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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上中下

_129 曾国藩 (现代)
“凶手缉拿得如何了?”曾国藩不想再听市井议论了,他决定不理睬这些浮议,按自己
已定的方针办。
“凶手还没有抓到一个,士民们也不来揭发。”吴汝纶说,“水火会的人暗中传出话,
谁告密,谁就是汉奸卖国贼,先杀掉他。”
“反了,这不是公开与朝廷唱对台戏吗?”曾国藩气得敲打扶手,“谁是水火会的头
子?”
薛、吴对望了一眼,都不作声。
“你们知不知道?”曾国藩厉声问。
“禀告大人,我们都不知。”薛福成答。
“叫张光藻来!”
周家勋、张光藻、刘杰撤职的上谕已在早几天下达,奏请以布政使衔记名臬司丁启睿为
署理天津道员、三品衔道员用晋州知州马绳武署理天津知府、知州衔试用知县萧世本署理天
津知县,太后也已同意。周、张、刘等人搬出衙门,另赁屋居留天津,等候处理。张光藻闻
讯赶忙来到文庙。
“水火会是个什么团伙?”曾国藩一见张光藻进屋,便劈头质问。
“回大人的话,天津水火会由来已久,向以手艺人及海河脚伕为其主要成员。”
“为何不取缔?”曾国藩最恨民众结伙成团,他认为这都是些不安本分者所为,只要有
团伙,社会就不会安宁。
“回大人的话,水火会的人向来安分守己,没有不轨情事,故未曾取缔。”张光藻弯腰
低头回答,因恐惧,头上脸上尽是虚汗。
“安分守己?”曾国藩冷笑一声,“安分守己的人决不会结帮成派。这点都不明白,你
如何能作百姓的父母官,怪不得天津闹出这样大的事来。”
“是,是!”张光藻更加害怕了,汗如雨下。“卑职失职,卑职失职。”
“我问你,谁是水火会的头目?”
“大人进城的那天,跪着迎接的人群中,第二个站起说话的人,便是水火会头目徐汉
龙。”
曾国藩想起来了,那是个粗黑的中年汉子,讲了几点对教堂的怀疑,当时心里还称赞他
说得有几分道理。“这是个很可怕的人!”曾国藩立时想起了湖南的串子会、半边钱会、红
黑会、一股香会以及湘军中的哥老会,必须借这个机会取缔它!
“当时那人讲完后,身边站起几个人,自己承认杀了洋人,那几个也是水火会的人吗?”
张光藻想起刘矮子、冯瘸子和徐汉龙一起来知府衙门找过他,料定他们一定是一伙的,
便说:“那几个人也是水火会的。”
“冀巡捕!”曾国藩对着后门喊,冀巡捕应声出来。”速到知府衙门传本督之命,立即
将水火会头目徐汉龙及该会打死洋人的歹徒抓起来,取缔水火会!”
冀巡捕答应一声,转身便走。“慢!”曾国藩叫住。“再叫马绳武悬赏:有前来检举凶
手的,不论是否属实,赏银五两;依检举后拿到正凶者,赏银五十两!”
曾国藩想:取缔了蛊惑人心的水火会,抓起了他们的头目,又悬重赏奖励,总会有贪利
之徒出来告发,那时再顺藤摸瓜,一定可以拿到一批凶手。他为自己断然处理这事感到满
意。现在,他期待的是海河三具洋尸的案子,能被赵烈文破获。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九关帝庙忽然闹起鬼来——
关帝庙一带住的都是贫穷的小百姓:有做零头生意的,有帮人佣工的,有捡破烂的,有
捞鱼摸虾的,有沿门乞食的,有小偷小摸的,是天津城里贫民区的一个缩影。这两夜,好端
端的关帝庙忽然闹起鬼来。一早起来,人们便三五成堆,惶恐不安地议论着。
“五姥姥,您昨夜听到了吗?有个女人在河边哭了大半夜哩!”
“听到了,听到了,我家姑爷胆子大,还偷偷地跑出门看了。那鬼牛高马大,一头黄发
披在肩上,边哭边诉。姑爷回来说,那女鬼八成是被砍死的洋婆子,都诉的洋话,他一句也
没听懂。”
“五姥姥,三婶子。”一个缺了条胳膊的男人开了腔,“不只是昨夜,前夜那个女鬼也
在哭,哭的时间短些,我听得清清楚楚。”
“这可怎么得了!”五姥姥叹息说,“那洋女鬼冤魂不散,夜夜都会哭下去的。”
“光哭哭还好对付,就怕她找替身哩!”缺胳膊男人对着三婶说,“据说鬼找替身,都
找和她差不多的人。那女鬼三十多岁,她兴许要找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
“你莫乱扯!”三婶子刚好三十多岁,她很害怕。“她是洋人,总不能找中国人做替身
吧!”
“找不到洋人,就只得找中国人了。”缺胳膊男人一本正经地说。三婶子吓得更厉害了。
“我看那天砍死这几个洋人的不是好人,八成是瓦刀脸那号的恶棍。”五姥姥低声地
说,一边用手指了指前面的那个小棚子。
“我看也不是好人,好人就不会抢洋人身上的金器。”三婶子附和。“喂,他四叔,听
说衙门出了告示,告发一个赏五十两银子哩!那天有五个人,你何不去领了这二百五十两银
子来,发笔大财呢!”
“我哪里不想啊!”缺胳膊男人说,“不敢呀,水火会的人知道了,我吃饭的家伙就搬
家了。再说,那五个人我也不认得。”
“唉!”五姥姥长叹了一口气。“杀洋人,也要杀坏洋人,过路的洋人无缘无故地被
杀,也是冤枉,难怪她要哭,也不知要哭到哪时去,以后没有安宁日子过啦。”
“老奶奶,抓住凶手,为她报了仇,她就不再哭了,地方也就会安宁了。”一个生人插
了话。
五姥姥回头一看,身后站了一个白白净净的中年男子,腰间挂了一个大葫芦。五姥姥大
喜:“您是郎中先生吧!我的外孙子肚子痛两天了,昨夜又哭了一夜,早一会子才合上眼,
劳您驾瞧瞧。”
“行哇,您带路吧!”
郎中跟着五姥姥走了十几步路,来到一间用破板烂树皮拼凑的屋门前,五姥姥刚一推开
门,床上的小外孙就张口大哭起来。五姥姥忙走到床边,揉着孩子的小肚皮,心疼地说:
“好乖乖,别哭,姥姥给你请来了郎中,吃药就好了。”
郎中走到床前,摸了摸小孩的肚子,又摸摸额头,叫他伸出舌头看看,笑着说:“姥
姥,不要紧的,孩子肚子里有蛔虫。我这里有现成的丸子,您倒碗水来,哄孩子吃两粒,就
会好。”
说着从袖口里取出一个纸包来,从纸包里拿出两粒白色丸子递给五姥姥。五姥姥哄着孩
子就水吞下。果然,孩子不喊肚子痛了。五姥姥轻轻揉着孩子的小肚皮,孩子在姥姥的怀里
慢慢睡着了。
郎中说:“我再给您四粒,您中午、傍晚还给孩子吃两次,每次两粒,肚子里的虫就会
都打下来,再也不会闹肚子痛了。”
五姥姥感激地说:“太谢谢您了,您要多少钱?”说着,从床上席子底下摸出一个黑布
包来。
“老奶奶,这药值不了几个钱,送给您吧!”
“这怎么行呢,您真是好人呀!”五姥姥很感动。“我烧碗茶给您喝吧!”
“老奶奶,别忙,我坐坐就走。”
五姥姥拿起一只未完工的鞋底,陪着郎中坐在门边。
“请回老奶奶,你们刚才说的女鬼哭的事,真有吗?怪吓人的。”郎中问。
“怎么没有呢?”五姥姥严肃地说,“教堂那边打死的洋人不冤,那些洋鬼子该死。这
几个洋人,说良心话,是冤枉;人死了,身上的金链子、金戒指都被抢了。”
“老奶奶,打死洋人的那几个人,是什么样的人。”郎中问。
“都是些混子小,十几二十岁的人,不是附近的,我们都没见过。”五姥姥一边纳鞋
底,一边回忆着。
“老奶奶,这附近有人认得他们吗?”
“我估计那几个人不是好东西,正经人都不会认得他们,我们这里有几个青皮,看他们
认识不。”
“这几个青皮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他们叫什么名字,一个外号叫瓦刀脸,就住前面那间屋。”五姥姥用鞋底指
了指前方。“还有一个叫二杆子,就住在瓦刀脸的对面。还有一个叫小太岁,住二杆子家的
后面。这三个青皮都和不正经的人往来,兴许他们知道。”
郎中和五姥姥又扯了些闲话,嘱咐她不要误了给小外孙吃药,然后告辞了。
这郎中就是赵烈文,昨夜和前夜坐在河边啼哭的女鬼就是他装的。他今天一早已从三处
议论的人堆里得知那天是五个年轻人用刀砍、用枪戳,把三个洋人弄死的,抢走了一块金
表,一条金项链,三只戒指。关帝庙周围的人都说这几个人不是好人。他把这些情况详细地
报告了曾国藩。
“今夜出动三十个士兵,把瓦刀脸、二杆子、小太岁一齐抓来,我亲自审讯。”曾国藩
指示。
半夜时,三个青皮都被带上了***通亮的明伦堂。坐在至圣先师画像下的曾国藩睁开左
眼看去,一个脸又长又窄,一个又高又瘦,一个头又尖又小。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东西!他心
里想,猛地一拍惊堂木,喝道:“跪下!”
三个青皮一惊,双腿不由地软了,齐齐地跪下来。
“有人揭发,上个月在关帝庙杀洋人的五个歹徒与你们有关系,你们在本督面前从实招
来!”
三个青皮都吓呆了。瓦刀脸将双膝向前挪动一步,哭丧着脸说:“大老爷,小的实在不
认得那些人!”
小太岁也直磕头,说:“小的不认得。”
二杆子低着头不作声。曾国藩看在眼里,明白了几分,将惊堂木又一拍。“本督给你们
讲清楚,水火会的头目徐汉龙已被抓起来了,水火会也已明文取缔,你们不要害怕水火会报
复。若讲出来,抓到了凶手,本督有重赏。”
“大老爷,小的讲。”曾国藩的话刚说完,二杆子开腔了,“那五个人中,小的认得一
个,他叫田老二。”
“住在哪里?”
“河东田家庄。”
“他是个什么人?”
“二十几岁年纪,家里务农,不过他从不种庄稼,只在外面混。”
“你没认错?”
“不会错。田老二烧成灰,小的都认得。”
“下去吧,先赏你五两银子,待抓到凶手后,你再来本督处领赏。”
田老二抓来了。惊堂木一拍,他便吓得全部招供了。小混混、项五、张国顺、段起发也
全部缉拿归案。
在这同时,也有些为贪图五两银子来文庙举报的,于是又捉拿了三十余人。这些人一个
也不承认杀了洋人,又无什么东西可以作为旁证,曾国藩无法给他们定案。不过,他还是满
意的,至少有徐汉龙、刘矮子、冯瘸子及田老二这批共八人,自己都供认不讳,可以作为凶
手正法。他打算将案子作这样的处理:重建教堂,礼葬丰大业,斩首八名凶手。他将这个设
想奏报朝廷。为防止意外,又密请朝廷调正在陕甘的李鸿章带兵来直隶,以及将驻扎在直隶
的铭军九千人东移张秋。
奏折很快转回来。上谕同意直隶兵力的部署,但对他只杀八人很不满意,质问:洋人死
了近二十人,中国只杀八人,如何向各国交代?严令他不得稍涉宽纵。曾国藩甚感为难:洋
人虽说死了近二十人,但有的死于乱拳,有的死于火烧,被捉拿的这三十余人即使都动了
手,又能指出谁打出了致死的那一拳呢?总不能把这三十多号人都拿去杀了吧!
上谕已使他够为难了,却不料更令他为难的事接踵而来。
曾国藩第三部——黑雨
十委曲求全——
“老中堂,法国公使罗淑亚、英国公使威妥玛联名来了一份照会。”这天午后,崇厚持
着一个硕大的信套,坐一辆装饰豪华的轻便马车来到文庙。这些天来,崇厚每日必来一次,
每次都要大谈洋人如何在秘密调兵遣将、准备报复的事,使得曾国藩又厌恶又担心,整天如
坐针毡。曾国藩打开大信套,一张厚实光亮的白道林纸飘了下来。拿起一看傻了眼:一行行
洋文赫然出现在他微弱的目光前。他饱读中国诗书,却不识一个洋文字母。正是痛感于此,
前几年他重金聘请一个懂中文的英国人教纪泽、纪鸿读英文法文,所幸两个儿子都学得很不
错,尤其是纪鸿天资更高,现在已能流利地与洋人谈话了。可惜,他们没来天津。
“老中堂,晚辈已叫人用汉文翻译了。”崇厚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纸,曾国藩见那上面
写着:
法兰西帝国公使罗淑亚、大英帝国公使威妥玛,致清国大学士、直隶总督曾:
为照会事。上月贵国天津莠民由迷拐人口、挖眼剖心无稽传闻而酿成血腥暴乱,我法兰
西帝国,大英帝国蒙受惨重损失,举国为之震怒,陆海两军向皇帝、女王陛下宣誓:不报此
仇,誓不为军人。法兰西帝国海雄号、骑士号、霸王号炮舰,早已集结在大沽,之所以未挺
进天津者,盖有所待也。时至今日,一个多月已过去,贵大学士来津亦达两旬,贵国所作所
为,实令我等遗憾至极。罗淑亚公使代表法兰西帝国所提出的四项要求,未见一项作明确答
复。为此,我等受皇帝、女王陛下之命,特向贵大学士严正提出:贵国必须赔偿损失费五十
万两白银,所有凶手立即正法。天津道员周家勋、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实系暴乱之主使
者,乃罪魁祸首,不杀不足以平我法英两国之民愤,不足以慰无辜死难教士、贞女之灵魂。
为此,特敦促贵大学士在十日内斩杀三员之头以表诚意。另,贵国总兵陈国瑞亦为指挥莠民
作乱之头领,陈国瑞应以命相抵。
法兰西帝国第三舰队目前已航至红海,它配有当世最精良之炮火,大英帝国驻加尔各答
的第五舰队亦已启航。两舰队十天后将相会于大沽。贵大学士若不照办,到时两帝国舰队将
炸平天津,轰倒紫禁城。一切后果将由贵大学士承担,匆谓言之不预也!特此正告。
“岂有此理!”曾国藩忿然作色,将照会往地上一甩。这种毫无遮掩的无耻恫吓,这种
主子指使奴才式的命令口气,这种出格的无理要求,深深地刺激了他的人格,无情地凌辱了
他的尊严,勃然诱发了他的好胜心。同时,作为汉大学士的领班,奉命处理津案的中国代
表,他也感到国家的尊严、太后皇上的尊严受到了侮辱。
“崇侍郎,烦你先去转告罗淑亚、威妥玛,这个照会不能接受,尤其是以天津地方官员
及陈国瑞抵命一节,简直无理之极。我大清帝国的官员,纵然犯法,该由我太后、皇上处
置,他们无权提出这种霸道要求,何况地方官只有失职之错,决无抵命之罪。你先去口头转
达,这两天,本大学士会有正式函件回复。”
曾国藩突然而发的强硬态度,使崇厚大出意外。他不是早就说过,以委曲求全的宗旨来
办津案吗?这老头子今天怎么啦,火气这样大?崇厚拾起被曾国藩掷落在地的法英照会,又
匆匆浏览一遍。语气是生硬了些,但条件也并非不可接受。
崇厚一心要将津案和平解决。他认为只要不开仗,什么条件都可以接受。多赔点银子算
什么,又不要自己出!多杀几个人算什么,中国百姓有的是!杀道府也无所谓,直隶等着候
缺的官员一大串!若一旦打起仗来,他崇厚就脱不了干系。第一,三口通商大臣本负有天津
地面洋务责任,这一起由洋务引起的战争,他要首当其罪。第二,丰大业最先放枪是在他的
衙门,他是津案的主要当事人。第三,曾国藩未到天津之前,他是处理津案的最高官员。平
平静静地度过这个风浪,他向法国道歉回来,依旧可以做他的通商大臣;若兵衅一起,中国
失败,他重则杀头,轻则充军,此外别无选择,必须说服这个倔硬的老头子。要说服曾国藩
这样的人,崇厚自有一套办法。
“老中堂,罗淑亚、威妥玛这个照会,的确太过分了,就是晚辈看了也觉气愤。他们在
老中堂面前算得什么?老中堂是泰山昆仑,是万里长城,他们有什么资格‘正告’,真是放
狗屁!”
崇厚说到这里,完全是一副义愤填膺的神态,曾国藩的火气开始消了一点。他未能免
俗,他和所有青壮年时立过大功的老人一样,这两年来,越来越爱听恭维话、奉承话,全然
不记得十年前对左宗棠喜听出格颂扬毛病的批评了。
“不过,老中堂,他们是有所依仗呀!”崇厚换成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们依仗的
是炮舰,是世界第一流的武器。
我的衙门里有好几个法国英国佬,我暗地问过他们。法国佬说他们的第三舰队有十艘兵
舰,全部装的是六十四磅重炮,并可一次装十个连发,任什么坚固的石城都不可挡住。炮兵
的盔甲全由精钢制造,一般铁子都不能穿过,更何况刀枪了。英国佬说,驻在加尔各答的舰
队是英国远东王牌舰队,曾经征服过世界三十几个国家,舰队司令是英国第一号杀人不眨眼
的魔王。他们说,这两支舰队只要开进天津港一放炮,不到一个时辰,天津就会变成一片废
墟,五十万天津百姓将化为一堆枯骨,京师将再次沦为战场,太后、皇上又要仓皇北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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