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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

_31 高阳(现代)
  『这话说得是。软做怕没有用。』胡雪岩又说,『不过硬做要做得漂亮。
  最要紧的是,先把证据抓在手里。『
  『着啊!』杨凤毛拍看大腿说,『胡大叔的话,一滴水落在油瓶里,再准不过。硬做的办法很多,就是要看证据说话。』
  『怎么样抓证据,我们回头再说。』俞武成问∶『你先说,硬做有几个做法?』
  杨凤毛很奇怪地,却又踌躇不语,他师父连连催问,才将他的话逼出来∶『我的办法不妥当!』
  为来为去是为了证据,照杨凤毛的设计,俞武成和胡雪岩要先入牢宠再设法跳出来,才可以抓得住跷脚长根犯罪的真凭实据。万一配合得不凑手,跳不出来,反激起长根的杀机,那就神仙都难救了。
  相谈尚无结论,刘不才却陪着周一鸣到了,他在胡雪岩面前,身分低一等,但对俞武成师弟而言,却同样是朋友,而且有了那个消息,等于已嘉惠俞武成,所以他们师弟对他很客气,着买敷衍了一阵,才谈到正题。
  话当然要由胡雪岩来问∶『老周,你那个消息,很有点道理。不过其中也不能说没有疑问。这件事关系太大,非要弄清楚不可。这消息是怎么来的,你能不能讲出来听听?』
  如果光是胡雪岩一个人私下问他,他自然据实而言,但有初会面的俞武成师徒在,不免有所顾忌。俞武成看出端倪,但作了很诚恳的表示∶『周老兄,你尽管说,我们这面,决不会泄漏半个字。你如果不相信,我拿我老娘来罚咒┅┅』
  周一鸣倏然动容,连连摇手∶『这怎么可以?』他想了想问∶『我想请问俞大爷,跷脚长根做的那些坏事,你是不是都晓得?』
  『晓得一点,不能说完全晓得。』
  『他欺侮过一个寡妇,这件事你听说过没有?』
  『听说过。』俞武成点点头,『他先搭上了一个寡妇,赌输了就去伸手,那寡妇的一点私房跟首饰,都让他逼光了。长根要她卖祭祀田,她不肯,就
  吓她,要撕她的面皮。那寡妇想想左右做不来人,一索子上吊死了,是不是这么回事?『
  『是的,那寡妇姓魏,有个兄弟在长根手下,长根大意,不在乎他┅┅』
  『我懂了。』俞武成不需他再说下去,『姓魏的,是你老兄的好朋友?』
  『不是,我跟他初交。我有个换帖弟兄,跟他是好朋友,这趟跟我换帖弟兄谈起长根,他才找了小魏来跟我见面。消息是决不假,可惜详细情形他还不清楚。』
  『这已经够了。』俞武成问道∶『不知道小魏肯不肯出面做见证?』
  『不会肯的。』胡雪岩接口,『就肯出面,口说无凭,长根也可以赖掉的。』
  『那么,』俞武成断然决然地说,『就我一个人去会他!』
  『不!』胡雪岩说,『大哥,你一个人去无用,他一定按兵不动。我看此事只好作罢。那一船洋枪,承大哥情让,我另有补报┅┅』
  『嗐!』俞武成抢着打断,『老胡,你这不成话了。事情弄到这步田地,糟糕得很,窝窝囊囊,叫我以后怎么再在场面上混?这样,你先请回去,我跟松江老大去商量,一定把你这一船洋枪,运到杭州。跷脚长根,当然也饶不过他,不要看我借地安营,我照样要跟他拼个明白。』
  看到俞武成有些闹意气的模样,胡雪岩认为这件事不宜再谈下去,先要让他冷一冷,消一消气,所以一面向刘不才使个眼色,一面摆摆手说∶『「性急吃不得热粥」,回头再谈吧!反正有大哥在这里,没有什么办不通的事。』
  『对了!』刘不才领受默喻,附和着说∶『我陪俞老先玩一场牌九,换换脑筋!』
  说着,他将俞武成硬拖了走。朱家吃闲饭的人很多,等场面摆开,自有人聚拢来,很快地凑起一桌小牌九。刘不才有意推让俞武成做庄,绊住了他的身子,以便胡雪岩与杨凤毛好从容筹计。
  他的测度,丝毫不差,胡雪岩正是这样希望。他对俞武成有多少实力,肚子里有些什么货,以及他的想法和脾气。尽皆了然,觉得跟他谈,不如跟杨凤毛谈,来得有用。当然,还有个少不得的人∶周一鸣。
  三个人是在水阁中促膝画策。胡雪岩首先表明了态度,他的目的,已经有所更改,那一船洋枪如何运到杭州,犹在其次,主要的是想帮俞武成翻身,也不枉三婆婆一番器重的情意。
  江湖上就讲这一点『意思』。杨凤毛对胡雪岩的态度,一变再变,由不甚在意,到相当佩服,而此刻是十分感激了,『胡大叔,』他说了句很坦率的话∶『你老的心,我师父或许还不明白,我是完全晓得的。只要胡大叔吩咐,我们做得到的,一定出全力去做。现在胡大叔是这样的用心,我倒想请问一句,照胡大叔看,我师父要怎么样才能翻身?』
  『官私两面。』胡雪岩很快地回答∶『官的,譬如说能够办好这一次招抚,自然最好,不然,就要有杀搏的做法,也是大功一件。』
  杨凤毛领会得他的意思,一颗心怦怦然,相当紧张,但还不便表示态度,只眼神专注着,等他再说下去。
  『私的,在江猢上要把你师父的名气,重新打它响来!』
  『是的。』对这一点,杨凤毛深有同感,『我也一直这样子在想。不过,也要有机会,能够有机会干一两件漂亮的事就好了。』
  『眼前就是个机会。这且摆下来再说。我现在想到一个主意,说出来你
  看看,行不行?『胡雪岩说∶』有句话叫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现在跷脚长根全副精神,都在你师父跟我身上,一双眼睛,只顾看着同里,别的方面就疏忽了。我想趁这个空档,将上海的那船军火,赶紧起运。好在松江那方面有照应,一定不会出毛病。『
  『嗯,嗯!』杨凤毛连连点头,『这个险值得冒。』
  『不过也有个做法,我想请少武押运。当然,』胡雪岩紧接着说∶『万一出了毛病,决不要他负责任。我的意思是,有这样一趟「劳绩」,等军火到了杭州,奏保议叙,就可以拿他的名字摆在前面,多少有点好处,对三婆婆也是个交代。』
  『好的。胡大叔挑他,那还有什么话说?等我回苏州去一趟,当面告诉他。』
  『不必你去,我会安排。』
  接下来便是商量如何对付跷脚长根。胡雪岩与杨凤毛的看法相同,整个关键,就在证据!有了证据,怎么样都好办,大则动用官兵围剿,是师出有名,小则照他们帮里『家门』的规矩,『开香堂』问罪,亦可问得他俯首无辞,三刀六洞,任凭处置。
  『现在只有这样的消息,既无书信字迹,也没有人肯挺身指证,这就莫亲其何?当然,我也可以想法子拿他抓到公堂上,严刑拷问,不过这一来,我结了怨还在其次,损了你们老头子的威名,说他仗势损人,这个名声,我想他也决不肯背的。』
  『 当然,当然。』杨凤毛一叠连声地说,『一落这个名声,在江湖上就难混了。』
  『所以,除非罢手,不上他的圈套,不然就只有一条路子,叫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也想到过,觉得太危险!』
  『只要接应得好,决不要紧。我想这样子做法┅┅』
  胡雪岩的做法是跟俞武成去赴这一场『鸿门宴』,准备谈判决裂,准备被绑架,等船到关卡,借稽查为名,出其不意,上船相救,那时候就证实了跷脚长根的不逞之心,是官了还是私了,到时候再说。
  杨凤毛极注意地听着,从头到底,细作盘算,认为他的计划,比自己的打算来得周密,前面的一段经过相同,不同的是脱险的方法,杨凤毛预备邀人埋伏,唱一出『临江夺斗』,胡雪岩是动用官方的力量作掩护,围赵救燕。
  一个力夺,一个智取,自然后者比前者高明。
  『胡大叔,你老随机应变的功夫,我是信得过的,就怕我师父脾气暴躁,搞得跷脚长根恼羞成怒。除此以外,只要接应得好,不会不成功。』
  『成败的关键在明暗之间。』胡雪岩说∶『跷脚长根以为他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其实他明我暗。如果消息泄漏出去,就又变成我们在明处了。』
  『是的。』杨凤毛郑重地答道∶『我想,这件事就胡大叔、周先生跟我三个人知道。等筹划好了,再告诉我师父。』
  『一点不错。』
  于是彼此不动声色,吃罢了饭,仍旧由刘不才陪着俞武成赌钱,他们三个人接续未完的话题,将一切细节,都筹划到了,然后分头行事。
  首先当然是要告诉俞武成。对于整个计划,他有不以为然的地方,譬如由他儿子去押运那一船洋枪,俞武成就觉得将来说出去,是他先背弃了跷脚
  长根,名声不好听。但他一向倚人成事,杨凤毛是他最得力的学生,胡雪岩又处处显得比自己这面高明,加以有那一层干亲在,越发不便多说什么。所以慨然答应∶『都随你们,你们怎么说,我怎么做!』
  『有一层要请示大哥,等事情抖明了,是官了,还是私了?』胡雪岩说,『官了,我来奔去,私了,是你们家门里的事,我就不能过问了。』
  俞武成想了想说∶『我想还是私了。惊官动府也不大好。』
  『那都随大哥的意思,好在我跟大哥始终在一起,有事随时听招呼就是了。』
  『始终在一起』这五个字,俞武成深深印入脑中,不由得便有患难祸福相共的感觉,因而对胡雪岩的情分也就不同了。他是豪爽,加上些纨袴子弟想到就做的鲁莽性格,当时便说∶『凤毛,你告诉你那些兄弟和「小角色」,以后胡大叔说的话,就跟我同你说的一样。』
  『是!』杨凤毛心悦诚服地答道∶『我们不敢不敬胡大叔。』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既得意,又惭愧,『贤师弟如此厚爱,叫我不知何以为报?』
  『老胡,你说反了┅┅』
  『师父!』杨凤毛打断他的话说∶『这不是谈这些话的时候。胡大叔还有正事要赶着办,晚上宵夜再谈吧!』
  胡雪岩深知江湖上行事,越是光棍,越易多心,过节上的话,要交代得清楚,无端冒出个周一鸣来,已有些自张一帜,独行其是的味道,再藏着个『黑人』裘丰言,再不成话,因而把握机关,作了说明。
  『有件事,我要跟大哥回明白。老周跟我还有个朋友,也就是那一船洋枪的押运委员裘丰言,他们两位不放心我,现在都赶到同里,预备帮忙。人多好做事,我们调兵遣将,原该在一起,不过,人一多,怕风声太大,我跟大哥请示,是大家住一起,还是分开来的好?』
  是合是分,俞武成无从作判断,不过听话是听得懂的,胡雪岩既『怕风声太大』,则意向如何?不言可知。于是俞武成毫不迟疑地答道∶『分开来的好,分开来的好!』
  『那位裘大老爷是「州县班子」,跟刘三爷一样,极有趣的人,三婆婆认胡大婶,算是他引进。』
  『喔!』俞武成说,『那么,我该尽点道理,明天下个帖子,请裘大老爷吃饭。』
  『那就不必了。等事情成功了,我们再好好热闹一下子。如果大哥想跟他见一面,我今晚上就把他带了来。』
  『那好极了!只怕简慢不恭。』
  这样说定了,胡雪岩便由周一鸣陪着去看裘丰言。他正在客栈里,捏着一卷黄仲则的《两当轩全集》,醉眼迷离地在吟哦。一见胡雪岩便即笑道∶『老胡,我真服了你!来,来,先奉敬一杯。』
  『等等,等等,回头消夜,我再陪你吃。如今「军情紧急」,你先把酒杯放下来。』
  夺去他的酒杯,自是件极扫兴的事,但他是真的服胡雪岩,说什么是什么,当时便陪着胡雪岩到另一张桌子坐下,细谈正事。
  胡雪岩将『暗渡陈仓』的计划说了一遍,当时便请他写了三封信,一封是给松江老大,说明经过,请求在水路上照应,一封是由裘丰言自己出面,
  写给王有龄,说明委任俞少武押运洋枪,作为将来叙功的根据,再一封是写给何桂清,介绍周一鸣晋谒,说有『机密要事』密陈。
  写完了信,胡雪岩邀他到朱家消夜,跟俞武成见面。『酒糊涂』的裘丰言,却忽然谨小慎微了,认为做事以隐秘为上,而且他也没有跟俞武成见面的必要。但胡雪岩认为说好了见面,临时变卦,怕俞武成多心,所以坚持原议。
  这样便不得不有此一行。见了面互道仰慕,而且酒杯中容易交朋友,俞武成觉得此人颇为投机。谈到俞少武押运的差使,做父亲的虽不以为然,而此时竟不能不郑重拜托。这顿消夜,直吃到深夜才罢,裘丰言和周一鸣双双告辞,回到客栈打个盹,上了预先雇定的船,一个往北到苏州去见何桂清,并通知俞少武到上海会齐,一个往东,先到松江见『老太爷』,然后回上海去运洋枪。
  由于关卡上的安排援救脱险,得有些日子来部署,所以依照预先的商议,先用一条缓兵之计,俞武成向跷脚长根说,胡雪岩为表敬意,坚持要先请他吃饭,从来『行客拜坐客』,但坐客却须先尽地主之谊,因此俞武成提出折中办法,由他作东,先请双方小叙会面,等条件谈妥当了,再领跷脚长根的情。
  这个说话,合情合理,跷脚长很当然想不到其中别有作用,只觉得自己的计划,晚几天实行,也无所谓,因而欣然应诺。
  于是就在裘丰言动身的第二天中午,俞武成在朱家设下盛筵,跷脚长根一跷一拐地到了,不知是有意炫耀,还是自觉不甚安全,需人保护,他竟带了二十名随从。
  这一下,主人家固然手忙脚乱,得要临时添席招待,胡雪岩亦不得不关照刘不才,赶着添办礼物。每人一套衣料,二两银子的一个红包,原来备了八份,此刻需再添十二份。这倒不是他摆阔,是有意笼络,保不定将来遇着性命呼吸的生死关头,有此一重香火因缘,就可能会发生极大的作用。
  入席谦让,胡雪岩是远客,坐了首座,与跷脚长根接席,在场面上自然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应酬话。吃完了饭,刘不才做庄推牌九,以娱『嘉宾』,俞武成则陪着胡雪岩和跷脚长根,到水阁中谈正经,在座的只有一个杨凤毛。
  『长根!』俞武成先作开场白,『这位胡老兄的如夫人,是我老娘从小就喜欢,认了干亲的,「大水冲倒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说起来也是巧事。老胡虽是空子,其实比我们门槛里都还够朋友,他踉松江老大、尤五的交清,是没话说的。还有湖州的郁四,你总也听说过,他们在一伙做生意。所以,那件事,要请你高抬贵手!』
  『俞师父,你老人家说话太重了,』跷脚长根的态度显得很恳切,『江湖上碰来碰去自己人,光是三婆婆跟你老的面子,我就没话可说。何况,我也很想结交我们胡老兄。』
  『承情,承情!』胡雪岩拱拱手说∶『多蒙情让,我总也要有点意思┅┅』
  『笑话!』跷脚长根摆着手说,『那件事就不必谈了!』
  洋枪的事,总算有了交代。于是谈招抚。
  跷脚长根亦颇会做作,明明并无就抚之心,却在条件上斤斤较量,反复争论,显得极其认真似地,特别是对改编为官军以后的驻区,坚持要在嘉定、昆山和青浦这个三角形的地带上。
  一直是胡雪岩耐着性子跟他磨,到了僵持不下之时,俞武成忍不住要开
  口,『长根!』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做事总要「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我倒要问你一句∶等招安以后,上头要派你出队去打上海县城,你肯不肯去?』
  『这┅┅俞师父,你晓得我的处境的。』
  『是啊!』俞武成紧接着他的话说,『别人也就是晓得你的处境,不肯叫你为难,所以要把你调开。不然的话,你跟小刀会倒还有香火之情,小刀会不见得跟你请义气,冷不防要来吃掉你,那时候你怎么办?老实说一句∶你想退让都办不到!为什么呢,一则,你当官军,小刀会就不当你朋友了,说不定赶尽杀绝,再则,你一退就动摇军心,军令如山,父子部不认帐的,「辕门斩子」这出戏,你难道没有看过?』
  跷脚长根被驳倒了,沉吟了好半晌,做出情恳的神态,『俞师父,胡老兄,我实在有我的难处,弟兄们一份饷只好混自己,养家活口是不够的,在本乡本土,多少有点生路,一调开了,顾不到家眷,没有一个人安得下心来。
  俞师父你老的话,当然再透彻都没有,我就听凭上头作主,不过「皇帝不差饿兵」,请上头无论如何发半年的恩饷,算是安家费。家不安,心不定,出队打仗也不肯拼命的,胡老兄,你说是不是?『
  『是,是。你老兄再明白不过。』胡雪岩很诚恳地说,『我一定替你去力争。半年,恐怕不大办得到,三个月,我一定替你争来。能多自然最好。』
  『好了,好了!话说到这里,长根,你要再争就不够意思了!』
  『是的。』跷脚长根略带些勉强地,仿佛是因为俞武成以大压小,不敢不听,『我就听你老的吩咐了。』
  『好极!总算谈出个结果。』胡雪岩看着俞武成说∶『大哥,我想明天就回苏州。官场上做事慢,恐怕要五、六天才谈得好。不过,到底有多少人马,要有个确数,上头才好筹划。』
  这是想跟跷脚长根要本花名册,俞武成虽懂得他的意思,却感到有些不易措词,怕跷脚长根托词拒绝,碰一个钉子,则以自己的身分,面子上下不来。
  谁知跷脚长根倒爽快得很,不待俞武成开口,自己就说∶『对,对!』
  接着便喊一声∶『贵生!』
  贵生是他的一名随从,生得雄武非常,腰里别一把短枪,枪上一绺猩红丝穗子,昂然走了进来候命。
  『你把我那个「护书」拿来。』
  取来『护书』,跷脚长根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来,递给胡雪岩,打开一看,上面记得有数字∶两千七百人,三百五十匹马,此外记着武器的数目,如长枪、大刀、白蜡杆子,另外还有四十多支洋枪。
  胡雪岩虽不曾经手过招抚的事务,但平时跟王有龄、嵇鹤龄、裘丰言闭谈之中,已略知其中的关键虚实,大致盗匪就抚,老老实实陈报实力的,例子极少,不是虚增,就是暗减。而就在这增减之中,可以看出受抚者的态度,如果有心受抚,自然希望受到重视,所以人马总是多报些,用虚张声势来自高身价,倘或一时势穷力蹙,不得不暂时投降,暂保生路,那就一定有所隐瞒,作为保存实力,俟机翻复的退步。胡雪岩现在想探明的,就是跷脚长根真正的实力。
  『老兄诚意相待,让我中间人毫不为难,实在心感之至。现在有句话想请教,我回到苏州,是不是拿老兄的这张单子,送了上去?』
  这意思是说,单子送了上来,即是备了案,『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转』,将来就抚时,便得照单点验。他这样试探,就是要看看跷脚长根的态度,倘或有心就抚,听此一说,自然要郑重考虑,否则,便不当回事了。
  果然,胡雪岩试探出来了,『尽管送上去!』跷脚长根答道,『将来照这单子点数,我可以写包票,一个人不少,一匹马不缺。』
  越是说得斩钉截铁,越显得是假话,因为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两千七百多人中,难免没有暴疾而亡的事情发生,何能包得下一个不少?
  他的心思深,跷脚长根和俞武成都想不到有这样的用意在内,只觉得事情谈到此,可以告一段落,当时约定,等他从苏州回来那天,便是在妙珍香闺畅饮庆功之日。
  谈完正事,少不得有点余兴,这时在大厅上的赌,已经由一桌变成两桌,一桌牌九一桌摊,另外在厢房里有两桌麻将。俞武成陪着跷脚长根来做庄,胡雪岩反对,认为庄家赢了钱该继续往下推,让下风有个翻本的机会。
  刘不才这一阵子跟胡雪岩朝夕相处,默契更深,听他这一说,立即会意,当时便改了宗旨,不以赢钱为目的。赌钱想赢不容易,想输不难,不过刘不才就是输钱,也要使点手段,潜注默察,哪个大输,哪个小赢,一一了然于胸,然后运用大牌九配牌的巧妙,斟酌情形,该放的放,该紧的紧,调剂盈虚,很快地使得十之七八都番本出了赢钱。自己结一结帐,输了三千银子,便笑嘻嘻地站起身『推位让国』。
  这三千银子输得跷脚长根的手下,皆大欢喜,一致称赞他是第一等的赌客。接下来跷脚长根推庄,照规矩,他一个做头脑的,跟他手下赌,必得送几文,一千银子很快地输光。胡雪岩想输些钱给他,却不知怎么样才输得掉?
  『怎么!』跷脚长根不明他的用意,看着胡雪岩问道∶『不下手玩玩?』
  『我对此道外行。』胡雪岩微笑着答道,『再看一看!』
  跷脚长根不知是忽发豪兴,还是别有作用,突然间提高了声音,看着胡雪岩说道∶『老兄,我们赌一记,怎么样?』
  『好!』胡雪岩答得也很爽脆,『奉陪。』然后又问∶『是不是对赌?』
  对赌就没有庄家、下风之分,跷脚长根在场面上也很漂亮,很快地答道∶『自然是对赌,两不吃亏。怎么赌法,你说!』
  所谓『怎么赌法』是问赌多少银子,胡雪岩有意答非所问地说∶『赌一颗真心!』
  这话出口,旁人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看一看胡雪岩,再看跷脚长根,只见他一愣,双眼不住眨着,仿佛深感困惑似地,接着笑容满面地答道∶『对,对!赌一颗真心!老兄,我不会输给你。』
  这意思是他亦有一颗真心,然而这话也在可信、可疑之间,借机喻意,当不得真,胡雪岩自己把话拉了转来∶『我是说笑话。你我连俞大哥在内,待朋友啊个不是真心。何用再赌?来,来!赌钱,赌钱!』他看着刘不才说,『三爷,借一万银子给我。』
  等刘不才数了一万两的银票,交了过去,胡雪岩顺手就摆在天门上。于是跷脚长根又叫贵主把那个护书拿来,朝桌子中间一放,表示等见了输赢再结算,但在赌场中,这是个狂傲的举动,有着以大压小的意味,俞武成看着很不舒服,忍不住就说了句∶『我也赌一记!』
  真所谓『光棍一点就透』,跷脚长根赶紧一面伸手去取护书,一面赔笑说道∶『俞师父出于,我就不敢接了。回头你老人家推几方给我们来打。』
  这是打俞武成的招呼,自是一笑置之,跷脚长根也不敢再有什么出格的花佯,规规矩矩理了一叠银票,放在手边,然后问道∶『赌大的,还是小的?』
  『小的爽快!』
  跷脚长根便将副乌木牌九,一阵乱抹,随手捡了两副,拿起骰子说道∶『单进双出。』
  骰子撒出去,打了个五点,这是单进,他把外面的那副牌收进来,顺手一翻,真正『两瞪眼』了!是个蹩十。
  胡雪岩不想赢他这一万银子。他的赌不精,对赌徒的心情却很了解,有时输钱是小事,一口气输不起。特别是跷脚长根此时的境况,不用打听,就可以猜想得到,势穷力蹙,已到了铤而走险的地步,一万银子究竟不是小数目,一名兵勇的饷银是一两五钱到二两银子,他手下二千七百人,如果改编为官军,发三个月的恩饷,还不到一万银子,就这样一举手之间输掉了,替他想想,心里也不是味道!
  有钱输倒还罢了,看样子是输不起的,一输就更得动歪脑筋,等于逼他『上梁山』。这样电闪一般转着念头,手下就极快,当大家还为跷脚长根错愕嗟叹之际,他已把两张牌,抢到了手里。
  场面上是胡雪岩占尽了优势,跷脚长根已经认输,将那一万银票推到了他的面前,脸色自不免有些尴尬。其余的人则都将视线集中在胡雪岩的两张牌上,心急的人,并且喊道∶『先翻一张!』
  胡雪岩正拇指在上,中指在下,慢慢摸着牌,感觉再迟钝的人也摸得出来,是张地牌,这张牌决不能翻,因为一翻就赢定了跷脚长根。
  他决计不理旁人的怂勇关切,只管自己做作,摸到第二张牌,先是一怔,然后皱眉,继之以摇头,将两张牌,往未理的乱牌中一推,顺手收回了自己的银票。
  『怎么样?』跷脚长根一面问,一面取了张胡雪岩的牌去摸。
  『丁七蹩!』胡雪岩懒懒地答道∶『和气!』
  怎会是『丁七瞥』?跷脚长根不信,细细从中指的感觉上去分辨,明明是张『二六』,有这张牌就决没有『蹩十』,再取另外一张来摸,才知道十点倒也是十点,只不过是一副地罡。
  『难得和气!』他说∶『和气最好!赌过了,好朋友只好赌一次,不好赌第二次。谢谢俞师父了,叨扰,叨扰!』
  『时候还早嘛!再玩一息?』
  『不玩了。』跷脚长根答道∶『相聚的日子还长。等胡老兄从苏州回来,我们再叙,』
  等他一走,俞武成悄悄问胡雪岩∶『你到底是副什么牌,我不相信你连蹩十都吃不了它!』
  『是副地罡。』胡雪岩说,『我看他的境况也不大好,于心不忍。』
  『你倒真舍得!铜钱掼在水里还听个响声,你一万两银子就这样阴干了?』
  其词若有憾焉,其实是故意这样讥嘲,胡雪岩一时辨不清他的意思,唯有报之以一笑。
  『老胡,怪不得我老娘都佩服你!』俞武成这时才说了他的想法,『现在,你交情是放出去了!要看跷脚是人,还是畜生?是人,当然不会做出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是畜生,我们就当他一条毒蛇打,要打在七寸上!死不足
  惜。『
  『我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说,『这一来,我们就是下了辣手,只怪他自己不好,不但我们自己心里不会难过,就是有人替他出头,「四方台子八方理」,我们也可以把话摆在台面上来讲。』
  『一点都不错!你对江湖上的过节,熟透,真不晓得你是哪里学来的?』
  胡雪岩笑笑答道∶『闲话少说,我明天一早就走,大概三、五天就回来。
  这里都拜托大哥了。『
  第五天上,胡雪岩如他自己所预定的期限,回到了同里,周一鸣是跟他一起来的。一到便调兵遣将,周一鸣和杨凤毛守住运河两头的卡子,朱老大打接应,刘不才串清客,陪着胡雪岩和俞武成去赴那场『鸿门宴』。
  等布置停当,跷脚长根的帖子也送到了,日期是在两天以后,所以不一到就请,理由是妙珍家的厨子,整治一桌水陆杂陈的盛宴,需要两天的工夫。
  当然,谈正事归谈正事,送帖子的当天,跷脚长根专诚来讨消息。
  跷脚长根随身带一个蓝布包裹,不知包着什么东西?客人不说。主人也不便问,说过几句闲话,随即问起此行的结果。
  『四个月的恩饷┅┅』
  四个月的恩饷,跷脚长根可以保为四品的武官,驻区此刻不能预定,但一定会周到他处。胡雪岩说了这三个主要条件,留视观察跷脚长根的态度,倒要看看他用些什么话来敷衍。
  『既然要投过来,好坏都说不得了。有你老兄在,决不会叫我们弟兄吃亏,我就谨遵台命了。』
  说着,跷脚长根亲自解开蓝布包裹,里面是一叠旧簿子,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同心一德』。
  『这是花名册。我就只有这一份,时间局促,来不及誊清,只好请你看底册了。』
  胡雪岩和俞武成相顾愕然,竟不知跷脚长根是何用意?看那册子,油腻垢污,拿在手里部有些厌恶,翻开来看,里面涂涂改改,有些地方注一个『逃』
  字,有些地方注一个『亡』字,有些地方注着『改归某队』,是真实不虚的底册。
  『好极,好极!』胡雪岩只好当他确有诚意,『这份底册,我借用两天,请几个人分开来赶抄。』
  『不用你老兄费心,里面有些变动的情形,别人弄不清楚,我派人来抄。
  不过,『跷脚长根看着朱老大说,』我预备派三个人来,要在府上打扰两天。『
  这好象是更进一步表现了诚意,当朱家是他自己办机密事务的地方。俞武成不等主人开口,便代为应允∶『小事,小事!尽管请过来。』
  『谢谢!就这样说了。今天我还有点事,不打搅了,后天下午,早点请过来,还有许多事要请教。』
  等跷脚长根一走,胡雪岩大为紧张,也大为兴奋,将俞武成拉到一边,悄悄问道∶『大哥,你看怎么样?这家伙,不象是耍花样?』
  『是啊!我也有点想不懂。他把底册都拿了来了,竟象是真有这回事!
  我想,『俞武成说∶』不如托老周再去摸一摸底看。『
  『对!』
  于是,周一鸣受命去打听跷脚长根的真实意向,如果真的愿意就抚,则前后的态度大不相同,何以有此突然的大变化?要找出能够令人满意的解释
  来,方可以使人信其为真。
  周一鸣的消息不曾来,苏州却有了信息,何桂清用专差送了一封信给胡雪岩,说是由江苏营务处得来的消息,青浦、嘉定之间,不断有一股一股的『匪徒』在移动,携带武器,行迹诡秘,自称是由各地集中,听候官方点验。
  深怕这是借机蠢动,请胡雪岩赶紧打探明白,是不是确有其事。如果并无其事,则将出动清军兜剿。信尾特别赘了一句∶『此事关系重大,务望火速回示。』
  二十九这轻飘飘的一封八行,在胡雪岩感觉中,仿佛肩上压下一副沉重的担子。
  地方的安危,跷脚长根的祸福,以及何桂清的前程,都系于他的一句话中。
  说一声∶是预备点验,不是别有用心,则清军自然撤围,但万一跷脚长根乘机作乱,则追究责任,岂仅何桂清不得了,自己亦有脑袋搬家的可能。倘或答说∶情况不明,难作判断,则清军便可能围剿,有如杀降,自己在场面上如何交代,还在其次,身上等于背了一笔血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跟俞武成商量的结果,只有这样答复∶已经遵谕开始调查,真相未明之前,请何桂清转告营务处,按兵不动,加意防范。
  这是搪塞眼前,究竟真相如何,亟待澄清,周一鸣却又不知到哪里去了?
  胡雪岩心想,形势象炉子上烘着一罐火药,随时可以爆发,这罐火药不早早设法拿开,令人片刻难安。因而当机立断,决定了一个开门见山的办法。
  这天晚上打听到,跷脚长根歇在妙珍那里,胡雪岩请朱老大派了个人引导,径造妙珍香阁。这是不速之客,跷脚长根深感意外。
  内心紧张,表面却甚闲豫,胡雪岩先打量妙珍,貌不甚美,但长身玉立,身段极好,而且花信年华,正是风尘女子中最妙的那段年岁。至于谈吐应酬,更见得气度不凡,配了跷脚长根那样一个草莽英雄,他倒替她觉得可惜。
  等摆出碟子来小酌,胡雪岩才看一看妙珍问跷脚长根∶『有封信,想给你看。』
  『喔,』跷脚长根会意了,『请到这边来,』
  一引引入妙珍的卧室,请胡雪岩坐在妆台边,跷脚长根自己坐在床沿上,俯身相就,静候问话。
  『我听你一句话,你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答复前途。』胡雪岩一面说,一面把信递了过去。
  看完了信,跷脚长根的脸色显得很不安,静静想了一会答道∶『老兄,你看我是什么意思?』
  这话问得很有分量,胡雪岩很慎重地答道∶『如果我不相信,我就不拿这封信给你看了。』
  跷脚长根点点头,表示满意∶『好的!我晓得你为难。该怎么办,请你吩咐。』
  『言重,言重!』胡雪岩想了想答道∶『也难怪官军!实在时世太乱,不能不防,弄出误会来,说句实话,总是我们吃亏。所以,我想不如等一等,到有了点验的日子,大家再来,官军就不会疑心了。』
  『是!』跷脚长根说∶『吃酒去!』
  走到外间,他立刻找了贵生来,嘱咐他连夜派人,分头通知部下,各回原处。
  这样明快的处置,胡雪岩也深感满意。喝酒闲谈之际,由于撤除了内心的戒备,两个人越谈越投机,胡雪岩不待周一鸣来回报,就已知道了跷脚长根改变态度,愿意就抚的原因,当然,这是出于他的自叙。
  一言以蔽之,是为了胡雪岩的态度。那副牌九上的『高抬贵手』,当然是促成跷脚长根改变态度的主要原因,但不是唯一原因。他认为胡雪岩讲江湖义气讲得『上路』,固然心服,而真正使他能够信任的,还在胡雪岩的才干。讲义气也要有个讲法,同生共死算得是最义气的,但同年同月同日的同
  死,究竟不如一起吃酒吃肉的同生来得有味道。跷脚长根很坦白地表示,他就是相信胡雪岩有让他吃酒吃肉的本事。
  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自然令胡雪岩有着意外的感动,不过他向来的处世之道是,大家越尊敬他,他越替人着想,所以一再谦虚,认为跷脚长根『够朋友』,给他这么一个面子。同时又极力推崇俞武成,让跷脚长根清楚地感觉到,能尊敬俞武成,则比尊敬他更能使他高兴。
  这一番小酌,吃到深更半夜,俞武成却有些不放心,特为派朱老大来探问,托词苏州有连夜送到的信,要请他回去看。到家相见,彼此说明经过,俞武成便越发对他刮目相看了。
  第二天一早,周一鸣带来的消息,与跷脚长根自己所说的,大致相仿,而他,此刻又有了新的任务。在苏州那方面,胡雪岩的布置是七分防备,三分招抚,现在防备不需要了,淘*书*客|www.taoShuke.Cn关卡上所设的暗桩,应该撤回,而招抚的准备工作,只做了三分是不够的,必得立刻替跷脚长根去安排,特意先派周一鸣去见何桂清,报个信息,他自己打算在这晚上赴宴以后,连夜回苏州去料理。
  一场『鸿门宴』,变成了庆功宴,在妙珍姐妹殷勤侍奉,以及跷脚长根的不断相劝之下,胡雪岩跟俞武成一样喝得酪酊大醉。等酒醒过来,忽切间不辨身在何处?一只手无意间一伸,触摸到极软、极滑的肌肤,于是接着闻到了脂香,看到了粉光,昏昏罗帐中有个妙年女子陪他睡着,只是脸朝外面,一时看不出是谁?
  定定神细想,除了猜拳闹酒的情形,再也想不起酒阑人散的光景。于是摇摇他身边那段藕也似的手臂,摇醒了一看,是妙珍的妹妹,颜色远胜于她姐姐的妙珠。
  『喔,胡老爷,你醒了!』和衣而睡的妙珠,急忙坐了起来,『要不要喝茶?』
  『要的。』胡雪岩觉得嗓子干涩,说话都很吃力,『要冷茶,大大来一杯!』
  『酒吃得忒多了。俞大爷也醉得人事不知。』说着,她掀帐下床,剔亮了灯,倒了一大杯半温的茶,挂起帐子,拿茶杯送到胡雪岩唇边。
  他一饮而尽,喘口气问道∶『什么时候了?』
  『快四点钟了。』
  『只怕害你半夜不曾好睡,真正过意不去。』
  『胡老爷为啥这样子说?你是李七爷的朋友。』
  李七爷是指跷脚长根,胡雪岩便问∶『他醉了没有?』
  『李七爷从不醉的。』
  『喔!』胡雪岩很诧异,『他的酒量这么大?』
  『李七爷的酒量并不大,不过,他会得吃酒。』
  『你这话倒有趣!』胡雪岩讪笑地说,『又说他会吃酒,又说他酒量并不大。』
  『喔唷!胡老爷,你不作兴「扳差头」的!』妙珠的神态,声音都嗲得令人发腻,『我是说李七爷吃酒上会变把戏。』
  『我不是扳你的差头,你说话真的有趣。』胡雪岩捧着她的脸说∶『吃酒还会变把戏,你自己想想,话可有趣!』
  『真的!不作兴瞎说。』妙珠问道∶『胡老爷,你跟李七爷熟不熟?』
  『也算熟,也算不熟。』
  『你自己呢?』妙珠反唇相讥,『说话也是一脚进、一脚出。』
  『这有个说法,相交的日子不久,不能算熟,不过交情已很深了,所以也可以说是很熟。』
  『熟了你就知道了,豁拳敬酒,你要当心李七爷,明明看他已经灌进嘴,实在是倒在地上,或者袖子里。他晓得自己酒量的深浅,永远喝到七分数就不喝了。不过,他不肯说一句话吃不下了,那时候┅┅』妙珠笑笑不再说下去,意思是到那时候,就有『把戏』看了。
  这句毫不相干的闲谈,在胡雪岩觉得极其有用,喝酒赌钱,最可以看出性情,照跷脚长根这种喝酒的情形来看,显然是个极能自制的人,但也是极难惹的人,到他不说做这件事,而逼着他非做不可时,他就出花样了。
  因此,胡雪岩对他仍不免引起了一两分戒心。妙珠极其机敏,从他眼睛里看出他神思不属,随即问道∶『胡老爷你在想点啥?』
  『我在想李七爷吃酒的把戏,以后遇到这种情形,要防备他,不叫他变把戏。』
  『不容易,李七爷花样多得很,你防不住的。』
  『喔!』胡雪岩的戒心更深了,『你们看,李七爷这个人怎么样?』
  妙珠想了想答道∶『极能干的。』
  『他的脾气呢?』
  『一个人总有脾气的。李七爷有佯好,脾气不乱发。我姐姐就欢喜他这一点。』
  『你呢?你跟你姐姐是不是一样?』
  『是啊!』妙珠做出那种娇柔不胜的神态∶『喔唷,碰着有种脾气丑的客人,那么,我们吃这碗饭,真是叫作孽,什么伤人心的话都说得出来!』
  『照这样说,你也跟你姐姐欢喜李七爷那样,会得欢喜我。』胡雪岩说∶『我是从不发脾气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我欢喜。』说着,一把抱住胡雪岩,而且深深吸气,仿佛无端兴奋得不克自持似地。
  胡雪岩静静享受着那种温馨的滋味,同时拿眼前的触觉,与他以前有过肌肤之亲的几个女子比较,觉得妙珠别有动人之处。
  芙蓉沉静,阿巧姐老练,而妙珠有阿珠那种娇,却无阿珠未曾开怀的生涩味道。这样想着,起了移情之念,便将此珠当作那珠,正好弥补了缺憾。
  一番缱绻,万种风情,胡雪岩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一觉醒来,红日满窗,第一件事,就是想到要上苏州,但不知如何,一念及此,那颗心便往下一沉,就象小时候新年里正玩得高高兴兴,忽然听说蒙馆里开学那样,真是一万个不情愿。
  算了!他将心一横,决定偷一天懒。于是翻个身又睡,只是枕上衾底,香泽犹存,缭绕鼻端,荡漾心头,怎么样也睡不着了。
  辗转反侧之际,惊动了在后房理妆的妙珠,轻轻走了出来,探望动静。
  胡雪岩从簇新的珠罗纱帐子中望出去,只见妙珠淡妆犹如浓抹,因为天生来唇格外红,皮肤格外白,朝阳映照,犹如一株带露的芍药,而隔青帐子,又如雾里看花,逗得他格外心痒,渴望着再亲一亲。
  因此,等妙珠刚一掀帐子,他就伸子去拉,突如其来,动作又太猛了些,
  妙珠真的吓一大跳,『啐!啐!』她拍着自己的胸说∶『吓得我来!』
  『对不起,对不起!』胡雪岩歉意的赔笑,同时将身子往里缩了一下,示意她坐下。
  『真正是「猛门」老爷!』妙珠还在拍胸,『到现在我心还在跳!』
  『哪里就吓得这样了?』胡雪岩不满地说,『我不相信。』
  『不相信你摸摸看。』
  胡雪岩便伸手摸到她胸前,一面摸,一面得意地笑了,这才让妙珠发觉上了当,将腰一扭,捉住他的手,『啪』地打了一下,然后白着眼,将他的手塞到被头里。
  『妙珠!』胡雪岩涎着脸说,『再陪我睡一会!』
  『啐!不作兴的。』说着站起来要走。
  『别走,别走!』胡雪岩软化了,连声喊道∶『我不跟你罗嗦,陪我说说话总可以吧!』
  妙珠嫣然一笑,又坐了下来,『时候还早,你再睡一息。』她问,『今天想吃点啥?鲥鱼,好不好?』
  『好!』
  『那么,我要早点去关照大司务。』妙珠按着他的被头,不让他将手伸出来,『我马上就来!』
  果然,言而有信,一去即回,一面收拾房间,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胡雪岩说闲话。这一来,越发使得胡雪岩无法再睡,但他深知那种地方的规矩,午饭之前,除了厨子和打杂男工以外,娘姨、大姐都还在床上,非到中午不起市面,自己如果起身,则按规矩要有人来伺候,岂不是扰了人家的好梦?
  胡雪岩最肯体恤下人,为此便依旧『赖』在床上,口中闲话,心里盘算着事,倒也难得悠闲。
  就这佯挨到近午时分,方始起身。漱洗完毕,正想去跟跷脚长根见面,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是朱老大,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说尤五和古应春都到了,俞武成请他立刻去见面。
  『好!』胡雪岩十分高兴,『我跟主人说一声,马上就走。』
  到得后进妙珍的香巢,才知道跷脚长根一早就走了,因为胡雪岩那时好梦正酣,不便惊扰,临走留下话,留胡雪岩住一天,晚上依然在这里宴叙。
  为了报答珠珠,同时,既还跷脚长根的席,又替尤、古二人接风,胡雪岩使用妙珠的称呼,对妙珍说∶『珍姐,今天应该我「做花头」,请你备个「双台」。菜跟酒都要好!』说着,取了张五十两的银票,放在桌上。
  妙珍无论如何不肯收,又说用不了这么多钱,推让再四,胡雪岩只能收回,另外给了二十两银子的赏钱,娘姨、大姐、相帮一齐来谢赏,个个笑逐颜开。于是,『胡老爷是第一号好客人』这句话,马上传开去了。
  到得朱家,胡雪岩就感到不寻常,不请自来的不止尤五和古应春,另外还有五个人,都是中年,个个衣冠楚楚,但神态间总掩不住江湖豪气,倒叫他识不透是何路数。
  等尤五一一引见,才约略听出来,都是苏、松、太一带提得起名头的第一等人物。其中有个人管胡雪岩叫『小爷叔』,不用说,是尤五的师兄弟。
  有了这个『底子』在心里,胡雪岩应酬寒暄就很投机了。然而此辈来意
  如何,煞费猜疑,因而找个机会,将尤五邀到一边,细问究竟。
  『我们白来一趟,不过倒是白来的好,要用得着我们的力量,事情就不妙了!』
  尤五微笑着说了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然后表明来意,他是前天回松江的,王有龄托办的事,此刻无暇细说,一到松江就得到消息,说跷脚长根将有不利于胡雪岩和俞武成的举动,松江老大颇为关心,与尤五商议,邀了这批人,赶来徘解,如果排解不成,说不定就要『动手』,因此,松江老大亲自在调兵遣将,还有大批人马在待命。
  『老大爷这么待我,真正感激不尽。』胡雪岩是真的感动,『事情弄好了!』
  『我也是一到就听说了。小爷叔,你真行!跷脚长根是有名疙瘩难弄的人,居然让你摆平。不过,我想,我们此来,替你助助阵也是好的。』
  『一点都不错。老实说,我打听过跷脚长根的为人,十分之中,还有两三分不大靠得住,有你们几位的面子压一压,那就十足保险了!』
  『好的!我出面来请客。』
  『今天晚上是我的,大家吃花酒。明天中午算你出面,你看在这里好不好?』
  『也只有借朱老大的地方才合适。不过┅┅』尤五迟疑着,仿佛有句话不便出口似地。
  『五哥,有话你尽管说。』胡雪岩倒真想不出尤五跟自己的关系,还有什么话碍口,因而充满了好奇心,『我们的交情,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小爷叔,我先告个罪。说来说去,你总在「门槛」外头┅┅』
  原来为此!胡雪岩抢过来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我理当回避。』
  能谅解最好。尤五觉得交情已够,无需解释,便又提到另外一件事∶『老古是昨天到我那里的,他也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听说洋人已经服帖了。我去陪客人,把他调出来跟你来谈。』
  古应春带来了极好的消息,洋人终于软化了,决定出高价买丝。照古应春的算法,这一笔生意,可以赚十八万银子,问胡雪岩卖不卖?
  『怎么不卖?』胡雪岩很高兴地说,『不要说十八万银子,就是赚八万银子,我也要卖了!生意要慢慢做,长线放远鹞。而且,说老实话,我手上的事情太多,不清理不得了!』
  『卖是卖,洋人有个条件,要订三年的约,以后的丝都归他一个人买。』
  『这也可以,就是价钱上,年年不同,怎么算法?』
  『这当然到时候再议。他保证我们有钱赚。』古应春说,『大致是照外洋报价,扣除他的赚头,就是实价。』
  『这恐怕不妥当吧!这样变成包他有钱赚了。』胡雪岩说,『你想想看,如果外洋丝价一落,扣除了他的赚头,不够我们的成本,怎么办?』
  『是的。我也想到了。不过,说来说去,「千来万来,赔本不来」,中外都是一样的。如果外洋丝价落,他不收,别人当然也不收。我再说一句,洋人做生意,跟我们不同,他们做生意,讲究培养来源,所以亦决不会要求过分。我想,我们这方面的顾虑,亦可以跟他谈。总而言之,守住互利两个字,合约一定谈得拢。不晓得你什么时候到上海去?』
  『我的事,大部分要在上海办,不过,杭州不能不去,七姐的事也要紧。』
  『喔!』古应春问,『五哥没有限你谈过?』
  『谈什么?没有!』
  『五哥跟王雪公老实说了,结这门干亲,是借重他的名望,好叫我们那位老族长服帖。王雪公很体谅,他说,既然如此,不妨先提亲事,现在天气也热,不必劳动七姐。秋凉办喜事,他抽空来吃喜酒,再补认亲的礼节。如呆他不能来,就让我送七姐去,回门带认亲,一事两便。』
  『好极了!雪公既有这话,恭敬不如从命,我暂时不必回杭州,办完了跷脚长根的事,由苏州回上海。』胡雪岩又问∶『老裘怎么办?』
  『预定今天从上海动身。俞老的那位少君,我也见着了,少年老成,人很妥当。松江一带,五哥已经关照过了,必定一路顺风,你放心好了。』
  由于这一连串诸事顺利的好消息,胡雪岩的心境开朗,兴致大好,决定大大地请一次客。另外挑日子已不可能,就拿这晚上的宴会扩大,这件事交给刘不才去办,他跟杨凤毛、朱老大商议,将当地与漕帮有渊源的人,统统请到。又顾虑到跷脚长根当着尤五他们这班远客,不便高踞首座,而又不宜委屈他做个陪客,特地向胡雪岩说明,将跷脚长根也当作主人,发帖子拿他列在前面,这样也就算很捧他了。
  尴尬的是到了傍晚,嘉宾云集,总数不下四十,主人之一的跷脚长根始终不曾露面。胡雪岩一个人八面周旋,未免吃力,而心里犹自不断嘀咕,更觉得不是滋味。
  『珍姐!』 胡雪岩悄悄问妙珍,『长根到底到哪里去了?你总有点数吧?』
  『我也猜不透。一早有他一个弟兄来叫,背人谈了一会就走了,临走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我看,』妙珍倒很有决断,『不便让客人久等,就开席吧!』
  于是筵开四席,推让多时,方始坐定。刘不才早就有了准备,将同里的『名花』列成一张单子,在席间传观,有熟识愿意招呼的,便拿笔做个记号,然后飞笺催花,莺莺燕燕,陆续而至,有熟客的自然去就熟客,没有熟客的,由刘不才看情形撮合。一时丝竹歌喉,接踵而起,前门轿马后门船,热闹非凡。
  这番豪举,吸引了无数路人,驻足探望,纷纷探询,是哪位阔客有此手面,等听说是跷脚长根做主人,便有人诧异,不知道他何以忽然有此阔绰的场面。
  还有个诧异的人,就是跷脚长根自己,一见妙珍那里如此热闹,倒有些不便乱闯,进门拉住一个相帮问道∶『是什么人在这里请客?』
  『咦!李七爷,你这话问得可要叫人好笑?不是我自己跟胡老爷一起请客吗?』
  跷脚长根明白了,是胡雪岩替他做面子,于是先不进大厅,由备弄绕到后面,把妙珍找了来,细细一问,才知究竟。
  『对不起,对不起!』跷脚长根走到厅上,握拳作了个罗圈揖,『我做主人的迟到,失礼之至。没有什么说,罚我三杯。』
  说着,便端起胡雪岩面前的酒杯,连着干了三杯,然后看行辈大小,到席前一一招呼。那番应酬,相当漂亮周到。
  盛筵已毕,接着便拉开台子豪赌,安排好了客人,跷脚长根将胡雪岩拉到一边,用埋怨的口气,说道∶『老胡,有件事你做得不对了。差点出大乱子!』
  『怎么?』
  『你从上海起运洋枪,也该先跟我说一声!』
  『喔!喔!』胡雪岩急忙认锗∶『这是我疏忽。对不起,对不起!』
  『我今天一早才晓得,忙到下午才算摆平。』
  于是,跷脚长根透露了他部下的情形,两千七百多人,并非个个都肯听他的指挥,有一批人态势不稳,只是他以大压小,暂时制服着。及至跷脚长根翻然变计,化干戈为玉帛,那一批人便有反他的意思,而且预备依照原定计划硬夺裘丰言所押运的那一船洋枪。
  幸好,事机不密,为跷脚长根的一个心腹探明究竟,星夜赶来同里,这天一清早将他从妙珍的香衾中唤了起来,赶到青浦与嘉定交界之处,才算截住了那批人。
  『截是截住了,费了好大的手脚。那船洋枪,已过金山卫,有松江老大的人在,不要紧了。不过┅┅』跷脚长根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
  胡雪岩感激而不安,『李七哥,』他改了称呼,『你帮了我这个大忙,现在你自己有为难之处,该我出力。你说,只要我力量用得上,无不从命。』
  跷脚长根想了好一会,毅然说道∶『你老兄与众不同,我就跟你说实话吧,那批人为头的是我一个「同参」的徒弟,让我「做」掉了┅┅』
  胡雪岩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不在乎,只有听见这话,脸色一变,不由得抢着问道∶『怎么?你拿他杀掉了?』
  跷脚长根脸色凝重地点点头。
  『那么,』胡雪岩失声而言∶『他家不要找你算帐?』
  『照江湖上的规矩,我做得不算错,他不听话,而且这件事关系太大,事情又紧急,我这样做,没有人可以说我不对。不过,公是公,私是私,为了家门的规矩,我不能不做掉他,论到私情,他的后事我不能不料理。』
  『喔,喔,我懂了,我懂了!好比诸葛亮斩马谡,他「家有八旬老母」,你不能不管。』胡雪岩略停一下,直截了当地问道∶『李七哥,你是不是要铜钱用?』
  『是的。一面是抚恤,一面有些人嘴里不敢说,心里不肯跟我,我想不如打发掉的好。』
  『对!这样做倒也干净。』胡雪岩问道∶『你要多少?万把银子我现成,再多也有,不过要隔个两三天。』
  『够了,够了!两千银子抚恤,打发走路的十两银子一个,大概有三百多人,你借我五千银子好了。』
  说着,他一跷一拐地走到窗前,取出写局票用的笔砚,很吃力地写了一张借据,字迹歪歪斜斜,措词却很得体∶『今借到胡雪岩兄名下纹银五千两整。彼此至好,无保无息,约期三个月归清。特立笔据存照。』下面具名是『李长根』。
  他在写借据的当儿,胡雪岩已去寻着刘不才,准备好了银数,等回进来,跷脚长根递过那张借据,胡雪岩看都不看,就在蜡烛火上点燃烧掉,『李七哥,我那个合伙做生意的好朋友古应春告诉我,我在丝上赚了一票。自己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他将一叠银票递了过去∶『你分一万银子的红。』
  『这,这┅┅』一向精明强干长于词令的跷脚长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李七哥!交朋友的日子长得很。』胡雪岩拍拍他的背,微笑着走了。
  这一夜尽欢而散。送走了客人,胡雪岩要用现银开销,妙珍不肯收,因为跷脚长根已有话关照,都归他算。妙珍又说,头钱打了两百多两银子,她亦不好意思再要客人有何花费。胡雪岩只得由她。
  于是摆上消夜,团团一桌,胡雪岩扶起筷子,先就说了一句∶『早点散吧!』
  『散?』跷脚长根问道∶『今天不住在这里?』
  于是妙珍也劝他留宿,而胡雪岩因有事要连夜赶办,执意不从。妙珠的脸色便不好看了,托词头痛,告个罪离席而去。
  『这未免煞风景了!』古应春说,『老胡,何苦?』
  胡雪岩不响,站起身来,去看妙珠,进房就发现她一个人坐要梳妆台前面抹眼泪。
  『怎么样?』他走过去,扶着她的肩,用服软的声音说道∶『是生我的气?』
  『没有!』妙珠摇摇头。
  『那么,好端端,淌什么眼泪?』
  『是我自己心里有感触。』妙珠不胜幽怨地,『生来命苦,吃这碗断命饭!』
  胡雪岩觉得有些搭不上话,想了想,取出二百两银票塞到她手里说∶『明天下午我就回苏州了。这给你买点东西吃。』
  『我不要!』妙珠将银票往外一推,冷冷答道∶『我卖笑不卖眼泪。』
  这句气话的情分就深了,胡雪岩愣在那里,好半天作声不得。
  『你请吧!不是说半夜里还有要紧事要办?』
  『我不骗你。』他改变了办法∶『这样,我就在你这里办。你这里有信纸没有?』
  『间壁就是笺纸店,敲开门来也不要紧。』
  『那就是了。你叫人去买点顶好的信笺、信封,再沏一壶浓茶,我跟古老爷要商量写信。』胡雪岩又郑重地告诫∶『是机密信,所以我先要回家写,此刻在你这里写,你听见了什么,千万不可以说出去。』
  『你放心!我听都不听。』
  于是胡雪岩将古应春留了下来,就拿妙珠的梳妆台当书桌,她倒是心口如一,备好了纸笔茶水,关照娘姨、大姐都去睡觉,然后自己也避了到套房里。
  『老古,』胡雪岩坐在床沿上低声说道∶『直到今天晚上,长根回来,这件招抚的大事,才算定局。我把前后经过,详详细细说给你听,请你替我写封信给何学台,明天一早交给老周专送。』
  『你不是马上就要到苏州去了,当面谈倒不好?』
  『情形不稳,事未定局,不好留什么笔迹。照现在的样子,一个要有个正式的书面,才显得郑重。而况,何学使还要跟营务处去谈,口头传话,或许误会意思,不如写在纸上,明明白白,不会弄错。』
  这一封长信写完,自鸣钟正打三下。夏至前后,正是昼最长、夜最短的时候,看窗外曙色隐隐,夜深如水,想来妙珠的好梦正酣,胡雪岩不忍唤醒她,便跟古应春商量,两个人睡一张大床。
  『这又何必?』古应春笑道∶『放着「软玉温香」,不去「拥满怀」,未免暴殄天物。自然是我用小床,你们用大床。』
  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动了心,便改了主意,『你一个人睡大床吧!』他说,『我跟她去挤一挤。』
  『挤有挤的味道。随便你。』说着,古应春便解衣上床了。
  胡雪岩悄悄推开套房的门,只见残焰犹在,罗帐半垂,妙珠裹着一幅夹被,面朝里睡,微有鼾声。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轻轻关好了门,卸衣灭灯,摸到床上,跟妙珠并头睡下。
  他不想惊动她,但心却静不下来,只为了她头上的一串珠兰,此物最宜枕上,沾染妇人的发脂而香味愈透,浓郁媚冶,令人心荡。胡雪岩挤在这张小床上,忽然想到当时在老张那条『无锡快』上,与阿珠纠缠的光景,余味醰醰中,不免惆惘,越发心潮起伏,无法平帖。
  不知不觉的转身反侧,吵醒了妙珠,睡梦里头忽然发觉有个男人在自己身边,自然一惊,她仿佛着魔似的,倏然抬起半身,双手环抱,眼睛睁得好大地斜视着。
  『是你!』她透口气,『吓我一大跳。』
  『你倒不说吓我一跳。』胡雪岩失笑了。
  『真正是,鬼头鬼脑!』妙珠嗔道∶『为啥要这样子偷偷摸摸?』
  『偷偷摸摸才有趣。』胡雪岩伸手一拉,把她拉得又重新睡下,『我本来不想吵醒你,实在是睡不着。』
  『古老爷呢?』
  『他在大床上,也是刚睡下。』
  『恐怕还不曾睡着,声音轻一点。』妙珠又问∶『信写好了?』
  『自然写好了才睡。』
  『写给谁的?』
  『写到苏州去的。』
  『你不是要回苏州了吗?为啥还要写信?照这样说,你还住两天?』
  这一连串的问句中,留他的意思,表露无遗。胡雪岩心想,如果说了实话,又惹她不快,因而使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也没有定规。』
  于是妙珠便问胡雪岩家里的情形。由于她是闲谈解闷的语气,胡雪岩便不作戒备,老母在堂,一妻一妾,还没有儿子等等,都老实告诉了她。
  『刘三爷是极精明、极能干的人,想来你那位「湖州太太」也厉害得很!』
  『一点不厉害。真正阿弥陀佛的好人。』
  『这是你的福气!』
  『谢谢你!』胡雪岩带些得意的笑着,『我的福气还不错。』
  『也是你那位湖州太太的福气。』
  『这倒不见得。』
  『嫁着你胡老爷这样又能干、又体贴的人,过的是不愁吃、不愁穿的你心日子。你胡老爷人缘又好,走到哪里都是热热闹闹,风风光光。这还不叫福气?』
  『我这个人好说话时很好说话,难弄的时候也很难弄。』
  『我倒看不出来。』妙珠紧接着说,『照我看,你最随和不过。』
  『随和也有随和的坏处,外头容易七搭八搭,气量小的会气煞。』
  『男人家有出息的,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妙珠忽然问道,『你有了湖州太太,总还有上海太太、苏州太太?』
  『那倒还没有。』胡雪岩说,『一时也遇不着中意的人。』
  妙珠恨不得凑过脸去说一声∶你看我怎么样?但这样毛遂自荐,一则老不起这张面皮,二则也怕他看轻了自己,只好忍着。但转念一想,放着自己这样的人才,哪一样比别人差?他竟说『遇不着中意的人』,倒着实有点不
  服气。
  『那么,』她问,『要怎样的人,你才算中意呢?』
  胡雪岩听出因头来了,答话便很谨慎,『这很难说,』他有意闪避,『情人眼里出西施,没有定规的。』
  这一来,妙珠就说不下去了,总不能这样质问∶难道我不是你的情人?
  这话就问得出来,也乏味。自己这佯一片痴心待他,而他真当自己路柳墙花,随折随弃,真是叫人寒心。
  念头转到这里,顿觉有无限难诉的委屈,心头凄楚,眼眶随即发热,眼泪滚滚而下。
  两个人是贴着脸的,虽然眼睛都朝着帐顶,他看不见她哭,但热泪下流,沾着胡雪岩的右颊,不能没有感觉,转脸一看,大惊问道∶『咦!你又哭了!
  为什么?『
  『我有心事。你不晓得!』
  『又是触动什么心境了?』
  『我在想,珍姐倒快有归宿了,李七爷跟她说,这次招安做了官,要好好做人,干一番事业,预备把珍姐接了回去。我们姐妹相差一岁,自小到现在没有分开过。从今以后,她归她,我归我,想想可要伤心?』
  『原来为的姐妹情深。』胡雪岩笑道∶『我倒有个主意,何不你跟你姐姐一起嫁了李七爷?』
  这句话说坏了,妙珠的眼泪,倾江倒海一般,身子一蹦,面朝里边,拉起夹被蒙着头,『嗬嗬』地哭出声来。
  胡雪岩悔恨莫及,同时也有些昏头搭脑地弄不明白,一句笑话,何至于惹得她如此?当然,这时不暇细思,只有好言解释,继以赔罪,只求她住了哭声。
  哭声不但不止,且有变本加厉之势,结果,门上有了响声,古应春被惊醒了,来探问究竟。
  『你听!』胡雪岩推着她说,『拿人家吵醒了。』
  妙珠不理,心里倒巴不得有个第三者从中排解,好事方始有望,所以反哭得更起劲了。
  『你真是,「越扶越醉」!』胡雪岩无奈,只好起床去开了门。
  『怎么回事?』古应春踏进来问说,同时仔细看着胡雪岩的脸色,是啼笑皆非的神情。
  『哪晓得怎么回事?讲话讲得好好地,忽然说舍不得她姐姐从良,伤起心来。』
  最后一句话不曾说完,妙珠将被一掀,恨恨他说∶『你死没良心!』然后又将头转了过去,掩面而啼。
  这是有意抛出一个疑团,好让古应春去追问,果然,他中了她的计。
  『小爷叔,你有啥地方得罪妙珠了?拿你恨得这样子,真叫人不懂!』
  『你不懂,我也不懂。』胡雪岩唯有装傻,而且不希望古应春介入,所以接着便做了个送客出门的姿态,将身子往旁边一挪,手一扬,『天快亮了,请上床去吧,睡不了多少时候了。』
  听这一说,妙珠的哭声突然提高,仿佛第三者一走,她就孤立无援,有冤难诉似地,于是古应春踌躇了。
  『到底为什么?』
  『她要跟我,又不肯好好谈。弄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一套,你说好笑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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