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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_51 高阳(现代)
  『既然一切照常,我当然还是在望仙桥上岸。』胡雪岩又问∶『罗四姐原来要我在啥地方上岸?』
  『万安桥。轿子等在那里。』乌先生答说∶『这样子,我在万安桥上岸,关照轿子仍旧到望仙桥去接。』
  胡雪岩的一乘绿呢大轿,华丽是出了名的,抬到望仙桥,虽然已经暮色四合,但一停下来,自有人注目。加以乌先生了解胡雪岩的用意,关照来接轿的家人,照旧摆出排场,身穿簇新棉『号褂子』的护勇,码头上一站,点起官衔灯笼,顿时吸引了一大批看热闹的行人。
  见此光景,胡雪岩改了主意。
  往时一回杭州,都是先回家看娘,这一次怕老娘万一得知沪杭两处钱庄挤兑,急出病来,更加不放心。但看到这么多人在注视他的行踪,心里不免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自己是阜康的客户,又会作何想法?
  只要一抛开自己,胡雪岩第一个念头便是∶不能先回家!多少人的血汗钱托付给卓康,如今有不保之势,而阜康的老板居然好整以暇地光顾自己家里,不顾别人死活,这口气是咽不下的。
  因此船一靠岸,他先就询问∶『云青来了没有?』谢云青何能不来?不过他是故意躲在暗处,此时闪出来疾趋上前,口中叫一声∶『大先生!』
  『好,好!云青,你来了!不要紧,不要紧,阜康仍旧是金字招牌。』
  他特意提高了声音说,『我先到店里。』
  店里便是阜康。轿子一到,正好店里开饭,胡雪岩特为去看一看饭桌,这种情形平时亦曾有过,但在这种时候,他竟有这种闲情逸致,就不能不令人惊异了。
  『天气冷了!』胡雪岩问谢云青说∶『该用火锅了。』
  『年常旧规,要冬至才用火锅。』谢云青说∶『今年冬至迟。』
  『以后规矩改一改。照外国人的办法,冬天到寒暑表多少度,吃火锅,夏天,则多少度吃西瓜。云青,你记牢。』
  这是稳定『军心』的办法,表示阜康倒不下来,还会一年一年开下去。
  谢云青当然懂得这个奥妙,一叠连声地答应着,交代『饭司务』从第二天起多领一份预备火锅的菜钱。
  『阜康的饭碗敲不破的!』有人这样在说。
  在听谢云青的细说经过时,胡雪岩一阵阵胃冷中,越觉得侥幸,越感到惭愧。
  事业不是他一人能创得起来的,所以出现今天这种局面,当然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过失,但胡雪岩虽一想起宓本常,就恨不得一口唾沫当面吐在他脸上,但是,这种念头一起即消,他告诉自己,不必怨任何人,连自己都不必怨,最好忘记掉自己是阜康的东家,当自己是胡雪岩的『总管』,颇雪岩已经『不能问事』,委托他全权来处理这一场灾难。
  他只有尽力将得失之心丢开,心思才能比较集中,当时紧皱双眉,闭上眼睛,通前彻后细想了以后说∶『面子就是招牌,面子保得住,招牌就可以不倒,这是一句总诀。云青,你记牢!』
  『是,我懂。』
  『你跟螺蛳太太商量定规,今天早晨不开门,这一点对不对,我们不必再谈。不过,你要晓得,拆烂污的事情做不得。』
  『我不是想拆烂污┅┅』
  『我晓得。』胡雪岩摇摇手阻止他说∶『你不必分辩,因为我不是说你。
  不过,你同螺蛳太太有个想法大错特错,你刚才同我说,万一撑不住,手里还有几十万款子,做将来翻身的本钱。不对,抱了这种想法,就输定了,永远翻不得身。云青,你要晓得,我好象推牌九,一直推得是「长庄」,注码不管多少都要,你输得起,我赢得进,现在手风不顺,忽然说是改推「铲庄」,尽多少铜钱赌,自己留起多少,当下次的赌本,云青,没有下次了,赌场里从此进不去了!『
  谢云青吸了口冷气,然后紧闭着嘴,无从赞一词。
  『我是一双空手起来的,到头来仍旧一双空手,不输啥!不但不输,吃过、用过、阔过,都是赚头。只要我不死,你看我照样一双空手再翻起来。』
  『大先生这样气概,从古到今也没有几个人有。不过,』谢云青迟疑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做生意到底不是推牌九。』
  『做生意虽不是推牌九,道理是一样的,「赌奸赌诈不赌赖」。不卸排门做生意,不讲信用就是赖!』
  『大先生这么说,明天照常。』
  『当然照常!』胡雪岩说∶『你今天要做一件事,拿存户的帐,好好看一看,有几个户头要连夜去打招呼。』
  『好。我马上动手。』
  『对。不过招呼有个打法,第一,一向初五结息,现在提早先把利息结出来,送银票上门。』
  『是。』
  『第二,你要告诉人家年关到了,或者要提款,要多少,请人家交代下来好预备。』
  『嗯、嗯、嗯。』谢云青心领神会地答应着。
  能将大户稳定下来,零星散户,力能应付,无足为忧。胡雪岩交代清楚了,方始转回元宝街,虽已入夜,一条街上依旧停满了轿马,门灯高悬,家人排班,雁行而立,仿佛一切如常,但平时那种喧哗热闹的气氛,却突然消失了。
  轿子直接抬到花园门口,下轿一看,胡太太与螺蛳太太在那里迎接,相见黯然,但只转瞬之间,螺蛳太太便浮起了笑容,『想来还没有吃饭?』她问∶『饭开在哪里?』
  这是没话找话,胡雪岩根本没有听进去,只说∶『到你楼上谈。』他又问∶『老太太晓得不晓得,我回来了。』
  『还没有禀告她老人家。』
  『好!关照中门上,先不要说。』
  『我晓得。不会的。』胡家的中门,仿佛大内的乾清门一般,禁制特严,真个外言不入,螺蛳太太早已关照过了,大可放心。
  到得螺蛳太太那里,阿云捧来一碗燕窝汤,一笼现蒸的鸡蛋糕,另外是现沏的龙井茶,预备齐全,随即下楼,这是螺蛳太太早就关照好了的。阿云武守在楼梯口,不准任何人上楼。
  『事情要紧不要紧?』胡太太首先开口。
  『说要紧就要紧,说不要紧就不要紧。』胡雪岩说∶ 『如今是顶石臼做戏,能把戏做完,大不了落个吃力不讨好,没有啥要紧,这出做不下去,石臼砸下来,非死即伤。』
  『那么这出戏要怎样做呢?』螺蛳太太问说。
  『要做得台底下看不出我们头上顶了一个石臼,那就不要紧了。』
  『我也是这样关照大家,一切照常,喜事该怎么办,还是该怎么办。不过,场面可以拿铜钱摆出来的,只怕笑脸摆不出来。』
  『难就难在这里。不过,』胡雪岩加重了语气说∶『再难也要做到,场面无论如何要好好儿把它绷起来,不管你们用啥法子。
  胡太太与螺蛳太太相互看了一眼,都将这两句话好好地想了一下,各有会心,不断点头。
  『外头的事情有我。』胡雪岩问说∶『德晓峰怎么样?』
  『总算不错。』螺蛳太太说∶『莲珠一下午都在我这里,她说∶你最好今天晚上就去看看德藩台。』
  『晚上,恐怕不方便。』
  『晚上才好细谈。』
  『好,我等一下就去。』
  胡雪岩有些踌躇,因为这时候最要紧的事,并不是去看德馨,第一件是要发电报到各处,第二件是要召集几个重要的助手,商量应变之计。这两件事非但耽误不得,而且颇费功夫,实在抽不出空去看德馨。
  『有应春在这里就好了。』胡雪岩叹口气,颓然倒在一张安乐椅,头软软地垂了下来。
  螺蛳太太大吃一惊,『老爷!老爷!』她走上前去,半跪着摇撼着他双肩说∶『你要撑起来!不管怎么样要撑牢!』
  『胡雪岩没有作声,一把抱住她,将头埋在她肩项之间,』罗四姐,『
  他说,『怕要害你受苦了,你肯不肯同我共患难?
  『怎么不肯?我同你共过富贵,当然要同你共患难。』说着,螺蛳太太眼泪掉了下来,落在胡雪岩手背上。
  『你不要哭!你刚才劝我,现在我也要劝你。外面我撑,里面你撑。』
  『好!』螺蛳太太抹抹眼泪,很快地答应。
  『你比我难。』胡雪岩说∶『第一,老太太那里要瞒住,第二,亲亲眷眷,还有底下人,都要照应到,第三,这桩喜事仍旧要办得风风光光。』
  螺蛳太太心想第一桩还好办,到底只有一个人,第二桩就很吃力了,第三桩更难,不管怎么风光,贺客要谈煞风景的事,莫非去掩住他们的嘴?
  正这样转着念头,胡雪岩又开口了,『罗四姐,』他说∶『你答应得落答应不落?如果答应不落,我┅┅』
  等了一会不听他说下去,螺蛳太太不由得要问∶『你怎么样?』
  『你撑不落,我就撑牢了,也没有意思。』
  『那么,怎么样呢?』
  『索性倒下来算了。』
  『瞎说八道!』螺蛳太太跳了起来,大声说道,『胡大先生,你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胡雪岩原是激励她的意思,想不到同时也受了她的激励,顿时精神百倍地站起身来说∶『好!我马上去看德晓峰。』
  『这才是。』螺蛳太太关照∶『千万不要忘记谢谢莲珠。』
  『我晓得。』
  『还有,你每一趟外路回来去看德藩台,从来没有空手的,这回最好也不要破例。』
  这下提醒胡雪岩,『我的行李在哪里?』他说∶『其中有一只外国货的皮箱,里头新鲜花样很多。』
  『等我来问阿云。』
  原来胡雪岩每次远行,都是螺蛳太太为他收拾行李,同样地,胡雪岩一回来,行李箱亦照例卸在她这里,所以要问阿云。
  『有的。等我去提了来。』
  那只皮箱甚重,是两个丫头抬上来的,箱子上装了暗锁,要对准号码,才能打开。急切间,胡雪岩想不起什么号码,怎么转也转不开,又烦又急,弄得满头大汗。
  『等我来!』螺蛳太太顺手捡起一把大剪刀,朝锁具的缝隙中插了下去,然后交代阿云∶『你用力往后扳。』
  阿云是大脚,近尺莲船抵住了皮箱,双手用足了劲往后一扳,锁是被撬开了,却以用力过度,仰开摔了一交。
  『对!』胡雪岩若有所悟地自语∶『快刀斩乱麻!』
  一面说,一面将皮纸包着的大包小包取了出来,堆在桌上,皮箱下面铺平了的,是舶来品的衣料。
  『这个是预备送德晓峰的。』胡雪岩将一个小纸包递给螺蛳太太,又加了一句∶『小心打碎。』
  打开来一看,是个乾隆年间烧料的鼻烟壶,配上祖母绿的盖子。螺蛳太太这几年见识得多,知道名贵,『不过,』她说∶『一样好象太少了。』
  『那就再配一只表。』
  这只表用极讲究的皮盒子盛着,打开来一看,上面是一张写着洋文的羊皮纸,揭开来,是个毫不起眼的银表。
  『这只表┅┅』
  『这只表,你不要看不起它,来头很大,是法国皇帝拿破仑用过的,我是当古董买回来的。这张羊皮纸是「保单」,只要还得出「报门」不是拿破仑用过,包退还洋,另加罚金。』
  『好!送莲珠的呢?
  『只有一个金黄寇盒子。如果嫌轻,再加两件衣料。』
  从箱子下面取出几块平铺着的衣料出来,螺蛳太太忽生感慨,从嫁到胡家,什么绫罗绸缎,在她跟毛蓝布等量齐观,但一摸到西洋的衣料,感觉大不相同。
  这种感觉形容不出。她见过的最好的衣料是『贡缎』,这种缎子又分『御用』与『上用』两种,『御用』的贡缎,后妃所用,亦用来赏赐王公大臣。
  皇帝所用,才专称为『上用』。但民间讲究的人,当然亦是世家巨族,用的亦是『上用』的缎子,只是颜色避免用『明黄』以及较『明黄』为暗的『香色』,『明黄』只皇帝、太上皇帝能用,『香色』则是皇子专用颜色,除此以外,百无禁忌,但争奇斗妍,可以比『上用』的缎子更讲究,譬如上午所着与晚间所着,看似同样花样的缎袍,而暗花已有区分,上午的花含苞待放,下午的花已盛开。这些讲究,已是『不是三世做官,不知道穿衣吃饭』的人家所矜重,但是,比起舶来品的好衣料来,不免令人兴起绚烂不如平淡之感。
  螺蛳太太所拣出来的两件衣料,都是单色,一件藏青、一件玄色,这种衣料名叫『哔叽』,刚刚行销到中国,名贵异常,但她就有四套哔叽袄裤,穿过了才知道它的好处。
  这种在洋行发售,内地官宦人家少见,就是上海商场中,也只有讲时髦的阔客才用来作袍料的『哔叽』,在胡家无足为奇。胡雪岩爱纤足,姬妾在平时不着裙子,春秋佳日用『哔叽』裁制夹袄夹裤,稳重挺括,颜色素雅,自然高贵。她常说∶『做人就要象哔叽一样,经得起折磨,到哪里都显得有分量。』此时此地此人,想到自己常说的话,不由得凄然泪下。
  幸好胡雪岩没有注意,她背着灯取手绢醒鼻子,顺便擦一擦眼睛,将拣齐了的礼物,关照阿雪用锦袱包了起来,然后亲自送胡雪岩到花园的西侧门。『
  这道门平时关闭,只有胡雪岩入夜『微行』时才开,坐的当然也不是绿呢大轿,更没有前呼后拥的『亲兵』,只有两个贴身小跟班,前后各擎一盏灯笼,照着小轿直到藩司衙门。由于预先已有通知,德馨派了人在那里等候。
  胡雪岩下了轿,一直就到签押房。
  『深夜过来打搅晓翁,实在不安。胡雪岩话是这么说,态度还是跟平时
  一样,潇洒自如,毫不显得窘迫。
  『来!来!躺下来。』刚起身来迎的德馨,自己先躺了下去!接过丫头递过来的烟枪,一口气抽完,但却用手势指挥,如何招待客人。
  他指挥丫头,先替胡雪岩卸去马褂,等他侧身躺下来,丫头便将他的双腿抬到搁脚凳上,脱去双梁鞋,然后取一床俄国毯子盖在腿上,掖得严严的,温暖无比。
  『雪岩,』德馨说道∶『我到今天才真佩服你!』
  没头没脑的这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唯有苦笑,『晓翁,』他说∶『你不要挖苦我了。』
  『不是我挖苦你。』德馨说道∶『从前听人说,孟尝君门下食客三千,鸡鸣狗盗,到了紧要关头,都会大显神通。你手下有个周少棠,你就踉孟尝君一样了。』
  周少棠大出风头这件事,他只听谢云青略为提到,不知其详,如今听德馨如此夸奖,不由得大感兴趣,便问一句∶『何以见得?』好让德馨讲下去。
  『我当时在场,亲眼目睹,实在佩服。』德馨说道∶『京里有个丑儿叫刘赶三,随机应变,临时抓限是有名的,可是以我看来,不及周少棠。』
  接着德馨眉飞色舞地将周少棠玩弄黄八麻子于股掌之上的情形,细细形容了一遍,胡雪岩默默地听着,心里在想,这周少棠以后有什么地方用得着他。
  『雪岩,』德馨又说∶『周少棠给你帮的忙,实在不小。把挤兑的那班人哄得各自回家,犹在其次,要紧的是,把你帮了乡下养蚕人家的大忙,大大吹嘘了一番。这一点很有用,而且功效已显出来了,今儿下午刘仲帅约我去谈你的事,他就提到你为了跟英国人斗法,以至于被挤,说应该想法子维持。』
  刘仲帅是指浙江巡抚刘秉璋,他跟李鸿章虽非如何融洽,但总是淮军一系,能有此表示,自然值得珍视,所以胡雪岩不免有兴奋的语气。
  『刘仲帅亦能体谅,盛情实在可感。』
  『你先别高兴,他还有话;能维持才维持,不能维持趁早处置,总以确保官款为第一要义。雪岩,』德馨在枕上转脸看着胡雪岩说∶『你得给我一句话。』
  这句话自然是要胡雪岩提供保证,决不至于让他无法交代。胡雪岩想了一下说∶『晓翁,我们相交不是一天,你看我是对不起人的人吗?』
  『这一层,你用不着表白。不过,雪岩,你的事业太大了,或许有些地方你自己都不甚了了。譬如,你如果对你自己的虚实,一清二楚的话,上海的阜康何至于等你一走,马上就撑不住了?』
  这番话说得胡雪岩哑口无言,以他的口才,可以辩解,但他不想那样做,因为他觉得那样就是不诚。
  『雪岩,你亦不必难过。事已如此,只有挺直腰杆来对付。』德馨紧接着说∶『我此刻只要你一句话。』
  『请吩咐。』
  『你心里的想法,先要告诉我。不必多,只要一句话好了。』
  这话别具意味,胡雪岩揣摩了半天,方始敢于确定,『晓翁,』他说。
  『如果我真的撑不下去了,我一定先同晓翁讨主意。』这话的意思是一定会维护德馨的利益,不管是公、是私?
  『好!咱们一言为定。现在,雪岩,你说吧,我能替你帮什么忙?』
  『不止于帮忙,』胡雪岩说∶『我现在要请晓翁拿我的事,当自己的事办。』
  这话分明一也很重,德馨想了一下说∶『这不在话下。不过,自己的事,不能不知道吧?』
  『是,我跟晓翁说一句,只要不出意外,一定可以过关。』
  『雪岩,你的所谓意外是什么?』
  『凡是我抓不住的,都会出意外。』胡雪岩说∶『第一个是李合肥。』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报导,『唉!原以为左大人到了两江,是件好事,哪晓得反而坏了。』
  『喔。这一层,你倒不妨谈谈。』
  谈起来很复杂,也很简单,左宗棠一到两江,便与李鸿章在上海的势力发生冲突。如果左宗棠仍有当年一往无前笼罩各方的魄力,加上胡雪岩的精打细算,则两江总督管两江,名正言顺,李鸿章一定会落下风。无奈左宗棠老境颓唐,加以在两江素无基础,更糟糕的是对法交涉,态度软硬,大相径庭,而李鸿章为了贯彻他的政策,视左宗棠为遇事掣时、非拔除不可的眼中钉,而又以剪除左宗棠的党羽为主要手段,这一来便将胡雪岩看作保护左宗棠的盾牌,集矢其上了。
  『我明白了。』德馨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李合肥那方面要设法去打个照呼。这一层,我可以托刘仲帅。』
  『这就重就拜托了。』胡雪岩问∶『刘仲帅那里,我是不是应该去见一见?』
  『等明天「上院」见了他再说。』德馨又说∶『你倒想一想,李合肥如果要跟你过不去,会用什么手段?』
  『别的我都不在乎,』胡雪岩说∶『最怕他来提北洋属下各衙门的官款,提不到可以封我的典当,那一来就要逼倒我了。』
  『封典当,影响平民生计,果然如此,我可以说话。』
  『正要晓翁仗义执言。不过后说不如先后,尤其要早说。』
  『好!我明天就跟刘仲帅去谈。』
  『能不能请刘仲帅出面,打几个电报出去,就说阜康根基稳固,请各处勿为谣言所惑,官款暂且不提,免得逼倒了阜康。』
  『说当然可以说。不过,刘仲帅一定会问∶是不是能保证将来各处的官款,分文不少?』德馨又加一句∶『如果没有这一层保证,刘仲帅不肯发这样子的电报。』
  胡雪岩默然半晌,方始答说∶『如果我有这样的把握,也就根本不必请刘仲帅发电报了。』
  这下是德馨默然。一直等将烟瘾过足,方又开口∶『雪岩,至少本省大小衙门存在阜康的官款,我有把握,在一个月之内不会提。』
  『只要一个月之内,官款不动,就不要紧了。』胡雪岩说∶『我在天津的丝,可以找到户头,一脱手,头寸马上就松了。』
  『上海呢?』德馨问道∶『你在上海不也有许多丝囤在那里吗?』
  『上海的不能动!洋人本来就在杀我的价钱,现在看我急需周转,更看得我的丝不值钱。晓翁,钱财身外之物,我不肯输这口气,尤其是输给洋人,更加不服。』
  『唉!』德馨叹口气,『大家都要象你这样子争气,中国就好了。』
  正在谈着,闪出一个梳长辫子的丫头,带着老妈子来摆桌子,预备吃消夜。胡雪岩本想告辞,转念又想,应该不改常度∶有几次夜间来访,到了时候总是吃消夜,这天也应该照常才是。
  『姨太太呢?』德馨问说,『说我请她。』
  『马上出来。』
  原来莲珠是不避胡雪岩的,这天原要出来周旋,一则慰问,再则道谢。
  及至胡雪岩刚刚落座,听得帘钩微响,扭头看时,莲珠出现在房门口,她穿的是件旗袍,不过自己改良过了,袖子并不太宽,腰身亦比较小,由于她身材颀长,而且生长北方,穿惯了旗装,所以在她手握一方绣花手帕,一摇三摆地走了来,一点都看不出她是汉人。
  『二太太!』胡雪岩赶紧站起来招呼。
  『请坐,请坐!』莲珠摆一摆手说∶『胡大先生,多谢你送的东西,太破费了。』
  『小意思,小意思。』胡雪岩说∶『初五那天,二太太你要早点来。』
  『胡大先生,你不用关照,我扰府上的喜酒,不止一顿,四姐请我去陪客,一前一后,起码扰你三顿。』
  原来杭州是南宋故都,婚丧喜庆,有许多繁文褥节,富家大族办喜事,请亲友执事,前期宴请,名为『请将』,事后款待,称为『谢将』。莲珠是螺蛳太太特为邀来陪官眷的『支宾』。
  『雪岩!』德馨问道∶『喜事一切照常?』
  胡雪岩尚未答话,莲珠先开口了,『自然照常。』她说∶『这还用得着问?』
  『你看!』德馨为姨太太所抢白,脸上有点挂不住,指着莲珠,自嘲地向胡雪岩说∶『管得越严了,连多说句话都不得。』
  『只怕没有人管。』胡雪岩答说∶『有人管是好事。』
  『我就是爱管闲事,也不光是管你。』莲珠紧接着又说∶『胡大先生的事,我们怎么好不管,有件事我要提醒你,到了好日子那天,要约了刘抚台去道喜!』
  这正是胡雪岩想说不便说,关切在心里的一句话,所以格外注意德馨的反应,只听他答了一句∶『当然非拉他去不可。』顿觉胸怀一宽。
  『胡大先生,我特为穿旗袍给你看,你送我的哔叽衣料,我照这样子做了来穿,你说好不好看?』
  通家之好,到了这样的程度,似乎稍嫌过分,胡雪岩只好这样答说∶『你说好就好。』
  『好是好,太素了一点儿。胡大先生,我还要托你,有没有西洋花边,下次得便请你从上海给我带一点来。』
  『有!有!』胡雪岩一叠连声地答说∶『不必下一次。明天我就叫人送了来。』他接着又说∶『西洋花边宽细都有,花式很多,我多送点来,请二太太自己挑。』
  『那就更好了。』
  『别老站着。』德馨亲自移开一张凳子,『你也陪我们吃一点儿。』
  于是莲珠坐了下来,为主客二人酌酒布菜,静静地听他们谈话。
  『雪岩,我听说你用的人,也不完全靠得住。你自己总知道吧?』
  『过了这个风潮,我要好好整顿了。』胡雪岩答说∶『晓翁说周少棠值得重用,我一定要重用。』
  『你看了人再用。』莲珠忍不住插嘴,『不要光看人家的面子,人用得不好,受害的是自己。』
  『是,是!二太太是金玉良言。』胡雪岩深为感慨,『这回的风潮,也是我不听一两个好友的话之故。』
  『其实你不必听外头人的话,多听听罗四姐的话就好了。』
  『她对外面的情形不大明白。这一点,比二太太你差多了。』
  听得这话,莲珠颇有知己之感,『胡大先生,你是明白的。
  不比我们老爷,提到外面的事,总说∶『你别管「。一个人再聪明,也有当局者迷的时候。刚才你同我们老爷在交谈的情形,我也听到了这一点儿。』说到这里,她突然问道∶『胡大先生,上海跟杭州两处的风潮,左大人知道不知道?』
  『恐怕还不晓得。』
  『你怎么不告诉他?』
  『告诉他?』胡雪岩有些茫然,多少年来,凡是失面子的事,他从不告诉左宗棠,所以阜康的风潮一起,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过左宗棠。
  『为什么不告诉他?』莲珠说道∶『你瞒也瞒不住的。』
  『说得不错。』德馨也说∶『如果左大人肯出面,到底是两江总督部堂!』
  这个衔头在东南半壁,至高无上,但到底能发生什么作用,却很难说。
  哪知道莲珠别有深心,『胡大先生这会心很乱,恐怕不知道该跟左大人说什么好?』她随即提出一个建议∶『是不是请杨师爷来拟个稿子看看?』
  那杨师爷是苏州人,年纪很轻,但笔下很来得,而且能言善道,善体人意,莲珠对他很欣赏。德馨只要是莲珠说好就好,所以对杨师爷亦颇另眼相看,此时便问胡雪岩∶『你的意思怎么样?』
  『好是好!不过只怕太缓了。』
  『怎么缓得了?发电报出去,明天一早就到了。』
  『我密码本不在这里。』
  『用我们的好了。』莲珠接口。
  『对啊!』德馨说道,『请杨师爷拟好了稿子,就请他翻密码好了。小妾也可以帮忙。』
  『这,怎么好麻烦二太太?』
  『怕什么,我们两家什么交情!』
  真是盛情难地,胡雪岩只有感激的分儿。在请杨师爷的这段时间中,离座踱着方步,将要说的话都想好了。
  『杨师爷,拜托你起个稿子,要说这样子几点∶第一,请左大人为了维持人心,打电报给上海道,尽力维持阜康。第二,请两江各衙门,暂时不要提存款。第三,浙江刘抚台、德馨台很帮忙,请左大人来个电报,客气一番。』
  『客气倒不必。』德馨说道∶『要重重托一托刘抚台。』
  『是!是!』杨师爷鞠躬如也地问∶『还有什么话?』
  『想到了,再告诉你。』莲珠接口说道∶『杨师爷,你请到外面来写,清静一点儿。』
  莲珠很热心地引领着杨师爷到了外屋,悄悄嘱咐了一番。他下笔很快,不到半个钟头,便将稿子送了上来,除了照胡雪岩所要求的三点陈述以外,
  前面特为加一段,盛称德馨如何帮忙,得以暂度难关,实在令人感激,同时也说了些德馨在浙江的政绩。着墨不多,但措词很有力量,这当然是莲珠悄悄嘱咐的结果。
  胡雪岩心里雪亮,德馨曾透露过口风,希望更上层楼,由藩司升为巡抚,作一个真正的方面大员,而目标是江西。
  这就需要两江总督的支持了。原来所谓两江是明朝的说法,安徽是上江,江苏是下江,两江总督只管江苏、安徽两省,但江西与苏皖密迩,两江总督亦管得着,犹之乎直未总督,必要时能管山东。将来江西巡抚出缺,如果左宗棠肯保德馨,便有一言九鼎之力。所以电报中由胡雪岩出面,力赞德馨如何帮忙,实际上即是示好于左宗棠,为他自己的前程『烧冷灶』。
  当然胡雪岩是乐于帮这个惠而不费的忙,而且电报稿既出于杨师爷之手,便等于德馨作了愿全力维持的承诺,更是何乐不为!
  因此,他看完稿子,口中连声说道∶『好极,好极!杨师爷的一支笔实在佩服。』
  『哪里,哪里?』杨师爷递过一支毛笔来,『有不妥的地方,请胡大先生改正。』
  『只字不改!都是我心里的话,为啥要改?』说着,接过毛笔来,写了个『雪』字,表示同意。
  正谈到里,只见阿福掀帘人内,悄悄地走到德馨身边,送上一个卷宗,口中轻声说道,『刚到的。』
  『喔!』德馨将卷宗掀开,内中只有一张纸,胡雪岩遥遥望去,看出是一通电报,字迹却看不清楚。
  『我的眼镜呢?』德馨一面说,一面起身找眼镜,借此走到间壁,杨师爷随即跟了过去。
  胡雪岩有点心神不定,深夜来了电报,是不是有关阜康的消息?如果是阜康的消息,德馨应该告诉他才是。这样想着,双眼不由得一直注视里间。
  『胡大先生,』莲珠说道∶『你不要着急,有什么为难的事,你不便出面,让罗四姐来跟我说,我来告诉我们老爷。』
  『是,是,多谢二太太!』
  莲珠还有话要说,但德馨已经出来了,她跟胡雪岩都盯着他看,希望他宣布深夜来电报,是何事故。但德馨却不作声,坐了下来,举杯徐饮。
  『哪里来的电报?』莲珠问说。
  『不相干的事。』只说了这句又没话了。
  原来这个电报是宁波海关监督候补道瑞庆打来的,说他得到密报,上海阜康钱庄的档手宓本常潜回宁波来筹现银。阜康在宁波的联号,共有两家,一家叫通泉钱庄,一家叫通裕银号。但因宁波市面亦以越南战事的影响,颇为萧条,通泉、通裕都无从接济阜康。而且通泉的档手不知避匿何处,通裕银号的档手则自行请求封闭,因此,瑞庆即命鄞悬知县查封通裕,请德馨转知通泉、通裕的东主,即速清理。
  德馨对通泉、通裕的情况还不清楚,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因而就不便公开这通电报。直到胡雪岩告辞以后,才跟莲珠商量。首先问她,这个消息暂且瞒着胡雪岩,是不是做错了?『
  『当然错了!』莲珠问道∶『你为什么当时不说?』
  『我一说,雪岩当时就会要我复电请老瑞维持,通泉启封,那两家庄号
  的情形,我一点都不知道,现在一启封,一定挤兑,撑不住出了事,还是要封,那又何苦?『
  『你把他看错了,他决不会这么冒昧,让你做为难的事。』莲珠又说∶『你说那两家庄号的情形一点都不知道,可是人家原主,知道啊!听他说了,看要不要紧,再想办法。你现在瞒着他不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请问怎么回复人家?公事哪有这样子办的?』
  一顿排揎,将德馨说得哑口无言。『看起来我是没有做对。』他问∶『如今该怎么弥补?』
  『只有我去一趟,去看罗四姐,就说你当时怕胡大先生心境不好,没有敢说,特为要我通知罗四姐,看是要怎么办才妥当。』
  『好!』德馨答说∶『不过也不必今天晚上,明儿一大早好了。』
  『不!这跟救人一样,耽误不得。』
  『好吧!那就辛苦你了。』
  『辛苦小事,你得给我一个底,我才好跟人家去谈。』莲珠又说∶『我的意思是你能给他担多少风险?』
  『这要看他们的情形,譬如说一二十万银子可以维持住的,我就打电报请宁波关代垫,归藩库归还。窟窿太大,可就为难了。』
  『那么,到底是十万呢?还是二十万?』
  『二十万吧!』
  于是先遣阿福去通知,随后一乘小轿,悄悄将莲珠抬到无主街。其时三更已过,胡雪岩在百狮楼上与螺蛳太太围炉低语,谈的却不是阜康,也不是丝茧,而是年轻时候的往事。
  这是由扶乩谈起来的,『乌先生接了你回来,你到阜康,他回家,顺路经过一处乩坛,进去看了看,也替我们求了一求,看前途如何?哪晓得降坛的是一位大忠臣,叫什么史可法。乌先生知道这个人,说是当初清兵到扬州时殉难的。』螺蛳太太问道∶『老爷,你晓得不晓得这个人?』
  『听说过。』胡雪岩问∶『史可法降坛以后怎么说?』
  『做了一首诗。喏,』螺蛳太太从梳妆台抽斗中取出一张黄纸,递给胡雪岩说∶『你看。』
  黄纸上写的是一首七绝∶『江黑云寒闭水城,饥兵守堞夜频惊,此时自在茅檐下,风雨萧萧听柝声。』胡雪岩将这首诗吟哦数过,方始开口。
  『乌先生看了这首诗,有没有给你破解?』
  『有的。乌先生说,这首诗一定是史可法守扬州的时候做的,情形是很危险,不过为人要学史可法,稳得住!管他后荒马乱,自自在在睡在茅檐下,听风听雨,听城头上打更。』
  『他人是很稳,不过大明的江山没有稳住。我看这首诗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老爷你说,是啥意思。』
  『那时候史可法手里有几十万人马,可惜史可法不是曾文正、左大人,兵多没有用,真正叫一筹莫展。早知如此,不如不要当元帅、带兵马,做个一品老者姓,肩上没有千斤重担,就困在茅檐下面,自自在在一颗心是安逸的。』胡雪岩声音凄凉地说∶『罗四姐,如果当年你嫁了我,我没有同王抚台的那番遭遇,凭我们两个人同心协力,安安稳稳吃一口饱饭,哪里会有今天的苦恼。』
  由此开始,细数往事,又兴奋、又悲伤,但不管兴奋悲伤都是一种安慰。
  正在谈得入神时忽然得报,说莲珠马上要来,不由得都愣住了。
  莲珠此来,目的何在,虽不可知,但可断定的是,一定出于好意,而且一定有极紧要的事谈。因此,要考虑的是在什么地方接见,胡雪岩应该不应该在场。
  在这时候,当然不容他们从容商议,螺蛳太太本想在那间专为接待贵客,装饰得金碧辉煌的『藏翠轩』接见,但时已隆冬,即令现搬几个在火盆过去,屋子也一时暖和不起来,所以稍想一想,当机立断地对胡雪岩说∶『你先从后楼下去,等一下从前楼上来。』
  胡雪岩点一点头,匆匆而去。螺蛳太太便下楼亲自接了莲珠上来,一大群丫头围绕着,捧凤凰似地接莲珠安置在靠近火盆的一张安乐椅上,手炉、脚炉、清茶、水果一一送到面前。螺蛳太太顾不得跟她说话,只是指挥着丫头招待客人,直待告一段落,丫头都退了出去,她才开口。
  『有啥事情,打发人来通知我一声,我去看你就是。这么冷的天,万一冻出病来,叫我们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你我不分彼此,与其请你来,多费一层周折,我也仍旧是耽误工夫,倒不如我亲自来一趟。』莲珠四面看了一下问∶『胡大先生不在这里?』
  『去通知他了,马上就会来的,』
  『趁胡大先生不在这里,我先跟你说了吧!胡大先生在我们那里,不是来了个电报吗?是宁波打来的,通泉、通裕都出毛病了!我们者爷怕他刚回杭州,心境不好,没有敢告诉他,特为让我来一趟,跟你来谈。』
  螺蛳太太心里一跳,但不能不强自镇静,『多谢,多谢!』她还要再说下去时,只听楼梯上有脚步声,便停了下来。
  『老爷来了!』有个丫头掀开门帘说。
  『罗四姐!』莲珠问说∶『要不要当着他的面谈?』
  『瞒也瞒不住的。』
  『好!』
  其时胡雪岩已经衣冠整齐地一路拱手、一路走进来说道∶『失迎,失迎!
  二太太这么晚还来,当然是为我的事,这份情分,真正不知道怎么说了!『
  『自己人不必说这些话。』莲珠说道∶『刚刚宁波来的电报,没有拿给你看的缘故,我跟罗四姐说过了,她说不必瞒你,那就请你先看电报。』
  宁波的情形,在胡雪岩真所谓变起不测,因为宓本常在那里,他维持不住上海的阜康,莫非连宁波的『两通』都会撑不起来?
  但因此使他想到,这或许是宓本常的运用,亦未可知,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有一点是很明显的,宓本常本来就已有『拆烂污』的迹象,如果自己再出头去管宁彼的事,越发会助长他『天塌下来有长人顶』的想法,因此,他觉得如今首要之着,是借重宁波官场的势力,逼一逼宓本常,让他的把所有的力量拿出来。
  于是他说∶『不瞒二太太说,这回的事情,总怪我有眼无珠,用错了人。
  上海阜康的档手叫宓本常,他是宁波人,瞒着我私下同他的亲戚做南北货生意,听说有两条沙船在海里,叫法国兵船打沉了,亏空的是阜康的款子,数目虽然不大,而在目前银根极紧的当口,就显得有关系了。此刻他人在宁波,通泉、通裕的情形,是不是他弄出来的,我不敢说。不过,以他的手面,要维持通泉、通裕是办得到的。藩台肯替我垫二十万银子,实在感激不尽,不过二太太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说实话,徒然连累好朋友,并不是好办法,
  做事要做得干净、彻底,我胡某人最好面子,如今面子撕了一条缝,补起来容易,就怕这里弥补了,那面又裂开,所以我现在的想法是,先要保住没有裂开的地方。二太太,请你先替我谢谢藩台,同时请你把我的意思,同藩台说一说。『
  听他长篇大套地在谈,莲珠不断点头,表示完全能领会他的意思,等他说完,随即答道∶『胡大先生的做法是对的,我一定把你的话,同我们老爷说到,帮你的忙,要从大处去落墨。不过,宁波的事,你还没有说出一个办法来!』
  『是。』胡雪岩答说∶『宓本常在宁波,找到宓本常,就可以责成他来维持。请藩台就照意思拟复电好了。』
  『如果宓本常不听呢?』莲珠问说∶『是不是什么手段都可以用?』
  这便是说,是否可以拘禁到讯?螺蛳太太对宓本常犹有好感,深恐他吃亏便即说道∶『打狗看主人面,他虽做错了事,到底是我们的人。这一点┅┅』
  她顿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一点,我们都很明白。不过,人家不知道,电报当中也很难说得清楚。』莲珠想了一下说∶『是不是胡大先生请你的师爷拟个稿子,我带回去,请我们老爷照发?』
  胡雪岩答应着,下楼而去。莲珠目送他走远了,执着螺蛳太太的手,欲言又止,脸上是万般无奈的神情,让螺蛳太太反过来不能不安慰她了。
  『我晓得你替我们难过,不过,你请放心,不要紧的,船到桥门自会直。』
  『罗四姐,』莲珠叹口气说∶『我同我们老爷,真是恨不得能平空发一笔大财!』
  『你不要这样子说。』螺蛳太太极其感动,也紧握着她的双手,『我同胡大先生最难过的,也就是连累藩台同你替我们担心。这份人情债,只怕要欠到来生了。』
  听得这话,莲珠怀然动容,紧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方始问道∶『罗四姐,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螺蛳太太愕然,好一会才明白她的意思,『你倒说说看,』她反问一句∶『应该怎么个打算?』
  『我不知道。我总觉得到了这个时候,总应该仔细想一想。罗四姐,』
  莲珠是极冷静的语气,『我们是自己人,旁观者清,我见到了不能不提醒你。』
  这话大有文章了,螺蛳太太急急问说∶『是不是藩台有什么消息?』
  『不是他有什么消息,如果他有了什么消息,事情只怕就来不及了。』
  螺蛳太太心一沉,怔怔地思索了好一会问说∶『藩台是不是有什么话?』
  『话是没有。不过他着急是看得出来的。』
  迂回吞吐,说了好一会,螺蛳太太方始明白莲珠的意思,是暗示她如果觉得有将财物寄顿他处的必要,她可以效劳。
  莲珠一向言辞爽脆深刻,隐微难达之情,在她往往三、五句话,便能直透深处。唯独这件事如此难于出口,其中的道理,在同样善体人情的螺蛳太太;不难明白,正因为交情厚了,才不易措词。
  因为,要谈这件事,便有一个不忍出口的前提,就是阜康的风潮,会牵连到许多衙门来提公款,倘或无以应付,即可查封财产备抵,而犹不足,不可避免地就会抄家。
  莲珠一面说,一面心里就有一种顾忌,是设想螺蛳太太听了她的话以后
  的想法∶什么!已经看得我们胡家要抄家了。照此看来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有存着好心。
  如果再谈到寄顿财物,似乎坐实了她没有存着好心,胡家抄家于她有什么好处?不就可以吞没了寄存的财物了吗?不但抄家,最好充军、杀头,才能永绝后患。
  在这佯的顾虑之下,微稍聪明些的人都知道,这不是谈这件事的时候。
  但象这种寄顿家财,以防籍没的事,时机最要紧,愈早部署愈好。莲珠必是想到了这一点,正见得是为好朋友深谋远虑的打算。
  转念到此,螺蛳太太异常感动,『莲姐,不枉我们同烧过一炉香。真正是急难可以倚靠,比同胞还亲的姐妹。』她声音急促他说∶『不过,莲姐,我现在只能作我自己的主,我有点首饰,初五那天还要戴,过了这场喜事,我理好了送到你那里去。』
  这一说莲珠反倒推辞了,她主要的是要提醒螺蛳太太,应该有最坏的打算。如今看她显然已领会到了,那就不必亟亟,『罗四姐,你懂我的意思就好。』
  她说,『现在也还不到那步田地,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愿你们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我今天的这番心里的话,完全是多余的。』
  『莲姐,算命的都说我命中有「贵人」,你今天就是。但愿如你金口,等这场凤潮过了,莲姐,我们到普陀去烧香,保佑藩台高升抚台,你老来结子,生个白胖儿子。』
  『不要说笑话了。』莲珠的脸一红,嗫嚅了好一会说,『不知道你们胡庆余堂,有没有好的调经种子丸?』
  『有,有!我明天叫人送来。』
  『不要,不要!』莲珠连连摇手,『传出去笑死人了。』
  『那么,改天我亲自带来。』
  于是促膝低语谈了许多房帏间的心得,一直到胡雪岩重新上楼,方始结束。此时此地居然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且不说螺蛳太太,连莲珠亦觉得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稿子是拟好了,请二太太看看,有不妥当的地方,再改。』
  『唷!胡大先生,我哪里看得懂。你说给我听听好了。』
  『大意是┅┅』
  大意是告诉宁波关监督瑞庆,说胡雪岩的态度光明磊落,通泉、通裕的倒闭,虽非始料所及,但一定会负责到底,而且以胡雪岩的实力,亦必能转然为安。
  但阜康受时间的影响,事出无奈,为了维持市面,只可尽力协助,不宜逼迫过急,反生事端。接着提到窗本常在宁彼,希望瑞庆即刻传他到案,责成他料理「两通」,但所用手段,宜以劝导为主。语气婉转周至,而且暗示瑞庆,若能费心尽力,料理妥当,德馨会面陈巡抚,今年的年终考绩,必有优异的『考语』。
  『好!好!』莲珠满口答应,『我请我们老爷,马上发出去。』
  『是!多谢二太太。』
  『我要走了。』莲珠起身说道∶『你们也早点休息,初五办喜事,一定要把精神打起来。
  第五章 回光返照
  从第二天起,阜康照常开门,典当、药店、丝行,凡是胡雪岩的事业,无不风平浪静。大家都兴致勃勃地注视着初五那一天胡家的喜事,阜康的风潮为一片喜气所冲淡了。
  迎亲是在黄昏,但东平巷从遏开始,便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各式各样的灯牌、彩亭,排出去两三里路,执事人等,一律蓝袍黑褂,扛抬的伕子是簇新的蓝绸滚红边的棉袄,气派非凡。
  其时元宝街胡家,从表面来看,依旧是一片兴旺气象,里里外外,张灯结彩,轿马纷纷,笑语盈盈,只是仔细看去,到处都有三、五人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议,一见有主人经过,不约而同都缩口不语,茫然地望着远处,看在眼里,令人无端起不安之感。
  这种情形,同样地也发生在花园中接待堂客之处,而最令人不安的是,看不见『新娘子』,也就是三小姐,不知道躲在何处?据者妈子、丫头们悄悄透露的消息,说是三小姐从这天一早就哭,眼泪一直没有停过。『新娘子』
  上花轿以前舍不得父母姐妹,哭一场原是不足为奇的事,但一哭一整天,就不能不说是罕见之事了。
  不过,熟知胡家情形的客人,便觉得无足为奇。原来这三小姐的生母早逝,她跟胡雪岩在杭州二次失陷于太平军时,曾共过患难,因此贤惠的胡太太将三小姐视如己出,在比较陌生的堂客面前,都说她是亲生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加以从她出生不久,胡雪岩便为左宗棠所赏识,家业日兴,都说她的命好,格外宠爱,要什么有什么,没有不如意的时候,但偏偏终身大事不如意,在定亲以后,才慢慢知道,『新郎倌』阿牛,脾气同他的小名一样,粗鲁不解温柔,看唱本,听说书,离『后花园私订终身』的『落难公子』的才貌,差得十万八千里都不止。
  原本就一直委屈在心,不道喜期前夕,会出阜康钱庄挤兑的风潮,可想而知的,一定会有人说她命苦。她也听说,王善人想结这门亲,完全是巴结她家的财势,如果娘家败落,将来在夫家的日子就难过了。
  她的这种隐痛,大家都猜想得到,但没有话去安慰她,她也无法向人诉苦,除了哭以外,没有其他的办法,可以使她心里稍为好过些,当然,胡太太与螺蛳太太都明白她的心境,但找不出一句扎扎实实的话来安慰她。事实上三小姐的这两个嫡母与庶母,也是强打精神在应酬贺客,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苦,自己都希望怎么能有一个好消息稍资安慰,哪里还能挖空心思来安慰别人?
  『不要再哭了!眼睛已经红肿了,怎么见人?』胡太太只有这样子一遍一遍他说,双眼确是有点肿了,只有靠丫头们一遍一遍地打了新手中来替她热敷消肿。
  及至爆竹喧天,人声鼎沸,花轿已经到门,三小姐犹自垂泪不止,三催四请,只是不动身。胡太太与螺蛳太太还有些亲近的女眷,都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螺蛳太太有主意,请大家退后几步,将凳子拉一拉近,在梳妆台前紧挨着三小姐坐下,轻声说道∶『你老子养到你十九岁好吃好穿好嫁妆,送你出门,你如果有点良心,也要报答报答你老子。』
  这一说很有效验,三小姐顿时止住了哭声,虽未开口而看着螺蛳太太的
  眼睛却在发问∶要如何报答。
  『你老子一生争强好胜,尤其是现在这个当口,更加要咬紧牙关撑守。
  不想。爷要争气,儿要撒屁「,你这样子,把你老子的锐气都哭掉了!『
  『哪个说的?』三小姐胸一挺,一副不服气的神情。
  『 这才是,快拿热毛巾来!』螺蛳太太回头吩咐。
  『马上来!』丫头答得好响亮。
  『三小姐!我有一扣上海汇丰银行的存折,一万两银子,你私下藏起来,不到要紧时候不要用。』螺蛳太太又说∶『我想也不会有啥要紧的时候,不过「人是英雄钱是胆」,有这扣折子,你的胆就壮了。』说着,塞过来一个纸包,并又关照∶『图章是一个金戒指的戒面,上面一个「罗」字。等等到了花轿里,你顶好把戒指戴在手上。』
  她说一句,三小姐点一点头,心里虽觉酸楚,但居然能忍住了眼泪。
  胡家的喜事,到新郎倌、新娘子『三朝回门』,才算告一段落。但这三天之中,局势又起了变化,而且激起了不小的风潮。
  风潮起在首善之地的京城。十一月初六,上海的消息传到天津,天津再传到北京,阜康福顿时被挤,白惟贤无以应付,只好上起排门,溜之大吉。
  地痞起哄,半夜里打开排门放抢,等巡城御史赶到,已经不成样子了。
  第二天一早来挤兑的人更多。顺天府府尹只好会同巡城御史出安民布告,因为京城的老牌钱庄,一共四家,都开在东四牌楼,字号是恒兴、恒和、恒利、恒源,有名的所谓『四大恒』,向来信用卓著,这里受了阜康福的影响,亦是挤满了要兑现银的客户。『四大恒』如果一倒,市面不堪设想,所以地方官不能不出面维持,规定银票一百两以下照付,一百两至一千两暂付五十两,一千两以上暂付一百两。
  不过四大恒是勉强维持住了,资本规模较小的钱庄,一挤即倒,市面大受影响。同时,银票跌价,钱价上涨,本来银贱钱贵,有益于小民生计,但由于银票跌价、物价波动,家无隔宿之粮的平民,未蒙其利,先受其害。这种情形惊动了朝廷,胡雪岩知道大事要不妙了。
  其时古应春已经由上海专程赶到杭州,与胡雪岩来共患难。
  他们相交三十年,但古应春为人极守分际,对于胡雪岩的事业,有的了解极深,有的便很隔膜,平时为了避嫌疑,不愿多打听,到此地步便顾不得嫌疑不嫌疑了。
  『小爷叔,且不说纸包不住火,一张纸戳个洞都不可以,因为大家都要从这个洞中来看内幕,那个洞就会越扯越大。』他很吃力他说∶『小爷叔,我看你索性自己把这张纸掀开,先让大家看个明白,事情反倒容易下手。』
  『你是说,我应该倒下来清理?』
  『莫非小爷叔没有转过这个念头?』
  『转过。』胡雪岩的声音有气无力,『转过不止一次,就是下不了决心。
  因为牵连太多。『
  『哪些牵连?』
  『太多了。』胡雪岩略停一下说∶『譬如有些人当初看得起我,把钱存在我这里,如今一倒下来,打折扣还人家,怎么说得过去?』
  『那么,我倒请问小爷叔,你是不是有起死回生的把握?拖一拖能够度过难关,存款可以不折不扣照付?』
  胡雪岩无以为答。到极其难堪的僵硬空气,快使得人要窒息了,他才开
  口。
  『市面太坏,洋人太厉害,我不晓得怎么才能翻身?』他说∶『从前到处是机会,钱庄不赚典当赚,典当不赚丝上赚,还有借洋债,买军火,八个坛子七个盖,盖来盖去不会穿帮,现在八个坛子只有四个盖,两只手再灵活也照顾不到,而况旁边还有人盯在那里,专挑你盖不拢的坛子下手。难,难!』
  『小爷叔,你现在至少还有四个盖,盖来盖去,一失手,甚至于旁边的人来抢你的盖子,那时候┅┅』古应春迸足了劲说出一句话∶『那时候,你上吊都没有人可怜你!』
  这话说得胡雪岩毛骨惊然。越拖越坏,拖到拖不下去时,原形毕露,让人说一句死不足惜,其所谓『一世英名,付之流水』,那是胡雪岩怎么样也不能甘心的事。
  『来人!』
  走来一个丫头,胡雪岩吩咐她将阿云唤了来,交代她告诉螺螂太太晚上在百狮楼吃饭,宾主一共四人,客人除了古应春以外,还有一个乌先生,立刻派人去通知。
  『我们晚上来好好商量,看到底应该怎么办?』胡雪岩说∶『此刻我要去找几个人。』
  明耀璀璨,炉火熊熊,佳肴美酒,百狮楼上,富丽精致,一如往昔。宾主四人在表面上亦看不出有何异样,倘或一定要找出与平日不同之处,只是胡雪岩的豪迈气概消失了。他是如此,其余的人的声音也都放低了。
  『今天就我们四个人,大家要说心里的话。』胡雪岩的声音有些嘶哑,『这两天,什么事也不能做,闲工夫反而多了,昨天一个人独坐无聊,抓了一本《三国演义》看,诸葛亮在茅庐做诗「大梦谁先觉,我看应春是头一个从梦里醒过来的人。应春,你说给乌先生听。』
  古应春这时候的语气,倒反不如最初那么激动了,同时,他也有了新的想法,可以作为越拖越坏,亟宜早作了断的补充理由。
  『阜康福一出事,四大恒受挤,京城市面大受影响,只怕有言官出来说话。一惊动了养心殿,要想象今天这样子坐下来慢慢商量,恐怕┅┅』他没有再说下去。
  大家都沉默着,不是不说话,而是倒闭清算这件事,关系太重了,必须多想一想。
  『四姐,』胡雪岩指名发问∶『你的意思呢?』
  『拖下去是坏是好,总要拖得下去。』螺螂太太说,『不说外面,光是老太太那里,我就觉得拖不下去了。每天装得没事似地,实在吃力,老太太到底也是有眼睛的,有点看出来了,一再地问∶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到有一天瞒不住了,这一个睛天霹雳打下来,老太太会不会吓坏?真正叫人担心。』
  这正也是胡雪岩下不得决心的原因之一,不过这时候他的态度有些改变了,心里在想的是,如何能使胡老太太不受太大的惊吓。
  『我赞成应春先生的办法,长痛不如短痛。』乌先生说∶『大先生既然要我们说心里的话,有件事我不敢再摆在心里了,有人说「雪岩」两个字就是「冰山,,前天我叫我孙了抽了一个字来拆┅┅』
  『是为我的事?』
  『是的。』乌先生拿手指蘸着茶汁,在紫檀桌面上一面写,一面说∶『抽出来的是个「五归来不看山,的」「字。这个字不好,冰」山「一倒,就是
  牢「」之灾。
  一听这话,螺蛳太太吓得脸色大变,胡雪岩便伸出手去扶住她的肩膀,安慰着说∶『你不要怕。冰山没有倒,就不要紧。乌先生一定有说法。』
  『是的。测字是触机,刚刚听了应春先生的话,我觉得似乎更有道理了。
  「」字中间的「言,就是言官,现在是有座山压在那里,不要紧,靠山一倒,言肩出头,那时候左面是犬,右面也是犬,一犬吠日,众犬吠声,群起而攻,怎么吃得消。『
  说得合情合理,胡雪岩、古应春都认为不可不信,螺蛳大太更不用说,急急问道∶『乌先生,靠山不倒莫非点事都没有了?』
  『事情不会一点事没有,你看左面这只犬已经立了起来,张牙舞爪要扑过来咬人,不过只要言官不出头就不要紧,肉包子打狗让它乖乖儿不叫就没事。』
  『不错,一点不错!』胡雪岩说∶『现在我们就要做两件事,一件是我马上去看左大人,一件是赶紧写信给徐小云,请他务必在京里去看几个喜欢讲话的都老爷,好好儿敷衍一下。』
  这就是『肉包子打狗』的策略,不过,乌先生认为写信缓不济急,要打电报。
  『是的。』胡雪岩皱着眉说∶『这种事,不能用明码,一用明码,盛杏芬马上就知道了。』
  『德藩台同军机章京联络,总有密码吧?』
  『那是军机处公用的密码本,为私事万不得已也只好说个三两句话,譬如某人病危,某人去世之类,我的事三两句话说不清楚。』
  『只要能说三两句话,就有办法。』古应春对电报往来的情形很熟悉,『请德藩台打个密电给徐小云,告诉他加减多少码,我们就可以用密码了。』
  『啊,啊!这个法子好。应春,你替我拟个稿子。』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你去一趟,请德藩台马上替我用密码发。』
  于是螺蛳太太亲自去端来笔砚,古应春取张纸,一挥而就∶『密。徐章京小云兄∶另有电,前五十字加计,以后减廿。晓峰。』
  这是临时设计的一种密码,前面五十字,照明码加二十,后面照码减二十,这是很简单的办法,仓卒之间瞒人耳目之计,要破还是很容易,但到得破了这个密码,已经事过境迁,秘密传递信息的功用已经达到了。倒是『另有电』三字,很有学问,电报生只以为德馨『另有电』,就不会注意胡雪岩的电报,这样导人入歧途,是瞒天过海的一计。
  于是胡雪岩关照螺蛳太太,立刻去看莲珠,转请德馨代发密电,同时将他打算第二天专程到江宁去看左宗棠的消息,顺便一提,托他向驻在拱宸桥的水师统带,借一条水火轮拖带坐船。
  『你去了就回来。』胡雪岩特地叮嘱,『我等你来收拾行李,』
  接下来,胡雪岩请了专办笔墨的杨师爷来,口述大意,请他即刻草拟致徐用仪的电报稿,又找总管去预备次臼动身的坐船。交代了这些杂务,他开始跟古应春及乌先生商议,如何来倚仗左宗棠这坐靠山,来化险为夷。
  『光是左大人帮忙还不够,要请左大人出面邀出一个人来,一起帮忙,事情就不要紧了。不过,』古应春皱着眉说∶『只怕左大人不肯向这个人低头。』
  听到这一句,胡雪岩与乌先生都明白了,这个人指的是李鸿章。如果两
  江、直隶,南北洋两大臣肯联手来支持胡雪岩,公家存款可以不动,私人存款的大户,都是当朝显宦,看他们两人的面子,亦不好意思逼提,那在胡雪岩就没有什么好为难的了。
  『这是死中求活的一着。』乌先生说∶『无论如何要请左大人委屈一回。
  大先生,这步棋实在要早走。『
  『说实话!』胡雪岩懊丧地敲自己的额头,『前几天脑子里一团乱丝,除了想绷住场面以外,什么念头都不转,到了绷不住的时候,已经精神疲力竭,索性赖倒了,听天由命,啥都不想。说起来,总怪我自己不好。』
  『亡羊补牢,尚未为晚。』乌先生说,『如果决定照这条路子去走,场面还是要绷住,应该切切实实打电报通知各处,无论如何要想法子维持。好比打仗一样,哪怕只剩一兵一卒,也要守到底。』
  『说得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乌先生就请你来拟个电报稿子。』
  包先生义不容辞,桌上现成的文房四宝,铺纸伸毫,一面想,一面写,写到一半,杨师爷来交卷了。
  杨师爷的这个稿子,措词简洁含蓄,但说碍不够透彻,胡雪岩表面上自然连声道好,然后说道∶『请你放在这里,等我想一想还有什么话应该说的。』
  也就是杨师爷刚刚退了出去,螺蛳太太就回来了,带来一个颇令人意外的信息∶『德藩台说,他要来看你。有好些话当面跟你谈┅┅』
  『你为啥不说,我去看他。』胡雪岩打断她的话问。
  『我怎么没有说?我说了。德藩台硬说他自己来的好。后来莲珠私下告诉我,你半夜里到藩台衙门,耳目众多,会有人说闲话。』
  听这一说,胡雪岩暗暗心惊,同时也很难过,看样子自己是被监视了,从今以后,一举一动都要留神。
  『德藩台此刻在抽烟,等过足了痛就来。』螺蛳太太又说∶『密码没有发,不过他说他另有办法,等一下当面谈。』
  『喔。』胡雪岩又问∶『我要到南京去的话,你同他说了?』
  『自然说了,只怕他就是为此,要赶了来看你。』
  『好!先跟他谈一谈,做事就更加妥当了。』胡雪岩不避宾客,握着她的冰冷的手,怜惜他说∶『这么多袖笼,你就不肯带一个。』
  螺蛳太大的袖笼总有十几个,紫貂、灰鼠、玄狐,叫得出名堂的珍贵皮裘她都有,搭配着皮袄的种类花式来用,可是在眼前这种情形之下,她哪里还有心思花在服饰上?此时听胡雪岩一说,想起这十来天眠食不安的日子,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赶紧转身避了开去。
  『罗四姐,你慢走。』胡雪岩问道∶『等德藩台来了,请他在哪里坐?』
  『在洋客厅好了。那里比较舒服、方便。』
  『对!叫人把洋炉子生起来。』
  『晓得了。』螺蛳太太答应着,下楼去预备接待宾客。
  洋客厅中是壁炉,壁炉前面有两张红丝绒的安乐椅,每张椅子旁边一张茶几,主位这面只有一壶龙井,客位这面有酒、有果碟,还有一碟松子糖、一碟猪油枣泥麻酥,因为抽鸦片的人都爱甜食,是特为德馨所预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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