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mAshesToAshes
导演：张国荣
主演：张国荣梅艳芳
首映：2000年9月26日
张国荣说：这是“我第一个baby。”
2000年，香港电台太阳计划和香港反吸烟与健康委员会投拍公益短片《无烟草》，邀请张国荣担任编、导、演三职。因为张国荣的十三场“热-情”演唱会举行在即，片子的拍摄工作压后了一段日子，在演唱会结束后，立即开始筹备道具、场地，第三天就正式开拍。影片最后定名为“烟飞烟灭”，张国荣还以自己景仰的摇滚乐大师大卫宝儿的名曲《FromAshesToAshes》来为本片取了英文名字。
对这部片子，张国荣极为重视，监制张之亮说：“哥哥是紧张大师，如果早班通告太早，他前一晚便没得好好睡，有时甚至要靠安眠药帮助入眠。结果哥哥完成十三场演唱会都没有消瘦，开拍首天已轻两磅，五日后拍完，总共瘦了七磅。”开拍当日，担任主演的梅艳芳迟到，张国荣大为光火，工作人员告诉他阿梅将于五分钟之后到，他恨道：“她说五分钟就是十分钟啦！”结果梅足足迟到了四十分钟。张国荣见她来了，说：“多谢阿梅啦，她平时在这时间连身还没转呢。……这部戏的重头戏是她，她再迟些我就趴街啦！”梅艳芳是著名的迟到大王，早在拍《胭脂扣》的时候就多次迟到，每次迟到都说是肚子疼，张国荣说：“你再说肚子疼我就送你两盒花塔糖吃吃。”——他本人工作态度认真，从不迟到，对他人的迟到甚有不满，但是从没听说他对谁这么挤兑过，而且梅艳芳一点也不生气，可见两人交情深切。
对于张国荣的导演功力，张之亮评介道：“他绝对是个好导演，由现场摆镜位，到控制演员演戏，都驾轻就熟。起先我希望帮助他，跟他讨论分镜拍摄的工作，结果他轻易搞掂，慢慢地我觉得让他知道我在就足够，实际的拍摄工夫，全由他打理。”演员们的共同印象是：张国荣对工作相当执着而认真，事事亲历亲为，由选角、编剧到取景，他都兼顾，连演员的茶水都是他亲自给煲，片中的小童棺材、名贵汽车等道具，以及许多拍摄场地，都是张国荣亲自找朋友借来。但是他在现场总是很轻松，跟大家合作愉快，让每个人都很开心。
拍摄过程中也有一件不开心的事件，与媒体的纠缠有关。张国荣跟媒体的关系一直不是很好，因为有些八卦媒体总是对他的私生活纠缠不休，又有些歪曲事实的报道，令他非常愤怒，有时候会有激烈的回应，例如《壹周刊》撞车事件和热情妖风鬼影事件等。这一次是因为得知众多明星加盟，媒体蜂拥而来，在现场不听劝阻，争相拍照，大叫“哥哥”“哥哥”，导致拍摄屡屡出错，无法继续，张国荣忍无可忍，厉声回以粤语粗口：“哥你卤味！”
一句话让部分媒体在隔日的报道中“妈”声四起，说张国荣骂人耍大牌，另一些媒体和剧组的工作人员纷纷出来抱不平，张国荣本人则是连回应都懒得回应，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忙。《烟飞烟灭》期间，他将拍摄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每天拍六场戏，十二小时，准时开工收工，整日怕演员辛苦，睡不够，到了吃饭时间就算没拍完也先让演员去吃饭，因为觉得赶拍的效果不够好。拍完戏他都到翌日的拍摄场地视察环境，先构思好拍摄程序和镜头位置，避免演员在现场呆等……由于调度有方，进展顺利，全片只五天就拍摄完毕。
2000年9月26日，《烟飞烟灭》在尖沙咀海运中心举行隆重的首映式，张国荣非常重视，预先通知全体工作人员都要“着靓衫”出场。结果首映式上，星光辉映，梅艳芳的钻石牛仔装和莫文蔚的黑色低胸裙等引得媒体疯狂拍照。唯有梁咏琪看起来比较平凡，但当记者问她是不是不知道要穿得隆重些，梁马上回答：“我知道啊！我悉心打扮了啊！我很靓啊！”其紧张态度令人忍俊不禁，张国荣作为制作人的威严由此可见一斑。
影片在正式开映之前，播放了一段电台主持人在放映室里对张国荣的采访，张国荣讲述了拍这片子的来龙去脉，一再感谢不收分文参与制作的演员与工作人员，说充分体现了演艺界人士的无私精神和对社会的贡献，并希望他日拍长片时，可以请这些好演员和好朋友，一起再拍些好电影给大家欣赏：“……这个《烟飞烟灭》，大家可能会抱很大期望，但若不符合你心中所想，请多多包涵。不过，是为香港政府、香港电台和香港人去做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我觉得很高兴。希望每一个镜头都能让你们喜欢，故事令你们感动。最重要的一个信息：戏可以重新再演，但是人只能活一次。所以最终目的是告诉大家：不要吸烟，或减少吸烟，因为吸烟真的会影响你们的健康。”
当主持人问这位新晋导演：“一会儿，观众便能看到这个《烟飞烟灭》。有什么镜头或哪一段戏要加倍留意呢？”张国荣回答：“我第一个baby！”是，这是第一部正式冠名由张国荣导演的影片，这句重要的定义被电视台闪回三遍，使得他像一只鸟一样反复地叫着：“我第一个baby！”“我第一个baby！”“我第一个baby！”
片子正式开始。一片漆黑之中，浮出端正的小字：“张国荣作品（ALeslieCheungPicture）”。
张国荣自己说，第一次见到这个字幕时禁不住眼泛泪花，因为是自己多年的梦想。我在第一次见到这个字幕时也禁不住眼泛泪花，因为我拿到这个片子的时候已经知道，这不但是他的“第一个baby”，也是他的唯一一个baby了。
片子的开头是一个虚镜，逐渐清晰，是梅艳芳吸烟的嘴，开宗明义。梅在片中扮演一个有权威的明星经理人，先是提点新人陈冠希，然后又叫了容祖儿来呵斥一顿。这一段拍得非常亮丽，工作室里是一片温暖的金色，演员脸上的线条如水蜜桃一样柔和。这种明亮而纯净的色调似乎是张国荣的典型风格，他一向非常注重镜头美感，对于光线、色调、布局都很讲究，每一帧画面都赏心悦目，镜头中的场景都有一种水晶一样清澈的感觉，镜头中的人物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这部片子里由于常常出现轻烟缭绕的镜头，更使画面光影朦胧，增强了如梦如幻的效果。
张国荣自己在片中扮演梅艳芳的老公，高级摄影师，“咔”的闪光灯照耀中以一个低调的背影出场。等他转过身来，真让我忍不住暴喝了一声倒彩——怎么可以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呢？简直比《红色恋人》里受尽拷打的靳还要衰还要残。他穿了一件毫不起眼的单薄衣服，完全没化妆，脸孔黑黑，憔悴不堪。由于还要继续开世界巡回演唱会的关系，胡须不能刮去，头上也仍然留着驳发用的前长后短的难看发型。相比其他角色打扮得头光颈靓的模样，他也就是不失片中摄影师的身份而已，心思完全没用在自己身上。
扮演模特的琦琦坐在台子前面自己化着妆，张国荣在一旁对扮演他侄儿的王力宏说：“Supermodel啊，在你细细大的时候，人家已经在JeanPaulGaultier的舞台上啦。”这个小细节令我会心一笑——他居然还不忘对Gaultier表示一下敬意。琦琦在台上拍片的造型看起来应该是她自己设计的，和她为赵薇设计的中性造型异曲同工，后来莫文蔚出场，那段长发飘飞的表演则显然出于张国荣的指导。莫文蔚的镜头感真是好，也具有Supermodel的风范，引得王力宏在画面一角痴痴呆望。莫文蔚和王力宏的爱情是故事的一条副线，温馨可爱，两人的美好未来与张国荣夫妇的人生苦果形成一个不动声色的反衬。
故事的主线是张国荣和梅艳芳的儿子生了癌，因为他两口子都太多吸烟的缘故。扮演儿子Christ的是五岁的叶靖岚，在拍《流星语》的时候就与张国荣建立了深厚感情，一举一动那种亲密就像真的父子一样。哄儿子睡觉的时候，Christ趴在小床上，张国荣伏在他身边，脸贴着他的耳朵，若有若无地哼着歌，轻轻地给他搔着背，真是一个看起来让人心酸的慈爱父亲。更让人心酸的是在为移植骨髓而验血那一节，这个父亲躺在手术台上，充满希望地望着护士给他抽血——看真些，镜头没有切换，是真的从他的手臂上抽了一针管鲜血。什么叫做“呕心沥血”？张国荣对这部电影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解释。
Christ患癌的事情，以父亲给他搔背时看见瘀青的细节来做了一个伏笔，随后因为孩子狂出鼻血而送院确诊，张国荣在编剧时一定听取了许多医生的意见。片中出现了两个医生，分别由毛舜筠和梁咏琪扮演，全片很少出现的说教语言都安排由这两个人讲出来，没有一点强行灌输的态度。能把一部说教片拍得这样不露痕迹，在故事的编排上显然下了不少工夫。大下工夫的还有摄影技巧的运用，单个镜头的推拉、切换、出入和整体上的格局都处理得干净利落，看来张国荣拍了二十五年电影真的跟摄影师们偷师不少。至于音乐的烘托更是他的强项，但是他并没有卖弄这个，倒是大段留白，若有若无，让人察觉不出。
对于这样一个悲剧故事，全片的气氛却收放有度，没有什么大起大伏，有意回避了一般悲剧常用的煽情手段。故事前半段的轻松愉快与后半段的紧张和悲伤以莫文蔚演唱的一曲《吸烟不吸烟》来过渡，配着莫文蔚与王力宏亲密交往、张国荣带着儿子郊游的画面，用光明亮，色彩斑斓，拍得精短而华美。Christ患病后的日子以叶德娴只见声音不见人的一段对白开始，用在家呕吐和父母在病房讲故事的场景轻轻带过，直到大片空白的手提镜头开始表现抢救。这一段除了紧张的呼吸和仪器的滴滴响之外几乎完全没有声音，只能看到远远的玻璃窗外梅艳芳哭喊的口型，和她晕倒后张国荣又要顾她又要顾儿子的慌乱，反而使那无法言传的哀痛更加刺骨椎心。
儿子终于死了，剩下一个悲伤的父亲。张国荣为拍这段高潮戏事先喝了一点酒，片中只见他呆呆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对坐到他身边的王力宏视而不见，低声自语，说到最后一句，伏到王力宏肩上放声恸哭，据工作人员后来说他当时哭了很久都停不下来，全场吓得鸦雀无声。
……我很傻。……这几个月来，见他那么痛苦，想……我想他快点去，让他不用那么痛苦。……但是当他真的去了，我才发觉……我自己的儿子……我亲眼看着他死去，是多么难受的事……还有，他看我最后一眼时，我忘了告诉他，我是多么地疼他……
那也是我见过的一个男人最伤最痛的哭泣。
最容易滥流眼泪的葬礼戏，在本片中却被处理成一段尾声，有意舒缓了观众的情绪。哀而不伤的音乐中，阳光灿烂，树影斑驳，如水彩画一般的花丛，草地，天使雕像，肃穆的墓地，静默的人群，缓缓缒下的小棺材，张国荣和梅艳芳等人依次走过，轻撒一抷黄土……全片结束，响起张国荣吟唱的主题歌《没有烟，总有花》。
片子的最后用了十五分钟来让演员们就吸烟这个问题自陈心声，并不是大喊戒烟戒烟，而是各自讲各自的体会，留给观众自己判断。叶德娴讲自己吸烟对家人的害处，莫文蔚讲看到别人吸烟的感想，梁咏琪讲自己尝试吸烟的厌恶，在片中扮演神父的谷德昭则坦承自己是吸烟的，但是不鼓励大家也吸。张国荣讲的是自己戒烟的过程，也并没有什么大道理，只是说那是四十岁生日那年自己送给自己的礼物，因为人最重要的是健康，而吸烟是有害的。
张国荣曾是有名的老烟枪，烟龄差不多有二十多年，一天吸两包，台上台下都见他一支白万不离手，四十岁的时候终于痛下决心戒烟，恐怕还不完全是为了健康，而是为了给即将到来的二十三场“跨越九七”演唱会养气。由于拍摄《烟飞烟灭》，香港反吸烟与健康委员会授予张国荣“全球华人不吸烟大使”称号，表彰他对反吸烟行动作出的贡献。起先这个称号让熟悉他的人觉得很好笑，因为他现在虽已戒烟，夹烟的那副模样依然深入人心，但是自从他当上“不吸烟大使”，果然不负众望，处处宣传戒烟，连搞活动替朋友买烟都要阻止记者拍照。2000年，张国荣与唐鹤德深夜牵手逛街被狗仔队拍到照片，他对牵手一事并不紧张，倒是忙着解释自己当时手里拿的不是烟，是卷起的戏票。由此还令人联想到当年大陆厂家出高价找他拍饮品广告，他却坚持要试用那饮品一段时间，说如果自己不喜欢，怎么能推荐给别人？这个人对工作的负责态度，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烟飞烟灭》播映之后，极受好评，香港的影评人对这部短片赞誉有加，说：“张国荣完全没有让我们失望。”这部电影虽然短，但是主题已经规定是反吸烟说教片，又要在四十分钟的长度里讲出完整故事，不是不考功力的，但是他无论是故事设定、全局控制还是细节调配都做得非常出色，作为一个新编剧、新导演尤其难能可贵。不过，也有影评人谨慎地表示：“不能就此证明张国荣的导演能力很高，我只可说还要多看一部：拍长片说故事的形式和技巧是不一样的，是否仍然圆浑呢？”
作为关心他的影迷，我也一直很担心他拍惯了小品，是否会过于注重局部美感而驾驭不了剧情进展，是否会每一个片段都非常精致而全片不知所云——可惜，人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们不会有机会再“多看一部”。
《与他共度61世》 第四部分 《异度空间》（1）（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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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动，旗动，还是心动：观《异度空间》杂感
《异度空间》
InnerSenses
导演：罗志良
主演：张国荣林嘉欣
首映：2002年3月28日
人与万物，皆问缘分，电影也是一样。2002年夏，我拿到了《异度空间》的影碟，只看了开头，未待张国荣出现，就关机不看了。为什么呢？被开头的恐怖气氛吓到了！自从被《午夜凶铃》严重伤害到弱脆芳心之后，就誓死拒绝恐怖电影，谁料到最钟爱的张国荣竟然也拍起恐怖电影来，他图啥呢？可选的题材无穷无尽，为什么要在泛滥成灾的恐怖片里浪费演技呢？那么多大导演找他拍戏，他怎么就一个劲儿地跟这位藉藉无名的罗志良先生合作呢？……抱着这一大堆问号，我收起了《异度空间》，专心等待张国荣的新作，那时候已经有消息说，他在筹备自己导演的爱情电影了。
2003年夏，硬着头皮翻出《异度空间》来看，更多的问号，希望能在这部电影中找到解释。
一看之下，默然失语。
这部电影和我想象的完全不同。这并不是一部恐怖片，而是一部颇具诚意的心理悬疑电影，虽然有一些灵异的情节和画面，但只是通过这些灵异的碎片，告诉你一个反灵异的结论，全片甚至没有突然出现的鬼脸、狰狞的血肉来刺激你的眼球，只有那种紧张的氛围在不动声色的演绎下贯穿始终。是，不动声色，你眼看着大都市繁华如常，人来人往，时光的车轮按部就班地前进，暗藏的寂寞与绝望却无声无息地在咬噬每一个敏感的心灵，纵使室内室外阳光灿烂，男女主角笑语嫣然，阴影的笼罩仍然若隐若现，让你没有一刻能够放松。
对我个人来说，这种紧张带来的并不是恐怖感，而是一种透不过气来的郁闷。空间并不广阔，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那么远，那么远，甚至更远的是自己与自己之间的距离，每个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内在。章昕的姐姐和姐夫都不了解章昕，父母也不了解章昕，章昕也不了解章昕，只有罗本良了解了章昕，而每个人又都不了解罗本良，连罗本良自己也不了解罗本良，只有章昕最后了解了罗本良……茫茫现代都市，只有这两个人在苦苦地互相拯救，挣扎着对抗各自的心魔。
如果我能够在张国荣离去之前仔细观看过这部电影，想必会有更纯粹的思考；可是，错过就是错过，如今太多不相干的因素干扰着对电影的理解，这也是我，自找的，不能抗拒的，心魔。
这一次我看到了张国荣的出场。他并没有像我原本想象的，从那间空阔的大屋里跳出来，他压根儿跟那间大屋没关系，他是德艺双馨的精神科医师罗本良，一身素净的灰西装黑领带，在众多的学者仰视之下畅谈“无鬼论”：世界上本来没有鬼，想的人多了，就出现了鬼。这场演讲是全片的一个“眼”，亦是个人认为全片最值得称道的表演之一。在香港，医师、律师、则师（建筑师）三类专业人士地位极高，电影中也常常出现，但是普通演员难以演出那种高贵气质，大明星又往往潇洒有余，沉厚不足，带有浓郁的“星味”。而张国荣这位公认为最具“星味”的人，却成功地将个人魅力收敛于无形，把罗医生这位专业人士的定位拿捏得如此准确，实在令人惊喜。演讲中的他，台上台下走动着，交替以流利的粤语、国语、英语回答观众问题，姿态从容大方，言谈干净利落，神情自信而又谦逊，充分体现了一位专业人士的工作之美。这种工作美在片中第一次接受章昕求医的时候亦有体现，不过坐在办公室里他的是另一种沉实的气质，与演讲时展示的风度各有不同也各有特色。张国荣之所以不接名导演的商业大片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接下罗志良的低成本电影，他说，不仅是由于罗志良的才华，也是因为罗志良交给他的角色从未重复过，而且每个角色都有充分的演绎空间。
《与他共度61世》 第四部分 《异度空间》（2）（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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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欣的演技之好，那是另外一个惊喜。美女如云的演艺圈里，这女孩子相貌并不出众，身材更是胖胖的，要说美，可能只有那甜得滴蜜的笑容称得上美丽非常，但是她特别地有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温婉淡定的气质，令人过目难忘。《异度空间》的前半部分并没有展示她的美丽笑容，更谈不上什么温婉淡定，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内向得近乎阴郁的问题少女，双肩永远紧张地端着，头发永远盖住半边脸，指甲永远带黑边，眼神永远躲躲闪闪……整个人给人感觉湿漉漉的，如一个阳光永远照不到的角落，长满了滑腻的青苔，她的住处那种霉绿的色调更是加深了这种印象。林嘉欣将这些特征表现得非常自然，那种瑟缩是从内到外地发散出来，纵使台词不多，也能让你看到她内心的紧张与苦闷。
这部电影整体上台词都不多，许多心理变化全靠细微的神情演绎，所以有非常频密的大特写，这固然是观者的一个享受，同时也是对演员功力的考验。影片进行到一半时，罗本良来到章昕家门口：“我没有朋友，你可否做我的朋友？”章昕慧黠一笑：“你是不是想约我上街？”罗本良脸上有一种被揭穿了的腼腆与尴尬……这段剧情单从台词上看有点突兀，但是观众都会觉得非常自然，因为两位演员已经在前文的表演中做了充分的铺垫，虽然只是瞬间即逝的眼神或者动作，但是无论是并肩行路时目光的交流，还是彼此对背影的凝视，一个个细致的特写，无不充分展现了相互之间情感的滋生。或许对科学与玄学的探讨才是本片的主题吧，但是其中这些微妙的情感元素，却使这样的探讨更加人性化，更加真实而顺理成章。
《与他共度61世》 第四部分 《异度空间》（3）（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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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见功力的，还是张国荣对罗本良渐入魔道之后的演绎。这份心魔在罗本良为章昕治疗的过程中已经略见端倪，面对着章昕的病历，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一幕幕场景，原来都不是出自章昕而是出自他本人；到小鱼的母亲将一只水杯砸向他的头顶，恐慌与疑惑使他有意无意地将久已埋葬的往事彻底揭开……也许每个人在一生中都会遇到一些惨痛的经历，但是像年少的罗本良所面临的那一切，除了深深埋藏，除了尽力忘记，还有什么应对的良策？还有什么办法在后半生中安静做人？而心魔一旦释放，立即势不可挡，这位气定神闲的资深精神科医师，逐渐成为一个精神病人，双手颤抖，神情惊恐而无助，眼里布满红丝——谁能告诉我红丝是怎么演出来的？还有，自己电击自己的那一幕，实在是逼真得可怕，难不成张国荣他真的电击了自己？这个人既然能在自己导演的电影里真的抽自己一管血，真的电击一下也不是做不出来的。说实话，张国荣的许多电影如今看来让人心痛，并不全是由于剧情所致，而是因为你能看出他的用心，用心得让你感觉每一部戏都在耗损他的生命，那种投入状态使人忍不住地扼腕叹息。
剧情一层层地递进，处理得分明而流畅——他开始梦游了。梦游的情节原剧本里没有，是张国荣提出来，经导演同意加上去的，进一步强化了罗本良自我挣扎的困境。这场戏也是张国荣自己承认拍得最辛苦的一场：先是将自己完全沉下来，沉下来，沉得眼里无一丝光彩，成为一具行尸走肉；然后突然被闹钟唤醒，瞬间从梦境中拔离，转过头去说笑如常。更为业界所称道的是被鬼魂附身，自我对话的那一段：“你放过我吧，不要再跟住我！我一辈子都跟住你！你一辈子都脱不了身！”……摄影师出身的导演黄岳泰说：“通常艺人拍这样精神分裂式的戏，需要在脸上打不同的灯光才能充分表现；而张国荣没有用任何灯光花巧，一镜直落就将这种分裂演绎得如此深刻，实在是功力过人。”
《与他共度61世》 第四部分 《异度空间》（4）（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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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荣曾经说自己并不是考虑如何去“演”一个人，而是考虑自己“是”这个人，不是从自我出发来表演，而是完全从角色出发来决定一举一动，这样才能确保演绎的逼真。他的许多电影都充分体现了他的这种灵魂附体一般的演绎理念，《异度空间》等后期作品更为突出，例如接近片尾时那段真相大白的戏：他先是在梦游，呆呆地瞪视前方，眼里满含泪水；被闹钟震醒过来，茫然低头，看到自己手中的旧物，全然崩溃……整段戏里你看不到演员的存在，他的崩溃与疯狂完全发自内心，体现在肢体的每一个细节：面部肌肉不能控制地颤抖着，眼神失去焦点，一片血红，甚至他抱住章昕的那双手，仔细看，是抽搐的，手指抽紧在一起，关节僵直不能弯曲……将影片前半部分的他与后半部分的他对比来看，尤其震撼。张国荣凭此片获得香港金像奖和台湾金马奖影帝的双料提名，的确是实至名归，记得有评论说：“鬼片演到这个地步，让人无话可说！”
影片结尾将罗本良推上了天台，也将整个剧情推向了高潮，同时暴露了全片美中不足的瑕疵。据罗导演后来解释，他的构想本来只是要体现都市人的寂寞心理和由此产生的种种心病，正如片头罗本良所总结的那样：“其实鬼根本就不存在，全部都是一些资讯，一些垃圾资讯在你脑里边作怪。所以我希望以后你们不要再讲鬼字。”但是这个理念遭到剧组其他决策人的反对，最终罗导演从众修改了剧本，使本来一直在幻觉中存在的小鱼真正以女鬼姿态出现，而且会感动，会哭，会亲吻……但是张国荣面对镜头的一大段独白充满真情，动人心魄，给了这段亦真亦假的情境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终于令我回到这里来了。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你想我跳下去。你想我死。不过我想告诉你，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开心过……你死了都不开心，我有什么权利开心？但是我好想忘记你，真的好想忘记你。如果我死了可以满足你和令你开心，我会做。你以为我下去了之后，你就可以忘掉以往不快的事？有些东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怎么都不能补救。我们大家怎么都不会忘记，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们以前一起开心过，痛苦过，我两样都会记住，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什么都忘记了。我陪你死。
我无法在这里逐一描述罗本良的神情变化，请你仔细留意这一段的长镜头大特写，他讲每一句话的神情都可圈可点，耐人寻味。
表面上，是章昕救了罗本良；实质上，还是罗本良自己救了自己。正如章昕的心魔是因正视症结、以毒攻毒而破解，罗本良也是一样，逼到绝境上的坦白面对，使他自己和心魔同时得到救赎，回归平静。这种平静与旧日的平静还不同，不是假象的平静，而是在铭记一切、知晓一切的基础上的平静，也是永久的平静。
旭日初升，劫后余生的两人互相依偎，静静地坐在天台上。他们身后，罗本良站过的地方，昨夜空缺的一块铁网严密如故，告诉你一切都是幻觉，全部的逃避与挣扎，都在你的心里，事实上根本就不存在。
风未动，旗也未动，只是你的心在动。
……
2005年3月，更多地是由于张国荣去世的影响力，《异度空间》终于在大陆公映。那是我第六次在电影院里看《异度空间》。电影是大银幕的艺术，影评人亦说张国荣是只适合在大银幕上欣赏的明星，《异度空间》这样的作品，在大银幕上的冲击力永远是小荧屏所不能替代。第一次看《异度空间》是在美国，因为正巧赶上了在美国洛杉矶的首映，到好莱坞的影院里连看了三天。美国观众饱受万圣节和好莱坞恐怖电影的轰炸，对《异度空间》中的惊悚镜头早已免疫，看到章昕楼上的男人装神弄鬼时甚至全场爆笑，只有小鱼的母亲持水杯砸上罗本良的头时才引来一阵惊叫。剧情愈发展下去，影院里就越寂静，到罗本良终于登上天台，观众们一片低呼，因为当时《洛杉矶时报》花了大半个版面介绍这部电影和张国荣生平，几乎每个观众都知道这个镜头与张国荣去世之间的联系。
《与他共度61世》 第四部分 《异度空间》（5）（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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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地说，在了解到更多的资料之前，我个人也曾经以为《异度空间》与张国荣去世大有联系，不但是因为剧情上的巧合，而且因为张国荣的演绎实在是深入骨髓，再一次让人混淆角色与他本身。我的一位朋友看了此片之后，断定张国荣当时已经患上抑郁症，而且还病得不轻：“你看他的眼睛！正常人不会有这样的眼神！”我苦恼地说：“他演的就是一个病人啊。”“那不是演出来的！演不出来！你们都太不关心他了，都病成这样儿了……怪不得……”“拜托，那是他演得好，他是拍完后半年多才患上抑郁症的……”“不可能不可能……”
我没有办法说服她。还有人在看了《阿飞正传》之后认定张国荣在1990年已经患上抑郁症呢。还有人认为张国荣是演过《异度空间》之后由于入戏太深无法自拔才患上抑郁症呢。其实有过电影从业经验的人都知道，电影中的氛围更多地是后期制作出来的，是剪接、配乐、音效等多方面技术综合运用的效果，而在拍摄现场，演员是在大批工作人员围观之下东一个镜头西一个镜头断断续续地演出，那种环境之下怎会有入戏太深无法自拔的道理？……只是人总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只要心已动，风和旗自然都会跟着动，你拿出再多的证据来证明他们是静止的，都没有用。
使我自己黯然的，倒不是片尾的巧合，而是片中对抑郁症的分析。张国荣的遗书第一个词写的是“Depression”，媒体一般都翻译成“消沉，失落，忧郁”，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猜测与谣言；实际上，“消沉，失落，忧郁”应该是影片中章昕病历上写的：“depressed”，而“Depression”在英文词典中的第一个释义就是：“抑郁症”。想到这一点之后我很遗憾张国荣对英文的习惯和精擅，如果他直接写出中文“抑郁症”，是否会减少许多流言？……说到底，我们还是对这个病症太陌生，对精神疾病不够了解也不够重视，罗本良在片中开解章昕的许多话，都像是说给他自己或是说给我们听的：
……长期失眠会变成一个恶性循环，没食欲，没精神，严重的就会精神恍惚，再严重的就会崩溃……中国人最要不得的是将精神病三个字跟疯字挂钩，失眠，是精神病。
他送了一盒“不二家”的牛奶糖给章昕当药吃，当然是半开玩笑，不过牛奶确实有利于治疗抑郁，倒也是有科学道理的。张国荣去世之后，不少fans将“不二家”奶糖送到他家门口，其中的殷殷心思，想来令人眼潮。不知张国荣他知不知道他的离去教会了多少人多少事，让我们对健康，对生命，对身边的一切，增添了多少理解与关怀呢？
“有些东西破碎了就是破碎了，怎么都不能补救。我们大家怎么都不会忘记，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会记住张国荣，也会记住《异度空间》。不过，请允许我，只把《异度空间》作为张国荣的最后一部作品，一部优秀的作品而记住，而不是与一份心魔纠缠不休，徒增困扰。风不止，旗正飘，且让我心，逐步逐步镇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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