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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和玛格丽特

_13 米·布尔加科夫(俄)
“那您早就该直截了当地说嘛,何必扯什么被切掉的脑袋!您是要逮捕我?”
“完全不着边儿!”红发人扬声说,“一旦交谈了几句,就一定要逮捕人?那像什么话!我不过是找您有点事。”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有什么事?”
生着棕红头发的人四下张望了一下,神秘地说:
“派我来,是邀请您今晚去做客的。”
“您在说什么梦话?做什么客?”
“是到一位很尊贵的外国人那里去做客。”红发人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说。
玛格丽特勃然大怒,霍地站起身来要走,随口说:
“哼,又出现了一种新行当:在大街上拉皮条!”
“承蒙您这么抬举,不胜感激!”红发人觉得受了侮辱,也提高了声音,冲着离去的玛格丽特的背影说了一句:“傻女人!”
“卑鄙无耻!”玛格丽特转身还了一句。但她正要走开,忽听见红发人的声音在她身后说:
“地中海方向袭来的黑暗已经完全笼罩住这座为总督所憎恶的城市。圣殿和威严可怖的圣安东尼塔楼之间的几座飞桥不见了……伟大的耶路撒冷城已无影无踪,仿佛它从未在世界上存在过……那好,见你的鬼去吧!连你那本烧焦的笔记本和干玫瑰花瓣也统统见鬼去吧!你就独自坐在这张长椅上请求他放开你,请求他让你自由地呼吸,请求他从你的记忆中离开吧!”
脸色煞白的玛格丽特又回到了长椅旁边。棕红头发的人眯起眼睛盯着她。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关于那些原槁的事,你们倒是能够侦查出来的……你们叮以潜入我的房间,可以偷看……娜塔莎被你们收买了吧?对吧?可是,您怎么会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呢?”她痛苦不堪地皱着眉头问道:“告诉我吧,您是什么人?是哪个机关的?”
“唉,真无聊!”红发人嘟哝一句,然后才大声说:“请原谅,我不是对您说过吗,我什么机关的人也不是!您先坐下,请坐!”
玛格丽特乖乖地服从了,但坐下时还是又问了一句:
“那您到底是什么人?”
“那,好吧,我叫阿扎泽勒。可是,对您来说,我的名字也还是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呀。”
“您能不能告诉我,您是怎样知道那些原稿的事和我的想法的?”
“我不能告诉您。”阿扎泽勒冷冷地说。
“那么您了解他的情况?”玛格丽特祈求般地小声问道。
“嗯,就算是了解吧。”
“那我求求您,只告诉我一点就行:他还活着吗?请您不要折磨我。”
“嗯,活着,活着。”阿扎泽勒像是无可奈何地回答说。
“我的上帝!”
“请您别激动,也别喊叫。”阿扎泽勒皱起眉头说。
“对不起,对不起,”已经变得服服帖帖的玛格丽特说,“当然,我刚才确实对您很生气。您想想看,在大街上突然邀请一位妇女去什么地方做客,这……不过,请相信,并不是我有什么偏见,”她苦笑了一下,“可我从来没有会见过外国人,而且根本不想同外国人打交道……再说,我丈夫他……我的悲剧就在于我是同一个我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的。可是,我又认为自己不该破坏他的生活。他为我做的都是好事,没有对不起我的……”
阿扎泽勒听着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显得很不耐烦,他严肃地说:
“请您稍许沉默一会儿。”
玛格丽特十分恭顺,不再讲话了。
“我邀请您去见的这位外国人,绝对不会使您冒任何风险。而且,任何一个活人都不会知道您的这次访问。这一点我可以向您保证。”
“我对他有什么用?”玛格丽特委婉地探询。
“这您以后会知道的。”
“我明白了……我必须对他以身相事。”玛格丽特沉思着说。
对这句话,阿扎泽勒嗤之以鼻。他傲慢地哼了一声,回答说:
“请您相信,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对于这一点大概都求之不得。”阿扎泽勒又轻蔑地一笑,表情变得十分难看,“不过,我向您保证,绝对不会有这种事!”
“是个什么了不起的外国人?!”玛格丽特更加心慌意乱,不禁大声叫起来,使得过路人纷纷回头看她。“再说,我去找他有什么意义?”
阿扎泽勒俯身在她耳边意味深长地轻声说:
“噢,意义非常之大……您可以借此机会……”
“什么?”玛格丽特高声问,两眼瞪得溜圆,“如果我没理解错,您是暗示我到那里就能了解到他的消息?”
阿扎泽勒只是颔首不语。
“我去!”玛格丽特坚定有力地大声说着,抓住阿扎泽勒的胳臂,“我去,去哪儿都行!”
阿扎泽勒轻松地大喘了一口气,仰身靠在长椅背上,后背盖住了刻在椅背上的一个姑娘的名字“娅拉”。他不无挖苦地说:
“你们这些妇女们,可真难伺候!”他说着把两手插进口袋,两条腿伸出去老远,“唉,这种差事为什么派我来干呢?还不如让河马来呢,他有魅力……”
玛格丽特可怜地强作笑脸说:
“请您别再打哑谜,别再故弄玄虚折磨我吧……您知道,我已经够不幸了,您却还要乘人之危。我知道自己正在卷进一场蹊跷事件,可是,我向您发誓,这只是因为您刚才提到了他,您这许多莫名其妙的话把我的头都搞晕了……”
“快别伤心,别伤心……”阿扎泽勒换了一副表情说,“您也得替我设身处地想想嘛。打总务协理一个嘴巴,或者把谁的姑父赶出门去,或是暗中朝准开一枪,搞些诸如此类的小把戏那倒是我的老本行,可让我来同一个热恋中的妇女谈话,我实在一筹莫展。这不,为了说服您,我已经花去半个小时啦。那么说,您同意去?”
“我去。”玛格丽特简单明确地回答。
“那么,就劳您驾先把这件东西收下。”阿扎泽勒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圆金盒,递给玛格丽特,接着说:“请您快把它藏好,不然会让过路人看见。这小盒对您有用,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半年来您痛苦过度,显得苍老多了。(这话使玛格丽特勃然变色,但她什么也没说。于是阿扎泽勒继续说下去。)今天晚上,九点半整,得有劳您把全身的衣服脱光,然后请您用这盒子里的油脂搽脸和您的全身。搽好之后,您随便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离开电话机。我十点整给您打电话去,再把一切需要说的事告诉您。您什么也不必操心,您会被送到要去的地方,绝不会使您受到任何惊扰。明白了吗?”
玛格丽特沉默片刻,然后回答说:
“我明白了。凭这小盒子的重量,便可以断定它是纯金的。嗯,好吧,我很清楚,这是在收买我,把我拉进一桩肮脏勾当,我将要为此付出极大代价。”
“您这是怎么说的?”阿扎泽勒的口吻几乎是在埋怨,“您怎么又?……”
“不,等一下!”
“您把那盒油脂还给我吧。”
玛格丽特把小盒握得更紧了,又说了一句:
“不,等一下……我明白自己正在走上一条什么道路。但是,为了他,我一切都在所不惜,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没有任何别的指望。不过,我得对您说:如果您借此葬送了我,那您可是太可耻了!是的,可耻!我是为了爱情而死的!”玛格丽待说着捶了一下胸膛,昂起头来望了望太阳。
“您把它还给我吧,”阿扎泽勒恶狠狠地用嘶哑的声音说,“还给我!让这一切统统见鬼去!还是让他们派河马来吧。”
“啊,不!”玛格丽特高声叫起来,又把过路的人吓了一跳,“我什么部同意!我同意演一场涂抹油脂的滑稽戏,同意到天涯海角去。我人还您!”
“嘿!”阿扎泽勒突然大喊一声,瞪起眼睛望着公园的栅栏,还用手指着什么地方。
玛格丽特朝阿扎泽勒所指的方向转过身去,但没有看到任何值得惊奇的东西。她转回身来,正待要问阿扎泽勒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嘿!”一声,但已无人对她作出解释了,同她交谈的神秘人物踪影全天。玛格丽特急忙把手伸进小手提包——她是在这一声大喊之前刚刚把那小圆盒藏到手提包里的。她放心了,小圆盒仍然在手提包里。于是,玛格丽特顾不得再考虑什么,急匆匆离开了亚历山德罗夫公园
第20章 阿扎泽勒的回春脂
月亮挂在晴朗的夜空,圆圆的,透过稀疏的械树枝看得十分清楚。椴树和洋槐在楼前花园的地面上描绘出奇妙的斑点图案。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卧室的玻璃晒亭的三扇窗子都敞开着,虽然拉上了窗帘,仍然透出强烈的灯光——卧室里所有电灯都开了,照耀着室内的一片狼藉:卧榻的毛毯上扔着些汗衫、丝袜和内衣,几件衬衣揉作一团扔在地板上。旁边是兴奋的女主人踩瘪的一盒带纸嘴的香烟,床头柜上放着半杯喝剩的咖啡,杯子旁边是一双便鞋,烟灰缸里烟头还在冒烟,椅背上搭着件黑色晚礼服。室内弥漫着香水味,此外,不知从什么地方还飘来一股烧熨斗的气味。
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脱得赤条条的,身上只披着件长浴衣,踩着双黑雪米皮拖鞋,坐在大穿衣镜前。一只系着金表带的坤表摆在她面前,表旁边是阿扎泽勒交给她的那个小金盒。玛格丽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表表盘。她有时觉得那表大概是坏了,表针不走了。但是,表还在走,只不过走得很慢,像是被黏住了似的。终于——长针指到了九点二十九分!玛格丽特觉得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她甚至没敢马上去碰那小盒。稍许镇静下来之后,她打开小盒,看到里面盛的是一种淡黄色油脂。她觉得它仿佛有一股沼泽地的水藻气味。她用指尖剜出一点点,抹在手掌上,顿时觉得沼泽地的草木气味更浓了。她开始用手掌往前额和脸上擦。这种油脂很好擦,而且,她觉得,它一擦上去马上就挥发了。擦过几下后,玛格丽特忍不住往镜子里瞟了一眼,不觉手一松,小盒正好掉在金表的表蒙子上,把个表蒙子砸出许多裂璺。玛格丽特紧闭了一会儿眼,又睁开眼看了看——她纵声大笑起来。
原先周边用镊子拔过、修得细细的两道纤眉现在变得又浓又黑,端端正正地弯在两只绿莹莹的眼睛上方;自从去年十月大师失踪后便出现在印堂间直到鼻根处的那道纵直的皱纹完全消失了;两鬓处再也看不到灰黄色影子,外眼角旁微微出现的鱼尾纹也消失得干干净净。两颊变得光溜溜、红扑扑的,前额白皙、饱满。理发师烫过的卷发也舒展开了。
此刻从穿衣镜中望着三十岁的玛格丽特的,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少妇,生着一头天然的乌黑鬈发,正露出一排碎玉般的牙齿纵情欢笑。
笑过一阵后,玛格丽特猛地甩掉浴衣,从小盒里狠狠抠出一大块松软的油脂,使劲在全身皮肤上擦起来。她立即觉得全身发热,皮肤渐渐红润起来。转眼间,从亚历山德罗夫公园回来后痛了一晚上的大阳穴也不痛了,插在脑子里的那根针像是被拔了出去。她觉得四肢的肌肉现在变得坚实有力了,紧接着全身变得轻飘飘的,身体失去了重量。
她试着轻轻跳了一下,身子便悬在地毯上面。然后,像是被一股力量向下吸着,她才又慢慢落到地毯上。
“啊哈,这油脂真妙!真妙!”玛格丽特大声嚷着,一纵身坐到安乐椅上。
涂擦油脂不仅改变了她的外貌,而且也使她整个人,使她全身的每一部分,都充满了欢快感。欢快的情绪像疱疹似地刺激着她的全身,使她无法平静。玛格丽特感到自己自由了,现在她成了一个绝对的自由人。此外,她还明确地意识到:现在发生的一切,正是她今天早晨所预感到的事,她即将永远告别这座小楼,告别过去的生活。但是,过去的生活中还有一个念头依然萦绕在她的脑际:她觉得,在自己开始某种新的、非同寻常的、向上飞升、向空中飞升的生活之前,还必须尽一项最后的义务。于是她就这样赤裸着身子,从卧室连跑带飞地闯进丈夫的书房,开开灯,冲到写字台前,从拍纸簿上撕下一张纸,用铅笔迅速地、一气写下了下面几行字:
原谅我,并且尽快忘掉我吧!我现在就要永远离开你了。不必寻找我,
寻找也是徒劳。落到我头上的灾祸和痛苦已经使我变成一个魔女。我离去
的时辰已到。永别了!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怀着毫无牵挂的轻松心情飞回了卧室。紧接着,娜塔莎提着一大堆熨好的东西跑了进来。但是,她手里的东西——用衣架提着的衣服、花边头巾、手帕,用揎子揎好的蓝绸面的便鞋、腰带等,一下子都掉在地毯上。娜塔莎举起腾出来的双手轻轻一拍,怔怔地呆在原地不动了。
“怎么样,漂亮不?”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用沙哑的声音高声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娜塔莎一边往后退,一边嗫嚅着,“您怎么会变成这样的,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
“是涂了那油脂!那油脂!油脂!”玛格丽特指着亮闪闪的金盒子回答,同时在穿衣镜前扭动着身子。
娜塔莎忘记了掉在地板上已经揉皱的衣服,跑到大穿衣镜前。她贪婪而炽烈的目光盯住盒中剩下的油指,双唇翁动着像在说些什么。她转过身来对着玛格丽特以十分崇敬的语气说:
“看您的皮肤!您的皮肤,啊?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您可知道,您的皮肤在闪光呢!”这时她忽然想起掉在地上的衣服,跑过去,急忙把它拾起来,开始抖搂。
“扔掉它!扔掉!”玛格丽特对她喊道,“让这些东西见鬼去!全扔掉!不过……别扔,你拿去留作纪念吧。听我说,你拿去作个纪念吧。这屋里的东西你全拿去!”
娜塔莎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女主人。过了一会儿,她才一下子扑过去搂住玛格丽特的脖子,一边亲吻她,一边喊:
“您的身子像缎子一样!真光滑!还闪光呢!看您这眼眉!眼眉!”
“你把这些衣服统统拿去,香水也拿去,装进你自己的箱子,藏起来!”玛格丽特仍在大声嚷,“可你别拿珠宝首饰,不然别人会说你偷窃。”
娜塔莎把衣服、鞋、长袜、内衣等等随手抓到的东西搂到一起,包成一包,拿起来跑出了卧室。
这时由小巷对面,从一扇敞开的窗子里,突然响起一阵音乐声,它冲破夜空飞到这里。多么优雅悦耳的华尔兹舞曲啊!与此同时,玛格丽特听见一阵突突声,一辆汽车开到大门前停下了。
“阿扎泽勒马上就会打电话来!”玛格丽特一边听着回荡在小巷上空的悠扬的音乐,一边大声自言自语说,“他会打电话来的!那个外国人并不危险。是的,现在我明白了,他不危险!”
汽车呼的一声又从大门前开走了。小院的栅栏门响了一下,接着她听见花园石板路上有噔噔的脚步声。
玛格丽特心想:“听脚步声,是住在楼下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回来了。临别前我得搞点什么非常好笑、非常有趣的名堂。”
玛格丽特猛地把窗帘完全拉开,侧身坐到窗台上,两手抱着膝盖。月光从右侧洒遍她的全身,她仰望着明月,做出一副冥思苦索的富有诗意的表情。脚步声又响了两三下,便突然静下来了。玛格丽特赏了一会儿月,又假惺惺地叹了口气,然后才把头转向楼下的小花园。果然,她看见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坐在长椅上,全身沐浴在皎洁的月光中。看那姿势,他显然是突然坐到椅上的:夹界眼镜歪斜着,两只手还紧紧抱着自己的公事包。
“啊,您好,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晚上好!”玛格丽特用忧伤的声音说,“您开会回来啦?”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沉默不语。
“我呀,”玛格丽特把身子更多地探向窗外,继续说,“您看,一个人呆着,闷得慌。这不,正坐在这儿一边赏月,一边听华尔兹舞曲呢。”
玛格丽特用左手整了整鬓角上一绺头发,又嗔怪地说:
“您这可不够礼貌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个妇女吧,一位妇女在跟您讲话,您却不答理,这太不礼貌啦!”
花园里月光皎洁,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灰坎肩的扣子和他那稀疏的浅黄色小山羊胡子看得清清楚楚。只见他忽然腼腆地、傻乎乎地笑了笑,从长椅上站起身来,然后,大概是困窘之余不知所措了,他不是摘下帽子,而是把手里抓着的公事包往身旁一甩,同时两腿弯曲,好像是要蹲下身子跳伸腿舞。
“唉,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您真叫人扫兴!”玛格丽特继续说,“总之,你们这些人全都使我厌烦了,简直叫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以,能和你们告别,我感到很幸福!好吧,见你们的鬼去吧!”
这时,玛格丽特背后卧室里的电话响起来。她顾不得再去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霍地跳下窗台,一把抓起话筒。
“我是阿扎泽勒。”对方说。
“我的好人,可爱的阿扎泽勒!”玛格丽特大声喊道。
“时辰到了!飞出来吧。”听筒里传来阿扎泽勒的声音。从那语调中可以听得出,他也在为玛格丽特身心中迸发出的喜悦激情而感到高兴。“您飞过大门上空的时候,别忘了喊一声:‘我身隐蔽!’然后您还得先在城市上空飞翔一会儿,习惯习惯,尔后再朝南飞,飞离城市,一直飞到河边。那里有人等您!”
玛格丽特刚刚放下听筒,便听到隔壁房间有噔噔的木头敲击声,接着便传来敲门声。她把门一开,一把刷毛朝上立着的长柄地板刷子蹦蹦跳跳地飞进了卧室。朝下的刷子柄在地板上敲着紧密的鼓点,还像是马在尥着蹶子,急着要飞出窗外去似的。玛格丽特心花怒放,尖叫一声,回身骑在刷柄上。这时,女骑手才猛然想到自己在慌乱中竟忘记了穿上点衣服。她立即跳到床边,随手抓起一件天蓝色衬衫,拿着它像帅旗似地振臂一挥,随即飞出了窗外。回荡在花园上空的华尔兹舞曲仿佛也顿时变得更加高亢了。
玛格丽特飞出小窗,往下一滑,看见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仍旧坐在长椅上,仿佛已经僵在那里。他呆呆地凝神倾听着楼上的灯火辉煌的卧室里传出的喊叫和欢笑声。
“永别了,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玛格丽特飞到尼古拉-伊万诺维奇面前,手舞足蹈地高声说。
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哎哟一声,歪倒在长椅上。他在椅上连跪带爬,把个公事包也碰到了地上。
“永别了!我要飞走了!”玛格丽特的喊声压倒了华尔兹舞曲。这时,她想到自己根本不需要衣服,便不祥地狂笑两声,一下子把那件蓝衬衫蒙在尼古拉-伊万诺维奇的头上。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只觉得两眼黢黑,咕咚一声从长椅上跌下来,瘫倒在砖铺的小路上。
玛格丽特回过身来,想最后看一眼她度过了那许多痛苦岁月的两层小楼。她在辉煌的灯光下看见了娜塔莎那张因惶恐惊骇而变了样的脸。
“永别了,娜塔莎!”玛格丽特大声说。她把刷子头往上一提,又用更响亮的声音喊道:“我身隐蔽!我身隐蔽!”于是,她从不住抽打着她的脸的械树枝中间穿过去,越过大门,飞到了小巷上空。她身后的华尔兹舞曲声这时已经完全疯狂了
第21章 飞翔
我身隐蔽,自由来去!我身隐蔽,自由来去!玛格丽特顺着自家门前的小巷飞到一条和它垂直相交的长街上,这条街弯弯曲曲,两旁仿佛打了许多补丁,有一家门面歪斜的石油铺于,那里论小缸子卖煤油,还卖小瓶杀虫剂。玛格丽特转瞬间便从街顶上飞越过去。她忽然意识到:虽然自己的身体完全隐蔽,可以随心所欲地自由来去,但即使在这样尽情享乐时,还是需要多少用理智约束自己——刚才就险些撞到拐角处一根歪斜的路灯柱上丧了命,幸好那飞刷奇迹般地不知怎么就停住了。绕过路灯柱,她更紧地握住刷手柄,飞得慢些,留神碰到街上的电线和横伸到人行道上空的招牌。
穿过第三条小巷,再往前就是阿尔巴特大街。这时玛格丽特已经对骑着的飞刷操纵自如了。她知道这飞刷只须用手或腿轻轻一触便能随意驱动,她知道在城市上空飞翔必须多加小心,不能肆意妄为。此外,经过几条小街之后,她已经完全确信,行人根本看不见她,谁也没有抬头看一眼,谁也没有喊“看呀!看呀!”没有人吓得躲躲闪闪,没有人尖叫,没有人晕倒,也没人发出怪声怪气的狂笑。
玛格丽特无声无息地慢慢飞翔着。她飞得不高,大约保持在两层楼的高度。尽管她飞得并不快,但在拐进灯火辉煌的阿尔巴特大街时稍没留神,肩膀还是被一块上面画着箭头的明亮的圆盘撞了一下。这使玛格丽特很恼火。她勒住座骑驯服的飞刷,先飞到旁边去,然后又从那里突然向圆盘飞过来。用刷子柄把那圆盘撞了个粉碎。玻璃碎片哗啦啦掉下去,行人纷纷退避,什么地方响起了警笛声,而玛格丽特自己却因这完全不必要的举动而哈哈大笑起来。同时她暗想:“在阿尔巴特大街上可得格外小心,这街上的各种名堂太多了,简直闹不清。”她开始在电线中间穿行。在她眼底下,马路中间有许多小轿车、公共汽车和无轨电车的车顶向着不同的方向飘动,两旁的人行道上则是帽子汇成的河流,帽子河又分出一些小河汉,它们纷纷流入夜间商店的火红大口。“哎呀,看这乱糟糟的,都转不开身子!”玛格丽特心里有些生气,便越过阿尔巴特大街,稍稍升高一些,大约在四层楼的高度飞翔。她绕过街角处剧院大楼正面一些明亮耀眼的发光管于,转进一条两旁都是高层楼房的狭窄小街。这里所有楼房的窗子都敞开着,所有窗里都传出广播歌曲。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玛格丽特往一扇窗子里看了一眼。原来那是一间厨房。炉台上有两个煤油炉在吱吱响,旁边站着两位妇女,她们各自拿着把勺子正在互相争吵。
“我告诉你,彼拉盖娅-彼得罗夫娜,厕所的灯用完就得随手关上!”一个对另一个说,她锅里煮的东西热腾腾地冒着蒸气,“照这样下去,可别怪我们打报告请你们搬家!”
“您自己也不怎么样!”另一个回答说。
“你们俩都够劲儿!”玛格丽特出声说,同时她越过窗台跳进了厨房。两个吵嘴的女人一齐朝着玛格丽特的声音转过头来,同时都拿着脏勺子愣住了。玛格丽特小心翼翼地从她们中问伸过手去,把煤油炉的阀门轻轻一转,两个炉子便同时熄灭了。女人们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再也闭不上嘴。而玛格丽特已不想再呆在这里,便又飞到街上。
在这条街的尽头,她注意到一座庞大的八层高楼,外观相当漂亮,似乎是竣工不久。玛格丽特降低高度,轻轻落在地上。大楼正面是深灰色大理石镶面,门厅很大;透过大门玻璃,她看见了里面看门人的镶金边大檐帽和闪亮的衣扣,门楣上方有几个金色大字:“戏文大楼”。
玛格丽特又仔细看了看,到底也琢磨不出这“戏文”二字的意思。于是,她把飞刷夹在腋下,迈步登上台阶,推门进去。门扇碰着了看门人,他回了一下头,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玛格丽待看到电梯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块黑色大木牌,上面用白字写着备层住宅的门牌号和住户姓名,木牌最下面有一行较大的字——“戏剧家与文学家大楼”,这使玛格丽特不禁发出一声饥饿的猛兽般的吼叫。她腾空而起,贪婪地读着牌子上的姓名:胡思托夫、德武布拉特斯基、克万特、别斯库德尼科夫、拉铜斯基……
“拉铜斯基!”玛格丽特尖声叫起来,“拉铜斯基!这不是他吗?!坑害大师的就是这个家伙!”
她的叫声使看门人甚至跳了起来,他张大眼睛望着黑色木牌,搞不清姓名牌怎么会突然发出女人的说话声。而玛格丽特已经顺楼梯迅速飞向楼上,嘴里不断高兴地念叨着:
“拉铜斯基,84号!拉铜斯基,84号!
看,左边是82号,右边是83号。再上一层,左边——84号!这不,门口还有个小牌:“奥-拉铜斯基”。
玛格丽特下了飞刷,两只燥热的脚板落到水磨石地面上感到格外凉爽。她按了按门铃,紧接着又接了一下。没有人开门。她又用力按了按,拉铜斯基家里喧闹的铃声甚至传到了玛格丽特自己耳朵里川还是没有人来开门。是的,这八层84号住宅的主人应该终生感激已故的“莫文联”主席柏辽兹:因为柏辽兹被电车轧死后,他的治丧委员会恰好商定今天晚上开会。看来,此人还是吉星高照的,幸运之星使拉铜斯基避免了在这个星期五的夜晚与变成魔女的玛格丽特狭路相逢!
没有人开门。玛格丽特呼的一声向下飞去。她数着楼层下到一楼,飞出大门,从街上又数了数楼层,判断着左右,她断定:八层楼角上那五个黑窗户无疑就是拉铜斯基住的84号。确定之后,玛格丽特又腾空而起,不消几秒钟便从敞开的窗户飞进了一个房间。屋里面黑乎乎的,只有月光照出的一条银灰色小路。玛格丽特顺着月光路走过去,摸到了电门。不消一分钟,整个住宅的各个房间全已灯火通明了。她把飞刷放在角落里,看到家里确实没有人,便打开大门,又检查了一下门口的姓名牌。奥-拉铜斯基!没错!这正是玛格丽特要找的地方。
据说批评家拉铜斯基至今一想起那个可怕的夜晚就脸色苍白,一提起柏辽兹的名字还无限感激。是啊,真不知道那天夜晚本来可能发生一场多么凄惨的重大刑事案件呢——玛格丽特从厨房里走出来时手里握着一柄沉重的铁锤子。
一丝不挂的隐身女飞人极力克制着自己,保持镇静,但她的双手还是激动得发抖。她走到一台钢琴前,抡起锤子朝键盘猛地砸了下去,第一声凄厉的惨叫顿时响彻整所住宅。一架毫无罪过的贝克式小型钢琴①愤怒地吼叫起来,它的琴键塌陷下去,骨制的键面飞向四面八方。可怜的钢琴呜呜地悲啼,萧萧地哀号,高亢激越地怒吼,声嘶力竭地喊叫。忽然,砰的一声响,像是有人开了一枪,原来是漆光闪亮的钢琴上反响板在铁锤的重击下裂开了。玛格丽特喘着粗气开始用锤子撕扯、搅乱里面的琴弦。最后,她实在疲倦了,这才退到一旁,咚的一声坐到椅子上休息休息。
①德国制名牌钢琴。
洗澡间里传来哗哗的流水声,厨房里的水龙头也在哗哗响。玛格丽特心想:“大概水已经漫到地板上了。”随即自言自语地说:
“我可没工夫闲坐着。”
厨房里的水已经流到走廊。玛格丽特光着脚踩着地上的水,用水桶把一桶一桶的水从厨房提到批评家的书房,倒进他的写字台抽屉里。然后,她用锤子砸碎这间屋里的柜橱,又跑进拉铜斯基的卧室。她先打碎带穿衣镜的大衣柜,掏出里面的衣服,把衣服统统塞进浴室里的大澡盆,又从书房里拿来满满一瓶墨水,胡乱地洒在卧室中那张松软舒适的双人床上。这些破坏活动使她感到非常痛快,但又总觉得这破坏的后果实在微不足道。因此她便见什么砸什么——她到摆钢琴的房间里去砸花盆,砸橡皮树盆景,没等砸完,又从厨房里拿出菜刀回到卧室去,刺破床单,打碎照片镜框……汗水不住地从她脸上流下来,但她一点也不觉得累。
住在拉铜斯基楼下82号的是戏剧家克万特。这时他家的女佣人正在厨房喝茶。她听到楼上叮当声、摔打声、脚步声响个不停,心里正暗自纳闷儿。抬头一看,雪白的天花板已经有一大片变成了死人脸般的青灰色,眼看着面积还在不断扩大,出现了许多水珠。女仆望着这景象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坐了两分钟,不料厨房里竞真正下起雨来,滴水打得满屋子滴答响。她跳起来,赶紧拿过盆子来接水。这当然无济于事,降雨面积很快扩大到煤气灶和餐具桌上。女佣人高喊一声跑出门去,紧接着拉铜斯基家的门铃便猛烈地连续响起来。
“呀,有人叫门!该走了。”玛格丽特自言自语说。她骑上飞刷,听了听门外的叫声——原来是一个女人正冲着门缝儿往里喊:
“开门,开门呀!杜霞,快开门!你家的水漫出来了吧?我们家漏水了!都淹啦!”
玛格丽特腾空飞起一米来高,抡锤朝大吊灯打了一下。两个灯泡被打碎了,灯坠儿哗啦啦散落在地上。门外的喊声停止了,传来下楼梯的脚步声。玛格丽特飘出窗户,在窗外她又轻轻用锤子敲了几下窗玻璃。只听见一阵类似呜咽的声音,碎玻璃瀑布似的顺着楼房的大理石镶面撒落下去。玛格丽特又飞到另一扇窗前。人行道上的行人急忙跑得远远的,停在楼下大门旁的两辆小汽车有一辆响了一下喇叭,开走了。砸完拉铜斯基家的玻璃,玛格丽特又去砸隔壁一家的。玻璃的破碎声和落地声响遍了整条街道。第一个门的看门人跑了出来,抬头看了看,显然是没有马上反应过来,不知该怎么办。他犹豫了一下,这才把哨于放进嘴里拼命吹起来。玛格丽特为这哨子声所激励,更加狂热起来,她痛痛快快地打碎八层楼的最后一个窗户,又降下来开始砸七层的玻璃。
呆在大玻璃门内长期无事可做、闲得发慌的看门人,这回总算找到事情做了:他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吹哨子上,并且哨声吹得与玛格丽特的砸玻璃动作异常合拍,仿佛是在为她伴奏。每逢她从一个窗户飞向另一个窗户的间隙,看门人便也乘机喘口气,玛格丽特每砸一下,他便鼓起腮帮拼命吹一次,尖厉的哨声直刺夜空。
看门人的努力与狂怒的玛格丽特的努力结合在一起,产生了极大效果。整个大楼陷入一片混乱。尚未打碎的玻璃窗纷纷打开,人们从窗里探着头张望,但这些人头马上又缩了回去,打开的窗子都重新关上了。街对面大楼的明亮窗口也出现了一些不停地移动着的人头。人们急于弄清:新建的“戏文大楼”的窗玻璃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破碎。
街上的行人纷纷向“戏文大楼”拥来,楼内的人则从家里跑出去,在各层楼梯上毫无目的、毫无意义地跑上跑下。克万特家的女佣人对楼梯上跑的人喊叫:他们家被水淹了!不一会儿,克万特楼下80号的胡思托夫家的女佣人也同样喊起来:胡思托夫家的厨房和厕所的顶棚都往下漏水!最后,克万特家厨房里的天花板上掉下一大块灰层,打碎了全部尚未收拾的餐具,接着便真正下起大雨来:水从垂下来的湿灰板条格子中间哗哗地往下流。第一个门的楼梯上到处是喊叫声。玛格丽特这时正飞到四层楼的倒数第二扇窗户前。她往里看了一眼,见一个男人正慌慌张张地把一套防毒面具往头上戴。玛格丽特用锤子敲了一下他家的玻璃,吓得那人急忙跑出屋外。
疯狂的破坏声突然停止了。玛格丽特降到三层楼的高度,往一扇挂着薄料深色窗帘的窗户里看了看。屋里亮着一盏带罩的小灯。一张带栏杆的儿童床上坐着个四岁左右的小男孩,正睁大眼睛倾听着。屋里一个大人也没有,显然是都跑了。
“他们在砸玻璃,”小男孩说着叫了一声:“妈妈!”
没有人应声,因此小男孩又说:
“妈妈!我害怕!”
玛格丽特拉开窗帘,飞进屋里。
“我害怕!”小男孩重复了一句,哆嗦起来。
“别怕,别怕,小宝贝!”玛格丽特极力使自己那被风吹得嘶哑的罪恶声音带上些温柔的语气,“是一些男孩子在打玻璃。”
“是用弹弓打的吧?”小男孩问道,他不再打哆嗦了。
“是用弹弓,用弹弓,”玛格丽特赶紧说,“你睡你的觉吧!”
“这是西特尼克干的,”小男孩说,“他有弹弓。”
“嗯,准是他!”
小男孩调皮地往旁边看了看,问道:
“阿姨,你在哪儿呀?”
“我不在这儿,”玛格丽特回答说,“我是你梦见的。”
“我也这么想。”小男孩说。
“你躺下睡吧,”玛格丽特以命令的语气说,“把一只手枕在脸下面,你就还能梦见我。”
“好,你让我梦见吧,让我梦见吧。”小男孩表示同意,立刻躺下,并且把一只小手枕在脸下。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玛格丽特把一只热得发烫的手放在小男孩剃得光光的头上,开始讲道:“从前啊,有一个阿姨。她没有孩子,她也根本没有过什么幸福。她呀,起初总是哭,哭了好久,后来呢,后来慢慢变得心狠了……”玛格丽特住了口,拿开自己的手——小男孩已经睡着了。
玛格丽特把锤子放在窗台上,从窗于飞出去。大楼周围乱糟糟的。道旁的沥青人行道上到处是碎玻璃,人们奔跑,喊叫。已经看到穿制服的民警在跑动。突然响起了警钟声,一辆带云梯的红色救火车从阿尔巴特大街拐进胡同……
但玛格丽特对后来的事毫无兴趣。她小心地躲避着电线,紧握住刷柄。转瞬间就升到了这座倒霉的大楼的上空。下面的街道显得歪斜了。仿佛陷进地里。她看到,下面不再是只有一座楼房,而是被几条闪亮的街道切割成一块块的一大片屋顶。这一片屋顶又忽然开始向旁边漂去,灯火的链条模糊起来,最后也汇成了一片。
玛格丽特又向上一跃,大片屋顶便仿佛沉入了地下,代之出现的是一个无数闪闪烁烁的电灯组成的灯光湖泊,而这湖泊义忽然竖立起来,随即出现在玛格丽特的头顶上,同时,一轮明月却从她脚底下射出银光。玛格丽特明白了,这是她自己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她恢复到正常状态后,再回头一看,灯光湖泊已不复存在,只看到身后远方的地平线上有一片淡红色反光。一秒钟后这片反光也消失了,玛格丽特发现,伴随着她的只剩了飞行在她左上方的圆圆的月亮。她的头发早已完全松散开,她感到月光带着呼呼的啸声冲刷着她的全身。往下看,两排稀疏的灯光迅速汇成两条长长的光带,那光带又迅速消失在她身后。她明白了,自己正以惊人的速度飞行。但奇怪的是,她的呼吸很正常,毫不感到气闷。
几秒钟后,她看到远方的黑色大地上又出现一个电灯灯光构成的湖泊,那湖泊迅速滚向她的脚下,但随即又打起转来,陷入地下。又过几秒钟,又一次出现了同样景象。
“那是一些城市!城市!”玛格丽特叫喊着。
后来,她有两三次看到下面有几柄长刀放在几个敞开盖的大黑盆子里,反射着灰白色的光。她猜到了:那是几条河流。
玛格丽特转过头看了看左上方,发现月亮正疯狂地朝莫斯科飞去。但同时又像是奇怪地停在原地不动。因此她才能看清它上面有个似龙非龙、似马非马的神秘黑影①,拱着脖子站在那里,它的大长脸朝着玛格丽特抛下的城市。
①俄国作家彼-帕-叶尔绍夫(1815-1869)写过著名的诗体神话《神马》,有些故事情节发生在月亮上。
这时玛格丽特产生了一种想法:其实,我何必这样拼命催赶这把飞刷呢,这样我倒会失掉仔细观察事物的可能,错过饱尝飞行之乐的机会。还有某种下意识告诉她:在她将要飞去的地方人们会耐心等待她的,她不必为自己飞翔在这样可怕的高度,又飞得这样快而感到不安和烦恼。
她把飞刷的刷头向下按了按,飞刷尾部翘起来,大大放慢了速度,朝地面飞去。玛格丽特觉得自己仿佛坐在小雪橇上在空中向下滑行,这种下滑使她得到极大的快乐和享受。大地迎着她站了起来。方才还是一大片黑乎乎的无形状的大地,这时向她显露出它在月夜所具有的一切神秘而诱人的景象。大地迎着她走来了。她已经噢到了森林中的嫩叶气息。她正飞翔在一层薄雾上,下面是露珠闪闪的草地。接着又飞到一个小湖泊的上空。她听到下面有青蛙在合唱,远方传来火车的隆隆声,这声音不知怎么使她的心情异常激动。她很快便看见这列火车了:它像只毛毛虫,爬得很慢,不断往空中喷着火星。赶过这列火车,她看到前面是一片明镜般的水面,水中也有一个月亮在慢慢飘行。越过湖泊后,她进一步降低高度,现在她的脚几乎可以触到高大的松树树梢了。
她听到身后有一种劈开空气的沉闷声音由远而近。渐渐地她又听出在这个类似炮弹的飞行物发出的沉闷声中,还夹杂着一个像是从多少公里之外传来的女人的狂笑声。她回头望了一眼,看见一个结构复杂的黑色物体正向她追来。飞近一些之后,那物体的轮廓渐渐清晰——原来是一个人骑着什么东西在飞行。最后她终于看清了,那是娜塔莎。娜塔莎追上玛格丽特,放慢了速度。
娜塔莎的头发迎风披散,她完全赤身裸体,骑着一口肥大的骟猪在飞行。骟猪的前蹄紧紧抱着一个手提包,两只后蹄拼命地捣着空气,一副夹鼻眼镜已经从猪鼻子上滑下去,靠一根细绳吊在猪嘴旁边,时而在月光反射下闪闪发亮。猪头上的礼帽动不动滑下来遮住它的眼睛。玛格丽特仔细一看,认出这骟猪原来就是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于是她的笑声和娜塔莎的笑声混成一片,响彻了整个森林上空。
“娜塔莎!”玛格丽特用刺耳的声音尖叫,“你是不是也擦了那油脂!”
“我亲爱的!”娜塔莎的号叫声足以唤醒整个沉睡的松林,“我的法兰西王后!我还给他,给他的秃头上也抹了一些呢!”
“她是我的公主!”骟猪一面驮着背上的女骑手飞行,一面拖着哭腔大声说。
“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我亲爱的!”和玛格丽特并肩飞行的娜塔莎大声喊道,“我承认,我是用了您的油脂。因为我们也希望能够生活,能够飞翔啊!原谅我吧,我的女王!我不想回去了,无论如何也不回去!啊,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多好啊!他,”娜塔莎用手指了指窘迫地喘着粗气的骟猪的脖颈说,“他向我求婚啦!向我求婚!”她说着,弯下身去对着猪耳朵大声问:“喂,你是怎么称呼我的?啊?”
“我的女神!”骟猪说,“不过,女神,我可不能老飞这么快呀!这样我会把重要文件失落的。娜塔丽娅-普罗科菲耶夫娜,我反对这样!”
“让你那些文件见鬼去吧!”娜塔莎狂笑着喊叫。
“您可别这么说,娜塔丽娜-普罗科菲耶夫娜,会有人听见的!”骟猪恳求说。
娜塔莎与玛格丽特并肩飞行,兴高采烈地向她讲述着女主人飞出大门后小楼里发生的事,时而发出阵阵笑声。
娜塔莎坦率地承认,女主人飞走后她再也没摸一下赠送给她的那些东西,而是径直跑进女主人的卧室,拾起地上的油脂涂起来。她的身体也顿时发生了和女主人同样的变化。她欢喜得哈哈大笑,正站在穿衣镜前欣赏自己的迷人体态,房门忽然打开,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出现在她面前了。他非常激动,手里拿着玛格丽特扔下的天蓝色衬衫、自己的礼帽和手提包。一见娜塔莎的样子,他吓呆了。稍许镇静后,他舰着一张红得像只大虾的脸,结结巴巴地说:他认为自己有义务亲自把这件衬衫送到楼上来……
“你这坏蛋,当时是怎么说的?”娜塔莎尖声问,不住地大笑着,“你说什么来着?你引诱人干什么来着?他答应给我很多钱呢!他还说他妻子克拉夫吉娅-彼得罗夫娜什么也不会知道。怎么?你能说我在撒谎吗?”娜塔莎冲着骟猪喊叫,而骟猪则不好意思地把脸转向一旁。
在卧室里胡闹了一阵,娜塔莎竟异想天开地拿过油脂给尼古拉-伊万诺维奇抹起来。可是刚抹了几下她就急忙住手了:眼看着这位可敬的楼下住户的脸缩成了猪拱嘴,两手和两脚变成了猪蹄子。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往镜子里一看,不禁绝望地哀号起来,但为时已晚。几秒钟后他便驮起娜塔莎,痛苦地哭叫着飞离了莫斯科,冲向魔鬼指使的地方。
“我坚决要求恢复我的正常面目!”骟猪用嘶哑的嗓音哼哼唧唧地说,似乎在发怒,又似乎在央告,“我不想飞去参加什么乌七八糟的非法集会!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您有义务管束管束您家的女佣人。”
“怎么?!你现在又把我当成女佣人啦?我是女佣人?”娜塔莎揪着猪耳朵大声喊道,“原先我可是女神吧?你是怎么叫我的?”
“叫你维纳斯!”骟猪哭丧着脸回答,它这时正飞越一条在岩石间歌唱的小溪,肚皮蹭到榛树枝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维纳斯!维纳斯!”娜塔莎一手叉腰,另一只手伸向明月,兴高采烈地喊着,“玛格丽特,我的女王!请您替我求求情,让他们也留下我当个魔女吧!您什么都能办到,您现在是大权在握呀!”
于是,玛格丽特回答说:
“好,我答应你!”
“谢谢!”娜塔莎喊了一声。然后,她忽然凄厉地高叫:“嘿,嘿!快点儿!快点儿!喂,你加油啊!”她的两腿用力把累瘦了的骟猪一夹,那骟猪猛地向前冲去,耳边又响起划破空气的风声。转眼间娜塔莎变成了前方的一个黑点,随即黑点消失,飞行的风声也平息了。
玛格丽特继续在空旷而陌生的地方缓慢地飞行。她飞过一片起伏绵延的丘陵,看到些奇异的大圆百、高耸的巨松。她想:“大概已经离莫斯科很远很远了吧。”现在飞刷已经不是在松林上空,而是在一棵棵稀疏的、一侧被月光照亮的松树树于之间飞行了。月光从玛格丽特背后照着她,她看到自己的灰色影子在地上滑行。
玛格丽特感到附近有水汽,猜想目的地必定不远了。松树向两旁退去,她飞临一个白垩岩的悬崖。在陡峭的悬崖下面阴暗的地方,一条大河静静地流淌着。峭壁下面,雾气腾起,弥漫在灌木丛中。河对岸是一片较低的平地,那里有几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显得孤零零的,树下的一堆篝火摇曳着火舌,可以看到几个人影晃动。玛格丽特觉得从那里传来某种轻松的音乐声,这声音叫人浑身发麻。两极目望去,眼前是一片映着银白月色的平川,看不到一所住宅、一个人影。
玛格丽特跳下悬崖,迅速向水面降落。经过长时间空中飞行之后,她为河水所吸引。她把飞刷扔到一旁,跑了几步,一头向河中扎下去。轻盈的身体像箭一般刺入水中,激起的水花几乎飞到月宫。意外的是,这河水竟像浴缸的水一样温暖。她钻出水面,在温暖的河水中,在沉沉的夜幕下,独自一人尽情地游起来。
玛格丽特身旁一个人也没有,但稍远处却可以听到拍水和喷水声,似乎那里也有人在游泳。
畅游一番之后,玛格丽特跑上岸,感到浑身发热,却丝毫也不疲倦,她在湿润的草地上愉快地跳起舞来。忽然,她不跳了,警觉地倾听着:喷水声越来越近了。她看到,不远的爆竹柳丛中钻出一个赤条条的胖男人,脑后歪戴着一顶黑色圆筒大礼帽。这个游泳者的两脚沾满污泥,乍看像是穿着一双黑靴子。看那喘着粗气不住地打嗝的样子,他显然是喝了许多酒。这一点迅速得到了证实:河水中忽然也散发出一股白兰地的气味。
望见玛格丽特,那胖子眯着眼觑视了一下,便高兴地喊道:
“怎么回事?是她吧,我眼前这人?克洛吉娜,原来是你呀,不知愁的小寡妇!你怎么也在这儿?”他说着,便走上前来要拥抱。
玛格丽特倒退两步,严厉地说:
“见你的鬼娘去!准是你的克洛吉娜?睁开眼,好好看看你在同谁讲话!”她稍稍沉吟了一下,接着便用一大串无法写在纸上的脏话作了充分的补充。这一切都对轻狂的胖子起了清醒剂的作用。
“哎呀!”胖子轻轻惊叫一声,颤抖了一下,“您是宽宏大量的,请您多多包涵,光辉的玛格女王!是我看错入了。都怪那白兰地酒,该死的白兰地!”胖子说着,脱下大礼帽往身旁一甩手,单膝着地施了个礼。然后他便用俄语胡诌起来,中间还夹杂着不少法语。他解释说,他的一个巴黎朋友戈萨尔举行了血腥的婚礼。他还讲到白兰地酒,又讲到他为刚才的可悲错误感到痛心。
“你这狗崽子,哪怕先去穿上条裤子也好嘛!”玛格丽特怒气消了此
尼玛格丽特不再生气,胖子高兴得咧开嘴笑了。他兴奋地告诉玛格丽特:他现在没穿裤子只是因为刚才在叶尼塞河①游泳时一时疏忽,把裤子忘在岸上了,好在相距不远,他可以马上取来穿上,他表示愿意听从玛格丽特的差遣和吩咐,说着便向后倒退,一直退到河边,在河边滑了一下,仰面跌进水里。即使在跌入水中时,他那张被小连鬓胡围起来的脸上还保持着欢乐和效忠的微笑。
①叶尼塞河是苏联中西伯利亚高原上的河流,距莫斯科数千公里,水量在苏联河流中居首位。
玛格丽特发出一声刺耳的唿哨,飞刷立即飞到她跟前。她跨上飞刷,转眼便越过了河面,白垩岩峭壁的影子到达不了对岸,这里遍地洒满皎洁的月光。
玛格丽特的双脚刚触到地上湿润的小草,柳树丛中的音乐声便骤然响彻夜空,篝火烧得更旺,条条火舌仿佛在欢快地舞动。倒垂的柳枝上挂满了毛茸茸的白茅花穗,映着月色,泛出银光,柳枝下面许多宽嘴青蛙整整齐齐排成两行,正起劲地鼓起橡皮似的腮帮用木笛吹奏一支雄壮的进行曲。青蛙音乐家们前面的柳树枝上吊着许多放出磷光的朽木块,照亮吹奏者的乐谱,黄火的火光在一张张青蛙脸上不安地跳动着。
这进行曲正是为欢迎玛格丽特演奏的、为她举行的欢迎仪式极为隆重。在河上尽情游戏的人鱼公主们也暂时停止了她们欢乐的圆舞,一齐挥动着水草向玛格丽特致意,她们的欢呼声在空旷的浅绿色河岸上空回荡,老远都能听得见。许多裸体魔女从柳树丛后跳出来,排成长长的一行,一齐向玛格丽特行宫廷式的屈膝礼请安。一个生着两条山羊腿的男人飞过来吻了吻玛格丽特的手,把一块锦缎铺在草地上,询问女王对刚才的河中沐浴是否满意,并请女王在锦缎上躺一会儿,稍事休息。
玛格丽特斜卧在锦缎上,羊腿人马上捧来一大杯香槟酒献上。玛格丽特把酒一饮而尽,顿时觉得一股暖流透进她的心底。她问了问娜塔莎在哪里。回答是:娜塔莎已沐浴完毕,提前驾着骟猪飞走了,她要飞回莫斯科去通知人们玛格丽特即将到来,并协助他们一起为玛格丽特制做服装。
玛格丽特在河边柳树下的短暂逗留中还有另一个情节值得记载:人们刚刚安定下来,忽然听到一声唿哨,一个黑色物体,显然是由于失误,落进旁边的河里。几秒钟后,一个长着连鬓胡的胖子站到玛格丽特面前,这就是刚才在对岸作过很不得体的自我介绍的那个人。他显然已经去叶尼塞河边走了一趟,因为现在他穿上了正式的燕尾服,只是从头到脚全湿淋淋的。这又是因为白兰地害了他,使他在飞行中降落时掉进河里。即使遇到这种不幸,他仍然没有失去脸上的笑容,因此玛格丽特也一边笑他,一边伸出手去让他吻了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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