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一本书读懂中国官场:官人官事

王跃文等 (现代)
一本书读懂中国官场:官人官事
作者:王跃文等
第1节:代序 官员、官场与官场文学(1)
  代序
  官员、官场与官场文学
  王跃文
  我写了近二十年小说,引人注目的是我的所谓官场小说。有种说法,叫我"官场小说第一人"。我是不敢承认这个名号的。我不是中国第一个写官场小说的人,也不是写官场小说最多的人,更不是官场小说写得最好的人。尽管热心的读者朋友给了我相当多的赞誉,我自己惟有惶恐而已。但有评论家认为,自从十年前我的《国画》出版,引发了中国当代官场小说热,这也许是个事实。可能所谓"官场小说第一人",就是从这件事上说起的。不过,这也不足以把这个名不符实的名头挂在我身上。
  我在这里想说的是,即使没有《国画》的出版,中国当代官场小说也会因某个机缘热起来。也许会因别人的某部小说,引发这个热潮。不管人们如何看待中国当代官场小说,它的横空出世已经是不可忽视的文学事实。可以想象,百年以后研究这个阶段的文学史,闭着眼睛也绕不开这个事实。有这么多的作家写官场小说,每年出版这么多的官场小说,官场小说又这么受读者欢迎,这已容不得谁承认或不承认其存在。而某些官场小说出版后所面临的尴尬境地,同样会是今后人们研究这个时期文学、社会和政治问题极有价值的个案。
  为什么说官场小说热必然会出现呢?或者说,为什么近二十多年来文学会如此关注官场?肯定是有原因的。我们考察民间语言的变化,就可发现某种奥秘。语言的春秋笔法,在读书人这里是门学问,有时还需专门教育才能够掌握。但是,普通老百姓不经意就在使用这种表现手法。事实上,目前的官员与官场是两个民间定义的概念,而与之相对应的正规概念则是干部和党政机关。
  后来更加规范和细化,干部细分为党务工作者、国家公务员和企事业单位管理人员等等;党政机关细分为党委机关、政府机关、国家机关和军警机关等等。但通常挂在人们嘴边的却是两个民间概念:官员和官场。这不单纯是民间语言习惯问题,而是传达着复杂幽微的社会心理,即人们对官员人格以及官场生态的认识和判断。有意无意间,老百姓运用的就是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也就是说,老百姓通过集体无意识的措词选择,不动声色地表达了自己对官员和官场的感情倾向。
  这种情感倾向是耐人寻味的。如果我们不迂腐到逢字必查字典,就应该注意到"官"这个字在中国从1949年开始已经转入贬义,用三十年以前流行的话说,就是这个"官"字已进入了历史的垃圾堆。"干部"这个似乎带有革命和进步意味的词,取代了旧时代的"官"字。三十年前军队里也不讲"官兵",而讲"全体指战员"。1949年以后部队对"官"的新说法是"部队指挥员",对兵的说法是"战士"。人们只有在对上级表示愤怒时才使用"官"这个字:你们当官的如何如何!我们家乡老百姓早在多年前骂那些做事懒懒洋洋的人,会说:你像个官!而现在的情况是老百姓把进入公权部门的人员都称作"官"。
  我们尽可以去批评民间情绪的盲目性,但民间情绪的产生不是没有来由的。如果我们正视民意,就应该认真研究和对待民间情绪。因为它是社会动态的风向标。生活当中还有很多用词的变化,从中都可窥见社会心理的微妙状态。我记得大概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官场上开始叫领导为老板。老板也是一个自1949年就已经死亡的词,因为它指的是私营企业的财产所有人,或旧时候有名望的戏班演员。1949年之后,私有企业主消亡了,而且其政治成分是剥削阶级;演员也叫文艺工作者了。所以,老板这个词不用了。
  最近四五年,官场开始叫领导为老大。老大是什么?老大是黑社会头子。老大做得很大了,也被叫做老板。杜月笙被人称作杜老板。戴笠也被人称作戴老板。也就是说,1949年以后,老板和老大的词性色彩都是非常不好的,说白了就是贬义的,甚至是黑色的。目前的官场里老板和老大这两个词,实际上是对官场"家长制"、"一言堂"、"江湖气"和"帮派气"等特征的描述。令人遗憾的是,这些都被人们欣然接受了。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官和官场这两个词,反映出的是社会对官员及其活动范围的鄙视或不满;而老板和老大这两个词则不同,不光老百姓喜欢把它们挂在嘴边称呼官员,官员自己也乐于别人这么叫他。一方面反映的是百姓对官员的俯首帖耳和羡慕向往。下级叫上级老板和老大,含有下级对上级的顺从、臣服、谄媚的意思。
  另一方面反映的是,官员因认同自己的身份而产生的种种优越情绪,如高高在上、沾沾自喜、心安理得、踌躇满志,甚至妄自尊大、忘乎所以和飞扬跋扈。有位省级领导住在长沙某个有名的公务员小区,他告诉我说,从住在里面的官员看,他们的职务越高,则觉悟越低,脾气越大,修养越差,形象越糟。
第2节:代序 官员、官场与官场文学(2)
  我们透过官员、官场、老板、老大这四个词所反映出来的社会心理,可以印证一个事实,即中国人对官和官场的心态是相当复杂的。一方面是对官和官场的不满,另一方面是对官和官场的艳羡。我这种表述其实是过于简单的,中国人对官和官场的心态复杂得几句话难以说清楚。
  一方面,中国自古就有蔑视权贵、不畏强权的传统,而现代生活中有些官员的不良表现以及司空见惯的官场丑闻更让老百姓产生仇官情绪。另一方面,做官是尊贵的,官场利益是巨大的。官场对社会资源的控制甚至垄断,决定了它是这个社会里利益最大的所在。为什么公务员考试这么热?以至于被人称为"国考"?根本的原因是利益驱动。
  三十年改革开放,社会群体的利益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其中有反复、有整合,但现在我们回头看看,只有公务员的利益是最稳固的。也就是说,官和官场的利益是最稳固的。所以,社会上又把公务员考试叫做"考碗"。这个碗不光是铁饭碗,而且很可能是金饭碗。
  利益向官场的集团化聚集,使得这个行当越来越具有诱惑力。社会利益部门化,部门利益法制化,公权利益私人化,灰色利益正常化,腐败利益日常化,这是个普遍趋势和现象。老百姓如果有意见,人家可以翻出国家政策、法律,证明他的利益是合法的。可以这么说,搬出堂而皇之的理由,为部门或自己个人谋取利益,这是近几十年来最常见的官场套路。
  就拿改革来说,这是近三十年中国的时代最强音。中国三十年,就是改革三十年。但是,有很多闹剧、丑剧、悲剧,都是假借改革的名义上演的。一个国有企业的总经理,仅仅因为头上戴着一顶官帽子,一夜之间成为私人持股的大股东,摇身而为千万富翁(是否有亿万富翁我不知道),这是"改革"。一个好好的国有企业,因为上级政府或上级领导一句话,就违背企业职工的意志而让民营企业来控股改制,导致流血事件,这也是"改革"。私营老板靠打点和钻营,获取国有资源开采权,随之而来的是对资源的掠夺和浪费,对自然环境进行破坏,这也是"改革"。有些国有企业老总把所谓的企业自主权同官场不良习气神奇地结合起来,合法地腐败而置底层员工利益于不顾,这也是"改革"。
  前几天《三湘都市报》报道,2003年三一重工10位高管以1782万元的价格买入公司的挖掘机业务(即现在的三一重机),六年后的今天,又把这些资产以19.8亿元的巨价卖回给公司。巨大的溢价差,引发巨大的争议。有人说是当年蓄意低价买走,上市圈钱之后又以巨额价格卖回给公司。如此倒腾六年,平均每人178.2万元的投入,回报却是人均1.98亿。这也是改革。垄断行业的高管们,凭借国家给予的所有优厚条件,按照所谓的"绩效工资制"获取巨额薪酬,这也是改革。最近国家出台政策,准备调整垄断行业高管人员的薪酬制度,打破所谓分配法宝的"绩效工资制"。
  我觉得目前的世相是混乱的、暧昧的、动荡的、难以定义的。当今中国最大的病相,我以为是假。我们无时无刻不在真与假之间辨析。说的和做的不一样,标榜的和真实的不一样。比如,依照某种标榜,国家干部或公务员,他们是人民的公仆,可我们看到的往往是高高在上的老爷,老百姓得看他们的脸色,而不是他们看老百姓高兴不高兴,满意不满意。哪怕我们自己是国家干部或公务员,我们也没有体会到自己是在做公仆,而是在行使大大小小权力的官员。当然他们中间也确实存在着孔繁森,但绝对不会太多。
  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社会图景眼花缭乱,混沌模糊,难以辨析。全社会在进行诚信教育的时候,诈骗之风却愈演愈烈。就拿手机短信诈骗来说,可谓猖獗至极,危害极大。相信每个手机用户都收到过各种诈骗短信,我每年至少收到100条以上,我光今年就中百万大奖三次,中本田奥德赛轿车两次,笔记本电脑一次,让我把钱打到什么银行的不知道多少次。
  中国目前有手机用户7亿多,也就是说每年至少700多亿条诈骗短信在中国大地上横行。这么大海量的诈骗短信,对中国人心理的负面冲击会有多大?我们能不人人自危吗?我们还会轻易相信别人吗?当然,发这么多的信息,对电话公司是很大的收益。还说句题外话。我发现网上有各种算命法,有算手机号的,有算姓名的,有算星座的,都是通过发短信获取答案。我怀疑这是某些公司开发出的消费陷阱产品。这是极不道德的,既赚了黑心钱,又宣扬愚昧的迷信。
  中国近几十年的进步是有目共睹的,城乡人民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国家经济实力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各种公益事业也有很大的发展。
第3节:代序 官员、官场与官场文学(3)
  如果要问,目前种种社会矛盾和问题的总根源在哪里?我说在官场(权且把这个词当中性词来用)。理由简单说来是两条:一是官场是负责社会治理的,治理不好,难辞其咎;二是官场种种不良表现包括腐败现象,直接导致不良影响和后果。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官场风气不好,必然影响社会风气。做企业如果必须通过行贿才能办事,最轻的后果是把贿赂费用打入成本,进而抬高产品价格;官员如果贪污腐败,企业干吗要讲诚信呢?官员如果索拿卡要,商人为什么不坑蒙拐骗呢?老百姓看到官员是贪官,自己为什么要做模范公民呢?如果天天在电视新闻里表演亲民、表演廉洁、表演勤勉的官员,你突然发现他原来是个伪君子和腐败分子,我们怎么会再相信唾沫横飞的政治许诺?
  回顾历史,官在中国人心目中的位置是逐步滑坡的。童话是人类远古的记忆。我们在古老童话中,通常看到国王、王子的形象多是正面的,普通百姓会赞美王子同公主的爱情故事,也会向往这种理想的爱情;历史发展到后来,官员在百姓心目中仍然是知书达理、道德高尚的形象;但现在官员在人们心目中不是这种形象了,尽管公务员考试越来越规范,可是入行之后的发达,大家都知道是"功夫在诗外"。
  冷静地讲,德才兼备的干部还是很多的。可在生活当中,你官做得再大,人们都在猜测你到底是怎么上去的。所以说,目前中国社会道德水平低下,官场要负主要责任。我这么说绝不是危言耸听,不少地方政府平时最擅长的所谓辟谣,说白了就是骗人。我们稍稍留意一下新闻就会发现,只要哪里出问题,政府马上出面作一番解释,通常就是辟谣。但随着事件调查的深入,最后往往证明政府最初的辟谣是在说谎。
  比如周老虎事件、躲猫猫事件、70码事件,政府最初是说了谎。这岂不是在直接教唆人们不诚信吗?有时候官员讲假话到了不自觉的地步,而听者也视其为正常。我们听得最多的假话,就是"我代表什么什么"。我觉得我们这个社会是被过度代表的社会,有的甚至是被恶意代表。口口声声代表我们的人,我们并没有授权给他们。他们代表了我们的权力和利益,事实上是剥夺我们的权力,侵占我们的利益。这是最大的骗局,这是体制性骗局。所以说,目前中国骗子多、骗术多,空前的多,官场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说到底,人们对官员和官场的意见,归结到本质和根源上就是对权力公正的意见。人们对权力的公正有怀疑,进而对社会的公正有怀疑,对财富的公正有怀疑,对一切机会的公正都有怀疑。权力的不公正,引发道德大混战。权力公正是起始公正,起始公正有偏差,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第4节:天气不好(1)
  天气不好
  王跃文
  这些天,小刘晚上开始失眠。他内心很是凄苦,县长对自己印象不好,简直太可怕了。小文总是劝慰他,叫他想开些。大不了就是不提拔,又能怎么样?小刘也愿意这么去想。只要老婆理解,还有什么说的?可是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讲起来本事天大,实际上鸟都不算,心里能畅快吗?今晚还是睡不着。他怕小文担心,先是佯装入睡了,等小文睡着了,他便睁开了眼睛。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感觉头在胀大,大得像热气球,很难受。睁开眼睛也不好受,大脑更加活跃,许多恼人的心事一齐涌来。
  小刘是县长的右手,但不是左臂右膀的右手。只有几位副县长才有资格被叫做县长的左臂右膀,小刘只是一般干部。这地方老百姓在一旁叫领导为舞左手的,那么当兵的自然就是动右手的了。小刘是政府办写材料的,县长大会小会上的同志们加冒号多出自他的手,小刘就是名副其实的右手了。尽管小刘起草的稿子还需政府办向主任把关才算数,但谁都知道这几年李县长真正的右手是小刘。替县长捉刀本是件值得荣耀的事,可右手毕竟只是当兵儿的,所以听别人说他是李县长的右手,他心里的味道也说不清楚。
  李县长对小刘好像也还满意,但李县长马上要调到别的县任县委书记去了。今天,政府办向主任同几位副主任设宴为李县长送行。小刘给李县长写了几年报告,劳苦功高,也被破格邀请了,这是一种殊荣。气氛自然热烈,大家轮番给李县长敬酒。李县长海量,有敬必喝。况且今天又是什么日子?大家共事几年,不容易啊。李县长不论接受谁的敬酒,都要说几句热乎话,算是对下级的临别寄语。敬酒也有个次序,向主任打头,接着是几位副主任,小刘当然到最后才有资格敬酒。李县长客气了几句,说,小刘工作态度认真,文字仍须提高。
  这话听起来像中山先生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领导同志肯定一个下级,不能讲过头话,那样不利于同志进步,对下级文字功夫的评价更要留有余地。文章这玩意儿本来就难有一个标准,天下没有一个天才的语文教师敢斗胆给学生的作文打满分。领导同志更应注意,若是讲下级的文章很不错,那他自己就不行了。领导哪有不行的呢?不行还要管你?小刘想想这些道理,便觉得李县长对自己的评价是不错的,心里也就高兴。一高兴,就多喝了几杯酒。晚上回家,妻子小文见他红光满面,问他有什么好事这么高兴,小刘很满足地靠在沙发上,双手摊开,自得地敲着沙发靠背,半晌才慢悠悠地说,李县长说话很贴心,对我的评价不错哩。便把李县长在酒席上说的原话告诉了小文。小文听了却风凉起来,说,你就受宠若惊了?他讲你不错,这几年给你提过一级半级没有?你没日没夜地为他爬格子,最后就得这么一句话,就这句话都还是一分为二,功过各半。他一拍屁股走了,你再激动也是枉自多情!
  小文这些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就是太伤小刘面子了。夫妻间有时是无道理可言的,小刘明知不该发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乱嚷了一通。小刘一嚷,小文就笑,说,好了好了,大人息怒。你为人民忙碌了一天,很辛苦的,我侍候你洗澡休息吧。你为人民服务,我也是人民的一员啊,现在我就来为你服务吧。小刘轻轻拧了小文的脸蛋儿,说,就奈何不了你这张嘴!说着,便满怀了爱意,伸手揽过小文就要亲热。小文嘴巴努向里屋,就挣脱了。保姆红妹子正在里屋哄儿子刚儿睡觉。
  小文清了衣服出来,附在男人耳边说,我也洗个澡算了,我俩一起洗。小刘听了就咬着嘴唇儿笑。
  卫生间连着厨房。厨房门一关,小文就扑向男人,轻轻一跳,双腿夹在男人腰间。小刘就这么搂着女人,进了卫生间,将衣服放好,再关了门,打火开水。试试水温可以了,再把女人送到莲蓬头下。小文闭着眼睛舒舒服服地淋了一会儿,双脚才滑到地上来。
  小文身子依着男人,替男人搓背。搓着搓着,小刘就来事了,非就地解决不可。小文咯咯地笑,任男人搂了起来。
  水龙头仍开着。两人疯过之后,发现壁上挂的衣服全弄湿了。小文怪小刘,你呀,一来了就什么都不管了。小刘说,管什么?别人是阅尽人间春色,我跟自己女人怎么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上床之后,小文柔柔地偎着男人,说,我也并不想你当什么官。我们文家祖祖辈辈是皮鞋匠,不照样过日子?轮到我当了教师,家里人认为我为他们争了大光。小刘说,我也不是有官瘾的人。我家世代务农,爷爷活到九十五岁,爸爸今年七十岁了,力气比我还足。小文说,是嘛,人要随遇而安才好。只是那些当官的,把你们当马骑,他们哪管你?你也真是一个好人,别人一句漂亮话就把你感动了。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在外混得再好,到底还要我俩自己过得好才是。说着就抱着男人温存起来。
  小刘想天下所有女人都指望夫贵妻荣,只有自己女人看淡世间浮华。修得这样的女人为妻,想必自己早做过三辈子的善人了。小刘便回报女人深长的亲吻,恨刚才疯劲儿不用在浴室就好了。这会儿不疯一回真对不起小文,就又去撩女人。小文却双腿夹住了男人,说,不准来,不准来,你不要命了?今后不准你随行就市了,仍旧搞计划经济。小刘像小孩子吵奶吃似的,磨了一会儿,也不再油了。
  过了几天,新任县长到了,姓张,外县调来的。张县长在向主任的陪同下与政府办的同志一一见面。向主任介绍一位,张县长就同一位握手,说声哦哦,好!同小刘握手时,哦哦好之后多说了句笔杆子,好,并拍了小刘的肩膀。似乎张县长这一拍有舒经活络之效,小刘顿时浑身爽快异常。直到整个会见结束,小刘才有暇细细琢磨刚才同张县长握手时的情景。张县长特别地叫他笔杆子,还很亲切地拍了他的肩膀,看来自己给张县长的第一印象不错。这第一印象可是太重要了。
  下班回家,两口子一起忙做晚饭,红妹子带着刚儿玩。小文问,听说新来的张县长上班了?小刘说,是的,今天到办公室同大家见了面,人还不错。小文笑了笑,说,你真有味道,说什么人还不错。这算什么评价?评价领导吗,调子太低了。把他当普通人评价吧,结论又下早了。小刘叹服小文的精明,说,唉,在外面别人都说我聪明,写文章来得快。怎么一到你面前我就觉得自己比你少长了三张嘴。小刘本意是不想在小文面前流露白天同张县长握手之后的感受,只想表现得平淡一些。可这个女人呀!小刘觉得自己真的愚笨可笑。小刘并不在乎自己在小文面前的鲁钝,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的。
第5节:天气不好(2)
  小刘越来越感激小文的开朗和淡泊,这让他回到家里心情更加轻松。如今哪,不怕老婆看不起,也许是男子汉最幸福的事了。小刘在家解了领带,趿着拖鞋,松松垮垮,在小文面前甚至有点儿想撒娇的味道。这也满足了小文的爱心,她是一位母欲极强的女人,在她的怀里,丈夫和刚儿都是孩子。
  可是奇怪,小刘一旦跨出家门,立即绷直了腰板,左腋下的公文包夹得紧紧的,右手摆得很风度,见人打那种很官味儿的招呼。自然天天要见到张县长,笑着喊声张县长好。张县长也亲和,回声好,或应声哦。
  今天召开县长办公会,重点研究财政问题。这样的会议,小刘都被叫去听听,掌握掌握情况。这是张县长到任后第一次主持县长办公会,参加会议的同志都很严肃认真。财政、税务等部门负责人发了言,几位副县长也发表了意见。张县长最后讲,原则同意大家的意见,将同志们的意见归纳成几条,算是拍板。张县长着重讲到个体税收和其他零散税收的征收问题,说这是过去一段多有忽视的一大财源,一定要抓紧。聚少成多,滴水成河嘛!
  谁知小刘一听到滴水成河,猛然想起了一个笑话,忍不住想笑。这场面是万万不可笑的啊,一失笑便成千古恨!小刘紧抿着嘴,用力咬住自己的舌头。记得心理学老师说过,这样可以止住笑。可是不奏效,他感觉出自己的脸在慢慢作莲花状,急中生智,忙低头端起茶杯喝茶,一来借来掩饰,二来想用茶将这即将脱口而出的笑冲落肚子里去。这该死的笑呀,宁可让它通过肛门化作臭屁放出来,也切切不可从嘴巴里吐出来!
  真是背时,茶刚进口,却被一阵爆发性的笑喷了出来。这下不好了,小刘不敢抬头,只觉得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好像挨过了一个世纪,才听到张县长继续讲下去。这时,小刘才发现自己的衣服叫茶水弄湿了,样子极狼狈,身子却在冒汗。
  散会后,小刘隐约听见张县长轻声问向主任,穿蓝西服那个小伙子是谁?向主任告诉他,是小刘,办公室搞综合的,这几年县长报告都是他执笔。
  小刘身子更加冒汗了。自从上次握手起,他一直以为张县长对自己第一印象不错,每天碰见都热情地打招呼。哪知道县长大人根本就不认识他,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今天可好,却叫张县长这样认识了,而且印象一定很深刻!
  小刘准备下班回家,向主任叫住了他。他知道为什么了,就坐在了向主任办公桌对面。向主任脸色不好,问,你在会上笑什么?小刘说,不笑什么。向主任更加不高兴了,不笑什么你笑什么?嗯?嗯?向主任嗯了好几声,好像硬是要嗯出个水落石出。小刘只好说,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好笑的事,忍不住就笑了。向主任批评道,开会不用心,思想开小差。什么事这么好笑?你讲讲,你讲讲!小刘哪敢讲什么笑话?却讲了更不该讲的话。他说成年人的注意力集中最多三十分钟要跳跃一次,小孩子注意力集中时间更短一些,这是心理学原理。向主任发火了,嚷道,我说你是读书读多了!
  小刘回到家里强打精神,却瞒不过小文。小文问怎么不舒服了?小刘硬说没什么,只是累了。小文看他一会儿,说,不像是累了,你一定有什么事。
  小刘死活不肯讲,小文也不多问了。小刘吃了一碗饭就放了碗。小文就认真起来了,说,这你就没用了。哪怕天大的事,饭要吃饱。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去坐牢,我天天送饭,你杀了头,我为你守寡。小文说罢,去厨房弄了一碟酸蒜苔来。这菜很开胃,小刘最喜欢吃的。小文硬盛了一碗饭端给小刘,说,你当药吃也要吃了。小刘鼻子发酸,这女人太贤德了。他只得勉强吃了这碗饭。
  小文哄孩子似的搂着小刘睡。小刘情绪好些了,小文问,到底有什么事?让我也为你分担一下。小文真的这么当做一回事问起来,小刘又觉得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出来,反让小文好笑。是的,什么事?不就是笑了一声吗?犯了哪一条?这么一想,也真的没有事似的,说,是没什么事,是没什么事。小文不相信,知夫莫如妻。没事你回家时脸都是白的?小刘不肯承认脸白,硬说外面风大,冷。小文温柔地开导了好一阵,小刘才说,今天下午开县长办公会时,张县长正在讲话,我却突然大声笑了,茶水喷了一地,自己的衣服也湿了。我头都不敢抬,知道大家都望着我。张县长起码十秒钟没有讲话,那十秒钟比十年还长。下班后向主任又找我谈了话,问我笑什么。向主任很生气。
  小文也觉得他笑得荒唐。人家张县长会怎么想?这有犯领导尊严,是你们官场的大忌哩。是啊,你笑什么?小文又问。小刘说,不笑什么。不笑什么你发神经了?小文也有些不快了。小刘只得说,我当时想起了一个笑话,就忍不住了。小文责怪他,你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小孩子样的,什么笑话那么好笑?就让你忘乎所以了?说出来我听听。小刘不肯说。小文问为什么不肯说?小刘说,有个笑话,说是新婚夫妻白天听见腌菜坛子冒气泡的响声,就想起夜里的事,忍不住好笑,新娘子还会脸红。小文拧了小刘一把,说,你当时吓得要死,这会儿正经问你你又在开玩笑。小刘说,不是开玩笑,我当时想起的那个笑话也是这一类的。比这个还粗俗,真讲不出口。
第6节:天气不好(3)
  小文偏要他讲出来,说,夫妻之间粗的细的都做了,还有什么更粗的讲不出口?小刘无奈,只得讲了。原来上大学时,同寝室的同学无聊,炮制了许多稀奇古怪的笑话,被大家戏称为寝室文化。最经典的笑话,是全寝室集体创作的。假设全世界男人同时射精,汇聚起来到底有多少?中文系的数学都不怎么好,七八个脑袋凑在一起,在一张大纸上加减乘除,最后算出一个惊人的数字,竟同长江的流量差不多,那才真叫做白浪滔天哩!今天张县长讲到滴水成河,我鬼使神差就想到了这个笑话了,怎么也忍不住笑了。小文哭笑不得,说真无聊,你们男人真无聊。小刘说,是无聊,这么个笑话,我怎么敢同向主任讲?
  小文骂了一阵无聊,说,你笑过了就笑过了,再去哭一回也白搭。不要再作任何解释,让时间来冲淡它。小刘也觉得只有这样。不过这一笑,虽然摆到桌面上不算个事,放在人家心里只怕又是个大事了。现在还有谁愿意把事情放到桌面上来?所以小刘心里终究不踏实。
  这以后,小刘很注意张县长的脸色。远远地见了张县长,他就脸作灿烂,双目注视,期待着同张县长的目光相遇,再道声"张县长好"。可张县长的目光不再同他相遇了,他那句"张县长好"就始终出不了口。这样过了好一阵,"张县长好"在小刘肚子里快沤臭了。他想自己在张县长心目中的印象怎么也好不起来了。
  马上要开全县经济工作会议,小刘下决心抓住这次机遇,把张县长的报告写出水平来,改变一下印象。他一边很认真地搜集资料,一边等待张县长召他去面授机宜。这样忙了好些天,总不见张县长找他。最后向主任找了他,转达了张县长的指示。向主任要他按张县长指示精神,先弄个详细提纲出来。小刘忙了一天一夜,弄了个自己很满意的提纲。向主任接过提纲,说,放在这里吧。又过了几天,向主任把提纲给了小刘,说,先按张县长的意见动笔吧。小刘一看,见张县长只对提纲作了小改动,批道:原则同意此提纲,请向克友同志组织起草。提纲顺利通过,小刘心里欢喜。可张县长批示不提小刘半字,他又不太自在。
  不自在归不自在,革命工作还得干。小刘开始了没日没夜的艰苦劳动。
  奋战了四昼夜,终于拖出了初稿。交稿那天,他头发也不梳就出门上班。小文说,你头发都不梳一下?他一边用手胡乱地理了一下头发,一边匆匆走了,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小刘其实是最讲究发型的。
  径直到向主任办公室,交了稿子。今天向主任心情可以,接过稿子,说辛苦了。见小刘满头乱发,又关切地问,昨夜又加班了吧,辛苦了辛苦了。小刘笑笑,说,没什么。这几个晚上都不怎么睡,还挺得住。今天小刘是有意不梳头的。
  稿子交上去了,就天天等着张县长的意见,这比当年等大学录取通知书还要紧张。偏偏张县长这几天很忙,上面来了领导,要汇报工作,要陪同视察。不知张县长有时间看吗?眼看着会期近了,到时候稿子一旦不行,再推倒重来,时间又紧,那不要整死人?这样的事不是没碰到过。
  向主任终于将稿子给了小刘,说,按张县长意见,再认真修改一次。只见张县长批示说,总体上可以,有几处要做修改,最后一部分要大动。请克友同志组织认真修改一次。
  这算是万幸了,小刘终于松了口气。
  这么上上下下好几个回合,最后定了稿。张县长批示:同意付印。
  报告是否让张县长十分满意,小刘心里没有底。但这次起草报告,对改变他的印象好像没有什么帮助。张县长的批示批来批去,似乎都不在乎他小刘的存在。他小刘的一切辛劳对张县长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可是见了张县长,他照样还得笑哈哈,尽管张县长并不曾注意他笑得怎么好看。
  这些天,小刘晚上开始失眠。他内心很是凄苦,县长对自己印象不好,简直太可怕了。小文总是劝慰他,叫他想开些。大不了就是不提拔,又能怎么样?小刘也愿意这么去想。只要老婆理解,还有什么说的?可是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讲起来本事天大,实际上鸟都不算,心里能畅快吗?今晚还是睡不着。他怕小文担心,先是佯装入睡了,等小文睡着了,他便睁开了眼睛。他不敢闭眼,一闭眼就感觉头在胀大,大得像热气球,很难受。睁开眼睛也不好受,大脑更加活跃,许多恼人的心事一齐涌来。
  小刘揉醒小文,说,让我玩一下吧。小文说,你昨天才来的,这样不好,叫你骨髓都要空的。小刘叹道,实在睡不着,让我玩疲倦了,好入睡。
  完了之后,小文搂着小刘,呵护小孩一般,说,好了,现在闭着眼睛,好好睡吧。
第7节:天气不好(4)
  小刘将脸紧紧偎着小文的乳房,一会儿,竟暗自流起泪来。说不清是感激小文的温柔体贴,还是为自己伤心。他多想就这么偎依着,衔着甜甜的乳头睡去啊。可仍然睡不着,也许是神经衰弱了。但怕吵了小文,就强耐着一动不动,直到天明。
  小文醒来,见小刘夜里一直贴着自己的胸口酣睡,内心一阵甜蜜。她动情地抚摸一会儿男人,再轻轻起床。
  小刘弯在被子里又一次鼻子发酸。女人蹑手蹑脚出了房间,去准备早餐去了。多好的女人呀!小刘真想叫回女人,仍旧搂着睡,不吃不喝,永远不起来,管他什么县长省长!皇帝老子都不管!
  可是今天还得去上班。
  政府办值班室二十四小时得有人值班。白天是返聘的两位退休老同志轮流,晚上由办公室全体同志轮流。今晚轮到了小刘。值班室晚上很热闹,在那里玩扑克、下棋的都有。张县长有时也来下几盘棋。张县长棋艺不错,小刘好几次听向主任这么说过。向主任曾拿过县直机关象棋大赛冠军,他的评价应是权威。张县长一般也只同向主任对弈,多半是向主任输。其实小刘棋很精,只是在机关里从未露过锋芒。
  今晚值班室亦然集者如云,打牌的开两桌,看牌的围了两圈。小刘当班,原则上不可以打牌,只在一旁看。这时,张县长来了,喊声有人下棋吗?目光却在屋内环视。小刘明白他在找向主任,向主任晚上一般都会来看一下。在场的好像没有谁敢应战张县长,都赔笑着等待有人出面应付。小刘是当班的,似乎觉得自己有责任主动招呼一声,便说,我来领教一下张县长棋艺如何?张县长这才望了一眼小刘,说,你的棋怎么样?小刘一边摆棋,一边谦虚道,学习学习。
  刚摆好,向主任剔着牙进来了。小刘便谦让,向主任来?向主任摆摆手,说,你来吧,你来吧。于是小刘便同张县长对弈起来。张县长说,跟我下棋要认真啊,不准马虎了事。小刘点头,牢记牢记。向主任自然站到了张县长一边,成了张县长的啦啦队。张县长每走一着,向主任都要叫一声好棋,并做出简短评点。好棋!张县长,你这马同那车形成掎角之势,让他的炮和象动弹不得。对,好棋!你这炮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好棋好棋!你这车进可攻,退可守。慢慢地围过好些人来观阵,没有一个人叫小刘好棋。
  小刘发现张县长的棋真还可以,但没有向主任吹的那么神。既然张县长指示他要认真,他就使出浑身解数。战了若干回合,向主任最后喊了一声好棋,哎呀呀!张县长败北。张县长宽厚地笑笑,年轻人不错,后生可畏呀!小刘不好意思地说,张县长棋锋犀利,咄咄逼人,我是侥幸获胜,侥幸侥幸。张县长说声哪里哪里,就走了。向主任送到门口说,不再玩一会儿?张县长说,不了不了,还有事。
  向主任回来,说,小刘不错嘛,让我来领教领教。小刘一听这话中有话,心里就发憷。向主任一言不发,只把棋子摔得砰砰响。走了几着,小刘就发现向主任棋术果然老道,在张县长之上。下棋的气氛好像不对劲,观阵的人便阴一个阳一个地散了。只剩老肖一人坐在一旁看报,并不关心这边的棋局。二人一共下了三局,小刘只险胜一局。最后向主任将棋盘一推,说,年轻人,谦虚点。说罢就走了,好像谁得罪了他似的。
  时候不早了,打牌的人也都散去,只有老肖还在。老肖诡谲一笑,说,小刘你看,原先你同张县长下棋时,向主任一口一个好棋。我容他不得,我在一旁打正字作记录,看他到底能喊多少声好棋。你数数,他一共喊了一百零九声好棋,最后张县长还是输了。小刘见老肖原来还这么幽默,忍不住笑了。到了老肖这个年纪,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也不怕得罪了谁。换了别人是不敢同小刘说这些的。
  不过你的确不该赢张县长的棋。老肖说。
  老肖走后,小刘一个人在那里发呆。悔不该同张县长下棋,更不该赢。向主任都不敢赢张县长的棋,你小刘算老几?吃了豹子胆了?
  一个人睡在值班室单人床上,翻来覆去。唉,若是小文在这里,他真会伏在她怀里哭一场。
  春节将至,机关开始办年货。今天拉来了一车鱼。自然先挑一些大个的给县领导,这个大家都觉得顺理成章。有条大鲤鱼,一称竟有三十五斤,像头小猪。大家从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啧啧称奇。这条鱼当然非张县长莫属,可是管后勤的李副主任考虑再三,还是觉得不合适。因为这鱼肚子鼓鼓的,估计光鱼子就有好几斤,张县长买了划不来。最后李主任说还是给张县长选几条没有鱼子的。这样一来,那条大鱼竟被大家冷落了。你也来提一下,他也来提一下,都觉得买了吃亏。小刘心想,鱼子虽然味道不好,营养却很丰富。最近母亲说头晕,小两口正准备接老人家到城里来调理。不如买了这条鱼,给母亲熬些鱼子汤吃。小刘说,大家都不要,我买了算了。
第8节:天气不好(5)
  小刘驮回这么大条鱼来,全家人高兴得不得了。放在浴盆里开膛破肚,浴盆都放不下。鱼子果然很多,取出两大海碗,足有六七斤。这鱼现在还舍不得吃,只用盐腌着,过几天再取出来,熏成腊鱼,过年时分送两边老人家。老人家只怕这辈子都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两口子一商量,明天就去乡下接两位老人来。
  小文学校已放了假,第二天就搭班车去乡下。小刘走不开,还得上班。一到办公室,老肖就将小刘叫到一边说,你昨天不该拿那条鱼。小刘莫名其妙。怎么了?大家不是都不要吗?老肖说,这些人患得患失,那条鱼你一拿走,有人就后悔了。你也不兴想事,就是张县长不拿,也轮不到你呀!老肖见小刘不知所措的样子,又安慰道,拿了就拿了,这些人的名堂,你不要放在心上。小刘鱼还未吃,却如鲠在喉。
  老人家见儿媳接他们了,喜滋滋的,将自家养的大白鹅宰了一只,随儿媳进城来了。
  小文找了一位熟识的中医,看了母亲的病,开了些中药。中医说,鱼子同这中药一起熬,治老人家头晕最好不过的。小文将鱼子分成好几份,放在冰箱里,一回熬一点,叫老人家每餐吃一小碗。父亲不肯吃,说自己硬朗得很,留着母亲吃。小刘不想败了大家的兴,便不把老肖讲的话告诉小文。
  母亲吃了一个星期鱼子药汤,精神好多了,脸上有了血色。鱼子果有这等奇效,小刘小文很高兴。小文说,当然啦,鱼子酱西方人可是常吃哩,看外国电影不常听说?小刘问,这鱼子到底是鱼精还是鱼孵?小文说,是鱼孵,鱼精俗称鱼白。说到这里,小文猛然想起一件事,便问,你在外面也讲了那个笑话?小刘一时反应不过来,反问,哪个笑话?还有哪个笑话?不就是全世界男人同时什么那个笑话。小刘好生奇怪,我没有讲呀,又怎么了?原来小文在外面听人说,政府大院里的干部闲得无聊,用计算机计算全世界男人同时射精,到底有多少。小刘摸不着头脑,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同别人说过这笑话。那是怎么回事呢?这世界就有些可怕了。
  母亲熏腊味很里手,将鱼和鹅放在阳台上,文烟熏烤,小心照管。腊鱼腊鹅熏好了,鱼子汤也吃完了。两位老人硬要回乡下去,留也留不住。临走时,母亲抱着孙子刚儿问,宝宝说腊鱼给谁吃?刚儿说,给爸爸妈妈吃。还给谁吃?给爷爷奶奶吃。还给谁吃?给外公外婆吃。老人家乐陶陶的,亲着小孙子。小文告诉刚儿,宝宝说刚儿过年给爷爷奶奶送大腊鱼回来。刚儿便把妈妈的话学一遍。
  如今像小文这样孝顺的儿媳的确不多,小刘为自己家庭的天伦之乐而倍感欣慰。家和万事兴,真正幸福的家庭往往是清贫之家,管他什么功名利禄!近来小刘两口子常常议论这样一些话题,心情就特别好。
  可人的好运一来,你躲都躲不脱。小刘把什么都想淡了,向主任却找他谈了话,组织上考虑,小刘工作不错,能力不断提高,准备给他加点担子,拟任政府办副主任。向主任说,办公室党组研究时,专门征求了张县长意见,张县长也认为小刘不错。不过现在不是正式谈话,先打个招呼,今后工作要更主动些。不久县委常委会就要研究。
  这大大出乎小刘的意外。他同小文讲,小文却不怎么奇怪,凭你们办公室年轻人现在的力量格局,也只有你上合适些。不过从这件事上你也要明白一些道理,不要把什么事都放在心上,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人活在世上本来就不容易,何不放松些?小刘说夫人言之有理。
  小刘再见到张县长时,心情完全变了,但张县长对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小刘注意到,张县长不像刚来时见人就打招呼了,总是很严肃的样子。设身处地一想,小刘也理解了张县长。张县长刚来时,认得的人不多,见面就打个招呼。现在,他认得的人多了,大家也都认得他。碰到所有认识的人都要点头致意,那么张县长一天到晚不像鸡啄米一样?再说,一县之长,太随和了,总不见得好。
  小刘对向主任更是感恩戴德。向主任只是要求严格些,有时批评人有些过头,人却是个好人。小文却不以为然,她说人嘛,没有绝对的好坏之分。不过做人要恩怨分明,人家对你有恩,一定要心中有数,不要好歹不分。小刘说那当然。既然说到了这个意思,两口子都觉得应该去感谢一下向主任才是。想来想去,只有把那条鱼送去合适些。可人家明知这鱼是在单位买的,自己舍不得吃,却拿去送礼,又显得太巴结了。不如再搭上腊鹅,说是家里老娘自己做的。决定之后,心里又有些不舍,腊鹅倒不稀罕,那么大的鱼,只怕今后再也难得碰上。但欠着人家情,也只有这样了。
第9节:天气不好(6)
  当天晚上,小刘夫妇带着腊鱼腊鹅拜访了向主任。向主任好像有意见似的,说,同事之间,不要这么客气嘛。小刘说,不客气,不客气,家里老娘自己做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也让向主任尝尝,自己还留得有。客套了几句,向主任就说些贴心话,要小刘好好干,年轻人辛苦点没关系的。今后位置不同了,各方面都要注意,特别要注意尊重领导。小刘点头称是,很谦恭的样子。
  回家路上,小文问,你不像不尊重领导的人呀?小刘说,我听出来了,向主任讲的领导,名义上是县长们,事实上暗示我今后要听他的。这个好说。
  睡在床上,小刘突然难过起来,唉声叹气。小文问他高高兴兴的,又怎么了?小刘叹道,自己没有本事,父母天生穷命。老母亲天天守在阳台上,把那条大鱼熏得漂亮不过了,却没有口福消受。刚儿还说过年给爷爷奶奶送腊鱼回去。这么一说,小文也有些伤感,一时无语。过会儿却来劝小刘,说,莫想那么多了。老人家见你有出息了,有个一官半职,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要高兴的。好在我平时还修了个孝顺名儿,不然,老人家还会以为我把腊鹅腊鱼送给娘家了。小刘这时像突然醒悟似的,说,其实刚才只送腊鹅给他也行了,为什么偏要腊鱼腊鹅全送了呢?是啊是啊,小文也觉得刚才两个人都懵懂了。
  次日清早,刚儿起床,见阳台上的腊鹅腊鱼不见了,大喊妈妈,要哭的样子。小刘跑过来,佯作惊慌,说一定是该死的猫叼走了,这猫真坏。刚儿不相信,妈妈不是讲猫是好动物吗?猫抓老鼠的。小文说,猫也有坏的,不抓老鼠,专偷吃人家东西。好不容易才哄过了儿子。
  过了一天,小刘有事从常委楼下走过,无意间一抬头,见二楼张县长阳台上挂着一条大腊鱼。小刘认得,正是他家那条。这条鱼从鲜鱼变成腊鱼,他每天都看好几回,太眼熟了。回来同小文一说,小文就笑了。你看你看,这回你想通了吧,那条鱼向主任也无福消受。
  小刘送了个材料到县委办。县委办的同志拍他的肩膀,说要他请客。小刘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说,别开玩笑了,我请什么客?大家都不挑明,就这么玩笑一会儿。事办完了,也应酬过了,小刘告辞。一出门,又想小便了,就上了厕所。小便完了出来,就见楼头常委会议室的门开了,张县长低着头朝厕所走来。小刘知道,今天常委会在研究干部,他的事也在这一批研究。小刘刚准备同张县长打招呼,却突然想打喷嚏了,就皱起眉头。可又半天打不出来,不打又难受。他就抬头望天,想让光线刺激一下。可今天偏是阴天,抬头望天也打不出来,望了一会儿天,打喷嚏的感觉渐渐消失了,这才想起刚才没有同张县长打招呼。张县长进去一会儿,还没有出来,可能是在大便。总不能为了同张县长打个招呼专门站在厕所门口等吧,只好走了,心想却是说不清楚的味道。
  第二天,就有消息传出来,说小刘任政府办副主任的事常委会没有通过。现在开常委会也保不了密了,很快具体细节都泄露出来了。原来,会上议到小刘提拔时,张县长正好想上厕所,就说,同志们先议议吧。大家就议了一议,认为小刘任政府办副主任还比较合适。但任用政府这边的干部,主要应听听县长的意见。张县长上厕所回来,说,小刘工作可以,能力也不错,就是太骄傲了,暂时放一放吧。张县长一锤定音,小刘的提拔就泡汤了。
  这让向主任在小刘面前很难堪。他找小刘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叫小刘不要有情绪,要正确对待。骄傲问题,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当然人骄傲不骄傲,自己往往不觉得,别人看得清楚,所以还是加倍谦虚为好。特别要注意尊重领导,我同你反复讲过的。小刘听得出,这回向主任讲的尊重领导,可能是暗示他在什么地方让张县长不满意了。
  小刘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在哪件事上得罪了张县长,要说只有那天打喷嚏的事了。小文一听,笑出了眼泪。小文说,肯定就为这事。你打喷嚏的样子我还不晓得?皱起眉头,像跟别人血海深仇似的。这就怪不得张县长了。是人莫当官,当官都一般。换了你,你也不会提拔一个见了你就皱起眉头,昂首望天的狂妄之徒。小刘摇头晃脑,徒叹奈何。他妈的这才叫做黑色幽默!我不在那个时候送材料过去也没有事,送了材料不上厕所也没有事。到底还是怪那天天气不好,若是出太阳,我一抬头,喷嚏立即喷涌而出,张县长就知道我不是故意不理他,也不至于误会了。唉,只怪天气不好,只怪天气不好。
  王跃文,当代作家,湖南溆浦人。1984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在溆浦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后调入怀化市政府办公室、湖南省政府办公室,都是写官样文章。业余写小说。1989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曾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从2001年10月起,专职写小说。现服务于湖南省作家协会。有"中国官场文学第一人"之美称。代表作有小说《国画》、《梅次故事》、《亡魂鸟》、《西州月》、《龙票》、《大清相国》、《苍黄》等。
第10节:十二作坊(1)
  十二作坊
  许开祯
  过分?田丰华突然激动了,我为什么不过分,她跑官找我,发不出工资找我,完不成税收找我,修公路修学校就连修广场也离不开我,我贴她脸上的金还少么,我为什么不能骂骂她?!田丰华咳嗽了两声,因为太激动,他的脸涨得通红,像充满了猪血。你别以为在我面前她装得多乖,背地里不知怎么恨我哩,我骂她十句,不顶她骂我一句呀。
  一
  作家易木水出了车站,猛然看见一个高高婷婷的女孩立在站台前,手里举个纸牌,上写:欢迎易木老师。易木水走过去,略带怀疑地盯住女孩,问,是接我么?女孩马上露出一脸微笑,训练有素地说,你是易木老师吧,欢迎欢迎。
  作家易木水一头雾水,这次下来是纯粹的个人行为,事先没跟任何方面打过招呼,连本地作协,他都采取了保密态度。女孩热情地引他上了车,将他手里的风衣接过去,小心翼翼叠好,抱在了怀里,冲司机说,去宾馆。
  女孩二十出头,颀长的个子,身姿很妙曼,属于那种望一眼便能令人生出无限幻想的性感身材。略施粉黛的脸上漾着一层不为岁月磨砺的笑,眼神里有一股清泉般的神韵。
  车子在宽敞的马路上奔驰起来,易木水的心也跟着跳动起来。阔别八年,这座偏僻的北方城市美丽了,高大了,原先低矮的民居不见了,变成了一幢幢富有时代气息的楼房。电信大楼,时代商厦,北方科技,这些跳动着时代脉搏的新型建筑成了这座城市新的标志。易木水有一种如临幻境的感觉。说实话,尽管八年没来,但故乡这座小城一直装在他脑子里,纵是闭上眼睛,他也能画出哪儿是井水坊,哪儿是老槐树,至于那座终日弥漫着袅袅酒香的十二作坊,更是让他梦牵魂绕。八年前他带着全省艺术家采风团,在十二作坊吃住半个月,充分领略了这富有传奇色彩的酿酒圣地神秘而博大的酒文化,创作了大量作品,有些还获得了国际大奖。他的老同学,酒厂厂长林志雄也因那次采风名声大作,成了全省家喻户晓的酿酒大王。
  车子在一家叫丰华大酒店的宾馆前停下,易木水被带进一豪华套间,房间里的准备是提前做好的,水果,饮料,中华牌香烟,还有一台式电脑,看得出主人为迎接他是费了一番心机的,这从摆在房间里的几束鲜花和鲜花上写的字便能看出。
  有两束鲜花上写的是易木水一本小说扉页上比较经典的句子。
  一切收拾停当,易木水就想问问接待他的女孩子,到底谁这么有心,居然对他这个这些年不怎么走运的背时作家提供这么好的礼遇,可女孩像是故意要给他个惊喜似的,始终矜笑着不作答。沏好嫩绿的碧螺春茶,女孩莞尔一笑,说,易木老师,您先休息,晚上六点,我陪你用餐。说完便像天使一般飘了出去。
  作家易木水这两年真是背时得可以,先是创作的长篇小说《作秀时代》遭到严厉批评,接着担任了七年的文学院院长被解聘,最糟糕的是一年前妻子跟他莫名其妙离了婚,跟一个让他写过报告文学的商人走了。离婚的是他第二任妻子,两人年龄有些悬殊,身体等方方面面也有些不适应了,她是在八年前十二作坊面市时跟易木水相识的,当时只是酒厂宣传科的一个小职员,舞跳得不错。跟易木水结婚后潜能得到了空前的发掘,在省城文艺界已很有名气,还担纲过易木水一部小说改编的电视剧的女二号。当然,离就离了,易木水这样的人看问题有他独特的观点,既然他不再有什么力可让她借,人家远走高飞也是有道理的。易木水并不是十分伤心。
  易木水的结发妻子就是故乡这个小城的,可惜英年早逝,数年前一场车祸夺去了她的生命,还有腹中易木水惟一的孩子。
  易木水这次来,一是想会会老同学、老朋友,纯粹的私人约会,彼此谈谈人生的得失。人在逆境时总会想起一些老朋友,友情仿佛陈年老酒一样密封在一个坛里,专等失意时揭开封盖,好让友情慢慢抚平心灵的创伤。再就是想不受干扰地体验一下生活,跟这个时代再找找感觉,看能不能把创作的路延续下去。
  易木水的创作遇到了麻烦,这麻烦就像一个沉醉在爱情中的人早上醒来突然看到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自己孤独的灵魂,那个让他用全部生命或激情热爱着的另一个却不知去向,这还不算,他在收拾床时意外地发现,这张曾经洒满爱情欢乐的床笫竟落满铁屑一样的碎片,每一个碎片都是梦中跌落的另一瓣故事,尖锐、锋利,露出蜜汁包裹着的爱情划破后坚硬的核,核中流出的竟是与爱情完全相背的汁,苦涩、僵死、带股腐烂的气息。爱了半生的人一时愕然,生命在这个早晨突然打开另一个问号,带着嘲笑的口吻发出疑问,爱过么,或者你现在还以为是爱么?
第11节:十二作坊(2)
  易木水如今常陷在这样的幻觉里,他抖落的岂止是一床碎片,碎片的光芒覆盖了他的整个世界,他几乎看不到晴朗的天空和绚烂的世界,他的世界充斥着各色各样的疼痛,还有随时都会发出的尖叫,就在他身体的某个地方,伴随着他混沌的思想。他实在记不清前半生都写过什么,为什么而写,手只要一触及键盘,灵魂就在碎片尖利的叫喊中发出绝症病人的痉挛,思想不得不蜷缩在床之下,在残留的一丝腥味中苟延残喘。易木水知道这跟离婚无关,他的创作始终跟婚姻无关,那个背他而去的女人从未走进他的创作中,所以也就谈不上带走或破坏什么。当然这跟查封也没关系,事实上查封前易木水已经感觉到这种绝命,人在某个特定时刻会对自己产生绝命,会忽然地想拿起一块抹布,把自己从前的脚步抹掉。至于往下该踩怎样的脚印,心中竟茫然得很。
  易木水觉得必须先逃离开什么。
  晚饭果然是姓叶的女孩单独陪他吃的,很简单,但价格绝对不菲,尤其那盆清炖牦牛鞭,里面还加了药缮,像是要给他大补。当着一个女孩子的面吃这东西,易木水浑身不自在,好像这顿饭是为某个简单而又直接的目的,目的中的一方,也就是易木水,一开始便处在被动地位,需要另一方做强化训练。易木水不喜欢被动,更不希望在被动中接受什么故事。叶倩倒是毫不在乎,一个劲儿劝他,多喝点儿,这汤大补,对男人很管用的。
  易木水抬眼,感觉心在毫无规则地乱跳。奇怪,叶倩脸上并无他暗想的那抹羞红。她的动作熟稔,表情格式化,完全公事公办的样子。
  易木水在叶倩的殷勤款待下,流着满头的虚汗将一盆汤全喝了,喝得肚子都鼓了起来,叶倩非要他将牛鞭一并吃了,说不吃真是可惜,这可是雪山草原上的白牦牛呀。没办法,易木水只好遵命吃下,刚回到房间,就趴到卫生间呕吐起来。叶倩告诉他,老总还在北京,很快会赶回来,这两天由她照顾他,需要什么只管说。
  果然,一连三天,易木水只看到这个叫叶倩的女孩子,叶倩无微不至的照顾几乎到了令他难以容忍的地步,就像被人限制了自由,他感到浑身的不自在。更令他难堪的是,夜里洗澡时突然进来一妙龄少女,说是叶小姐让她过来陪洗,装修豪华的卫生间有蒸气桑拿,色调暧昧的调光灯更是制造出一种想入非非的幻境。易木水忽然怀疑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迟迟不肯露面的主人到底是谁?这样做的目的又何在?
  易木水确信这人绝不是去了北京,一定就在这个城市,说不定就隐藏在身边,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的监视之中。易木水忽然生气了,二话不说提起包就走,对于一个落魄得有点失魂的文人,犯得着这样?
  叶倩受了惊吓,一再解释老总正在路上,很快就到。您要是这么走了,我这饭碗就没了,就算帮帮我吧。一直露着迷人微笑的叶倩突然间带了哭腔,易木水发现褪去程序化的微笑后,面前这张脸竟有种撼人的魅力,易木水忽然有些不忍了。那好,告诉我你们老总是谁,他是做什么的?叶倩支吾着,还是不肯说,她说老总再三交待过,要给易木水一个惊喜,她不能提前泄露,这是公司机密。
  易木水冷笑一声,连这都成了机密,这世道真是看不懂了。
  二
  没办法,易木水只好给林志雄打电话。本来易木水不想这么早惊动林志雄,林志雄的性子他知道,一听到他来,不知会怎么忙活一场。
  林志雄听完他的述说,轻轻哦了一声,接着便是一阵沉默。易木水期待的那种声音没有响起来,林志雄似乎对他的到来无动于衷,尤其听到他住进丰华大酒店,林志雄更是出乎意料地说了声,那儿档次不低,你就安心住着吧。说完便挂了电话。
  易木水感觉怪怪的,难道林志雄出了什么事,他不该这么冷淡呀。
  林志雄跟易木水是老同学,小学到中学,一直同班。不仅如此,他们两家还是世交。两人的父亲同在酒厂,林志雄的父亲林大年是酒厂最早的酿酒工,还在他们很小的时候,林大年就很有名气了,小城有句顺口溜,说的是小城的三香,孟玉香的舌头软丢丢,田瘸子的猪手脆骨头,林大年的烧酒最消愁,半夜起来都想喝两口。
  孟玉香是小城剧团的名角,地方戏唱得绝,偏巧人又风骚得很,据说小城不少有名望的男人都跟她亲过嘴儿,软丢丢的舌头滑进嘴里,能把男人化掉。
  田瘸子是小城的屠夫,易木水上小学时,他是屠宰场的工人,经常看见他提着一袋子头蹄下水在小城很招摇地走过。他不仅猪杀得好,卤出的猪手更是味美绝口,在那个年代,肉是很紧俏的,像易木水这样的人家,一月都吃不上一次。屠宰场的门市部里,常常见血淋淋的猪头上写着张三的头、李四的头,那是专门给领导留的,张三李四便是当时小城重量级的人物。因此提着头蹄下水满街走的田瘸子便很有名,要是能吃上他亲自卤的猪手,是比过年还幸福的事,可惜这样的幸福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得到的。田瘸子有个毛病,想吃他的猪手不难,那就让你家女人脱裤子,为此他还得了个花猪的雅号。不过后来田瘸子死得很惨,大约是他睡的女人太多了,引起了公愤。在冬天一个落着大雪的夜晚,他从外面喝酒回来,摇摇摆摆走进巷子时,遭人暗算,第二天发现时,人已冻成了冰棍,警察验尸时发现,田瘸子裆里的东西不见了。这案子破了很多年,最终还是疑案,不过田瘸子的卤猪手自此成了人们永远想念的一道美味。
第12节:十二作坊(3)
  再就是林大年酿出的酒了,同样是酿酒师傅,易木水的父亲易风寒就逊色多了。易木水至今还记得父亲醉酒时的样子,他左手端着林大年酿出的酒,右手端着自己的,越品尝越不是滋味,直到把自己彻底灌醉,然后瞪着牛一般大而无光的眼睛,冲易木水吼,老子胜不过他,你一定要胜过志雄那小崽子!
  这座北方小城,留给易木水最多记忆的就是十二作坊了。那时候他和林志雄常常逃学,溜到十二作坊墙下,那是一座长满艾草的古城墙,城墙里面飘出的酒香终日弥漫在湛蓝的天空下,两个孩子烟鬼一样贪婪地张开鼻子,猛吸那酸中透甜含着五谷精华的清冽香味,直到把自己吸醉,躺在艾草里,迷迷糊糊睡上一个下午。那时候他们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办法把肚子吃饱,然后学父亲们那样捧着大碗喝酒,比比谁的酒量好。
  直到上了高中,直到他们一人有了一个女同桌,这样的情境才有了改观。两个男孩子的心理因了漂亮的女同桌而发生微妙的变化,目标也暗暗变成了谁更招女同桌喜欢。易木水的女同桌叫曲雅,很秀气很文静的一个女孩儿;林志雄的女同桌叫金果,略略有些泼辣,剪一头短发,老穿一身制服,打扮得很男孩儿。两个人都算很成功,深得女同桌喜欢,尤其林志雄,跟金果好得不得了。四个人在高二时已经好得分不开了,连作业都是一起做。做完作业,两个男生一人骑一辆车,很牛气地吹着口哨,护送公主一样地把同桌送回家。
  有一天四个人骑车来到古城墙下,祥和的白云挂在瓦蓝的天空中,醉人的酒香荡在和着麦香的微风中,躺在野草里,四颗青春年少的心开始浮动。那是一个空气里不带一丝伤感味儿的秋日下午,阳光把天空中不合心境的东西全给滤尽了,留给他们的是那白云般浮动的梦,从草地上站起来,四个人忍不住说起了理想。林志雄说,他将来一定要做这个城市的市长,把古城墙拆了,建一座美丽而又酒香四溢的城市。曲雅说她将来想当一名裁缝,裁最好的衣服给她女儿穿。金果便笑她,说有没有人要你还很难说,这么快就做母亲梦,怕是怀春了吧。惹得易木水一脸羞臊,半天不敢抬头。金果却不管,诗人一般站起来,对着空茫的远方大声喊,我将来要做一名伟大的记者,把一切丑恶的东西都揭露出来,还世界一个清白。轮到易木水说完,四个人倒在草地上哈哈大笑,金果说易木水你真白痴,这也算理想呀,你完了,这辈子绝不会有出息。曲雅更是捂着肚子,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易木水那天说的理想是,将来当一名屠夫,像田瘸子那样天天吃上猪手。
  光阴似箭,时光弹指间飞逝而去。当年躺在草地上遥望人生的四个孩子如今都已步入不惑。可惜得很,怀揣伟大梦想的林志雄和金果最终没能走到一起,倒是儿女情长的曲雅做了只想吃猪手的易木水的妻子,但谁能料到,人生多祸,一心想为女儿裁衣服的曲雅竟连孩子的面儿都未见,便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往事不堪回首。
  易木水在丰华大酒店又住了一天,才听到一个粗壮有力的声音。来人便是叶倩的老总。他一进门,便抓住易木水的手,哎呀,怠慢了,怠慢了,大作家,你可不能提意见呀,你看我这腿,把飞机都跑断了。
  易木水的手让他握痛了,他咧了咧嘴,把手抽出来,仔细端详来人一眼。一脸横肉,脸色褐红,面部肌肉因表情过度夸张而剧烈地抽搐着,身材五短肥胖,尤其两条腿,短得几乎让人以为是让肥肿的身子压垮了。粗壮的手指上,带着两个大得超出想象的金箍子,易木水脑子里马上蹦出"暴发户"这个词。见易木水盯住他望,嘿嘿笑了两声,说,记不起来了吧,我就知道你记不起来。
  叶倩忙把一杯茶递上,一看茶叶,他突地火了,给作家喝的啥茶,谁让你用这一块钱一铁锨头的,你他妈的咋做事的!说着扬起茶杯,叭地泼到了叶倩身上。叶倩慌忙一躲,水还是溅了一身,滚烫的开水,烫得叶倩直跳蹦子。易木水惊骇,跃身过去,手几乎要挨着叶倩衣衫了。叶倩正好穿一件面料很薄的白色短衫,水泼上去,衣服便贴着了身子,里面的胸罩毕现,易木水忙缩了手。他目光诧诧地盯住来人,脸色血红。
  还愣着做啥,换极品!来人喝斥完,转过脸来,竟换了一脸笑,嘿嘿,你别见怪,这些婊子养的,真没教养。说着递给易木水一支极品云烟。易木水没想到他会这样,愤然挡开他的手,心里燃着火,却没有发作,艰难地忍住了。
  叶倩在洗手间草草处理一下,很快地换了茶,又端了过来。
  易木水的目光在她窘极的脸上一烫,躲开了。
第13节:十二作坊(4)
  那人端起杯子品了一口,说这就对了,你跟了我多少年,为啥记不住,易作家是谁?我他妈请都请不来的客人!记住了,打现在起,啥都用极品。来,喝,喝,好茶,这才是好茶。他忽地又换了表情,简直演戏一样,把易木水看呆了。
  叶倩垂手而立,表情不只是恐怖,简直像挨刀一样。
  正说着他手机又响了,好像是说客人齐了,他说了句马上下来,合上机子,对易木水说,走,今天给你接风,算是赔情。易木水恍惚地僵那里,走也不是,拒绝也不是。他却一把搂了易木水的脖子,老朋友似的说,跟我还客气,走呀。
  叶倩迈着颤颤的步子,前面引路。
  到了餐厅,就见一张圆形大桌边坐满了人,见他们进来,全都起立。那人这才松开易木水,拱拳作揖说,好呀,都赏光,还是易作家面子大呀。易木水被请到了贵宾位上,边上竟坐了叶倩。这时的叶倩似乎松弛下来,脸上重又染了笑。坐定,那人又盯住易木水问,你真不记得我了?
  易木水努力搜寻记忆,这张脸似曾见过,又确实很陌生。易木水已感觉到这儿有点摆鸿门宴的味道,但他努力使自己放松,倒要看看,这人到底要演场什么戏。
  你是--?易木水装做记不起来的样子。
  操,我就知道你不记得了,我是田丰华呀,初一到高一,我一直在你后面坐着呀。
  易木水猛地记起来了,对,田丰华!他一拍大腿,显得有点兴奋,田丰华!易木水叫道,你父亲是--
  易木水差点说出田瘸子来。田丰华又操了一声,提他作甚,说我们。二十多年没见了吧,哈哈,你个易木,这回想起来了吧,来,我给你介绍。说着他一一向易木水介绍来宾,这是王牦牛,最操蛋的那个,现在是宏发公司的老板。这是丁叫驴,丁国栋,偷着看曲雅上厕所的那个,现在搞粮油。这是……
  一桌的人全都起立,跟易木水一一握手,田丰华直呼他们的外号,还揭着过去的短儿,这方式倒让易木水觉得新鲜、亲切,二十多年,他把这些脸都忘了,现在经田丰华一介绍,脑子里恍恍惚惚闪出一些影子来。来客共五位,有三位带了小秘,清一色的未成年少女,不过很解风情。轮到叶倩时,田丰华说,这我就不介绍了吧,我的公关部经理,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田丰华的话让易木水瞠目结舌。再看叶倩,她飞红着脸,兰花指搁在嘴唇上,作出一副娇羞的样子。
  菜是清一色的极品,看得出田丰华对他很重视,这桌菜一定价格不菲,其中就有第一天吃过的大补极品牛鞭膳。酒很快上来了,易木水看了一眼酒名,有点奇怪,啥时又冒出个"十三作坊"来?
  田丰华让服务小姐把酒斟上,举着杯子要给易木水敬酒,易木水忙客气道,我不能喝,酒就免了吧。
  啥?免了,这不是臊我皮么,我田丰华请来的贵宾,不喝酒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死。边上的人也都齐声起哄,易木水知道这酒不能不喝了。
  一桌的人轮流敬酒,易木水纵有十张嘴,也无法抵挡他们千篇一律的恭维和敬酒。喝到中间,又出事了。当时田丰华正在接听电话,易木水发现,田丰华一共拿了三部手机,桌上放的两部响起来,他总是粗声野气,不时还夹着脏话,怀里那部一响,立马变了人似的,跑到外面去接。田丰华在外面接完电话,见叶倩跟易木水的酒已敬过了。易木水喝得很干脆,他不忍这个女孩子再为难。可田丰华不行,非要让叶倩跟易木水喝交杯酒,还说,这可是我为你专门准备的,你要是不喝,就证明我田丰华眼光太低。田丰华的话马上招来一桌人的喝彩,仿佛他们专等这个节目似的,几个粗俗的家伙面目有点变形,甚至急不可待地跟身边的小情人做好响应的准备。易木水这一刻真是有点来气了,觉得田丰华太过分。叶倩端着酒杯,脸憋得通红,看得出田丰华的话就是圣旨,她是不敢违抗的。易木水刚要说什么,田丰华火了,骂叶倩,你他妈傻逼呀,就不会主动点,瞧你那吊丧样,人家大作家能跟你喝么!易木水有点被逼上梁山,真怕田丰华再做出什么过激事儿来,只好端起杯,跟叶倩喝交杯酒。目光相碰的刹那,易木水的心微微一潮,一圈复杂的涟漪荡在他眼里。叶倩很是感激,美丽的睫毛闪了闪,轻轻一抿嘴,咽下了酒,脸上腾起一晕暗红,无言地看他一眼,坐下了。
  易木水有片刻的失神。
  这顿饭吃得真让人说不出口,幸好田丰华接了一个电话,像是什么要人让他立即过去,这才匆匆散场,要不还不知弄出什么事来。不过他临走时说,明天接着来,今天扫兴。说完又冲叶倩黑脸道,我把作家交给你了,要是有个鸡毛大的意见,你他妈就去给我掏厕所。
第14节:十二作坊(5)
  三
  十二作坊最早是一口古井,形状跟坛子似的,井口只有水桶那么粗,里面却深似海。终年四季,井口都弥漫着一股水气,水气盘升到空中,恍若一股青烟,袅袅不散。远处望去,古城上面永远紫气缭绕,下面更是松柏参天,仙境一般。据说井水和西藏布达拉宫的水源是相通的,便有喝此井水除病驱邪一说。易木水小时,偶尔患个肚疼腹泄什么的,他妈便让易风寒端来井水,熬汤给他喝。
  古井名叫古海子,相传杨家将十二寡妇西征,被贼寇围困在古城里,人困马乏,已无半点作战能力。忽见井口闪过一道奇光,众女将围过去,只见井水盈盈,波光粼粼,众女将大喜,捧起清泉,大口畅饮,乏困一扫而去,浑身更是清凉无比。众女将心想定有神灵相救,便俯身跪地,撩起清泉,洗去了身上的征尘,再翻身跃马,一路无敌。因十二女将捧此泉洗脸,十二股仙气荡在水中,终年不散,古海子自此声名大作,被百姓奉为圣泉。
  十二作坊因此得名。记不清何年何月,这儿已是酒香四溢,花团簇簇。八年前酒厂组建集团,林志雄盛情相邀,易木水带着采风团前来采风,那时易木水的事业如日中天,新出版的长篇小说《门》好评如潮,一举成为国内著名作家,时任宣传部长的钟凌峰更是对他倍加欣赏。似乎一夜之间,他头上的桂冠便多起来,文学院院长、文联副主席、作协主席,更有一些连他都不知怎么加上去的社会兼职。
  易木水觉得,八年前的那次采风在某种意义上成就了十二作坊,当时来的都是省内著名的作家、画家、书法家,更有各大媒体的记者,正逢酒厂推出新品十二作坊,品着甘冽爽口、回味无穷的美酒,看着新起的包装大楼前车水马龙、争相抢购的热闹场景,艺术家们受到了感染,纷纷挥毫泼墨,尽洒诗兴。记者们更是抢抓镜头,易木水记得,已经七十高龄的林大年也兴致勃勃赶来,脱了个光膀子,非要亲自再烧一次酒。有记者抢拍的林大年挥舞铁锨翻酒糟的镜头,在那年获得了国际摄影大奖。
  十二作坊果然如人们预料那样,一上市便成了酒中新宠,那年的西北白酒市场,几乎被清一色的十二作坊占领。林志雄后来跟易木水通电话时,掩不住内心的激悦,说易木水呀,你可帮了我大忙,你那帮人回去帮我一吹,这酒都卖疯了。你知道么,我现在每天的销售额在百万以上。易木水说,啥叫吹,你那是实打实干出来的,十二作坊是啥,那是真正的酒圣呀--易木水自己也沉醉到里面了。
  易木水感到头痛欲裂,他现在是越来越不胜酒力了。这些年偶尔喝点酒,也是林志雄托人送去的十二作坊,仿佛他跟十二作坊结了缘似的,只要一碰别的酒,准头痛。
  叶倩还在沙发上,样子有点吓人。昨夜送他回来,叶倩迟迟不走,易木水忍住一肚子话,说回去吧,累一天了,也该早点休息。叶倩勾着头,嘴上应着,身子却不动。她的确很美,细腻的皮肤,颀长的脖颈,尤其那双眼睛,时明时暗,闪过的却都是风情。易木水有片刻的走神,在这样一个每走一步都能踩出大片回忆的古城,巧遇这样一位女子,简直就是上苍的安排。易木水甚至想,难道每次古城之行他都要带一个看起来并不怎么俗气的桃色故事回去?易木水终于还是摇了摇头,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不合时宜地跳出来,破坏了他的心境。
  易木水知道叶倩那双眼里暗含着什么,她甚至在他的迟疑中努力朝某个方向走近了。多么可爱的女人,易木水这一生见过的美女也不算少了,毕竟是作家,老跟艺术圈打交道,可此时他还是为叶倩而震撼。这是一种凄婉的美,美得不张扬,让人感觉不到那是一种美,而是一种心碎。易木水实在想不通,有着如此姿容和非凡忍耐力的女孩,为什么一定要受田丰华的屈辱。易木水已认定那是一种屈辱了,他很想跟这个女孩子来一番深谈,看来作家的那根敏感神经又被触动了。可惜夜太深了,易木水最终用这个理由掩护了自己,也给了对方一个从容逃脱的机会。
  回去吧,我也要休息了。
  叶倩缓缓起身,双眸雾一般罩了他片刻,见易木水没再做任何反应,艰难地迈着步子,出去了。半夜醒来,听见门口有动静,易木水打开门,惊见叶倩竟蜷缩在门口,像只可怜的小狗。易木水大惊失色,慌忙扶她进来,再问,叶倩啥也不说,只是哭。易木水似乎明白了,知道这跟田丰华有关,便不再多问,让叶倩去床上睡。叶倩执意不肯,躲在沙发角里,像一只受伤的小猫。
  田丰华为什么要这样?
  上中学时,田丰华是班上最不受同学欢迎的男生之一,基于他老子的德行,同学们都仇视他。他个子矮小,人又长得粗笨,同学们暗地里送他一个外号,猪日的。一看见田丰华进教室,男生女生都窃窃私语,猪日的来了。田丰华自然能听到,同学们骂他从不避他,有男生甚至公开站在讲台上这样喊他。那时的田丰华整个一流浪儿的形象,他妈因为田瘸子终日吃喝嫖赌上吊死了,他爹田瘸子更是有恃无恐,一有机会就提个猪手揣瓶酒去敲别人家的门,人们见着他就跟见着瘟神一样。田丰华饥一顿饱一顿,衣服脏得跟杀猪的一样,身上老有股猪臭味。
第15节:十二作坊(6)
  田丰华学习不好,平日压根儿就不见他学习,同学们越是看不起,他越是跟同学作对,不是用红墨水染女同学裤裆,就是想着法子跟男生打架。他要是受哪个女生白眼,定要把仇记到她的男同桌头上。跟田丰华一样爱打架的正是王牦牛和丁叫驴几个,林志雄就因金果骂了田丰华一句猪日的,让田丰华他们堵在巷口,打得头破血流。最后林志雄告到校长那儿,田丰华背了处分,不过自此他算是跟林志雄结下了深仇大恨,直到他爹意外死亡,他因打架被校方开除,他跟林志雄还是见到哪打到哪。后来林志雄上了大学,有次假期回来他们还到古城墙下打了一架,那次听说田丰华没占上便宜,林志雄一米八几的身材,加上又在学校篮球队,矮小肥胖的田丰华早已不是他对手。
  每逢考试,田丰华就从田瘸子那儿偷几个猪手,送给学习好的同学,帮他抄卷子。有次考试,田丰华悄悄把猪手塞进易木水书包里,易木水矛盾再三,还是决定接受,因为香喷喷的猪手诱惑实在太大了,没想到下课刚要偷吃,让金果一把夺过去扔到了门外,还骂,田丰华你个猪日的,有本事再打呀。易木水看见,田丰华的脸由黑变红,由红变白,最后成了死猪的颜色。金果哈哈大笑,说你也有不敢打的呀。话没落地,易木水脸上就重重挨了一拳,鼻血唰地流了出来。金果抡起小拳头,冲易木水喊,上呀,打这猪日的。易木水犹豫着,凭他当时的力气,打田丰华是不成问题的。这时曲雅说话了,行了,闹够了没,你们无聊不无聊!说着腾腾腾走出教室,也不管让鲜血染红的易木水。
  易木水想,田丰华爱上曲雅,也许就是在那个瞬间。直到曲雅走了,易木水整理她的遗物,才在一个黑色夹子里发现田丰华写给曲雅的情书。
  厚厚一叠。曲雅成了易木水妻子,田丰华还在写。曲雅把这个秘密一直带进了坟墓里。
  晚饭照例由田丰华作陪。田丰华这次没叫别人,也没让叶倩来,他带了一个副手,说是管营销的,一个眉宇间透着风尘气的近三十岁的女人。
  刚坐下,田丰华说,昨天对不住,市长叫我,不能不去。易木水尴尬地笑了笑,说,哪呀,我昨天喝过了,头痛了一夜。田丰华骂了一声,说你才喝几口就大了,莫不是嫌酒不好吧,今天喝五粮液。易木水忙制止,谁知话音没落,服务小姐已把五粮液拿来了。这家酒店是田丰华开的,服务小姐见着他比见着鬼子还怕,稍不留神,田丰华的脏话就骂出来了,还不许你冷脸,骂得再凶也得笑脸相陪。
  田丰华说,今天不叫外人,咱老同学喝喝,我把手机关了,免得你说我心不诚。易木水看见,田丰华只关了两部。刚喝了几杯,田丰华忽然说,咋把金女人给忘了,把她叫来,给你助助兴。
  易木水一愣,不知道金女人是谁,听他口气,像是一个唱小曲助酒的。一听他打电话,才猛然想起,金女人原来是金华。
  金华就是当年的金果,上大学时把名字改了,她现在是这个城市的区委书记,县太爷。
  田丰华对着电话说,你马上过来,我这边来客人了。说完叭地关了机,口气跟唤马仔完全一样。
  不出十分钟,金华果然风风火火赶来了,刚进门就说,我那边来省上的客人呢,早不叫晚不叫--话说一半,才发现易木水在座,忙换了一副脸色道,大作家呀,啥风把你给吹来了。
  田丰华说,就你那鸡巴客人,有作家重要?金华脸上的表情僵了僵,很快又暖过来,热情地跟易木水握手,坐在了易木水旁边。易木水发现,金华有点发福了,身子显得臃肿,腹部赘肉明显可见,不过脸色却很憔悴,一副官场中人常有的面容。跟八年前相比,金华老了许多。
  四个人四瓶酒,田丰华摆出一个阵势,大有让易木水当场兑现的架势。易木水心想豁出去了,反正有金华在场,田丰华也不敢太放肆。再说了,这两天他从田丰华身上看到许多看不到的东西,兴许对他来说,这就是财富。
  易木水很快发现,自己的判断失误。不光田丰华的副总于丽丽,就连区委书记金华在田丰华面前也是恭恭敬敬,田丰华说啥就是啥,包括田丰华骂脏话。田丰华的脏话可谓张口即来,见金华投机没喝尽,田丰华说,是你下面那个呀,一张就漏水,留那么高的茬子,让大炮轰呀。金华只好端起酒杯,规规矩矩喝尽了。轮到金华跟易木水猜拳,金华刚赖了一拳,田丰华骂,要喝痛快喝,少端你那鸡巴架子。
  怎么会这样?田丰华简直就是成心找茬,故意给金华难堪。易木水经过不少酒场,从没见这么侮辱人的,况且人家还是书记。他怕金华难堪,主动替金华喝了一杯。金华倒像是习惯了,她说,没事儿,老田那嘴,习惯了,甭管他,我们继续来。田丰华接过话说,我这嘴是骂惯了,可比你们卖嘴好,你们到处卖嘴,猜人们说啥,下水道!
第16节:十二作坊(7)
  简直太过分了!易木水猛地放下酒杯,瞪眼看田丰华。副总于丽丽忙起来打圆场,说你们是老同学,打是亲骂是爱,这样才显得热闹。田丰华大约没想到易木水会动怒,抽着烟不言语了。金华果然有点受不住,青紫着脸,一仰脖子猛灌了一口酒。
  田丰华竟是这样一个人,一分钟不刻薄别人他就活不成,仿佛只有在对别人的刻薄里他才能获得一种满足。后来易木水听说,田丰华骂人最凶的一次是接待某个地方领导,借着酒劲儿先是把一桌人骂散,后来又追出去,一个挨一个骂回来。领导受了感染,跟田丰华对骂,结果两人因恶骂结下了深厚的私交。
  易木水没了酒兴,任田丰华怎么说,就是不再动一杯酒。他现在很后悔,不该坚持住在田丰华这里,更不该跟田丰华喝什么酒。想想八年前林志雄设宴,金华作为贵宾,被一桌人抬举着,谈笑风生,显尽副区长的风采。在田丰华面前,她完全换了个人似的,简直没一点尊严。如果说田丰华是借机给他易木水显摆一下威风,金华又是为了什么?易木水完全不明白了。
  田丰华劝了半天,易木水还是不为所动,他已打定主意,酒席一散便跟田丰华告辞。然而事情突然起了变化,田丰华猛地抓起酒瓶说,看不起我是不,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这世界他妈的谁能看起谁呀!说着一仰脖子,把一瓶酒全灌下了。副总于丽丽想夺过酒瓶,没想到他反手就是一巴掌,把人都扇愣怔了。
  田丰华喝醉了,倒在地上扶不起来,在场的服务员吓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据于丽丽说,这是田丰华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喝醉。
  金华送易木水回宾馆,两个人谁都不说话,田丰华仿佛是一个疙瘩堵在两人的心坎上。进了房间,金华说,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算了老易,不要为这些不值得的事伤自己。
  为什么?
  不为什么。金华捋捋头发,露出一张疲惫而又无奈的脸,不光对我,除了市里几个主要领导,他把谁都不放眼里。
  他也太张狂了吧。
  其实他心地不坏的,他是个很矛盾的人,多接触几次,你就会明白的。
  金华不再说话,只是目光楚楚地望着易木水,仿佛心头凝结着解不开的惆怅。易木水不再提田丰华,这些年他跟金华偶尔通电话,算是了解一些她的情况。金华虽说仕途顺利,生活却不顺得很,跟丈夫积怨已久,却又不能离婚。人生总是很难两全。
  默坐了会儿,金华告辞,易木水感觉金华有话没说出来。送出房间,金华说,改天有空一起坐坐。易木水点头答应。
  易木水再回到房间,看见叶倩立在床前。今天的叶倩妩媚动人,散开的长发垂落肩上,覆盖了两个美丽的肩膀,落地的长裙衬得她仙女一样的空灵无骨,一袭暗香浮动,目光缓缓一移,美艳得令人心惊!
  洗个澡吧,热水给您放好了。
  不用了,易木水的心砰砰乱跳,语气短促得像是接不上气,你回去吧。
  叶倩突然褪下了长裙。
  四
  易木水猛然觉得,生活打开了另一扇门,陌生的脸,陌生的呼吸,陌生的笑,陌生的哭。他像个看客,被带进一个视觉全新的世界。
  世界在这儿倒置,本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有一个姿态,或变形、或扭曲、或挣扎、或绝望。其实这都没关系,你选择某个姿态,这姿态便给你空间,现在看你能不能在这个空间里把自己演好,演好你便完全成了你自己,自己的笑,自己的哭,自己的怒骂,自己的愤慨。易木水听到了这种声音,一种跟经验无关的声音,人的经验往往是致命的,它让人迷失掉一种方向,易木水努力把这个方向打开,他看到困倦在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陌生、新鲜而又具有某种不可抗拒力。易木水顺着这个指引,往深处走,往危险处走,这种走带有某种冒险,它会将完整的自己打破,变成碎片。易木水再次看到碎片,带着光芒,带着锐利,带着生或死的尖叫,易木水兴奋了。易木水没想自己会兴奋,没想自己会重新获得快感,是的,快感,易木水久违了的东西。而在同样的窗口,易木水却触到了另一种坚硬,冰凉、麻木、困倦,声音不再,泪水不再,一道坚硬的波浪腾起,世界发出锐疼的喊叫。
  易木水看到了另一种可能,追赶的可能。本来选择逃避的易木水换了一种方式,他原本还是喜欢追赶的。
  易木水搬到了丰华集团的贵宾楼。
  对于自己的这个决定,易木水感到吃惊。
  到现在易木水才知道,田丰华是集酒业、房地产开发、物资购销、宾馆酒楼等于一体的丰华实业的总裁。他在这个城市的位置,已远远超过了当年的林志雄。
  十三作坊就是丰华酒厂出品的。
第17节:十二作坊(8)
  易木水还了解到,几年前,就在十二作坊畅销西北大地的时候,这个城市的市长提出了一个以酒兴市的战略,他在会上公开讲,我们要把酒业做大做强,做成我们的支柱产业,要解放思想,破除固步自封的观念,不仅十二作坊,还要发展十三作坊、十四作坊等等。田丰华正是在这个战略的带动下,兴办了酒厂,推出了十三作坊。
  十三作坊。易木水玩味了许久。
  据叶倩讲,田丰华最早是贩猪的,办过肉类加工厂,后来种养加一齐上,很快成为本地的猪大王。城市建设刚刚兴起,他又涉足房地产,狠赚了一笔。这些年田丰华有点保守,除了做酒,别的都不太感兴趣。
  那十二作坊呢?易木水问。
  垮了。半晌叶倩说。
  这大大出乎易木水的预料,怪不得那天电话里林志雄是那种口气。易木水决定找林志雄问个究竟,可一连打了几天电话,都找不到人。手机关机,打到办公室,秘书小姐说林总不在。易木水知道林志雄在躲他,不想见他,可他太想搞清楚十二作坊和林志雄的故事了。
  丰华集团修得很气派,一条宽十五米的丁字型木结构长廊连接着公路与厂门,一进厂门,迎面是一堵宽大的屏壁,壁面绘着巨龙腾飞的图案,中间一个刚劲有力的"田"字。屏壁后面,便是六层高的办公大楼,清一色的大理石贴面,楼顶竖着本省著名书法家题写的"丰华集团"四个大字。从一楼到六楼,楼道里悬挂的都是大小不等的各色照片。有省市领导视察丰华集团的,有田丰华获得各种荣誉奖章的。其中最大的一张是今年他在人民大会堂荣获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的巨幅照片,上面的田丰华意气风发,精神烁烁,颇有一番名人的风采。
  易木水在一幅照片前停住,是去年年底田丰华在全区优秀民营企业家表彰大会上受奖的照片,给他颁奖的正是区委书记金华。田丰华双手捧着奖牌,正在弯腰给金华鞠躬。照片照得有点滑稽,大约是拍摄角度的原因,照片上的田丰华看上去不像是在鞠躬,倒更像清朝官员接旨的样子。易木水一时弄不明白,田丰华为啥要把这样一张照片也挂出来,他看不出照片的角度有问题?看着这样一幅照片,易木水怎么也无法把它和酒桌上田丰华对金华的羞骂联系到一起。看来生活真是无法用肉眼看明白的。
  厂区宽敞整洁,花坛后面便是丰华酒业。易木水静静地站在阳光下,闻着花草的芳香,看着进进出出表情严肃的工人。易木水忽然有些恍惚,眼前的一切真是当年那个谁也瞧不起的猪日的创造的么?
  易木水闻到了酒香,那是一种植根在他血液里的香味,酸酸的,甜甜的,仿佛深入到灵魂里,能把人带到一个可以恣意畅想的世界。
  奇怪,怎么不见粮垛哩?易木水的记忆里,酒厂最诱人的不是那清冽透明的酒液,而是一大垛一大垛的粮食。在那个充满饥饿的年代,只要一望见黄灿灿的包谷垛,易木水的口水就会决堤一般。他们常常趴在古城墙外,盯住粮垛发呆,说来也怪,盯上一阵,肚子真就不那么饿了。
  也不见烧坊。易木水至今还记得父亲光着膀子在烧房翻弄酒糟的情景,有次趁父亲不注意,他还快快抓了把酒糟,塞进嘴里,那带着沤臭的酸甜味儿是他品尝过的最难忘的味道。
  的确没有,易木水一连观察了几天,也不见酒厂有粮车进入,更不见香喷喷的酒糟拉出来。易木水奇怪了,酒厂没酒糟,酒从哪来?
  这天晚上田丰华又喝醉了,说是跟工商喝的,他跌跌撞撞走进易木水房间,躺在沙发上就骂起了人。易木水已对田丰华的骂人习惯了,他给田丰华倒了杯水,拍拍他的肩,说少喝点吧,身体要紧。田丰华翻起身说,操,你巴不得我喝死哩,不喝,你到我这位子上试试,要是你一天喝一顿,能把事儿办成,我给你磕头。
  易木水没说什么,他已经有些理解田丰华了。
  两个人随便拉呱了起来,易木水忍不住问,咋不见你这儿有酒糟呀?田丰华操了一声,都啥年代了,还酒糟哩,告诉你吧,我这厂子窖池压根儿就没修。现在做酒,有条包装线就很不错了。
  易木水听得有些发愣,八年前他们到十二作坊,那儿的二百多个窖子可是满满的呀。
  不懂了吧,还酿酒世家哩。田丰华有些得意,想赚钱,就搞高科技,勾兑,或者直接从外地进散酒,往瓶里灌不就得了。田丰华一时兴起,跟易木水讲起了自己的生意经。原来,十二作坊那些传统工艺都被废除了,眼下的酒厂,顶多有条包装线,有些索性啥也没有,直接从外地进成品,冠上自己的商标便成。这样成本能降一半,还少养不少工人。产品卖得动卖不动,一是看包装,二是看促销。田丰华说,他一年用于促销的费用,就是生产成本的两倍还多。酒店开瓶费,商场进入费,服务员的好处费,各个层面老板的回扣,五花八门,令易木水开了眼界。
第18节:十二作坊(9)
  易木水算了账,那些标价五十多元的酒,真正酒的成本还不到五元钱。易木水出了一身冷汗。
  金华要请易木水单独吃饭。
  两个人在约定的酒店见了面,金华问易木水,喝点啥酒?易木水马上摇头,说我再也不喝酒了。金华问为什么,还记着那天的不愉快?易木水说不是,至于什么原因,他不会告诉金华。金华也不勉强,两人边吃边聊。易木水很想从金华嘴里了解一点林志雄的情况。当年林志雄跟金华竞争副区长的位置,争到白热化时林志雄突然退了出来,主动提出到酒厂任职。林志雄用五年时间将一个小酒厂发展成大集团,成了全省有名的骨干企业。这中间,林志雄没少帮金华的忙。林志雄似乎还沉浸在中学时代的那个梦里没有醒来,可以说没有林志雄和十二作坊,就没有金华今天的仕途。可金华像是有意回避林志雄,回避十二作坊。易木水不好硬问。
  金华不停地给易木水诉苦,说这书记没法儿干了,再干,怕是赔了青春赔家庭,赔了家庭赔性命。易木水笑道,没那么严重吧,你这是故意拿我这个落魄人开涮。金华一本正经道,我跟你吐的是真言,你知道么,现在企业不景气,单是税收这一块,就够你哭的,更别说下岗、再就业这些头疼事儿了。
  不是民营企业发展很快么?易木水问。
  唉,别提了,过去一个酒厂纳全区三分之一的税,现在可好,十个酒厂纳不了一千万,你让我这书记咋当?工人要吃饭,干部要拿工资,农民要奔小康,难哪,老易,哪像你写小说,爱怎么写怎么写,天马行空,世界由你一个人操纵。
  易木水叹了口气,他相信金华说的是实话。
  聊到后来,金华突然话锋一转,老易,帮老同学一把吧。易木水惊讶,我怎么帮,我现在泥菩萨过河,自己都不知道明天咋过呢。金华扑哧一笑,老同学,你就少跟我打官腔了,今天约你,真的是想求你帮我一把,能不能跟钟书记说说,或者给小妹引见一下,成不成那就全看天命了。
  易木水心猛地一沉,他绝没想到金华会跟他提这个要求。
  五
  混沌只是一种感觉,可真实起来却很怕人。易木水一直以为自己是混沌的,带点蛮荒未开的样子。这样的状态他持续了很久,可以说混沌成了他创作的前提。有一天醒来,易木水忽然发现,眼前的世界不像了,落在他心上的投影更是陌生得不敢辨认,思维如同坚冰封住的河床,瞬间僵固。易木水感觉思想游离于身体之外,灵魂之外,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状态了。易木水奋力地想敲开另一扇门,把自己的头颅伸出去,他害怕窒息,害怕从此变成一只困兽,找不到方向也找不到目标。世界哪儿有门呀?
  易木水在一种绝望的状态里挣扎许久,终是无力地缴械投降。投降其实也是一种良好的人生态度,为什么总要挣扎呢?这时候易木水看见有一道影子闪过,仿佛灵光一般,给他一种暗示。易木水奋力突围出去,赤足奔跑在追赶的路上。易木水看到了另一种混沌,清澈透明,不带杂质,却仍然是混沌。
  世界到底有几种起源呢,或者我们为之追随为之呐喊的清澈到底存不存在?易木水真是混沌极了,从一种混沌逃向另一种混沌,以一种混沌追赶另一种混沌,难道这就是易木水追求的幸福或是目标?易木水精疲力竭地躺在河床上,渴望将灵魂与思想彻底分离,人不能受灵魂之累,同样不能受思想之苦,易木水愿意活得清澈些,透明些,那样他便能守住身边的女人,过一种离幸福不远的日子,有性,或许还会有爱,这两者一结合,易木水感觉中的梦境就离自己不远了。
  易木水跟钟凌峰的关系,外界鲜有人知。
  这是一种跟世俗完全扯不上边的关系。
  长篇小说《作秀时代》遭到批评后,是钟副书记提出查禁的。易木水深感不理解,钟凌峰说,老易啊,人生什么错误都可以犯,就是政治错误不能犯,你这书犯的是政治错误!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么?钟凌峰一直关注着易木水的创作,书刚出版,他便感觉气味不正常,果然,随着小说的热销批评的声浪也高起来,直到有关方面发了话,钟凌峰才快刀斩乱麻,果断地作出查封的决定。查封就是为了不再让你的错误无边际地扩大下去,你明白么?见易木水点头,钟凌峰又说,你暂时啥也不要写了,换换脑筋,或者我给你假,没事干脆钓鱼去。第二天他便接到免职的决定。到这里来的前一天,他跟钟凌峰见过面,钟凌峰说,下去看看也好,创作上出了问题,并不是把你整个人都否定了,实在不行,就在市上干个副书记,我看你是和生活越来越脱节了。
  金华怎么知道他跟钟副书记的关系?
第19节:十二作坊(10)
  包括林志雄,他也从未透露过,有些关系是永远不能向别人透露的。
  金华走时给他放了个包,十万块钱!金华说,权当试一试吧,成功与否只能看天命。金华的目的是想到市上工作,也就是官升一级,这是最后一班车了。搭得上搭不上全看你了,金华温情脉脉看着他说。
  易木水忽然觉得金华这个女人很陌生,拿着烫手的十万块钱,一时不知该咋处理。
  这时叶倩进来说,田总请他去办公室。
  田丰华的办公室更是豪华,足有文学院的会议室那么大,左手这堵墙整体装了一排书柜,上面码满砖头一般厚的辞典或大全,最显眼的位置居然摆着《毛泽东选集》,还有《哈佛管理全集》《现代企业集团》等经济类专著,有趣的是,易木水的所有作品也都在这儿,包括一些刊发他作品的杂志,真不知他是怎么收集的。
  田丰华刚喝完酒回来,躺在里间休息,易木水先没打扰他,饶有兴趣地环顾着屋子。墙壁上挂满了田丰华跟领导的合影,有些竟是眼下省里的实力派人物,还好,没看到钟副书记的影子。田丰华的荣誉奖章可谓琳琅满目,易木水随手翻开一份烫红封面的聘书,竟是中国酒文化研究会研究员的聘书,后面几份就更为奇怪,什么建筑文化研究会、美食文化研究会理事,还有一张中国现代经济研究会的专家证书。易木水正看得入神,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你觉得可笑是不?
  田丰华出来了,目光怪异地盯住易木水说,我也觉得好笑,我现在都成文化大王了。易木水见田丰华喝得不是十分醉,心里松了口气。田丰华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说,放心,我今儿个不会骂人,更不会做让你难堪的事。说着他请易木水坐下,亲手沏了茶,很有诚意地说,我很想跟你聊聊。
  易木水觉得田丰华今天有点怪,一没了那副凶相,让人误以为他不是田丰华。田丰华指着厚厚一沓证书说,老易你信不,只要我乐意,再高级的证书也有人给我发。易木水点头,但他不明白田丰华说这话的意思。田丰华接着说,文化算什么东西,连我这样的人现在都是文化专家,他说,老易你写书还有意思么?这倒是个有意思的话题,易木水等他说下去。他说,老易你别多心,现在最无聊的就是文化,还有你们这些文化人,我看过你写的书,我送你四个字,爱听不?易木水说,我在听。田丰华嘿嘿笑了两声,隔靴搔痒。
  易木水心一动,眼神亮了一下。
  别说你这样的作家,就是再大名气的文化人,只要我田丰华高兴,他就能专门为我创作作品。易木水心里很不舒服,不过还是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你知道么,田丰华接着说,这些年从我桌边上溜过去的各路记者、文化名人有多少,我真不知道他们到这世界上来是做什么的,难道仅仅为了讨好我们这些粗人。
  田丰华还算有自知之明,终于承认自己是粗人。
  不过老易,你不一样,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我最尊重谁么?田丰华的目光盯住了易木水,易木水突然感觉到那目光有种逼人的力量。
  是你,易木水。
  易木水有些脸红,不是自作多情,是发自心底的不安。
  我不是恭维你,老易,我是一个绝少恭维别人的人,在我心里,你还是中学时那个样子,一点没变,这便是我尊敬你的理由。田丰华的话让易木水意外,他居然也是个怀旧的人。生活是可以改变一切的,多少人在它面前变得面目全非,田丰华发起了感慨,他的样子突然像个诗人,易木水想起了数年前古城墙下充满激情的金果,还有躺在乱草中的他自己。
  知道我为什么骂金华么?田丰华突然问。易木水摇摇头,不过他说,你对金华有点过分。
  过分?田丰华突然激动了,我为什么不过分,她跑官找我,发不出工资找我,完不成税收找我,修公路修学校就连修广场也离不开我,我贴她脸上的金还少么,我为什么不能骂骂她?田丰华咳嗽了两声,因为太激动,他的脸涨得通红,像充满了猪血。你别以为在我面前她装得多乖,背地里不知怎么恨我哩,我骂她十句,不顶她骂我一句呀。
  她会骂你?易木水抬眼问,样子显得吃惊。田丰华像是突然被什么触动了,你知道她骂我什么,猪日的!这婊子,她压根儿就没看起过我。田丰华有些咬牙切齿,她每年从我这白拿的钱有多少,修栋学校都不止,如果不是我,哪有她的书记,可她给你多少,十万,她以为十万就能把你买动。
  易木水惊得瞳孔都放大了。
  你别吃惊,就你们那点破事,瞒得了我?田丰华略带诡谲地笑了笑,转而轻松地说,放心,你那层关系我永远不知道。
  易木水头上起了一层虚汗,他这才真正感觉出田丰华的老辣来。
第20节:十二作坊(11)
  田丰华说,有些人是压根沾不得的,有些关系却跟老酒一样,只有时间才能证明它的醇香。易木水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这时候的田丰华已在他心里大变了样,他开始重新审视自己对他的看法了。他几乎动了情地说,老田,我误解你了。
  可你终究还是看不起我这个粗人呀。
  老田,别这么说,我是真心的。
  操,还真心,那我送你的女人为啥不睡?嫌我睡过了,还是怕我踩你脚后跟?田丰华的脸上闪出一丝坏笑,易木水忽然看见了中学时候一脸坏气的田丰华,他站起身,抡了田丰华一拳头骂道,好你个猪日的,算计我。
  骂得好,骂得好呀,老易,你总算骂我了,你个饿死鬼,总算把我当人了。田丰华还了一拳,骂出了易木水的外号。
  两个人倒沙发上,哈哈大笑起来。
  走,喝酒去,痛快,痛快呀。
  易木水执意不去,田丰华急了,说我请你喝好酒,真正的粮食酒,十二作坊。
  六
  什么是好酒,谁又能真正懂酒?田丰华喝醉时说,酒是什么,酒是伤心人的泪,酒是老百姓的血。
  易木水至今还记得,父亲临死时的样子。
  父亲一辈子没胜过林大年,同在烧酒坊,同带了一班人,父亲酿出的酒就是没林大年的香。都说林大年有脚臭,窖子刚发酵完,林大年就赤脚跳到糟子里,一顿乱踩,说正是他的脚气,让酒具有了某种不可替代的香气。林大年的脚臭易木水算是领教过,那可真是铺天盖地,只要一拐进他家巷子,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臭气便汹涌而来,这时候的林大年一定赤脚躺在他家光床板上,那屋子让他一躺,保准三天进不去人。父亲为此暗暗地焐过自己的脚,想把它焐得跟林大年的一样臭,直到母亲拿着笤帚,把他赶出家门,他便疯了般地扑向烧坊,跳进酒糟里,可是等酒酿出来,还是没有林大年的味儿。
  父亲几乎绝望了,作为酿酒人,他酿不出林大年那样香醇的酒,就是人生最大的失败,他决计放弃,再也不跟林大年争了。父亲端着酒壶,坐在林大年的光床板上,说,喝一口吧,好赖也跟你斗了几十年,现在不斗了,赶明儿我看大门去。林大年捧着酒壶,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说,知道你为啥酿不出好酒来么?父亲哑巴着,这个问题对他已不重要了,他打定主意不再跟酒糟打交道。你心计太重呀,林大年又呷了一口,赢的心太重,你就输了。酒是啥?都说它是五谷的精华,其实不然,你只当它是你的孩子,当它是你的婆娘,高兴时哄着它,有气时撒给它,它就自自然然跟你投缘了,千万别带杂念。你不带杂念,酒味就自然纯,你懂我的意思么?林大年的目光搁在父亲脸上,父亲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没听着,捧着酒壶的手微微发抖,猛地,父亲把酒壶往空中一扬,抱头痛哭起来,酒壶重重地落他头上,他居然没知觉。
  父亲有他哭的理由,他一辈子不愿意输,总想把一切过在别人前头,讨老婆如此,生儿子如此,就连下一盘棋,也不愿别人赢他。父亲为此起早贪黑,没明没夜地苦,没明没夜地干,可父亲何时赢过呀,除了他老婆比别人稍稍多那么点姿色,除了他儿子比别人功课稍稍好那么一点,父亲就没别的骄傲了,他居然连儿子的肚子都混不饱,居然连给老婆像样点的花布都扯不起,父亲能不哭么。
  父亲哭完了,哭够了,抱着个空酒壶回来了。打那以后,父亲完全像变了个人,他再也不跟谁较劲了,过得有点懒散,甚至有点无耻,因为他把床上那档子事看得更紧了,他觉得过去浪费了太多大好时光,既然给不了母亲太多别的,那就把床上的事做勤做细点吧。对此母亲倒也没说什么,整日红润着脸,有说有笑,仿佛好日子开了头。父亲照旧烧他的酒,只是绝口不提要跟林大年比了。忽一日,父亲的徒弟兴冲冲跑来说,胜过了,胜过了。他怀里抱两个酒壶,一个是林大年烧的,一个是父亲烧的,父亲不相信地分别尝了一口,果然他一下跳了起来,欣喜若狂地冲全家人喊,我胜过了,我终于胜过了。说着非要母亲尝,母亲刚要接酒壶,却见父亲一头栽到床下,再也没起来。
  在父亲的葬礼上,林大年显得比谁都悲痛,他最后说,酒是什么,是透明的液体,浑浊的世界呀,为啥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
  没想到田丰华也对十二作坊赞不绝口。他告诉易木水一个秘密,他喝来喝去,还是最爱十二作坊。那你为啥要给我喝十三作坊?易木水想起头痛欲裂的那个晚上。那是极品呀!田丰华说。
  关于十二作坊衰败的大致背景,还是田丰华告诉易木水的。田丰华说,那些年本地人造酒造疯了,什么十作坊,八作坊,十四作坊,连二十作坊都有了,仿佛数字越大越能唬住人。这些酒一出,极大地冲击了市场。能有多少人喝酒?田丰华嘲笑地反问了易木水一句。外销销不出去,只有在本地市场上瞎折腾,结果可想而知。更有甚者,索性就造假,低价甩出去,把个好端端的十二作坊硬是给挤垮了。
第21节:十二作坊(12)
  田丰华说,当年他为了挤掉各路英豪,下了多大功夫,他不惜动用黑社会,将杂牌酒统统挤出酒店,重金打通工商,查扣了一大批,这才让十三作坊站稳了脚。
  那林志雄呢,他就没一点招数?易木水忍不住问。
  不提他,干嘛非要提他。田丰华跟金华一样,对林志雄绝口不提,这更加重了易木水的疑问。后来终于从于丽丽口中,易木水听到一些林志雄的传闻。
  十二作坊被挤垮以后,林志雄拿着一份报告,终日奔走在向上层呼吁的路上。林志雄从税收、就业、保护地方名牌多个角度请求上面关闭小厂,不搞恶性竞争,但那时谁敢站出来为他说话,小酒厂热火朝天,酒业大战极大地带动了其他辅助产业,你不在竞争中胜出就只能被竞争淘汰,谁敢逆洪流而转?况且十二作坊一被挤出市场,整个集团就像大厦哗地倒了下来,林志雄被各样麻烦纠缠着,哪还有精力再反戈一击。
  毕竟他是国有的呀,田总花的钱他敢花么?于丽丽说。
  易木水似乎懂了。正如于丽丽所说,一个时代结束了,另一个时代开始了。于丽丽最后告诉易木水,工人大批下岗后,告状信满天飞,上面对林志雄做出了停职审查的决定,审查来审查去,也没个结果,前些日子,林志雄才回到了十二作坊,不过厂子已跟关门差不多了。
  怪不得哩。
  现在回想起金华当时躲躲闪闪的表情,易木水才算是明白了,林志雄是敏感人物呀。
  易木水对此行有些泄气,如果不是叶倩,他都要打道回府了。
  七
  叶倩的事有些复杂。
  易木水穷其一生,终是未完成灵魂和思想的彻底分离,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是个躯壳,灵魂飘离在肉体之外,思想又高高在上,鄙视着他。更多的时候他却被思想或灵魂纠缠着,肉体反倒不复存在。没有什么是和谐的,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易木水花了比别人多得多的时间,都有点心力衰竭了。现在他渴望躺下来,躺在一大片荒蛮未开的混沌里,只专注于肉体,有时候肉体的需求才是唯一真实的需求,比如性,比如女人。可易木水吃惊地发现,肉体也是能变荒蛮的,它甚至让你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肉体。那么还有什么不能怀疑的呢?
  易木水觉得这辈子是走不出这个怪圈了,他可能被自己困死。
  叶倩褪去长裙的一瞬,易木水有股扑上去的冲动,这些日子,叶倩的气息始终缠绕在他身边,那是一种接近于春天的气息,能让一切僵死的东西复活。易木水好久没有性生活了,自从发现妻子有了外遇,他对女人的欲望忽然间僵死。易木水是一个不能容忍侵犯的人,尤其是关于他同床共枕的女人。易木水顽固地封锁了自己的欲望,把所有对女人的爱恨连同肉体的需求中止在了某个日子,到叶倩褪去长裙的这天,时间已达三年。
  对一个靠激情和灵感吃饭的作家来说,这是不可想象的,对一个正常男人更是不可思议。易木水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才四十多岁,不能不说这种封锁很残忍。易木水最初见到叶倩,脑子里曾经闪过一个念头,极荒谬,却又那么真实,他要跟这个女孩子来次一夜情。这念头毫无来由,突然得很,把易木水自己也吓懵了。后来仔细想了想,是叶倩身上的某种气息让他产生了这个荒诞念头。是的,叶倩是美丽的,但美丽的女人并不都能让男人产生上床的冲动,有些女人的美丽甚至让男人本能地排斥。易木水觉得叶倩是他等待的那种女人,仿佛一直存活在他的记忆里,突然走出来,就是为了带他走进一个新鲜的世界。易木水现在太渴望有新鲜的事物来装扮自己的生活了。
  易木水认定叶倩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女人,她的伤仿佛古城墙上的弹痕一样,有一种古典的悲情,更有种荒草淹没的味道,如果把它打开,里面说不定同样有口深井,能供他喘息一生。同时易木水认定,这个女人一直在等某个人走来,等得有些固执,以至完全把她自己给荒没了。现在易木水来了,易木水无法让自己视而不见,或袖手旁观。
  但是,易木水是一个总爱给自己的思想制造"但是"的男人,思想又往往左右着行动,正是这一个个"但是",让他的生活变得逻辑有余而感性不足,这又是他作为一个作家的最大缺陷,易木水改变不了自己,他在一次次人生悲剧的重复中演绎着这个"但是",无怨无悔。易木水在关键时刻想到了自己的年龄,还有他做人的信条。他不能乘人之危,更不能不负责任。易木水走过去,轻轻拣起叶倩的长裙,像是拣起一个丢在地上的梦,一片不应该凋落的花瓣,给她穿好,然后拍拍她秀发覆盖着的肩膀,那确是一双诱惑无穷的肩膀,易木水后来回味过无数遍。回去睡吧,别伤害自己,易木水说。
第22节:十二作坊(13)
  叶倩眼里闪出一种叫泪花的东西,盈盈的。您看不上我?她问得有点傻气。
  不是,易木水回答得很坚定,我很想留下你,但我不能,请原谅。
  可我想留下。叶倩还是不想走,这时候她早把田丰华交待她的话忘了,她说的是自己的话,尽管二者最终导致的结果很可能一样,那就是让易木水睡她。只有让易木水睡了她,田丰华才有理由看不起易木水,否则,田丰华这辈子都赢不了易木水。男人的逻辑有时候荒唐得连孩子都不如。
  你会后悔的,我也会后悔,你不能让我们为这一夜背负上太沉重的东西。易木水说得有些深奥,叶倩没听懂,但她感觉懂了,她的感觉总是不骗她。叶倩吻了易木水的额头,谢谢你,晚安。
  那夜,易木水没睡着。
  叶倩更是睡不着。
  田丰华请易木水喝十二作坊时,叫上了叶倩。叶倩一开始战战兢兢,田丰华说,你大方点,今天我不会骂你,我郑重给你介绍易木老师,希望你能抓住机会。
  易木水和叶倩互相望了一眼,他们发现彼此认识已很久了,都有点地老天荒的味道。那场酒喝得的确痛快,三个人都有点高,但都没醉,田丰华确实没骂叶倩,而且出奇地尊重,仿佛她不是自己曾经睡过骂过却又真心付出过的女人,倒像是易木水的女人,或者就是易木水的化身。后来田丰华让叶倩送易木水回去,他第一次光明磊落地说,从今天开始你们的事跟我没关系。那晚他们应该睡在一起,至少田丰华这个疙瘩解开了,但是没有,这一次是叶倩不允许自己。
  叶倩躺在另一张床上,两张床有一定的距离,灯光调到只能朦朦胧胧看见对方脸的程度。那种朦胧真叫微妙,两个人彼此欣赏着对方,感觉着对方,却又离道德良心这些肉麻的词远远的。他们一次次问自己,对面那个是他(她)吗?大约是夜晚太美的缘故,两人都不愿浪费掉,他们说起了话。叶倩告诉易木水,田丰华确实睡过她,睡了三年,是她自愿的。叶倩还说,她不恨田丰华,如果不是田丰华,她这样的女孩为了养家说不定得去做鸡,她的家境很是不好。叶倩笑了笑,她第一次有了如此轻松的笑。叶倩略带几分俏皮,还朝外伸了伸修长的腿,她相信易木水看到了,那腿美得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想抚摸,她没有收,就那样露着,很惬意地享受着易木水的目光。做鸡也没什么不好,但母亲一定会很伤心,她像是自言自语。这样过了一阵,叶倩忍不住又说,她想嫁给田丰华,有一阵子田丰华也想娶她,直到见了田丰华的妻子,她就不这么想了,还劝田丰华也别这么想。田丰华为此打了她,还让她滚,叶倩说我不滚,我就守在你身边,时刻给你提个醒,再不要把感情用在一些不值得的女人身上了。
  叶倩的故事讲完了,她让易木水讲。易木水说我没故事,或许以后会有,等有了再讲给你。叶倩说以后的故事不用你讲,我自己会体味。
  这句话一下让夜晚充满暧昧。
  那一刻,易木水忽然想起了结发妻子曲雅。他好久没想她了,是叶倩让他想起了她,他觉得她们有点像,但又确确实实是两类人。易木水哭了,流了不少泪,这是易木水第一次流泪,他没想到自己还会有泪水流出来,以前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泪水的人。易木水同时知道,这泪是为曲雅流的,他觉得爱情比起生命来,还是生命要美得多。
  现在,叶倩就坐在易木水边上,跟田丰华没关系,是叶倩自己来的。你真要走?叶倩问。要走,易木水说。还会来么?叶倩问。不知道,易木水说。两个人便沉默,他们感到话说到这儿触到了一个暗礁,轻易绕不过去,他们的方向都有些模糊,不知道是前行还是后退,索性就停在那儿。等潮水过去,或许暗礁就不再成阻碍了。
  我陪你去街上走走吧,叶倩说。
  好主意,易木水总算轻松了。
  两人来到街上,望着川流的车,拥挤的人,感觉心里空荡荡的,没有房间里那么踏实。但谁也不敢再回到房间去,怕出事。能出什么事呢?叶倩笑了笑,易木水也笑了笑。这时易木水忽然看见一家店,店不大,但挤满了人,店名叫"三味一绝--田瘸子猪手",易木水眼睛一亮,顿觉香味扑鼻,忍不住就往里扑。叶倩说,你进去吧,我在这等你。
  易木水没理会,径直走进去,果然有一种走进梦里的感觉。店主人是一个中年妇女,长得有点糙,腿还罗圈着,人收拾得倒很利落。易木水说,来两个。中年妇女看他一眼,说一个就够了,吃不了浪费。易木水说那就来三个。中年妇女真就给了他三个,眼睁睁望着他一气啃下去,好像还意犹未尽。你是外地人?中年妇女问。不,地道的本地人。多年没吃了?嗯。易木水用手抹着嘴,目光还馋滴滴盯在猪手上。中年妇女又问,你觉得味道纯么,跟老瘸子的比起来,咋样?易木水结舌了,红着脸瞥了一眼店主人,匆匆付账走了出来。
第23节:十二作坊(14)
  易木水压根就没吃过老瘸子的猪手。
  叶倩望着他的样子,说,她就是田总老婆。
  是么?易木水怅然地盯着小店望了会儿,默默转身,默默融进人流。
  人生或许根本没有混沌与清澈之分,易木水发现是自己把问题搞复杂了,他在自以为是的路上走了很多年,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
  八
  易木水决计要走了,临行前他想做最后一件事,看望一眼林大年。
  顺着路人指的方向,易木水努力辨认着,海子巷陌生得让他不敢相认,却又那般亲切,仿佛一刻也没离开过。在一幢破旧的居民楼里,易木水敲开林大年的门,林大年高大的身子弯曲着,背驼了,腰也弓了,咳声连连。林大年似乎知道他要来,又像是一直在等着他,进了屋,一张方桌上摆着两瓶酒,一瓶十二作坊,一瓶十三作坊,极品,两个酒盅,林大年正在独自品饮。
  坐吧。林大年并没认出他,但这没关系,来谁都一样,包括那些跟他儿子讨饭碗的。
  来一盅?
  来一盅。
  爷儿俩碰了一杯。
  林大年又斟满,这次是十三作坊。尝出什么了?林大年问。
  易木水摇头。林大年又斟满,这样反复了几次,易木水忽然明白了什么,吃惊地说,不可能,绝不可能!
  林大年笑了,啥叫可能,啥叫不可能,年轻人,你能让我明白么?
  易木水最终也没告诉,他就是易风寒的儿子。他陪老人坐了一个下午,喝完了两瓶酒。暮色落下的时候,老人说,回去吧,他不会来我这儿,等也是白等。
  易木水很想说他不是在等,他只是想坐坐,想闻闻他身上的酒味,可他啥也没说。一个人走在暮色里,易木水感到悲凉得很,路过一家小卖部,易木水一眼望见了一瓶十二作坊,他问多少钱,店主见有人问起十二作坊,一下来了兴致,说这酒卖疯时好几十块一瓶,后来居然五块钱都没人要,现在涨价了,十块。易木水问为啥,店主说有人收购呀,可惜没货了,就这一瓶,留个念想,多少钱也不卖。易木水又指着一瓶极品十三作坊问,店主说,这个贵,零卖一百二,你要可以优惠点,一百整。
  易木水无言地走出来,店主奇怪地盯住他,半天都搞不清这个神经质的男人打听价格做啥。
  古城墙依旧,可惜那片艾草不见了,再怎么寻觅,也无法从高楼大厦里看见荒草的影子。易木水怔怔地望了望,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长大了做屠夫,天天吃猪手。
  十二作坊就在眼前,空荡荡的厂门,几片枯叶在风中飘零,酒香不再,往事不再。易木水突然感到腿沉得迈不动,看来他只能就此止步了。
  夜色沉沉地降下来,大地出奇的静。
  许开祯,生于1966年,甘肃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做过政府秘书,乡企厂长,后担任某国有大型企业集团副总经理。2002年辞去公职,在家专事写作。己出版《省委班子》、《打黑》、《人大代表》、《政法书记》、《上级》、《堕落门》、《大兵团》、《女县长》等十余部有影响的长篇小说。
第24节:还给官人绿帽子(1)
  还给官人绿帽子
  唐达天
  国荣升为副局长后,身份、地位、待遇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过去,他受人支配,现在他却支配他人,过去上下班骑自行车,现在有小车接送,过去他见了领导要点头哈腰,现在,别人见了他要点头哈腰。更使他感到受用的是,经常可以被请吃请喝。渐渐地,他的人际交往也宽广了,觉得越活越滋润。他以切身的经验体会到,权力真是个好东西,难怪古时为了争权夺利,演绎出了宫廷政变、弑父杀兄的许多悲剧。为了一个"权"字,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尚且如此,何况他人乎?
  国在单位上混了七八年,还没混出个名堂,就有些窝火。他的几个老同学就纷纷给他出主意,说国你不能太老实,该走的门子还得走,俗话说得好,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不请不送原地不动,又请又送才能提升。国的这几个老同学现在都混得不错,在国听来都是些经验之谈,可是国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活动。
  等客人一走,国的妻子芳诡谲地笑着说,我认识县委的张书记,不知能不能帮上这个忙?国吃惊地说,你认识张书记?你认识张书记怎么不早说?芳便笑着说,我也是最近才认识的。国说,太好了,认识张书记真是太好了。只要他能给我说一句话,我的头上就能晴开一片天。芳说,那就想办法让他为你说一句话,让我们的国头上晴出一片天来。
  芳在县剧团当演员,这家剧团为了多向财政上要点钱,动不动就安排几场小型的舞会,专请县上的头头脑脑放松放松。头头脑脑们一来,团里的女演员们都得去陪舞,不去扣奖金,去了却不发加班费。尽管如此,女演员们还是乐此不疲,个个打扮得光彩夺目,生怕落在人后。芳就是在这种场合认识了县里的一号人物张书记。一来二往间,芳便与张书记混熟了,两人在舞场上也有了话题。张书记说,你的舞跳得真好,与你跳舞真是一种享受。芳心里一热,就将小胸脯朝前挺了挺说,张书记真是过奖了,只要你高兴,我可以随时奉陪。张书记一激动,就将芳的小腰儿朝怀中揽了揽,说,需要我办啥事就吱声。张书记又说,求我办事的人多得很,成天忙得推都推不了,可是你要是有啥事,我会竭尽全力的。芳明显地感觉到,张书记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那只胖乎乎的大手将她越搂越紧了。芳一阵感激,觉得像张书记这样的大人物不是谁想接触就能接触上的,她能接触上是她的福分。所以,她没有理由拒绝他的这份热情,更无法拒绝那只缠绕在她腰间的胖乎乎的大手。
  有了这样的前提,芳觉得有必要找找张书记。于是,在一个和风习习的夜晚,芳与国敲开了张书记的家门。张书记一看进来的是芳,目光猛然亮了起来,就嗔怪芳说,你看你,来就来呗,拎这么多东西做啥?芳便莞尔一笑说,初上你的家门,岂能两手空空?说着就将所拎的东西放在了一边。落座寒暄了一阵,张书记就对芳说,有啥事儿嘛?有啥事儿就直说无妨。芳迟疑了一下说,没有,没啥事儿,我们就是来看看张书记。芳觉得开口要官的话她实在不好说,就只好把它咽在肚中。张书记噢了一声,说,以后要是有啥事儿就吱声,能帮的忙我一定会尽力而为。芳就灿烂地笑着说,谢谢张书记的关心,以后免不了要来麻烦你。
  国一直傻呵呵地坐着,像个白痴。但他却把这一切一一看了个明白,在回来的路上才说,芳,以后张书记再问起你,你就可以说了。芳说我知道。国说,张书记这个人不错,有机会你可以多接触接触。芳说我知道。国又说,你要把握好分寸。芳说你烦不烦呀。国就不吱声了。
  很快,团里又组织了一次小型舞会,专门招待县上的领导。张书记自然来了,芳自然也得去了,他们相视而笑,就算打了招呼。舞曲响起,芳就主动邀请张书记下了舞池。张书记高兴地说,芳,你知道不知道,这场舞会我是专为你举办的。芳说,怎么是专为我举办的?张书记说,我想见你又见不上,就只好让你们团举办了这场舞会,这样就能见到你,并且,还能堂而皇之地与你跳舞。芳一听不知说啥好,就将她的小手窝在张书记的那只胖乎乎的大手中,感到无比自豪,小鸟依人般地伏在他的怀中说,其实,我也想你,挺想你。
  后来国就被单位派到南方学习去了,一个月回来后,国在家里遇到了张书记。那天正好是晚上十点多,张书记说,国你回来了?国说回来了,张书记好?张书记说,还好。说着就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国就恭敬地坐在了一边。国坐下来后才感觉有点不对劲儿,好像自己成了客人,张书记反倒成了主人。这时候芳说话了,芳说,国,辛苦一下,到我家把小国接回来。国就向张书记打了一声招呼,去接孩子。国来到丈母娘家,小国已经睡着了,国返回时,懊悔无比,心想这女人太有心计了,支使我像支使儿子一样,这简直太不拿我当人了。
  国悻悻回到家里,见张书记已经走了,脸就立马拉长了,正待发作,芳却说,你的事儿我跟张书记说了。国的那张拉长的脸渐渐舒展了。芳说,你的事儿很快就会得到落实。国的脸上浮出了喜色。国说,等落实了,再好好感谢感谢张书记。
  果然,没过多久,就下文了,国被任命为副局长,原来的副局长被调到了别的单位,他便一跃成了二把手。国欣喜若狂,回家就把这个喜讯告诉给了芳。芳说,我知道了,张书记已经打电话告诉了你的事。国说,这下可要好好感谢感谢人家张书记,我们抽空再把他请到家里来招待招待。芳说,人家宴会都多得参加不过来,哪有工夫到咱这寒舍里来?国说,要不,再给他送点烟酒,表示表示我们的谢意。芳说,送烟酒的多得很,他才不稀罕。国说,那怎么办呢?干脆就送点钱吧。芳说,等以后再说吧。芳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非常平静,以至于使国产生了很多想法,觉得女人这个东西是不能得志的,一旦得了志,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国荣升为副局长后,身份、地位、待遇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过去,他受人支配,现在他却支配他人;过去上下班骑自行车,现在有小车接送,过去他见了领导要点头哈腰;现在,别人见了他要点头哈腰。更使他感到受用的是,经常可以被请吃请喝。渐渐地,他的人际交往也宽广了,觉得越活越滋润。他以切身的经验体会到,权力真是个好东西,难怪古时为了争权夺利,演绎出了宫廷政变、弑父杀兄的许多悲剧。为了一个"权"字,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尚且如此,何况他人乎?
  当然,国也有心理不平衡的时候。比如说,他一想起那次出差回来,芳像支使儿子一样把他支使出去,他就觉得这里面很有学问。继而,他又联想起仅凭两条烟、两瓶酒就能打动张书记,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所以,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心情非常糟糕,就觉得自己这个副局长当得真他妈的窝囊。当然,这种想法只是偶尔流露流露而已,更多的时候还是很畅快的,尤其是在他使用权力的时候。他的心情一畅快,也就想开了,觉得任何事都是有得必有失,为了个人的前途,损失一点也没有什么。男人嘛,要以大事为重,该睁一只眼闭一眼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能太斤斤计较。
第25节:还给官人绿帽子(2)
  日子一晃就翻了年。2月14日,这是流行到中国的一个特殊日子,国却不知道。就在这一天的早上,他接到了一个女孩的电话,声音脆生生的十分动听。女孩在电话那头说,今天晚上你有空吗?有空我请你吃饭。那个女孩叫云,是国的下属。国说,你怎么想起请我吃饭?云像只小母鸡一样咯咯地笑着说,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不是答应过要请你吃饭吗,你怎么忘了?国说,没有忘,你还挺讲信用的。云说没有忘就好,今天晚上就兑现,怎么样?国感觉到血一浪一浪地涌到了头部,心率也一下加快了许多。同一个漂亮的女孩单独去约会,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激动的事,然而,担心也由此而产生了,我与她约会时,倘若被同事瞧见了,或者被老婆单位上的人瞧见了怎么办?国这样一想,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舌头一滑就说出了一句拒绝的话。国说,云,改天吧,改天我们再约个时间好吗?今晚我还有点事。云有点不高兴地说,改天?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不想去拉倒。再见。说完,云就把电话挂了。
  国的心犹如放在电梯上,一下下地沉了下来,放下电话老半天了,他的心还邪在云上无法平静下来。
  云真像一朵云,一朵飘在天上的火烧云,热情、奔放、活泼、可人。那次单位集体去敦煌旅游,国一不小心就给云多拍了几张照片,其中的一张是以莫高窟为背景的半身照,风光鉴人,很有个性。冲洗出来后,云非常高兴,就向国要底片去放大。国说,版权是我的,你想要,先付两千元订金再说。其实,国有时候是挺幽默的,他这一幽默,往往使上下关系处得很融洽,大家也乐于同他接触。经国这么一说,云却不依不饶了,云说,我的版权归了你,我怎么不知道?大家一听,就起哄了,云自知失言,也跟着乐。国就红着脸说,好好好,我正式宣布版权放弃。我们的小姐个个是山下的老虎,惹不起我总能躲得起吧!云笑着接过底片说,改天请你吃饭,算作对你的酬谢。国觉得云不过是随口说了句客气话,没想到几个月过去了,云竟然想起来要兑现。
  晚上,国回到家里,芳却没回来。芳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晚上有事晚回来,让他自己把自己照顾好。国无法把自己照顾好的,儿子在他姥姥家,他一个人懒得做饭,就上街吃了一碗牛肉面,回到家里打开电视,才知今天是情人节。顿时,心里翻江倒海,那气就一浪一浪地涌上胸口。国很清楚芳所说的有事指的是什么事,她肯定与那个大人物在一起,共度着这个浪漫而又温馨的节日。一想起这些,国就心如刀绞。当然,国很会调整自己的情绪,当他的情绪不好的时候,他就尽量地去想一想高兴的事儿,以此来冲淡不愉快的心情。于是,他就想起了一些令他愉快的事儿,想起他的职务带给他的许多荣耀和实惠。这样一想,他的情绪就慢慢地好转了。继而又想,如果他的职务能够再大一些,能够当上一把手该有多好呀!想到这里,他就不再生芳的气了,不但不生,还希望通过芳的努力,能使他再上一个台阶。他非常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一个人要想干大事,就必须要有大胸怀,想得到一点什么,就必须得付出点什么。
  当国再次把心态调整好之后,他就非常懊悔,他的过错不是对妻子的宽容,而是不该失去与云的单独约会。一想那朵天边燃烧的火烧云,他的血液就马上沸腾了起来。他想云单独请他吃饭绝不仅仅是为了兑现一句玩笑话,肯定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倘若不是,她为什么约我呢?而且,又选择在情人节这一天。情人节,这是一个多么温馨浪漫的日子,我怎么就让它白白地从我的时间长河中一划而过了呢?怎能让那朵火烧云从我的身边消失呢?国越想越后悔,他决定要来一次走火入魔的游戏,亡羊补牢,莫过为迟。
  次日一上班,国在楼道口碰到了云,国的心口突突突地好一阵跳,他正红着脸准备同云打一声招呼,没料云却一扭头走了。国就感到非常尴尬,心里暗暗骂了一声小婊旦儿。回到办公室里,细细一琢磨,不禁偷偷乐了起来。国凭自己的经验感觉到,这里面其实是很有学问的,倘若她见了我一如既往地客客气气打招呼,说明她的心里并不在乎我,她请我吃饭也不过是一般性的礼节而已,绝没有别的想法。倘若她为此而生我的气,就说明她非常在乎我。而事实正是后一种结果,这不能不使他感到激动万分。他就这样慢慢回味了好久,然后,点了一支烟,一边吸着,一边打通了云的电话。
  云一听是他的声音,口气冷冰冰地说,局长大人,有何吩咐?国一听她还在生他的气,就越发高兴,竟忍不住在心里笑了起来,笑完才说,昨天实在对不起,今晚我请你好吗?云说,对不起,我没有兴趣。国说,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云说,谁生你的气了?你不来正好,给我省了钱,我高兴还来不及哩。云越说不生气,国就觉得她还在生气,就说,好了,今天请你吃饭,就算向你赔个不是,好不好?国说完之后,就听到云在电话那头偷偷地笑了。国也就悄悄地笑了。云笑完之后还是假装生气的样子说,还有谁?国说,就你一个。云的声音一下变得富有感染力了。云说,真的?国说,不是真的难道是假的?云说,那好吧。
第26节:还给官人绿帽子(3)
  晚上,他们如约来到了一家名叫望月楼的餐馆。在温馨的小包厢里,他们吃得高兴,说得也高兴,两情相悦间,国顺手剥了一个香蕉递给云,便突然想起了一个段子,就笑着向云讲了起来。国说,有一少妇买了一串香蕉拎着上了公共汽车,因车上人多,把香蕉串儿挤散了,少妇无奈,就索性抓住了一个。走了一站,她用手捏了捏,又走了一站,她又捏了捏,到了第三站,旁边的一个小伙子腼腆地说,大姐,请你松松手,我要下车了。少妇恍然大悟,知道自己抓错了,马上松开手,脸已红到了耳根。国讲完后,就笑眯眯地盯着云看。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就问,她抓到哪里了?国说,你想想看,她能抓到哪里?云略一思忖,突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小拳头打着国说,你真坏!真流氓!毒害未婚女青年,该当何罪?国躲闪不及,就干脆将云一把揽入怀中说,我不能白白背上这个罪名,要毒害就真的毒害一把。说着就亲了云一口,接着又亲了一口,于是就亲到一起了。
  国与云好上之后,顿觉头顶上亮出了一片天,心情要多畅快有多畅快。他再不为生活而苦恼了,他完全找到了一种心理上的平衡,因而,对芳的所作所为也就不太在乎了。
  国与云很快就发展到了如胶似漆的程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次,国外出开会,在相互思念中云给他发来了一条手机信息:天气预报,今夜到明天有些想你,预计下午转为持续想你,受延长低情绪影响,傍晚将转到大到暴想,心情由此降五度,预计此类天气将持续到见到你为止。国看完信息,心里涌出了无限的幸福与几多感慨。幸福自不待言,感慨却因幸福而生。想想与芳生活了十年,何曾如此浪漫,何曾如此关心?这种幸福的感觉从来没有过,尤其是她为他办了这件事之后,似乎成了他命运的主宰者,动不动就对他颐指气使,好像他永远欠着她的。好在国有了云,他在芳那里得不到,就在云那里去找,而且能够加倍地找回来,这不能不对他的心灵是一种慰藉。
  时间一晃就到了年底,国所在单位的局长已到了退休的年龄。云就撺掇国说,你在副局长的岗位上已经干了两年多了,要抓紧活动活动,再上一个台阶。云其实很关心国的仕途,在私下里早就向国表明了她的态度,她不喜欢平庸的男人。这就是说,如果国没有副局长的职务,云肯定不会看上他的。国想,这也难怪,人家那么年轻漂亮,图我啥?不就是图我手中有些权嘛!有时候,权,就是男人的脸面,是成功的标志。它不仅可以给你带来实惠,更重要的是能满足一个男人的自尊。
下一页 尾页 共5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