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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斯少年 --玛丽·瑞瑙特

_3 玛丽·瑞瑙特(英)
帐内阒然,那一层沉寂厚得可以插刀矗立。精兵把守的波斯关在隆冬尚且失陷,现在是夏季了,何况,他难道就感觉不到我军的士气?
但是我曾经和他那样亲近,认为自己明白他此时的心绪。他还记得我父亲的武士们那首战歌,我能感到他祈求赢回光荣。他渴望看见自己高踞雄关,洗雪高伽米拉的耻辱。但是在场者无一附和他的想像,用可怕的沉默答复了他。
修容台上放着我们给他理甲的小刀,我拿过来戳破帘子,从缝隙窥望。波巴克斯面带诧异,但是我将小刀递了给他。国王背对着我们,至于其余的人,即使我们把头伸出帘子,他们也不会发觉。
国王僵硬地坐在椅子上,我看得见锥形王冠的尖端、一只紫色的袖子,以及他所看到的众人的脸。虽然谁也不敢在御前私语,但每个人的眼光都闪烁不定。
有个人走了上来。是胡须雪白的长者阿塔巴扎斯,已经缩小的体形依然腰板挺直。初次见他,我以为望八十的人像他这样算是很硬朗,殊不知他已经九十五岁了。他上前之际,国王走下来,侧脸让他吻颊。
阿塔巴扎斯用衰老的嗓音,坚定高亢地说,在陛下选定的任何战场,我和儿子们会和所有部属坚守到底。国王拥抱了他,他退回原地。御帐归于沉寂,半晌无声。
哪里动了一下,有一点低语。纳巴赞内斯上前。我想,来了。
他穿着那天夜里在埃克巴塔纳穿的灰色羊毛长袍,袖子上有刺绣,但是衣服老旧,边缘离披。失去的财产那么多,想必他没有更好的行头了。他的话从一开始就饱含狡诈与权谋:“大王,依我看,面临如此重大的抉择,我们只有回顾过去才能算计将来。首先,来看我们的敌人。他有资源,有速度,有决断。他有拥戴他本人的好军队。据说,论吃苦和勇气,他都是士卒的榜样——这话有几分真实,我不能辨别。”他极其短促地顿了一顿。“无论如何,他现在可以用陛下您的财富来奖励忠诚了。以上的说法我们都有耳闻,但是每当提起他的名字,还会说什么?——说他走运,好运气都在他的一边。”稍长的停顿。这时几乎没有人呼吸,变故就要来了,有些人已经知道。“但果真是这样吗?如果我在自己领地上发现一匹迷途的良马,可以说是我走运,也可以说是原主人倒霉。”后排不知内情的人挪动着。前面的静止更为显眼。我看得见宝座扶手上的紫色衣袖在轻移。“让目无神明的人去谈运气吧。”纳巴赞内斯流利地说,“我们在祖辈的言传身教中长大,当然相信凡事都有上天的安排。为什么我们要相信智慧之主偏爱亚历山大?他不过是个崇拜其他神灵的外邦强盗。难道我们不应该照我说的回顾过去,检查我们做了什么渎神之事而受到惩罚吗?”帐内彻底沉寂下来,连最懵懂的人都像犬类一样,嗅出雷霆前的气息。“陛下,天下人都知道,您是在无可指摘的光荣中登基的,先前的暴行与您无关。”他的声音变得如豹子一般低沉,话中有话,“全赖您的公正,一个反叛的恶人死了,没有机会夸耀自己的淫威。”(他大可以添上一句:“也没有机会诬陷您。”)“可是,其后我们的命运如何呢?走运的亚历山大扒光了我们的碗。大王,据说诅咒的效力可能长于罪人的生命,所以难道不该问,复仇之神密特拉可曾满意了吗?”帐内一片静止。众人觉出了头绪,却仍不相信。纳巴赞内斯的声音变了,魁梧的贝索斯上前靠近他。“大王,我们的农人在家乡的山里迷路时,会将外衣翻面,希望能让引他们误入歧途的魔怪不再认识他们。老百姓里有这样的古老智慧,至于我们,我相信现在也必须改变不幸运的衣服,即便是紫袍[1]。这里的贝索斯,和您一样是阿尔塔薛西斯的苗裔,让他戴上王冠号令,直到终战吧。赶走马其顿人以后,陛下可以归位。”他们终于相信了。在场的人有生之年都见过两位国君被毒死,然而要求一位宝座之上、御袍在身的大王让位,却闻所未闻。
波斯少年(22)
沉默一打破,及时响起了蓄谋的大声赞同,也有惊怒的叫喊和怀疑的私语。忽然,一声“叛逆!”的呼喝盖过了所有声音。是国王。他身穿紫袍大步走下宝座,握着出鞘的佩刀,径直向纳巴赞内斯过来。
他的身高令他的狂怒分外可怕,帝王的装束给了他神明的威严,使我也受震慑,以为纳巴赞内斯马上会在他脚边化为齑粉。
但是一群人围着他,有纳巴赞内斯、贝索斯和巴克特利亚的主要贵族,一面拉扯他告饶,一面扳下他持刀的手臂。佩刀迟疑地悬着。他们全都拜倒,哀号说自悔激怒了国王,请求退出,直到他准许他们再来觐见。
他们倒退而出,巴克特利亚的贵族也都跟着走了。
有人在我旁边喘粗气。原来波巴克斯在帘子上戳开了一条缝隙,比我的还长一倍,他从头到脚颤抖着。
此时的御帐就像踢翻的蚁丘一样热闹。阿塔巴扎斯老人带领儿子们以及忠心的波斯贵族围着国王,发誓会赤诚不渝。他谢了他们,解散朝会,随即走入内间,我们几乎来不及重新就位。
他一言不发,由得波巴克斯替他解衣,换上常服,然后躺到床上,凹陷的面容像卧床一个月的病人。我不施礼也不告退,径直溜了出去。
这是不韪之举,然而我知道我是他最不愿见的人。波巴克斯没有责备我。
[1]紫袍,指王袍。紫色是王权的象征。
我走进兵营里。我的衣服已经残旧,因为没了仆人,更有一股马厩味。没有人注意我。
巴克特利亚人在他们的地盘上忙碌,开始撤营了。
真是快手!贝索斯真的惧怕国王?但是我不认为纳巴赞内斯会轻易罢休。我挤进一群行走的巴克特利亚人当中,他们满怀思虑,我觉得自己像是隐形了。他们大致在说长官贝索斯应该得到权力,这时正需要一个真领袖。但是有人说:“反正,至少现在谁也不能说国王没有得到机会。”希腊人的兵营一如往常,孤立而整齐地立在那里。没有人撤营,大伙只是聚谈着。希腊人健谈,还时常言之有物。我走了过去。
他们专注地谈着,未及理会我,我已经进了人群。然后,有个人走开向我大步而来,看上去四十岁光景,走近了才发现只有三十,其余是战争和气候添上的沧桑。“美丽的异邦人,你终于来了。为什么你总不来看我们?”他仍穿着地道的希腊衣服,虽然料子已经露线了。常年日照使他有了一身雪松木般的褐色皮肤,短须也比头发的颜色淡了许多。他的笑容看上去很真诚。“朋友,”我说,“这不是谈论美丽的时候。贝索斯想坐上王位,他刚对国王说了。”叛徒皆知的事情,似乎不必瞒着忠诚的战士。“我知道。”他说,“他们希望我们投奔过去,答应付双饷。”“我们波斯人也有仍然忠心的,但是现在你也许不会相信了。请问,巴克特利亚人打算怎样?他们撤营干什么?”“他们不会走远的。”他不加掩饰地直勾勾看着我,但是没有冒犯的意味,“我想他们甚至不会走出视线以外。他们对帕特朗说是因为激怒了国王,在他气头上要避一避。借口而已,其实当然是为了显示他们的兵力。他们就是希望我们看到没了他们,我们在战场上会多么单弱。咳,虽然我不像帕特朗和他的弗西亚部属在亚洲从军那么久,我知道波斯的善良人对国王是什么感觉。我们雅典的习俗不是这样,但我们的习俗也走到末路了,所以我才离开家。现在哪里要我,我就在哪里当兵,而且不论哪里我都会尽职。人总得有点引以为荣的事。”“你们是应该以自己为荣,大家都看见的。”他用湛蓝的眼睛渴望地看着我,像一个孩子期求明知得不到的东西。“哎,我们的营地倒是今晚还会在这里的。溜出来陪我喝点酒怎么样?你希腊语讲得这么好,我可以告诉你希腊的事情。”我差点笑出声,想说我不必别人告诉。但是我喜欢他,便微笑着说:“你知道我是国王跟前的人,现在他需要朋友。”“那好吧,我到底尝试过了。我叫朵瑞斯可斯,你的名字我已经打听到了。”“再会,朵瑞斯可斯,我们一定会重逢的。”我没有这样的指望,只是想表示好感。握别时,他久久不愿放手。随后我回到国王的帐篷。
他闭门独处。波巴克斯说,他不愿见任何人,甚至不愿进食。纳巴赞内斯带走了全部的骑兵,扎营在贝索斯旁边。说到这里,波巴克斯哽咽泪下。他生怕国王听见哭声,将腰带末端塞到口中,不惜被我这样的无名小辈(如今我不外如是了)看在眼里,使我觉得可怕。
我说:“希腊人很忠心。”要是从前,他会批评我不该走近希腊人,现在他只问,比起三万多巴克特利亚人和纳巴赞内斯的骑兵,两千人算什么?“还有忠心的波斯人啊。现在谁是统帅?”他用腰带另一端擦擦眼睛,说道:“阿塔巴扎斯。”“嗄?我不信。”是真的。耄耋长者以将军的身份巡视波斯军营,见了各位贵族和官长,当着士卒的面激励军官们。忠诚至此,岩石也会为之挪移。奇怪的是他在多数人认为高龄的岁数曾经投敌。然而他反叛奥库斯应该是迫不得已,否则会被诛杀,别无选择。
他慰劳完将士便来觐见,劝服国王和他共餐。我们受令退下,但是偷听了他们的谈话。目前不可能迎敌,明日天亮就会带兵启程,过里海关。
我们在自己帐篷里吃晚餐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说:“为什么国王不亲自巡视军营?他才五十,都可以做阿塔巴扎斯的孙儿了。他应该鼓舞士气,让大家真想为他打仗啊。”他们一齐转向我,面带怒容。我疯了不是?要国王像区区一个官长那样,向普通士兵抛头露面?他的帝王之尊、士卒的敬畏,该置于何地?与其那样还不如目前的厄运,他至少能保持神圣尊贵的地位。“可居鲁士大帝就是战场上的将军。”我说,“我和他同族,我知道。他的战士一定天天见到他。”“那是因陋就简的年代,”波巴克斯说,“回不去了。”“我们是希望不回去。”说完我再次穿上了长袍。
天完全黑了,光亮只来自守夜的篝火、零星插在地上的火把,还有一些点灯帐篷的缝隙。我走到一个熄灭的火把旁,抹了些柴灰在脸上。最邻近的篝火那边传来巴克特利亚口音,我走过去,在人丛边蹲下。“分明是神在诅咒他,”那巴克特利亚官长说,“把他逼疯了,居然要我们穿过里海关,在里海和大山之间像老鼠一样落入陷阱。其实巴克特利亚可以永远守下去的。”他进而谈起那里无数的堡垒,每一座都惟有飞鸟可即。“要在那里把马其顿人结果掉,我们只缺一个识地利、懂打仗的国王。”“对巴克特利亚我是一无所知。”一个波斯人说,“但如果你们要反叛国王,就不要谈神咒。要是真有神咒,那才是最受神咒的。”有一阵赞同的私语。我粗鄙地抬手擦了擦鼻子,佯装无知,溜出火光照亮的地方。
波斯少年(23)
前面的帐篷里有人说话。我正要避开帐外火把的光溜到背后,一个人忽然快步走了出来,与我迎头相撞。他并不粗鲁地按住我的肩膀,把我转向亮处。“哟,是我可怜的巴勾鄂斯,我们总是邂逅相撞啊。你脸上挺黑的,他养成了每晚打你的习惯么?”他咧嘴而笑,牙齿在火光中很白。我知道他像猎豹一样危险,却无法怕他,甚至并不恨他,虽然知道应该恨。“没有,纳巴赞内斯大人。”我应该如礼屈膝,但我决意不做,“不过即使他打,国王也还是国王。”“呵,不错。假如你有美貌而欠忠诚,我可要失望了。快把脸擦干净吧。我并没有恶意,亲爱的小伙子。”我发现自己正用袖子在脸上搓着,仿佛我合该听他命令似的。我想,他是说已经太晚了。“这样好多了。”他用一指擦去被我忽略的一抹黑,然后双手搭住我的肩膀,脸上不再是嘲讽的神气。“我听说了,你父亲是为国王而死的,但阿尔塞斯是王室真正的传人,也适合领导我们——的确,阿尔塞斯本来可以成为杰出的军人。你想想,为什么亚历山大还没追上我们?他早就能做到了。我来告诉你:是因为他不屑。你父亲是为了我们波斯人的尊严而死的,记住这一点。”“大人,我没有忘记,我也知道自己的尊严何在。”“是啊,你说得不错。”他捏住我的肩膀又放开,“回他那儿去吧,也许你可以给他一点男人气概。”他的动作像豹子的拍打,软掌中伸出带刺的爪子。他走后我才想起,刚才不假思索地行了屈膝礼。
回到御帐时,我遇见即将离去的阿塔巴扎斯。我行了礼正待走开,他用青筋毕露的手拉住我。“小伙子,你从兵营回来,有什么新闻吗?”我告诉他到处是巴克特利亚人,在劝说忠心的波斯人倒戈。他咂舌愤然道:“我得要找这些人去。”“大人!”我顾不上恭敬地脱口而出,“您必须歇息。您忙了一天又半个晚上。”“孩子,我必须见贝索斯和纳巴赞内斯去。我这年纪,不会像你们年轻人那样睡觉的。”他连拐杖也不拄。他说得对。我刚把消息告诉了波巴克斯,一躺下就像死人般昏睡过去。
吹角声和号令上路的呼喊吵醒了我。我睁眼发现没有人在,知道有大事,便草草穿衣出去。国王穿着旅行的衣服站在御帐前,战车已经预备好了,他脚边跪着贝索斯和纳巴赞内斯,阿塔巴扎斯老人站在一旁。
国王在说,他们的不忠如何使他伤怀,两人不停磕头,一面捶打胸脯。贝索斯听似真诚地哭诉道,他只不过希望让国王避免他人招来的神咒,就像打仗时他会举起盾牌为国王挡箭一样;他本来是想接过诅咒,自己来承受磨难。纳巴赞内斯拉着国王的长袍,解释迁营是由于畏惧他的不悦,假如国王再施恩泽,他们终生都会欢欣感念。
我望着阿塔巴扎斯,又佩服又惊讶。他真有成效。密特拉钟爱这样的灵魂,他将会免于审判之河的滚烫,直接进入天堂。忠诚复得,一切又归于安好。光明征服了黑暗的谎言。我还很年轻。
国王流着眼泪拉住他们,两人行了跪拜礼,亲吻他脚边的土地,说自己是最幸福最尽责的臣子。国王登上战车。阿塔巴扎斯的儿子们劝说父亲乘车休息,他大声斥责他们,吩咐把马牵来,他们讪讪离去。他的大儿子年逾七十了。
我向拴马的地方走去。前一晚通宵走动、议论、争辩的士卒们,此时被官长推搡着列队待发。波斯士兵阵容最整齐,但是人数较少,而且远不及昨夜的数量。巴克特利亚士兵虽然人多势众,也看得出跑掉了不少。
这是长夜里争执的结果。波斯人知道自己人少,溜走的数以百计。但是他们也警醒了一些担心被密特拉报复的巴克特利亚人。他们既怕密特拉,又怕贝索斯,只好选择还乡的长途。
我骑马返回内廷的车队,半路看见希腊人排好了行军的队伍。他们人都还在,而且全副武装。
在没有遇敌之虞的行军途中,他们习惯把铠甲、头盔和兵器叠放车上,随身只佩剑,身穿希腊式的短袍(由于离家已久,衣料已经各种各样),戴着希腊人旅行时的阔边草帽,以防他们不耐日照的皮肤被晒伤。这时他们都穿着胸甲,戴着头盔,有胫甲的人还套着胫甲,圆形的盾牌挂在背后。
这时有人离开队伍向我扬手,是朵瑞斯可斯。我想,他当我什么人?得让他知道不能拿我当众取乐。正待蹬马加速,我看清他的神情里没有胡闹之意,便骑行上前。
他抓住我的靴子,招手让我俯下身去,同样不带胡闹的意味。“你可以给国王捎话吗?”“可能不行。他已经出发,我出来晚了。怎么?”“告诫他不要上当。那件事还没有完。”“哦,已经解决了。”我愉快地说,“他们恳求宽宥。”“那个我们都知道——问题就在这里。所以帕特朗才要我们全副武装。”我头皮发紧,问道:“什么意思?”“昨晚上没有人守在兵营里,谁都知道。他们希望把波斯人争取过去,要不是没有成功,他们今天就已经动手了。波斯人说那是被神明诅咒的,所以才有那么多人溜走。现在他们推迟计划,等我们过了里海关再行动。”我想起我的生活,蔑视自己轻信人言。“怎么行动?”“胁持国王,把他卖给亚历山大。”我还以为自己看得出反叛。我太天真了。“坐稳了,别铁青着脸。”他扶住马鞍上的我,“听着,他们是蛇,但不是傻子。国王就是国王,但说句良心话,他不是好将军。他们走这步棋是为了甩掉他,拿他跟亚历山大换和平,然后去巴克特利亚重新备战。”“不要抱住我,人家看着呢。”我已经很快回过神来,“做得出那种事的人,亚历山大决不会信任的。”“都说他过于相信效忠的人。另一方面,背信的人可要当心着。我见过他毁掉的底比斯[1]不说了,告诉国王要紧。”“但以我的地位,我不能当众走到他面前。”即使我得宠时也是这样,“只能由你们将军去说,低于他的人不行。”“帕特朗?国王几乎连他是谁都认不得。”他不无怨怼地说。“我知道,但是他必须去。”我抓紧时间思索,“国王会说希腊语。
我们内廷里有些人会说,不过贝索斯每次都要叫人翻译,纳巴赞内斯也是。即使他们听到,帕特朗也还是可以警告国王。”“这一点很有用,我会告诉他。比起巴克特利亚人,我们只是少数,但如果国王信任我们,也许我们仍然可以帮他脱身。”内廷的车舆才走了不到四分之一里,我很快追了上去。日神车驾在高伽米拉被遗弃,但是仍有两位祭司手捧祭台领队步行,在他们身后,一切等级秩序都已经崩溃,两派的人互相推挤,都想靠近国王。波巴克[1]公元前335年秋,希腊城邦底比斯再次撕毁盟约,带头举兵反对马其顿,同年10月初,继位不久的亚历山大攻陷此城,付诸一炬,仅保留神殿和诗人品达的故居,以示警戒。
波斯少年(24)
斯骑马紧跟国王的战车,这在从前是不韪之举。贝索斯自己在国王一边,骑在骨大如牛的尼赛亚战马上。我上前来到波巴克斯身旁。他用困乏呆滞的眼神看我,仿佛想说:“说到底,有用吗?”我们离国王太近,无法交谈。
有篷的步辇遗落在阿贝拉,从前的日子一去不返了。终日待在战车上,他会很疲倦的。责任以外,我对他仍有感情,记得他嬉戏的样子、和蔼的时候、开心的表露,还有合欢时的傻气举动。现在他知道别人瞧不起他,也许他打我的时候就知道了。
国王就是国王,除了死亡,他不信有什么能改变他神圣的身份。接连而来的劫难、失败、耻辱,一个个朋友变成叛徒,本应对他奉若神明的军人夜夜窃贼般逃走,可怕的敌人亚历山大越逼越近,还有他尚未知情而近在肘腋的大难。他可以信任谁?只有几个被削为半男供帝王差使的宦官,还有受雇打仗的两千名士兵——他们的忠诚不是因为爱戴君主,只是出于一种恪尽职守的自豪感罢了。
我们继续前行,沿着光秃的山地上坡。这小朝廷里人人都不过是凡夫俗子,大概无一不在盘算自己的出路。波巴克斯想到的,也许是怎样再找工作,也许会在小户人家侍奉内院,过苦闷的日子。但是我只有一种技巧,只懂一个职业。我想起苏萨的奴隶。我长大了,已经知道如何寻死,但是我希望活着。
路越升越高,我们向关隘逐渐靠近。这里是塔普瑞亚山脉的天然屏障,一座座山峰荒芜险恶,因为高峻,顶巅在夏日仍然积雪。我们的去路沿着山麓蜿蜒上升,消失在悬崖边。前程未卜,我的心跳还是怦然加快。山外就是我从未见过的大海。
上行每拐一弯,都出现一堵新的峭壁,风霜让它寸草不生,只长着几棵跛足般歪斜的柏树。溪流边总是错落着一些穷困的田地和小屋,野民像岩石间的兔子一样四处逃散。但是空气无比澄净。里海关陡峭的山峡,在前方投下阴影。
亚历山大港是一座璀璨的城市,有明达者需要的一切。我自知会在这里终老,不再远行了。但是一想起那些高山、那个雄关,我又会改变主意。记得我望见山峡朝着关口上升,仿佛通向一个有待揭晓的天启;虽然明知未来险恶,明知我过去知道的一切,我依然感觉到犹如置身预言之光下的心醉神迷。
前方一堵峭壁逼面而来,底下是万丈深渊,远处传来浪涛的翻滚。我们在里海关的隘口了。纵然是这样的高处,石墙仍将暑热反射回来,队伍艰难行进。不错,这里本来可以固守。就在前面,贝索斯在国王一侧骑着高头大马,帕特朗未见踪影——国王的佞幸传出来的二手消息,他为什么要理会?
山路变得平坦开阔,我们已经到达关隘上,脚下的赫卡尼亚完全是另一派景色:森林覆盖着山岭,连缀着深浅不一的片片青绿,远处一小块平地,更远处就是大海。
从高处看去,地平线绕在银波熠熠的水面外,仿佛伸展到无穷。我快乐地屏息,但是黑色的海滩使我迷惑。其实那是数以百万计的鸬鹚,靠大海里食之不尽的鱼类存活。
塔普瑞亚山脉犹如巨闸隔开了海水,这里也即将成为我生活的分水岭。
我们很快开始在树林间蜿蜒下行。溪流冲刷着红斑的大圆石,激起飞澜。那水冰凉可口,有铁味。我们在一个松林里停步,为国王张罗休憩用的帐篷,放好靠垫。
我们再上路时,空气变得稍微沉滞而湿润,高树挡住了关口上刺骨的风。方才我们因为一路荒凉,走了很久才停下休息,这时候,树林深处的影子已是暗沉沉的。我东张西望,发觉身后多了个骑马的人。是帕特朗。
他是老将了。爬坡的时候,他没有让马快跑,下山时便轻易追了上来。我和他对望片刻,退到一边,让出位置给他。他下来牵着马走,表示恭敬,或者是为了引起注意,眼睛始终朝国王看着。
贝索斯首先发现了。他挺起腰板,向国王靠得更近些,开始向他说话。帕特朗在后面曳足而行。
山路突转。战车拐弯时,国王看见了他,面露诧异。任何人都不该盯着国王的脸,但是帕特朗目不转睛看着他。他不做手势,只管盯着。
国王跟波巴克斯说了句话,他落后几步,对帕特朗说:“陛下问你是不是对他有所请求。”“是的。告诉陛下我有话要说,不要别人翻译。请讲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他。不要别人翻译。”波巴克斯变了脸色,把话传给国王。战车在下坡路开着车闸,走得很慢。国王示意帕特朗上前。我接过他递来的辔头,替他牵马。他攀上战车,站在贝索斯的另一边。他声音低沉,我听不见在说什么,但是贝索斯可以听到。光凭我一句话,帕特朗决然冒了风险。
从贝索斯困惑的怒容里,他一定很快知道我没有说错。他声音放大了些。“陛下,今晚将您的帐篷扎在我们的营地上吧。我们侍奉您很长时间了,如果您相信过我们,请听我说,您应该马上行动。”国王相当平静,脸色几乎没有改变。仆以主荣,他的涵养使我畅快了些。“你为什么这么说?”他的希腊语不比我好,磕磕巴巴的,“你在为我担心什么?”“陛下——,是您的骑兵主帅,还有那个在您旁边的人。您明白我为什么不能提起名字。”“我明白,”国王说,“继续讲。”“陛下,他们上午说谎了。今晚就是时候。”国王说:“如果是注定的,它迟早要来。”我领悟到他为什么平静,心像石头一样直往下沉。他是绝望了。
波斯少年(25)
帕特朗靠得更近些,倚在车轼上。他是个老兵,明白那些话的含义。他拿出自己的力量,仿佛在激励正在溃散的战阵。“陛下,您过来我们这里。只要是人能做到的,我们每个人都会去做。看看这些树林。到晚上,我们会掩护您出奔。”“上哪儿去,朋友?”他在绝望里重获尊严,“如果我自己的臣民希望我死,我便是已经活得太久了。”我看不到帕特朗的脸,不知道国王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请相信,我信任你们。不过如果你说的都有根据,你们,加上那些忠心的波斯人,也只是一对十的少数啊。我不会用你们所有人的性命,为自己换取多几个钟点的气息——我怎么能那样报答你们?回到你的战士那里去吧,说我珍惜他们。”他行过礼,从战车上退了回来。取马的时候,他眼神在说:“干得好,小伙子。不是你的错。”我转脸观察贝索斯。
他黝黑的脸上涨满了暗沉沉的血色。他像个魔鬼。帕特朗揭发了什么,他无从知道。有一刹那,我以为他就要拔剑刺杀国王,一了百了。然而死去的国王是损毁的商品,并不值钱。他花了点时间沉下气来,然后对大流士说:“那人要谋反。不必听懂他说的话,从他的脸色就看得出来。”他顿了顿,希望引出答复来,但是国王并不作声。“人渣。在任何国家都没有责任感,谁出价最高就卖给谁。亚历山大出的价钱肯定压过了您的。”虽然他和国王沾亲,这种话依然是犯上的。国王只说:“我相信他不会。反正我也拒绝了他的要求。”“陛下,我为此感到高兴。我希望您像上午那样相信我的忠诚。愿神明作证。”国王说:“愿神明也为我作证。”“那我更应该高兴了。”“不过如果帕特朗是你认为的那种人,他指望亚历山大就太愚蠢了。亚历山大奖励投降,对叛逆可是不留情的。”贝索斯乜斜着黑眉毛下的眼睛,不再说话。我们穿过暮色渐浓的森林,蜿蜒下山。从望得见高峰的位置,我们看到山顶还泛着金光。这里很快要入夜了。
我们在一块开阔的林间空地扎营。细长而渐晦的红色阳光低低交织着,天气又闷又热。日出时这里大概会很可爱吧。我们全都没有机会看见这里的日出,所以我无法定论。
附近有个村庄,波斯士兵像往常一样搜寻粮秣去了。他们消失在树林中,这里却依旧人头攒动。巴克特利亚人全都留了下来,张罗着要点燃守夜的篝火。他们仍然全副武装,我们都清楚用意何在:这就像一场持久的高烧,最后一次发作快要来了。
奥克萨瑟瑞斯前来觐见,对国王说,等忠心的波斯士卒一回来,他们就会举事铲除逆贼。国王拥抱了他,嘱咐他没有命令什么都别做。他是个勇敢的战士,不过他们家的人全都缺乏将才。领兵二千的帕特朗做起事来,会比他领兵二万更有成效,这一点国王想必明白。他走后,国王传召了阿塔巴扎斯。
我找到他时,他因为骑马太久而稍欠利索,但是仍然精神矍铄。带他回去的路上,我看见希腊人的兵营孤立林中。他们依然全副武装,还设了岗哨。
禁卫军把守在御帐周围。长生军里还剩下一些人,手执仪仗的长枪,眼神阴郁而呆滞地望着前方,长枪下的金石榴在火光中闪耀。
帐内,国王将帕特朗的消息告诉阿塔巴扎斯,我们偷听着。他沉吟半晌,显然在回想自己长夜里的劝说,然后,他恳请国王把御帐改扎到希腊兵营里,他自己会鼓动波斯士卒,如果国王已经跟希腊兵一起,波斯人将大批投向他们。我想,善良而可怜的老人哪,你这把年纪了还看不破人心?只听见他干脆地继续道:“这些希腊人以打仗为业,巴克特利亚人只是强征入伍的。我在马其顿见过严明的军纪,那反差可是种马和骟牛的区别。希腊人担得起托付。”不知多少次,我们窃听只是由于好奇,或是为了炫耀消息灵通。现在我们是为了活命而偷听着。“已经完了。”国王说道,“我一生有过太多一厢情愿的期望,最近为此付出的代价太大,牺牲的人太多。现在我已经放弃了,不要以为我会再有希望。”有个极力抑制的声音,是阿塔巴扎斯在哭。“亲爱的朋友,”国王道,“你跟着我耗费了许多年,余生归你自己了,带着智慧之主的祝福去吧。”哭声依旧,国王扬声唤我们进去。阿塔巴扎斯抱住国王不放,在那高大身躯的衬托下显得矮小,苍老的脸埋在王袍里。国王拥抱了他,说道:“这位忠心的大臣不愿离职,但我已经免除了他的责任。带他走吧。”他松开那老人像孩子一样抓紧的手,掩面不顾。我们所有人合力,才将阿塔巴扎斯不粗暴地慢慢带了出去,一直送到他的人那里。回来后,我们一时找不到国王。他俯卧在地,头枕在双臂上。
我们同时萌生同一个想法。然而他近旁没有武器,肩膀仍随着呼吸颤动。他只是像一只筋疲力竭的野兔那样躺着,等猎犬或投枪追上来。
他没有遣退我们。我们不知所措,只得静默地呆呆看着这般凄凉,自己也绝望起来。过了一会儿,我想到一个主意,从内室取出他的佩剑,放在他能轻易找到的桌上。波巴克斯看在眼里,只将目光避开。
波斯少年(26)
为我的主人,我已经做了这最后一件事。我并不感到卧倒的那位曾经是我的爱人。我是侍奉他的人,一直依照训练侍奉着。他是国王。半晌,他转过头来,遣退了我们。我们睡觉的帐篷搭了一半就被弃置,一边松垮地倚着没插稳的杆子,另一边在地上。奴隶们不见踪影,到处是吵架声、争论声、无人听从的号令声,响成一片。这不再是军队,只是一群迷惘的人,部落各异,帮派不同。有好一会儿,我们一起坐在塌陷的兽皮帐篷上,低声交谈,而后我猛然抬头,说道:“禁卫军不见了。”我过去看个究竟。果然不见了,连金柄的长枪都无影无踪。长生军抛弃了不死之身,而我们孑然无依。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好像刚听见他说话,我去看看他需要什么。”他像原先一样躺着。我轻步上前,在他身边跪下。我刚才没有听见什么,只是仿佛往事都回来了。我身上的香水正是他的礼物。说到底,我与别人是不同。他躺着,头枕在一只手臂上,另一只手臂前伸。我不敢擅动他的手。他是国王。他动了一动,发觉我在身旁,说道:“叫波巴克斯来。”“好的,陛下。”我只是可以传话的人,他忘了我们的事。
波巴克斯进去以后,突然传来他的一声震耳哀号,像是哭丧的叫喊。我们三个都冲进御帐,只见佩剑仍搁在桌面,国王躺在地上。波巴克斯跪着捶胸,撕扯自己的头发和衣服。我们喊道:“怎么回事?”仿佛国王不在似的。我们熟知的一切都崩溃了。
波巴克斯呜咽道:“陛下打发我们走路。”国王单臂支起身体。“你们都尽了职分,不能再为我多做什么了,我现在免却你们的工作。及时自谋生路去吧。这是我给你们的最后一道命令,你们都必须遵守。”巨大的恐怖攫住了我们:末路的国王、弃置的御帐、诡谲的黑森林四伏着野兽和敌人。但愿我们是在哭他——时过境迁以后,这样想当然不难。我们在夜幕下痛哭,沉湎在恐惧和悲伤里,仿佛灵前的悼亡人,不再知道号啕中哪个才是自己的声音。
我拨开眼前的头发,忽见入口有人。尽管心神涣散,我仍记得已经没有门卫了,便仪容不整地走过去。是贝索斯与纳巴赞内斯,后面跟着他们的兵。
贝索斯一看见国王俯卧在地,便以拳击掌,向纳巴赞内斯咬牙道:“太晚了!我警告过你的。”纳巴赞内斯道:“我从来没有想到他能这样。”他脸上没有恼怒,只有尊敬,也许还不乏释然。发现我看着,他朝我沉着地点了点头。贝索斯的大手捏住我的肩膀摇撼,把我提了起来。“他结果自己了吗?他可是死了?”波巴克斯代我答道:“万分欣幸,大人。陛下圣体安康。”纳巴赞内斯的面容像壁雕一样不动声色。他对贝索斯说:“那么,就进去吧。”他们走入之际,国王站了起来,只说:“你们来干什么?”贝索斯说道:“我是以国王的身份来的。”国王相当平静。“神给了你什么国家的王位?”“我顺从了民心,你也应该顺从的。”国王说:“你们都看到,我已经没有能力惩办逆贼了,不过我知道谁会惩办你。”贝索斯扬着脸说:“我随时听候密特拉的裁决。”“既然你做得出这种事来,我且相信你如此,不过我指的是亚历山大。”纳巴赞内斯在他面前一直未发言,此时说道:“你把人民送给了这个敌人,就不要提起他。我们这样做,是为了解救人民。”“跟我们走。”贝索斯说。我想着,我要把佩剑递给他吗?但是他自己也能拿到。我无权告诉主人他何时应赴死。
他往后退,我认为他要拿起佩剑。然而他向来行动不迅捷,思想欠决断。他移动之际,他们逼近了。他身材高大,但是肌肉已经松弛。他们的兵进来以后,他便不再抵抗。他不失尊严地站着,至少他可以有国王受难的样子。贝索斯也许感觉到了,他说:“唔,如果我们必须捆绑他,他的镣铐也该称得上他的地位。”他脱下粗大的金项链,两个巴克特利亚人将国王双手反剪,他便把链子当绳索捆上。
他们像对待罪犯一般,手按住国王的肩膀,挟着他走了出去。帐外的巴克特利亚人中间传来窃窃的私语、混乱的叫喊,以及半含恐惧的笑声。
近处停着一辆兽皮顶的普通马车,本是用来运帐篷的,他们押着他走向这辆车。我们瞪眼看着,不能相信,但哑口无助。波巴克斯清醒过来,喊道:“至少让他带些枕垫啊!”我们跑回去取来。国王已经在车上,旁边有两个军营里的奴隶,不知是仆人还是看守。我们刚把枕垫扔上车,士兵就把我们推搡开。车夫套牢马匹,登上了车,这一切发生时,我们仿佛伫立到永恒,不觉间骑兵已集结起来,步卒不成队伍,拥挤成一团。贝索斯一声令下,马车辘辘启动,驶过空地,朝山路开去。
有个兵闪身跑过,拿着一件我认得的东西。是国王的水壶。御帐内挤满留下抢掠的巴克特利亚人,有的在外面争夺最好的物品,像一场洗劫。
波巴克斯绝望地看了看我,叫道:“我们找阿塔巴扎斯去!”话毕向波斯营地跑去,其他人跟着。士兵由得他们去,他们不过是宦官,两手空空,无足轻重。
我紧贴一棵树站着,看上去,这里离空地那边很远。我想起苏萨。
我跟别人不同,我属于战利品。
我们的车舆不见了,近处是我们搭了一半的垮塌帐篷。我跑进去,拔掉松动的杆子,让整个重量倒在我身上。
硬挺的褶皱能透进一点空气,不会让我憋死的。我躺在漆黑中,仿佛进了自己的坟墓。我的生活确实在这里埋葬了。等这墓穴送出我的时候,我会像关在子宫里的婴儿坠地一样,面对不可预知的命运。
9我躺在我的洞穴里。鞣过的皮革很沉重,发出臭气,但我不敢动弹。外面乱纷纷的动作传来闷响,随着御帐被掠夺净尽,声音消减了下去。有一次两个人走上前来,我十分害怕,但是如我所愿,他们认为没有支起来的帐篷必定是空的。然后,我只能等待了。
蒙在帐篷里听声音实在微弱,我怀疑自己的耳朵,等了许久,才敢爬行伸出头来。空地上什么也没有,除了将熄的篝火还冒着轻烟。眼睛习惯了黑暗以后,连星光看上去也异常明亮,但是那边的树林将一切都掩盖住了,里面只传来渐行渐远的声响。一定是忠心的军队,阿塔巴扎斯的部属,他们寡不敌众,只能与叛军分道扬镳。我最好赶上。
我在帐篷里东翻西找,找齐了自己的物品。正想去取马,我醒悟过来。总得去看看!我跌跌撞撞跑到拴牲口的栅栏边,哪里还剩什么四条腿的动物。
我可怜的老虎,国王赏赐的漂亮马儿,它从来没有驮过重物。此时某个粗蠢的巴克特利亚人大概正在鞭打它前进。但是我只替它难过了一会儿,就想到了自己的厄运。
敌人走了,有可能对我友好的人也都走了。想必已经过了大半夜,他们要去哪里,我全无头绪。
路上需要食物。御帐里,国王晚餐的菜肴全都甩落在地。可怜的人,他什么也没有吃。我用手帕裹起食物,在溪边舀满一壶水。
那些人的声响已经遥远。我循声而去,祈求他们不会是那些刚走的巴克特利亚人。看来他们是沿山麓而行,留下一条踏平的小道,穿溪过涧。我膝下全湿,马靴湿漉漉的。自童年起我就没有再去越野,从前回家不但会得到干衣服,也会挨一顿骂。
离天亮还早。我开始听见女人的声音,加紧了脚步。她们是有行李的随军者,是波斯人。以这样的速度,我很快会赶上队伍。半轮月亮发出微光,我可以走得更快了。
波斯少年(27)
不多久我看见前面有个人。他停下撒尿,我背过去,待他事毕才上前。他是希腊人,原来我追上的是他们。那些女人让我想错了,她们当然都是波斯人,雇佣兵没有从家乡带女眷来。
他是个黑须壮汉,甚矮胖。我觉得好像认识他,但是并不可能。他过来端详我,飘出一股汗酸气。“哟!见鬼哪。这不是大流士的男宠吗?”“我是内廷的巴勾鄂斯,想找阿塔巴扎斯麾下的波斯人,我离他们是不是很远?”他略一迟疑,上下打量着我,然后说:“不太远。跟我来,我会把你带到那条小路上。”话毕领着我走进树林。他按照希腊人行军的习惯,没穿铠甲。
没有小路的影儿,林木倒愈发茂密了。走了不多远,他转过脸来。一个神情就足够了。无需言辞,他也不说话,径直向我扑过来。
他将我压倒之际,我想起了。他确实貌似一个我认识的人——奥巴瑞斯,那个苏萨珠宝商。倏然间那些事我又统统经历了一遍,但我不再是十二岁了。
他比我重一倍,然而我确信自己能杀死他。我微弱地抵抗着,掩饰真正的努力,然后拔出匕首,向他肋骨之间捅去,直至刀刃完全沉没。侍寝之夜国王喜欢我跳的一支舞,最后的动作是缓慢的后空翻,要以双手支撑身体。练习使我臂力过人。
他挣扎着,口吐鲜血。我抽出刀子,直插进他的心脏。我知道在哪里,无数次听过它跳动,伴着耳边粗重的呼吸。他咧开嘴,断了气,但是我照样一刀刀捅进去,插入认为解恨的地方。我回到了苏萨,在一个身体上杀死二十人。我不愿再体会这种快乐,但那实在是痛快,至今我还记得。
我上面有个声音说:“停手吧!”我只晓得对膝旁的尸体报仇,本来对别的一切浑然不觉。朵瑞斯可斯站在我身边,说道:“我听见你的声音。”我站起来,持刀的手浸红到手腕。他没有问我为什么杀人,他能看见我的衣服已经被扯下一半,只仿佛自语地说:“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孩。”“早就不是了。”我回答。我们在幽光中对望。他佩剑在身,如果要替同袍复仇,我决不是他的对手。夜色里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他忽然说:“快,把他藏起来。他在这儿有个亲戚。来,抓住他的脚,拖进那边的树丛,扔在山沟里。”我们拨开树丛,只见有一条雪水流经的山沟,岸陡沟深。尸体滚下去,树丛又合拢起来。我说道:“他说会带路,让我跟上那些波斯人。”“他撒谎了,波斯人在我们前面。把手洗干净,再洗洗匕首。这儿有水。”他指给我看岩石间的一缕山泉。“这森林有豹子,上头警告我们不要乱走,他不该忘记的。”“要不是你告诉我,我就没命了。”我说。“别说这话。你现在找他们去,有什么打算?”“想去投靠阿塔巴扎斯。他看在国王分上,也许会收留我。”“我们该走了,不然就会掉队的。”我们连走带爬,穿过山石嶙峋的树林,险陡处他总会帮我一把。我一路思忖,不知阿塔巴扎斯心里对国王蓄养男宠怎么想,而且他年纪这么大,这样的行军随时可以令他猝死。他的儿子们如何,我又完全没把握。“我敢说那老人家肯定会尽力帮忙的。”朵瑞斯可斯说,“但是你知道他正在去哪儿吗?去向亚历山大投降。”我居然没有想到。他是亚历山大童年的朋友,当然能得到那年轻人的宽待。我感到苦闷,无话可说。“到最后我们也得那样。”朵瑞斯可斯说,“没有别的路可走。我们谁也不相信贝索斯,亚历山大至少有信守诺言的名声。”“可亚历山大到底在哪儿?”“这时候应该已经过了里海关。有两位波斯贵族正赶去见他,他们说他会比反叛的人对国王好些。当然,他们自己也不会吃亏。”“神明保佑,希望他们来得及。”“亚历山大想快,他就会很快。我们不想挡他的道。波斯人已经把我们远远抛在后面了,他们想谈判,不想被车骑践踏。啊,队伍在那边。”希腊人影子般在树林里穿行,压低了声音说话。他没有领我过去,只跟队伍平行走。徒步多时,我已经擦伤皮肤,筋骨也酸痛,庆幸常有他帮忙。一次我差点跌跤,他便从此替我背着包裹。林间开阔处已经隐约光亮了些,就要日出了。他坐到一截倒伏的树干上,我早就恨不得可以歇息。“所以归结起来,”他说,“我们是绕着山脚,悄悄地朝赫卡尼亚方向走,接下来去哪儿,谁知道?如果你赶路,你会在中午波斯人休息时追上他们。你不习惯步行,会很辛苦。”他顿了一顿,暗淡的光线里,我看见他的蓝眼睛。“你也可以跟我同路,我随时帮你。不管我们相处得如何,我不是你要用刀子的人。”我记得初见时他的笑容,现在,他神情里少了些渴念,多了些希冀。我惊奇地发现,答应抑或拒绝,平生第一次我可以自己决定。我说:“我跟你一起走吧。”我们走进队伍。天大亮以后,我也没有引起惊动。好几个士兵有男孩子陪伴,有女人的士兵更多,但是女眷只能跟在后面。
停下休息时,我和他分着吃完最后一点食物。他说,这大概会是他此生惟一一次吃到御膳。
他是最体贴的旅伴。我走得两脚酸痛的时候,他在队伍里遍寻找来药膏,脱下我的靴子,亲手替我包扎,还称赞我的脚细巧优美。其实,这双脚已经到了让我羞于展露的地步。有一次他趁着无人注意,甚至亲吻了我的双足。可幸是在树林里搏斗时,我的弓没有掉下来,束在箭筒里的箭矢也完好,我可以猎点野味来回报他——虽然他的愿望不只是这样。
我从他口中知道了些雅典的事。他说在雅典,他父亲曾经有巨万家财,后来被仇敌诬告。那人雇了一个有名的辩论家,捏造故事,损毁他父亲的名誉,陪审团判他父亲有罪,以致他倾家荡产。两个儿子里,小儿子朵瑞斯可斯只好当雇佣兵谋生。他说,同一个辩论家总是在投票、立法,甚至在战和问题上煽动民众,这叫民主,在辩论家们讲真话的旧时代曾经是好制度。
我说在波斯,从小的教育要求我们讲真话,这是我们最重要的箴言。贝索斯和纳巴赞内斯无疑也学过。
可惜我们虽然相处融洽,与他做爱却甚是乏味。每次我都假装快活,因为他对此看重,而且我没有更好的方式来报答友情。我对他的伪饰只有这一种。看来,希腊人在这些事情上没有艺术可言。
我想起刚失宠的时候,曾经对自己说会找个情人。我想像过御花园里的月下幽会、窗前的衣衫、玫瑰上系着的宝石。如今我却跟一个外国步兵一起,栖身在树丛中。
有一夜他告诉我他在雅典爱过一个男孩,虽然比起我的朗月之美,他只像浅淡的星光。“我发现他把我的钱花在女人身上的时候,他脸上还没有胡须,我想,他迟早会让我心碎。”“不过,”我说,“你交上这么年轻的男孩,那也是难免的。”“美丽的异邦人,你就永远不会那样。”我答道:“是啊,所以他们才下刀子。”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我是否非常生气。他一直待我友善,所以我说并不。他向我担保希腊没有那样的事情。但是既然希腊人将小男孩卖入妓院,我认为他们也没有什么值得自矜。
这些希腊人在波斯待久了,知道这里的习俗,我不难生活在他们中间。他们彼此很随便,但是了解我的矜持。他们尊重波斯人对河流的虔敬,从河里取水来清洗,以免玷污流水。对自己的身体,他们有奇怪的清洁方式,遍体涂油,然后用钝刀刮净,其间漫不经意地裸露着,经常使我尴尬地躲避。那种油离近了有股难闻的气味,我始终不大习惯。
波斯少年(28)
夜里,妇女(有的还带着儿童)会为自己的男人搭起栖身之所,给他们做晚餐。她们从来不能整天看见他们。至于那些男孩,都是用一点银两向穷人家买来的农家子弟,离乡千里,完全失去了波斯人的教养,我不愿设想他们的命运。那些行李最轻便而且全部自己背着的士兵,都是从希腊结伴而来的恋人。
我们就这样前行,遭遇了各种当时看来惊险的事,半个多月以后来到塔普瑞亚山脉最东边的山麓。这里是雪岭的尽头,鸟瞰着赫卡尼亚。希腊人选了个树林盖起较坚固的屋子驻营,打算暂避到闻知亚历山大的所在为止。他们不愿莽撞地落到他手里,而是会派出使节,取得安全保证。
不久有些猎户告诉我们,他为了从高处看清侧翼,正在山坡上披荆斩棘地行进。他是否知道这些希腊人就在附近,猎户们并不晓得。
等大家问完,只有我一个人问起国王的消息。猎户们说他死了,估计是被亚历山大杀死的。
时候已到,我应该启程了。阿塔巴扎斯自己动了身去归顺亚历山大,但是他一定在什么地方有兵营。我向猎户们打听,他们说有位波斯爵爷在森林里驻兵,东行一日就能找到。他们不知道是谁,他和他的部属都是外乡人。
那天夜里我和朵瑞斯可斯互道珍重。天一亮我就得出发。世界上没有别人在乎我是死是活,我现在感觉到了。“我以前没有像你这样的男孩子,”他说,“将来也不会再有了。你宠坏了我,对别人我会不屑一顾的。我以后应该只追求女人了。”整个白天,我走猎户的小径穿过森林,时时担心脚边钻出蟒蛇,野豹从树间扑来,又忧虑如果波斯人已经迁营怎么办。但是我在太阳西斜前赶到了。军营坐落在一道山溪旁,围着带刺的栅栏,门卫看起来是个训练有素的士兵。他看出我是阉人以后,收回长矛,问我有什么事。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又脏又破,近于褴褛。我报上名字,请求让我借宿一晚。走过那森林以后,我已经不在乎他们是谁,只求有地方栖身。
他把话传了进去,不久有个斯文人出来接我,看上去是勤务兵。阿塔巴扎斯的部属有数千之众,这兵营的规模却最多不过几百人。只有木条和茅草搭成的屋舍,没有帐篷。他们似乎轻装而来,马厩里却养着一群极好的尼赛亚马。我问这里的主人是哪位。“那不要紧的,反正他乐意接待你。这年头话少为上。”他的屋子跟其余的一样,但是宽敞得多,有好几间房。那仆人居然领着我直入浴室,里面设备完善,只能是主人用的。“你路上辛苦了,请沐浴吧。水稍后就送来。”我羞于将脏衣服搁在软椅上。两个西徐亚奴隶往浴缸里倒进热水,加了凉水,水中还洒过芬芳的油。我洗了身体和头发,畅快至极,没注意到那训练有素的仆人走进来,礼貌地低眉垂目,拿走了我全部的衣服。
我半躺在暖水里,满足得昏昏欲睡,内室的门帘忽然动了一动。什么人?树林里的搏斗已经使我变得像女孩一样犯疑心。我要把人人都看成敌人吗?我出水擦干身体,穿上放好在那里的细羊绒袍子。
我的衣服没有送回来,却有一盘美食上了桌:蘸酱的乳羊肉、小麦面包、酒香浓郁的佳酿。地方这么简陋,享受却这么精致,使我联想起从山上俯瞰到的扎德拉卡塔城。看来这主人虽然行装轻便,钱囊倒很饱满。
我精神爽利地坐着梳头,那仆人送来一套衣服,说道:“主人希望这衣服合你的身。”料子很好,宽松的深红色上衣,蓝色裤子,刺绣的便鞋。衣裳多处缝线,想必是照我的旧衣服改窄的。我恢复了自信,又描了眼眶,戴上耳坠,以示郑重。
波斯少年(29)
那仆人回来说:“主人现在就要见你。”系腰带时我才想到,我的匕首跟衣服一起被收了去,没有送回来。主人的房间有一盏镂空的灯从椽子间吊挂下来,土产的鲜艳挂毯减轻了木墙的寒素感。主人靠坐在躺椅上,酒案搁在前面。他抬起一只手,含笑欢迎我。是纳巴赞内斯。我像骟牛一样哑口站着,心乱如麻。就是他卖了我主人的性命,本来我哪怕露宿森林也不该来到他的屋檐下。有了寄居的地方,又沐浴进食更衣以后,我却不由得感激他没有更早告知实情。“进来啊,巴勾鄂斯。”他似乎毫不介意我的无礼,“来,请坐。我希望他们侍候得还行。”我定了定神,鞠了一躬(至少要这样),不加润饰地说道:“大人,我欠您许多。”“哪里的话。坐过来,我们聊聊。这里很少来客人,我很高兴有你作伴。”我坐到躺椅上,接过他递来的酒。他说:“不过,你原本以为这是谁的地方呢?”我告诉他,阿塔巴扎斯或者其部下。“那老人家正直,品德有古风。亚历山大会张开双臂欢迎他的,他最喜欢做这种事了。”看来他勤于探听消息。但是我在想,他对我远超出了一般主人对过路客的招待;还有,那门帘怎么动了?早在巴比伦,我就对他有所揣测。“你心神不安。”他极友善地说,“我明白,你一路上想必不容易,匕首也用过了。放心,我不会把客人接到家里又加以虐待的。”我心下反驳,嘴上说我当然相信。他本人从未使我不悦,假如他没有那样的行为,我会乐意回报他的善待。事关忠诚。“我知道你忠于国王。”他想必看懂了我的神情,“他有一点很幸福:许多比他优秀的人都对他忠心。他一定有某种令人尽忠的品质,虽然我从来没有发现是什么。”“他把我从卑职提拔上来,给了我全部。哪怕是一条狗,也不会反咬他一口。”“是啊,挨过打的狗都还忠诚得很。可是主人死了,忠犬也只得自己找出路喽。”“这么说他真的死了?”我想起那辆篷车和金手铐,愤怒充溢着心头。“没错,真的死了。”我顿生疑窦:他做成了这桩好买卖,居然还带着这么少的人,潜伏在密林深处。还有,贝索斯在哪里?我说道:“听说亚历山大杀了他。”“那是乡下人谣传,亲爱的小伙子。”他苦笑着摇头,“亚历山大决不会杀他,他会慷慨地招待他,让他跟幼子团聚,分配一座小宫殿给他隐居,娶他的女儿,礼貌地要求成为他合法的继位人。将来他要是反叛,他自然会毫不留情地镇压。但是大流士当然永远不会造反,他会安然无事地活到老年。亚历山大快要追上我们的时候,这一切他都开始想到了。亚历山大像一阵西徐亚飙风似的来了,里海关内外一定死马遍地。国王坐的车太慢,我们给他松了绑,让他骑马。他不肯上马,说他宁可相信亚历山大也不信我们。他要自己留下求和。那时候亚历山大已经快要截住我们的后卫了,每一刻都生死攸关。国王不肯走,所以才逼得我们自己动手杀死他。我其实很后悔,真的。”我不作声,凝神看着吊灯的投影。“我知道如果不是碍于宾主之礼,你会说什么。”他说道,“推心置腹说一句:英明也好,无能也罢,他是国王。但我是波斯人。对于我,第二件事比第一件事更重要与你同名的那位大总管想要一个听话的国王;我不是这样,我想要一个能让国家强盛、能让我自豪侍奉的明主。呵,在密特拉看来我一定是太可笑了,到头来,我成了没有国王的波斯人。”即使我被酒软化,也还不傻。为什么他告诉我这些?为什么承认他杀死国王?为什么他要与我不分尊卑?我想不明白。“可是大人,”我说道,“您那时是极力主张让贝索斯坐王位的,他也死了吗?”“还没有。他戴上了王冠,往巴克特利亚去了。亚历山大一捉住他,他就会死的。亲爱的小伙子,我因为愚蠢,比因为叛变受了大得多的惩罚。我以为我相中了波斯的中兴之主,后来发现他只是个山贼。”他斟满我的酒杯。“我以为,为王的责任落到他身上,他能挑起来。没这回事。大流士一旦沦为阶下囚,巴克特利亚人马上就变成一群暴徒。御帐已经是他的地方了,可他阻止不了抢劫。要不是我提早派人看管着宝箱,那也会被他们抢走的。”他用豹子般的低沉声音说着。现在,事情大多清楚了。“那才是刚开始。他们一路上奸杀抢掠,胡作非为,就像在敌国一样。不干白不干,反正他们又不是在巴克特利亚。我提醒贝索斯,现在你是帝国的国王,他们是在蹂躏你的臣民哪。他认为他们有功,由他们去就是最好的奖赏。我敦促大家急行军,要是亚历山大追上我们,我们就全盘皆输了。他满不在乎。后来我明白了:他不管束他们,是因为他管不住。他们在原来的秩序下曾经是好士兵。现在他们只知道没有国王了。他们没错——确实没有了。”他沉暗的眼睛越过我望向远处。也许自从他匿居此地,我是第一个他可以告知所有这些事的来客。“所以,亚历山大朝我们火速扑过来的时候,只带着少数跟得上他的人马,却发现我们的后卫慢悠悠的,好像在赶集日喝醉的农人。他的几百人把我们的几千人像羊一样地圈了起来。我觉得受够了。我押上我自己,我的地位、钱财——你也许还想说我的忠诚——把无能的懦夫换成了无能的恶棍。连伊索斯那一回都没有这么辛酸。我自己的骑兵还剩下一点纪律,我就带走了他们,越野来到你找见我们的这个地方。”我无言以对,但是记得对他的亏欠。“大人,您在这里有危险,亚历山大正在向东走。”“嗯,我听说了。我在尽量做最好的计划。我的事就说到这里吧,倒是你,亲爱的小伙子,我们来想想你的事。一想到你要过这种朝不保夕的生活,我就很担心。不过我能给你什么前途?即使神明给我再回家的机会,我也一定是输了的人。我得承认,我经常想如果你是女孩子就好了,要不给我一个和你面貌相同的女孩子也好。我的本性让我只能到此为止。其实,比起在巴比伦的时候,你现在的模样大大减少了女孩子气。这是长进,使你更独特了。若说把你安置在我的内院里,那我一定是昏头了。”他笑嘻嘻地看着我,但是我感到这种戏言另有目的。
“不过,”他说,“你肯定是我见过的最楚楚动人的尤物,无论在女人、少女,还是在少年中间。这种美只能再有几年了,浪费是罪过。说实话,你只应该侍奉帝王。”既然他自得其乐,我便耐心等着。“我真愿意给你美好的前途,可是我连自己的前途都没有。其实我很清楚我只能步阿塔巴扎斯的后尘,却没有他的好盼头。”我吃惊地说:“您是说归顺亚历山大?”“不然去哪儿?他现在是惟一的大帝,或者说只有他能做大帝。假使他是波斯人,以他的资质,我们早就全都追随他了。我最高的期望,是能够得到恩准,守着自己的田产过平静的日子。为王的人,对弑君永远是愤恨的,不过他是军人,又跟大流士有两次交战,我想他也许会体谅我的处境。”出于忠诚,我不能答话。“至少,他已经给了我安全保证,我可以去和他谈判。如果他拒绝听信我的解释,我还能安全地回来,但是我往后就是逃命的猎物了。”“大人,我希望不会那样。”这是真心话。他对我和蔼地一笑。“你看见外面我要送作礼物的马匹了吗?当然,还得用金银的鞍辔装饰起来。但是他会有很多马匹不比这些差。”我客气地说,他不会有更好的。“错了,对于亚历山大,这些都是小意思,毕竟他是全世界最富的人了。别人可以送他什么?他想要的都已经有了。对这样的人,只有一件真正的礼物可送,那就是他盼望已久,但是不知道自己在盼望的东西。”“大人,您不认识他,要找这样的礼物就难了。”“不过,我相信我已经找到了。”“恭喜大人。那是什么呢?”他回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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