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先生》
齐鲁大地之子(1)
季羡林出生于1911年8月6日。就在他出生后的两个月零四天,辛亥革命爆发,推翻了清朝政府,末代皇帝溥仪从宝座上被请了下来,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封建王朝,在这块土地上,从此一去不复返了。中国进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即所谓的“民国”时代。但是,新的时代并没有新的气象。皇威犹在,旧习未除,似乎还是大清帝国的继续。正如所说:“貌虽如此,内骨子是依旧的。”这是中国近代史上最混乱、最黑暗的新旧交替时代,但是,也是思想界最为活跃和人才辈出的时代。由于季羡林的生日多少与“大清王朝”沾了一点边儿,所以他常常戏称自己是“满清遗少”。
季羡林的家乡是山东省清平县(现属临清市)康庄镇官庄。季羡林就出生在官庄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
临清地处鲁西北平原,京杭大运河由此穿过。由于盐碱地多,土地贫瘠,更兼降雨集中在夏季,常发生春旱夏涝,农作物产量较低,丰年难以果腹,灾年则颗粒无收,所以临清是山东的贫困地区之一。农作物主要以小麦、玉米、棉花为主,也产大枣、柿子。此外,临清的大蒜个儿大味好,颇有名气。
临清有悠久的历史,西汉初年,即以清渊之名建县。后赵建平元年(公元前6年),由于地倚清河(卫河古称)而更名为临清。至明代升格为临清州,属东昌府。后又恢复为临清县。1984年撤县改市,称临清市。
在过去两千多年的漫长历史上,临清曾经是一个繁荣的城市。隋代开通京杭大运河之后,临清是运河上的一个大码头,几百年中,商贾云集,百业兴隆,歌楼舞馆,鳞次栉比,是很阔过一阵子的。几代皇帝南巡,都曾经过临清,在史书上都有记载。据季羡林考证:英国学者亨利·玉尔(HenryYule)的名著《CathayandtheWaythither》(《东城记程录丛》)中,就有关于临清的记述:
这是天主教神父鄂多瑞克(Odoric)旅行记中的一段记载,时间是1316年至133O年,是在中国的元朝。原文是:
离开了那坐城市Manzu(扬州?明州?镇江?),沿淡水运河走了八天以后,我来到了一座城市,叶做Tenyin。它位于一条叫做Caramoran河的岸上,这一条河流经中国的正中,一旦决口,为害甚剧,正如Fenara的Po河。
——《故乡行》
季羡林认为,“根据鄂多瑞克航行的时间,再根据此城的地望,此城必是临清无疑。”至于鄂多瑞克为什么在旅行记中给临清记上一笔,只能推想,元代的临清必定已经贸易兴隆,昌明,成为大运河沿岸的一个重要城市了。
临清在历史上也曾是人文荟萃之地。著名的舍利宝塔,与杭州的六合塔遥遥相对,成为临清的著名景观。明清两代文人墨客多有题咏者。明代万历年间州人柳佐建永寿寺,规模宏伟。据乾隆十四年《临清州志》,清李基和有《清渊十景诗》,可见其时临清人文景观的盛况。其他如鰲头矶、钞关、清真寺等,都是著名的文化古迹。
可是,随着大运河北段逐渐干涸,特别是津浦铁路通车以后,陆路交通代替了水上航运,于是沧海变成了桑田,临清昔日的辉煌逐渐成了历史陈迹,慢慢衰败下来,逐渐成了一个无名的小县城。但是,文化并没有随着经济的衰败而衰败,它的流风余韵仍然长久地盘桓在临清这块古老的土地上。至今,这块齐鲁故土,孔孟的故乡,依然民风淳朴,凝聚着厚重的文化气息。
然而,正如季羡林常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料想,近年来京九铁路修通,临清为车站之一。如今临清借京九线通车的东风,又开始大兴土木,渐渐繁荣起来了。
临清古代曾经出过几位文臣武将,但都不甚有名。近代中,名副其实的临清人,大约要算将军张自忠了,这是临清人的骄傲。
今天,临清又出了一位闻名全国的者季羡林,据说家乡人早就打算把他的名字修进县志里去,恐怕是进入艺文志之类的吧。不过按老规矩,活着的人是不进县志的,不知道老家的人有没有按老规矩办事。但是,不管进没进县志,如今季羡林的名字在临清早已经家喻户晓,成为临清人的又一骄傲。
按照季羡林的说法,在他出生的年代,全国的经济形势是南方富而山东(也包括北方的其他省份)穷,专就山东而论,是东部富而西部穷。他的家乡清平县在山东西部又是最穷的县。官庄则是县里最穷的村,而他的家在全村中又是最穷的家。简而言之,季羡林出生在一个穷得不能再穷的家庭。
官庄距临清县城四十里地,是鲁西北平原上一个贫困僻远的小村。官庄笼罩在一片黄色之中。黄色的土路,黄色的土坯房,黄土抹的房顶,甚至连天空也是灰黄灰黄的。村子中央有一个大坑,夏天雨后,坑里积满了雨水,孩子们就在黄泥汤里游泳戏水。全村惟一的一点绿色,是村南打麦场边的几棵大杨树。只有当阳光照射在树身上,绿色的树叶映出点点光亮,微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时,才给这个单调、沉闷的小村庄带来一丝生气。季羡林的家在村子南面,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实际是在村外,是村里穷人住的地方。他家住三间破旧的土坯房,房前有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两棵高过房顶的大杏树,结的是酸杏。可常常有人来偷摘杏吃。有一次,同村的一个男孩爬上房顶偷杏,不慎跌下来摔断了腿。院前门旁还有一棵花椒树。除此而外,院子里就什么也没有了。 !
齐鲁大地之子(2)
季羡林的祖父母早亡,他从未见过他们,祖父母身后留下三个儿子。季羡林的父亲排行老大,还有两个叔叔。小的一个叔叔过继给了外姓人,改姓刁,从此与季家脱离了关系。父亲和另一个叔叔,俩相依为命。他们俩上无怙恃,孤苦伶仃,寄人篱下,一贫如洗。饿得没有办法的时候,兄弟俩就到村南枣树林子里去,捡食掉在地上的烂枣聊以果腹。后来,乡下实在呆不下去了,兄弟俩决定去大城市闯荡一番。离官庄最近的大城市便是山东省首府济南,兄弟俩就来到了济南。两个毛头小伙子,两个乡巴佬,在人口稠密的济南府,拉过洋车,扛过大包,当过警察,卖过苦力。后来,叔叔在济南找到了工作,立定了脚跟。兄弟俩又商量,决定弟弟留在济南挣钱,哥哥回乡务农。季羡林的叔叔希望有朝一日混出点名堂来,即使不能衣锦还乡,也得让人另眼相看,为老季家争一口气。
于是,季羡林的父亲便从济南回到了老家官庄,耕种祖父留下的半亩多薄地,以维持生计。就在父亲从济南回到官庄种地的这段时间,1911年8月6日,这个贫穷农民的家庭里,终于有了一丝欢乐的气氛——一个小生命降生了!季羡林呱呱落地,来到了人间。
关于季羡林的生日,这里顺便作一点说明。几十年来,大家都知道季羡林的生日是8月6日。每逢这一天,他的亲朋好友,晚辈,各级领导,甚至外国大使,都会向他祝寿,这已经成了惯例。可是,200l年8月,聊城和临清市的党政领导邀请他回故乡,庆祝他的九十岁生日。在祝寿大会后,他在写《故乡行》一文时,却写了下面一段文字:“八月六日──我在这里顺便说明一件事情:我的生日从旧历折合成公历是八月二日。由于一次偶然的笔误,改成了六日,让我少活了四天──算是我的生日。”这件事也算得季羡林生平中的一件趣闻。不过,这么多年来,他对自己生辰的讹误,听之任之,将错就错,不置一辞,也颇耐人寻味。
季羡林的也是穷苦人家的,娘家姓赵,就住在离官庄五里的一个村子里,因为家里穷,没钱上学,不识字,活了一辈子,连个名字都没有。季羡林六岁以前,同母亲朝夕相处,相濡以沫,母子之间的感情至厚至深,至博至大。如今,已经年届九十的季羡林,念及母亲时,仍然忍不住要老泪纵横,不能自已。
季羡林幼年时候和母亲形影不离,母亲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有时候,在做午饭前,母亲到地里去摘绿豆荚,好把豆粒剥出来,拿回家去做午饭。季羡林便跟着母亲到地里去。这时候正接近中午,天高云淡,蝉声四起,蝈蝈儿也爬上高枝,纵声歌唱,空气中飘拂着一股淡淡的草香和泥土的香味。在绿豆地里,季羡林在母亲身后跑来跑去,不停地问这问那。他捉到一只蚱蜢,要拿给母亲看一看。棒子上长了乌霉,他觉得奇怪,一定要问母亲这是为什么。母亲总是一边摘着豆荚一边耐心地回答他的问题,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有时,他想和母亲比赛谁摘豆荚快。尽管他全神贯注,使出全身力气去摘豆荚,想超过母亲,结果他还没摘到半筐,母亲的筐里已经满了。失望之余,他细心观察,发现这里面也并没有什么奥秘,关键就在母亲那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上。从那以后,母亲那双长满老茧的手,就在他心里占据了重要位置,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只要一想到母亲,那双长满老茧的手便浮现在眼前。
季羡林童年的境遇,他在《我的童年》一书中这样记述:
在我记事儿的时候,我们家已经穷到了可观的程度。一年大概只能吃一两次“白的”(指白面),吃得最多的是红高粱饼子,榛子面饼子也成为珍品。我在春天或夏天,割了青草,或劈了高粱叶子,背到二大爷家里,喂他的老黄牛。赖在那里不走,等着吃一顿棒子面饼子,打一顿牙祭。夏天和秋天,对门宁大婶和宁大姑总带我去外村的田地里去拾麦子和豆子。把拾到的可怜兮兮的一把麦子和豆子交给母亲。不知道积攒多少次,才能勉强打出一点麦粒,磨成面,吃上一顿“白的”。我当然觉得如吃龙肝凤髓。但是,我从来不记得母亲吃过一口。她只是坐在那里,瞅着我吃。眼里好像有点潮湿。
有一年夏天,季羡林拣到一小篮麦穗,高兴地递给了母亲。母亲把麦穗磨成面粉,贴了一锅死面饼子。季羡林越吃越想吃,吃完饭以后,他又偷了一块吃,让母亲看到了,追着要打他。季羡林当时赤条条浑身一丝不挂,连忙逃到房后,往水坑里一跳。母亲没有法子来捉他,只好站在水坑边上,看着儿子站在水里,把剩下的白面饼子津津有味地吃完。最后,母亲也笑了。
季羡林家徒四壁,穷得连饭都吃不饱,自然不可能去私塾念书。当时,他的家中没有一本书,甚至连个带字儿的纸条都没见过。季羡林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如果不是出现非常的机遇,大约他至今仍然是个农民,在村里当个羊倌、猪倌什么的,了此一生。 !
命运的转折
但是,世事难料,人生变幻莫测。就在季羡林六岁的时候,幸运之神突然向他伸出了召唤的手。转瞬间,他的人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改变。
事情是这样的:官庄的季家原来是一个大家族。父亲一辈中,大排行就有十一人。其中六个因为家贫,下了关东,从此杳无音信。留下的五个,一个送了人,自然也与季家无缘了。余下的四个,只有季羡林的大大爷有一个儿子,但不幸早亡;而留在济南的叔叔又没有子嗣,只有一个。这样一来,季羡林就成了整个季氏家族中惟一的男孩子。在封建社会中,他当然就成了给季家续香火、光门楣的惟一指望。为此,叔叔与父亲经过反复的商议、筹划,终于共下决心:为了光宗耀祖,无论如何也要把季家的这根独苗苗培养成人。恰好,此时叔叔在济南谋得了一个职务,有了稳定的收入。于是,兄弟俩决定把小羡林从官庄带出去,离开农村,送到济南去培养。
父辈的这个决定,对于季羡林来说,无疑是他一生中最关键的一个转捩点。这个决定,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1917年春节前夕,父亲把六岁的季羡林送到济南叔叔家。从此,季羡林便离开了父亲、,告别了故乡和儿时的伙伴,结束了农村生活,开始了一个全新的然而却是寄人篱下的生活。
童年生活也随之结束了。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孩子的童年生活。对一般人来说,这也许没有太多的意义,但是,对于一个将要成为一代学术大师的人来说,特别是一个人文社会科学大师来说,童年时期的蒙学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因为人文社会学者不同于,他需要长期积累中外知识,只有在掌握了前人创造的知识的基础上,融会贯通,然后才能有所发现,有所创造。而要打好这样的文化基础,一般是需要从童年时代开始的。纵观20世纪中国学坛大师的情况,就不难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像季羡林这样六岁以前还在地里拾麦穗,割草喂牛,与文字无缘的人,日后能成为学术大师的,不能说绝无仅有,也是寥若晨星。例如,比季羡林大三十岁的先生,虽然幼年时家道中落,“从小康而坠入困顿”,却仍然能够在“三味书屋”中得到寿镜吾老先生的开蒙;又比如比季羡林大二十岁的胡适先生,从小就能受到父亲的严格教育,不满三岁便认识了七百多字,三岁多就进了正式的学堂。因为个头太小,还需要别人抱上高凳子坐着,才能听老师讲课。三四岁的胡适,便已经开始诵读《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著作了;再比如比季羡林小一岁的钱钟书先生,出身于无锡有名的书香世家,四岁识字,五岁入私塾读《毛诗》,每天上学都由家中派人接送。诸如此类,不胜枚举。相比之下,季羡林的“蒙学”却等于零。说实在的,像季羡林这样家庭出身的人,若无特殊的机遇和过人的聪慧与勤奋,要想日后在中国学坛独树一帜,并且成为世界知名的学者,几乎是不可能的。季羡林常说:“我少无大志,从来没有想到做什么学者。”这完全是他发自肺腑的实话实说。当时季羡林到了济南,开始上学读书,他“惟一的目的和希望就是——用当时流行的口头语来说——能抢到一个饭碗。”而不是做学者。他的家庭也从来没有期望他成为学者。季羡林做学者的“志向”并非从小所立,亦非家庭所希冀,而是“水涨船高”,一步一步地逐渐树立起来的。 !
寄人篱下(1)
1917年初春,北方大地春寒料峭。在阵阵扑面的寒风中,父亲带着六岁的季羡林,骑着毛驴,踏着地上的残雪,从鲁西北的官庄,一步步走到了济南。
到了济南,展现在幼年季羡林眼前的是一个崭新的世界。这儿的一切,都使这个一直生长在农村的孩子又惊又喜,大睁着双眼,左瞧右看。不必说那些鳞次栉比的商店、五光十色的景观,也不必说车水马龙的街巷、来往穿梭的人流,无不使他目不暇接,喜出望外,单是那巉岩嶙峋、险峻雄伟的”千佛山”,就让这个少年大吃一惊,大开眼界。因为他从小生活在北方大平原的黄土地上,从未见过山,更不用说如此奇特的大山了。
济南虽然比官庄好,但是让他伤心的是离开了亲爱的。他初到济南时,常常在梦中梦到母亲,然后从梦中哭着醒来。尽管这时不但能吃上白面馒头,而且能吃上肉,但是他宁愿再啃红高粱饼子吃咸菜,也要回到母亲身边。这种愿望当然只是一个幻想。他毫无办法。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但是对母亲的想念一天也没有停止过。
这里应该介绍一下他的叔父,这个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人。1993年,季羡林在《我的心是一面镜子》一文中,曾经这样描述过他的叔父:
叔父是一个非常有天才的人。他并没有受过什么正规。在颠沛流离中,完全靠自学,获得了知识和本领。他能作诗,能填词,能写字,能刻图章。古书也读了不少。按照他的出身,他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对宋明理学发生兴趣;然而他竟然发生了兴趣,而且还极为浓烈,非同一般。这件事我至今大惑不解。我每看到他正襟危坐,威仪俨然,在读《皇清经解》一类十分枯燥的书时,我都觉得滑稽可笑。
一个对宋明理学如此热衷的人,当然是坚守“三纲五常”、“夷夏之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一类思想的人。一个有趣的例子最能说明叔父的思想。季羡林刚到济南时,曾上过一年私塾。老师是一个白胡子老头,面色严峻,令人生畏。每天入学,先向孔子牌位行礼,然后才是“赵钱孙李”。后来,叔叔把他送进了一所新式的小学校——济南一师附小。当时“五四”运动已波及到了山东。一师校长是个新派人物,他率先在自己的学校采用了白话文的教科书。国文教科书中有一篇寓言,名字叫作《阿拉伯的骆驼》。故事讲的是:为人做事不应该“得寸进尺”,否则便会灾难临头,当时在世界上是一篇流行的课文。碰巧,课本被叔父看到了。他勃然变色,大声喊道:“骆驼怎么能说话呀!这简直是胡闹,赶快转学!”于是,季羡林便转到了新育小学。新育小学最初是用文言教学,后来,随着时代的潮流也改成用白话文教学了。不但骆驼能说话,连乌龟蛤蟆都会说话。叔父也没有办法,只好置之不管了。
但是,在家里还是叔父说了算。叔父对季羡林的期望极大,要求极严,因为他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季家这根独苗身上。叔父虽然思想守旧,却是个既明白事理又务实的人,而且颇具远见卓识。在季羡林上高小时,他便出钱让侄子课余去学英语。时间虽然不长,只不过学了一点语法和一些单词,可这短期的英语启蒙,不但引发了季羡林学习外语的兴趣,使他终身受益;而且,在考中学时也沾了光。因为他要考的“正谊中学”,居然要考英语。出的题目是:“我新得了一本书,已经读了几页,可是有些字我不认识。”季羡林把这句话翻译出来了,结果被录取。考上的不是初中一年级,而是一年半级,算是沾了半年的光。这自然使叔父大为高兴。于是,他决定,侄子在整个中学期间,都要在课余学习英语。不但要学英语,而且课余还要学古文。叔父让侄子再参加了一个古习班,读《左传》、《战国策》、《史记》等书。参加两个学习班,自然要给老师报酬,增加了叔父的经济负担,但叔父不在乎花这些钱,因为他决心要把侄子培养成一个有出息的人。就这样,季羡林从初中一年级开始,每天从学校下课之后,就先去古文学习班读古文,晚饭后,再到“尚实英文学社”去学英文,一直要到晚上十点才能回家。这样的日子,大概坚持了八年。即使如此,叔父仍恐对侄儿的教育不够周全,竟自己编选了一本《课侄选文》,亲自给侄子讲课。选文的内容大多是一些讲理学的文章。对此,季羡林说:“我当时并没有感到什么负担;但也不了解其深远意义,依然顽皮如故,摸鱼钓虾而已。现在回想起来,我今天这一点不管多么单薄的基础不是那时打下的吗?”
叔父对侄子虽然严厉,却也不乏慈蔼。从下面关于兔子的一件小事,便可以看出来:
也不记得是几年以后了,总之是在秋天,叔父从望口山回家来,仆人挑了一担东西。上面用蒲包装的有名的肥桃,下面有一个木笼。我正怀疑木笼里会装些什么东西,仆人已经把木笼举到了我的眼前了——战栗似的颤动的嘴,透亮的长长的耳朵,红亮的宝石似的眼睛……这不正是我梦寐渴求的兔子吗?记得他临到望口山去的时候,我曾向他说过,要他带几个兔子回来。当时也不过随意一说,现在居然真带来了。这仿佛把我拉回了故乡里去。我是怎样的狂喜呢?
——《兔子》
叔父对季羡林的影响极大,无论是做人,还是做学问。叔父的严格教育,使他从小受到传统的儒家思想影响,养成了勤奋学习的习惯,并且坚持终生,这是日后他在学术上能够获得巨大的重要根基。叔父在季羡林的青少年时代,创造各种条件,为他打下坚实的知识基础,这是他后来能够顺利考入清华,继而留洋,终于成为一位举世瞩目的大学者的先决条件。季羡林对叔父尽职尽责的培育之恩,永远铭记在心,永远感激不尽。 !
寄人篱下(2)
叔父虽然“严而慈”,却是一个脾气十分暴躁的人,更兼婶母偏爱自己的,对侄子另眼相待,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对一个少年来说,是不会留下太多愉快回忆的。这样的家庭环境,对季羡林性格的形成,有着重要的影响。关于这方面的情况,几十年来,他只字未题,外人无从知晓。2001年,九十岁的季羡林在一篇题为《一条老狗》的散文中,在回忆的时候,对他童年生活中鲜为人知的一面,偶尔提及,写下了如下的一段话:
从此我就过上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我不能说,叔父和婶母不喜欢我,但是,我惟一被喜欢的资格就是,我是一个男孩。不是亲生的孩子同自己亲生的孩子感情必然有所不同,这是人之常情,用不着掩饰,更用不着美化。我在感情方面不是一个麻木的人,一些细微末节,我体会极深。常言道:没娘的孩子最痛苦。我虽有娘,却似无娘,这痛苦我感受得极深。我是多么想念我故乡里的娘呀!然而,天地间除了母亲一个人外有谁真能了解我的心情我的痛苦呢?因此,我半夜醒来一个人偷偷地在被窝里呑声饮泣的情况越来越多了。
也许,正因为这样的处境,使本来天真活泼,在小学时还经常同男孩子打架的季羡林,变得拘谨了,循规蹈矩了,内向了。
也正因为这样的处境,季羡林从小就明白了自己与其他孩子的区别。失去了父母的依靠,人生的路只能靠自己去走,孤军奋战,百折不挠,才能,这便愈加促使他埋头苦干,发奋图强,勤奋学习,比一般孩子早熟得多。
但是孩子毕竟是孩子,不管外部环境多么严酷,天真的童心却是永不会泯灭的。
在小学三年里,季羡林曾考过两个甲等第三(只有三名甲等),两个乙等第一,总起来看,属于上等,但是并不拔尖。实际上,虽然叔父管教极严,季羡林却并没有“唯命是从”。他当时对正课并不感兴趣,最感兴趣的是看。叔父是个古板的人,把小说视为“闲书”,不许季羡林看。但季羡林也有对付叔父的办法。在家里,他的书桌下面有一个盛白面的大缸,上面盖着一个用高粱秆编成的“盖垫”。他坐在桌旁,桌上摆的“四书”,看的却是《彭公案》、《济公传》、《西游记》、《演义》等旧小说。《》大概太深,他看不出其中奥妙,林黛玉整天哭哭啼啼,他很不喜欢,因此看不下去。其余的书都是看得津津有味。冷不防叔父走了进来,他就连忙掀起盖垫,把闲书往里一丢,嘴里念起子曰诗云来。
到了学校,用不着什么防备,一放学,他就躲到假山背后,或者盖房子的工地上,拿出“闲书”,狼吞虎咽地大看起来,常常忘了时间,忘了吃饭,有时候看到天黑,才摸黑回家。他对小说中的绿林好汉非常熟悉,他们的姓名都背得滚瓜烂熟,连他们用的兵器也如数家珍,比教科书熟悉多了。他自己也想当那样的英雄。鼻子一哼,冒出一道白光,白光里带着宝剑,射杀坏蛋强盗,然后再一哼,白光和剑便回到自己的鼻子里。有一回,一个小告诉他,把右手五个指头往米缸里猛戳,一而再,再而三,一直戳到一百次,上千次。练上一段时间以后,再换上砂粒,用手猛戳,最终就可以练成铁砂掌,五指一戳,连树木也能戳断。他信以为真,也想练成铁砂掌,便猛戳起来。结果把指头戳破了,鲜血直流,疼痛难忍,知道自己与铁砂掌无缘,才停止了练习。
学习英文也是一个有趣的过程。他从小学开始学习英文,当时他认为用方块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种像蚯蚓爬过的痕迹一样的英文,居然也能发出声音来,还能有意思,简直不可思议。越神秘的东西,越有吸引力。英文对季羡林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他每天同十几个孩子一起,课余向一位英语教员学英语,兴趣极大。虽然他英语成绩不错,但是有一个伤脑筋的问题始终萦绕在脑子里:为什么“是”和“有”算是动词?它们一点也不动嘛。当时老师也不能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到了中学,英文老师也答不上来。当年用“动词”来译英文verb的人,大概不会想到他这个译名给多少孩子带来了这样的疑问。
十三岁那年,他考上了城里的正谊中学。他本来是想考鼎鼎大名的济南第一中学的,但是他觉得自己把握不大,没敢报名,结果报了个“破正谊”。所谓“破”,指的是教学质量不如市一中,其实正谊中学在济南也属于较好的学校,尤其是校舍十分讲究,环境优美。它背靠大明湖,万顷苇绿,十里荷香,不啻为人间乐园。
正谊中学开设的课程有:国文、英语、数学、物理、生物、地理、历史等,在当时已经算是比较齐全的课程了。英语老师水平很高,们写的英语作文,他很少改动,而是一笔勾销,自己重写一遍。对这位老师,季羡林印象很深,受益匪浅。
这时叔父已经开始亲自给季羡林讲课了,教材就是那本包括理学文章的《课侄文选》。课后,他还要去学古文和英文,负担是很重的。
但是季羡林这时毕竟还只有十三四岁,玩兴很浓,课后多半跑到学校后面的大明湖畔去钓虾,捉蟹。他在《我的童年》里写道:
“综观我的童年,从一片灰黄开始,到了正谊算是到达了一片浓绿的境界──我进步了。但这只是从表面上来看,从生活的内容上来看,依然是一片灰黄。即使到了济南,我的生活也难找出什么有声有色的东西。我从来没有玩具,自己把细铁条弄成一个圈,再弄一个钩一推,就能跑起来,自己就非常高兴了。贫困,单调,死板,固执,是我当时生活的写照。 !
初露锋芒
1926年,十五岁的季羡林从正谊中学初中毕业,考入了设在北园白鹤庄的山东附设高科班。北园高中的教员,可谓极一时之盛。山东大学校长是前清状元、当时的厅长王寿彭先生。他提倡读经。在高中教读经的有两位老师,一位是前清翰林,一位是绰号“大清国”的老师,是一个顽固的遗老。他们上课,都不带课本,教《书经》和《易经》,都背得滚瓜烂熟,连同注疏在内都能背下来。据说他们还都能倒背如流。教国文的老师是王崑玉先生,是一位桐城派的古文,有自己的文集,后来到山东大学去当讲师了。王崑玉老师对季羡林影响很大。他十分赏识季羡林的文才,在课上,对季羡林的作文大加赞扬,曾下过这样的批语:“亦简劲,亦畅达。”这对一个十五岁的高中来说,简直是受宠若惊。惊喜之余,季羡林对古文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自己设法找来了《韩昌黎集》、《柳宗元集》,以及欧阳修、三苏等大家的文集,认真地作了一番研究。至于英文,由于有尚实英社的底子,他的英文水平在班里从来遥遥领先,无人能与其竞争。
季羡林常说:“我是一个很容易受环境支配的人。”由于季羡林各科成绩都很优异,经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和鼓励,所以在高中阶段,他的学习热情大为高涨,第一学期就考了一个“甲等第一名”,平均分超过95分。因此,受到山东大学校长王寿彭先生的嘉奖,亲笔写了一副对联和一个扇面奖励他,这自然更加激发了他的学习热情。季羡林回忆道:“我有意识认真用功,是从这里开始的。”后来,在高中学习的三年中,六次考试,他考了六个“甲等第一名”,成了名副其实的“六连贯”。当时在学校里,季羡林的名字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受到们的尊敬。大伙儿给他取了一个外号“诗人”。其实他并没有写过什么诗,而且一生不喜欢新诗,这个外号大约是夸他的文章写得好吧。在老师们的眼里,这个年轻人前途无量,必将在今后的学坛上成就一番大事业。
1929年,季羡林转入新成立的山东省立济南高中,学习了一年,这在他的一生中,也是一个重要的阶段,特别是在国文学习方面。这个学校有几位全国闻名的作家:胡也频、董秋芳、夏莱蒂、董每戡等。前两位是他的业师。胡也频是早期无产阶级文学的著名作家。他在课堂上大力宣传“现代文艺”,亦即“普罗文学”,这使包括季羡林在内的一批青年学生大为兴奋。这是季羡林初次接触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受其影响,他写了一篇名为《现代文艺的使命》的文章。可惜,此文还未及刊出,国民党就发出了对胡也频的通缉令。胡也频慌忙逃到上海,不久,就被国民党暗杀于上海龙华警备司令部。季羡林早年同马克思主义的这点因缘就此中断。
接替胡也频教季羡林国文课的是董秋芳(冬芬)先生。董先生算是先生的小友,大学毕业,翻译过一本苏联《争自由的波浪》,是鲁迅写的序。董先生十分赏识季羡林的作文,认为是全班之冠,全校之冠,每次都给以详细的批改和鼓励,这就更激发了季羡林的写作热情。他在《我的老师董秋芳先生》一文中回忆道:
这决定了我一生的活动。从那以后,六十年来,我从事研究的是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与文章写作“风马牛不相及”。但是感情一受到剧烈的震动,所谓“心血来潮”,则立刻拿起笔来,写点什么。至今已到垂暮之年,仍是积习难除,锲而不舍。这同董先生的影响是绝对分不开的。我对董先生的之感,将伴我终生了。
高中三年级,虽然已经没有经学课程,国文课也以白话为主,但是,季羡林并没有放松对古籍的钻研。他阅读的范围仍然很广。陶渊明、王维、李白、杜甫、李商隐、李煜、苏轼、陆游、姜夔等诗人、词人的作品,他读了很多。这对他以后的研究和写作,无疑影响深远。
高中时,他已经开始创作短篇小说:《文明人的公理》、《医学士》、《观剧》等,并陆续发表在天津的《益世报》上。《文明人的公理》是揭露1928年帝国主义出兵占领济南,酿成有名的“五三惨案”后,日本兵在济南横行霸道,抢劫老百姓财物的悲惨的一幕。表现了季羡林对日本侵略者的无比憎恶和辛辣的讽刺。《医学士》是揭露一名庸医,嫌贫爱富,终因玩忽职守,致人死命的故事。《观剧》生动地描写了一个老式剧场中污浊、混乱的情景,以及国民党士兵欺压百姓横蛮无理的行径。这些作品均发表于1929年。季羡林写这些作品时,还只不过是一个十八岁的高中学生。作品自然单薄、稚嫩,但从内容上,已经能看出他的爱憎感情和关注现实的倾向。这大约是受到胡也频先生“现代文艺”思想的影响创作出来的吧。
与此同时,季羡林开始翻译外国作家的作品,并在山东《国民新闻》上发表。如俄国著名作家屠格涅夫的短篇小说和散文《老妇》《世界底末日——梦——》《玫瑰是多么美丽,多么新鲜啊……》《老人》;当代作家LoganPearsallSmith的《蔷薇》;美国诗人、戏剧家D·Marquis《守财奴自传序》;印度大诗人泰戈尔的《小诗》等。
季羡林是不悔少作,也从不掩少作的。早期创作和翻译的作品,无论多么幼稚,他也绝不作任何改动,在l992年编辑《季羡林文集》时,照登不误。他说:“谁都有穿开裆裤的时候,这没有什么丢人的。” !
“五三惨案”惊魂
1927年,北伐军以雷霆万钧之势,从广东出发,一路扫荡,宛如劲风扫残云,把各路军阀打得落花流水,纷纷溃败。1928年,大军占领了济南。此时,帝国主义怕失去它在山东的利益,悍然出兵占领了济南,酿成有名的“五三惨案”。当时,季羡林还是山东附设高中二年级的。由于日军占领了济南,国民军撤走,所以学校不能开学。学生们都只能在家里待着。日本军队当时成了济南的最高统治者,但是他们又非常害怕老百姓,常常搞突然袭击,到居民家里搜查,闹得全城风声鹤唳、鸡犬不宁,经常发生日军枪杀中国老百姓的事件。季羡林本人就曾遭遇过一次险情。他在《我的心是一面镜子》中回忆道:
我无学可上,又深知日本人最恨中国学生,在山东焚烧日货的“罪魁祸首”就是学生。我于是剃光了脑袋,伪装成商店的小徒弟。有一天,走在东门大街上,迎面来了一群日军,检查过往行人。我知道,此时万不能逃跑,一定要镇定,否则刀枪无情。我貌似坦然地走上前去。一个日兵搜我的全身,发现我腰里扎的是一条皮带。他如获至宝,发出狞笑,说道:“你的,狡猾的大大地。你不是学徒,你是学生。学徒的,是不扎皮带的!”我当头挨了一棒,幸亏还没有昏过去。我向他解释:现在小徒弟们也发了财,有的能扎皮带了。他坚决不信,正在争论的时候,另外一个日军走了过来,大概是比那一个高一级的,听了那日军的话,似乎有点不耐烦,一摆手:“让他走吧!”我于是死里逃生,从阴阳界上又转了回来,我身上出了多少汗,只有我知道。
在日军刺刀下度过的1928年,给他留下终生难忘的印象。他沉痛地写道:“在这一年内,我心镜上照出的是临时或候补亡国奴的影像。”这段经历,更加激发了他的热情,对他后来的思想产生过深刻的影响。 !
叔父的“礼物”——包办婚姻
1929年,季羡林十八岁时,尊叔父母之命结了婚。叔父当年把侄子从农村接到济南来,本来就有两件任务:一件是培养他,以图将来为季家光大门楣;另一件是为季家续香火,生儿育女,传宗接代。到了1929年,在叔父眼里,侄子的第一件任务完成得十分满意,他在学校已经成了出类拔萃的佼佼者,前途十分光明。于是叔父自然就想起该完成的第二件任务——结婚生子。按常情,一个十八岁的青年,正值年少,学业初始,对未来怀着无限憧憬之时,一般是不愿有家室之累的。但是,以季羡林当时寄人篱下的处境而言,则是绝对无力反对这桩包办的。所以,当叔父提出婚事时,他只得服从,接受这件”叔叔送给的礼物”。这一年,经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结了婚。
季羡林的妻子叫彭德华,济南人,比他大四岁,只念过小学,就住在他家后院。两家门当户对。婚后,l933年他们先有了,取名婉如。1935年,又有了儿子延宗。
这桩包办的婚姻,既无可言,又由于差异悬殊,缺少共同语言,让季羡林从一开始感受到的,就不是欢乐而是痛苦。他在l932年9月12日的日记中写道:
“五三惨案”刚过,我精神是受刺激萎靡到极至了。又失学一年(生平未曾失过学),在家里蜷伏着。同时,使我最不能忘的(永远不能忘的)是我的H.(指妻子彭德华)竟然(经过种种甜蜜的阶段)使我得到derSchmerz(德文:“痛苦”)的真味。我现在想起来仍然心里突突地跳——-虽然不成的东西,也终于成了东西了。①
1930年夏天,季羡林高中毕业了。回首十九年走过的道路,有得有失,有喜有忧。“得”和“喜”的是:经过叔父和老师们的精心培养和自己的努力,他从一个毫无前途可言的农村孩子,变成了品学兼优,前程无量的有为青年;“失”和“忧”的是:他离开了,失去了人生最重要的母爱。这使他终身负疚,永远不能原谅自己。他还必须承受叔父母包办婚姻带来的痛苦。可这就是人生,有得必有失。诚如他八十五岁时,在《人生》一文中所说:“我觉得,我们‘人’的‘生’都绝对是被动的。没有哪一个人能先制订一个诞生计划,然后再下生,一步步让计划实现。只有一个人是例外,他就是佛祖释迦牟尼。”
不管怎么样,1930年,展现在十九岁的季羡林面前的,是光辉灿烂的锦绣前程。他已经有实力,有自信,在未来的人生舞台上,一展身手,与那些高官显宦、书香门第的富家子弟们,一比高低。
注:①季羡林:《清华园日记》,辽宁美术出版社,2002年版。 !
进京赶考(1)
老人们常说;是块福地。什么兵荒马乱的事,到了北京,都会烟消云散,平安无事。此话不假。1930年,正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内有国共两党“围剿”与“反围剿”的殊死搏斗,血沃中原,寒凝大地,万家墨面,生灵涂炭;外有帝国主义步步进逼,东北三省危在旦夕,次年便爆发了“九一八”事变,东北三省的同胞,沦为日寇的奴隶。在这内忧外患,国难当头之际,北平城却依旧湖光山色、海晏河清,一派恬然自若、风平浪静的景象。
这年夏天,季羡林随山东省立济南高中同班毕业的八十多位“举子”,联合“进京赶考”。这是他第一次离开济南老家,独自一人出远门,又是参加考试,其兴奋激动的心情,自不待言。
“举子”们在前门车站陆续下了火车。季羡林坐上了一辆洋车,车夫拉着他在古都的大街小巷里奔跑。京城的一切,都使这个从外省来的年轻人感到迷惘和新奇。红的墙,绿的瓦,五颜六色的牌楼,马路上悠闲踱步的行人,比济南阔气得多的商店和酒馆……使他“如入山阴道上,应接不暇”。最使他奇怪的是,像木屋似的电车在铁轨上行驶,发出轰隆轰隆巨大的声响。他想,“电”,不是很危险吗?可是,乘客们却都若无其事地坐在车里,真是令人不可思议。洋车夫拉着他不知拐了多少弯,终于在西城大木仓附近的一个四合院门口停了下来。这时他不但迷惘,甚至有点慌张。天黑,看不清院子里有些什么东西,甚至也没看清自己住的小屋,便糊里糊涂地睡下了。这一晚,他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
这就是北京留给他的第一印象。他一生走过许多地方,可是他最爱的还是北京。
从全国各地来京的“举子”们,自然没有闲情逸致去观赏故都的宫殿名苑。他们是来“赶考”的,重任在身,前途未卜。而大学的入学考试,对莘莘学子们来说,不啻为一座“龙门”,既可怕,又极具吸引力。跳过去了,就成龙;跳不过去,就成蛇。这人生道路上的阴阳界,谁也绕不过去。曾有多少人跳过“龙门”,从此春风得意,平步青云,名利双收,出人头地;也曾有多少人,“龙门”折翅,名落孙山,从此心灰意懒,自暴自弃,穷愁潦倒,抱恨终生。这一幕幕的人间悲喜剧,一直延续到今天。真是年年岁岁演不尽,几家欢乐几家愁。
当时到北平赶考的“举子”,起来大概有六七千或八九千人,来自全国各地,包括僻远的云南和贵州,根本没听说过有人到南京或上海等地去赶考的。留在本地报考大学的也很少。这是当时的时代潮流。
当时,北平的大学有十几所,还有若干专科学校,五花八门,既有国立的,也有私立的,还有教会立的。考试办法也不像今天这样统一出题,统一阅卷,统一录取;而是各校分头招生,有意把考试日期分开,不让“举子们”顾此失彼。有的大学,比如朝阳大学,一个暑假就招四五次生,可谓“先天下之招而招”又“后天下之招而招”,前者是为了报名费(每人大洋三元),后者是为了学费。最后几乎一网打尽。各校招生均自己出题、自己录取。这样,考生便可以任意选择报考学校。虽说考生自由选择的空间很大,但由于学校水平极其悬殊,因此,竞争的焦点便集中在名牌大学上。当年的名牌大学,同今天一样,是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这两所“国立”大学。全国来赶考的“举子”们,没有不报考这两所大学的。即使自知庸陋,也无不想侥幸一试。因为这是“一登龙门,身价十倍”的事,谁愿意放过呢?北大和清华当然只招一次生,而且门坎高得可怕,在大约五六千或更多的报名学子中,清华仅录取约两百人,北大不及清华的一半,百分比更低,甚是吓人,比现在困难多了。往往没有把握的人,都得报几个二流、三流、不入流的学校垫底。有的人甚至报七八所大学。即使这样,每年仍有许多考生落第,铩羽而归。
季羡林只报了北大、清华两所大学。他说:“我一辈子考试的次数成百上千,从小学一直考到最高学位;但我考试的运气好,从来没有失败过。”这当然不是什么运气好,而是有实力与自信。但是作为一名高中毕业生,非北大、清华不上,这多少有点狂妄。由此也可看出,青年季羡林的心气儿有多高。他回忆当年考试的情形:
清华当年入学考试的国文作文题目是“梦游清华园记”。因为清华离城远,所以借了北大北河沿三院作考场,基本上都没有到过清华园,仅仅凭借“清华园”这三个字,让自己的幻想腾飞驰骋,写出了妙或不妙的文章。我的幻想能力自谓差堪自慰,大概分数不低。
——《清新俊逸清华园》
北大的考题则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先说国文题就非常奇特:“何谓科学方法?试分析详论之。”这哪里像是一般的国文试题呢?英文更加奇特,除了一般的作文和语法方面的试题以外,还另加一段汉译英,据说年年如此。那一年的汉文是:“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这也是一个很难啃的核桃。最后,出所有考生的意料,在公布的考试科目以外,叉奉赠了一盘小菜,搞了一次突然袭击:加试英文听写。我们在山东济南高中时,从来没有搞过这玩意儿。这当头一棒,把我们都打蒙了。我因为英文基础比较牢固,应付过去了。可怜我那些同考的举子,恐怕没有几个人听懂的。结果在山东来的举子中,只有三人榜上有名。我侥幸是其中之一。 !
进京赶考(2)
——《我眼中的张中行》
季羡林考试结果是:“连中双元”。北大、清华都录取了。他大喜过望,春风得意,踌躇满志,自然也就成为举子们羡慕的对象。
回到旅舍,欣喜之余,他回想起来京之前,在济南报考邮务生落榜之事,感慨不已,顿生人生莫测,祸福难料之感。原来,就在他高中毕业后,来京赶考前的这段时间里,济南邮政局招收“邮务生”。当时社会上,邮政局、铁路局、盐务稽核所,这三个关系国计民生命脉的部门,都掌握在不同国家的帝国主义分子手中。在半殖民地的社会里,“老外”是谁也不敢惹的。“老外”给的饭碗,是“铁”的,砸不烂,打不碎,摔不破。只要好好干活,不违“洋”命,就可以终生稳端这个“铁饭碗”。这在一般人的眼里,当然是一个美差。当叔父知道招收邮务生的消息后,觉得机不可失,便要求侄子前去报考。季羡林虽然志在上深造,却不敢有违严命。如果考取了,可以当一名邮务生。再如果勤勤恳恳工作,不出娄子,干上十年二十年,也可能熬上一个邮务佐,算是邮局里的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可是出乎意外的是,他没考上。一个能考上最高学府北大、清华的高材生,竟然考不上一个邮务生,岂非咄咄怪事!他自己的答案是:“大概面试的‘老外’看我不像那样一块料,于是我名落孙山了。”这大概是有道理的。邮务生的标准同大的标准不是一码事,再加上他性格内向,不善应对,可能在这位“老外”眼里,他确实不是干邮务生的料。可是,今天想来,我们倒应该感谢这位“有眼力”的“老外”,否则,中国不过多了一个邮务生或邮务佐,而失去的却是一位举世闻名的学术大师。
北大、清华都考上了,却出现了新的难题:“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究竟上哪个大学好呢?
大学建于1898年,原名京师大学堂。1917年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长,提出“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方针,从此,北大就逐渐形成了民主、进步、的优良,同时也形成了独立思考、治学严谨的学风。这里有全国知名的教授和一流的学生,上北大,自然是每一个考生梦寐以求的愿望。
清华大学建于1911年,前身叫“留美预备学堂”,是专门培养青年学生去的学校,它是清朝政府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兴办的。1925年开始设立大学部,1928年改名为国立清华大学。到了1930年,清华虽然已经不是专门培养青年出国留学的学校了,但在出国留学方面,仍然比北大或其他学校有优势。清华同样有全国一流的教授和学生;清华强调计划培养,严格训练,它的校风是“清新、活泼、民主、向上”。清华同样是每一个考生首选的学校。
这两所大学在师资、设备、名望、生源等方面可谓势均力敌,不分轩轾,至今依然如此。可是,仔细研究一下,也可以发现它们在学风、校风上略有差异,各有千秋。所谓“北大学派”和“清华学派”的问题,一直是学界颇感兴趣又议而未决的问题。季羡林既成了清华学子,又在北大任教五十余年,当多年后有人问及此事,他曾就两校风范的差异,说过一段耐人寻味的话。他说:“我想说,北大的风范可以用人们对杜甫诗的评论‘沉郁顿挫’来概括。而对清华则可用杜甫对李白诗的评价‘清新俊逸’来概括。” !
走进清华
季羡林最终选择了清华。其中并没有多少奥秘。他说:“当时‘热’不亚于今天,我未能免俗。如果从留学这个角度来考虑,清华似乎有一日之长。至少当时人们都是这样看的。‘吾从众’,终于决定了清华。”
当时的清华大学,新生报考时用不着填写报考的系名,录取后,再由自己决定入哪个系。读上一年,如果觉得不满意,还可以转系。这样一来,自由倒是自由了,但又给新生增添了烦恼。因为清华的系、科繁多,哪一系、科都有吸引力。季羡林左掂右量,举棋难定。他自谓成了莎翁剧中的哈姆雷特,碰到了“Tobeornottobe—Thatisthequestion”的难题。季羡林是从文科高中毕业的,按理说,上文科更适宜,然而他却一度想上数学系,可见当时他并没有立志成为一名语言学家。
经过长时间的考虑,季羡林最后决定入西洋系(后改名为外国文学系)。这决定自然与他那虚无缥缈的出国梦分不开,同时,也与当年清华西洋文学系的大名威震神州不无关系。当年的清华西洋文学系,教授几乎全是外国人,讲课当然都用英文,连教授讲课有的也用英文。光这一点,就够让青年学子们振聋发聩的。
然而,世间许多事往往都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待季羡林入了西洋文学系才发现,那些外国教授几乎全都不学无术,是在他们本国恐怕连中学都教不了的人。中国教授虽不能说个个不学无术,但有真知灼见的也寥寥无几。
六十多年后,耄耋之年的季羡林在《学海泛槎——季羡林自述》中写道:
从1930年到现在,六十七个年头已经过去了。所有当年的老师已经去世了。最后一位去世的是后来转到北大来的温德先生,去世时已经活过了一百岁。我现在想根据我在清华学习四年的印象,对西洋文学系做一点评价,谈一谈我个人的一点看法。我想先从古希腊找一张护身符贴到自己身上:“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有了这张护身符,我就可以心安理得,能够畅所欲言了。
现在我来介绍温德教授。他是人,怎样到清华来的我不清楚。他教欧洲文艺复兴文学和第三年法语。他终身未娶,死在中国。据说他读的书很多,但没见他写过任何学术文章。……他身上穿着五百大洋买的大衣,腋下夹着十块钱一册的《万人丛书》,眼睛上戴着用八十块大洋配好的但镜片装反了的眼镜,徜徉在水木清华的林荫大道上,昂首阔步,醉眼朦胧。
现在介绍吴可读教授。他是英国人,讲中世纪文学。他既无著作也无讲义,上课时他顺口讲,我们顺手记。究竟学到了些什么东西,我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现在介绍毕莲教授。她是美国人。我也不清楚她是怎样到清华来的。听说她在美国教过中小学。她在清华讲授中世纪英语,也是一无著作,二无讲义。她的拿手好戏是能背诵英国大诗人Chaucer(乔叟——笔者注)的CanterburyTales(《坎特伯雷故事集》——笔者注)开头的几段。听老说,每逢新生上她的课,她就背诵那几段,背得滚瓜烂熟,先给学生一个下马威。以后呢?以后就再也没有什么花样了。
下面介绍叶崇智(公超)教授。他教我们第一年英语,用的课本是英国女JaneAusten(简?.奥斯丁——笔者注)的《傲慢与偏见》。他的教学法非常离奇,一不讲授,二不解释,而是按照学生的座次——我先补充一句,学生的座次是并不固定的——从第一排右手起,每一个学生念一段,依次念下去。念多么长?好像也没有一定之规,他一声令下:“Stop!”于是就Stop了!他问学生:“有问题没有?”如果没有,就是邻座的第二个学生念下去。有一次,一个同学提了一个问题,他大声喝道:“查字典去!”一声狮子吼,全堂愕然、肃然,屋里静得能听到呼吸声。从此天下太平,再没有人提出任何问题了。就这样过了一年。公超先生英文非常好,对英国散文大概是很有研究的。可惜,他惜墨如金,从来没有见他写过任何文章。
季羡林对当年清华西洋文学系教授的评价,也许会给人一种有违师道尊严的感觉。其实,这也是他性格的一种表露,是他与一般人的迥异之处。他从不会说谎言,也从不在背后议论别人,他对别人的看法都写在纸面上,公诸于众。他对叶公超先生的看法,与他的师弟王辛笛先生(在清华西洋文学系比他低一级)相左,便写了《也谈叶公超先生二三事》一文,来表达自己的观点。他说:“中国古话:为尊者讳,为贤者讳。这个道理我不是不懂。但是,为了真理,我不能用撒谎来讳,我只能据实直说。”他又说:“在背后,甚至在死后议论老师的长短,有悖于中国的尊师之道。不过,我个人觉得,我的议论,尽管难免有点苛求,却全是善意的,甚至是充满感情的。”
引用季羡林对西洋文学系教授颇有微词的评价,还有另一个原因。按常情,一位学者的,中学是打基础阶段,大学就应当是学术研究发轫的阶段。像西洋文学系教授们那样的教学水平,是很难让学生发出什么“轫”来的。季羡林虽然在西洋文学系上了四年学,可是他后来研究的却是佛教梵文、吐火罗文,与西洋文学风马牛不相及,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是谁把他带上这条路的呢?又是谁给他发的“轫”呢?这里便不能不提到另外两位学术大师——陈寅恪先生和朱光潜先生了。 !
学术研究发轫
季羡林上了清华后,最使他感到遗憾的还不是西洋系教授水平低下的问题,而是没能赶上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开办时期。就在他入学的前一年,国学研究院突然停办了。为此,他常发出“吾生也晚”的慨叹。
清华国学研究院成立于1925年。以“研究高深学术、造就专门人才为宗旨。”“其目的专在培养成下列两项人才:(一)以著述为毕生事业者,(二)各种学校之国学教师。”清华国学研究院的教师是大名鼎鼎的国学大师王国维、梁启超、赵元任、陈寅恪。王、梁、赵、陈被称为国学研究院的四大导师。
在国学研究院里,一切现代化学校的烦琐规章制度,几乎都没有。它好像是旧日的书院,师生直接联系,互相了解。老师亲自指导从事研究,真正做到了循循善诱,因材施教。
从这个研究院里毕业的学生,几乎都成了教授或学术界的著物。当年的年轻讲师李济,后来也成了大师级的人物,曾担任中央研究院的院长。清华国学研究院,对20世纪学术界影响深远。
清华国学研究院理所当然的成为当时文科生们心目中的圣地。一切有志于从事国学研究的青年,无不顶礼膜拜,极其向往。如若能够登堂入室,则视为三生有幸。
可惜,它只存在了四年,便停办了。原因是:王国维与梁启超两位大师,不幸相继逝世。
好在陈寅恪先生在国学研究院解体后,转至清华大学历史系任教授,正在开设“佛经翻译文学”的课程,季羡林便立即办好旁听手续,前去听课。
陈寅恪先生少年出国,在东京上高中,后在上海复旦公学、德国柏林大学、瑞士苏黎士大学、法国巴黎高等政治学校、大学等著名学校学习,精通多种语言。他融合中西,学贯古今。从西北史地、蒙藏绝学、佛学义理、天竺影响,进而专治六朝隋唐历史,晚年又从事明清之思想研究,是一代史学大师。他不仅学问博大精深,而且是一位执著的者。
季羡林前去旁听陈寅恪先生的“佛经翻译文学”课,参考书用的是《六祖坛经》。他便到城里的一座大庙里去买了一本。听陈先生的课,使他有如石破天惊,茅塞顿开,如痴如醉,从此便把他引上了研究佛教梵语的道路。季羡林在《回忆陈寅恪先生》中写道:
寅恪师讲课,同他写文章一样,先把必要的材料写在黑板上,然后再根据材料进行解释、考证、分析、综合,对地名和人名更是特别注意。他的分析细若毫发,如剥蕉叶,愈剥愈细愈深,然而一本实事求是的精神,不武断,不夸大,不歪曲,不断章取义,他仿佛引导我们走在山阴道上,盘旋曲折,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最终豁然开朗,把我们引上阳关大道。读他的文章,听他的课,简直是一种享受,无法比拟的享受。
这一偶然的机缘,促成了季羡林日后选择佛教梵文作为自己毕生从事的专业。当然并不是在听陈寅恪先生课的时候他就确立了这一志向。当时季羡林甚至还没想过要做一名学者,而且那时国内也无人能教梵文。只是陈先生在他心中播下的这颗种子,数年后,当他在德国碰到了闻名世界的梵文大师后,便开花结果了。
季羡林在清华时,曾经与吴宓、叶公超、杨丙辰、郑振铎等几位老师十分熟悉。因为发表文章,写毕业论文等事情常到几位先生家里去请教,几位老师还请他吃过饭。但是惟独与陈寅恪先生接触不多。除了上课以外,从未去陈先生家拜访过。有时候,在林荫道上,在熙熙攘攘的学生人流中,季羡林远远地看见陈寅恪先生去上课的身影,身着长袍,朴素无华,肘下夹着一个布包,里面装满了讲课时用的书籍和资料。不认识他的人,还以为是琉璃厂某个书店到清华来送书的老板。他同当时清华留洋归来的大多数西服革履,发光鉴人的教授迥乎不同。陈寅恪先生不随流俗,特立独行的形象,给季羡林“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后来,陈寅恪先生对季羡林的提携与帮助,则影响了他的一生,虽然当时陈寅恪先生并没有注意到这位年轻的旁听生。
清华时代对季羡林影响很大的另一位老师是朱光潜先生。朱光潜先生1925年出国,先后在英国爱丁堡大学、法国巴黎大学、斯塔斯大学学习。那时朱先生刚从国外学成归来,任大学教授,在清华大学兼课,年龄也就三十四五岁。他开的课是“文艺学”,实际上就是美学,这是一门选修课。季羡林选了这门课,认真地听了一学年,觉得朱先生的课不同凡响,获益匪浅。比起西洋文学系那些外国教授所开的课,好到不可比的程度。
朱光潜先生口才并不好,他不属于能言善辩、口若悬河的那一类人。而且,讲一口带安徽味的蓝青官话,听起来并不“美”。好像还有点怕学生。讲课时眼睛总是向上翻,看着天花板的某一处,不敢看学生。可是他一句废话都没有,慢条斯理,娓娓道出深奥玄虚的美学理论,句句都能钻入学生心中。朱先生深通西方哲学和当时西方流行的美学流派,而对中国的旧诗词又极为娴熟。所以在课堂上引东证西或引西证东,触类旁通,头头是道,毫无牵强附会之处。季羡林立刻喜欢上这门课,对朱光潜先生也十分敬佩。
陈、朱二位先生的课,使季羡林终生受益不尽。虽然当时他还没敢梦想当一个学者,然而这两门课的内容和精神已在潜移默化中融入了他内心深处。他说:“这两门课对我以后的发展有深远的影响,可以说一直影响到现在。我搞一点比较文学和文艺理论,显然是受了朱先生的熏陶。而搞佛教史、佛教梵语和中亚古代语言,则同陈先生的影响分不开的。”他又说:“如果说我的所谓‘学术研究’真有一个待‘发’的‘轫’的话,那个‘轫’就隐藏在这两门课里。” !
结识名流
他还旁听或偷听过很多外系的课。比如、俞平伯、、郑振铎等先生的课,他都听过。在旁听或偷听过程中,有的,也有失败的。最失败的一次,是同许多男一起去偷听冰心先生的课,当场被冰心先生赶出了课堂,这也成了一件趣闻。冰心先生当时很年轻,但已蜚声文坛,名震神州。清华请她来教课。中追星族也大有人在,季羡林就是其中之一。有一天,季羡林随追星族一起到三院去旁听,屋子里面座无虚席,连走廊上都站满了人。冰心先生当时不过三十二三岁,头上梳着一个信基督教的妇女常梳的纂儿,盘在后脑勺上,满面冰霜,不露一丝笑意。她看到课堂上挤满了这么多学生,知道其中必有“诈”,于是威仪俨然地下了“逐客令”:“凡不选修本课的学生,统统出去!”季羡林和追星族们,相视一笑,伸伸舌头,立即弃甲曳兵而逃。从此,不敢再进她讲课的教室。四十多年后,冰心先生已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季羡林与她重逢,向她谈起当年被逐之事,冰心先生说,她已经完全忘记了。
但是,旁听郑振铎先生的课,就大获成功,而且由于听课,季羡林与郑振铎先生后来成了忘年交。郑振铎先生当时是燕京系的教授,在清华兼课。季羡林由于从小就对中国文学有浓厚的兴趣,便前去旁听。郑先生知识渊博,讲起课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而且郑先生没有丝毫的教授架子,完全以平等态度对待学生,对青年人十分爱护。郑先生不但邀请季羡林到自己家里做客,而且在他与、靳以主编的大型文学刊物《文学季刊》上发表季羡林的文章。当季羡林看见自己的名字煌煌然印在杂志的封面上时,既受鼓舞,又颇为得意。
季羡林在大学期间,还有缘结识了沈从文先生和老舍先生。
沈从文先生在当时已经是一位有名的。他那些描写湘西怪异风土人情的作品,受到读者的普遍欢迎,特别是大学生们。季羡林也是沈从文作品的热心读者。他认为“所有并世作家中,文章有独立风格的人并不多。除了先生之外,就是沈从文。”季羡林认识沈从文先生,实出于一件偶然的小事。当时,丁玲的《》出版以后,季羡林读了感觉有一些意见要说,于是写了一篇书评,刊登在郑振铎、靳以主编的《文学季刊》创刊号上。文章登出后,听说沈从文先生有一些意见。于是季羡林立即写了一封信给沈从文先生,同时请郑振铎先生在《文学季刊》创刊号再版时,把他那篇书评抽掉。就是这样一件并不愉快的小事,他和沈从文先生便认识了。季羡林当时是一个穷学生,沈从文先生是著名作家,两人社会地位相差悬殊,本不应该成为。可是,沈从文先生一点名作家的架子也没有,这使季羡林十分感动。最令他难忘的是,沈从文先生和张兆和女士结婚,在前门外大栅栏撷英番菜馆设盛大宴席。出席婚礼的都是各界名流,证婚人是胡适之先生,场面十分隆重。沈从文先生居然也请他参加。这使他感到受宠若惊,同时也对沈先生为人的宽厚、朴实十分敬佩。从此,他们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季羡林认识老舍先生也是出于偶然的机缘。季羡林上大学期间,老舍先生正在济南齐鲁大学教书。有一年暑假,他回济南老家,他的小学、中学、大学“三连贯”老同学李长之,突然告诉他准备在家里请老舍先生吃饭,而且要请他作陪。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使季羡林大吃一惊,简直不敢相信。
季羡林从高中时代起,就喜欢读老舍先生的作品。什么《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等,他都读过。他特别欣赏老舍作品中幽默的语言和浓厚的生活气息,对老舍先生十分崇敬。现在自己竟要陪这位著名作家吃饭,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心里忐忑不安。及至见到老舍先生后,才发现老舍先生全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摆架子的。特别是他那一口地道的京腔,说起来铿锵有致,听他说话,简直就像听音乐,是一种享受。从那以后,季羡林就同老舍先生认识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又曾因私或因公,与陈寅恪先生、朱光潜先生、冰心先生、郑振铎先生、老舍先生、沈从文先生等,多有交住。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
“清新俊逸”清华园
季羡林在清华学习四年,除了老师们的教诲直接影响他后来学业的外,清华的校风对他思想和性格的影响,也是不可忽视的一个方面。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同理,一个学校培养出一个学校的,校风对学生的影响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清华的校风是“清新、活泼、民主、向上”,在三十年代,清华受西方影响更大一些,通俗地说,就是有点“洋气”。
清华新生入学,第一关就是“拖尸”,这是英文toss(抛、掷)的音译。意思是,新生在报到前必须先到体育馆,老生中的好事者,列队在那里对新生进行“拖尸”。几个彪形大汉把新生的两手、两脚抓住,举起来,在空中摇晃几次,然后抛到垫子上,这就算完成了手续。墙上贴着大字标语:“反抗者入水”,游泳池的门确实敞开着。这是从输入的“舶来品”。这里面并没有虐待新生的敌意,反倒是老生对新伙伴充满友情的玩笑。这种表示友情的美国方式,有人看不惯,其实,这正是清华校风清新与活泼的表现。类似“拖尸”的活动,还有不少。季羡林入学后,因为有同乡——篮球队队长的保驾,侥幸未被“拖尸”。当时为此颇为沾沾自喜,事后想起来却深感遗憾。这个终生难遇的机会轻易放过,以后想补课也不行了。
当时清华的教授月薪高达三四百元大洋,可以买二十袋面粉。他们的社会地位极高,往往目空一切,学生是很难接近他们的。但这并不妨碍学生开教授的玩笑。学生一般都利用自己主编的刊物《清华周刊》,同教授开玩笑。
第一件事是开俞平伯先生的玩笑。俞平伯先生家学渊源,是国学大师俞樾的孙子。他自己能写诗填词。他在系讲授唐诗宋词课,讲得很有特色。在堂上他选出一些诗词,自己摇头晃脑地朗诵。有时还闭上眼睛,仿佛完全沉浸在诗词的境界之中,遗世而独立。有时他蓦然睁大了眼睛,连声说:“好,好,好,就是好!”学生正在等待他解释好在何处,他却继续朗诵起第二首诗词来了。这种讲诗的方法,不落言筌,不失本意,也不失为一种启发式的讲法。就是这位俞平伯先生,有一天,忽然把脑袋剃了个净光,大摇大摆走上讲堂,全堂为之愕然。几天后,《清华周刊》上,就登出了文章,讽刺俞先生要出家当和尚。俞先生并不生气,恬然自得,泰然处之,仍然光着头,一本正经地在课堂上高喊:“好,好,好,就是好!”
另一件事是针对吴宓先生的。吴宓先生是西洋系教授,季羡林的业师。他讲授两门课:一门是“中西诗之比较”,一门是“英国浪漫诗人”。吴宓先生生性耿直,古貌古心,却流传着许多“绯闻”。他似乎追求过不少女士,最著名的是一位叫毛彦文的女士。他有一首诗,开头两句是”吴宓苦爱×××(原文如此),三洲人士共惊闻。”当时不能写出真姓名,但是从押韵上来看,×××者,毛彦文也。吴宓先生还有一组诗,名曰《空轩十二首》,最初是在“中西诗之比较”课堂上发给学生的。据说,每一首影射一位女子。于是,《周刊》上便把第一首今译为:
一见亚北貌似花,
顺着秫秸往上爬。
单独进攻忽失利,
跟踪钉梢也挨刷。
“亚北”者,欧阳也,是外文系一位女生的姓。这个今译本在学生中广为传诵。然而,吴宓先生却泰然自若。
学生在校刊上跟老师开个小玩笑,饶有风趣又无伤大雅。师不以为忤,生以此为乐。这样做,不但没有伤害师生关系,反倒能缩短师生距离,使感情更亲近、更融洽。这是清华校风民主的一面。
清华学生一般都非常用功,又都特别注重锻炼身体。每天下午四点以后,图书馆、教室,几乎空无一人,而体育馆里倒是人山人海;操场上也挤满了众多喜爱跑步、踢球、打球的学生,一派生龙活虎的景象。可到晚饭以后,图书馆里却又灯火通明,个个都在孜孜不倦地伏案苦读了。
墨子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清华大学“清新,活泼,民主,向上”的校风,对季羡林思想和性格的影响是深远的。 !
清华“四剑客”
季羡林在清华时的好友有吴组缃、林庚、李长之。这四个人并不是一个系,年龄相差两三岁,季羡林年龄最小。其中,只有李长之是他的老相识。大概因为都是“青年”的缘故吧,不知怎么一来,四个人便成了好友,被称为清华的“四剑客”。“四剑客”经常会面。有时在荷花池旁,有时在林荫道上,有时在某一个人的宿舍里。最常去的地方是工字厅。清华的工字厅是一座颇为奇特的老式建筑,里面回廊曲径,花木蓊郁,后面是河塘。那个有名的写着“水木清华”的匾,就挂在工字厅后墙外面。这里非常清静,平时很少有人来,正是“四剑客”侃大山的理想地方。四个二十岁左右的文学青年凑在一起,海阔天空,放言高论,旁若无人,“语不惊人死不休”。个个都吹自己的文章写得好。一次,林庚早晨初醒,看到风吹帐动,立即写了两句诗:“破晓时天旁的水声,深林中老虎的眼睛。”当天就读给“三剑客”听,念得眉飞色舞,十分得意。
“四剑客”在一起,指点江山,臧否人物,但是,讨论最多的还是文坛新事。比如:茅盾的《子夜》出版的时候,四个人又凑到一起大侃,意见分为两派:否定派和肯定派。季羡林属于否定派,觉得茅盾的文章死板、机械,没有那种灵气。吴组缃则是肯定派,认为《子夜》结构宏大,气象万千。这样的辩论向来都不会有结果。不过是每人都把自己的意见淋漓尽致地发表一通后,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话题又转到别的问题上去了。
“四剑客”后来都成了著名的、诗人和学者。吴组缃在清华毕业后,成为一名左翼作家和教授。他的《一千八百担》和《樊家铺》、《天下太平》、《某日》等,反映了三十年代农村动乱的现实和复杂的社会纠葛,取得了很高的
http://www.cn0123.com/Search.asp?Key=%D2%D5%CA%F5http://www.cn0123.com/Search.asp?Key=%D2%D5%CA%F5成就。林庚成了有名的诗人和教授,李长之则是著名的文学家。二十年后,院系调整,吴组缃、林庚调到任教,“三剑客”又在燕园聚首,大家都已成了中年人。二十年尘世间摸爬滚打,历尽艰辛,心灵上都留下了累累伤痕;更兼中年人家事、国事,事事萦心,早已失去了少年锐气。但三人重新聚首,仍然喜出望外,开怀大笑。个中滋味,惟三人自知,外人莫能知也。
如今,“四剑客”中,李长之命运多蹇,早已离开了人世。1994年,吴组缃也因病去世。另外“二剑客”已垂垂老矣。 !
同窗情深(1)
季羡林在清华时还有一位好友便是胡乔木(原名胡鼎新)。胡乔木比季羡林小一岁,是历史系的,当时已加入共产主义青年团,从事反对国民党的地下活动。有时早晨,在盥洗室们的脸盆里,常常会发现宣传革命的传单,是手抄的。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出自胡乔木之手,但是没有一个人去告发。当时国内政局非常紧张。侵略军兵临古北口,1931年更爆发了“九·一八”事变,随即日军占领了东北三省。蒋介石采取“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对日寇“绝对不可抵抗”,反之,对共产党则大肆”围剿”。这种卖国行为激起了全国人民的强烈愤慨。”九·一八”事变后,清华学生积极投入救亡运动,组成了学生赴南京请愿团。季羡林怀着满腔热情,随清华学生卧轨绝食,奔赴南京请愿,要求蒋介石出兵抗日。结果,学生们的满腔热情,被满口谎言的蒋介石捉弄,铩羽而归。他还同清华同学一起,到清河、沙河一带农村,向农民宣传抗日。季羡林是一个忠诚的爱国者,自谓“平生爱国不敢后人,即使把我烧成灰,我也是爱国的”。但是,对政治斗争,他的态度却是:“我算是中间偏左的逍遥派,不介入,也没有兴趣介入这种斗争”。季羡林的政治态度是以爱国为标准,对党派斗争没有兴趣介入。他是爱国者,不是政治家。他的志趣在追求知识,而不是参加政治斗争活动。这种思想,从年轻时便已形成。
所以,当一个深夜,胡乔木坐在他的床边,苦口婆心地劝说他参加革命活动的时候,他告诉胡乔木他胆小怕事,没有答应。但是,他答应可以到胡乔木主办的工人子弟夜校去教课,算是聊助一臂之力。
解放后,胡乔木身居高位,季羡林乃一介书生,他们的友谊始终保持。胡乔木对季羡林旧情难忘,也曾助过他一臂之力。
在清华的四年间,季羡林交游甚广,甚多,除吴组缃、林庚、李长之“三剑客”外,还有卞之琳、萧乾、李健吾、田德望、钱钟书、邓广铭等都是季羡林的挚友。这些人当年都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在清华、北大、燕大,后来都成了著名的、诗人、学者、教授。季羡林同他们也经常聚会,除了谈天说地,褒贬文坛人事外,还一起拜访老师,看体育比赛,结伴游圆明园、颐和园,爬香山,进城看电影,听戏,购物,买书,下馆子,生活丰富多彩,生气勃勃。下面随意摘引几段季羡林当时的日记,读者可以从中窥见到季羡林当时生活的真实面貌:
l932年l0月28日
早晨连上两班吴可读的课,真正要命已极,吴可读怎么能从Oxford(牛津大学)毕业呢?真笑天下之大话。
过午跑一千六百米,共四圈,因为缺少练习,跑到第二圈上就想下来,好歹携着两条重腿跑下来,头也晕,眼也花,也想吐,一切毛病全来。澡没洗好,就赶快回到屋里来,大睡。
又到民众学校上课。又难办,学生程度不齐,而设备又不够。
今晚我用所得稿费请客——肥鸭一只。
晚上同长之闲扯,我觉到他是从感情到理智进行着的,他不能写。然而他不服气。
同访杨丙辰,谈少顷即回屋。
预备法文。
l933年4月2日
今天同武、王、左登金、蔡淳专逛颐和园。
走了去,因为我去的次数比较多,我于是成了向导了。先上山,后逛排云殿,又坐船到龙王庙。逛的人非常多,但是总觉得没什么意思——尤其玉兰花不开,更令人失望。
不过,今天天气终归是太好了。没有太阳,也没有风。我穿了棉袍来,却糟了天下之糕——因为太热。
过午又去逛玉泉山。出颐和园,坐洋车。玉泉山训练时期(三星期)来过一趟,但没有能够上山顶,这次上了山顶了,而且还上了塔的最高顶——呵,justmarvelous(英语:真不可思议)能够看到多远呵。你想,在山顶上再建上塔,够多高呢。
晚上我在合作社请客。
l933年6月4日
本预备今天进城,早晨天色阴沉,恐怕下雨,没能走。
吃午饭的时候,武、王、施三君忽然决定饭后徒步进城,我也赞成。于是开步——袜子前边破了,脚趾被摩擦,倍儿难过。顺着平绥路,走,走,走。天虽阴而沉闷,也热。到西直门刚上电车,便大雨倾盆,其势猛极。我想,倘若走慢一点,非淋在路上不行。到西单下电车的时候已经停了。
到老天利买了个景泰蓝的小瓶。
坐四点半汽车回校,雨又濛濛地下起来了。
1934年3月11日
早晨朦胧起来,天色阴沉,一问才知道已经快九点了——本来预备进城,仓卒去洗脸,水管又不出水,兀的急煞人也麽哥。赶到大门口,已经是最末一辆汽车了,同行有长之、吴组缃。天在下着细雨。
先到北大访虎文,据说到良王庄去了。同峻岑谈了谈,又赶回露薇家,同长之、组缃到新陆春应李健吾请,同桌有曹葆华等人,无甚意思。后同访杨丙辰先生。在杨处遇虎文,惊喜。他才从天津回来,谈了半天,又得了点lnspiration(灵感),赶汽车只长之一人上去,我没能得上,又折回市场同虎文谈了谈。七点回校。 !
同窗情深(2)
从以上几则日记中,既可窥见当年清华学子生活之一斑,又可看出青年季羡林朝气蓬勃,真纯可爱性格之一面。
但是,季羡林的大活,并不总是阳光灿烂,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陶陶然乐在其中。他心中有“一本难念的经”。有时,在极乐之后,一阵愁思猛然袭上心头,令他顿感无边的寂寞和孤独。他写道:
我最近感到很孤独。我需要人的爱,但是谁能爱我呢?我需要人的了解,但是谁能了解我呢?我仿佛站在辽阔的沙漠里,听不到一点人声。“寂寞呀,寂寞呀!”我想到故乡的。
季羡林的忧愁,不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包办像无形的枷锁,套在他的身上,使他既不能从妻子那里得到爱和理解,又失去爱别的子和接受别的女孩子爱的权利。这对一个刚刚二十出头,感情极其丰富的青年人来说,难道不感到愁苦凄凉吗?一个没有母爱,没有温暖,只有感恩回报义务的家,难道能给他带来欢乐和温馨吗?所以他在日记里写道:“我近来对家庭感到十二分的烦恶,并不是昧良心的话。瞻望前途,不禁三叹。”尽管生活在清华园里,季羡林感到心旷神怡,如鱼得水,然而他内心深处会时时掠过一道暗影,令他黯然神伤。在这种情况下,惟一能慰藉他那颗寂寞孤独的心的,只有故乡的母亲。 !
文学青年(1)
季羡林在期间,继续写作散文,相继写成了《枸杞树》《黄昏》《回忆》《年》《兔子》《母与子》《红》《寂寞》等十多篇,陆续发表在报刊上。这时期的散文,已经脱去了中学时代的稚气,逐渐成熟。这些作品,显然受到西方散文的影响,同时也受到“五四”以来一些著名,特别是新月派作家的影响。浓郁的诗情画意,文笔细腻,内容隐晦含蓄,感情深沉,还带有些许感伤的情调。
季羡林当时虽然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大,但是,对和文坛,已经有相当的了解,而且有自己的主见。
他崇敬,但对鲁迅,他有自己的看法:“今天读鲁迅《二心集》。在这集里,鲁迅是左了。不过,《三闲集》的序是最近作的,对左边的颇有不满,仍是冷嘲热讽,这集的文章在《三闲》序前,却称起同志来了,真叫人莫名其妙。”(l932年ll月l3日日记)
对胡适,他也一分为二:“听胡适之先生讲演。这还是第一次见胡先生。……我总觉得胡先生(大不敬!)浅薄,无论读他的文字,听他的说话。但是,他的眼光远大,常站在时代前面我是承认的。我们看西洋,领导一派新思潮的人,自己的思想常常不深刻,胡先生也或者是这样罢。”(l932年l0月l3日日记)
在作家中,他喜欢沈从文、、老舍、徐志摩等人的作品。
他对左翼作家是敬而远之的。他在1933年5月7日的日记中写道:“最近一写东西,就想普罗文艺批评家。自己很奇怪:在决定写小品文的时候,小品文还没被判决为有闲阶级的产品,现在却被判决了。自己想写小品文,但心仿佛怕被他们骂,自己不甘于写农村破产,不甘于瞪着眼睛造谣,但又觉得不那样写总要被人骂。被人骂有什么关系呢?我要的是永久的东西,但心里总在嘀咕着,我现在深深地感觉到左联作家的威胁。”
那么,季羡林追求的文学理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他在l932年11月14日的日记中这样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