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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兆头

_7 尼尔·盖曼(英)
  同意。毕竟我们都是凡人,唉。
  (O·J·议祁小姐。1854年1月5日)
  “为什么叫精良准确?”牛顿问。
  “精良也表示精确、准确。”安娜丝玛不胜其烦地说,仿佛这个问题已经解释过太多次了,“它过去就是这个意思。”
  “但你看……”牛顿说,“世界不可能真的就此结束,对吧?我是说,好好想想,现在又没有什么国际紧张局势……好吧,平常就有的不算。咱们干吗不暂时忘掉这个问题,去……呃,我不知道,也许咱们可以出去走走什么的。我是说……”
  “你不明白吗?这里有某种东西!某种影响这个地区的东西!”安娜丝玛说,“它扭曲了所有魔力射线,它保护这里免受任何变革影响!它是……它是……”又来了,她无法——或者说被禁止捕捉脑海中的那个想法。这就像睁着眼睛做的一场梦。
  窗户哐哐作响。屋外,一枝茉莉在冷风的吹拂下,开始不住地敲打玻璃。
  “但我就是找不出来。”安娜丝玛扭着手指说,“我什么都试过了。”
  “找?”牛顿说。
  “我试过钟摆,试过经纬仪。你看,我能通灵,但它却好像在移动。”
  “哈米吉多顿在移动?”牛顿说。
  “很名预言都说到敌基督将首先登场。”安娜丝玛说,“按艾格妮丝的话,他。可我找不到他……”
  “或者她。”牛顿说。
  “什么?”
  “可能是女性。”牛顿说,“现在是二十世纪,男女平等。”
  “我想你根本没把这件事当真。”安娜丝玛厉声说道,“总之,这里完全没有邪恶的踪迹。这就是我搞不明白的地方。这里只有爱。”
  “你说什么?”牛顿说。
  安娜丝玛无可奈何地看了他—眼。“很难形容。”她说,“某个东西或者某个人热爱这里。爱它的每一寸土地,强大到足以将它屏蔽保护起来。一种深刻、巨大、强烈的爱。这儿怎么可能发生任何坏事?世界末日怎么可能会从这种地方开始?这是个安宁祥和的小镇,所有父母都会希望自己的孩子在这儿长大。塔德菲尔德是孩子们的天堂。”她疲倦地笑了笑,”你应该看看本地的孩子。他们不真实!简直像是从《男孩故事报》里蹦出来的!膝盖上都是疤瘌,满嘴‘帅呆了!’,又大又黑的眼睛……”
  她几乎想出来了。她可以触摸到那个念头的轮廓,她就快想起来了。
  “这是什么地方?”牛顿说。
  “什么?”安娜丝玛的思路被拦腰斩断,她厉声叫道。
  牛顿用手指敲了敲地图
  “它上面写着‘废弃机场’。就在这儿,你看,塔德菲尔德往西……”
  安娜丝玛哼了一声。“废弃?你别听它胡扯。当年那是一处战时机场。大概在十几年间,那儿一直被称作上塔德菲尔德空军基地。我提前说好,省得你瞎问,答案是不。我恨那鬼地方的一切,但那个上校比你正常得多。他妻子还练瑜珈呢,看在上帝份上。那地方没问题。”
  好了。她刚才想说什么来着?附近的孩子们……
  安娜丝玛感到自己思想的脚丫子一滑,摔了一大跤,一个更加私人化的问题张开双臂接住了她。牛顿这个还行,真的。跟他共度余生还有一个好处,余生只剩下不多一会儿了,不够让你受不了他。
  亚当带领“他们”走进采掘场,冰雹子弹撕碎了周围的叶片。
  狗狗夹着尾巴跟在旁边,发出呜呜哀鸣。
  亚当什么都没想。有些东西在他脑海中敞开,燃起熊熊烈焰。
  他让大家坐在牛奶箱上。
  “咱们在这儿就没事了。”他说。
  “呃,”温斯利戴说,“你没想过咱们的爸爸妈妈吗……”
  “你不用替他们操心,”亚当高高在上地说,“我会造些新的出来,而且再也不会有九点半必须上床之类的规定。只要你不想睡;就再也不用上床睡觉,或是整理房间什么的。你们就瞧我的吧,一切都会十全十美。”他朝朋友们露出疯狂的笑容,“我有几个新朋友正在赶来。”他信心十足地说,“你们会喜欢他们的。”
  “但……”温斯利戴开口说。
  “你就想想以后那些好玩的东西吧。”亚当狂热地说,“你可以在美洲塞满新的牛仔、印地安人、警察、强盗,还有卡通人物和太空人什么的。这不是妙极了吗?”
  温斯利戴可怜兮兮地看着另两个人。“他们”都有相同的想法,但就算在正常状态下,也很难把它完整清晰地表达出来。大体上讲,世上曾有真实的牛仔和强盗,这很棒。永远都有假装的牛仔和强盗,这也很棒。但真实的假牛仔和强盗,既是活的又不是活的,如果玩腻了还可以放回盒子里——这就一点也不棒了。当匪徒和牛仔和外星人和海盗的妙处就在于,你可以随时不当他们,回家吃饭去。
  “但在此之前,”亚当阴沉沉地说,“咱们一定要给他们看看……”
  购物中心里有棵树。枝干不高,叶片发黄;通过绚丽华美的烟色玻璃照射进来的阳光完全不像正正经经的阳光。它嗑的药比奥运选手都多,枝条上还放了个扩音器。但它仍旧是一棵树,如果你眯起眼睛透过人造瀑布看过去,几乎可以相信自己正透过泪水的薄雾,注视着一棵病怏怏的大树。
  詹姆·赫内茨喜欢在树下吃午餐。维修主管如果看到,肯定会冲他嚷嚷。但詹姆是在农场长大的,那是个很不错的农场,他喜欢树木,也不愿搬进城市。但你还能怎么办呢?这工作不坏,挣到的钱他爸爸做梦都想不到,而他祖父压根就没梦到过钱。詹姆十五岁以前也不知道什么是钱。但有的时候,你需要树。最可恨的是,詹姆心想,他的孩子们长大后会以为树就是柴火,而他孩子的孩子们会把树当成历史。
  但你还能怎么办呢?过去有树林的地方,现在成了大农场;过去是小农场的地方,如今成了购物中心;而过去是购物中心的地方,现在还是购物中心。这就是趋势。
  詹姆把手推车藏到售报亭后面,偷偷坐在树下,打开午餐盒。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一阵沙沙声,接着一片影子从地上闪过。他回头看去。
  这棵树在动。詹姆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从没见过一棵树的生长。
  树下的泥土不过是某种人造颗粒,但这些颗粒正随着下面的树根在移动。詹姆看到一枝纤细的白芽从花园区的高台边上爬下来,盲目探索着水泥地板。
  詹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永远也不知道——他只是不由自主地将嫩芽推向地板间的裂缝。它找到了缝隙,扎了下去。
  树枝扭成各种形状。
  詹姆听到楼外传来一阵阵急刹车声,但完全没在意。有人在喊些什么,但总有人在詹姆附近喊叫,而且经常是冲着他喊叫。
  探寻的根须肯定找到了下方的泥土。它颜色变深,直径变粗,像通了高压水流的消防水管。人造瀑布断流了;詹姆想象着断裂的管道正被吸吮的根须渐渐堵死。
  他终于看到了外面的情况。街道表面像海水—般起伏不定,树苗从缝隙间挤向空中。
  这是理所当然的,他分析着,它们拥有阳光,但他的树没有。它有的只是从四层高的圆顶照射下来的朦胧灰光。死掉的光。
  但你还能怎么办呢?
  你可以这样办:
  由于停电,电梯已经停止运行,但不过是四层楼而已。詹姆小心地盖上午餐盒,跑到自己的手推车旁,拿出最长的扫帚。
  人们尖叫着往楼外挤。詹姆游刃有余地穿行其间,像逆流而上的大马哈鱼。
  一些白色框架支撑着烟玻璃穹顶,建筑师大概想通过这些框架营造出某种东西的动态意境。实际上它只是塑料制品罢了。詹姆站在一根合适的横梁上,用尽全身力量和扫帚的全部长度,向它砸去。只消挥动几次,它就变成了一堆危险的碎片。
  光线倾泻进来,照亮购物中心内弥漫的灰尘,空中仿佛充满萤火虫。
  在最下方,那棵树撑破了四周的水泥监牢,像特快列车似的直往上冲。詹姆从前一点也不知道树木生长时会发出声音,所有人都没注意过,因为这种声音要用数百年的时间缓缓发出,从一个波峰到另一个波峰要用二十四小时。
  如果把它加速,你就会听到大树发出“嗡”的一声。
  詹姆看到它向自己靠近,宛如一团绿色蘑菇云。根须周围喷射着水花。
  支架根本无力抵抗。剩下的穹顶像被喷泉冲起的乒乓球—样升上天空。
  全城各处都是这样,不过你再也看不到这座城市了。举目远眺,你看到的只有绿色天蓬。
  詹姆坐在他的树枝上,揪着一根藤蔓,笑啊笑啊笑啊。
  此时,天空开始落雨。
  小屋的窗户向内进裂。这不是风暴,这是战争。茉莉碎片在屋内打着旋儿,和卡片之雨混在—处。
  牛顿跟安娜丝玛紧紧搂在一起,站在墙壁和翻倒的桌子之间。
  “来吧,”牛顿喃喃说道,“告诉我艾格妮丝也预言到了现在的情况。”
  “她的确说过他会带来暴风雨。”安娜丝玛说。
  “这是场该死的飓风。她说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
  “2315交叉索引到3477。”安娜丝玛说。
  “这种时候,你还能记得这些细节?”
  “既然你问起,是的,没错。”她说着递过一张卡片。
  3477.任命運之輪轉動, 恐怕又是些胡言乱语
  任心靈享受,除我以外 (A·F·仪祁,1889年10月17日)
  還有其他火焰;當狂風 荷萍/荷花?
  吹散花朵,擁抱彼此, (O·F·仪祁,1929年9月4日)
  因當紅白黑灰者靠近和 估计又是启示录第六章
  萍是我們的職業,萬事 (休斯·仪祁博士,1835)
  皆息。
  牛顿又读了一遍。窗外传来一阵巨响,仿佛一块波状钢板翻着跟头飞过花园。事实正是这样。
  叮的一声响起。
  沙德维尔正在更新猎巫军薪水册,准下士史密斯的名字刚签到一半,就被这声音打断了。
  中士抬起头,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发现标志着牛顿的那根大头针已经不在地图上了。
  他离开凳子,一边小声嘀咕,一边在地板上搜寻。找到后,他又把它擦亮,重新按在“塔德菲尔德”上。
  又是叮的一声响起时,他正在替二等兵桌子先生签名,这位忠诚的士兵得到了每年两便士的额外干草津贴。
  中士捡起大头针,狐疑地蹬着它看了几眼,然后将它使劲按进地图后面的石灰墙里,继续回去做账。
  叮的一声。
  这次大头针距离墙壁有几尺之遥。沙德维尔把它拿起来,检查了一下针尖,按进地图,然后定睛观瞧。
  五秒钟后,它”嗖”的一下从中士耳边飞了过去。
  沙德维尔在地板上摸到它,放回地图,使劲按住。
  大头针开始在他掌中耸动。沙德维尔把全身重量压在上面。
  一缕细细的青烟从地图上升起。沙德维尔惨叫一声,把手指放在嘴里嘬了嘬。与此同时,红热的大头针射向对面墙壁,打碎了一扇窗户。它不想待在塔德菲尔德。
  十秒钟后,沙德维尔开始在军部现金匣里摸索。它吐出一把铜板,一张十先令纸币,还有个詹姆士一世统治期的伪币。沙德维尔不顾个人安危,翻找起自己的口袋。但即便把退休人员特许旅行券计算在内,这一网渔获也就刚刚够让他走出房间,更不用说去塔德菲尔德了。
  兜里有钱的人,他只认识拉吉特先生和特蕾西夫人两位。说到拉吉特,此刻任何涉及金钱的对话,都可能引向七周房租的问题;至于特蕾西夫人,她倒是很乐于借给他—把用旧的十元钞票……
  “从这放浪女人手中拿脏钱,俺不如死了算了。”他说。
  再没别人了。
  除了那个——
  娘娘腔南蛮子。
  天使和恶魔都曾到这儿来过,仅仅一次,在屋里待了没两分钟。亚茨拉菲尔尽量不去碰触公寓的任何外表面。另一个家伙,那个戴墨镜的南方杂种,沙德维尔估计自己冒犯不起。在他单纯的世界观中,除了在海滩以外,任何戴墨镜的人都可能是罪犯。中士怀疑克鲁利来自黑手党,或是其他地下犯罪集团。要是知道这个推测到底有多准确,他肯定会大吃一惊。但是,穿驼绒外套的娘娘腔就是另一码事了。沙德维尔曾冒险跟踪天使返回老窝,现在还记得路。他认为亚茨拉菲尔是个俄国间谍。可以吓唬他一下,诈点钱出来。
  这样做风险很大。
  沙德维尔冷静下来。此时此刻,年轻的牛顿可能已被暗夜女巫们捉到,经受着难以想象的折磨。是他,沙德维尔,把他派去的。
  “咱不能丢下自己人。”他说着穿上薄外套,戴上没了形的帽子,走出房门。
  风雨似乎愈加凛冽了。
  亚茨拉菲尔在打哆嗦,而且已经哆嗦了大约十二小时,按他自己的说法,是神经高度紧张。天使在屋里来回转悠,随手拿起些纸片,旋即放下,然后又去摆弄钢笔。
  他应该告诉克鲁利。
  不,不对。他想告诉克鲁利。他应该告诉天堂。
  毕竟,他是个天使,不能走歪路。这是固有属性。见到一桩阴谋,你就要破坏它。克鲁利知道的已经够多了。他—开始就应该告诉天堂。
  但他认识恶魔已经好几千年了。他俩始终在一起,可以说知根知底。亚茨拉菲尔有时怀疑,和可敬的上级们相比,克鲁利跟他的共同点倒更多些。比方说,他们都喜欢这个世界,不仅仅把它看作宇宙棋局的秤盘。
  哦,当然,就是这个。答案就在这儿,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给天堂通风报信,正符合他和克鲁利之间的协议精神。上界肯定会对那孩子做点什么,当然,不会是什么特别可怕的事;说到底,我们都是上帝的造物,就连克鲁利和敌基督这样的人也一样。而且世界会因此得救,再也用不着搞哈米吉多顿之类的玩意儿,那种做法对谁都没好处。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最终获胜的肯定是天堂,克鲁利早晚也会明白的。
  对,然后就万事大吉了。
  店门外挂着”停业”的牌子,但还是有人突然敲了敲门。亚茨拉菲尔没有理会。
  同天堂进行交互通讯联络,对天使来说难度比人类更大。毕竟人类根本没指望得到回答,要是碰巧接通了,他们都会大为惊诧,几乎无—例外。
  亚茨拉菲尔推开堆满纸张的桌子,卷起店里破旧的地毯。地板上有个用粉笔画的小圈,周围有恰如其分的秘法符记。天使点燃七根蜡烛,按照仪式放在圆环的特定位置,然后又烧了些薰香。这并非必不可少的步骤,但确实能让屋里好闻些。
  他站到圆环中央,说出那些密语。
  没动静。
  他又说了一遍。
  —道蓝光从天花板上照射下来,充盈在圆环之间。
  一个显然受过良好教育的声音说:“嗯?”
  “是我,亚茨拉菲尔。”
  “我们知道。”那声音说。
  “我有重要情报!我找到了敌基督!我可以把他的地址和一切情况全部告诉你们!”
  片刻沉默过后,蓝光微微闪烁。
  “嗯?”它又说了一遍。
  “你知道,你仃可以杀……阻止这—切!时间刚刚好!你们还有几个小时!你们可以阻止这一切,不需要开战了,所有人都会得救!”
  他面对蓝光,容光唤发,像个疯子。
  “是吗?”那声音说。
  “是的,他所在的地方叫下塔德菲尔德,地址是……”
  “干得好。”那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说。
  “再也用不着那种把三分之一海洋化作血池之类的玩意儿了。”亚茨拉菲尔高兴地说。
  那声音再度响起,感觉略显烦躁。
  “干吗不用?”它说。
  亚茨拉菲尔意识到,自己热切的心里出现了一个冰窟窿,但他假装没看见。
  天使继续说:“哦,要做的很简单,你们只要保证……”
  “我们会赢,亚茨拉菲尔。”
  “对,但是……”
  “黑暗势力必被击败。你似乎有点误解。关键不是规避大战,而是赢得大战。我们已经等了很久,亚茨拉菲尔。”
  寒意笼住天使的心灵。他想说,“你不觉得不在地球上开战也许是个好主意吗?”但最终还是改了口。
  “我明白了。”亚茨拉菲尔严肃地说。门口传来一阵刮蹭声,如果天使往那边看上一眼,就会发现—顶破毡帽正试图透过气窗朝屋里窥探。
  “不是说你表现得不好。”那声音说,“你会得到一次嘉奖。干得漂亮。”
  “谢谢。”亚茨拉菲尔说,语气中的酸味足以让牛奶变馊。“我显然忘记了不可言说的问题。”
  “我们也这么觉得。”
  “可否容我问上一句,”天使说,“我这是在跟谁通话?”
  那声音说:“我是上帝之声米达伦。”(但不是上帝的声音,而是独立存在的实体。相当于总统发言人。)
  “哦,是的。当然。哦,好的。万分感谢。多谢。”
  在他身后,房门上的邮件投递口被人捅开,露出两只眼睛。
  “还有一件事。”那声音说,“你肯定会加入我们,对吗?”
  “哦,呃,我有几千年没拿过炎剑了……”亚茨拉菲尔开口说。
  “嗯,我们记得。”那声音说,“你会有很多机会重新学习。”
  “啊,嗯,引发大战的前奏是什么?”亚茨拉菲尔说。
  “我们认为一场多国热核战争会是个不错的开端。”
  “哦,是的。很有创意。”亚茨拉菲尔的声音冷淡而绝望。
  “很好。那么我们将期待你的到来。”那声音说。
  “啊,好的。我只需要料理完—些生意上的事,好吗?”亚茨拉菲尔绝望地说。
  “似乎无此必要。”米达伦说。
  亚茨拉菲尔打起精神。“作为注重名誉的生意人,我的确认为诚实的品行——更不用说道德——要求我……”
  “是的,是的。”米达伦略显烦躁地说,“明白你的意思了。那么,我们会等你的。”
  光线黯淡下去,但没有完全消失。亚茨拉菲尔心想,他们没有切断线路,这回我可走不脱了。
  “嗨?”他轻声说道,“有人吗?”
  只有一片寂静。
  亚茨拉菲尔特别小心地走出圆环,来到电话机旁。他打开电话簿,拨了另一个号码。
  四下铃响过后,话筒中传来一声轻咳,片刻停顿,然后一个平得可以在上面铺地毯的声音说:“嗨,我是安东尼·克鲁利。嗯。我……”
  “克鲁利!”亚茨拉菲尔试图把喊叫和嘶叫合二为一,“听着!我没多少时间!那……”
  “……现在可能不在,或是睡觉,或是在忙,或是别的什么。请……”
  “闭嘴!听着!它在塔德菲尔德!书里都写了!你必须阻止……”
  “……在嘀声后留言,我会尽快回电。拜拜。”
  “我有事跟你说,就现在……”
  嘀——嘀——嘀。
  “别再出怪声了!在塔德菲尔德!这就是我察觉到的东西!你必须去……”
  他把听筒拿远。
  “混蛋!”天使说。这是四千多年来他第一次说脏字。
  等等。恶魔还有个电话,不是吗?他就是这种人。亚茨拉菲尔翻找着电话簿,几乎把它掉在地上。
  亚茨拉菲尔找到另一个号码。他拨通电话。这次几乎立刻就有人接听,与此同时,店铺的铃铛也轻轻响了一下。
  克鲁利的声音逐渐接近话筒,变得越来越响。“……是认真的。你好?”
  “克鲁利,是我!”
  “哦。”这个声音极其含混。尽管心情异常激动,但亚茨拉菲尔还是察觉到恶魔现在有麻烦。
  “你是一个人吗?”他谨慎地说。
  “哦,有个老朋友在。”
  “听着……我……”
  “滚回去,侬这地狱邪魔!”
  亚茨拉菲尔非常缓慢地转过身来。
  沙德维尔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全看见了。他全听见了。虽然完全无法理解,但中士很清楚人们会用神秘圆环、蜡烛和薰香做什么。这一切他心知肚明。《魔鬼出击》那部电影他看过十五遍,如果算上被人从电影院里扔出来的那回,就是十六遍。(也许他不该把对剧中新手猎巫人克利斯托夫·李的苛评大声嚷嚷出来。)
  这些混蛋在利用他。他们在愚弄猎巫军的光辉传统。
  “俺会干掉侬,侬这龟孙子!”沙德维尔大叫着步步进逼,就像个被虫蛀过的复仇天使。“俺知道侬想干什么,跑到这儿来引诱女子,来满足你邪恶的意志!”
  “我想您可能进错了店铺。”亚茨拉菲尔说,“我过会儿再给你打。”他冲话筒说了一句,随即挂断电话。
  “俺瞅见了侬干的丑事。”沙德维尔怒吼道。他嘴巴周围沾上了点点白沫,心中的怒火比以往任何时候更盛。
  “呃,事情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亚茨拉菲尔开口说,与此同时已然察觉到,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缺乏必要的修饰。
  “俺敢说的确不像!”沙德维尔耀武扬威地说。
  “不,我的意思是……”
  中士死目丁着天使,向后蹭了几步,抓住店门,使劲往后—摔,让门铃发出刺耳的响声。
  “铃。”他说。
  中士拿起《精良准确预言书》,重重拍在桌上。
  “书。”他咆哮道。
  他在口袋里翻找一通,掏出生锈的朗森打火机。
  “实用点火物。”他叫喊着向前进逼。
  圆环在他正前方闪烁着黯淡的蓝光。
  “呃,”亚茨拉菲尔说,“我想这也许不是个特别好的主意……”
  沙德维尔根本听不进去。“以襄助吾辈之神灵起誓,以猎巫军之职责起誓,”他吟咏道,“吾令汝迷离此界……”
  “你看,那圆环……”
  “……返汝之来处,不得有误……”
  “……作为人类踏进去是很不明智的……”
  “……令吾辈远离邪恶……”
  “离那个圆环远点,你这蠢货!”
  “……永不再……”
  “好的,好的,但请你躲开那个……”
  亚茨拉菲尔向中士跑去,拼命挥舞着双手。
  “……回!”沙德维尔念完咒语,伸出一根指甲黑
  乎乎的充满仇限的手指。
  亚茨拉菲尔向下看了一眼,五分钟内再度爆出粗口。他已经踏进了圆环。
  “哦,我操。”他说。
  空中传来—声音调优美的弦音,蓝光消失不见,亚茨拉菲尔也没了踪影。
  三十秒过去了。沙德维尔一动没动。接着,他抬起颤颤巍巍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把右手按下。
  “喂?”他说,“喂?有人吗?”
  没人回答。
  沙德维尔打了个哆嗦。他把一只手举在身前,像举着一把不敢开火也不知道如何退子弹的手枪;他走到街上,任由店门在身后关闭。
  大门的撞击震动了地板。亚茨拉菲尔摆的蜡烛倒了一根,燃烧的蜡油洒在干燥陈旧的木板上。
  克鲁利在伦敦的公寓是时尚家居的典型代表。它具有一间公寓所应包含的一切优点:宽敞、洁白、家装精美雅致。在从不入住的设计师们看来,只有无人居住的样板间才能具有这些优点。
  这是因为克鲁利确实不住在这儿。
  这里只是他身在伦敦时每天晚上要回来的地方。床铺永远都是铺好的,冰箱里永远塞满精致的食物,而且从来不会吃完(毕竟这就是克鲁利需要一台冰箱的原因),这台冰箱也永远不需要除霜,甚至不用插上电源。
  休息室里有一台巨大的电视,一张白色皮沙发,一台录像机和一台激光影碟机,一部自动答录机,两部电话——一部接自动答录机,一部是私人电话(这个号码暂时还没被电话推销员大军发现,这帮人老想让克鲁利购买他已经有了的双层玻璃窗,以及他不需要的人寿保险)——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音响系统,就是那种设计极其精巧的款式,上面只有开关和音量控制。唯一被克鲁利忽视的音响设备是喇叭,他把这玩意儿给忘了。不过也没什么区别,其声音还原效果仍旧完美得无可挑剔。
  屋里还有一台智能水平相当于电脑的没接通的传真机,以及一台智能水平相当于弱智蚂蚁的电脑。尽管如此,克鲁利还是每隔几个月为它升级一次,因为他觉得自己试图成为的那种人肯定应该拥有最新潮的电脑。这东西就像一台带屏幕的保时捷跑车,它的说明书还包在塑料袋中没有打开过。
  休息室中由聚光灯和一些随便靠在椅子上或是墙角里的白色霓虹灯管照明。
  四壁上仅有的装饰品是一幅裱好的画卷——蒙娜丽莎卡通漫画,这是里奥纳多·达芬奇最初的草稿。在佛罗伦萨的一个炎热下午,克鲁利从画家手中买下了这幅作品,他认为它比最终那幅油画要好。
  (里奥纳多·达芬奇也有同感。“我在草稿上把她那该死的微笑画得分毫不差。”他坐在午后的艳阳下,品着凉酒,对克鲁利说,“但真画起来却走了样。我交画时,她丈夫有点唠唠叨叨的。但正如我跟他所说的那样,戴尔·吉奥亢多阁下,除您以外,还有谁会看到它呢?总之……再给我解释一遍这个叫直升机的玩意儿,好吗?”)
  克鲁利有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办公室,一间休息室和一个厕所。每个房间都永远干净整洁。
  在对世界末日的漫长守候中,克鲁利焦躁不安地在这些房间里来回转悠。
  他又给猎巫军联络人打了个电话,试图获取最新情报。但他的眼线沙德维尔中士出门了,而那傻乎乎的前台似乎完全听不明白,他是想跟总部里随便什么人谈谈。
  恶魔最终坐在白沙发里,冲电视挥了挥手。
  “有消息称,”一位忧心忡忡的新闻播报员说,“呃,有消息称,是的,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们现在得到的消息,呃,表明紧张局势正在加剧。换作上周这个时间,谁都会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呃,当时所有人似乎过得挺不错的。呃。
  “这—事态似乎至少部分来源于,呃,近些天大量出现的异常事件。
  “在日本海岸……”
  克鲁利?
  “是我。”克鲁利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克鲁利?你都干了些什么?
  “您是什么意思?”尽管克鲁利已经知道答案,但他还是问了一句。
  那个叫沃洛克的孩子。我们把他带到美吉多①战场。狗不在他身边。那孩子也对末日之战一无所知。他不是我主之子。
  【① 美吉多:为巴勒斯坦重要古城,由于地理位置重要,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启示录中预言哈米吉多顿也在此发生。】
  “啊。”克鲁利说。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克鲁利?我们的军队已经集结,四头猛兽已经上马——但他们要骑向何方?有些事出了问题,克鲁利,这是你的责任,而且极有可能是你的错误。我们相信你会有个极其合理的解释……
  “哦,当然。”克鲁利镇静地说,“极其合理。”
  ……因为你将在我们面前一五一十解释清楚。你会有很多时间来解释。你所说的每一个字我们都很有兴趣。而且,你所说的话,以及到时候的处境,会为地狱中所有冤魂提供娱乐和安慰,克鲁利。因为无论下层的冤魂所经受的折磨有多难熬,无论它们所经受的刑罚有多痛苦,克鲁利,你所经历的都会更糟……
  克鲁利一挥手把电视关掉了。
  黯淡的灰绿色屏幕还在说话,寂静本身凝成了字句。
  别妄想从我们手中逃脱,克鲁利。你无路可逃。待在原地,你会被……接收……
  克鲁利走到窗口,向外望去。下方街道上,有个车形黑色物体正朝这边缓缓驶来。它的模样很像车,足以欺骗路人不经意的目光。但克鲁利看得特别仔细,他发现轮子不仅不转,而且根本就没连在车上。它经过每栋房子时都要减速。克鲁利估计车里的乘客(他们肯定都不是司机,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该怎么开)正在观察门牌号码。
  他还有一点时间。克鲁利走进厨房,从水槽下面拿出一个塑料桶,然后回到休息室。
  地狱有关部门已经停止通信。但克鲁利还是把电视机屏幕转向墙壁,以防万一。
  他走到蒙娜丽莎面前。
  克鲁利把画从墙上摘下来,露出一个保险柜。这不是普通的墙壁保险柜,而是从一家专门为核工业服务的公司买来的。
  恶魔打开柜门,露出带有号码盘的内门。他拨动转盘。(密码是4004,很好记。就是在那一年,他溜到了这个愚蠢奇妙的星球。当时这里还是新崭崭的呢。)
  保险柜里放着个热水瓶、一些夹具,还有一双胶皮手套,是那种可以套住整个胳膊的玩意儿。
  克鲁利定了定神,紧张地看着热水瓶。
  (楼下传来一记撞击声,那是前门……)
  他戴上手套,谨慎小心地拿起水瓶、夹具和水桶;转念一想,又从一盆繁茂的橡胶树旁拿起喷雾器,随即走向办公室。他一路小心翼翼,好像热水瓶里盛满了某种危险物质,一旦掉在地上,哪怕只是动一下掉在地上的念头,都会产生旷古未有的大爆炸,足以让三流科幻片里的老人说出这样的台词——“这个弹坑所在的位置,曾经矗立着花生顿城”。
  他来到办公室,用肩膀顶开房门,慢慢下蹲,把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地板上。桶……夹具……喷雾器……最后战战兢兢地放下保温瓶。
  一滴汗珠出现在克鲁利的额头,慢慢流进眼睛。恶魔把它掸掉。
  他极其小心地用夹具拧开瓶盖……小心……小心……就是这样……
  (楼下传来”嘭”的一声,然后是一阵沉闷的尖叫。应该是住在楼下的那位小老太太。)
  克鲁利绝对不能急躁。
  他用夹具捏起水瓶,把瓶里的东西倒进水桶,不敢掉出哪怕半滴。只要稍有闪失,就全完了。
  搞定。
  他把办公室的门打开六寸缝隙,将桶放在顶上。
  他用夹具把热水瓶盖拧好,然后(……走廊里传来一记撞击声……)摘下胶皮手套,拿起喷雾器,坐到办公桌后。
  “克蠕戾……?”一个粗哑的声音喊道。是哈斯塔。
  “他到那边去了,”另一个声音说,“我能感觉到那条滑溜溜的小爬虫。”是利古尔。
  克鲁利靠在昂贵的座椅上,强迫自己肋松,结果彻底失败了。
  “在这儿,伙计们。”他叫道。
  “我们要跟你谈谈。”利古尔说。(他说这话的腔调,是有意要把“谈谈”变成“永世痛苦不堪”的代名词。)一个矮墩墩的恶魔推开办公室大门。
  水桶随之歪倒,正好扣在利古尔脑袋上。
  如果你往水里放一小块钠,就可以看到它发热燃烧,发疯似的打转,发出亮光,噼啪作响。眼下的场面有点类似,只是更加恶心。
  利古尔开始闪烁燃烧,肌肤剥落。棕色油烟从他身上汨汨而出,恶魔尖叫,尖叫,再尖叫。接着他倒在地上,融成一摊;在一小片焦黑冒火的地毯上闪闪发亮,看上去像—堆被碾碎的鼻涕虫。
  “嗨。”克鲁利朝哈斯塔打了声招呼。他走在利古尔身后,很可惜没被泼到。
  有些东西是不可想象的:就连恶魔也无法想象其他恶魔会堕落到如此地步。
  “……圣水。你这杂种。”哈斯塔说,“你这彻头彻尾的杂种。他根本没对你做什么。”
  “还没有。”克鲁利更正说。他稍感安心,现在两方实力正趋近平衡。趋近,但尚未平衡,还差得很远。哈斯塔是地狱公爵。克鲁利连本地主管都算不上。
  “在黑暗的疆域中,母亲们会用你的命运来吓唬不乖的孩子。”刚刚说完,哈斯塔就觉得地狱风格的言语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心情,“我要让你他妈的家破人亡,伙计。”他补充说。
  克鲁利举起绿色塑料喷雾器,威胁地晃了晃。“走开。”他刚说完,就听到楼下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四声过后,答录机开始工作。他隐隐有些好奇,想知道是谁打来的。
  “你不用吓唬我。”哈嘶塔说。他看到一滴水珠从喷嘴渗了出来,顺着塑料容器缓缓滑向克鲁利的手。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克鲁利问道,“这是森斯伯瑞超市②销售的喷雾器,全世界最廉价最有效的喷雾器。它可以在空中喷出一片很像样的水雾。还用我告诉你里面装的是什么吗?它可以把你变成那样。”克鲁利指了指地毯上另一片狼藉,“现在,快滚。”
  【② 英国大型连锁超市之一。】
  喷雾器上的水珠碰到了克鲁利弯曲的手指,停在那里。“你在唬我。”哈斯塔说。
  “也许是,”克鲁利希望自己的语气足以表现出完全不准备唬人的感觉,“也许不是。你觉得今天运气如何?”
  哈斯塔打了个手势,圆形塑料瓶像米纸一样融化了,里面的水全都洒在克鲁利的桌子和衣服上。
  “不错。”哈斯塔说着露出微笑。他的牙齿很尖,舌头不住地伸缩。”你呢?”
  克鲁利一言不发。A计划奏效,B计划失败。一切就看C计划了。这里有个问题:他只计划到B。
  “那么,”哈斯塔嘶声说道,“该上路了,克鲁利。”
  “我想有件事应该让你知道。”克鲁利为自己争取着时间。
  “什么事?”哈斯塔笑着说。
  克鲁利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
  他拿起话筒,警告哈斯塔说:“别动。我有件特别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我是认真的。喂?”
  “哦。”他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声,然后又说,“哦。有个老朋友在。”
  亚茨拉菲尔挂了电话。克鲁利琢磨着他本来想说什么。
  C计划突然跳进他的脑海。克鲁利没有挂上听筒,而是说:“好的,哈斯塔。你通过考验了,可以跟我们这些大孩子一块儿玩了。”
  “你疯了吗?”
  “不。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一次考验。在我们把恶魔军团交给你,投入即将到来的战争之前,地狱的领袖们必须证明你有这个能力。”
  “克鲁利,你在撒谎,要不就是发了疯。”哈斯塔说,但他的信心已经动摇。
  只在刹那之间,哈斯塔把玩了一下这种可能性;就是这一刹那的犹豫让克鲁利得了手。地狱的确有可能正在考验他,克鲁利也的确有可能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哈斯塔是个妄想狂,对于生活在地狱的恶魔们来说,这是正常而合理的反应。说到底,在那个地方,所有人都会竭尽全力欺骗你。
  克鲁利开始拨—个电话号码。”没关系,哈斯塔公爵。我没指望你会相信我。”他说,“但咱们干吗不跟黑暗议会谈谈呢?我敢保证他们会说服你的。”
  他拨通那个号码,话筒中传出铃声。
  “再见了,傻瓜。”他说。
  话音未落,克鲁利已然消失。
  仅仅过了几微秒后,哈斯塔也没了踪影。
  许多年来,神学家投入入了大量工时来争论这个著名的问题:
  一根针尖上能有多少天使跳舞?
  为了得出这个问题的答案,必须把以下事实纳入考量:
  首先,天使不跳舞。这是天使的标志性特征之—。他们也许会陶醉地聆听天籁,但绝没有跑下场子摇摆身体的冲动。所以,答案是零。
  至少近乎于零。十九世纪八十年代间,亚茨拉菲尔在伦敦波特兰区一所正儿八经的男士俱乐部学会了加伏特舞步。尽管他一开始笨得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孩,但没过多久就变得炉火纯青。几十年后加伏特舞步永远退出历史舞台时,他感到相当懊恼。
  所以假社跳的是加伏特舞,再假设他有个合适的舞伴(根据题设要求,必须也会跳加伏特舞,而且能在针尖上跳),那么答案是简简单单的一。
  接下来,你也许要问一根针尖上能有多少恶魔跳舞。毕竟他们有着相同的祖先,而且至少恶魔是跳舞的。(尽管那不是你我会称之为舞蹈的东西,不是正经的舞蹈。一个恶魔跳起舞来,就好像出现在黑人音乐大奖上的白人乐队。)
  如果你这么问的话,那么答案是相当多。当然要假设他们放弃了自己的肉体,这对恶魔来说是小菜一碟。恶魔不受物理学的限制。
  如果你把视点拉远,就会发现宇宙只是个又小又圆的东西,就好像那种你摇晃两下就能模拟微型暴风雨的灌水玻璃球。(当然,宇宙球底部肯定不会出现巨大的塑料雪人,除非那个不可言说的计划比人们想象的更加不可言说。)
  但如果你的视点够近,非常近,就会发现在针尖上跳舞只有一个困难,就是存在于电子之间的那些大沟壑。
  对于具有天使血统或是恶魔血脉的造物而言,形状、大小和成分都可以随意变换。
  克鲁利现在正以不可想象的速度,沿着电话线移动。
  丁零零。
  克鲁利迅速通过两部电话交换机,快到近乎光速。哈斯塔紧追其后,距离也就四五英寸,不过考虑到他们现在的大小,应该说克鲁利领先了很多。当然,等他从电话线的另一头出去时,这—差距就会消失。
  他们体型太小,无法发出声音,但恶魔进行交流并不需要声音。克鲁利可以听到哈斯塔在他身后声嘶力竭地叫喊:“你这杂种!我会抓到你!你别想逃出我的手心!”
  丁零零。
  “无论你从哪里出去,我都会跟出去!你休想逃掉!”
  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克鲁利穿越了二十英里缆线。
  哈斯塔咬得很紧。克鲁利必须把时机拿捏得特别特别特别准确。
  丁零零。
  这是第三次铃响。好吧,克鲁利心想,反正也不可能更糟了。他突然停住,眼看着哈斯塔从身边窜了过去。那位地狱公爵转过身……
  丁零零。
  克鲁利窜出电话线,在塑料机壳里快速移动,然后还原成原来的大小,喘着相气出现在他自己家的休息室中。
  咔哒。
  电话答录机中预先录好的磁带开始转动。接着,嘀的一声后,留言磁带跟着转动,扬声器中一个声音高叫着:“……你这条读死的蛇!”
  小小的红色信号灯不住闪烁。
  一明一暗,一明一暗,就像一只愤怒的红色小眼睛。
  克鲁利真希望还有些圣水、一点时间,可以把磁带放进去,让它融化。但储存那些为利古尔提供最后一次洗浴服务的圣水已经够危险了。这东西克鲁利存放了很多年,以备不时之需。只要一想到它在这间屋子里,克鲁利就浑身不舒服。或者……或者也许……是的,如果把磁带放进车里会怎么样?他可以一遍又—遍地播放哈斯塔,直到他变成皇后乐队主唱弗雷迪·墨丘利。不。就算他是个杂种,你也不能这么狠。
  一阵雷声从远方传来。
  他已经没有时间。
  也无处可去。
  但克鲁利还是出发了。他跑向自己的本特利车,迅速向伦敦西区驶去,好像地狱中的所有恶魔都在身后追赶似的。
  这差不多是真的。
  特蕾西夫人听到沙德维尔先生慢慢走上楼梯,比平时慢很多,而且每隔两三步就要停顿一下。平常上楼时,他几乎脚不点地,好像对每级楼梯都恨之入骨似的。
  特蕾西夫人打开房门。中士正靠在楼梯平台的墙壁上。
  “怎么回事,沙德维尔先生?”她说,“你的手怎么了?”
  “边儿待着去,女人。”沙德维尔呻吟道,“俺控制不住这只手上的法力!”
  “你干吗老这么伸着手?”
  沙德维尔想朝墙壁里缩。
  “退后,俺都说了!俺控制不了它!”
  “真见鬼,你到底撞见什么东西了,沙德维尔先生?”特蕾西夫人说着,想握住他的手。
  “见鬼了!见鬼了!”
  特蕾西夫人设法抓住了他的胳膊。而他,邪恶克星沙德维尔,无力抗拒被她拉进房间的命运。
  “我想你应该好好躺一下,沙德维尔先生。”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与此同时把中士领进卧室。沙德维尔此时完全不知所措,甚至没有反抗。
  “但小牛顿还在塔德菲尔德,”沙德维尔嘟囔道,”被异教的狂热和诡秘的阴谋折磨着。”
  “我敢说,他知道该怎么对付。”特蕾西夫人笃定地说。她想,跟沙德维尔相比,牛顿的经历肯定更接近现实。“而且我敢说他绝不希望你激动成这个样子。你就乖乖躺好吧,我来沏杯茶。”
  她说完就消失在噼啪作响的珠帘后面。
  正午刚过,浓重的暴雨云已经把天空染成旧石墨的颜色。很快就要下雨了,滂沱淋漓的倾盆大雨。消防员们希望快点下。越快越好。
  他们很快便赶到了这里,年轻的消防员们展开水管,拿起消防斧,激动地来回乱转。而年长的消防员们一眼就看出这房子已经没救了,他们甚至不敢确定大雨能否阻止它蔓延到临近的建筑上去。
  一辆黑色本特利车突然拐进这条街,以超过六十英里的速度窜上便道,发出刺耳的煞车声,最终停在距离书店墙壁半寸远的地方。一个戴墨镜的年轻人异常激动地跳下车,冲向燃烧的大门。
  他被—位消防员挡了下来。
  “你是这所房子的主人吗?”消防员说。
  “别傻了!你看我像经营书店的人吗?”
  “这很难说,先生。外表会骗人。比方说,我是个消防员,但如果是在社交场合,不了解我的人通常会把我当成注册会计师或是公司主管。想象一下我不穿制服的样子,先生,你觉得眼前站着的是什么人?说实话。”
  “一个大傻瓜。”克鲁利说着冲进书店。实际上没有说起来这么简单。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克鲁利需要躲开半打消防员、两个警察,和一群饶有兴趣的苏活区夜游人。(除了苏活区以外的地方,对火灾饶有兴趣的人很可能成为别人大感兴趣的对象。)这伙人早就来了,正激烈争论着点起这把大火、让这个下午大放光明的是哪些家伙,以及个中原因。
  克鲁利从他们中间挤过去。这些人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推开房门,踏入地狱烈火。
  整个书店都在燃烧。”亚茨拉菲尔。”他叫道,“亚茨拉菲尔,你……你这蠢货……亚茨拉菲尔?你在这儿吗?”
  没人回答。只有纸张燃烧的噼啪声,火焰到达二楼房间造成的玻璃破裂声,以及木材倒塌的吱嘎声。
  克鲁利在店铺中搜索,焦急而绝望地寻觅天使,寻觅帮助。
  在房间对面的角落里,一个书架倒塌下来,将着火的书籍铺满地板。克鲁利周围全是烈焰,但他没有理会。左边的裤腿开始冒烟,恶魔瞥了一眼,把火止住。
  “你在吗?亚茨拉菲尔!看在上……看在撒……看在随便什么人的份上!亚茨拉菲尔!”
  店铺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捣碎。克鲁利转过身,愣了一下;突如其来的水柱正好打在他的胸口上,把恶魔冲倒在地。
  他的墨镜飞到屋子对面,变成—摊燃烧的塑料。一双黄眼睛显露出来,细长的瞳仁立在当中。克鲁利浑身湿透,冒着水汽,面目灰黑,四肢着地趴在燃烧的店铺中,可以说不酷到了极点。他咒骂着亚茨拉菲尔,还有那不可言说的计划,以及上界和下界。
  接着他低下头,看到了那本书。星期三晚上,塔德菲尔德的女孩丢在车上的书。封面边角略有些焦黑,但其他部分却奇迹般地完好无损。克鲁利捡起书,塞进夹克口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土。
  二楼的地板砸了下来。建筑物先是一耸,继而完全倒塌,发出一阵咆哮,砖石木板和燃烧的碎片坠落如雨。
  书店外面,围观者已经被警察疏导到远处。一名消防员正向任何肯听他说话的人唠叨:“我阻止不了他。他肯定是疯了,要不就是醉了。就那么跑进去。我阻止不了他。疯了。直接跑进去。真是可怕的死法。可怕,可怕。就那么跑进去……”
  克鲁利从火焰中走了出来。
  警察和消防员们盯着他,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全都愣在原地—动不动。
  他钻进本特利车,倒上大路,绕过一辆消防车,驶上华都街,融入午后渐黑的天色。
  人们看着车子迅速驶远,终于有一名警察说话了。
  “这样的天气,他应该打开车灯。”他木讷地说。
  “尤其是像这样开车,可能会有危险。”另一个人用平淡刻板的腔调说。在火场的光热之中,他们思忖着原以为熟悉的现实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问题。
  一道蓝白色的闪电划破黑云堆积的天空,随之而来的雷声震耳欲聋,一场豪雨终于落下。
  她骑着一辆红摩托。不是本田车那种友善的红色,而是深沉如血的红,丰厚、黑暗,充满仇恨。从其他方面来看,这辆车表面上普普通通,只是有柄插在鞘中的长剑挂在—旁。
  她的头盔是深红色,皮夹克是陈酿葡萄酒的颜色,背后宝石红色的钮钉排列出四个大字:地狱天使①。
  【① 影响极大、范围极广的飞车党组织。】
  此刻是下午一点十分,天色阴沉,湿度很高。高速路上几乎没有人烟,一身火红的女子骑着红色摩托车在路上奔驰,脸上挂着慵懒的笑意。
  她把车停在一处路边服务区,走进“快乐小猪咖啡厅”。里面几乎没人,一个百无聊赖的女服务生正在柜台后面织袜子。几个高大肮脏、满脸胡茬的粗鲁汉子穿着清一色的黑皮衣,围在一个身材更高、穿着黑外套的人周围——那人正全神贯注于一台游戏机。要搁在从前,这东西会是台老虎机,但现在它有了一个显示屏,并被冠以“常识问答机”的名号。
  那群人说着类似这样的话:
  “是D!按D! (教父》获得的奥斯卡奖肯定比《飘》多!”
  “1967年欧洲电视歌唱大赛英国站的获奖歌手和获奖曲目是什么?珊蒂·萧!《提线木偶》!我他妈绝对肯定!”
  “1666!”
  “不,你这大笨瓜!那是伦敦大火的年份!瘟疫是1665!”
  “是B!中国长城不是世界七大奇迹之—!”
  游戏机有四个选项:流行音乐、体育、时事和常识。那位高大的摩托车手始终戴着头盔,完全不理会周围的支持者,径自全神贯注地拍下按键。他—直在赢。
  红衣骑手走到柜台前。
  “一杯茶,谢谢。再来—份干酪三明治。”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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