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
《胡雪岩》之第一部《平步青云》
作者:高阳
楔子
在清朝咸丰七年,英商麦加利银行设分行于上海以前,全国金融事业,为两个集团所掌握,商业上的术语称为『帮』,北方是山西帮,南方地宁绍帮,所业虽同,其名则异,大致前者称为『票号』,后者称是『钱庄』。
山西帮又分为祁、太,平三帮,祁县、太谷、平遥,而始创票号者,为平遥人雷履泰。他最初受雇于同县李姓,在天津主持一定颜料铺,招牌叫做『日升昌』,其时大约在乾隆末年。日升昌在雷履泰的悉心照料之下,营业日盛,声誉日起,连四川都知道这块『金字招牌』,因为雷履泰经常入川采购铜绿等等颜料,信用极好。
四川与他省的交通最不便,出川入川携带大批现金,不但麻烦,而且有风险。于是雷履泰创行汇兑法,由日升昌收银出票,凭票到指走地点的联号兑取现银。当然,汇兑要收汇费,名为『汇水』。汇水并无定额,是根据三个因素计算出来的∶第一,路途的远近,远则贵,近则廉。第二,银根的松紧,大致由小地方汇到大地方来得便宜,由大地方汇到小地方来得贵,因为地方大则银根松,地方小则银根紧,如某处缺乏现金,而有待兑的汇票,则此时有客户交汇,正好济急,反有倒过来贴补客户汇费的。
最后是计算银锭的成色,银锭的大小,通常分为三种,最大的五十两,为了便于双手携捧,做成两头翘起的马蹄式,即所谓『元宝』,而出于各省藩库的,称为『官宝』,其次是中锭,重十两,有元宝形的,称为『小元宝』,但通常都做成秤锤式,最小的或三两,或五两,通称『银锞』。再就是碎银,轻重不等。此外各省有其特殊的形制,如江浙称为『元丝』,底凹上凸,以便叠置。但不管任何形状、大小,银子的成色,各地不同,需要在交汇时核算扣足。
由于汇兑凭票兑银,所以叫做『票号』。早先运送现银的方法,如果不是随身携带,就得交镖局保送,费用大,麻烦多,走得慢,而且还有风险,万一被动或者出了其他意外,镖局虽然照赔,但总是件不愉快的事,所以票号一出,请教走镖英雄好汉的人就少了。
早期的票号,多为大商号兼营的副业,到咸丰初年,始有大量专营的票号出现。但票号的势力不得越长江而南,因为江南的钱庄,为保护本身的利益,一方面仿照票号的成例,开办汇兑业务,一方面力拒票号的侵入。至于票号除汇兑以外,以后亦经营存款及放款,所以票号与钱庄的业务,由于彼此仿效的结果,几乎完全相同,只是在规模上,钱庄逊于票号而已。
钱庄业多为宁绍帮所经营,而镇江帮有后来居上之势。但在同治到光绪初年,全国最大的一家钱庄,规模凌驾票号而上之,同时他的主人亦不属于宁绍帮,是为当时金融业中的一个特例。
这家钱庄的字号叫『阜康』,它的主人是杭州人。
第一章
有个福州人,名叫王有龄,他的父亲是候补道,分发浙江,在杭州一住数年,没有奉委过什么好差使。老病侵寻,心情抑郁,死在异乡。身后没有留下多少钱,运灵柩回福州,要好一笔盘缠,而且家乡也没有什么可以倚靠的亲友,王有龄就只好奉母寄居在异地了。
境况不好,而且举目无亲,王有龄混得很不成样子,每天在『梅花碑』一家茶店里穷泡,一壶『龙井』泡成白开水还舍不得走,中午四个制钱买两个烧饼,算是一顿。
三十岁的人,潦倒落拓,无精打采,叫人看了起反感。他的架子还大,经常两眼朝天,那就越发没有人爱理他了。
唯一的例外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王有龄只知道他叫『小胡』。小胡生得一双四面八方都照顾得到的眼睛,加上一张常开的笑口,而且为人『四海』,所以人缘极好。不过,王有龄跟他只是点头之交,也识不透他的身分,有时很阔气,有时似乎很窘,但不管如何,总是衣衫光鲜,象这初夏的天气,一件细白夏布长衫,浆洗得极其挺括,里面是纺绸小褂裤,脚上白竹布的袜子,玄色贡缎的双梁鞋,跟王有龄身上那件打过补钉的青布长衫一比,小胡真可以说是『公子哥儿』了。
他倒是有意结交王有龄,王有龄却以自惭形秽,淡淡地不肯跟他接近。
这一天下午的茶客特别多,小胡跟王有龄『拼桌』,他去下了两盘象棋,笑嘻嘻走回来说∶『王有龄,走,走,我请你去「摆一碗」。』摆一碗是杭州的乡谈,意思是到小酒店去对酌一番。
『谢谢。不必破费。』
『自有人请客。你看!』他打开手巾包,里面包有二两碎银子,得意地笑道∶『第一盘「双车错」,第二盘「马后炮」,第三盘,小卒「逼宫」,杀得路断人稀。不然,我还要赢。』
为了盛情难却,王有龄跟着去了。一路走到『城隍山』——『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吴山,挑了个可以眺望万家灯火的空旷地方,一面喝酒一面闲谈。
酒到半酣,闲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小胡忽然提高了声音说∶『王有龄,我有句话,老早想问你了。我看你不是没本事的人,而且我也懂点「麻衣相法」,看你是大贵之相,何以一天到晚「孵」茶店?』
王有龄摇摇头,拈了块城隍山上有名的油饼,慢慢咬着,双眼望着远处,是那种说不出来的茫然落寞。
『叫我说什么?』王有龄转过脸来盯着小胡,仿佛要跟他吵架似的,『做生意要本钱,做官也要本钱,没本钱说什么?』
『做官?』小胡大为诧异,『怎么做法?你同我一样,连「学」都没有「进」过,是个白丁。哪里来的官做?』
『不可以「捐班」吗?』
小胡默然。心里有些看不起王有龄。捐官的情形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做生意发了财,富而不贵,美中不足,捐个功名好提高身价,象扬州的盐商,个个都是花几千两银子捐来的道台,那一来便可以与地方官称兄道弟,平起平坐,否则就不算『缙绅先生』,育事上得公堂,要跪着回话。再有一种,本是官员家的子弟,书也读得不错,就是运气不好,三年大比,次次名落孙山,年纪大了,家计也艰窘了,总得想个谋生之道,走的就是『做官』的这
条路,改行也无从改起,只好卖田卖地,拜托亲友,凑一笔去捐个官做。象王有龄这样,年纪还轻,应该刻苦用功,从正途上去巴结,不此之图,而况又穷得衣食不周,却痴心妄想去捐班,岂不是没出息?
王有龄看出他心里的意思,有几杯酒在肚里,便不似平时那么沉着了,『小胡!』他说,『我告诉你一句话,信不信由你,先父在日,替我捐过一个「盐大使」。』
小胡最机警,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决非假话,随即笑道∶『唷!失敬,失敬,原来是王老爷,一直连名带姓叫你,不知者不罪。』
『不要挖苦我了!』王有龄苦笑道,『说句实话,除非是你,别人面前我再也不说,说了反惹人耻笑。』
『我不是笑你。』小胡放出庄重的神态问道,『不过,有一层我不明白,既然你是盐大使,我们浙江沿海有好几十个盐场,为什么不给你补缺?』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捐官只是捐一个虚衔,凭一张吏部所发的『执照』,取得某一类官员的资格,如果要想补缺,必得到吏部报到,称为『投供』,然后抽签分发到某一省候补。王有龄尚未『投供』,哪里谈得到补缺?
讲完这些捐官补缺的程序,王有龄又说∶『我所说的要「本钱」,就是进京投供的盘缠。如果境况再宽裕些,我还想「改捐」。』
『改捐个什么「班子」?』
『改捐个知县。盐大使正八品,知县正七品,改捐花不了多少钱。出路可就大不相同了。』
『怎么呢?』
『盐大使只管盐场,出息倒也不错,不过没有意思。知县虽小,一县的父母官,能杀人也能活人,可以好好做一番事业。』
这两句话使得小胡肃然起敬,把刚才看不起他的那点感想,一扫而空了。
『再说,知县到底是正印官,不比盐大使,说起来总是佐杂,又是捐班的佐杂,到处做「磕头虫」,与我的性情也不相宜。』
『对,对!』小胡不断点头,『那么,这一来,你要多少「本钱」才够呢?』
『总得五百两银子。』
『噢!』小胡没有再接口,王有龄也不再提,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小胡不见得会有,就有也不见得肯借。
两人各有心事,吃闷酒无味,天也黑上来了,王有龄推杯告辞,小胡也不留他,只说∶『明天下午,我仍旧在这里等你,你来!』
『有事吗?』王有龄微感诧异,『何不此刻就说?』
『我有点小事托你,此刻还没有想停当。还是明天下午再谈。你一定要来,我在这里坐等,不见不散。』
看他如此叮嘱,王有龄也就答应了。到了第二天下午,依约而至,不见小胡的踪影。泡一碗茶得好几文钱,对王有龄来说,是一种浪费,于是沿着山路一直走了过去。城隍山上有好几座庙,庙前有耍把戏的,打拳卖膏药的,摆象棋摊的,不花钱而可以消磨时光的地方多得很。他这里立一会,那面看一看,到红日衔山,方始走回原处,依旧不见小胡。
是『不见不散』的死约会。王有龄顿感进退两难,不等是自己失约,要等,天色已暮,晚饭尚无着落。呆了半天,越想越急,顿一顿足,往山下便
走,心中自语∶明天见着小胡,非说他几句不可!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境况,在外面吃碗茶都得先算一算,何苦捉弄人?
走了不多几步,听见后面有人在叫∶『王有龄,王有龄!』
转身一看,正是小胡,手里拿着手巾包,跑得气喘吁吁,满脸是汗。见着了他的面,王有龄的气消了一半,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我知道你等得久了,对不起,对不起!』小胡欣慰地笑着,『总算还好,耽迟不耽错。来,来,坐下来再说。』
王有龄也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默默地跟着他走向一副设在橱下的座头,泡了两碗茶。小胡有些魂不守舍似的,目送着经过的行人,手里紧捏住那个手巾包。
『小胡!』王有龄忍不住问了∶『你说有事托我,快说吧!』
『你打开来看,不要给人看见。』他低声地说,把手巾包递了给王有龄。
他避开行人,悄悄启视,里面是一叠银票,还有些碎银子,约莫有十几两。
『怎么回事?』
『这就是你做官的本钱。』
王有龄愣住了,一下子心里发酸,眼眶发热,尽力忍住眼泪,把手巾包放在桌上,却不知怎么说才好。
『你最好点一点数。其中有一张三百两的,是京城里「大德恒」的票子,认票不认人,你要当心失落。另外我又替你换了些零碎票子,都是有名的「字号」,一路上通行无阻。』小胡又说∶『如果不为换票子,我早就来了。』
这里王有龄才想出来一句话∶『小胡,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朋友嘛!』小胡答道,『我看你好比虎落平阳,英雄末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一定要拉你一把,才睡得着觉。』
『唉!』王有龄毕竟忍不住了,两行热泪,牵连不断。
『何必,何必?这不是大丈夫气概!』
这句话是很好的安慰,也是很好的激励、王有龄收拾涕泪,定一定神,才想起一件事,相交至今,受人绝大的恩惠,却是对他的名氏、身世,一无所知,岂不荒唐?
于是他微有窘色地问道∶『小胡,还没有请教台甫?』
『我叫胡光墉,字雪岩,你呢,你的大号叫什么?』
『我叫雪轩。』
『雪轩,雪岩!』胡雪岩自己念了两遍,抚掌笑道∶『好极了,声音很近,好象一个人。你叫我雪岩,我叫你雪轩。』
『是,是!雪岩,我还要请教你,府上┅┅』
这是问他的家世,胡雪岩笑笑不肯多说∶『守一点薄产过日了,没有什么谈头。雪轩,我问你,你几时动身?』
『我不敢耽搁。把舍间咯略安排一番,总在三、五日内就动身。如果一切顺利,年底就可以回来。雪岩,我一定要走路子,分发到浙江来,你我弟兄好在一起。』
『好极了。』胡雪岩的『好极了』,已成口头禅,『后天我们仍旧在这里会面,我给你饯行。』
『我一定来。』
到了第三天,王有龄午饭刚过,就来赴约。他穿了估衣铺买的直罗长衫,
亮纱马褂,手里拿一柄『舒莲记』有名的『杭扇』,泡着茶等,等到夭黑不见胡雪岩的踪影,寻亦没处寻,只好再等。
天气热了,城隍山上来品茗纳凉的,络绎不绝。王有龄目迎目送着每一个行人,把脖子都摆得酸了,就是盼不着胡雪岩。
夜深客散,茶店收摊子,这下才把王有龄撵走。他已经雇好了船,无法不定,第二天五更时分上船,竟不能与胡雪岩见一面话别。
在王有龄北上不久,浙江的政局有了变化∶巡抚常大淳调湖北,云南巡抚黄宗汉改调浙江,未到任以前由布政使——通称『藩司』、老百姓尊称为『藩台』的旗人椿寿署理。
黄宗汉字寿臣,福建晋江人。他是道光十五年乙未正科的翰林,这一榜人才济济,科运甚隆,那年,咸丰二年,当到巡抚的就有三个,广东叶名琛、江西张芾,当到二品大员的有何桂清、吕贤基、彭蕴章、罗惇衍,还有杭州的许乃钊,与他老兄许乃普,都当内阁学士。
这黄宗汉据说是个很能干的人,但是关于他的操守与治家,批评极坏。
到任以后,传说他向椿寿索贿四万两银子,椿寿没有买他的帐,于是多事了。
其时漕运正在改变办法。因为海禁已开,而且河道湮淤,加以洪杨的起事,所以江苏的苏、松、太各属改用海运,浙江则是试办,椿寿既为藩司,又署理巡抚,责无旁贷,当然要亲自料理这件公事。
漕运的漕,原来就是以舟运谷的意思。多少年来都是河运,先是黄河,后来是运河,而运河又有多少次的变迁兴作,直到康熙年间,治河名臣靳辅,于成龙先后开『中河』,历时千余年的运河,才算大功告成。
这条南起杭州,北抵京师,流经浙江、江苏、山东、河北四省,全长两千多里的水道,为大清朝带来了一百五十年的盛运。不幸的是,黄河的情况,越来越坏,有些地方,河底积淤,高过人家屋脊,全靠两面堤防约束,『春水船如天上行』,真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而运河受黄河的累,在嘉庆末年,几乎也成了『绝症』。于是道光初年有海运之议。
在嘉应末年时有齐彦槐其人,著有一篇《海运南僧议》,条分缕析断言『一举而众善备』,但地方大吏不愿轻易更张。直到湖南安化的陶文毅公陶澍,由安徽巡抚调江苏,锐意革新,消除盐、漕两事的积弊,齐彦槐的建议,才有一个实验的机会。
这次实验由陶澍亲自主持,在上海设立『海运总局』,他亲自雇好专门运载关东豆麦的『沙船』一千艘,名为『三不象』的海船几十艘,分两次运米一百五十多万石到天津,结果获得极大的成功,省时省费,米质受损极微。
承运的船商,运漕而北,回程运豆,一向漕船南下『回空』,海船北上『回空』,现在平白多一笔收入,而且出力的船商,还『赏给顶戴』做了官,真正是皆大欢喜。
但是到了第二年,这样的好事竟不再做下去!依然恢复河运。因为,不知道有多少人靠这条运河的漕船来剥削老百姓,他们不愿意革新!
漕运的弊端与征粮的弊端是不可分的,征粮的权责属于州县,这七品的正印官,特称为『大老爷』,在任两件大事∶刑名、钱谷。延请『绍兴师爷』
至少亦得两名∶『刑名师爷』和『钱谷师爷』。县大老爷的成名发财,都靠这两个人。
钱谷师爷的本事不在算盘上,在于能了解情况,善于应付几种人,第一种是书办,世代相传,每人手里有一本底册,哪家有多少田?该纳粮多少?
都记载在这本册子上,为不传之秘。
第二种是『特殊人物』,他们所纳的粮,都有专门名称,做过官的绅士人家的『衿米』,举人、秀才、监生是『料米』,这两种米不能多收,该多少就多少,否则便有麻烦。再有一种名为『讼米』,专好无事生非打官司的讼棍所纳的粮,也要当心。总而言这一名话,刁恶霸道,不易对付的那班『特殊人物』,必须敷衍,分量不足,米色粗劣,亦得照收不误。甚至虚给『粮串』——纳粮的凭证,买得个安静二字。
有人占便宜,当然有人吃亏,各种剥削耗费,加上县大老爷自己的好处,统统都出在良善小民头上,这叫做『浮收』,最『黑』的地方,『浮收』到正额的一半以上,该纳一石米的,起码要纳一石五斗。于是有所谓『包户』,他们或者与官吏有勾结,或者能挟制官吏,小户如托他们『包缴』,比自己到粮柜上去缴纳,便宜得多。
第三种就是漕船上的人。漕船都是官船,额定数字过万,实际仅六千余艘,分驻运河各地,一地称为一帮。这就是游侠组织『青帮』之帮的出典。
帮中的管事及水手,都称为帮丁,其中又有屯丁、旗丁、尖丁之分。尖丁是实际上的头目,连护漕的千总、把总都得听他的指挥。州县衙门开仓怔粮,粮户缴纳,漕船开到,验收装船,名为『受兑』。一面征粮,一面受兑,川流不息,那自然是再顺利不过的事,但是这一来漕船上就玩不出花样来了。
他们的第一个花样是『看米色』。由于漕船过淮安时,漕运总督要『盘粮』点数,到通州起岸入仓时,仓场侍郎要验看米质,如有不符,都由漕船负责,因此,他们在受兑时,验看米色,原是分所当为。但米色好坏,仅凭目视,并无标准,这样就可以挑剔了,一廒一廒看过去,不是说米色太杂,就是不够干燥,不肯受兑。
以一般的情况而言,开仓十日,所有的仓厥就都装满了,此时如不疏运上船,则后来的粮户,无仓可以贮米,势必停征。粮户也就要等待,一天两天还不要紧,老百姓无非发发牢骚而已,日子一久,废时失业,还要贴上盘缠,自然非吵不可,这叫做『闹潜』,是件极严重的事,地方官往往会得到极严厉的处分。倘或是个刮地皮的贪官,这一闹漕就不定就会激起民变,更是件可以送命的大祸。
因此,钱谷师爷,便要指挥书办出来与『看米色』的旗丁讲斤头,倘或讲不下来,而督运的委员,怕误了限期,催令启程,那些帮丁就不问兑足不兑足,只管自己开船。这时的州县可就苦了,必须设法自运漕米,一路赶上去补足,称为『随帮交兑』。
幸而取得妥协,漕米兑竣,应该出给名为『通关』的收据,这时尖丁出面了,先议『私费』,就是他个人的『好处』,私费议妥,再议『通帮公费』,是全帮的好处。这些看米色所受的勒索,以及尖丁私费、通帮公费,自然羊毛出在羊身上,由浮收来支付。
这以后,就该帮丁受勒索了,首先是『过淮』投文过堂,照例有各种陋规,一帮船总要花到五六百两到一千两银子。这一关一过,沿路过闸过坝,处处要送红包,大概每一艘船要十几两银子。最后到了通州,花样更好,要投四个衙门的文,有人专门代办,每船十三两银子,十两铺排四个衙门,三两是代办者的酬劳。等漕米上岸入仓,伸手要钱的人数不清,总要花到三五十两。所以帮丁勒索州县,无非悖入悖出。
帮丁的苦楚犹不止此,一路还要受人的欺侮。在运河里,遇到运铜运铅的船,以及木排,千万要当心,那是在运河是蛮不讲理出了名的,撞沉了漕船,他们可以逃散,帮丁则非倾家荡产来赔不可,因为如此,帮丁便格外团结,以求自保,『青帮』之起因如此,所以,他们的『海底』名为『通漕』,并不是世俗所称的『通草』。
一度行之有效,但以积习已深,惯于更张的南漕海运,终于咸丰元年旧事重提。这出于两个原因,第一个是人,第二个是地。
这个人是两江总督陆建瀛,湖北人,极能干,而且善于结交,所以公卿延誉,负一时物望。他颇有意步武陶澍,留一番政绩。陶澍改盐法,淮北行之大效,而淮南依旧,陆建瀛在淮南继陶未竟之功。漕运也是如此,他得到户部尚书孙瑞珍的支持,准备恢复海运。
适逢其会的是,运河出了问题,在徐州附近的丰县以北决口,『全河北趋,由沛县之华山、戚山分注微山、昭阳等湖,挟清水外泛,运河闸、坝、纤堤,均已漫淹』,朝廷一方面拨巨款抢救,一方面也加强了改用海运的决心。
海运之议,奉旨由两江总督陆建瀛、江苏巡抚杨文定、浙江巡抚常大淳,会同筹划。结果决定咸丰二年江苏的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太仓等四府一州的溜米,改用海运。浙江则是试办,但其间又有反复,未成定议。
就在这段期间中,椿寿由湖南布政使调浙江。当朝命初下时,黄宗汉是掌理一省司法的浙江按察使,通称『臬司』,等椿寿到任时,他已经调差了。
第二天,洪军由广西而湖南,湖北吃紧,清文宗把善于『捕盗』的常大淳,调为湖北巡抚。浙江巡抚由藩司椿寿署理。
椿寿的运气太坏。这年的浙江,省城杭州及附近各州县,自五月以后,雨量稀少,旱荒已成,于是对他发生两大不利,第一是钱粮征收不起,第二是河浅不利于舟行,影响漕运。
江苏的海运,非常顺利,四府一州的漕粮,糙米三十二万多石,白米二万七千余石,于三月间出海北上,安然运到。而浙江的漕米,到九月间还未启运,这是前所未有现象。
在此以前,也就是渐江正闹旱灾的五月间,为了军事上的需要,各省巡抚有个小小的调整,云南巡抚张亮基调湖南,遗缺由甘肃布政使黄宗汉接充。
他不愿意去云南,经过一番活动,很快地改调浙江。不过一年的功夫,重回杭州时,已非昔比。
署理巡抚椿寿交卸以后,仍旧干他的藩司。据说黄宗汉在第一天接见椿寿时,就作了个暗示,椿寿的『纱帽』在他手里,如果想保全,赶快送四万两银子的『红包』过去。黄宗汉敢于作此勒索,就因为椿寿在漕运上,已经迟延,如果上司肯替他说话。可以在天灾上找理由,有处分,亦属轻微。否则,耽延了『天瘦正供』,将获严谴。
椿寿没有理会他,于是黄宗汉想了个极狠毒的手法来『整』人。他认为本年漕粮,启运太迟,到达通州交仓,粮船不能依照限期『回空』,这样便要影响下一年的漕运。就在这个言之成理的说法上来整椿寿。
心里已有成算,表面丝毫不露,把椿寿请到抚院来谈公事,问起清运的情形。
一提到这上面,椿寿自己先就紧张,『回大人的话,』他说,『今年浙江的漕运,无比如何要担处分了!』
『谁担处分啊?』黄宗汉故意这样问。
『自然是司里。』藩、臬两司向巡抚回话,照例自称『司里』。
『这也不担处分的事。』黄宗汉用这句话先做一个伏笔,却又立即撇开不谈,『贵司倒先说说看,究竟因何迟误?』
『自然是因为天旱水浅,河道干淤。已经奏报过的。』
『天旱是五月以后的事。请问,照定例,本省漕船,每年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过淮」,什么时候「回空」?』
一连三问,把椿寿堵得哑口无言。照定例,江西和浙江的漕船,限在二月底以前尽数开行。年深日久,定例有变,但至迟亦不会过四月。现在秋风已起,漕船开行的还不过一半,这该怎么说呢?
他迟迟不答,黄宗汉也不开口,是逼着他非说不可。椿寿无奈,只好这样答道∶『大人也在浙江待过,漕帮的积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漕丁有种种花样,譬如说陈漕带私货罗┅┅』
椿寿的话未完,抚台便一个钉子碰了过来∶『天下乌鸦一般黑,各省漕丁都是一样的。』
『今年略微不同,因为奉旨筹议南漕海运,漕帮不免观望,这也是延误的原因之一。』
『观望什么?』黄宗汉大声问道,『议办海运是来年新漕之事,跟今年何干?』
振振有词一问,椿寿语塞,既然来年有此改变之议,漕丁自不免有所瞻顾,以致鼓不起劲来,但身为藩司,署理抚院,这些地方正该督催,否则便是失职,所以椿寿无同可解。
『现在怎么办呢?』黄宗汉又忧形于色地说,『事情总要办通才行啊!』
『是,是!』椿寿赶紧答道,『司里尽力去催,总在这个把月里,一定可以全数启运。』
『个把月?』黄宗汉皱着眉说,『说老实话,这上面我还不大弄得清楚。
反正本年漕运,自前任常中丞调任以后,都由老兄一手经理。以后该如何办理,等我商量了再说。『
他这段话有两层用意,第一是说目前还不甚了解漕运的情况,等了解了又当别论,留下翻覆的余地,第二是『一手经理』四个字,指明了全部责任。
椿寿原是『上三旗』的公子哥儿,这几年在外面历练了一番。纨袴的积习,固已大减,而人心的险,却无深知,哪里去理会得黄宗汉的深意?还只当抚台语气缓和,事无大碍,所以连声应诺,辞出抚院,赶紧召集手下,商议如何设法把未走的船,能够早日开行,只要一出浙江省境,责任就轻得多了。
于是椿寿即刻召集督粮道和其他经办漕运的官员,一面宣达了抚台的意思,一面力竭声嘶地要大家『各秉天良』,务必在最短期间内,设法让漕船全数开出。
别处都还好办,麻烦的是湖属八帮,浙江湖川府是东南膏腴之区,额定漕粮三十八万八千余石,关系重大,偏偏这八帮的漕船,一艘都动弹不得。
椿寿看看情势严重,不得不亲自到湖州去督催。
湖州运漕,有朵运河的支流,往东沿太湖南岸,入江苏省境平望的大运河。这种交流不到一百里长,但所经的双林,南浔两镇,为膏腴中的膏腴。
南浔的殷富,号称『四狮八象』,海内闻名。听得藩台驾到,照例以捐班道台的身分,尽地主之谊,他们饮食起居的讲究,虽不比盐商、河工的穷奢极侈,但已远非一般宫贵之家可比。
身处名匠经营的园林,坐对水陆并陈的盛馔,开宴照例开戏,南浔富家都有自己的戏班,砌末、行头,无不精美,这时集合精英,奏演名曲,而椿寿索然寡欢,却又不得不勉强敷衍,因而这样豪华享受的场台,在他反觉得受罪,耳中听着《长生殴》的《夜雨闻铃》,心里想的却是怎得下他三天三夜的大雨,运河水满,让搁浅的漕船,得以趁一帆西风,往东而去?
想着漕船,椿寿无论如何坐不住了。托词『身子不爽』,向主人再三道歉告辞,回到行辕。
行辕里已经有许多人在等着。这些人分为三类,一类是漕帮中的『领运千总』,名义上算是押运的武官,照原来的传统,多由武举人中选拔,一类是临时委派的押运官,大多为候补州县,走路子钻上这个差使,多少弄几文『调剂调剂』,再一类就是各帮中真正的头脑∶『尖丁』。
『尖丁』的身分是小兵,这还是明朝『卫所』演变下来的制度。小兵与二品大员的藩台,身分相差不知几许?照平日来说,连见椿寿的面都难,但此刻也顾不得这些官派了!要设法能让漕船开动,非找尖丁来谈,才商议得出切实的办法,所以椿寿吩咐,一体传见。
行辕借在一家富户的两进屋子,时已入夜,轩敞的大厅上,点起明晃晃的火油灯,照出椿寿的满面愁容!他居中坐在红木炕床上,两旁梨花木的『太师椅』上,坐的是候补州县身分的押运官,千总和尖丁便只有站的份儿了。
在鸦雀无声的沉重的气氛中,椿寿扯开嘶哑的嗓子说道∶『今年的漕粮,到底还运得出去,运不出去?』
这一同大家面面相觑,都要看一看对方的脸色。最有资格答话的是尖丁,但以身分关系,还轮不到他们开口。
『我在抚台面前,拍了胸脯的,一个月当中,一定全数开船。现在看了实在情形,我觉得我的话说得过分了。今天一定先要定个宗旨出来,船能动是动的办法,不能动是不能动的办法。这样子一天一天等下去,非把脑袋等掉了不可。』
这是提出了要砍脑袋的警告,在座的人,无不悚然!坐在左首太师椅上的一名候补州县,便欠身说道∶『总得仰仗大人主持全局,属下便赔上性命,也得把漕船开出去。漕粮关乎国家正用,今年天旱水浅,纵然耽迟,还有可说,倘或不走,那就是耽错了。』
『耽迟不耽错』这一说,凡是坐在大师椅上的,无不齐声附和。这些候补州县,没有一个不闹穷,有些在省城住了十几年,始终没有补上一个缺,穷得只剩下一叠当票,好不容易才派上这一个押运的差使,指望着漕船一动,便好先支一笔公费安家。至于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到达通州,他们不必担心,迟延的处分,落不到他们头上。
倘说漕船不走,他们便回不得省城,因为船不走,便无所谓押运,不仅万事全休,而且比不得这个差使还要坏——不得这个差使,不必借了盘缠来到差。现在两手空空回杭州,债主那里如何交代?
椿寿当然明白他们的用心,而且也知道这些人无足轻重,既出不了什么力,也担不了什么责任,所以不理他们的话,望着站在他们身后的『领运千总』说∶『他们有什么主意,说出来商量。』
『领运千总』的想法,与那些候补州县差不多,只是他们不能胡乱作主,凡事要听尖丁的招呼,因而有个年纪大些的便这样回答∶『请大人作主!』
『如果我说不走呢?』
大家都不响,没有一个人赞成他的主意,只是不敢驳回。但这样不作声,也就很明显地表示出反对的意思了。
在座的一个实缺同知,此时忍不住开口∶『跟大人回话,还是让他们推出一两个人来,看看有何话说?』
『他们』是指尖丁,椿寿点点头,对那些尖丁说∶『我看也非你们有句话不可。』
『是!』有个『有头有脸』的尖丁答应一声,请个安说∶『请大人先休息。我们商量出一个宗旨,再跟大人回禀。』
『好,好,你们商量。』
椿寿坐在炕床上咕噜噜吸水烟,八帮的尖丁便退到廊下去悄悄商议,好久尚无结论,因为各帮的情况不同,看法各异,牵涉的因素很多。今年的漕运,吃力不讨好是公认的看法,但走与不走,却有相反的主张,一派认为赔累已不可免,不加不走,还省些事,一派则以在漕船上带着许多私货,不走则还要赔一笔,『公私交困』,简直要倾家荡产了。
谈来谈会,莫衷一是,椿寿已经派人来催了,只好听凭上面云决定走与不走。不过总算也有了一点协议『那就是走也好,不走也好,各帮的赔累,只能一次,不能两次。
『如果不走,本年的漕粮便要变价缴纳,户部定章是每石二两银子,现在市价多少?』椿寿问。
『这要看米的成色。』被推定去回话的那个尖丁答道∶『总在七钱到八钱这个数目之间。』
『船上的漕粮有多少?』
『一共二十七万六千石。』
『那么,』椿寿问道,『就算每石赔一两二钱银子,共该多少?』
那尖丁的心算极快,略略迟疑了一下,便报出确数∶『共该三十三万一千二百两银子。』
『如果漕船不走,奏请变价缴银,上头一定会准的。不过,』椿寿面色凝重地问,『这三十三万两银子,该谁来赔?』
『大人晓得的,湖属八帮是「疲帮」,力量实在够不上。总要请大人格外体恤,留漕丁一条命。』
『哼!』椿寿冷笑,『你们要命,难道我的命就可以不要?』
这是双方讨价还价,有意做作。漕帮有『屯田』,有『公费』,遇到这种情形,便得从公众的产业和收入中,提出款子来赔,赔累的成数,并无定章,但以上压下,首先要看帮的好坏,公产多的『旺帮』便赔得多,负债累累的『疲帮』便赔得少。说也奇怪,越是富庶的地区,漕帮越疲,第一疲帮是江苏松江府属各帮,溯州府属八帮的境况也不见得好,这因为是越富庶的地区,剥削越多的缘故。
这赔累的差额,除了漕帮以外,主要的使得由藩司从征收漕粮的各种陋规和『浮收』中,提成分赔。所以处理这件棘手的案子,实际上只是藩台衙门和湖属八帮间的事。椿寿软哄硬逼,总算把分赔的成数谈好了。
然而这也不过是万不得已的退路。眼光总是朝前看的,能够把漕船开出去,交了差,也免了赔累,何乐不为?所以椿寿又回过头来问∶『照你们看,漕船到底能不能动呢?能动还是照开的好。』
这一句话自然大受欢迎,在座的候补州县,一看事有转机,无不精神复振,纷纷颂赞椿寿的明智。
惟有那名代表漕帮说话的尖丁,大摇其头。不过他首先声明,他自己有点意见,并有代表漕帮,不知该说不该说?
『说,说!集思广益,说出来商量。』
照那尖丁个人的看法,漕船要能开行,首先得要疏浚河床,同时在各支流加闸,提高运河中的水位,然后另雇民船分载漕米,减轻漕船的载重,这样双管齐下,才有『动』的可能。
『那就这样办啊!有何不可呢?』有个押运官兴奋地说。
那尖丁苦笑了一下,没有作声。椿寿却明白他的意思,以讥嘲的口吻答道∶『老兄说得容易!可知道这一来要多少钱?』
『于其赔累,何不把赔累的钱,花在疏浚河床和雇用民船上?不但交的差,而且治理了运河,也是大人的劳绩。』
这两句话说动了椿寿的心,点着头沉吟,『这倒也是一说。』他自语似的问∶『就不知道要多少日子?』
疏浚的计划,施工的日程,要多少工、多少料,都要仔细计算,才能知道确数,在这样人多口杂的场台中,是不可能得到结果的,所以椿寿叫大家散一散,别外找了些实际能负责,能办事的人来重作商量。
这个少数人的集议,首先要谈的就是工料的来源。这实在也只有一个字∶钱。漕帮中被推派出来说话的那名尖丁,以久历江湖的经验,预感到此举不妥,但人微言轻,无法扭转椿寿的『如意算盘』,便很干脆地答应了所派的经费,而且保证漕帮一定全力支持这件事。不过他也很郑重地声明,漕帮出了这笔钱,漕船不管如何非走不可。如果再出了什么花样。漕帮不能负责。
于是疏浚河道的计划,很快地便见诸实际行动。这件事地方官原来也有责任,只是湖州府和运河所经的乌程、归安、德清三县,要办这件事惟有派工派料。公文往返,以及召集绅士磋商,需要好久才能动工,未免缓不济急。
为了与天争时,自己拿钱出来征雇民工是最切实的办法。等这一切安排好了,预计八月底以前,漕船一定可以开行。这样,椿寿才算松了一口气,动身回省。
走的那天,秋风秋雨,一般行旅闷损不乐的天气,在椿寿却大为高兴,心里在想,这雨最好落大些,连下几天,前溪水涨,起漕的时间,还好提前。
回到省城,他第一件事便是去见抚台黄宗汉。
听完报告,黄宗汉还夸奖了一番,说他实心办事。还告诉他一些京里来的消息,说朝廷已有旨意,严饬直隶总督和驻北通州的仓场侍郎,自天津杨村地方,调派一千五百艘驳船到山东临清,准备驳运漕粮。不过直隶总督已经复奏,怕杨村的驳船,到达临清,河水已经结冰,所以这样请求∶江浙的漕粮在临清、德州一带卸下来,暂时存贮,到明年开春解冻,再转漕北上,这个请求,能不能奉准,尚不可知。
椿寿认为这是个好消息,他原有顾虑,怕北地天寒,到了十月以后,河里结冰,漕船依旧受阻。现在既有直隶总督据实奏陈,等于为他把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格于事实,朝廷不能不准,这样就只要到了临清,便算达成任务。倘说迟延,则各地情形相同,处分的案子混在一起,变成『通案』就
不要紧了。
椿寿吃了这颗定心丸,对于疏浚河道的工程,进度不甚理想,就不太着急。他最关心的是直隶总督那个复奏的下文,等漕船开出,才看到明发上谕∶『浙江嘉杭等帮米石,如能拨船赶运,当仍遵前旨,酌拨杨村船只,趁此天气晴和,迅往拨运。设或沿途必须截卸,临情、德州等仓,是否足资容纳?
着仓场侍郎、直隶总督、漕运总督、山东巡抚各将现在应办急务,迅速妥为办理,毋得听任属员推诿恶习,各分畛域,再赴贻误。懔之!『
『亏得赶运出去。』椿寿心里在想,『照上谕来看,在临清、德州截卸,暂时存贮,已经准了。不过粮仓恐怕不够,湖帮的漕米到了那里,倘或无仓可储,倒是棘手之事。』
于是,他『上院』去见抚台。黄宗汉一见他就说∶『啊,来得正好。我正要叫「戈什哈」去请你,有件要紧事商量。』
『请大人吩咐。』
『不,不!你有事你先说。』
椿寿便说明来意,意思是想请抚台出奏,浙江湖属八帮的漕米,已出省境北上。如果到了临清,无法驳运,需要截卸时,请饬下漕运总督及山东巡抚,预留空仓。他是怕湖属八帮的漕船最后到达,仓位为他帮捷足先登,所以有此要求。
黄宗汉一面听,一面不断摇头,等他说完,俯身向前问道∶『漕运一事,贵司内行,而且今年由贵司一手料理,我要请问,可曾计算过「回空」的日子?』
原来是这一层顾虑,椿寿略略放了心,『回大人的话,』他说,『回空自然要衍期┅┅』
『衍期多少时候?』黄宗汉不待辞毕,枪着问道,『请贵司算与我听一听。』
『这要看临清的情形。如果在那里截卸,等明年开冻驳运,又要看前面漕船的多寡,多则慢,少则快。
『最快什么时候?』
『总要到明年四月。』
『回空呢?』
『也要两个月。』
『这就是说,漕船明年夏天才能回家,还要经过一番修补,又得费个把月,最快也得在七月里才能到各县受兑漕米。请问贵司,明年新漕,不是又跟今年一样,迟到八九月才能启运吗?』
『是!』椿寿答道,『不过明年改用海运,亦无关系。』
『什么叫没有关系?』黄宗汉勃然变色,『你说得好轻巧。年年把漕期延后,何时始得恢复正常?须知今年是贵司责无旁贷,明年就完全是我的责任。贵司这样子做法,简直是有意跟我过不去呀!』
椿寿一看抚台变脸,大出意外,他亦是旗下公子哥儿出身,一个忍不住,当即顶撞了过去∶『大人言重了!既然我责无旁贷,该杀该剐,自然由我负责,大人何必如此气急败坏?』
『好,好!』黄宗汉一半真的生气,一半有意做作,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地说∶『你负责,你负责!请教,这责任如何负法?』
『本年漕运虽由我主管,但自从大人到任,凡事亦曾禀命而行。今年江
苏试办海运,成效甚佳,请大人出奏,明年浙省仿照江苏成例,不就行了吗?『
『哼,哼!』黄宗汉不断冷笑,『看贵司的话,好象军机大臣的口吻,我倒再要请教,如果上头不准呢?』
『没有不准之理。』
『又是这样的口吻!』黄宗汉一拍炕几,大声呵斥,『你到底是来议事,还是来抬杠?』
椿寿做了二十几年的官,从未见过这样的上司,心里在想∶我是科甲出身,我亦不是捐班佐杂爬上来的,受惯了气的,论宦途经历,我放浙江藩司,你还不过是浙江臬司,只不过朝中有人,道光十五年乙未那一榜┅┅
转念到此,椿寿打了个寒噤,暗叫一声∶大事不好!黄宗汉的同年,已有当了军机大臣的,那是苏州的彭蕴章。还有户部两侍郎,一个是福建的王庆云,最爱照应同乡,另一个又是他的同年,而且是好友的伺桂清。
俗语说得好,『朝里无人莫做官。』黄宗汉敢于如此目中无人,无非仗着内有奥援,而且听说他今年进京,皇上召见六次之多,圣眷正隆,自己无论如何碰不过他。这些念头雷轰电掣般闪过心头,顿感气馁,只得忍气吞声地陪个罪。
『大人息怒。我岂敢跟大人抬杠?一切还求大人维持。』
这一说,黄宗汉的脸色才和缓了一些,『既为同僚,能维持总要维持。
不过,『他使劲摇着头,一字一句地说∶』难,难!『
椿寿的心越发往下沉,强自镇静着问道∶『大人有何高见?要请教诲。』
『岂敢,岂敢。等我想一想再说吧!』
说完,端一端茶碗,堂下侍候的戈什哈便拉开嗓子∶『送客!』
这送客等于逐客。椿寿出了抚台衙门,坐在轿子里,只催轿扶加快,急急赶回本衙门,让听差把文案请到『签押房』,关上房门,细说了上院的经过,惊疑不定地问道∶『各位看看,黄抚台这是什么意思?』
『黄抚台外号「黄阎罗」,翻脸不认人是出名的,这件事要好好铺排一下。』
『唉!』椿寿摇摇头,欲言又止,失悔在黄抚台刚到任,不理他索贿的暗示。
『 「天大的公事,地大的银子」,』有个文案说很很率直,『先去探探口气看,院上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于是连夜走路子去打听,总算有了确实的消息,据说黄宗汉为了明年的新漕得以早日受兑装载,照限期抵达通州,决定上奏,把湖属八帮的瘤船追了回来,漕米卸岸入仓,连同明年的新漕,一起装运。
这样做法,只苦了漕帮,白白赔上一笔疏浚河道的费用。其次,那些奉委押运的候补州县,没有『公费』可派,一笔过年的盘缠便落空了。椿寿心中虽有不忍,但到底是别人的事,藩司能够不赔,已是上上大吉,只好狠一狠心不理他们了。
果然,第二天抚台衙门来了正式公事,惟恐影响来年新漕的期限,『所有本年湖属八帮漕船,仰该司即便遵照,全数追回,候命办理。』椿寿不敢怠慢,立即派出人去,把湖属八帮的漕船截了回来,同时上院去见抚台,请示所谓『候命办理』是如何办法?
黄宗汉一直托病不见。过了有五、六天,一角公文送到,拆开一看,椿寿几乎昏厥,顿足骂道,『黄寿臣,黄寿臣,你好狠的心!我与你问冤何仇,
你要置我于死地!『
黄宗汉的手段,的确太毒辣了,他以一省最高行政长官的地位,统筹漕运全局的理由,为了使来年新漕的输运,如期完成,以期此后各年均得恢复正常,作了一个决定,本年湖属八帮的漕米,留浙变价,全部漕米二十七万六千石,照户部所定价格,每石二两银子,共该五十五万二千两,限期一个月报缴。
这是椿寿与尖丁早已算过了的,市价与部价的差额,一共要三十三万两银子。如果在他第一次到湖州开会之前,抚台就作了这个决定,那么漕帮赔大部分,藩司赔小部分,这笔小部分的赔款,也还可以在浮收的款项中拨付,说起来只是今年白吃一场辛苦,没有『好处』而已。但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了,漕帮负担了疏浚河道的全部经费,事先已经声明,出了这笔钱,漕船非走不可,于今截回不定,已觉愧对漕帮,再要他们分赔差额,就是漕帮肯赔,自己也难启齿,何况看情形是决无此可能的。
至于浮收的『好处』,早已按股照派,『分润』有夫人员,哪里再去追索?即使追索得到,也不过五、六万银子,还差着一大截呢!
事情的演变,竟会弄得全部责任,落在自己一个人头上。椿寿悔恨交并,而仍不能不拼命作最后的挣扎,愁眉苦脸地召集了亲信来商议,大家一致的看法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惟有去求抚台,收回『变价』的成命,应解的二十多万石漕米,随明年新漕一起启运。就这样起卸入仓,从船上搬到岸上,明年再从岸上搬到船上,来回周折的运费、仓费,以及两次搬动的损耗,算起来也要赔好几万两银子,而且一定还会受到处分,但无论如何总比赔三十三万两银子来得好。
两害相权取其轻,椿寿只得硬着头皮上院,把『手本』送了进去,门上出来答道∶『上头人不舒服,请大人回去吧!上头交代,等病好了,再请大人过来相叙。』
棒寿愤不可遏,吩咐跟班说∶『回去取铺盖!抚台不见我不走,就借官厅的炕床睡。』
门上一看,这不象话,赶紧陪笑道∶『大人不必,不必!想来是有急要公事要回,我再到上房去跑一趟。』
于是椿寿就在官厅中坐等,等了半个时辰,黄宗汉出来了,仰着头,板着脸,一见面不等椿寿开口,就先大声问道∶『你非见我不可?』
『是!』椿寿低声下气地回答∶『大人贵恙在身,本不该打搅,只是实在有万分困难的下情上禀。』
『如果是湖属漕米的事,你不必谈。已经出奏了。』
这句话就如焦雷轰顶,一时天旋地转,不得不颓然坐倒,等定定神看时,黄宗汉已无踪影,抚院的戈什哈低声向他说道∶『大人请回吧!轿子已经伺侯半天了。』
椿寿闭上眼,眼角流出两滴眼泪,拿马蹄袖拭一拭干净,由听差扶掖着,一步懒似一步地走官厅。
就在这天晚上,椿寿在藩司衙门后院的签押房里,上吊自杀。第二天一早为家人发觉,哭声震动内外,少不得有人献殷勤,把这个不幸的消息,飞报抚台。
黄宗汉一听,知道闯了祸,逼死二品大贝,罪名不轻。但转念想起一重公案,觉得可以如法炮制,心便放了一半。
他想起的是陕西蒲城王鼎尸谏的往事,这重公案发生在十年以前,王鼎与奸臣穆彰阿,同为大学士值军机。这位『蒲城相国』性情刚烈,嫉恶如仇,而遇到穆彰阿是阴柔奸险的性格,每在御前争执,一个声色俱厉,一个从容自如,宣宗偏听不明,总觉得王鼎不免过分。
道光二十二年,为了保荐林则徐夏用,王鼎不惜自杀尸谏,遗疏痛劾穆彰阿。那时有个军机章京叫陈孚恩,是穆彰阿的走狗,一看王鼎不曾入值,亦未请假,心里一支,借故出宫,赶到王鼎家一看,听得哭声震天,越发有数。趁王鼎的儿子,翰林院编修王抗骤遭大故,五中昏瞀的当儿,劝他把王鼎的尸首解下来,同时把遗疏抓到手里,一看内容,不出所料,便又劝王抗以个人前程为重,不必得罪穆彰阿,又说『上头』对王鼎印象不佳,而大臣自杀,有伤国体,说不定天颜震怒,不但王鼎身后的恤典落空,而且别有不测之祸。
这一番威胁利诱,教王抗上了当,听从穆彰阿更改遗疏,并以暴疾身故奏报。宣宗也有些疑心,但穆彰阿布置周密,『上头』无法获知真相,也就算了。
陈孚恩帮了穆彰阿这个大忙,收获也下小,不久,穆彰阿就保他当山东巡抚。而王抗则以不能成父之志,为他父亲的门生,他自己的同年,以及陕甘同乡所不齿,辞官回里,郁郁以终。
穆彰阿是道光十五年乙未科会试的大主考,黄宗汉是他的门生,颇为巴结这位老师。秦桧门下有『十客』,穆彰阿门下有『十子』,黄宗汉与陈孚恩都在『穆门十子』之数,自然熟知其事。所以,一遇椿寿的变故,他立即遣派亲信,以釜底抽薪的宗旨,先设法把椿寿的遗嘱弄到手,然后亲自拜访驻防的将军和浙江学政,因为这两个人是可以专折奏事的,先要把他们稳住,才可以不使真相上闻。
当然,另一方面他还要间接拜托旗籍的官员,安抚椿寿的家属,然后奏报藩司出缺。上吊自杀是瞒不住的,所以另外附了个『夹片』,说是『浙江钱漕诸务支出,本年久旱岁歉,征解尤难,该司恐误公事,日夜焦急,以至迫切轻生。』把湖属八帮应运漕米,留浙变价的事,只字不提,同时录呈了经过修改的椿寿的遗嘱。咸丰帝此时初登大宝,相当精明,看遗嘱内有『因情节所逼,势不能生』两句话,大为疑惑,认为即令公事难办,何至遽尔自尽?是否另有别情,命令黄宗汉『再行详细访察,据实奏闻,毋稍隐饰。』
接着,浙江学政万青藜也有专折奏报,说椿寿身后,留有遗嘱,『实因公事棘手,遽行自尽。』与黄宗汉的奏折,桴鼓相应。皇帝批示∶『已有旨,令黄宗汉详查具报。汝近在省垣,若有所闻,亦可据实具奏。』
看来事情要闹得很大,但事态真正严重的关键所在,只有黄宗汉自己知道。因为椿寿的自尽,如果真的是由于他的措施严峻、则虽良心有愧,亦不过课以道义上的责任,在公事上可以交代得过,那就不必有所畏惧。而事实上并非如此,椿寿之死,是死在他虚言恫吓的一句话上。
所谓『留浙变价』,原是黄宗汉有意跟椿寿为难的一种说法,暗地里他并不坚持这样做,不但不坚持,他还留着后手,以防椿寿无法做到时,自己有转圜的余地。
由于在军机处和户部都有极好的关系,所以黄宗汉对来年新漕改用海运,以及本年湖属各帮漕米,不能如限北运的处置办法,都有十足的把握,私底下书函往还,几乎已有成议。但这些情形,椿寿无从知道,他亦瞒着不
说。以改用海运并无把握,河运粮船难以依限回空的理由,下令截回漕船,留浙变价,这一套措施与他所奏报的改革办法,完全不符。他向椿寿所说的,留浙变价一事,『已经出奏』,事情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再也无可挽回,这才使椿寿感到已入绝路,不能不一死了之。其实,『已经出奏』这句话,根本是瞎说。
就凭这句谎言,黄宗汉便得对椿寿之死,负起全部责任。因而他必须多方设法掩饰遮盖,不使真相上闻,一面活动万青藜等人,帮着他瞒谎,一面遣派亲信,携带巨贤,到京师活动。当然,象军机大臣彭蕴章那里,是不必也不能行贿的,只有以同年的身份,拜托关顾照应。
不过这样一件案子,也不是轻易压得下去的。椿寿是『上三旗』的旗人,亲戚之中,颇有贵官,认为他的死因可疑,自然要出头为他讲话,这样军机处要帮黄宗汉的忙,就不能不费一番手脚,来遮人耳目。
照一向的惯例,类似这种情况,一定简派大员密查。既称密查,自然不能让被查的人知道,可是一二品的大员出京,无论如何是件瞒不住的事,于是便有许多掩护其行踪及任务的方法,一种是声东击西,譬如明发上谕∶『着派某某人驰往江苏查案』,这人便是『钦差』的身分,所经之处,接待的礼节极其隆重。这样一路南下,到了济南,忽然不定了,用钦差大臣的关防,咨会山东巡抚,开出一张名单,请即传提到案,迅雷不及掩耳地展开了查案的工作。
再有一种是暗渡陈仓,乘某某大员外放到任的机会,密谕赴某处查案。
这道密谕照例不发『邸抄』,被查的省分,毫无所知,行到目的地,拜访总督或巡抚,出示密谕,于是一夕之间,可以掀起大狱。查黄宗汉逼死椿寿一案,就是用的这一种办法,所以在表面上看不出黄宗汉出了毛病的痕迹。这当然又是军机处帮他的忙。
这位钦差名叫何桂清,是黄宗汉的同年。在他们乙未一榜中,何桂清的年纪比较轻,仪表清俊,吐嘱渊雅,人缘极好。这年秋天,由户部侍郎外放江苏学政,在京里饯行送别的应酬甚多,所以一直迟迟不能启程。就在这殷摒挡行囊,准备到任的期间内,出了椿寿这件案子,彭蕴章和他一些在京同年商量的结果,奏请密派问桂清于赴江苏学政途中,顺道查办。『上头』只对椿寿的死因怀疑,不曾想到是他所信任的黄宗汉干的好事,自然不会以何桂清与黄是同年为嫌,便准了军机处的建议。
这个消息,很快、很秘密地传到了杭州,黄宗汉等于服下一位定心丸。
何桂清以钦命在身,不敢耽搁,也就在岁暮之际,出京南下。
第二章
就在同一天,王有龄到了北通州。他从杭州动身,坐乌篷船到苏州,然后换搭漕船北上,偏偏又逢丰北决口,舍舟换车,却又舍不得多花盘缠,一路托客店代找便车、便船,花费固然省得多,时间却虚掷了,以至于走了几乎半年,才到北通州。
这里是个水陆大码头,仓场侍郎驻扎在此,当地靠漕船、廒仓为生的,不知其数。这时正是南漕云集、漕米入仓的旺季。漕帮与『花户』,有各种公务私事接头,漕丁所带的私货,也要运上岸来销售,因此茶坊酒肆、客店浴池,到处都是客满。王有龄雇了个脚伕,挑着一担行李,运投数处客店,找不到下榻之处。
最后到了西关一家『兴发店』,看门口的闲人车马还不多,王有龄心想∶这一处差不多了。几次碰壁的经验,让他学了个乖,跟柜上好言商量,反而易于见拒。不如拿出官派来,反倒可以把买卖人唬倒。
于是,他把身上那件马褂扯一扯平,从怀中取出来一副茶晶大墨镜戴上,昂然直入,伙计赶紧迎出来,他不等他开口,先就大模大样地吩咐∶『给找一间清静的屋子。』
伙计陪着笑先请教∶『你老贵姓?』
『王。』
『喔,想是从南边来?』
『嗯。』王有龄答道∶『我上京到吏部公干。』
那伙计对这些候补官儿见得多了,一望便知,现在由他自己口中证实,便改了称呼∶『王老爷!』然后踌躇着说∶『屋子倒是还有两间,不敢让王老爷住!』
『为什么?』
『知州衙门派人来定下了。有位钦差大人一半天就到,带的人很多,西关这几家客店的空房,全给包了。实在对不起,王老爷再找一家看看。』说着又请了个安,连声∶『王老爷包涵。』
看他这副神情,王有龄不便再说不讲理的话,依然只好软商量∶『我已经走了好几家,务必托你想办法,给腾一间屋子。我住一宿,明天一早就走。』
只住一宿,便好说话,伙计答应跟柜上去商量。
柜上最头痛的客人,是漕船上的武官,官儿不大,官架子大,动辄『混帐王八蛋』地骂,伙计回句嘴就得挨打,伺侯得稍欠周到便要闹事。他们以『千总』、『把总』的职称,给总督、巡抚当『戈什哈』还不够格的官儿,敢于如此蛮横无理,就因为有他们的『帮』在撑腰。漕帮暗中还有组织,异常隐秘,局外的『空子』无从窥其堂奥,所知道的就是极其团结,一声喊『打』,个个伸拳,先砸烂客店再说。至于闹出事来,打官司就打官司,要人要钱,呼叱立办,客店里是无论如何斗不过他们的。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形,干脆往官府一推,倒省了多少麻烦。
但王有龄不同,虽然也有些官架子,文质彬彬,不象个不讲理的人,再说,看他也不象习干行旅,相当难缠的『老油子』,因而答应容留,但有一句话要声明在先。
『王老爷!』那伙计说∶『有句话说在头里,听说钦差已经出京了,是今天晚上到,还是明天早晨列,可保不定,倘或今天晚上到呢,那就只好委
屈您老了。话说回来,也不能让您老没有有地方住,不过┅┅嘿、嘿,那时候,只好跟我们一起在大炕上挤一挤了。『
『行,行!』疲累不堪的王有龄,心满意足,满口应承∶『只需有地方睡就行了。』
于是伙计在西跨院给他找了个单间。开发了脚夫,把行李拿到屋内。那伙计叫刘四,伺候了茶水,一面替他解铺盖,一面就跟他搭话,问问来踪去迹。等他洗完脸喝茶休息的时候,拿来一盏油灯,顺便问他晚饭怎么吃?
到了通州就等于到了京城了,王有龄心情颇为悠闲,要了两个碟子,一壶白干,慢慢喝着。正醺醺然在回忆与胡雪岩相处的那一段日子,只见门帘一掀,随即有人问道∶『老爷!听个曲儿吧?』
说话的声音倒还脆,王有龄抬眼一看,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擦了一脸的粉,梳得高高的一个『喜鹊尾巴』,叮铃当啷插着些银钗小金铃的。绿袄黑裤,下面穿一双粽子大的绣花红鞋。重新再看到她脸上,皮肤黑一些,那眼睛却顾盼之间,娇韵欲流。王有龄有了五分酒意,醉眼又是灯下,看过去便是十足的美人了。
这北道上的勾当他也领教过几次,便招一招手说∶『过来!』
那妇人嫣然一笑,向她身后的老妇摆一摆手,然后一个人走了进来,请个安问道∶『老爷贵姓啊?』
『我姓王。』王有龄问她∶『你呢?』
『小名儿叫金翠。』
『金翠!嗯,嗯!』他把她从头到脚,又细细端详了一番,点点头表示满意。
『王老爷,就是一个人?』
『对了,一个人。』王有龄又说,『你先出去,回头我找刘四来招呼你。』
于是金翠又飞了个媚眼,用她那有些发腻的声音说道∶『多谢王老爷,您老可别忘了,千万叫刘四招呼我啊!』
『不会,不会!』
金翠掀着帘子走了。王有龄依然喝他的酒,于是浅斟低酌,越发慢了。
就这样一面喝,一面等,刘四却老是不露面。反倒又来了些游娼兜搭。因为心有所属,他对那些野草闲花,懒得一顾,且有厌烦之感,便亲自走出屋去,大声喊道∶『刘四,刘四!』
刘四还在前院,听得呼唤,赶紧奔了来伺候,他只当王有龄催促饭食,所以一进来先道歉,说今天旅客特别多,厨下忙不过来,建议王有龄再来四两白干∶『您老慢慢喝着。』他诡秘地笑道,『回头我替您老找个乐子。』
『什么乐子?』王有龄明知故问地。
『这会儿还早,您老别忙。等二更过后,没有人来,这间屋就归您老住了。我找个人来,包管您老称心如意。』刘四又说∶『我找的这个人,是她们这一行的顶儿、尖儿,名叫金翠。』
王有龄笑了,『再拿酒来!』他大声吩咐。
喝酒喝到二更天,吃了两张饼,刘四收拾残肴,又沏上一壶茶来,接着便听见帘钩一响,金翠不速而至了。
『好好伺候!』刘四向她叮嘱了这一句,退身出去,顺手把房门带上。
金翠便斟了一碗茶,还解下衣襟上的一块粉红手绢,擦一擦碗口的茶渍,才双手捧到王有龄面前。
虽是北地胭脂,举止倒还温柔文静,王有龄越有好感,拉着她的手问道∶『你今年多大?』
『金翠略有些忸怩地笑着∶』问这个干吗?『
『怎么有忌讳?』
『倒不是有忌讳。』金翠答道∶『说了实话,怕您老嫌我,不说实话,我又不肯骗你。』
『我嫌你什么?』王有龄很认真地说∶『我不嫌!』
金翠那双灵活的眼珠,在他脸上绕了一下,低下头去,把眼帘垂了下来,只见长长的睫毛不住跳运。这未免有情的神态,足慰一路星霜,王有龄决定明天再在这里住一天。
一夜缱绻,加以旅途辛劳,他第二天睡得十分酣适,中间醒了一次,从枕头下掏出一个银壳表来看了看,将近午时,虽已不早,但有心与金翠再续前缘,便无须亟亟,翻个身依旧蒙头大睡。这一睡睡不多时,为窗外的争吵声所谅醒,听出一个是刘四,正低声下声地在赔罪,说原知屋子早已定下,不能更赁与别的旅客,『不过,这位王老爷连找了几家鄙不行,看样子还带青病,出门哪里不行方便?总爷,你别生气,清稍坐一坐,喝碗茶,我马上给你腾。』
王有龄一听,原来是为了自己占了别人的屋子,这不好让刘四为难,急忙一翻身坐了起来,披衣下床。
他一面拔闩开门,一面向外大声招呼∶『刘四,你不必跟客人争执,我让就是了。』
等开出门来,只见院子里与刘四站在一起的那个人,约有五十上下年纪,穿着簇新灰布面的老羊皮的袍子,头上戴着小帽,脚下却穿一双『抓地虎』
的快靴,一下子倒认不准他的身分。
『王老爷,对不起,对不起!』刘四指着那人说∶『这位是钦差大人身边的杨二爷。您老这间屋子,就分派给杨二爷住。我另外想办法替您找,您老委屈,请收拾行李吧!』
『喔!』王有龄向那姓杨的点点头,作为招呼。又说∶『你是正主儿,请进来坐吧!』
『不要紧,不要紧。』姓杨的也很客气了,『王老爷你慢慢儿来!』
开出口来是云南乡音。喉音特重的云南话,本就能予人以纯挚的感觉,王有龄又从小在云南住过,所以入耳更觉亲切,随即含笑问道∶『你家哪里,昆明?』
他这一句也是云南话,字虽咬得不太准,韵味却足。姓杨的顿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王老爷,你家也是云南人?』
『我生在云南。也攀得上是乡亲。』
『那好得很。』姓杨的大声说道∶『王老爷,你老不要麻烦了。你还住在这里好了。』
『这怎么好意思。来,来,请进来坐。』
『是!』姓杨的很诚退恳答道∶『自己人说老实话,我还有点事要去办,顺便再找间屋子住。事情办完了我再来,叙叙乡情。很快,要不了一个时辰。』
『好,好!我等你。』
两人连连拱手,互道『回见』。王有龄回到屋里坐下来,定定神回想,觉得这番遭遇,十分可喜,除了客中的人情温暖以外,他另有一番打算,钦
差的跟班,京里情形自然很熟,此番到吏部打点,正愁着两眼漆黑,不知门径,现在找到个人可以指点,岂不甚妙?
一想到此,精神抖擞,刚站起身要喊人,只见刘四领着小伙计,把脸水热茶都已捧了来了,他笑嘻嘻地说∶『王老爷,您老的运气真不坏,这一趟上京,一定万事如意。』
『好说,好说!』王有龄十分高兴,『刘四,回头杨二爷要看看我,我想留他便饭,你给提调一下子,不必太讲究,可也别太寒酸!』
『我知道!您老放心。全文给我了,包管您又便宜,又中吃。』
过不到一个时辰,姓杨的果然应约而至,手里拎着一包东西。王有龄从窗户里远远望见,顿被提醒,赶紧开箱子随便抓了些土产,放在桌上。然后掀帘子出去。
『公干完了?』他问。
『嗳!』姓杨的答道∶『交给他们办去了。』
进屋坐定,彼此重新请教姓名,姓杨的叫杨承福。王有龄管他叫『杨二哥』,他十分高兴,接着便把带来的一个包裹解开。
王有龄机警,抢先把自己预备下的礼物取了来,是一盒两把水磨竹骨的折扇,杭州城内名闻遐迩的『舒莲记』所制,一大包『宓大昌』的皮丝烟,这个字号,也是北方官宦人家连深闺内部知道的。
『杨二哥,不腆之仪,也算是个见面礼儿!』王有龄笑道∶『不过,冬天送扇子,好象不大合时宜。』
『老弟台!』杨承福一把接着他的手,不让他把东西放下来,『你听我说一句,是一句自己弟兄的老实话,你可不能生我的气。』
『那叫什么话?杨二哥你尽管说。』
『你这些土仪,我也知道,名为「四杭」,不过,你送给我是糟蹋了!
水烟,我装给我们大人吃,自己吃旱烟,扇子,你哪里看见过象我这种人,弄把折扇在手里摇啊摇的,冒充大人先生?你留着,到京里送别人,也是一份人情。再说一句你听,『杨承福似乎有些碍口,但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我跟我们大人到了南边,这些东西有的是。老弟台,凡事总要有个打算,你到北方来,没有南边的东西送人,我往南边走,你又拿那里的东西送我,你想,这是什么算盘?『
话中带些做兄长开导的意味,王有龄再要客气,便似见外。『这一说,变成我假客气了!』他说。
『本来不用客气。』
杨承福一面说,一面已把他的包裹解了开来。他不收王有龄的礼,自己有所馈赠却有一番说词,他送的是家备的良药,紫金锭、诸葛行军散,还有种金色而形状象耗子矢似的东西,即名为『老鼠矢』,这些药与众不同,出自大内『御药房』待制,选料名贵,为市面上所买不到,而他家『大人』因为太监来打秋风,送得很多,特意包了些来相送,惠而不费,备而不用,王有龄将来回南,拿这送人,最妙不过。
这是体贴诚恳的老实话,王有龄相当感动。等刘四送来四个凉碟,一个火锅,杨承福便老实叨扰了他的,新知把酒,互道行踪。
做主人的觉得初次见面,虽有一见如故之感,但请托帮忙的说,在此时来说,还是交浅言深,所以除了直陈此次北上,想加捐个『州县班子』以外,对于家世不肯多谈。
那杨承福听说他是个捐班的盐大使,大小是个官儿,自己的身分,便觉不配,略有些忸怩地说∶『这一说,我太放肆了!』
『怎样?』
『实不相瞒,我不过是个「底下人」,哪里能跟你兄弟相称!』
『笑话!』王有龄说,『我没有这些世俗之见。』
杨承福把杯沉吟,似乎有些不知何以自处,也象是别有心事在盘算,过了好半响,突然放下杯子说∶『这样,我替你出个主意。我先问你,你这趟带着多少钱?』
这话问得突兀,王有龄记起『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行旅格言,有些踌躇,既而自责,别人如此诚恳,自己怎么反倒起了小人之心?
所以老实答道∶『不到五百两银子。』
杨承福点点头∶『加捐个「州县班子」,勉强也够了。不过要想缺分好,还得另想办法。』
『原要求杨二哥照应。』
『不敢当,不敢当。』杨承福接谈正文,『捐班的名堂极多,不是内行哪里弄得清楚?吏部「文选司」的那些书办,吃人不吐骨头,你可曾先打算过?』
『上京之前,在杭州也请教过内行,我想另外捐个「本班尽先,的」花样「,得缺可以快些。』
『这个「花样」的价钱不轻。』当然,多少候补州县,『辕门听鼓』,吃尽当光,等到须眉皆白还未署过一任买缺的也多得是,王有龄以正八品的盐大使,加捐为正七品的知县,一到省遇有县缺,尽完补用,这佯如意的算盘,代价自然不会低。杨承福便替他打算,『不必这么办。你要晓得,做官总以寻靠山最要紧,哪怕你在吏部花足了钱,是「本班尽先」的花样,一到省里,如果没有人替你讲话,有缺出来,照洋轮不到你。』
『咦!』王有龄倒奇怪了,『难道藩台可以不顾部定的章程?』
『章程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一回事,藩台可以寻个说怯,把你刷掉,譬如说,有个县的县官出缺了,他可以说,该县文风素盛,不是学问优长的科甲出身,不能胜任,这样就把捐班打下来了。倒过来也是一样,说该县地要事繁,非谙于吏沽的干才不可,这意思就是说,科甲出身的,总不免书呆子的味道。你想想看,是这话不是?』
王有龄把他的话细细体味了一遍,恍然有悟,欣然敬一杯酒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所以我劝你不必加捐「本班尽先」,一样也可以得好缺。』
世上有这样的妙事!王有龄离座而起,一揖到地∶『杨二哥,小弟的前程,都在你身上了。若有寸进,不敢相忘。』
『好说,好说!』杨承福急忙跳起身来,拉住了他的手,『你请坐。听我告诉你。』
杨承福为王有龄谋,与其花大价钱捐『本班尽先』,不如省些捐个『指省分发』,州县分发省份,抽签决定,各凭运气,『指省分发,便可有所趋避,杨承福要他报捐时指明分发江苏。
『我们大人是江苏学政,身分与江苏巡抚、江宁将军并行,连两江总督也要买帐。你分发到了江苏,我替你跟我们大人说一说,巡抚或者藩台那里关照一声,不出三个月,包你「挂牌」署缺,缺分好坏就要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这真是天外飞来奇遇!王有龄笑得合不优口,却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在想,他家『大人』不知叫什么名字?想问出口来,又觉不妥,说了半天,连江苏学政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岂非笑话。
杨承福还怕他不相信,特别又加了一句∶『我们大人最肯照应同乡,你算半个云南人,再有我从中说话,事情一定成功。』
酒到微醺,谈兴愈豪,杨承福虽的『底下人』的身分,却不是那干粗活的杂役,一样知书识字,能替主人招待宾客,接头公事,所以对京里官场的动态,十分熟悉。但是他的朋友,都是此粗人,不是他谈论的对手,此刻遇见王有龄,谈科甲、谈功名、谈那些大官的出身交游,他不但懂,而且听得津津有味,这使得杨承福非常痛快,越觉得酒逢知己,人生难得。
『我们大人的人缘最好。在同年当中,年纪轻,有才气,人又漂亮,所以同年都肯照应他。「散馆」以后,不过十年的功夫,就当到侍郎。如果不是四年前老太爷故世,丁忧闲了两年多,现在一定升尚书了。』
听到『散馆』两个字,便知是个翰林,王有龄问道∶『你家大人是哪一科?』
『道光十五年乙未。这一榜是「龙虎榜」,现在顶顶红了。』
杨承福兴高采烈地说∶『我家大人是二甲四十九名,点了翰林。
第五十名就是大军机彭大人,他不曾点翰林,不过官运是他顶好,现在红得很,军机处里一把抓。『
这话似乎不能相信。王有龄也知道,军机大臣要讲资格,彭蕴章就算飞黄腾达,异乎常人,在军机上也是后进,怎么会『一把抓』呢?
『这我倒要请教了,』他说,『大军机不是有好几位吗?』
『不错,有好几位。不过前面的几位现在都不管事。资格最老的是赛尚阿赛大人,派到广西打「长毛」,吃了败仗,革职了。
还有位何汝霖何大人,身子不好,告了病假,剩下就是祁隽藻祁大入,那是老资格,精神也不大好,而且郑亲王家的那个老六,御前大臣肃顺,专门与他作对,灰心得很,越发不愿管事。
这一来,就轮着彭大人,以下也还有两三位,科名上说是老前辈,不过进军机在后,凡事总要退让一步,听彭大人作主。『
『怪不得!有这么硬的靠山。你家大人升尚书,那是看得见的事了。』
王有龄又问∶『丁忧服满起复,仍旧是兵部侍郎?』
『调了。调户部,「兼管钱法堂」,好差使!不是自己人照应,哪里轮得到。』
说来说去,到底叫什么名字呢?王有龄心里痒痒地,但越说越不宜开口动问。等饭罢订了后约,杨承福刚刚告辞,王有龄跟着也上了街。
他上街是要去买一部书。这部书在通都大邑都有得卖,京城里琉璃厂荣主斋刻印的《爵秩全览》,王有龄买了两本,一本是今年,咸丰壬子年夏季的,一本是秋季的,翻到户部这一栏一看,几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汉缺的户部尚书和侍郎是孙瑞珍、王庆云、何桂清。
何桂清字根云,云南昆明人。
『奇怪啊?是这个何桂清吗?』王有龄喃喃自问,『他本籍不是云南,也没有听说过有「根云」这个别号。到底是不是他呢?』
王有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兴奋,但也乱得厉害。他急需找个清静地方
去好好想一想。
回到客店,王有龄关门躺在炕上,细恩往事。有了几分酒意,兼以骤遇意想不到的情形,脑中乱得厉害,好外,才从一团乱丝中抽出一个头绪。
这个头绪从他随父初到云南时开始。王有龄的父亲单名燮,字梅林,家贫力学,很受人尊敬,嘉庆二十三年中了福建乡试第三十六名举人,悉索敝赋凑了一笔盘缠,到北京去会试,房官已经荐了他的卷子,主司不取。贫土落第,境况凄凉,幸好原任福建巡抚颜检已调升直隶总督,他本来就看重王燮,便把他招入幕府,这原是极好的一个机会,一面有束修收入可以养家,一面就近再等下一科的会试,免了一番长途跨涉,不必再为筹措旅费,仰屋兴嗟。
下想到了道光三年,王燮的曾祖母故世,奔丧回籍。会试三年一科,连番耽误,已人中年,就算中了进士,榜下即用,也不过当六部的司官或者州县,那问不就了『大挑』一途?
『大挑』是专为年长家贫,而阅历已深的举人所想出来的一条路子。钦命工公大臣挑选,第一要仪表出众,第二要言语便给。王燮这两项都够条件,加以笔下来得,而且当过督署的幕府,公事熟悉,更不待言,因此而中『一等』,分发云南。
王燮携眷到了云南,随即奉委署理曲靖府同知,迁转各县,最后调署首县昆明。有一天从外面回衙,轿子抬人大门,听见门房里有人在读书,声音极其清朗,念得抑扬顿挫,把文章中的精义都念了出来,不由得大为欣赏。
回到上房,他便问听差,『门房里在念书的少年是谁啊?』
『是「门稿」老何的儿子。』
『噢,念得好啊!找来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