道他希望我怎么做。”
“他只想做对你最有利的事。有时他可能很难表达自己,但他爱你胜过一切。”
乔伊斯几乎再没有哪一句话能让帕蒂如此热切地渴望去相信。她全心全意地希望,希望这句话是真的。如果她爸爸不是私底下深爱着她,那么他逗她,拿她开玩笑的方式岂不是只能用残忍来解释?但帕蒂如今十七岁了,而且她实际上并不笨。她知道一个人可以爱某人胜过一切,但当他忙着干别的事情时,他就不怎么爱那个人了。
她爸爸办公室的内室是从已去世的高级合伙人手上接过来的,里面有一股樟脑球的味道。他并没有更换地毯,也没有重新做窗帘。究竟樟脑球的味道从何而来还真是个谜。
“这个烂透了的小浑蛋!”听女儿和太太讲完伊桑的罪行,雷的反应是这样。
“不幸的是,他其实没那么小。”乔伊斯干巴巴地笑着说。
“他就是个坏透了的小流氓,”雷说,“他是颗坏种子!”
“那我们现在要去医院吗?”帕蒂问道,“或者去警察局?”
她爸爸让乔伊斯打电话给斯伯斯坦医生,问问他有没有时间看个急诊。他是帕蒂以前的儿科医生,从罗斯福时代就加入了民主党阵营。乔伊斯打电话的时候,雷问帕蒂她明不明白什么是强奸。
她瞪着他。
“我只是确认一下,”他说,“你知道强奸的法律定义吧。”
“他违反我的意愿和我发生了性关系。”
“你确实说过不要吗?”
“‘不’,‘不要’,‘住手’。我说得明明白白。我使劲抓他,想把他从我身上推开。”
“那么他真是个卑鄙的浑蛋。”
帕蒂从没听过她爸爸这么说话,她喜欢他这样,但只是模模糊糊地,因为这听上去太不像雷了。
“斯伯斯坦医生说他五点钟可以在办公室见我们,”乔伊斯报告说,“他多喜欢帕蒂啊,我想如果需要的话,他甚至会取消他的晚餐约会。”
“没错,”帕蒂说,“我在他那一万两千名病人中肯定排第一。”随后她给爸爸讲了后来的事,而她爸爸向她解释了为什么内格尔教练是错误的,帕蒂又为什么不能去报警。
“切斯特·波斯特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人,”雷说道,“不过他在县里倒是做了不少好事。因为,呃,因为他的地位,像这样的控诉会引起极大的社会关注。所有人都会知道原告是谁。所有人。现在,波斯特一家会因此遭受什么不利影响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但确定无疑的是,如果案件曝光,预审、审判以及公众的关注会让你比现在更感到被侵犯。就算伊桑认了罪,就算暂缓量刑,就算发布言论禁止令,都始终会有一份法院记录。”
乔伊斯说:“但这些都该由帕蒂来决定,而不是——”
“乔伊斯,”雷抬起一只手打断了她,“波斯特家请得起这个国家的任何一位律师。一旦控诉曝光,对被告所能造成的最大损害也就到头了。他可不会积极推动审判进展。事实上,在答辩或审判之前,你的名誉被糟蹋得越厉害,事态就越是对他有利。”
帕蒂低下了头,她问爸爸,他认为她该怎么做。
“我现在就给切斯特打电话,”他说,“你去斯伯斯坦医生那里检查身体,确认你没事。”
“还要请他做证人。”帕蒂说。
“是的,如果需要,他可以作证。不过,不会有什么审判的,帕蒂。”
“那么伊桑就这样逃脱处罚?然后下个周末再对其他女生做同样的事?”
雷举起了两只手,“我,哎呀,我来和波斯特先生聊聊。他可能会接受延迟起诉,类似于以观后效的察看,也相当于悬在伊桑头顶的一把剑。”
“那根本不算什么。”
“事实上,帕蒂宝贝,那已经相当不错啦。至少那可以向你保证,伊桑不会再去侵犯其他女生。这还得要他认罪才行。”
确实,想象伊桑穿着橘黄色连衣裤坐在监牢里,而他对她造成的伤害大多不过存在于她自己的头脑中,帕蒂也认为这未免荒唐。她做过训练呼吸冲刺,那种难受劲儿和被强奸相差无几。也许在打完一场激烈的篮球赛后她要比现在更感到筋疲力尽。此外,作为一名运动员,你其实早已习惯别人将手放在你身上——按摩抽搐成一团的肌肉,打贴身防守,拼抢待争球,给脚踝缠上护带,纠正姿势,伸展腿后腱,等等等等。
但尽管如此,不公的感觉还是如此的实实在在,甚至于,从某种意义上说,比她那疼痛的、臭烘烘、汗淋淋的身体还要真实。她的委屈有形状,有重量,有温度,有质地,还有着恶俗的品位。
在斯伯斯坦医生的办公室,帕蒂像个优秀运动员那样接受了检查。穿好衣服后,医生问她以前是否有过性经历。
“没有。”
“我也这么认为。那避孕是怎么回事?是对方做的吗?”
她点点头。“那时我试图逃开,看到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避孕套。”
“对。”
斯伯斯坦医生将所有这些以及别的都记在了她的病例上。随即他摘掉眼镜说:“你会拥有美好的人生,帕蒂。性是美妙的,你一辈子都会享受它。不过今天可不怎么美好,是吗?”
回到家,弟弟在后院,像是正在用一些大小不一的螺丝刀玩杂耍。一个妹妹在读未删节版的吉本《罗马帝国衰亡史》,另一个靠优诺酸奶和小胡萝卜维持生命的妹妹则在浴室里,又在改换头发的颜色。身处这群聪明的怪人当中,帕蒂真正的家是地下室摆放电视的那个角落里一把有泡沫软垫、发了霉的嵌入式长椅。保姆尤拉莉娅已经离开很多年了,长椅上还是隐隐有一股她擦的头油的味道。帕蒂拿了一盒黄油山核桃冰激凌,回到那把长椅上,当妈妈打电话问她要不要上来吃晚饭时,她回答说不吃了。
当爸爸喝完他的马提尼、吃过晚餐后来到地下室时,《玛丽·泰勒·摩尔秀》刚刚开始,他提议和帕蒂开车出去兜兜风。那个时候,帕蒂对明尼苏达州的全部了解就是玛丽·泰勒·摩尔。
“我可以看完电视剧再去吗?”
“帕蒂。”
看心爱的电视剧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帕蒂觉得自己很可怜,她关掉了电视机。爸爸把车开到那所高中,在停车场一盏明亮的路灯下停下来。他们摇下窗玻璃,春天草地好闻的气味飘了进来,不久前,她就是在这样一片草地上被强奸的。
“那么……”她说。
“伊桑否认了,”她爸爸说,“他说那不过是闹着玩,是你情我愿的。”
自述人会这样描述车里那个女孩的眼泪:就像一场无声无息开始下起的小雨,却令人吃惊地很快就淋湿了一切。她问爸爸有没有直接和伊桑通话。
“没有,只是和他爸爸,两次,”他说,“如果我说谈话进行得很顺利,那就是在骗人了。”
“显然波斯特先生不相信我。”
“这个嘛,帕蒂,伊桑是他的儿子。他可不像我们一样了解你。”
“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
“妈妈呢?”
“她当然相信。”
“那我该怎么办?”
她爸爸转向她,像律师转向自己的当事人,像一个成年人对着另一个成年人。“忘了它,”他说,“忘记它,向前走。”
“什么?”
“抛开它,向前走。学会更加小心地保护自己。”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帕蒂,派对上的人都是波斯特家的朋友。他们会说他们看到你喝多了,是你挑逗的伊桑。他们会说你们当时在一间小屋背后,那里距游泳池不到三十英尺,而他们却没听到任何异常的声响。”
“当时真的很吵,舞曲声,还有大家吵吵嚷嚷的说话声。”
“他们还会说稍后他们看到你们离开,上了他的车。世人眼中的他是一个即将进入普林斯顿大学的埃克赛特男孩。他使用了避孕套,说明他很负责任;事后他离开派对开车送你回家,说明他够绅士。”
无声无息的小雨此刻正在打湿帕蒂那件T恤衫的衣领。
“你并没有真的站在我这边,对吗?”
“我当然是向着你的。”
“你不断地说‘当然’、‘当然’。”
“听我说,检察官会问你当时为什么不喊叫。”
“我觉得不好意思!那些人又不是我的朋友!”
“可你明不明白,法官或陪审团是很难理解这一点的?你当时需要做的就是大声求救,然后你就安全了。”
帕蒂记不起自己为什么没有喊叫。事后看来,她不得不承认,她温顺得令人吃惊。
“但是我反抗了。”
“没错,可你是名顶尖的学生运动员。游击手被抓伤或打青是很常见的事,不是吗?胳膊上?大腿上?”
“你有没有告诉波斯特先生我是个处女?我是说,本来是?”
“我认为那不关他的事。”
“或许你应该再打个电话,把这点告诉他。”
“你看,”她爸爸说,“宝贝,我知道这一切对你极不公平,我也为你感到难过。但有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接受教训,确保自己不会再次陷入同样的境地。告诉自己,‘我犯错了,算我倒霉’,然后就随它去。随它,嗯,随它去。”
他把点火器转了半圈,仪表盘上的灯亮了。他的手还抓着车钥匙。
“但他犯罪了。”帕蒂说。
“没错,但最好还是,呃。生活不总是公平的,帕蒂宝贝。波斯特先生说他认为伊桑可能愿意为自己的行为不够绅士而道歉,但是,你想要那样吗?”
“不。”
“我也这么认为。”
“内格尔教练说我应该去报警。”
“内格尔教练管好她的盘球练习就可以了。”
“垒球,”帕蒂说,“现在是垒球赛季。”
“除非你想在被人公开地羞辱中度过高中的最后一年。”
“篮球赛季在冬天,而垒球在春天,天气暖和些的时候。”
“我在问你:你真想那样度过高中的最后一年吗?”
“卡佛教练是篮球,”帕蒂说,“内格尔教练是垒球。你明白了吗?”
她爸爸发动了引擎。
在高中的最后一年,帕蒂没有被公开羞辱,相反,她不再仅仅是个有体育天赋的学生,而是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运动员。她几乎以体育馆为家了。新罗谢尔的前锋用胳膊肘挤开队友斯蒂芬妮时,帕蒂用肩膀顶了她的后背,为此受到停赛三场的处罚。她依旧打破了自己上一年创下的每一项学校纪录,同时还几乎打破了进球纪录。她不仅能从外围准确投篮,也越来越喜欢带球突破到篮下。她不再理睬肉体的痛苦了。
那年春天,当地的国会议员在任职多年后退了下来,领导层选择让帕蒂的妈妈去竞选他的位置。波斯特夫妇主动提出在他们家奢华的绿色后院里和乔伊斯共同举办一个筹款会。在接受这个提议之前,乔伊斯来问过帕蒂的意思。她说她不会做任何令帕蒂感到不舒服的事。不过那时,帕蒂已经不在乎乔伊斯做什么事了,她也是这么跟她说的。当候选者一家人站在一起拍摄那张必不可少的家庭照时,没有人为主动缺席的帕蒂感伤。她那一脸苦相可帮不到乔伊斯的事业。
第二章 最要好的朋友
由于无法回忆起自己在大学头三年里的意识状态,自述人怀疑当时的她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意识状态。她自我感觉是清醒的,但事实上她一定是在梦游,否则,举例来说,很难理解她怎么会跟一个有心理疾病的女孩成了最要好的朋友,而且,这女孩根本就是她的一名跟踪者。
尽管自述人不愿承认,但是,部分责任或许就得算在十大体育竞技联盟及其为参与其中的大学生——特别是男生,不过,即便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女生也不例外——创造的那个虚假的世界头上。七月,帕蒂来到明尼苏达大学参加运动员夏令营,接着则是专为运动员优先安排的新生适应校园活动。之后,她住进运动员宿舍,交往的全都是运动员朋友。她只坐在全是运动员的桌子旁吃饭,派对上也只和队友们围在一起跳舞,选修课程时,她小心避开那些没有足够多的其他运动员选修的课程,以免无法和运动员坐在一起上课,或是(时间容许的话)自习。运动员不一定非得这么生活,但明尼苏达大学的大多数运动员都是这么过的,而帕蒂又比他们大部分人都更加拥护这样一个纯运动员的世界,因为她能够这样做!因为她终于逃离了韦斯特切斯特!“你应该去你想去的任何一所学校。”乔伊斯对帕蒂说。她的意思其实是:在范德比尔特大学和西北大学(女儿入读这样的学校于我更有面子)都录取了你的情形下,选择明尼苏达这样一个平庸的州立大学实在是怪异之举,令人反感。“这完全是你的个人选择,无论你怎么决定,我们都会支持你。”乔伊斯说。她的意思其实是:要是你作出愚蠢的决定,毁掉了你自己的人生,以后可不要来责怪我和你爸爸。乔伊斯对明尼苏达大学毫不掩饰的厌恶以及明尼苏达远离纽约这个事实是帕蒂选择这所学校的主要原因。回首当年,自述人看到年轻的自己是那些可怜的青少年中的一员,她满怀着对父母的不满和愤怒,一心想要加入某个异教组织,在那里,她可以成为更善良、更友好、更大度、更顺从的人,而这些是她在家中再也无法做到的。篮球便是她选择的这样一个组织。
第一个将她从篮球阵营中引诱出来的非运动员朋友就是那个有心理疾病的女孩伊丽莎,后来,她成为对帕蒂而言相当重要的人。当然,起初帕蒂并不知道她有心理疾病。伊丽莎不多不少恰是半个美人:她脑袋的上半部分长得极其漂亮,但随着你的视线下移,她变得越来越丑。她有着浓密的褐色鬈发,美丽的大眼睛,然后是堪称可爱的小塌鼻子,但是等到了嘴巴周围,她的脸就像早产儿一样变小了一号,看起来令人不安,再往下,她几乎没有下巴。她总是穿着宽松的灯芯绒裤子,裤腰滑到臀部,上身是她从二手店男装部买来的紧身短袖衬衫,只扣中间一颗纽扣,脚上是红色的凯兹帆布鞋,再披上一件宽大的鳄梨绿羊皮外套。她整个人闻上去像个烟灰缸,但除非在室外,否则她尽量不在帕蒂身旁抽烟。不无讽刺意味的是,伊丽莎和帕蒂那两个爱好艺术的妹妹有很多共同之处,当时的帕蒂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今天的自述人则看得清清楚楚。她有一把黑色的电吉他,一个价格不菲的小扩音器,但是有那么几次,当帕蒂试图说服她弹奏一曲的时候,伊丽莎大发脾气——她几乎从未这样过(至少不会这样立刻发作)。她说帕蒂让她感到有压力,难为情,所以她总是在仅仅弹了几个音符之后,就无法继续。她命令帕蒂不要摆出一副专心倾听的样子,但就算帕蒂转过身去,假装在翻阅杂志,情形也依然无法好转。伊丽莎发誓说只要帕蒂一离开房间,她就能完美地演绎她的歌曲。“但是现在?算了吧。”
“对不起,”帕蒂说,“真抱歉给你这么大压力。”
“你没在听的时候,这首歌我弹得好极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相信你能弹好。”
“我弹得好是事实,你信不信都没关系。”
“可是我确实相信你!”
“我是说,”伊丽莎说,“你信不信都不重要,因为你不在的时候,这首歌我弹得漂亮极了,我有这个能力,这是客观事实。”
“要不试试其他歌?”帕蒂请求道。
但是伊丽莎已经将电吉他的插头拔了下来。“别说了,好吗?我不需要你的安慰。”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帕蒂说。
她和伊丽莎初次见面是在地球科学导论课上。选修这门课的学生非常多,它或许是一名运动员和一位诗人有可能碰面的唯一课程。帕蒂和另外十名一年级女运动员一起选修了这门课,这群女孩子的个头多数比帕蒂还要高,都穿着金地鼠队的红褐色队服,或是简单的灰色运动衫,每个人的头发都不同程度地湿乎乎的。这群女运动员里不乏聪明的女孩,其中就包括自述人的终生好友凯茜·施密特,她后来成了一名公设辩护律师,曾连续两晚出现在全国播出的电视节目《危险!》当中。然而,温度过高的教室、千篇一律的运动服和湿头发、身边同样疲惫的其他运动员的身体总是给帕蒂一种枯燥的感觉。一种低落的感觉。
伊丽莎喜欢坐在这群运动员后面的那排,正好是帕蒂背后的那个座位。不过她也喜欢向下出溜着、低低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露出满头浓密的褐色鬈发。一次开始上课前,她从后面凑近帕蒂的耳朵,说出了她们之间的第一句话:“你是最棒的。”
帕蒂转过身想看看谁在说话,却只看见很多头发:“抱歉?”
“我昨晚看你打球了,”那堆头发说,“你打得真好,还这么漂亮。”
“哇,非常感谢。”
“他们应该多让你上场。”
“有趣,哈哈,我也这么认为。”
“你得要求他们让你多上场,好吗?”
“当然好,可是队里有很多出色的球员,这个我可说了不算。”
“也对,但你是最棒的。”那堆头发说。
“多谢夸奖!”帕蒂欢快地回应道,结束了对话。当时,她相信这种直截了当的赞誉之言之所以会让她那么的不自在,是因为自己是个无私的、讲求团队精神的人。而今天,自述人意识到,赞美就好比某种饮料,她下意识里明智地禁止自己哪怕是尝上一小口,因为她明白她对它们的渴求是无穷无尽的。
那堂课结束后,她夹在运动员同伴当中,特意没回头去看那头鬈发的主人。一个真实的球迷在地球科学导论课上恰好坐在自己背后,她将之归为古怪的巧合。这所大学里有五万名学生,但当中或许只有不足五百人(不包括前队员及现役队员的朋友和家人)认为,观看女子体育比赛是一种可行的消遣法。如果你是伊丽莎,并且想要坐在金地鼠队场边那条长凳的背后(这样一来,帕蒂从场上下来时,就一定会看到埋头阅读笔记的你和你的一头鬈发),你所需要做的不过是在比赛开始前十五分钟到场。然后,当终场哨声响过,队员们照例俯身相互击掌之后,在更衣室门口截住帕蒂,将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页纸递给她,并对她说:“你像我之前跟你说的那样要求多上场了吗?”要做到这一切都再简单不过了。
帕蒂还不知道这个女孩的名字,但显然,对方知道她的,因为那张纸上写满了帕蒂二字,几乎有一百遍,用的是四散裂开的卡通体字母,并以铅笔勾勒轮廓,看上去就好像体育馆里回荡的呼喊声,仿佛一群疯狂的球迷正在齐声呼喊她的名字。这和现实情况完全不搭边,因为通常,体育馆百分之九十的座位都是空的,更何况帕蒂不过是名一年级新生,每场比赛平均上场时间不超过十分钟,换句话说,帕蒂可不是个什么家喻户晓的名字。整张纸上除去这些用铅笔描出的呼喊,就是一幅小小的速写,画的是一名正在带球的女运动员。帕蒂看得出这名运动员就是自己,因为她身上佩戴着她的号码,而且在一张写满帕蒂这个名字的纸上,还能是其他什么人的画像吗?正如伊丽莎所做的任何一件事那样(帕蒂很快就了解到这点),这幅速写的一半技巧精湛,另一半则笨拙而不像样。运动员急转身时身体俯向地面、猛烈倾斜的样子画得生动出色,但脸和头却像急救手册里毫无特色的女人头像。
看着这张纸,帕蒂预先体验到了一种下坠感,就是几个月后,和伊丽莎一起吃了含有大麻的巧克力蛋糕后体验到的那种感觉。一种大错特错、令人恐惧的东西,但她却难以抗拒。
“谢谢你的画。”她说。
“他们为什么不多给你些上场时间呢?”伊丽莎说,“下半场你几乎一直坐在那里。”
“一旦我们队大大领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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