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不错。』杨书办很欣慰他说,『我们好好儿来唱他一出「得胜回朝」。』
谈到这里,楼梯上有响声,只见帘启处,孙干娘在前,后面跟着女佣,手中端一个大托盘,四样酒菜,两副杯筷。
『怎么只有两副?』杨书办问。
『我怕你们要谈事情,不要旁人来打搅。
『谈好了,再去添两副来。』杨书办问∶『巧珍在不在?』
『今天没有来。』孙干娘说∶『阿兰在这里,不晓得李老板看得中,看不中?』
杨书办心中一动,因为看到马逢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孙干娘,决心成全他们这一段露水姻缘,当即说道∶『等一等再说。你先陪我们吃两杯。』
于是又去添了杯筷来,孙干娘为客人布菜斟酒,颇为周到,马逢时不住地夸赞酒好菜好,杨书办只是微笑不语。
看看是时候了,他问∶『庆余堂的老朱还没有走吧?』
『还没有?』
『我下楼去看一看他。』杨书办站起身来,对孙干娘说∶『你陪李老板多吃几杯,我的好朋友,你要另眼相看。』
于是杨书办扬长下楼,叫相帮进去通知,床余堂的老朱,满脸通红地迎了出来,『老杨,老杨!』他拉着他的手说∶『请进来吃酒。』
『方便不方便。』
『方便,方便。不是你的熟人,就是我的熟人。』
进去一看,四个人中只有一个不认识,请教姓名,才知道是老朱的同事。
杨书办之来闯席,一则是故意避开,好让马逢时有跟孙千娘勾搭的机会,再则便是打听庆余堂的情形,尤其使他困惑而又好奇的是,胡雪岩的全盘事业,都在风雨飘摇之中,何以老朱竟还兴高采烈地在这里寻欢作乐。
席间一一应酬过了,一巡酒下来有人提起阜康的风波,这是最近轰动南北的大新闻,凡是应酬场中,几乎无一处不资以为谈助。杨书办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到谈得告一段落时,他开口了。
『老朱,你在庆余堂是啥职司?』
『我管查验。』
『查验?』杨书办问∶『查验点啥?查验货色?你又不是药材行出身,药材「路脚」正不正,你又不懂。』
『货色好坏不懂,斤两多少还不会看?等看货的老先生说药材地道,过秤时就要请我了。』老朱又说∶『不过,我顶重要的一项职司,是防备货色偷漏。』
『有没有抓到过。』
『当然抓到过,不过不多。』
『你说不多;只怕已经偷漏了的,你不晓得。
『不会。』老朱停了一下说∶『老实说,你就叫人偷漏,你们也不肯。
你倒想,饭碗虽不是金的、银的,至少也是铁的,一生一世敲不破;工钱之外有花红,遇到夏天有时疫流行,上门的主顾排长龙等药,另外有津贴。再说家里大人、小伢儿有病痛,用药不管丸散膏丹,再贵重的都是白拿,至于膏滋药、药酒,收是收钱,不过比成本还要低。如果贪便宜,偷了一两支人
参,这些好处都没有了,你想划得来,划不来?『
『你的话是不错,不过这回恐怕要连根铲了!』
『你是说胡大先生的生意怕会不保?别的难说,庆余堂一定保得住。』
『为啥?』
『有保障。』老朱从从容容地说∶『这回阜康的事情出来,我们的档手同大家说∶胡大先生办得顶好的事业,就是我们庆余堂。不但挣钱,还替胡大先生挣了名声。如果说亏空公款,要拿庆余堂封了抵债,货色生财,都可以入官,庆余堂这块招脾拿不出去的。庆余堂是简称,正式的招牌是胡庆余堂,如果老板不姓胡了,怎么还好用庆余堂的招牌。所以官府一定不会封庆余堂,仍旧让胡大先生来当老板。大家要格外巴结,抓药要道地,对待客人要和气,这只饭碗一定捧得实,不必担心。』
听到这里,杨书办心中浮起浓重的感慨,胡雪岩有如此大的事业,培植了不知道多少人材,是可想而知的事,但培植人材之始。如果只是为他自己找个不问手段,只要能替他嫌钱的帮手,结果不是宓本常,就是唐子韶,因为水涨船高,『徒弟』升伙计,伙计升档手,这时候的档手心里就会想∶『你做老板,还不是靠我做徒弟的时候,洗尿壶、烫水烟袋,一步一步抬你起来的?伙计做到啥时候?我要做老板了。』
一动到这个念头,档手就不是档手了,第一步是『做小货』,有好生意,自己来做,譬如有人上门求售一批货色,明知必赚,却多方挑剔,最后明点暗示,到某处去接头,有成交之望,其实指点之处就是他私下所设的号子。
其次是留意人材,伙计、徒弟中看中了的,私下刻意笼络,一旦能成局面,不愁没有班底,最后是拉拢客户,其道孔多,但要拉拢客户,一定不会说原来的东家的好话,是一定的道理,否则客户不会『跳槽』。
因此,只要有了私心重的档手,一到动了自立门户的念头,就必然损人以利己,侵蚀到东家的利益,即令是东家所一手培植出来的,亦不会觉得自己忘恩负义,因为他替东家赚过钱,自以为已经报答过了。
庆余堂的档手能够如此通达诚恳,尽力维持庆余堂这块金字招牌,为胡雪岩保住一片事业,这原因是可想而知的,胡雪岩当初创办庆余堂,虽起于西征将士所需要成药及药材,数量极大,向外采购不但费用甚巨,而且亦不见得能够及时供应,他既负责后路粮台,当然要精打细算,自己办一家大药店,有省费、省事、方便三项好处,并没有打算赚钱,后来因为药材地道、成药灵验、营业鼎盛,大力赚钱。
但盈余除了转为资本,扩大规模以外,平时对贫民施药施医,历次水旱灾荒、时疫流行,捐出大批成药,亦全由盈余上开支,胡雪岩从来没有用过庆余堂的一文钱。
由于当初存心大公无私,物色档手的眼光,当然就不同了,第一要诚实,庆余堂一进门,供顾客等药休息之处,高悬一幅黑漆金字的对联∶『修合虽无人见,存心自有天知。』因为不诚实的人卖药,尤其是卖成药,材料欠佳,分量不足,服用了会害人。
其次要心慈。医家有割股之心,卖药亦是如此,时时为病家着想,才能刻刻顾到药的品质。最后当然还要能干,否则诚实、心慈,反而成了易于受欺的弱点。
这样选中的一个档手,不必在意东家的利润,会全心全力去经营事业,东家没有私心,也就引不起他的私心,加以待遇优厚,亦不必起什么私心。
庆余堂能不受阜康的影响,细细考查来龙去脉,自有种善因、得善果的颠扑不破之理在内。
念头转到这里,不由得对那连姓名都还不知道的余庆堂的档手,油然而起敬慕之心。于是在把杯闲谈之际,杨书办向老朱问起此人的生平,据说庆余堂的档手姓叶;当初是由胡雪岩的一个姓刘的亲戚去物色来的,性情、才干大致证明了杨书办的推断,这就更使他感到得意了。
『你们的档手对得起胡大先生,也对得起自己,不比公济典的那个黑良心的唐子韶,我看他快要吃官司了。』
『怎么?』老朱问道∶『你这话是哪里来的?』
这一问才使杨书办意识到酒后失言了。他当然不肯再说,支支吾吾地敷衍了一会,重回楼上。
楼上的马逢时与孙干娘,还在喝酒闲谈,彼此的神态倒都还庄重,但谈得很投机,却是看得出来的,因而杨书办便开玩笑他说∶『老李,今天不要回去了。』
『你在同哪个说话?』孙子娘瞟眼过来问说。
杨书办尚未开口,马逢时却先笑了,这一笑自有蹊跷在内,他就不作声了。
『明明是马大老爷,你怎么说是李老板?』孙干娘质问∶『为啥要说假话?』
『对不起!』马逢时向杨书办致歉∶『她说我不象生意人,又问我哪里学来的官派,所以我跟她说了实话。』
『说了实话?』杨书办问∶『是啥实话?除了身分还有啥?』
『没有别的。』
杨书办比较放心了,转脸对孙干娘说∶『你要识得轻重,不要说马大老爷到你这里来玩过。』
『这有啥好瞒的?道台大人都到我这里来吃过酒。』
『你不要同我争,你要我常常带朋友来,你就听我的话。』杨书办又说∶『今天要走了,马大老爷明天有公事,改天再来。』
『哪天?』孙干娘问∶『明天?』
『明天怕还不行。』马逢时自己回答∶『我等公事一完了,就来看你。』
『条戳没有到,今天晚上也找不着人了,明天一早去请教刻字店。』杨书办说∶『总要到中午,一切才会预备好,我看准定明天吃中饭去查封。』
『好!一切拜托,我在舍间听你的信。』
于是相偕离座出门,走在路上,杨书办少不得有所埋怨,而马逢时不断道歉,他也就不便多说什么了。
第二夭是『卯期』,杨书办照例要到『礼房』去坐一坐,以防『县大老爷』有什么要跟『学者爷』打交道的事要问,好及时『应卯』。礼房有现成的刻字匠,找了一个来,将一张马逢时的临时衔名条交了给他,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已经刻好送来,看看无事,起身回家,预备伴随马逢时到公济典去查封。
一进门跨进堂屋,便看到正中方桌上堆了一条火腿,大小四个盒子,门口又是五十斤重的一坛花雕,知道是有人送礼,便喊∶『阿毛娘,阿毛娘!』
阿毛是他儿子的乳名,『阿毛娘』便是叫他的妻子。杨太太应声而至,不等他开口便说∶『有张片子在这里,是公济典的姓唐的。我们跟他没有来
往,送的礼我也不敢动。『
说着,杨太太递过来一张名片,一看果然是唐子韶,略一沉吟,杨书办问道∶『他有什么话?』
『说等等再来。』杨太太答说∶『看他吞吞吐吐,好象有什么话,要说不肯说似的。』
『我晓得了。这份礼不能收的。』
杨书办坐了下来,一面喝茶一面想,唐子韶的来意,不问可知?他只奇怪,此人的消息,何以如此灵通,知道他会赔马逢时去查封公济?是不是已经先去看过马逢时,马逢时关照来找他的呢?倘是如此,似乎先要跟马逢时见个面,问一问他交谈的情形,才好定主意。
正这样转着念头,听得有人敲门,便亲自起身去应接。他跟唐子韶在应酬场中见过,是点头之交,开门看时,果然是他,少不得要作一番讶异之状。
『杨先生,』唐子韶满脸堆笑地说∶『想不到是我吧?』
『想不到,想不到。请里面坐。』杨书办在前头领路,进了堂屋,指着桌子说∶『唐朝奉,无归不肥禄,你这份礼,我决不收。』
唐子韶似乎已经预知他会有这种态度,毫不在乎他说∶『小事,小事,慢慢谈。』
杨书办见他如此沉着,不免心生警惕,说声∶『请坐。』也不叫人倒茶,自己在下首正襟危坐,是不想久谈的神情。
『杨先生,听说你要陪马大老爷来查封公济典?』
见他开门见山地发问,杨书办却不愿但然承认,反问一句∶『唐朝奉,你听哪个说的?』
『是辗转得来的消息。』
辗转传闻,便表示他不曾跟马逢时见过面,而消息来源,只有两处,一是周少棠,一是庆余堂的老朱。细想一想,多半以后者为是。
『请问,你是不是从庆余堂那边得来的消息?』
这也就等于杨书办承认了这件事,唐子韶点点头说∶『是的。』
『那么,老兄就是打听这一点。』
『当然还有话要请教杨先生。』唐子韶问∶『请问,预备什么时候来?
我好等候大驾。『
『言重!言重!这要问马大老爷。』
由于活不投机,唐子韶不能吐露真意,不过他送的那份不能算菲薄的札,始终不肯收回,杨书办亦无可奈何,心头不免有欠了人家一份人情,协助马逢时去查封公济时,较难说话的困惑。
『杨先生,』唐子韶起身预备告辞时,忽然问出一句话来∶『我想请问你,同周少棠熟不熟?』
杨书办沉吟了一下,只答了一个字∶『熟。』
『他同马大老爷呢?』
问到这句话,显得此人的交游很广、路子很多,也许前一天他与马逢时、周少棠曾在酒店中一起聚晤这件事,已有人告诉了他,然则用一句『不大清楚』来回答,便是故意说假话,受了人家一份礼,连这么一句话都不肯实说,唐子韶自然会在心里冷笑。
以后如何是以后的事,眼前先让唐子韶这样的人对他鄙视,未免太划不来了。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说了实话∶『不算太熟。』
唐子韶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微笑着说∶『打扰,打扰。改天公事完了,我要请杨先生、马大老爷好好叙一叙。』
正当杨书办在马逢时家,准备出发去查封公济典时,他家里的女仆匆匆奔了来,请他回家,道是『太太有要紧事要商量』。
杨书办还在踌躇,马逢时开口了,『你就先请回去吧!』他说∶『商量好了马上请过来,我在这里等。』
好在离得近,杨书办决定先回去一趟,到家一看,非常意外地是周少棠在等候,明明是他要请他来说话,却作了托辞,显然的,周少棠来看他,是不愿让马逢时知道的。
『事情有了变化。』周少棠停了一下说∶『我说实话吧,唐子韶来看过我了。』
『喔,』杨书办问∶『啥辰光?』
『就是刚刚的事,他寻到阜康来的。』周少棠说∶『他的话也有点道理,公济的事一闹出来,又成了新闻,对胡大先生不利。而且查封的事,一生枝节,官府恐怕对胡大先生有更厉害的处置。我想这两点也不错,投鼠忌器,特为来同你商量。』
杨书办想了一下答说∶『他先到我这里来过了,还送了一份礼。事情很明白了,他在公济确有毛病,而且毛病怕还不小。现在你说投鼠忌器,是不是放他一马,就此拉倒?』
『那不太便宜他了?他亦很识相,答应「吐」出来。』
『怎么吐法?』
『这就要看你了。』
周少棠的意思是,杨书办陪了马逢时到公济典,细细查库、查帐,将唐子韶的毛病都找了出来,最好作成笔录,但不必采取任何行动,回来将实情告诉周少棠,由他跟唐子韶去办交涉。
杨书办心想,这等于是一切由周少棠做主,他跟马逢对不过是周少棠的『伙计』而已。不过,只要有『好处』,做『伙计』亦无所谓。
当然,这不必等他开口,周少棠亦会有交代∶『这样做法,不过是免了唐子韶吃官司,他再要想讨便宜,就是妄想。我们还是照原来的计划,一方面是帮胡大先生的忙,一方面我们三个,你、我、老马,弄几两银子过年。』
『我倒无所谓。』杨书办说∶『老马难得派个差使,而且这件事也要担责任,似乎不好少了他的。』
『一点不错。你叫他放心好了。』
『你做事,他也很放心的,不过,最好开个「尺寸」给他。』
尺寸是商场的切口,意指银数,周少棠答说∶『现在有「几尺水,还不晓得,这个尺寸怎么开法?』
『几尺水』者是指总数。唐子韶侵吞中饱几何,能『吐』出来多少?目前无从估计,周少棠不能承诺一个确数,固属实情,但亦不妨先『派派份头』。
等杨书办提出这个意见以后,周少棠立即说道∶『大份头当然是归胡大先生。如果照十份派,胡大先生六份,老马两发,你、我各一份。怎么样?』
杨书办心想,如果能从唐子韶身上追出一万银子,马逢时可得两千,自己亦有一千两进帐,这个年可以过得很肥了。
于是欣然点头∶『好的,就照这样子派好了。』
由于事先已有联络,马逢时由杨书办陪着到了公济典,不必摆什么官派,
只将预先写好的、暂停营业三夭的告示贴了出去,等顾客散尽,关上大门。
开始封库查帐。
唐子韶先很从容,看马逢时态度平和,杨书办语言客气,以为周少棠的路子已经走通了,及至看到要封库,脸色已有些不大自然,再听说要查帐,便无法保持常态了。
『杨先生,你请过来。』他将杨书办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今天中午,周少棠同你碰过头了?』
『是的。』
『他怎么说?』
杨书办不免诧异;不过他的念头转得很快,知道周少棠下了一着狠棋,因而声色不动地问说,『你同他怎么说的?』
原来唐子韶托谢云青居间,见到周少棠以后,隐约透露出,请他转托杨书办及马逢时,在查封公济典时,不必认真,同时许了周少棠三千银子的好处,『摆平』一切。复又央请谢云青作保,事过以后,三千银子分文不少。
谢云青也答应了。
但他不知道周少棠有意要助胡雪岩,并非为了他自己的好处,有为胡雪岩不平的意味在内,这就不关钱的事了。当时周少棠满口应承,实是一个『空心汤圆』,而犹一直不曾醒悟,只以为周少棠自己吞得太多,杨书办嫌少,故而有意刁难,说不得只好大破悭囊了。
『杨先生,大家都是场面上的人,有话好说,不要做得太难堪。』情急之下,他口不择言了,『快过年了,大家都有帐要付,这一层我知道的。除了原来的以外,我另外再送两千银子,马大老爷那里,只要你老大哥摆平,我不说话。』
什么是原来的?杨书办略想一想也就明白,不过还是要打听一下∶『原来多少?』
等将唐子韶与周少棠打交道的情形问清楚以后,杨书办觉得很为难。他为人比较忠厚,觉得唐子韶可怜兮兮的,不忍心象周少棠那样,虚与委蛇,让他吃个『空心汤圆』,当然,要接受他的条件,也是决不可能的事。
『杨先生,』唐子韶近乎哀求他说∶『你就算交我一个朋友。我知道你在马大老爷面前一言九鼎,只要你说一声,他就高抬贵手,放我过去了。』
谈到『交朋友』。杨书办倒有话说了,『朋友是朋友,公事是公事。』
他说,『只要马大老爷公事上,能过得去,我当然要顾朋友的交情。唐朝奉,我答应你一件事,今天决不会让你面子难看,不过,我只希望你不要妨碍公事。至于查封以后,如何办法,我们大家再商量。』
这番话是『绵里针』,唐子韶当然听得出来,如果自己不知趣,不让马逢时查帐,变成『妨碍公事』,他是有权送他到县衙门的『班房』去收押的。
好在还有以后再商量的话,好汉不吃眼前亏,先敷衍好了杨书办,再作道理。
『杨先生,你这样子说,我不能不听,一切遵吩咐就是。』
唐子韶也豁出去了,不但要什么帐簿有什么帐簿,而且问什么答什么,非常合作,因此查帐非常顺利。只是帐簿太多,这天下午只查了三分之一,至少第二天还要费一整天才能完事。
等回到家,杨太太告诉丈夫∶『周少棠来过了,他说他在你们昨天吃酒的地方等你。』
『喔!』杨书办问∶『光是指我一个人?』
『还有哪个?』
『有没有叫老马也去?』
『他没有说。』
『好。我马上就去。』杨书办带着一份记录去赴约。
『胡大先生怎么能不倒霉!』周少棠指着那份记录说∶『光是这张纸上记下来的,算一算已经吞了三、四万银子都不止了。』
『你预备怎么个办法?』
『还不是要他吐出来。』周少棠说∶『数目太大,我想先要同胡大先生谈一谈。』
『这,』杨书办为马逢时讲话,『在公事上不大妥当吧?』
『怎么不妥当?』周少棠反问『
杨书办亦说不出如何不妥,他只是觉得马逢时奉派查封公济典,如何交差,要由周少棠跟胡雪岩商量以后来决定,似乎操纵得大过分,心生反感而已。
『公事就是那么一回事,你老兄是「老公事」,还有啥不明白的?』周少棠用抚慰地语气说,『总而言之,老马的公事,一定让他交代得过,私下的好处,也一定会让他心里舒服。至于你的一份,当然不会比者马少,这是说都用不着说的,』
当然,周少棠的『好处』亦不会逊于他跟马逢时,更不待言。照此看来,唐子韶的麻烦不小,想起他那万般无奈、苦苦哀求的神情,不由得上了心事。
『怎么?』周少棠问∶『你有啥为难?』
『我怎么不为难?』杨书办说∶『你给他吃了个空心汤圆,他不晓得,只以为都谈好了,现在倒好象是我们跟他为难,他到我家里来过一次,当然会来第二次,我怎么打发他?』
『那容易,你都推在我头上好了。』
事实上这是唯一的应付办法,杨书办最后的打算亦是如此。此刻既然周少棠自己作了亏诺,他也就死心塌地,不再去多想了。
第二天仍如前一天那样嘴上很客气,眼中不容情,将唐子韶的弊端,一样一样,追究到底。唐子韶的态度,却跟前一天有异,仿佛对马逢时及杨书办的作为,不甚在意。只是坐在一边,不断地抽水烟,有时将一根纸煤搓了又搓,直到搓断,方始有爽然若失的神情,显得他在肚子里的功夫,做得根深。
约莫刚交午时,公济开出点心来,请马逢时暂时休息。唐子韶便趁此时机,将杨书办邀到一边有话说。
『杨先生,』他问∶『今天查得完查不完?』
一想把它查完。『
『以后呢?』唐子韶问道∶『不是说好商量?』
『不错,好商量。你最好去寻周少棠,只要他那里谈好了,马大老爷这里归我负责。』
唐子韶迟疑了好一会说∶『本来是谈好了,哪晓得马大老爷一来,要从头查起。
语气中仿佛在埋怨杨书办跟周少棠彼此串通,有意推来推去,不愿帮忙。
杨书办心想,也难怪他误会,其中的关键,不妨点他一句。
『老兄,你不要一厢情愿!你这里查都还没有查过,无从谈起,更不必
说啥谈好了。你今天晚上去寻他,包你有结果。『
唐子韶恍然大悟,原来是要看他在公济典里弄了多少『好处』,然后再来谈『价钱』。看样子打算用几千银子『摆平』,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想。
『树倒猢狲散』,不如带着月如远走高飞,大不了从此不吃朝奉这一行的饭,后半世应可衣食无忧。
就在这刹那间打定了主意,就更不在乎杨书办与马逢时了,不过表面上仍旧很尊敬,当天查帐完毕,要请他们吃饭。马逢时当然坚辞,杨书办且又暗示,应该早早去觅周少棠『商量』。
唐子韶口头上边声称『是』,其实根本无此打算,他要紧的是赶回家去跟月如商量。约略说了经过,随即向月如透露了他的决心。
『三十六计,走为上让。你从现在起始,就要预备,最好三、五天之内料理清楚,我们开溜,』
月如一愣,『溜到哪里?』她说∶『徽州我是不去。』
唐子韶的结发妻子在徽州原籍,要月如去服低做小,亲操井臼,宁死不愿,这一层意思表明过不止一次,唐子韶当然明白。
『我怎么会让你到徽州去吃苦?就算你自己要去,我也舍不得。我想有三个地方,一个是上海,一个是北京,再有一个是扬州,我在那里有两家亲戚。』
只要不让她到徽州,他处都不妨从长计议,但最好是能不走,上生上长三十年,从没有出过远门,怕到了他乡水土不服住不惯。
『不走办不到,除非倾家荡产。』
『有这么厉害?』
『自然。』唐子韶答说∶『这姓周的,良心黑,手段辣,如今一盘帐都抄了去,一笔一笔照算,没有五万银子不能过门。』
『你不会赖掉?』
『把柄在人家千里,怎么赖得掉?』
『不理他呢?』
『不理他?你去试试看。』唐子韶说∶『姓马的是候补县,奉了宪谕来查封,权力大得很呢!只要他说一句,马上可以送我到仁和县班房,你来送牢饭吧!』
月如叹口气说∶『那就只好到上海去了。只怕到了上海还是保不得平安。』
『一定可以保!』唐子韶信心十足地说,『上海市场等于外国地方,哪怕是道台也不能派差役去抓人,上海县更加不必谈了。而且上海市场上五方杂处,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只要有钱,每天大摇大摆,坐马车、逛张园、吃大菜、看京戏,没有哪个来管你的闲事。』
听他形容上海的繁华,月如大为动心,满腔离愁,都丢在九霄云外,细细盘算了一会说道∶『好在现款存在汇丰银行,细软随身带了走,有三天工夫总可以收拾好,不动产只好摆在那里再说。不过,这三天当中,淘*书*客|www.taoShuke.Cn会不会出事呢?』
『当然要用缓兵之计。杨书办要我今天晚上就去看周少棠。他一定会开个价钱出来,漫天讨价,就地还钱,一定谈不拢,我请他明天晚上来吃饭,你好好下点功夫┅┅』
『又要来这一套了!』月如吼了起来,『你当我什么人看。』
『我当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看。』唐子韶说∶『这姓周
的请我吃空心汤圆,你要替我报仇。『
『报仇?哼,』月如冷笑,『我不来管你的事!你弄得不好「赔了夫人又折兵」,我白白里又让人家占一回便宜,啥犯着?』
『你真傻,你不会请他吃个空心汤圆?两三天一拖拖过去,我们人都到上海了,他到哪里去占你的便宜?』
『万一,』月如问说∶『万一他来个霸王硬上弓呢?』
『你不会叫?一叫,我会来救你。』
『那不是变成仙人跳了?而且,你做初一,他做初二。看起来我一定要去送牢饭了。』
唐子韶不作声。月如不是他的结发妻子,而且当初已经失过一回身,反正不是从一而终了,再让周少棠尝一回甜头,亦无所谓。不过这话不便说得太露骨,只好点她一句。
『如果你不愿意送牢饭,实在说,你是不忍心我去吃牢饭,那么全在你发个善心了。』
月如亦不作声,不过把烧饭的老妈子唤了来,关照她明天要杀鸡,要多买菜。
周少棠兴冲冲地到了元宝街,要看胡雪岩,不道一说来意,就碰了一个钉子。
『说实话,周先生,』胡家的门上说∶『生病是假,挡驾是真。你老倒想想,我们老爷还有啥心思见客。我通报,一定去通报,不过,真的不见,你老也不要见怪。』
『我是有正事同他谈。』
『正事?』门上大摇其头,『那就一定见不着,我们老爷一提起钱庄、当店、丝行,头就大了。』
『那么,你说我来看看他。』
『也只好这样说。不过,』门上一面起步,一面咕哝着,『我看是白说。』
见此光景,周少棠的心冷了。默默盘算,自己想帮忙的意思到了,胡雪岩不见,是没法子的事。唐子韶当然不能便宜他,不妨想想看,用什么手段卡住他的喉咙,让他把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过年了,施棉衣、施米、做做好事,也是阴功积德。
这一落入沉恩,就不觉得时光慢了,忽然听得一声∶『周先生!』抬头看时,是门上在他面前,『我们老爷有请,』
『喔,』周少棠定定神说∶『居然见我了?』
『原来周先生是我们老爷四十年的老朋友。』门上赔笑说道∶『我不晓得!周先生你不要见气。』
『哪里,哪里!你请领路。』
门上领到花园人口处,有个大丫头由一个老妈子陪着,转引客人直上百狮楼。
『周先生走好!』
一上楼便有个中年丽人在迎接,周少棠见过一次,急忙拱手说∶『螺蛳太太,不敢当,不敢当!』
『大先生在里头等你。』
说着螺蛳太太亲自揭开门帘,周少棠是头一回到这里,探头一望,目迷五色,东也是灯,西也是灯,东也是胡雪岩,西也是胡雪岩。灯可以有多少
盏,胡雪岩不可能分身,周少棠警告自己,这里在镜子很多,不要象刘姥姥进了怕红院那样闹笑话。因此,进门先站住脚,看清楚了再说。
『少棠!』胡雪岩在喊∶『这面坐。』
循声觅人,只见胡雪岩坐在一张红丝绒的安乐椅上,上身穿的小对襟棉袄,下身围着一条花格子的毛毡,额头上扎一条寸许宽的缎带,大概是头痛的缘故。
『坐这里!』胡雪岩拍一拍他身旁的绣墩,指着头上笑道∶『你看我这副样子,象不象产妇做月子?』
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话,周少棠心怀一宽,看样子他的境况,不如想象中那么坏。
于是闲闲谈起查封公济典的事,原原本本、巨细靡遗,最后谈到从唐子韶那里追出中饱的款子以后,如何分派的办法。
『算了,算了。』胡雪岩说∶『不必认真。』
此言一出,周少棠愣住了,好半天才说了句∶『看起来,倒是我多事了,』
『少棠,你这样子一说,我变成半吊子了。事到如今,我同你说老实话,我不是心甘情愿做洋盘瘟生,不分好歹,不识是非,我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为了哪一个?』周少棠当然要追问。
『唐子韶的姨太太。』
『喔,喔!』周少棠恍然大悟,他亦久知胡雪岩有此一段艳闻,此刻正好求证∶『我听说,唐子韶设美人局,你上了他的当?』
『也不算上当,是我一时糊涂。这话也不必去说它了。』胡雪岩紧接着说∶『昨天我同我的几个妾说∶我放你们一条生路,愿意走的自己房间里东西都带走,我另外送五千银子。想想月如总同我好过。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我想放他一马。不过,这是马逢时的公事,又是你出了大力,我只好说一声∶多谢你!到底应该怎么办?我也不敢多干预。』
『原来你是这么一种心思,倒是我错怪你了。』同少棠又说∶『原来是我想替你尽点心,你不忘记者相好,想这样子办,我当然照你的意思。至于论多论少,我要看情形办,而且我要告诉人家。』
『不必,不必!不必说破。』胡雪岩忽然神秘地一笑,『少棠,你记不记得石塔儿头的「豆腐西施」阿香?』
周少棠愣了一下,从尘封的记忆中,找出阿香的影子来——石塔儿头是地名,有家豆腐店的女儿,就是阿香,艳声四播。先是周少棠做了入幕之宾,后来胡雪岩做了他的所谓『同靴弟兄』,周少棠就绝迹不去了。少年春梦,如今回想起来,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是奇怪胡雪岩何以忽然提了起来?
『当初那件事,我心里一直难过,「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不该割你的靴腰子。现在顶好一报还一报。』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月如是匹扬州人所说的「瘦马,,你倒骑她一骑看。』
听此一说,周少棠有点动心,不过口头上却是一叠连声地道∶『笑话,笑话!』
胡雪岩不作声,笑容慢慢地收敛,双眼却不断眨动,显然有个念头在转。
『那么,少棠,我说一句决不是笑话的话,你要不要听?』
『要的。』
『年大将军的故事,你总晓得罗?』
『年大将军』是指年羹尧。这位被杭州人神乎其词他说他『一夜工夫连
降十八级『的年大将军,在杭州大概有半年的辰光,他是先由一等公降为杭州将军,然后又降为』闲散章京『,满洲话叫做』拜他喇布勒哈番『,汉名叫做』骑都尉『,正四品,被派为西湖边上涌金门的城守尉,杭州关于他的故事极多,所以周少棠问说∶』你是问哪一个?『
『是年大将军赠妾的故事。』
这是众多年羹尧的故事中,最富传奇性的一个。据说,年羹尧每天坐在涌金门口,进出乡人,震于他的威名,或者避道而行,或者俯首疾趋,惟有一个穷书生,早晚进出,必定恭恭敬敬地作一个揖。这样过了几个月,逮捕年羹尧入京的上谕到了杭州,于是第二夭一早,年羹尧等那穷书生经过时,喊住他说∶『我看你人很忠厚,我这番入京,大概性命不保,有个小妾想送给你,请你照料,千万不要推辞。』
那个穷书生哪敢作此非分之想,一再推辞,年羹尧则一再相劝。最后,穷书生说了老实话,家徒四壁,添一口人实在养不起。
『原来是为这一层,你无庸担心,明天我派人送她去。你住哪里?』
问了半天,穷书生才说了他家的住址。下一天黄昏,一乘小轿到门,随携少数『嫁妆』。那轿中走出来一个风信年华的丽人,便是年羹尧的爱妾。
穷书生无端得此一段艳福,自然喜心翻倒,但却不知往后何以度日。那丽人一言不发,只将带来的一张双抽屉的桌子,开锁打开抽屉,里面装满了珠宝,足供一生。
『我现在跟年大将军差不多。』胡雪岩说∶『我的几个妾,昨天走了一半,有几个说一定要跟我,有一个想走不走,主意还没有定,看她的意思是怕终身无靠。我这个妾人很老实,我要替她好好找个靠得住的人。少棠,你把她领了回去。』
『你说笑话了!』周少棠毫不思索地说,『没有这个道理!』
『怎么会没有这个道理。你没有听「说大书」的讲过,这种赠妾、赠马的事,古人常常有的。现在是我送给你,可不是你来夺爱,怕啥?』
周少棠不作声,他倒是想推辞,但找不出理由,最后只好这样说∶『我要同我老婆去商量看。』
第二天一大早,周少棠还在床上,杨书办便来敲门了。起床迎接,周少棠先为前一日晚上失迎致歉,接着动问来意。
『唐子韶!』杨书办说∶『昨天早晚就来看我,要我陪了他来看你。看起来此人倒蛮听话,我昨天叫他晚上来看你,他真的来了。』
『此刻呢?人在哪里?』
『我说我约好了你,再招呼他来见面,叫他先回去。你看,在哪里碰头?』
『要稍为隐蔽一点的地方。』
『那么,在我家里好了。』杨书办说∶『我去约他,你洗了脸、吃了点心就来。』
周少棠点点头,送杨书办出门以后,一面漱洗,一面盘算,想到胡雪岩昨天的话,不免怦然心动,想看看月如倒是怎么样的一匹『瘦马』?
到得杨家,唐子韶早就到了,一见周少棠,忙不迭地站了起来,反客为主,代替杨书办招待后到之客,十分殷勤。
『少棠兄,』杨书办站起来说∶『 你们谈谈,我料理了一桩小事,马上过来。中午在我这里便饭。』
这是让他们得以密谈,声明备饭,更是暗示不妨详谈、长谈。
但实际上无须花多少辰光,因为唐子韶成竹在胸,不必抵赖,当周少棠出示由杨书办抄来的清单,算出他一共侵吞了八万三千多银子时,他双膝一跪,口中说道∶『周先生,请你救救我。』
『言重,言重!』周少棠赶紧将他拉了起来,『唐朝奉,你说要我救你,不管我办得到、办不到,你总要拿出一个办法来,我才好斟酌。』
『周先生,我先说实话,陆陆续续挪用了胡大先生的架本,也是叫没奈何!这几年运气不好,做生意亏本,我那个小妾又好赌,输掉不少。胡大先生现在落难,我如果有办法,早就应该把这笔款子补上了。』
『照此说来,你是「铁公鸡,一毛不拔,?』
『不是,不是。』唐子韶说,一我手里还有点古董、玉器。我知道周先生你是大行家,什么时候到我那里看看,能值多少?『唐子韶略停一下又说∶』现款是没有多少,我再尽量凑。『
『你能凑多少?』
『一时还算不出。总要先看了那些东西,估个价,看缺多少,再想办法。』
原来这是唐子韶投其所好,编出来的一套话。周少棠玩玉器,在『茶会』
上颇有名声,听了唐子韶的话信以为真,欣然答说∶『好!你看什么时候,我去看看。』
『就是今天晚上好不好,』唐子韶说∶『小妾做的菜,很不坏。我叫她显显手段,请周先生来赏鉴赏鉴。』
一听这话,周少棠色心与食指皆动,不过不能不顾到杨书办与马逢时,因而说道∶『你不该请我一个。』
『我知道,我知道。马大老爷我不便请他,我再请杨书办。』
杨书办是故意躲开的,根本没有什么事要料理,所以发觉唐子韶与周少棠的谈话已告一段落,随即赶了出来留客。
『便饭已经快预备好了,吃了再走。』
『谢谢!谢谢!』唐子韶连连拱手,『我还有事,改日再来打搅。顺便提一声∶今天晚上我请周少棠到舍下便饭,请你老兄作陪。』
说成『顺便提一声』,可知根本没有邀客的诚意,而且杨书办也知道他们晚上还有未完的话要谈,亦根本不想夹在中间。当即亦以晚上有事作推托,回绝了邀约。
送走唐子韶,留下周少棠,把杯密谈,周少棠将前一天去看胡雪岩的情形,说了给杨书办听。不过,他没有提到胡雪岩劝他去骑月如那匹瘦马的话。
这倒并非是他故障隐瞒,而是他根本还没有作任何决定,即使见了动心,跃跃欲试,也要看看情形再说。
『胡大先生倒真是够气概!』杨书办说∶『今日之下,他还顾念着老交情!照他这样厚道来看,将来只怕还有翻身的日子。』
『 难!他的靠山已经不中用,他本人呢,锐气也倒了,哪里还有翻身的日子?』周少棠略停一下说∶『闲话少说,言归正传,你看要唐子韶吐多少出来?』
『请你作主。』
周少棠由于对月如存着企图,便留了个可以伸缩的余地,『多则一半,少则两三万。』他说,『我们三一三十一。』
唐子韶家很容易找,只要到公济典后面一条巷子问一声『唐朝奉住哪里?』自会有人指点给他看。
是唐子韶亲自应的门,一见面便说∶『今天很冷,请楼上坐。』
楼上升了火盆,板壁缝隙上新糊了白纸条,外面虽然风大,里头却是温暖如春,周少棠的狐皮袍子穿不住了,依主人的建议脱了下来,只穿一件直贡呢夹袄就很舒服了。
『周先生,要不要「香一筒,?』唐子韶指着烟盘说。
『你自己来。』周少棠说∶『我没有瘾,不过喜欢躺烟盘。』
『那就来靠一靠。』
唐子韶令丫头点了烟灯,然后去捧出一只大锦盒来,放在烟盘下方说道∶『周先生,你先看几样玉器。』
两人相对躺了下来,唐子韶抽大烟,周少棠便打开锦盒,鉴赏玉器,那锦盒是做了隔板的,每一层上面三块汉玉,每一块的尺寸大致相仿,一寸多长,六七分宽,上面刻的篆字,周少棠只认得最后四个字。
『这是「刚卯」。』周少棠指着最后四个字说∶『一定有这四个字∶』莫我敢当「。『
『喔,』唐子韶故意问说∶『刚卯作啥用场?』
『辟邪的。』
『刚卯的刚好懂,既然辟邪,当然要刚强。』唐子韶说∶『卯就不懂了。』
『卯是「卯金刀」,汉朝是姓刘的天下。还有一个说法,要在正月里选一个,所以叫刚卯。』
『周先生真正内行。』
『玩儿汉玉,这些门道总要懂的。』说着周少棠又取第二方,就着烟灯细看。
『你看这三块刚卯,怎么样?』
『都还不错。不过┅┅』
唐于韶见他缩口不语,便抬眼问道∶『不过不值钱?』
『也不好说不值钱。』周少棠没有再说下去。
唐子韶当然明白,他的意思是,几万银子的亏欠,拿这些东西来作抵,还差得远,因而也就不必再问了,只伸手揭开隔板说道∶『这样东西,恐怕周先生以前没有见过。』
周少棠拿起来一看,确是初见,是很大的一块古色斑斓的汉玉,大约八寸见方,刻成一个圆环,再由圆环中心向外刻线,每条线的未端有个数目字,从一到九十,一共是九十条线,刻得极细极深极均匀。
『这是啥?象个罗盘。』
『不错,同罗盘差不多,是日规。』
『日规?』周少棠反复细看,『玉倒确是汉玉,好象出土不久。』
『法眼、法眼!』唐子韶竖起大拇指说∶『出土不过三四年,是归化城出土的。』
『喔,』周少棠对此物颇感兴趣,『这块玉啥价钱?』
『刚刚出土,以前也没有过同样的东西,所以行情不明。』唐子韶又说∶『原只要当一千银子,我还了他五百,最后当了七百银子。这样东西,要遇见识货的,可以卖好价钱。』
『嗯。』周少棠不置可否,去揭第二块隔板,下面是大大小小七八方玉印。正取起一块把玩时,只听得楼梯上有响声,便即侧身静听。
『你去问问老爷,饭开在哪里?』
语声发自外面那间屋子,清脆而沉着,从语声的韵味中,想象得到月如过了风信年华,正将步入徐娘阶段的年龄。这样在咫尺之外,发号施令,指挥丫头,是不是意味着她不会露面?转念到此,周少棠心头,不免浮起一丝怅惘之感。
此时丫头进来请示,唐子韶已经交代,饭就开在楼上,理由仍旧是楼上比较暖和。接着,门帘启处,周少棠眼前一亮,进来的少妇,约可三十上下年纪,长身玉立,鹅蛋形的脸上,长了一双极明亮的杏眼,眼风闪处,象有股什么力量,将周少棠从烟榻上弹了起来,望着盈盈含笑的月如,不由得也在脸上堆满了笑容。
『这是小妾月如。』在烧烟的唐子韶,拿烟签子指点着说∶『月如,这是周老爷,你见一见。』
『喔,是姨大大!』周少棠先就抱拳作揖。
『不敢当,不敢当!』月如裣作礼,『周老爷我好象哪里见过。』
『你自然见过。』唐子韶说∶『那天阜康门口搭了高台,几句话说得挤兑的人鸦雀无声,就是周老爷。』
『啊!我想起来了。』月如那双眼睛,闪闪发亮,惊喜交集,『那天我同邻居去看热闹回来,谈周老爷谈了两三夭。周老爷的口才,真正没话说。
这倒还在其次,大家都说周老爷的义气,真正少见。胡大先生是胡财神,平常捧财神的不晓得多少,到了财神落难,好比变了瘟神,哪个不是见了他就躲,只有周老爷看不过,出来说公道话。如今一看周老爷的相貌,就晓得是行善积德,得饶人处且饶人,有大福气的厚道君子。『
这番话说得周少棠心上象熨过一样服帖,当然,他也有数,『得饶人处且饶人』,话中已经递过点子来了。
『好说,好说!』周少棠说∶『我亦久闻唐姨太太贤惠能干,是我们老唐的贤内助。
唐子韶一听称呼都改过了,知道周少棠必中圈套,『随你奸似鬼,要吃老娘洗脚水』,心中暗暗得意,一丢烟枪,翻身而起,口中说道∶『好吃酒了。』
其时方桌已经搭开,自然是请周少棠上座,但只唐子韶侧面相陪。菜并非如何讲究,但颇为人味,周少棠喜爱糟臃之物,所以对糟蒸白鱼、家乡肉、醉蟹这三样肴馔,格外欣赏,听说家乡肉、醉蟹并非市售,而是月如手制,便更赞不绝口了。
周少棠的谈锋很键,兴致又好,加以唐子韶是刻意奉承,所以快饮剧谈,相当投机。当然,话题都是轻松有趣的。『老唐,』周少棠间到唐子韶的本行,『天下的朝奉,都是你们徽州人,好比票号都是山西人,而且听说只有太谷、平遥这两三府的人。这是啥道理?』
『这话,周先生,别人问我,我就装糊涂,随便敷衍几句,你老哥问到,我不能不跟你谈来历,不过,说起来不是啥体面的事?』
『喔,怎么呢?』
『明朝嘉靖年间,我们徽州有个人,叫汪直,你晓得不晓得。』
『我只晓得嘉靖年间有个「打严嵩」的邹应龙,不晓得啥汪直。』
『你不晓得我告诉你,汪直是个汉奸。』
『汉奸?莫非象秦桧一样私通外国。』
『一点不错。』唐子韶答说,『不过汪直私通的不是金兵,是日本人,
那时候叫做倭寇。倭寇到我们中国,在江浙沿海地方一登了陆,两眼漆黑,都是汪直同他的部下做向导,带他们一路奸淫掳掠。倭寇很下作,放枪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要,不过有的带不走,带走了,到他们日本也未见得有用,所以汪直动了个脑筋,开爿典当,什么东西都好当,老百姓来当东面,不过是个幌子,说穿了,不过替日本人销赃而已。『
『怪不得了,你们那笔字象鬼画符,说话用「切口」,原来都有讲究的。』
周少棠说∶『这是犯法的事情,当然要用同乡人。』
『不过,话要说回来,徽州地方苦得很,本地出产养不活本地人,只好出外谋生,呼朋招友,同乡照顾同乡,也是迫不得已。』
『你们微州人做生意,实在厉害,象扬州的大盐商,问起来祖籍一大半是徽州。』周少棠说∶『象汪直这样子,做了汉奸,还替日本人销赃,倒不怕公家抓他法办?』
『这也有个原因的,当时的巡按御史,后来做了巡抚的胡宗宪,也是徽州人,虽不说包庇,念在同乡份上,略为高一高手,事情就过去了。官司不怕大,只要有交情,总好商量。』唐子韶举杯相邀∶『来,来,周先生干一杯。』
最后那两句话,加上敬酒的动作,意在言外,的然可见,但周少棠装作不觉,千了酒,将话题扯了开去,『那个胡宗宪,你说他是巡按御史,恐怕并没有庇护汪直的权柄。』他又问一句∶『真的权柄这么大。』
『那只要看三堂会审的王金龙好了。』
『王金龙是小生扮的,好象刚刚出道,哪有这样子的威风?戏总是戏。』
谈到这方面,唐子韶比周少棠内行得多了,『明朝的进士,同现在不一样。现在的进士,如果不是点翰林或者到六部去当司官,放出来不过是个「老虎班」的知县,明朝的进士,一点「巡按御史」赏上方宝剑,等于皇上亲自来巡查,威风得不得了。我讲个故事,周先生你就晓得巡按御史的权柄了。』
据说明朝有个富人,生两个女儿,长女嫁武官,次女嫁了个寒士,富人不免有势利之见,所以次婿受了许多委屈。及至次婿两榜及第,点了河南的巡按御史,而长婿恰好在河南南阳当总兵。御史七品,总兵二品,但巡按御史『代天巡狩』,地位不同,所以次婿巡按到南阳,第二天五更时分,尚未起身,长婿已来禀请开操阅兵,那次婿想到当年岳家待他们连襟二人,炎凉各异,一时感慨,在枕上口占一绝∶『黄草坡前万甲兵,碧纱帐里一书主;于今应识诗文贵,卧听元戎报五更。』
既『有诗为证』,周少棠不能不信,而且触类旁通,有所领悟,『这样说起来,「三堂会审」左右的红袍、蓝袍,应该是藩司同臬司?』他问∶『我猜得对不对?』
『一点不错。』
『藩司、桌司旁坐陪审,那么居中坐的,身分应该是巡抚?』
『胡宗宪就是由巡按浙江的御史,改为浙江巡抚的。』
『那就是了。』周少棠惋惜他说『胡大先生如果遇到他的本家就好了。』
这就是说,胡雪岩如果遇见一个能象胡宗宪照顾同乡汪直那样的巡抚,他的典当就不至于会查封。唐子韶明白他的意思,但不愿意接口。
『周先生,』唐子韶忽然说道∶『公济有好些满当的东西,你要不要来看着?』
周少棠不想贪这个小便宜,但亦不愿一口谢绝,便即问说∶『有没有啥
比较特别、外面少见的东西?『
『有,有,多得很。』唐子韶想了一会说∶『快要过年了,有一堂灯,我劝周先生买了回去。到正月十五挂起来,包管出色。』
一听这话,周少棠不免诧异,上元的花灯、竹篾彩纸所扎,以新奇为贵,他想不明白,凭什么可以上当铺?
因此,他愣了一下问道∶『这种灯大概不是纸扎货?』
『当然。不然怎么好来当?』唐子韶说∶『灯是绢灯,样子不多,大致照宫灯的式样,以六角形为主。绢上画人物仕女,各种故事,架子是活动的,用过了收拾干净,折起包好,明年再用。海宁一带,通行这种灯。周先生没有看过?』
『没有。』
『周先生看过了就晓得了。这种灯不是哄小讶儿的纸扎走马灯,要有身分的人家,请有身分的客人吃春酒,厅上、廊上挂起来,手里端杯酒,慢慢赏鉴绢上的各家画画。当然,也可以做它多少条灯谜,挂在灯上,请客人来打。这是文文静静的玩法∶象周先生现在也够身分了,应该置办这么一堂灯。』
周少棠近年收入不坏,常想在身分上力争上流,尤其是最近为阜康的事,跟官府打过交道,已俨然在绪绅先生之列,所以对唐子韶的话,颇为动心,想了一下间道∶『办这么一堂灯,不晓得要花多少?』
『多少都花得下去!』唐子韶说∶『这种灯,高下相差很大,好坏就在画上,要看是不是名家?就算是名家,未见得肯来画花灯,值钱就在这些地方。譬如说,当今画仕女的,第一把手的费晓楼,你请他画花灯,他就不肯。』
『那么,你那里满当的那一堂灯呢?是哪个画的呢?』
『提起此人大大的有名,康熙年间的大人先生,请他画过「行乐图」的,不晓得多少。他是扬州人,姓大禹的禹,名叫禹之鼎,他也做过官,官名叫鸿胪寺序班。这个官、照规矩是要旗人来做的,不晓得他怎么会做这个官┅┅』
『老唐,』周少棠打断他的话说∶『我们不要去管他的官,谈他的画好了。』
于是唐子韶言归正传,说禹之鼎所画的那堂绢制花灯,一共二十四盏,六种样式,画的六个故事,西施沼吴、文君当垆、昭君出塞、文姬归汉、宓妃留枕、梅杨争宠,梅是梅妃,杨是杨玉环,所以六个故事,却有七大美人。
『禹之鼎的画,假的很多,不过这堂灯绝不假,因为来历不同。』唐子韶又说∶「康熙年间,有个皇帝面前的大红人,名叫高江村,他原来是杭州人,后来住在嘉兴的平湖县,到了嘉庆年间,子孙败落下来,这堂灯就是高江村请禹之鼎画的,所以不假,周先生,这堂灯,明天我叫人送到府上。『
『不,不!』周少棠摇着手说∶『看看东西,再作道理。』
唐子韶还要往下说时,只见一个丫头进来说道∶『公济派人来通知,说「首柜,得了急病,请老爷马上去。』
典当司事,分为『内缺』、『外缺』两种,外缺的头脑,称为『首柜』,照例坐在迎门柜台的最左方,珍贵之物送上柜台,必经首柜镜定估价,是个极重要的职司,所以唐子韶得此消息,顿时忧形于色,周少棠也就坐不住了。
『老唐,你有急事尽管请。我也要告辞了。』
『不!不!我去看一看就回来。我们的事也要紧的。』接着便喊∶『月如,月如!』
等丫头将月如去唤了来,唐子韶吩咐她代为陪客,随即向周少棠拱拱手,道声失陪,下楼而去。
面临这样的局面,周少棠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胡雪岩中美人汁的传说,起了几分戒心。但月如却落落大方地一面布菜斟酒,一面问起周少棠的家庭情形,由周太太问到子女,因话搭话,谈锋很健,却很自然,完全是熟不拘札的闲话家常。在周少棠的感觉中,月如是个能干贤惠的主妇,因而对于她与胡雪岩之间的传说,竟起了不可思议之感。
当然也少得谈到胡雪岩的失败,月如更是表现了故主情殷,休戚相关的忠捆。周少棠倒很想趁机谈一谈公济的事,但终于还是不曾开口。
『姨太,』丫头又来报了,『老爷叫人回来说,首柜的病很重,他还要等在那里看一看,请周老爷不要走,还有要紧事谈。』
『晓得了。你再去烫一壶酒来。』
『酒够了,酒够了。』周少棠说,不必再烫,有粥我想吃一碗。『
『预备了香粳米粥在那里,酒还可以来一点。』
『那就以一壶为度。』
喝完了酒喝粥,接着又喝茶,而唐子韶却无回来的消息,周少棠有些踌躇了。
『周老爷,』月如从里间走了出来,是重施过脂粉了,她大大方方地说∶『我来打口烟你吃。』
『我没有瘾。』
『香一简玩玩。』
说着,她亲自动手点起了烟灯,自己便躺了下去,拿烟签子挑起烟来烧。
丫头端来一小壶滚烫的茶,一盘松子糖,放在烟盘上,然后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烟打好了。』月如招呼∶『请过来吧!』
周少棠不由自主地躺在月如对面,两人共用一个长枕头,一躺下去便闻到桂花油的香味。
魔障一起,对周少棠来说,便成了苦难,由她头上的桂花油开始,鼻端眼底,触处无不是极大的挑逗。『周少棠啊周少棠!』他在心中自语∶『你混了几十年,又不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了,莫非还是这样子的「嫩」?』
这样自我警告着,心里好象定了些,但很快地又意乱神迷了,需要第二次再提警告,就这样一筒烟,还没有到口,倒已经在内心中挣扎了三四回了。
月如终于打好了一个『黄、长、松』的烟泡,安在烟枪『斗门』上,拿烟签子轻轻地捻通,然后将烟枪倒过来,烟嘴伸到周少棠唇边,说一声∶『尝一口看。』
这对周少棠来说,无异为抵御『心中贼』的一种助力,他虽没有瘾,却颇能领略鸦片烟的妙处,将注意力集中在烟味的香醇上,暂时抛开了月如的一切。
分儿口抽完了那筒烟,口中又干又苦,但如『嘴对嘴』喝一口热茶,把烟压了下去,便很容易上瘾,所以他不敢喝茶,只取了块松子糖送人口中。
『周老爷,』月如开口了,『你同我们老爷,原来就熟悉的吧?』
『原来并不熟,不过,他是场面上的人,我当然久闻其名。』
『我们老爷同我说,现在有悠扬事,要请周老爷照应,不晓得是什么事?』
一听这话,周少棠不由得诧异,不知道她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真个不知?
想一想,反问一句∶『老唐没有跟你谈过?』
『他没有。他只说买的一百多亩西湖田,要赶紧脱手,不然周老爷面上不好交代。』
『怎么不好交代。』
『他说,要托周老爷帮忙,空口说白话不中用。』月如忽然叹口气说∶『 唉,我们老爷也是,我常劝他,你有亏空,老实同胡大先生说,胡大先生的脾气,天大的事,只要你老实说,没有不让你过门的。他总觉得扯了窟窿对不起胡大先生,「八个坛儿七个盖」,盖来盖去盖不周矣,到头儿还是落个没面子,何苦?』
『喔,』周少棠很注意地问∶『老唐扯了什么窟窿?』
接下来,月如便叹了一大堆苦经,不外乎唐子韶为人外精明、内糊涂,与合伙做生意,吃了暗亏,迫不得已在公济典动了手脚。说到伤心处,该然欲涕,连周少棠都心酸酸地为她难过。
『你说老唐吃暗亏,又说有苦说不出,到底是啥个亏,啥个苦?』
『周周老爷说说不要紧。』月如间道∶『胡大先生有个朋友,这个姓很少见的,姓古,周老爷晓不晓得?』
『听说过,是替胡大先生办洋务的。』
『不错,就是他这位古老爷做地皮,邀我们老爷合股。当初计算得蛮好,哪晓得洋人一打仗,市面不对了。从前「逃长毛」,都逃到上海,因为长毛再狠,也不敢去攻租界。一到洋人要开仗了,轮到上海人逃难了,造好的房子卖不掉,亏了好几十万。击老爷你想想,怎么得了?』月如又说∶『苦是苦在这件事还不能同胡大先生去讲。』
因为第一,唐子韶当年曾有承诺,须以全副精力为胡雪岩经营典当,自己不可私营贸易。这项承诺后来虽渐渐变质,但亦只属于与胡雪岩有关的生意为限,譬如收茧卖丝之类,等于附搭股份,而经营房地产是一项新的生意。
『再有一个缘故是,古老爷是胡大先生的好朋友,如果说跟古老爷一起做房地产亏了本,告诉胡大先生,他一定会不高兴。为啥呢?』月如自问自答∶『胡大先生心里会想,你当初同他一起合伙,不来告诉我,亏本了来同我说,是不是要我贴补呢?再说,同古老爷合伙,生意为啥亏本,有些话根本不便说,说了不但没有好处,胡大先生还以为有意说古老爷的坏话,反而会起误会。』
『为啥?』周少棠问道∶『是不是有不尽不实的地方?』
月如不作声,因为一口烟正烧到要紧地方,只见她灵巧的手指,忙忙碌碌地一面烘一面卷,全神贯注,无暇答话,直待装好了烟,等周少棠抽完,说一声∶『真的够了,我是没有瘾的。』月如方如搁下烟签子,回答周少棠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