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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个人的十年

冯骥才(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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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记
  二十世纪历史将以最沉重的笔墨,记载这人类的两大悲剧:法西斯暴行和“文革”浩 劫。凡是这两大劫难的亲身经历者,都在努力忘却它,又无法忘却它。文学家与史学家有各 自不同的记载方式:史学家偏重于灾难的史实;文学家偏重于受难者的心灵。本书作者试图 以一百个普通中国人在“文革”中心灵历程的真实记录,显现那场旷古未闻的劫难的真相。
  在延绵不绝的历史时间里,十年不过是眨眼的一瞬。但对于一代中国人有如熬度整整一 个世纪。如今三十岁以上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人的命运不受其恶性的支配。在这十年中,雄 厚的古老文明奇迹般地消失,人间演出原始蒙昧时代的互相残杀;善与美转入地下,丑与恶 肆意宣泄;千千万万家庭被轰毁,千千万万生命被吞噬。无论压在这狂浪下边的还是掀动这 狂浪的,都是它的牺牲品。哪怕最成熟的性格也要接受它强制性的重新塑造。坚强的化为怯 弱,诚实的化为诡诈,恬静的化为疯狂,豁朗的化为阴沉。人性、人道、人权、人的尊严、 人的价值,所有含有人的最高贵的成分,都是它公开践踏的内容。虽然这不是大动干戈的战 争,再惨烈的战争也难以达到如此残醋——灵魂的虐杀。如果说法西斯暴行留下的是难以数 计的血淋淋的尸体,“文革”浩劫留下的是难以数计的看不见的创伤累累的灵魂。
  尽管灾难已经过去,谁对这些无辜的受难者负责?无论活人还是死者,对他们最好的偿 还方式,莫过于深究这场灾难的根由,铲除培植灾难的土壤。一代人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理应换取不再重蹈复辙的真正保证。这保证首先来自透彻的认识。不管财代曾经陷入怎样地 荒唐狂乱,一旦清醒就是向前跨了一大步。每一代人都为下一代活着,也为下一代死。如果 后世之人因此警醒,永远再不重复我们这一代人的苦难,我们虽然大不幸也是活得最有价值 的一代。
  我常常悲哀地感到,我们的民族过于健忘。“文革”不过十年,已经很少再见提及。那 些曾经笼罩人人脸上的阴影如今在哪里?也许由于上千年封建政治的高压,小百姓习惯用抹 掉记忆的方式对付苦难。但是,如此乐观未必是一个民族的优长,或许是种可爱的愚昧。历 史的过错原本是一宗难得的财富,丢掉这财富便会陷入新的盲目。
  在本书写作中,我却获得新的发现。
  这些向我诉说“文革”经历者,都与我素不相识。他们听决我要为他们记载“文革”经 历,急渴渴设法找到我。这急迫感不断给我以猛烈的撞击。我记载的要求只有一条,是肯于 向我袒露心中的秘密。我想要实现这想法并非易事。以我的人生经验,每人心中都有一块天 地绝对属于他自己的,永不示人;更深的痛苦只能埋藏得更深。可是当这些人倘着泪水向我 吐露压在心底的隐私时,我才知道,世上最沉重的还是人的心。但他们守不住痛苦,渴望拆 掉心的围栏,他们无法永远沉默,也不会永远沉默。这是为了寻求一种摆脱,一种慰藉,一 种发泄,一种报复,更是寻求真正的理解。在那场人间相互戕害而失去了相互信任之后,我 为得到这样无戒备无保留的信赖而深感欣慰。
  为了保护这些人的隐私,也为了使他们不再受到可能的麻烦所纠缠,本书不得不隐去一 切有关的地名和人名。但对他们的口述照实记录,不做任何演染和虚构。我只想使读者知道 如今世上一些人曾经这样或那样度过“文革”走到今天;也想使后人知道,地球上曾经有一 些人这样难以置信地活过。他们不是小说家创造的人物,而是“文革”生活创造的一个个活 生生真实的人。
  我时时想过,那场灾难过后,曾经作恶的人躲到哪里去了?在法西斯祸乱中的不少作恶 者,德国人或日本人,事过之后,由于抵抗不住发自心底的内疚去寻短见。难道“文革”中 的作恶者却能活得若无其事,没有复苏的良知折磨他们?我们民族的神经竟然这样强硬,以 致使我感到陈阵冰冷。但这一次,我有幸听到一些良心的不安,听到我期待已久的沉重的仟 悔。这是恶的坚冰化为善的春水流露的清音。我从中获知,推动“文革”悲剧的,不仅是遥 远的历史文化和直接的社会政治的原因。人性的弱点,妒嫉、怯弱、自我、虚荣,乃至人性 的优点,勇敢、忠实、虞诚,全部被调动出来,成为可怕的动力。它使我更加确认,政治一 旦离开人道精神,社会悲剧的重演则不可避免。
  “文革”是我们政治、文化、民族疯疾的总爆发,要理清它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而时代 不因某一事件的结束而割断,昨天与今天是非利害的经纬横竖纠缠,究明这一切依然需要勇 气,更需要时间,也许只有后人才能完成。因此本书不奢望绘读者任何聪明的结论,只想让 这些实实在在的事实说话,在重新回顾“文革”经历者心灵的画面时,引起更深的思索。没 有一层深于一层的不浅尝辄止的思索,就无法接近真理性的答案。没有答案的历史是永无平 静的。
  尽管我力图以一百个人各不相同的经历,尽可能反映这一历经十年、全社会大劫难异常 复杂的全貌,实际上难以如愿;若要对这数亿人经验过的生活做出宏观的概括,任何个人都 方不能及。我努力做的,只能在我所能接触到的人中间,进行心灵体验上所具独特性的选 择。至于经历本身的独特,无需我去寻找。在无比强大的社会破坏力面前,各种命运的奇迹 都会呈现,再大胆的想象也会相形见细。但我不想收集各种苦难的奇观,只想寻求受难者心 灵的真实。我有意记录普通人的经历,因为只有底层小百姓的真实才是生活本质的真实。只 有爱惜每一根无名小草,每一颗碧绿的生命,才能紧紧拥抱住整个草原,才能深深感受到它 的精神气质,它惊人的忍受力,它求生的渴望,它对美好的不懈追求,它深沉的忧虑,以及 它对大地永无猜疑、近似于愚者的赤诚。
  我相信“文革”的受难者们都能从本书感受到这种东西以使内心获得宁静;那些“文 革”的制造者们将从中受到人类良知的提醒而引起终生的不安。我永远感谢为这本书,向我 倾诉衷肠而再一次感受心灵苦痛的陌生朋友们。是他们和我一同完成这项神圣的工作:纪念 过去和启示未来。
  写于1986年
  
  拾纸救夫
  1978年 35岁 男        S省 E市驻军支左人员
  1978年 31岁 男         S省 Y县某公社小学语文教师
  一百零八将回梁山来了——为了一个没有出处的革命故事坐了八年牢——拾遍天下纸也 要救出丈夫——大火烧死这女人和孩子——从梁上掉下来奇迹才出现——谢觉哉写的《浏阳 遇险》——有板有眼地给我叩一个头
  那时,我是驻扎×省×部队坦克师二团的一个搞宣传的干部。一九七三年接到上级命令 去到鲁西南地区一个县“支左”。这期间社会上的“文革”已经相对平稳,呼杀喊打声稀稀 落落,清队的狂潮也过去了。我们的任务大多是解决前五年动乱时期遗留的各种问题。
  这个县地处当年水泊梁山的旧址,县招待所传说是宋江的乌龙院,还有一个残破的塔, 也是那时遗物。我们“支左”人员总共一百零八员,和梁山好汉一百零八将正好巧合。我们 笑了,说一百零八将回梁山来了。谁不想看看《水浒传》里的水泊梁山?出发时的心情相当 愉快。
  可没想到,这八百年前草莽英豪奔突出没之地,至今依然十分荒僻。地处黄河边,一片 盐碱地。头年大水泛滥留下的淤泥,春天又旱得满地大碎泥片子,柳树芽子没蹿出叶儿就干 死在枝上了。真荒凉呀!地貌也不对,完全不是《水浒传》里所描写的崇山峻岭,不过一个 个小山包儿。可这里的人还是那股子劲儿,大襟在前头一挽,腰带一扎,怀里揣着狗肉和 酒,随便坐在哪儿就吃狗肉,豪饮,性子也很极蛮。有一家子打架,儿子拿铣一下削掉他老 爹半个脑袋——我就处理过这事。“文革”初期两派武斗便往死处干了。我们住在县城里, 为了工作便利,我作为军代表进了县革委领导班子,临时当一名常委。没过几天,大批含冤 告状的就找上门来。有的冤案叫你想都想不出来,过去不是有本《今古奇观》吗?我看有的 事完全可以续进去。
  一天,我在宿舍里,一个挺瘦的人,戴一副圆眼镜,进门趴在地上就绘我即头。我问他 干什么?他说:“你要想给俺解决问题,俺就说;你要也想应付俺,就明说在先,俺扭头就 走,这个头就算白给你叩了。”
  好一个有性格的人!我说:“每一件事我都会认真对待,怎么能应付你。”
  他说:“我这事难办。”
  我说:“我不怕难办,只要你说真话。”
  他拿一双灰眼珠紧盯着瞅了瞅我,坐在凳上给我讲了一桩旷古罕闻的奇冤。我听罢就知 真冤。我必须先讲过这件事才能说为什么真冤——
  这人姓李,在离县城三四十里路、紧挨着潘金莲老家的一个公社小学,当语文教师。此 人善讲故事;无论听来的还是从书上看来的故事,全能记住,装满一肚子。张口就来,很少 重样儿。他属于那种在课堂上随意发挥的老师,课讲得活,趣味横生,学生们都喜欢听他的 课。听他讲课时生怕听到下课铃。你知道,小孩子们上学都是最爱听到下课铃的。你想想这 人的故事多有魅力!
  六五年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这也是“文革”的前身了,人们争着要表达对毛主席的忠 诚,便回过头来,翻箱倒柜,查找有哪些对毛主席不忠的人和事。反右派时各单位抓右派, 都是从上边下比例数的,按人员比例定右派。从那以后,一搞运动,不揪出人算没成绩,惭 渐发展得揪出的人愈多成绩愈大,于是学校里就一轰而起找起来,上上下下一同回忆。这位 李老师性情急躁,得罪过一些同事。有位教师提出,一次他听李老师讲过,毛主席当年在浏 阳被白军追得趴在水沟里藏身,这是赤裸裸诬蔑毛主席。伟大领袖怎么会被敌人追得趴在田 间水沟里藏身,故意歪曲毛主席的伟大形象!马上翻遍学生们的书本,查看听课记录,终于 在一个学生的语文课本里找到当时听这故事时记下的一行字:“毛主席藏身水沟,摆脱敌人 尾追的机警故事”。证据确凿,这就以“特大现行反革命案”上报县委。马上县公安局来人 把他捕走。他不服呀!他说:“我讲这个故事是为了说明毛主席胆略过人,机警智谋,我是 真心歌颂毛主席呀!再说这故事又不是我瞎编的,是从书上看来的。”公安局叫他说出是哪 本书,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没有根据,就是他编的,这是抵赖和顽抗!很快,很简单, 判他八年刑,打入监狱。
  他老婆是个乡下女人,跟他结婚一年多,有六个月的身孕,带着大肚子探监时,他跟这 乡下女人说:“八年的日子可不算短了,你要受不住,跟俺离了,俺也决不怨你。可是得实 话对你说,俺决没坑害你,那故事确确实适是俺从书本上看来的呀… ”这女人转身就跑到 县里喊冤叫屈。县领导说:“你去找,只要你找到这根据,我们就放人!”
  乡下女人心实,把这话揣在肚子里,就四处找开了。这时,“文革”已经开始了,县城 的小书店里除去毛主席著作,别的书全没有;图书馆也封闭了。她找到图书馆员,求他。图 书馆员哪有胆量去揭封条,散布封资修呀。他是县城看书最多的人,可他也没读过这么一个 故事。这女人就到处去找书,找不到书就拾印字的纸,从纸上找。她不识字,拾到纸便请亲 友或小学生绘她念,听听有没有那故事。有时拾一块当时印的“文革”小报,也拿去请人 看。她一个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妇女,没文化,哪知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书,文字里究竟都是些 什么。当人念到什么科技的、政治的、文化的那些古怪难懂的话,她一动不动站在一边傻 听,傻等,等那故事的出现。有人看烦了,草草扫一眼,就说:“没有了。”她也信,再去 找。有人劝她:“你靠拣纸,哪能拣到那故事,你又不认字,天底下那么多带字的纸,你哪 能都拾来?”可谁也说不动这女人,她依然天烫提个破篮子在街上拾。只要发现一块带宇的 纸,就如获至宝。别人手里有张带字的纸,求不到手,也要请人念给她纸上写着的是什么, 人家要是不肯,她就跪下来求人念给她。甚至连在茅房发现一张有字的纸也拣出来,涮干净 叫人看。天烫拾,天烫求人念,天烫找不着。天烫早上的希望在晚间破灭,但她从不灰心。 她坚信那故事不是她爷们儿编的,坚信早晚一天能找到这个故事。这么久了,自然有点疯疯 癫癫。
  孩子小时,她背着孩子拾;孩子大了,她领着孩子拾。拾到的纸,不是,就卖掉糊口。 那时,水泊梁山方圆百里的人都见过这么一个带着孩子拾废纸的半疯的女人,都见过她那双 总是东张西望却空茫茫的眼睛,都见过她始终提着的那装满烂纸的破草篮,但未必都知道她 决非拾纸度日,而是为了一个辉煌的愿望——救夫。
  一年到头,春夏秋冬,雨雪风寒,从没有停过一天。心诚未必能感动苍天。她整整拾了 七八年纸,可是在她爷们儿刑满前半年的一天夜里,灶膛里的火,引着了她堆满屋角的废 纸,着了大火。这女人和孩子活活被烧死了。
  李老师在狱里听到消息,自己也不想活了,几次自杀都没成。那种县城的监狱一无所 有,一是因为穷,二是怕犯人拿什么东西自杀。连吃饭用的碗,使完跟着就要走,怕犯人摔 碎后使碗片割脖子。有一次,他去上厕所,看见茅房地上有根麻绳,就拴在房梁上,再两手 抓住房梁把身体拉上去,套住脖子,一松手想吊死。可是麻绳糟了,“啪”地断了,一个马 趴摔在地上,摔得他眼冒金星,但当他定住神再瞧,出现了奇迹,有张油印的纸片就在眼前 地上,上边正印着要他命的那个故事,简直不可思议!真比小说编的还巧,还绝,这才叫 “天无绝人之路”呢。你不信吗?这是真事呀!这纸片破烂不堪,故事断断续续,是: “……追他的人大喊起来:”跑了,跑了!‘……毛泽东同志急忙走下岭,躺在一个水沟 里……。“虽然不全,但是可以拿它证明那故事并非是他编造的了。他拿着这纸片冲出茅 房,又喊又叫:”找着文了!我的冤平了!“兴奋地一蹦一蹦,蹿得老高。看守以为他疯 了,把他锁进牢房,他捧着那纸片大笑,然后又大哭,肯定想起他白白拾了七八年纸却没等 到这一天的那个可怜的乡下女人,还有那糊里糊涂被烧死的儿子。
  他写了一份申诉,连同这纸片递上去,心想就等着平反雪冤,出狱了。可没过几夫,县 里说这纸片是油印品,仍然没来源和出处,不能作为依据,把他的申诉驳回了。但这次他非 但没绝望,反而更有信心。有这纸片,迟早会找到这故事。有一阵子,他在监狱里忽然害怕 是自己真的记错了,怕这故事并不是看来的,而是谁瞎诌讲绘他的,那就永远无招无对。现 在这个可怕的疑心病不再折磨他了。心里有了光。
  他来找我这天,是他刑满八年刚被放出来不久,案并没翻。小学校因为他是服过刑的反 革命,拒绝他回校工作,没有工资,自然也没有路费去大地方找那本书,那故事。他无家无 业,子然一身。穷得穿一件单褂,经不住春寒,直打哆嗦。
  听完他的经历,我说:“你回去吧,这事我可以给你解决。”
  他见我这样干脆的回答,不信。仿佛有打发他之嫌,可是他万万没料到,他碰巧了—— 这故事我读过,我知道在哪本书上。我热乎乎觉得自己完全有力量,把压在他背上八年而至 今犹在的巨石推掉。
  第二天,我到县革委调他的案卷看了。他所说的完全真实,使在县革委会上把事情摆出 来。有人说:“这人就是怎么治也治不服他。”
  我说:“法律不治人的性格。这故事绝对有,判刑,冤了,一定要平反!”
  我是军代表,有权威性,他们不好反驳我,可他们默不作声,不表态。我挺有气,当即 要一辆车回部队,把这本书拿来,放在县革委会桌上绘他们看——
  一本紫红色封皮的革命回忆录,文革前解放军文艺社出版,书名叫作《秋收起义和我军 初创时期》。打开书,其中一篇就是这故事《浏阳遇险》,作者是谢觉哉。写的是毛主席在 一次赴江西根据地途中,路经浏阳,为了摆脱白军追赶,机警地藏身水沟而安然脱险的一段 往事。
  当时县革委的头头们看着这书都征住,没话。只有一个自言自语说:“怎么谢老会写这 篇东西?”
  一个山村教师,就因为讲了这篇歌颐毛主席的故事,被当作反对毛主席而坐牢八年,家 破人亡,这难道不是一桩千古罕闻的奇冤?我紧盯住这案子不放松,很快给他平反了结。那 天,李老师跑到我家来,趴在地上,又绘我叩个头,这个头叩得却是有板有眼呵,如谢救命 思人。我当时倍感惶惑,我不过正巧也看过这故事罢了,我又何德何能接受这个大不幸者叩 的这个头呢?我沉默良久,不知讲什么,只说:“是呵,是呵… 。”
  随后,他请求我把这本致使他妻死子丧、坐牢八年的书送绘他。我知道这本书在他生命 中的重量,沉甸甸放在他一双颤抖的手中。事后我听说,他把这本书烧了,将纸灰洒在妻子 的坟上。大概企望他那苦命的乡下女人的亡魂从此获得安宁吧!
  李老师的冤案一翻,找我告状,求我平反的人,天天堵满我的门口。后来我复员回到老 家安徽,省委调我到岳西地区去搞落实政策,真没想到那个小小县城里,冤案也是堆积如 山。含冤抱屈的人都是连夜排队找我,从我来到我走,也没间断。而且再没一个和李老师那 案子一样容易办。各种稀奇古怪的冤案很难插进手,插进去就把你的手缠住。我才知道,凭 我个人力量,无力解决这时代创造的无比巨大的悲剧。我每天只睡几小时的觉,凡可能解决 的就决不放过;难以解决的,我回去时一一向省委组织部门作了汇报。
  以我的感受,大人物的经历不管多悲惨,也不能和小百姓们相比。大人物的冤枉总容易 解决,小百姓们如果没碰对了人,碰巧了机会,也许很难得到命运的晴天,就像梁山的李老 师正好碰上我读过使他冤屈的故事那样。我想,至今天下还有多少人含冤未平,无论是活着 还是已经死去的?
  人民的经历,才是时代的经历。
  (附件l)《浏阳遇险》
  谢觉哉
  一九二七年准备秋收起义的时候,毛泽东同志以中央特派员资格并受湖南省委的委托, 到铜鼓去领导驻军起义。一块去的共有三个人,走到浏阳时,被团防军逮捕了。
  团防军押着他们走,毛泽东同志在路上故意装作腿痛,一步一步地拐,落在后面。他掏 出一把钱来,对团防军说:“朋友,拿去喝茶吧!”那些人接了钱,他就定。没有走出几丈 远,那些人喊起来,其中有一个人追到了他跟前,他只得站住,又给守追的人一点钱,并且 说:“没有了,朋友,再见吧!”等他定上前面的岭上的时候,追他的那个人才大喊起来: “跑了,跑了!”跟着大队就从他后面追来;毛泽东同志急忙走下岭,躺在一个水沟里。他 听见追的人在喊:“明明看见他向这里跑,怎么不见了?”到处搜寻,只是没有找到他躺的 那个地方。
  人声听不见了,他爬起来,徐了些泥在腿上,装作农民的样子,走上一个高岭,这已经 是江西地界了。看见有个打柴的,他对打柴的喊:“喂,下面打仗!”“什么事打仗呀?” 两个人于是走到一起,交谈起来。谈到农民协会,打柴的说:“农民协会好,只是不该打菩 萨!”他回答说:“不错,我就是农民协会的委员长,我在农民协会是反对打菩萨的。今天 下面喊捉人,就是捉我,朋友,请救我一救吧!”打柴的很惊讶:“怎么救法?”他说:“这 是两块钱,一块请你买一双草鞋,一块请你买一点饭,并且请你带路,把我送到江西地 界,”打柴的说:“可以,你就在这里等着!”
  天快黑时,打柴的来了,拿来了草鞋和饭。并且从偏僻的小路上把毛泽东同志送到江西 地界。毛泽东同志问他姓名,打柴的始终不肯说出;他哪里梦想到他所救的是一位伟大的人 民领袖呢!
  麻烦还并没有完。走了一天,到了一个市镇,那地方情况也有些紧张了。毛泽东同志没 有行李,身上穿一件短褂,一个汗衫,他便把短褂脱下来扎成包袱模样,横背在肩上。每走 到一家店门口时,就问:“老板,歇得客吗?”老板眼睛一睁:“歇不得!”连碰了几个钉 子。定到街尾最后一家店时,他索性不问了,定进去坐下,大声喊:“老板!打水来洗 脚!”老板无可亲何,只得由他住下。第二天,到了准备起义的驻军里,于是轰动世界的 湘、赣、闽、粤的工农革命运动,就从此开始了。
  (原载《秋收起义和我军初创时期》)
  
  
  崇拜的代价
  1967年女21岁   B市某大学毕业生
  1967年男25岁   B市作家协会干部
  托李敏送给毛主席的生日礼物——在两种崇拜之间痛苦的抉择——一连十天参加他的批 斗会——结婚之夜抱头痛哭——他是从五楼窗户跳下去的——竟然是革命样板戏救我一命— —逃离魔掌——崇拜的毁灭和毁灭的崇拜
  上部分:崇拜的痛苦
  一
  我并不怎么钦佩作家,作家们都自我感觉很深刻,但常常会写出很肤浅的话。比如,有 位作家写道:崇拜是一种最无私的感情。我料定他根本就没崇拜过谁。
  崇拜是把自己掏空了,交给人家。如果人家拿过去随手一扔,或在人家手里丢失了,你 呢?你就光剩下一个空壳,整个完了!人生是一次性的。你便永远像个空纸盒那样被遗落在 世上,无法挽回。
  崇拜是人生顶冒险的事,要拿生命做抵押的。所以,我不大爱看书,宁肯相信自己的人 生经验,不信作家们那些假深沉,哎,我这话有没有冒犯你?什么,我说得对?你是说真话吗? 反正我顾不上你是真是假,我有话讲给你。
  二
  我曾经最崇拜的人是:毛泽东。
  不单是我,你去问挝我们一代人二十岁时候他崇拜谁?担保会板上钉钉子地告诉你—— 毛泽东!举个小例子说明那种崇拜有多么纯:
  毛泽东的女儿李敏和我大学同班。十二月二十六日是毛泽东生日。二十三日晚我们同宿 舍九个女同学商量,托李敏送件什么礼物绘毛主席。有的说织条大围巾吧,上边绣“毛主席 万岁”五个大字;有的说一起用彩色丝线绣束花吧,每人绣一朵,大家叽叽喳碴,兴奋得眼 睛宣冒光,直议论到十二点多,还是找不到一样礼物能把我们心中一腔火全捧出来。崇拜是 很难表达充分的。
  李敏说:“我们照张像,再写封信送给爸鞍吧。”
  大家一同拍手叫好。让毛主席看见我们每一个人,他才会知道我们是怎么回事呢!
  第二天下课我们一个个溜出学校到照相馆集合。为了不声张,不把事闹大,幸福的事也 是愈保密愈幸福。照相馆不给照快相,但听说我们这张相片是送给毛主席的,就像接到重大 政治任务一样,第二天就洗出来。大家叫我起草给毛主席写信。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写的一封 信,几句话写了整整一夜,满地都是写坏的纸团儿。直到把信交给李敏拿去后,我才把更美 好、更真切的话全想起来。
  一周后李敏回来告诉我们,毛主席看见照片很高兴,还指指我说,这姑娘年龄不大嘛! 据李敏说,当时郭沫若去拜寿,毛主席就把这照片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边。无比幸福的感觉 呵!真的天天和他老人家在一起了!他天天都会看到我的!我再看教室黑板上面悬挂的毛主席 像时,就觉得他那温和慈祥的目光像阳光一样照着我,多大的精神力量!你甭问就知道,我 大学时学习成绩为什么一直名列前茅。
  三
  这期间我还崇拜过另一个人是:他。
  那是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我们都是派到国棉三厂去搞厂史的学生。去写资本家的发 家史和工人的血泪史,加强大脑里阶级斗争这根弦吧!我和他不是一个学校,我在北师大二 年级学化学,他在北大,正经八百学中文的,又是毕业班。他个头不高,穿着朴素整洁,绘 我的印象是稳当可靠,头脑清楚,清瘦斯文,在我这个理工科学生眼里颇有点文人学士的味 道。他是我们这厂史写作组的组长,言语不多却很能体贴人。晚上大家写东西肚子刚有点 俄,他不声不响把早准备好吃的东西摆在面前;周末才觉得有点闲,他笑眯眯掏出一叠电影 票一人一张。他像个天生的大哥哥。我那时摸样很小,人又单纯,为他把我当做小妹妹而快 活。可写完厂史,他送我回校,把行李替我扛到宿告放下肩时,眼神有点特别,忽然说:
  “我还能看见你吗?”
  我挺奇怪,傻乎乎说:
  “怎么不能见呀,随便来嘛。”
  我傻吧!这就是当时的我。
  可尽管我那时把从书本上看到的爱情,当做迷人却陌生、遥远、与自己无关的事,不知 为什么,这个人竟然很自如地一步步走进我的心里。
  从他谈话中,我知道他很穷。他家在苏北南通,当年陈毅新四军的老根据地,叔叔们都 是老地下党,父亲被日寇杀害,母亲守寡把他和几个兄弟姐妹拉扯大,他行老三。从上中学 到念大学都靠着国家助学金,一个月十九元六角……他的家史叫我钦敬不已。这家史不但使 他特别受重用,一直担任北大留学生的指导员,还使他天经地义构成一个革命青年纯正的抱 负和形象。这正是我所追求的。他把填写的“毕业生志愿书”给我看,都是激奋人心的誓言 呵!他要到原始森林,到荒僻的山村,到没有人烟的边疆和草原,去开拓,干一番事业,献 出一生,真叫我感动呀。我心里默默地说,你无论去哪儿我都一准跟着你。
  真没想到他被分配的地方竟没离开我一步。当他告我要去的地方是“王府井”,我居然 不知道王府井:在大西南还是大西北。他笑了,说:“除去北京哪儿还有王府井?”原来他 的单位是王府井的中国作家协会。同学们都羡慕他,后来才知道像作家协会这样重要的意识 形态部门,只能派他这样政治可靠、业务优良的学生去。
  为了不叫我俩的关系影响自己的学业,我给自己定了规矩,每半个月只见一次面,地点 都是在北海。每逢约会,几乎整整一天都在听他说话。他知道的东西那么多,我感觉每次见 面自己的知识都在增长,幻想着今后的生活多么充实。我的政治理想、他的形象,全都有声 有色有血有肉地融在一起。我常为自己的幸运而痴醉。
  四
  我在六六年五月份考完研究生,成绩相当不错,心里挺有把握。六月份文化大革命就闹 起来,学生们都疯了,喊着“砸烂研究生制度”把老辅仁学校美国教会的大铜盆端到当院, 将我们的研究生考卷扔进去烧。我爬在宿舍楼三楼窗台往下看,就像看土改时农民烧地契, 心想完了。这突如其来使我发懵。跟着愈闹愈凶,开始把校党委的人一个个揪出来斗。
  作家协会那边斗得更凶了。名作家们全成了黑线人物。一般干部也都扯上些问题,只有 他政治上干净,革命群众组织还选他当头头,但他也许由于家庭和经历的原故,比较沉稳, 依旧那样的斯文气。他再三对我说:“要相信党,靠拢组织,注意学习毛主席最新指示,看 准大方向,千万别跟着起哄。”不管学校里各种口号怎么有诱惑力,自己思想怎么混乱,只 要一见他,立时静了,清晰了。我想,凭着我们的纯正和对党的忠诚,再大风浪也决不会翻 船。
  大串联时我跑回四川老家,把我和他的事告诉家里,父母都挺高兴。母亲给他买了毛 衣、棉毛裤、袜子,还有家乡特产四川桔子,整整装满一小箱子,我便上火车挤了三天三 夜,到北京回学校洗了洗,就提着小箱子满心高兴去找他。他要是见到我父母的这些礼物, 脸上会怎样笑,我都会想到。
  五
  在作家协会宿舍楼前,我碰到他北大一个同学。平时见面他总是非常热情,必开玩笑, 这次却异乎寻常的冷淡,只说声:“你来了!”就走了。一种出事的感觉就给我了。后来我 想,多亏先有这种感觉作为过渡,否则下一幕我绝对接受不了。我敲门。
  他一开门,人变了一副样子!那样子——奇怪?可怕?悲惨?疯狂?我描述不准,但强烈地 刺激我,至今难忘。他头发蓬乱,满脸横纹,见到我眼泪哗地下来了!然后递给我一张油印 的小字报。我只看到:“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打倒反革命分子×  !”这是他呀!别 的字怎么也看不清了,头发昏,身子全软了,皮箱“咣”地掉在地上。
  隔了一会儿他讲了情况:
  他大学时读毛主席著作和诗词,顺手在书眉上加些感想式的评注,大多是从文学上考虑 的,有的注“好,好极了”,有的注“平平”,有的注“不佳”或“错了”。写时没多想, 过后便忘了。他同宿告一位同事翻他的毛主席著作找语录时发现了,在作家协会公布出来。 这在当时是件了不得的事,顿时全沸腾起来……
  我听罢,脑子完全乱了。我只想说:“你怎么干出这种事来!”我直瞪着他,恨他!连这 句话也没说,忽然提起箱子很坚决地走出他的宿舍——我走!
  他跟出来送我,用自行车帮我驮着箱子,从东城走到西城,一路无话。连接我俩的那座 无比坚固可靠的桥,一下子从中间断开,两岸中间是汹涌的激流。我在岸这边背过身击,他 呢?
  他送我到学校门口,对我说:
  “我这事犯在毛主席身上,估计没什么希望了。我虽然喜欢你,但我没资格再爱你。咱 们算了吧,也不再联系了。你将来不管分配到哪儿去,把地址留给我南通的大哥,行 吗……”
  他在我面前从来没这样狼狈过,老实说,这几句话我也没听进去,自己回到宿舍,箱子 一撇,一连三天没下床,脑子里全在剧烈地打架。恨他呀!他怎么在毛主席著作里写这些混 帐话!这和他平时对我讲的——党如何培养他呀,对毛主席感情如何真挚呀,要一辈子忠贞 不渝干好革命文艺工作呀——完全不符合呀。我想,我是不是叫他骗了?迷住了?他是否真的 打着红旗反红旗?我把他两年来对我讲的话翻腾一遍,仔细回忆,琢磨其中是否有对我潜移 默化搞反革命的内容,但怎么也想不出来。我真是痛苦极了,难道被他骗得这样的实在和彻 底?不,我要去他单位亲自参加他的批判会,听听别人对他怎么看,弄清他的真面目!
  第四天我起床去作家协会。
  六
  当时在我面前摆着两种崇拜:
  一是对毛主席的,一是对他的。
  对毛主席是对理想偶像、至高无上的崇拜;对他是对一个活生生人、情意相融的崇拜。 但是,对他的崇拜是基于对毛主席的崇拜上,是包括在对毛主席无边无际的崇拜之中。这大 关系我心里非常清楚。
  具体说,对毛主席的崇拜是无条件的,对他的祟拜是有条件的。如果他真的反对毛主 席,我只有毅然决然和他分开。这就是那天我提起箱子决断定出他宿舍的原因。可是硬从心 里扯出一个血肉相连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可我又怎么解释他做的这件不可饶恕的事呢?
  七
  作家协会的五层大楼显得高不可攀,外墙上悬挂着要打倒他的巨幅标语。我马上置身一 种气势逼人的异样的气氛里。我登上五楼会议室参加他的批斗会。一连十天,我天天都去。 作家协会的一些人认识我,他们都不理我,却佩服我寻求真理时表现出的执着与虔诚。我静 静地坐在会场后排一角,认真听着每一个批判者的发言,还把楼道中所有关于他的大字报全 都仔细看过。我发现除去他告诉我的这件事,再没有别的内容。批判者是有道理的,但那些 上纲上线、气势汹汹的言辞却不令我信服。在那场合中,我感觉只有我是最神圣的。
  批斗后他被挂起来,天天在作协打扫卫生。我没去找过他。因为我还不能判断他,尽管 这件事发生在他大学时代,而且只此一桩,但我仍旧拿不准他的本质。深深的苦恼、困惑, 以及激烈的情感冲突和思想斗争,使我一时一刻无法安静下来。这问题谁也无法帮我解决, 谁也不会为我解决,于是我决定去他老家南通一次,看看他的根儿,是不是也和他对我说的 一样。
  八
  正巧“一月风暴”发生了,学生们都涌向上海串联。我随同学们到上海,借故在上海的 姑妈有病留下来,同学们一走,我便买船票去南通。按照他曾经给我的地址,先找到他老家 所在的公社。我拿出大串联用的“北师大井岗山红卫兵”的介绍信,说我要了解一个人。没 想到他家在当地那么有名。我一提他家,公社干部马上说他家是个革命家庭,父亲因主张抗 日被日寇杀害,两个叔叔都是新四军时期资深的地下党员等等。所讲的和他告诉我的好比一 块版印刷的那样完全相同,我的心便发生了变化。
  他大哥就在公社小学教书,我去找他,一望而知是个纯朴老实的人,人比他还瘦,脸 形、眼神和有些动作很相像。我不知该说我是谁,大嫂却马上认出我,因为大哥家有我的照 片,对我分外亲热。乡间人的感情实实在在,没法儿挡,只有热乎乎被感动地接受。转天一 早,大哥带我去见他母亲。去往他出生长大的那块故土。从公社到他老家还有四十多里地, 他大哥骑车驮着我,在水田中间的羊肠小道横横竖竖地穿行,大哥的车术真是高极了,穿呀 穿呀终于看到他家。
  他母亲大概提前听到信儿了,远远站在几间茅草房前等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幕。 他母亲头上梳一个小抓髻,穿着一件阴丹士林蓝布褂子,肥裤子下露着脚脖子,一双小脚, 瘦高瘦高,直立着,脸颊的皱纹一条条像雕刻上去的。我应该叫她什么呢?未及细想,情不 自禁叫她一声:“妈妈!”
  老太太两只瘦长的手伸上来,直抖呀,把我从头一直摸到脚。心疼我呵!她五个孩子中 只有他一个出息了,还到北京那么个大城市上大学,工作……但她哪里知道儿子成了反革命? 我当然不敢讲,只说他忙,托我回来看创。
  老太太把他兄弟姐妹都从别的地方叫来,杀一只鸡。村里有点消息就像阵风霎时吹遍, 男女老少,抱孩子,拄拐杖全来看我这个“没过门的媳妇自己找上门来”。这里方圆百里, 大概还没有过北京来的女大学生呢。大家因着我看呀,笑呀,问话呀,这时我已经觉得自已 是他家的人了。当晚,他母亲几乎搂了我一夜,喋喋不休讲了他小时候所有的事,在母亲嘴 里,孩子任何一个细节都裹着浓厚的情感……不知不觉,他这样的“反革命”我不信了。转 天告别时,他母亲送给我一小袋子花生。我提着这袋子回上海,没停,马上返回北京,去找 他。当我把这一小土布袋花生放在他面前,他多么聪明,什么都猜着了。他哭了,觉得对不 起把他拉扯成人的苦命的老母亲。他从来没有这样让人可怜。
  这样,我不但决定和他恢复关系,而且坚定地往前迈一大步,我们结婚了。
  这是六七年十二月一日。
  我的新婚之夜不叫新婚之夜,整整一夜我俩抱头痛哭……。
  九
  婚后,学校把我分配到燕北。但山西武斗不能去报到,闲在家中。他的问题看来得等 “运动后期解决”了。文革像迷了路,愈来愈没有尽头,那一阵子挺茫然。一天,我去科学 院学部看大字报,正是杨成武“大树特树毛主席的绝对权威”口号出来,到处都是这内容的 大标语。那天不知为什么总感觉特别紧张,好像要出事。回到家等到天黑也不见他回来,忽 然门“哐当”打开,作协造反团的两个人押他进来,其中一个对我说:“我们还要查查他的 书。”这就抄家,把书架上的毛主席著作全抱走,又对我说:“这段时间他不回来了,明天 早上开他的批斗会。”说完就把他带走。我坐在床上傻了,追也没追,一种大难临头的味道 这次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还真的觉得他这一走,完了。小屋变得又大又空,我坐了一夜, 挨到天亮去作家协会。
  我登上五楼,坐在会议室参加他的批斗会。由于杨成武的讲话很极端,批斗的气氛就不 同以往,我也不像以前那样一心为了确认他是不是“反革命”。我是来陪他的。我是想叫他 看见我便感到不孤单,我在和他一起承受……在批斗会上,轰轰烈烈的叫喊声一点儿也听不 进耳朵,心里乱成一团。批斗结束后,我被作协造反团叫到另一间屋谈话,他们还把我同班 同学们叫来,要给我做工作。我下定决心一句话不说。
  就在这时,忽听外边走廊人声嘈杂,脚步很乱,好像突然发生什么事。我脑子下意识响 起一个声音:“坏了!跳楼!”不由自主猛地从沙发跳起来要夺门而出。马上几个人堵在门 口不叫我出去。谁也没告我什么事,我像断然什么都知道了,木头一样戳着不动。大约二十 分钟后,会议室那边批斗会又开始,却变成一种声讨会了。阵阵加剧的呼口号声竟然变得忽 高忽低,忽远忽近,一会儿如雷炸脑,一会儿隐隐约约很遥远,这时我已经没感觉了,麻木 了,脑子完全停顿,不会哭,不会笑,什么也不会。
  只见进来一帮人围着我说话,谁也不直说,作协那些人多鬼,谁都怕把我刺激疯了担责 任,绕着弯子做开导工作。我毫无反应,只见许多双眼直对着我,许多嘴巴在动。恐怕这是 人将死时的一种感觉吧。
  当天他们不叫我回家,把我弄到一位老作家的爱人家里。这女人和老作家划清界线,家 里只有她和一个女儿,作家协会还加派一个女干部陪我,大概怕我出事。其实我不会出事, 因为我像傻子一样已经什么都不懂了。不会思维,不知道时间,连他死没死的概念也没有, 恍惚只觉得自己是个动一动都很困难的肉体。
  后来才知道他是从五楼窗户跳下去的,摔得血肉模糊,许多骨头都断了,很惨。他出身 好,政治上一直受优待,受不了这种歧视和委屈,尤其是自尊心承受不了,只有走自杀这条 路了。作协打电报叫他哥哥来处理后事,他哥哥却不想见他尸体,怕受不了。丧事处理完, 已经半个月过去,他哥哥来看我。
  那天的感觉异常奇特。我正浑浑沌沌之中,一见大哥,好像突然受到一种刺激,半个月 的恍惚一扫而光,一切细节都清清楚楚地一齐涌来,我异常的清醒,非凡的明白,死而复 生,感觉很振奋那样,却一下子扑上去抱着大哥大哭。我明明白白他确实没有了。
  大哥好像瘦多了,皮包骨头,眼睛显得大大的,眼泪哗哗流,眼神和他一样。忽然我感 觉他留给我的种种眼神唰唰地往大哥的眼睛上重叠,这一瞬间,我没疯了就算福气;当然, 我要是真疯了就不见得再经受以后那些罪了… 。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把家拆了,家俱物品、锅盆碗筷,所有东西全廉价卖掉。他是反革 命畏罪自杀,没有丧葬费,大哥靠工分吃饭,也没有返回去的路费。我分给大哥一半钱,挥 泪而别。我当时急渴渴只想摆脱,摆脱北京,摆脱他死的地方,摆脱这一切,摆脱得愈干净 利索愈快愈好。这就背起行李卷儿,孑然一身,去往一无所知的燕北。
  下部分:崇拜的回报
  十
  生活给我的第一个教训是:天真比愚蠢更愚蠢。
  我到达大同的燕北专署报到后,知道自己被分配到山阴县第一中学教书,立刻对管分配 的一位处长说:“我发生了一些事,不能当老师。”跟着就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这也 是我多年受党教育的结果——有事不能瞒骗组织,只有对组织说清自己才感到轻松坦然。我 上午说过,下午就觉得空气凝固了。来到燕北报到的各地大学生都像看稀奇动物一样看我。 有的扭过脸嘁噜嚓嚓议论,我感到一种威胁压来,低头回到招待所,同屋一个三十多岁挺爽 快的当地女人问我:“你爱人死了?”我惊奇地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中午时专署那位处长 把待分配的各地大学生都召集起来,说我是个危险人物,要大家警惕我,注意我的行动。他 把我向组织汇报的话全兜出来了。
  我便不敢出屋,躺在床上仰面瞧着屋顶,饭也不吃,心想我这辈子全完了,我才二十一 岁呀!
  第二天一早,我想再找那处长谈谈,一出招待所大门,一个小姑娘就朝我尖声叫:“反 革命!反革命!小寡妇!!!!!!!!”
  这就促使我对燕北专署不辞而别。我脑袋一热买票去到西安姐姐家。一见到姐姐那张标 准的党员面孔就懊悔不该来。我只说山西武斗没处报到,便来看她。姐姐天天上班,我就在 街头漫无目的地乱走一气,直到把身上钱花光,茫茫站在西安来来往往的人群里,心想哪里 是我的去处?四川父母那里,不行,父亲是石油工程师也在挨整,不能把自己的痛苦再加给 他们。我耳边忽然响起他大哥离开北京时说过的一句话:
  “你要是实在受不住时就来吧,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我便卖掉身上唯一值钱的手表,换了七十元,买张去南通的车票。在火车站我给姐姐写 封信,把我的一切遭遇装在信封寄给她。
  过后姐姐写信说,她看见信哭了一夜,怨怪我把最需要安慰的机会没有给她…
  十一
  我到达大哥家时,他母亲正住在那里,听说我来了,从屋里跑出来,长长瘦瘦的者太 太,飘着满头白发,一双小脚迈着很大的步子,跑得太急,忽然绊倒,摔了一身土。我扑过 去抱住她,娘俩互相紧抓着对方后背失声痛哭。我们共同失去一个人,但此刻好像失去双倍 的亲人呵。
  大哥说:“你要愿意在这儿,咱就苦在一块儿吧!”
  这样,我便随母亲住到乡下。
  一住进曾经生他养他那几间茅草屋,就有种小鸟回巢、游子归家的安定感觉。我想,工 资、工作、大学生的待遇全不要了。死也死在这里了。我天天跟随乡亲们干活,锄草耙地收 麦子,也不要工分。我和他母亲在一起时,常常有种他并没死的错觉,觉得我就是他,这错 觉给我很大的安慰。乡亲们都很亲近。他们模模糊糊知道一些事,但从不问我。我便像在狂 风恶浪出生入死地挣扎过后,躺在沙滩晒太阳一样,出奇的宁静,无限的宽解。有时痴望着 苏北烟云雨树,水田中淡谈的倒影,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鲜黄的油菜花,我会幻想出他童 年骑在水牛背上和少年在田埂中玩耍的身影…
  这期间,燕北专署发现我失踪,到处打听我,电话打到北京、西安、四川,最后知道我 在南通,就一封封信催逼我回去,直到寄来最后通牒。我原想抱定宗旨不去,但不久,农村 也搞起文化大革命,特别是《公安六条》下来,我算反革命家属,属于管制对象,情况变得 紧急。一天夜里,大哥从公社骑车风风火火跑来说,村干部告诉他:“你弟妹是逃亡的反革 命家属,明天早上要斗她,你快转移她吧!”
  母亲发火了,她的脸颊直抖说:“他们要把她怎么样?先把我老命要去!”死活不叫我 走。
  我想,不行!这时候,他两个叔叔都被打成“叛徒”,家里的情况不妙。再说农村斗人 很野,动不动乱棒齐下。我又怕回燕北,怕那位处长,怕那些眼神。整个世界都在逼我,我 已经没有出路了,便想到死。干脆就找他去吧!最无妨碍的去处,只有死亡。但我决不能死 在他家,决心下定,我就说我先回上海暂避一时,母亲才答应。
  当夜大哥骑车驮我走,为了怕人瞧见,在漆黑的田野里绕来绕去,天亮才到达南通码 头。分手时大哥发现我什么东西部没带,他哪里知道我永诀人间的决心。人本来空手而来, 空手而去,什么也不需要的。
  我清清爽爽上了船。
  十二
  一个人只有要死的时候,才更有求生的欲望。当船行海上,我在滑溜溜的甲板上徘徊, 那天天空特别暗,大雾浓得几乎船都钻不出去,看不见远处的海水,只有偶尔看到对方开来 的摸模糊糊、鸣着船笛的大船影,还有海鸥突然一闪就消失在湿漉漉的海雾里……
  愈是没有出路,愈想找到一条出路。我甚至憎恨自己惧怕自杀的怯弱。在一阵阵死的念 头愈来愈强烈地袭来时,我突然听到船上扩音喇叭播放的样板戏《白毛女》中的一句唱词: “我、不、死!我——要——活!”一个个字吐字特别尖利,特别清晰,猛地刺激了我;我 忽然想到,自毛女遭受到那么大屈辱,在深山丛林中吃野果子也还要活,我为什么非要死? 陡然我浑身都响着这三个字:
  “我——要——活!”
  虽然我不知自己为什么非活不可,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求生”两个字本身那么大 的鼓舞。我冲动,我激昂,我混乱,也茫然,糊里糊涂到上海站了。被人群挤来挤去挤下了 船,回到上海,回到了人间。
  我这个文革的受难者,反而被样板戏——这个文革文艺怪胎救了,多荒诞!
  崇拜吗?这时对于我已经是个很模糊的东西了。
  十三
  到达大同专署后,作为惩罚,他们把我分配到燕北最最苦的一个地方——O县当教师。
  O县非常封闭。愈封闭,消息传播愈快。我一到那里,我的事在县城几乎家喻户晓。定 在街上都有些破衣烂衫的人指指点点议论我。县军管会政工组对我说:“我们已经研究过你 的问题,你去丁家窑公社教中学。记着,你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许乱说乱动,有事外 出必须向我们请假。”我对这种话已不再感到压力,麻木地点头称是。
  第二天,我乘坐丁家窑供销社—辆拉东西的大车去学校报到。这种大车每两天由丁家窑 来一次,送来山民们挖的草根和农产品,再带一些可怜巴巴的生活必需品回去。我把行李扔 在车上,跳上去。车子一出县城,哎呀,真是美极了的一天。
  这地区处在山西和内蒙交界,全是平缓又单调的丘陵。没有路,只有大车轮辘轧过草地 两条浅色的印子。赶车的老汉和我言语不大相通,很少说话,七八十里的路程中几乎看不见 一个人,有时觉得只有自己和自己。又大,又空,又静,又舒服,脱离人世其实并不寂寞; 前头是三匹马和老汉的背影,左右是对我绝无伤害的大自然,长长的草叶刷着大车嚓嚓响得 很好听。在车子晃晃悠悠中,我便不自觉唱起歌来,唱完一个再唱一个,把我所有会的歌全 唱过来,无忧无虑唱了一路……我尽量什么也不想,享受这一切。真恨不得这条路没完没 了,一直走下去,几万里,几十年。
  下午五六点钟到达一个山坳里。赶车老汉说到了,我大吃一惊。黑蒙蒙大山影中只有孤 零亮两排空砖房,周围没有村庄。没等我问,赶车老汉说:“这是学校了。”就把我交给一 个又聋又哑的老头。这老头给我拉风箱蒸几个土豆,一碗盐水,便是伙食,然后领我到一问 阴冷的小房里叫我住下。这里没有校长老师,也没有一个学生,哪里叫学校?我惊愕又惶 然,好像进了迷宫。当晚在空山空屋里,我害怕极了,白天脱离人世的快感全没了,我十分 需要一个女人,我跑去拍那老头的门,说我要找个女人说话,无论我怎么叫喊,用手比划, 但他又聋又哑,只摇手,不懂。
  都说地狱十八层,我现在哪一层,是不是到最底下一层了?我整夜心里在叫——生活 呵,你到底还有什么更糟的,先把最糟的叫我尝受行吗?
  十四
  我住的这里是公社革委会所在地,占前一排房,只有革委会主任、副主任、一位秘书、 一个抓药和送信的通讯员、一个兽医,再一个就是那聋哑伙夫,大都是老头。后一排房是学 校,公社准备办个中学,从各村小学招收学生,但当时闹文革,孩子们都无心上学,所以房 子全空着。革委会主任说:“你自己到各村去动员吧,动员来一个就教一个,没有学生来你 就没事儿。”他见我很为难,便说,“你去胡柴沟找一位联区校长,他姓王,他说咋办就咋 办吧。”
  我心想找到这位王校长就找到明白人了,跑了二十多里山路摸到胡柴沟,一见这位王校 长,心里的感觉马上改变。他个子很矮,下巴满是胡茬,两眼凶凶瞪着我,好像对我这个北 京来的大学生有种透入骨干里的仇恨,先给我一个下马威说:
  “你的情况我早听说了。你主要任务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捎带办一所中学,自己去 动员学生。”
  除此他二话没有,似乎看我一事无成才好。这么大的公社我怎么去动员学生?幸亏公社 秘书热心,撕块纸,拿笔划个草图,我就按这图在完全陌生的荒野荒村中像个流浪乞丐,挨 个村子串,上门动员。没等我动员来一个学生,县里忽来紧急通知,全县六百多教师立刻都 集中到县里办学习班,搞清理阶级队伍。灾难又要迎头重来。
  十五
  清队运动来势凶猛,我大概很难逃过这一关,索性去找县武装部政委,他直接管教育系 统的运动。我从头到尾把我的事说一遍。这次不同于在燕北专署那次天真地向组织交心,而 是很清楚自己处在任人宰割的境地,反而无所畏惧,索性好歹全兜给他了,要整死我最好快 一点。出乎意料地是他眼里流露出这世上难得的同情。我便问他:“我这些事在学习班里该 不该谈?”
  他说:“这不是你个人问题,可以谈,也可以不谈,但谈不谈都和我们县没直接关 系。”
  我明白,他不能不这样说,实际上是暗示我可以不说。有这个大人物的态度,我心里轻 松多了。但到了学习班如进了绞肉机,我不说那王校长总拿话敲打我,尤其整别人时,打得 很凶,故意做给我看,吓我。我想,再不能吃天真和认真的苦头了,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这种穷乡僻壤斗起人来比大城市野蛮得多。有时把县长、县委书记们弄来批斗,用铁丝 拴上几十斤的大粪桶接在脖子上,一边斗还一边往桶里扔石头,粪汁溅得满身满脸。有的人 熬不住就自杀;找不到自杀的家伙,便在吃饭时把筷子插进鼻孔,把头用力往桌上一磕,筷 子穿进脑子;还有的跳粪坑活活憋死。半个月后在王校长操纵下,矛头明显转向我,气氛紧 张得叫我天天犯心跳。一天,大家正在屋里学习毛主席著作,我坐在炕上,王校长突然对我 喊一嗓子:“站起来!”
  我立刻在炕上站起来。
  王校长说:“你敢站得这么高!好大胆,比墙上的毛主席像还高!”
  我从炕上跳下来,顶他一句:“是你叫我站起来的!”
  王校长一脚把我踢到门口。不知为什么,我马上想蹿出门跑去找那政委,好像那政委是 我的保护人。王校长一把抓住我说,“你想跑?”这就要大开杀戒了。
  我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说:“咱们的最高领导不是武装部政委吗?好,你去问他,他 叫我说,我就说!”没想到这一来,他怔住了。他们不摸底,其实我更不摸底,谁知政委会 不会保我。我只和他见过一面,他不过流露过一点同情,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那时代同情 是种多么软弱和不可靠的东西呵。我的命运全押在政委手里了。
  他们到县武装部去问。我更没想到政委对他们说:“她的材料没来,能搞出什么事。” 居然把我保住了。后来学习班里一些没问题的大学生们被派下去劳动,政委也叫我去,这便 使我意外地从一个滚鲻而来的巨轮下逃脱出来。我当时对这位好心政委抱着无限感恩之情, 把他当做天下第一好人,哪里知道他另有目的呢。
  十六
  我回到丁家窑公社后,天天奔走于荒山野岭中各个村子间,去动员学生来上学。一个小 小女子在旷野独行,既怕人又怕见不到人,见到人怕是坏人,见不到人怕迷路。有一次我竟 糊里糊涂从山西一直走到内蒙,被内蒙那边人当做特务困了一天。冬天大雪盖地,野兽出来 寻找食物,常常能在雪地上看见狼或豹子的脚印。我就不停地大声唱歌为自己壮胆,有时唱 着唱着哭了,我不知自己为什么这么干……可是,也许被我的诚心和辛苦所感动,居然动员 到二十八个孩子来上学。他们都住校,立时把我生活的孤单冷落全驱赶走了。我既是校长, 又是教师,上课摇铃也是我。天天早上四五点钟我召唤他们起床。大山中间的早晨空气清 酗,第一件事是带着他们站在空场上,高举小红书,向着太阳开起的地方对毛主席请示。这 感觉也挺神圣的。崇拜?我说不清了。反正我需要一种精神支持自己,鼓舞自己,把自己装 满,否则你怎么活?这段时间我还算快活,眼瞧着这些穷孩子学习成绩突飞猛进我高兴,有 时批作业,备课,搞到更深夜半,惹得黄鼠狼下来了“嚓嚓”撕窗纸,吓得我打哆嗦。孩子 们教给我说,只要听到窗纸响,吹灭油灯,黄鼠狼便会走开。我和孩子们处得感情融洽,他 们见我吃得很苦,一起到野地里挖甜草根时,就拾些野鸟蛋塞进我口袋里。一次我伸手掏手 绢,手指碰到一个粘糊糊、肉乎乎的东西,我惊得大喊大叫。原来一个鸟蛋在我口袋里孵化 了,小肉鸟破壳而出,孩子们全咧开嘴笑了……他们给我多大的安慰和欣悦呵。
  五月端午节;二十八个学生每人从家里端来一碗用土豆、豆腐和羊肉蒸的黄糕送给我 吃。这时又搞起“急整顿”运动,王校长带领各材小学教师来我这里开会,看见这些黄糕, 王校长当面点我说:“现在没有直接的反革命,都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笼络学生,搞成他 的接班人,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形势下的反革命活动!”
  我没别的出路了,就提出下到村里去教小学,王校长马上同意,并通知我要去的那村的 贫下中农革委会警惕我的一举一动。
  我再没劲儿了。我发现,一个人,打起精神也是活着,心灰意懒也是活着;一次我从一 面小镜子里看见自己满面灰尘,马上洗过,再看,依旧灰蒙蒙,无光,眼睛竟然也没光泽。 可是我这时才二十四岁呀!
  十七
  突然一天,喜从天降,县里下调令,调我到县中学教化学。但到了县中学不久。武装部 政治科一位干部对我说,调我来县中学是政委的决定,然后吞屯吐吐半天才说,政委有个内 弟在大同煤矿当工人,一条腿有残,光棍儿,希望我能嫁给他。一下子我才醒悟,在清队时 受到这位政委特殊保护的真正原因。我感到我命运中的一切幸运,都是以双倍的牺牲为代价 的。刚刚为自己逃脱开王校长的控制而庆幸,转眼却落入政委更有力的手掌之中,绝难逃 脱。清队时那次不过把我从笼子里放出来,这边却早下一道网了。幸亏县中学校长是山西大 学六五届学生,为人正直,经历也有一段坎坷。很同情我,便仗义牵线把我介绍给另一个县 的小学教师——也是由外地分配来的大学生,经过许许多多曲折,我嫁给这位大学生并因此 调出O县,去往K县,虽然彻底得罪了那个政委,却从此也了结了我这长达十年、不堪回首 的苦难。
  十八
  我这男人老实厚道,待我很好。但我对于前夫的那种感情却很难再现。那不仅是初恋的 纯情,更是一种崇拜才有的圣洁,以及全部生命的投入。一个人只能有一次这样的崇拜,一 旦破碎,永难复生。特别是文革结束后,我前夫被落实政策开追悼会的消息传到南通,不到 十天,他母亲便死去。我对人生才算真正的大彻大悟,此生此世不再可能崇拜谁了,因为我 经过崇拜的毁灭和毁灭的崇拜。我能在这两种毁灭中活下来,是我平生最大的幸运,当然也 是最大的不幸!
  被崇拜者搞垮崇拜者,是一种心灵屠杀。
  
  
  伟大的受难者们
  1969年17岁男H省菜农场某团某连副连长
  1969年第一个报名支边——当干部带头吃苦——一封非常革命化的家信——妹妹在农 村被强奸——忍辱负重终于入了党——写血书发誓留在边疆农场——79年知青大返城最后 一个离开——今天的沉思
  我今年三十四岁。“文革”开始时我十四岁,结束时二十四岁。您多半会想,我不像有 些入那样,“文革”一完,巳经满脑袋白发;也不像有的人虽然刚过半百,一生最好的时光 却全搭进去啦。我还蛮不错,是吧!可是,即使我活到七十岁,我也会认为,这十年就是我 的一辈子。
  要想讲充分,几天几夜也不准够小我这个经历就特别浓缩了,行吗?
  我着重说我在黑龙江支边那段经历吧。这以前我在学校,虽说也有不少感触,那算嘛呢? 跟我到黑龙江,在社会里一滚,这一比分量就差多了。人生在社会里——这是我的体验。我 喜欢文学,文学教绘我理解别人和自己,认识社会和人生。但我也恨文学,它叫我太明白 了,心里的负担也就更重。
  我总想,为什么下乡这段在我或者我们这代人身上占有特殊的重要位置呢?它不是单纯 的劳动,它是在“文化大革命”那特定的历史背景上,在上山下乡独特的运动中,我们的命 运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发生关系。虽然我们每个经受是完全不同的波折遭遇,可是我 们每个人也都能代表这一代的成长经历。可以这样说吧?不过分吧?这也是我的体会。
  我是68届学生。初中一年级赶上的“文革”。那阵子,也算挺懂事了,也算嘛都不 懂。
  我出身在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我爸爸解放前得肺结核要死,老板把他踢出来。多亏解 放,国家公费给他送进医院治好。一点不假,是新社会给了他第二次生命。我妈的家庭比较 富裕,原先的丈夫病死了。解放后我爸我妈都在街道办的缝纫合作社工作。我爸认字,教学 文化。我妈教缝纫技术,辅导刚走出家门的妇女学干活。这期间他俩有了感情。我舅舅是资 本家,嫌我爸穷,强烈反对我妈再嫁。我妈还是照自己的意思跟我爸结合了。先生下我,后 来又生了我妹妹;生活够难的。我舅舅就住在界北一个大四台院。我妈去串门,他家里人总 是怀着一种戒备心,怕向他们伸手借钱。那么多年从来没接济过我们。我们孩子去玩,他家 总以为我们这些穷孩子要偷点东西,找个词儿把我们轰出来。
  “文革”一来,我舅舅这资本家无疑作为牛鬼蛇神被抄了。生活很困难,他又吃喝惯 了;我妈每月都抽出几块钱送过去。那时我虽小,不过对人生道理却有个深刻印象;现在说 就是对世态有了一些了解,也就对我父母特别敬重。他俩都是很厚道、很善良的人。
  您想,照我这情况,对党对新社会对毛主席,在感情上还会有问题吗?
  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文化大革命”起来,学生们都想参加红卫兵,但是呢,据说我爷 爷有点问题——嘛问题?回头再说,您听了会觉得可笑。可那时我只能加入“红外围”,属 于团结对象。那阵子红卫兵分三等,一等公民是毛泽东主义红卫兵,都是高于子女;二等公 民是毛泽东思想红卫兵,都是血统工人、贫下中农出身的;第三等是不大纯又不是黑五类的 子女,加入毛泽东思想红外围。我的自尊心受到挫伤,觉得自己对党对毛主席的热爱和别人 没差别;但是呵,身分差别开了,有些活动不让你参加。比如批斗会呵、抄家呵、重要的政 治活动呵,绝对不能去,这对我刺激很大。我原先是班长,现在一下子就不行了。我就憋足 劲,要表现自己的赤胆红心。
  1969年一号召上山下乡,我第一个报名参加,而且第一个贴出大宇报,要求到内蒙, 最艰苦的地方去。当时有两个去向,黑龙江是农场,按职工待遇;内蒙插队算农民。我这是 想表明,我“红外围”也不比你们觉悟低。我们家也支持我去。当时丝毫没有被迫的意思。 一个青年就该和工农兵相结合,主席号召嘛!想法就这么鲜明坚决。现在恐怕被说成简单可 笑了。
  我这一表态,声势起来了,带动起许多人纷纷报名。学校也挺绝,对我这积极报名的, 反而分配到黑龙江,也许是一种奖励,也许是一种策略,好挤得别人争先恐后报名,别敬酒 不吃吃罚酒。在组建连队时,我们三个初中班和三个高中班共一百二十多名学生组成一个连 队,分到一个农场。这农场的名字我就不提了。让我担任副连长,这除了我积极报名之外, 还因为我当过班长,有点组织能力,不管写呵说呵嘛的,这也有关系。8月16日那天出 发,可15号晚上我突然发烧,打针做皮试,大夫也没想到我会有反应,马上休克,血压降 到20,差点儿完。青霉素,应该说做皮试的安全系数是很高的,恐怕几万个人里边也没一 个出现危险,叫我碰上了,赶紧抢救,算活过来了。学校和农场来的人看我,问我能不能 走,我说一定能,担架抬着也走,当时就这态度。转天8月16号下午,我叫家里人扶着上 了火车,脑袋烫着呢,打了针带着药击的。
  当时下乡和以后完全不同,自愿,后来才被迫。很少哭,那场面我记得清清楚楚,整个 车站人都满了,敲锣打鼓地欢送。当然也有掉泪的。但是呵,没有发配的感觉。亲人离别 嘛,必然的感情。车上的同学们互相帮助,热乎乎的,这时已经不分什么“主义兵”、“思 想兵”、“红外围”了。唱语录歌,一路唱,还齐声念语录不断呼口民车厢里很活跃,有唱 有蹦的。绝大部分人坐火车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一路看祖国大自然山山水水很新鲜,更觉 得这是知识青年的必由之路。就这思想。
  到了北大荒,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劳动太艰苦。第一个现实的直接的挑战,实实在在 的挑战就是生活。很少吃细粮,都吃所谓苞米渣子什么的;偶而上点白面,但很少很少。又 是定量供应,每月三十斤,劳动强度太大,根本不够吃,有时饿急了跑到马厩牛圈偷吃喂牲 口的豆饼。我们棒小伙子干活吃的多,一顿能下去二斤。越不饱,于活越累,越累越饿,越 饿越吃不饱,恶循环。每天早晨三四点就得起床,晚上干到天黑。这农场是水田农场,机械 化程度特低,打翻地到播种再到收割完全靠人,人就是机械。东北在五月份就备耕了,先整 地。那阵子就得穿一条短裤,上边穿棉袄,别看上边冰化了,就一层水,十几公分,下边连 泥带冰,脚下去扎得慌。不知是冰扎的,还是凉水砭的。冰水溅到腿上,拿风一吹,冻得全 都裂成小口子,好疼。有一年春播完回到家,我妈头一次心疼得哭了,下半身全都是小裂 口,横竖满是。女同志我们不让下水,男同志播种时不准穿靴子,怕把地踩环了,只能光脚 丫子。这时候人人怵头,只能我们这些排长连长带头了。干一段受不住,上来喝几口酒再下 去。现在我也纳闷那时是怎么想的。前天我翻出一封信,当时的。您一看,就明自我们当时 究竟是什么情形了。这是我给我爸爸的信,当然是封家信——
  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爸:您好!接到您的来信,内情尽知。下面谨把我个人的一些想法 和您交换一下,不当之处,望批评指正。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党的八届十中全会上,根据马列 主义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学说,英明地指出在整个社会主义社会过渡时期,还固有一个长 期四个存在;毛主席还指出,对路线问题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爸爸来信中所提, 也是线路斗争的反映,正是靠这种路线斗争的不断进行,我们党才朝气蓬勃,它推动了党的 建设和历史的前进。毛主席说:“一时的后退的观象,不能代替总的历史规律。”对于一些 资产阶级派性之类的歪风邪气,爸爸不仅要坚决斗争,要有长期斗争的思想准备,要站得高 一些,看得远一些。毛主席教导我们应当相信群众相信党,我想爸爸应当紧紧地依靠党组 织,自觉接受党的领导和教育,把现实问题如实的、不添任何水分地向上一级党组织汇报。 爸爸,为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们要舍得一切,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定会胜利!另 外,我省新革委已成立。中央直接抓黑龙江,揪出了某哪哪,清算了他的滔天罪行,开展了 抵修整风运动,革命形势太好。某哪哪有四大罪状:1.无耻叛徒;2.国民党的忠实走狗; 3.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4.反党篡军的罪魁祸首。我的组织问题,现已开始政审,支部书 记和其他成员多次找我谈话,帮助我。我现在正加强对党的认识,加强学习,努力从思想上 入党。连里知识分子成堆,所以问题不少。我要不断地加强思想改造,努力把自己锻炼成为 让毛主席放心的人。望爸爸保重身体!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胜利万岁!儿:××70.9.15托 同学捎的东西已收到。大秋已到,开始大忙了,天气也冷起来了。
  您看这信,好奇怪,是不?我们那时都这么写信。我们那些同学,全都是。这可不是写 别人看的,就是写给自己亲人看的,一切都革命化呀,就这样。
  要命没想到我会碰上这事——
  我妹妹叫人强奸了。
  有生以来,这是我最大的打击。这事至今我母亲也不知道。我妹夫……反正您写这事儿 时尽量避着点。千万别叫他们猜出来。我母亲现在知道了也够她呛的。这也是压在我个人心 里最大的隐秘了。
  1970年冬天吧。连里头开始轮流回去探亲。我没动,我得管着全连生产生活一大堆事 呢;我是干部,在思想上对自己要求也得严一些,济着别人先定。正这时我爸爸突然来了封 信。我妹妹是69年下乡的,她太小,为了离家近点好照顾,去到河北省……甭提什么县、 什么公社了。我看过父亲的信真是晴天霹雳,说是我妹妹不久前叫大队一个会计强奸了。我 妹妹当时很积极,被评上过县里学习“毛著”积极分子,我们常互相通信,鼓励。这一下我 整个人像给撕了。马上想到妹妹她现在究竟怎样蚜,不定有多惨、多可怜哪!我不愿叫别人 知道,也不敢大哭,夜里就在被窃里憋住声偷偷哭。我真怕她轻生啊!咱说实在的,一个女 孩子,还不到十六岁。虽然我对男女的事那时也是模模糊糊,半懂不懂,但是呵,我想象得 出来,这是把她毁啦。我决定请个假回家,一个呢是要看看爸爸妈妈;另外一个呢,主要是 急着去看我妹妹。我知道,妹妹现在非常需要我啊!
  当时我就打定主意,把妹妹办到我这儿来。临走时把这事跟农场革委会负责人讲了,拿 信绘他看,这领导挺不错,当场表示同情,说那边只要放我们就给办,调来,很作劲。我这 心还算有个靠头。
  回到家,我就跟我爸爸去看妹妹,当然是瞒着我妈去的。我妈身体不行,她知道了非出 事不可。
  爸爸细讲了我妹妹的情况,怎么回事呢?她自个儿住一间小屋,离大队会计家挺近,那 会计三十多,有老婆孩子。第一次夜里闯进去,我妹妹是反抗的,她哪敌得住这样强壮的男 人。事后我妹妹没敢声张。我理解,她那么小,孤孤单单,身边没个亲人,哪知道该怎么办 呢?她也有死的念头,又觉得这么死不清不自的,家里人任嘛还不知道哪,矛盾极了呀!可 过不几天又去了,那会计,第二次之后,我妹妹实在没办法,上公社跟领导讲了。公社通知 我爸爸,我爸爸心里也没根,写信告我。
  见到妹妹——顶现在说实在的也是很难过,那时更难过,所以我特别劝妹妹千万别轻 生,这事也不怨咱。
  这时我妹妹住在妇联主任家,正在那躺着,一见我的面就抱头大哭。我妹妹太小了,刚 过十五岁呀!我就要去拼命,跟他一个对一个,谁也别活算了。我爸爸死活拉住我。我跑到 公社要求一定要严惩他,公社领导答应了。我把妹妹接到家里,当然跟她说千千万万别叫咱 妈知道。我说:“一定把你办走。我回去就给你办,我们领导闻都答应了。你在家可别胡思 乱想,要有嘛事你就对不起我了。”唉,我这妹妹,才十五,当时那样子,甭提了。过几 天,我又去那公社问妹妹的调动手续,再次要求处理那会计。实际到后来根本没动他。在农 村,会计掌财权,和大队干部一码事;那些土皇上啊!据我了解到今天也没处理。您说今儿 再去找?哎,更没用了!十多年了,换了多少本皇历了!
  这次到家,总共呆了十来天,没一天在家闲着,弄辆破自行车,去访我们连队男男女女 一百多家。有时找到人家,都上班去没人,再去。我是连队负责人是吧。就是想限人家里介 绍介绍情况,叫家里人放心。我们都挺小的,离家那么老远,谁放得下心呢。我妈妈疼我极 了,埋怨天天跟儿子见不到面。但是呵,我有责任这么做,特别是见到我妹妹,就联想到别 人家嘛的。
  妹妹在家吃不下饭,每天夜里睡觉都大喊大叫;瘦极了,脸也没血色。我妈也看出不太 对头,可万万想不到那儿去。我们就好歹哄弄着呗!后来我把妹妹办到了我那去。满以为她 到我身边就踏实了。但是呵,不知怎么慢慢传开好多风言风语。传来传去好像我妹妹有作风 问题,呆不下去才办来的。是不是打办调动的人那儿传出来的,说不好。如果人们知道真情 也好,可是传成这样我反倒不能把实情讲明,愈描愈黑嘛。特别是女同志都拿眼角瞅我妹 妹,慢慢我妹妹也觉出来了。不能辩解,只能加倍劳动,各方面严格要求自己,工作学习都 跑在前头,别人割一亩麦子,她割一亩半也评不上先进。一次次入团入不成,女同志们就是 不举手,总是隐隐约约认为她是个坏女人,有作风问题才办到这儿来的。有人还要求组织调 查她历史。组织明知道她的情况却不敢讲。怕讲出来我妹妹的脸没处搁。生活中哪有没矛盾 的呢?一点小事人家就扔出刺激的话来,“你不干不净什么东西”呀,“什么变的”呀, “脸皮比钢板还厚”呀这类话。妹妹有时晚上找我,在坑坑洼洼大野地里溜达,总哭。没想 到换了环境还会出现这压力。我也想哭,但我忍住不落泪。离开父母在外,对她我有责任, 我再哭不是害了她?我就鼓励她。对她讲,咱爸,十几岁没父母,拉扯着弟弟妹妹吃多少 苦,咱大姑姑差点叫人骗进窑子里去。人生当中嘛事都可能出现,可是咱得活下去啊!何况 咱比起好多人还算好的,比那些插队的,强多了,将来同志们随着接触印象慢慢会变。我一 次次做工作,还是起作用的,妹妹逐渐坚强了。尤其我这人特别认真,讲原则,也常得罪 人,我又不是个无懈可击的人。有些人总甩些难听的闲话嘛的。我和妹妹由于这种特殊情况 特别敏感。对妹妹劳动上从来没有照顾——我总觉得人受点苦没害处——我做一个干部也不 能那样做。我要求妹妹比别人多干一点儿。妹妹心里明白,全做了。我挺感激她的,真的。
  有些高中女学生慢慢品出我兄妹俩的人品,不再相信外边的传说。她们跟我说,我妹妹 经常半夜里大喊大叫,吓得女同学们都醒了。她们虽然什么也不知道,又隐约觉出什么来, 对我妹妹各方面都主动照顾。我妹妹这毛病大约延续了两三年。
  好在我们都挺过来了。干得特别突出,先后都入了党,后来还选拔到机关工作。
  那时女孩子到农村去,有这样的遭遇我敢说不是十个八个,而是成千上万。后来,下乡 后期,我在农场的组织部门,负责纪律检查和政策落实方面的工作,我接触到大量案卷。发 现很多农场干部,他们有权,欺负女知青;处理这些事的简报文件也见多了。十六团的团长 枪毙了,他一个人糟践了好几十个女知青。每个农场都不是两个三个,黑龙江有一百多个农 场呵。全国当时下乡知青两千万,女知青得占一半,一千万。很多女知青即便受到侮辱也不 会讲。我不是靠推断。七七年搞复查时,农场一个老干部要求对他的问题进行复查。什么问 题呢?也是奸污女知青被开除党籍。这女知青当事人啊已经到外地上大学击了。组织部门派 人去外调,找到那女大学生核对,没想到她根本不承认。实际上按照当时审问记录,处理材 料,很多细节那是真实的。她是不愿把这事带到大学去。那老干部大概也抓住了这心理,所 以闹翻案。查对无证,我们也就不好办了……所以我敢说是成千上万的。
  当然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出现这类事也不奇怪。但是呵,如果在政策上咱不失误,不是因 为“文化大革命”,出于政治上经济上的原因,把那么多知识青年轰到农村去,给那些纵欲 的恶棍造成条件,我觉得很多女知青的悲惨遭遇就能幸免。那些女知青,那时候,我见得多 了,甭再提了。
  我们这一代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但是呵,我以为上山下乡还是有失也有得。只是代价太 大了,对吗?
  我对待人生为什么现在还很积极?就因为我在这段生活中——多艰难的生活阿——还有 收获,真实的,实实在在的。
  北大荒好多土地都是我们开垦的。是啊,说到这儿,是有点自豪嘛的。我们去到那儿还 是一片荒原呢。新建的点儿,一无所有,只是荒地,一眼看不见边儿。农场的百分之八十都 是青年,极少是五十年代的复员军人和他们的家属。我们是北大荒的一支主要力量。当然老 一辈绘打下了一个基础。确实,甭管春天多苦多累,到了秋天麦子熟了,粮食上场了,西瓜 结出来了,猪养肥了,我们心里特别高兴,,那都是自己干的。所以说这青春不是完全丢掉 了,确实有价值,是吧!
  我的好多战友没回来,失去了生命。好多原因,有救火死的,也有给坏人弄死的。都是 身边战友的事。上海的一个知青跟我同时接到命令,说有个坏人破坏农场,要我们去搜捕。 大黑夜里,正好叫我们发现,逼他到河边。那上海知青把他堵住,他看没办法就跳进河里。 当时四月份,河水刚刚解冻,水面还漂着冰片子,这个上海知青也跳进去了,棉袄没来及 脱,游着游着就沉下去,我就眼看他沉下去了。那坏人也淹死了。我永远忘不了这战斗。你 能说这知青死的没价值吗?他是为了保卫咱国家啊。
  这儿大片大片森林。中原一带很难见到,方圆几百里,每年春秋两季都容易起火,枯枝 烂叶,积得厚厚,沾火就着。大部分是用火不注意,野炊、抽烟,或是汽车引起的,也有自 燃的。一着火,我们就跑去救。啊,那大火救起来,烧死烧伤都有。有次宿舍起火,救火时 还死一个知青。头天晚上我们还一块睡觉,说笑。房柁掉下来“轰隆”砸死了。
  叫狗咬着得狂犬病死的,还有别的什么病死的,都有。他们的骨灰都留在那儿啦,当然 生命也就留在那儿啦。
  想想他们,我们这代青年真有值得歌颂的地方。这可不是小说,全是事实,身边的事 实。我亲眼见的。有的作家说什么“荒原作证”、“白粹树林作证”,不用,用不着,我就 可以作证。
  再有就是我在这当中进步入了党。我入党三次填表才批准。在这之前很多普通战士都解 决入党问题了。就是因为我起头说的我爷爷的问题。我父亲当初为了感激党救了他的命,加 倍工作报答党;要入党,也是因为这事政审没通过。主要是我爷爷的死没人证实。
  我爷爷曾在云南是个小镇税务员,一次陪税务所长上省城办事,半截道上叫武装走私的 开枪打在腿上,流血过多死了。解放后为了我父亲入党的事,组织上找我家老奶奶(我爷爷 的母亲)调查我爷爷的情况。老太大还是老思想,怕人家嫌我家穷,就说:“我儿子一个月 赚好几百块钱,在那儿当局长,阔极了!”组织上不信,说你儿子赚那么多钱,你孙子(我 父亲)解放前怎么都病得要死了?老太大答不出来。这下我爷爷的成分就没法定了,组织也没 钱为一个普通人跑到云南调查,成了悬案。一直影响到我加入红卫兵和入党。那时很左,为 这事我找农场党委问我爷爷算嘛问题。回答说:“打死你爷爷你们说是武装走私的,万一要 是红军游击队,共产党领导的呢?咱们总得对党负责吧!”实际上我连我爷爷面儿也没见过。 我爸爸十五岁时,我爷爷就死了。
  我不管他们叫不叫我入党,照样干。有些知青思想一直很浮动,总惦着返城。实际上, 上山下乡头一年,高于子弟借着爹妈的路子参军,变着法儿都走了,这是第一批。第二批是 有各种门路的,办选调,办特困;还有的办到三线去,先先后后定了不少。我一个心眼要扎 根农场,咬破手指头写血书不走。我这儿有份材料,您看,当时的,《工作队简报》,当时 对一些优秀青年就这么称呼,叫“××式的优秀队员”。××就是我的名字。最后党委书记 拍了板啦,他说这个事再出什么问题我负责。我就入了党。这书记我忘不了,我离开那里之 后,他调到局里当局长。这位老干部心里还是有“根”的。“文革”中批斗,叫人弄断三条 肋骨。
  知青返城也真难,尤其那些没路子的。眼看人家一个个走了,自己怎么办,想辙。女同 志想什么辙呢?就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婚姻关系上。跟大城市的人订婚,再办户口,根本没 爱情可言。男同志更绝望,精神状态更没法说了。没辙就找病,吞钉子,吃硬币然后就透 视,有阴影吧。或把手弄破,血滴在大便里,或弄点蛋清放在尿里,再化验,一看几个加 号;说实在的到了疯狂毁灭的程度。
  记得有个女青年与北大港一个男职工订婚。定好五一节回去见面,家里人都给联系好 了。春节连队一百多号人差不多都回去过年。我没走。还有一千多口猪,几百只羊,好几十 头马和牛,很多设施得看着。这女青年也没回去,就为的多存几天假放在“五一”一块儿 歇。她非常爱干净,在宿舍洗被子,穿得挺薄,屋里烧得挺暖和的,来回倒水一折腾感冒 了。连吃几天核霉素也没压下去高烧,我们急了,送她去医院。当时去农场场部好几十里 路,化验又赶上停电;再送到县里,来回来去过去一个礼拜,造血功能已经被破坏,再生障 碍性贫血。我是指导员,带着两个男青年两个女青年,五个人护理。这种病、得不断输血。 我决定女同志别输血,我们恒男的验验;我和另外一个男青年是O型,可这个青年脸上有点 为难。我说我输吧,输了四百CC血,完事她脸蛋就红扑扑了。原来是黄绿色,马上就精神 起来。整天我就在走廊上蹲着。大夫跟她说:“你这个男朋友真够意思。”她说:“那是我 们指导员,不是朋友。”大夫特别感动,非要给我开个病床,让我睡睡觉。九天九夜我们没 台眼。她死后到哈尔滨火化。处理完后事回去,人们见我就说:“你怎么这模样了?”就跟 打监狱里出来的一样。临死之前这女同志拉着我手,不让我离开。这时她姐姐、姐夫接到电 报赶来了,抢救时不让他们进。她和她姐姐、姐夫有点矛盾。可是拽着我说嘛不让我走,两 眼总看着我,光掉泪。那阵子话已经不能说了,只是人还清醒着。我眼泪也哗哗的。我们没 有一点恋爱关系,就跟亲兄弟姐妹一样。我当时唯一的想法是怎样把她弄活了。我觉得我们 够苦了,她得了病见不到父母,我看着她;亲眼看她停止呼吸。我在哈尔滨端着那个盛骨灰 的磁盆,还热着呐,我想,哪怕我再抽多少血,只要她能活也没说的。
  成千上万女同志都走这条道了。就是牺牲自己的爱情和人应有的尊严、权利,换一条生 路,也未必会好。因为这条路没有爱情。埋下这个种子,必然会有恶果。这也是女知青的悲 剧吧!她们的价值仅仅就是一个女性。像我们这些光棍男同志,只能毁灭自己,吞钉子嘛 的,我看到就一顿臭骂:“咱不能干这事儿!挺不住还活嘛!”
  79年知青大返城时,我是连队最后走的一个。走时心里有种负罪感。我想我最后走还 是一个逃兵,最终打了败仗,还是没能战胜自己,还得随大流。我家说嘛也让我回来;人家 都走了,快空了,宿舍里冷清得很。当时最大的压力是孤独。特别是后来没人了,打山东、 河北、河南招来大批盲流当临时工,我带着他们干活,不是味儿了;我一想,我得走。我忘 不了临走那天,几十个农场老职工送我,我提着手提包——那包里就几件破衣服和几本旧书 嘛的。打营房出来,过那个小桥,那些人就像送殡赛的,在后边“哞哞”地哭。有的捂脸嚎 陶大哭。尽管他们没文化,愚昧、粗鲁,可是跟大城市人际关系一比,实在可爱呀!送我老 远老远的,还听见他们哭。
  我回来后很久吃不下饭,睡不好觉,做梦似的。照理说回到父母身边,吃住都好了,可 就觉得空虚,觉得失掉好多东西。后来我觉得不该这样,还得从头做起。人嗯,在哪儿就得 从哪儿开始起步。这样,积极生活那股劲才又慢慢恢复。我不是说我喜欢文学吗?除上班努 力工作之外,80年我在文化宫的文学班业余上了两年课。82年我又开始上电大。去年毕业 了。成绩还算满意吧。我不想自吹什么,我就得这样干,我伯失去自己。我学文学,有个抱 负,觉得我有责任表现我们这代人和我自己。我永远当不了万元户,也不可能给我儿子留下 什么产业嘛的。如果我在有生之年能留下一本书,这辈子就没白活。
  那些年使我落一身病。关节疼常常发作,还有胃疼,一疼就……忍着。恐怕我要带着它 过一辈子。我妹妹早结婚成家了,那件事,一直没法对丈夫说。不说就别说了。我们心里埋 着的并不止这个痛苦。但是呵,我觉得我们这一代人是伟大的一代。这可不是自我安慰嘛 的。当时,“文革”把国家经济搞成那样,几乎崩溃,我们要是不下去,两千万人会给城市 造成多大的压力。尽管我们受骗,我们受苦,但我们支撑这国家大厦几乎坍塌的一角,是吧? 应当说,是我们承受着“文革”造成的恶果,就是我们这代人。可是至今对上山下乡一直没 有一个正确的估价。我写过一首诗,原稿早没了,但我记着这两句,大概是:
  它应当枝叶繁茂的时候却过早凋落了,布满伤疤的躯干却支撑着坍塌的天空的一角。
  我知道这诗幼稚。可它是我真实的想法,也是我的信念,我的力量。
  因此我说,对于我们这一代,失掉的和得到的是同样宝贵的。我们并没虚度年华。
  我们不会忘掉北大荒。我们把那么多东西留在了那里,又把那么多东西从那里带回来 了。不是吗?
  拯救灾难的,不是圣贤,永远是人民
  
  我到底有没有罪?
  1968年 30岁 女T市儿童医院医生
  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六日红卫兵大抄家高潮——整整三天经受非人虐待——用水果刀切 断父亲颈动脉——被判“抗拒运动杀人罪”无期徒刑——十二年半的监狱生活——一九七九 年三月二日被宣布为无罪释放
  我是亲手杀死我爹的。这你是知道了。
  前两天我预备跟你谈,我抑制不住要谈,谁知昨天一夜没睡着觉,原打算今天不谈了。 就是啊,一想那事,我爹我妈那天那样,一切好像都在眼前。回忆一次等于脱层皮呀。我血 压高,怕自己受不住。想把今天这事推了,可一见到你,我又非谈不可。就是啊,谈出来未 必不好。
  我的伤痕是无法治愈的。二十年了,到今儿也弄不明自我杀死我爹对还是不对?当初判 我无期徒刑,粉碎“四人帮”又判我无罪释放。我到底有没有罪?家里人,哥哥嫂子都说能 理解我,可毕竟是我把他弄死的。如果不是我,他身子棒棒的准能活到今天网。当初我是救 了他还是害了他?为什么我一会儿觉得冤枉,一会儿又悔恨自己呢?那时我像是神经错乱了, 真有神经错乱那种感觉。弄不清楚,反正乱七八糟全乱了。
  六六年八月二十六号早晨。不不,事情是出在八月二十八号早晨,二十六号是我家开始 被抄那天。也正是在大抄家高潮时候。忽然砸开门进来一拨中学红卫兵,说我爹是资本家。 其实他根本不是资本家,只是祖上留下下所房子,楼下一间住不了的租出去。顶多够上个房 产主吧。可那时出租就算剥削,不劳而获。稀里哗啦就全砸了。一家人都赶到过堂上跪着 去。我家都是老实人,没见过这市面,全吓懵了。我爹是画画的,解放前一张画送到美国展 览过。红卫兵拿着展览证书看。好呵,你们跟帝国主义有联系,里通外国,特务什么的。我 们简直吓死了。现在想想,红卫兵,那么点儿的小孩儿怎么就把你们吓成那样。可那是“文 化大革命”呀!我们一条胡同差不多人家都被抄网砸啊打啊。说弄死你就弄死你,真吓死人 呀!又不是一砸了事。一会儿来一拨红卫兵,一会儿又来一拨红卫兵,一会儿再来一拨,乱 抄东西,抄走一拨就贴上一张封条。书呀画呀全弄出来堆成堆儿烧。楼里楼外地冒烟;打二 十六号到二十八号,天一亮到天黑,我和爹妈三口就给关在屋里拿皮腰带抽,头发全铰了, 还一次次架到胡同口跪在地上批斗。不让你有一点闲着,来回来去地折腾,人不是人啦。如 果有个地方躲躲就好啦,可躲到哪去?全市都在闹抄家,到处敲锣游街批斗啊,紧张死了, 紧张到极点了,所以我们才不想活了。
  刚才说神经错乱,就是呀,我们当时并没有想跳楼,可我跟我妈不知怎么都从楼上跳下 来了。事先根本想都没想,没路可走,逼到那儿一急,眼前那么一黑,跳下来了。
  我大哥二哥住楼下。我爹妈住楼上。我是医学院毕业的,在儿童医院当医生。我是团 员,干活拼命,还被评做先进工作者什么的。后来随医疗队下农村累病了,肝炎。回家养病 就和爹妈住在一块儿。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家里边这场祸事。那天红卫兵进来大棒子一 抡,特厉害啊,好像睡了一夜觉,就变成敌人啦。我们一家人跪在那儿,莫不知犯了嘛罪。
  到了八月二十八号,整整三天我和爹妈根本没吃嘛东西,碗都砸了。就是趁红卫兵去吃 饭的时候,拿锅给哥哥的孩子们煮点挂面汤。那天夜里,我和爹妈在楼上,心想一夜过去, 天一亮红卫兵又要来了。又得挨斗游街没完没了地拆腾,心里紧张,又怕,真是没路了,死 吧!我们三人商量好一块死。当时楼里电线全切断,大概伯我们触电寻死,黑糊糊。我们三 人坐在楼上过堂地板上,商量怎么死法。那天下雨,已经后半夜了。天快亮了,再不能等天 亮了,快死吧。我忽然发现地上有个削苹果的小刀,跟钥匙接在一起,是抄东西时漏掉的。 这好像是唯一能救命的工具。我是学医的,懂得要是拿它切断颈动脉,空气一钻进血管就栓 塞,马上就死,这是最快的一条路啦。我爹问我行吗?我说行,蛮有把握。我妈说,多亏咱 闺女学医,有这法儿。我们就商量好,先切断他俩的,最后我自己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我没 想到,并没达到这目的。
  临死前,我三人谁也舍不得谁呀,手拉着手,不知坐了多少时候。我打小和爹妈的感情 最深。爹妈打算,他俩死,叫我留下来。我说不行啊,把你们弄死,我就是死罪,也活不 成。当时那样子,想也不敢想,一闭眼就像能看见。时候不等人,天要亮了,爹妈抢着叫我 下手。任何时候我根本不会杀人,更何况杀自己爹妈。可是那时,那种情况,我会做,也只 能这么做。我爹说,你干的是好事,你是绘咱们解除痛苦。一会他们再来,我们怎么受啊。 那紧张劲儿逼着我下手。
  我打地上摸着个蜡笔头,抓着两块纸,摸黑写了两条遗书。为了家里人和我哥哥他们, 是这么写的——
  我们是人民公敌,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受毒,坚决从社会上除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 岁!×  (我原先的丈夫,在外地工作)和姓穆的两家(这是指我哥和二哥两家,我不能叫哥 哥,兔得跟我们再牵连上)你们坚决定革命的道路,是我们害了你们。
  我爹叫我妈先死,我妈叫我爹先死。谁先死谁就先逃命了。谦让半天。我爹说,听你们 最后一次吧!他先死。
  我摸着我爹抨抨跳的颈动脉,一刺,就觉血热乎乎冒出来了。我爹还说,摸摸我还有脉 吗?我说医学上讲用不了一分钟就结束。我爹说恨不得快点没脉。我妈说我们死了,你要干 不成自己怎么办?她也明自我必需一块完,不能留;我说您结束了,我马上也完啦。我妈就 像接受治疗那样等着我给她做。当时我们任嘛声音没有,也没有声张,不知我二哥怎么忽然 闯进屋大喊一嗓子,像是红卫兵来了。二哥的声音简直不像人声音。他上来一把抱住我,我 见做不成了,三口没法死一块啦,我快急昏了。猛劲挣开他,上了三楼平台一窜跳下去。根 本没想到我妈怎么办,更没想到跳楼,要是脑袋朝下也就完了。耳朵里轰一响,嘛也不知道 了。迷迷糊糊过来时,印象是红卫兵声音。是不是,也不知道。再睁眼,已经在医院里。就 见我爹躺在旁边,我妈也在旁边躺着。其实那是幻视,闭上眼不敢看哪。心里还寻思,坏事 啦,我爸爸要救活了怎么办呢。隐隐约约净是批斗的声音。拿脑袋再想,这是女病房,我爹 怎么可能在里头。不相信眼里看的是真的。只好闭眼忍着,耳朵那个乱哪,现在想,这大概 就是错乱吧。我尽量张嘴叫,可不知为嘛没声音。
  后来再醒过来,就有人来问案,说的嘛记不清了。
  我完全清醒过来时,听说我妈妈也跳楼了。她是跟在我后边,我一下去,她就下去啦。 后来法院问案时告诉我过程,说你爸爸当场死啦,你妈妈呢,给我们救啦。我一听就哭了, 哭我爹死了,也哭我妈。我都摔成这样,她那么大年纪会摔成嘛样,救活也残废啦。等到 “文化大革命”完啦,我打监狱给放回来时,嫂子告诉我,我妈摔下来当时没死,抬到医院 根本不给治。你知道那时出身不好的不能住院。医院还组织出身好的病人批斗出身不好的病 人。我呢,要负法律责任才给治的。我妈给弄回家,没几天就死了。我爹确是当场就死了。 一个礼拜后火化的。
  我嫂子说当时把我和我妈都拾到医院,医院一看没我妈妈的事,就把我留下来,硬叫家 里人把我妈妈拾定。
  医院不能绘我这种人治病,很快把我转到监狱的“新生医院”。我是两腿骨折,左边小 腿胫骨骨折,右边大腿骨横断骨折,整个全断。就这条腿,打这一断,两截骨头叉在一块 儿,马上变成这么短,医院拿二十斤沙袋牵引拉开了。可把我送到监狱时,医院非要把牵引 的东西留下来,又给我的骨头放回去,好比重新骨折一遍那样。不就是二十多斤沙袋子吗, 起码先给我放着呀,不行,硬是放下来的骨头又叉回去了。医院对我真是够那个的。那医生 啊,现在也不知他在哪儿,但愿他不再当医生了,唉。当时所谓绘我治疗,因为我要负法律 责任。也奇怪,断骨头这么拉来拉去,我一点也不觉得疼,一直也不觉得疼。眼泪也没有, 就跟死了差不多。
  到监狱时看表是十一点。下午两点监狱医院人上班,才拿着东西给牵回去,牵引得拿大 纲针穿进再拉,一会儿放,一会儿拉。拿我真不当人了。牵引又牵错了位,到今儿也这么长 着。两截骨头只连着五分之一。关节一挨就疼。这就甭提了,残了呗。
  十天后我被逮捕,拷上拷子。这是六六年九月七号。到了六八年军管,定我为“抗拒运 动杀人罪”,杀人是刑事罪,抗拒运动是政治罪,更重,所以判我“无期徒刑”。当时我 想,死刑倒痛快,这不让我活受吗?这是我的《判决书》,你看——
  查被告×  出身于资产阶级家庭,解放后未得到改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竞胆 敢积极出谋划策,以自杀来抗拒运动,并亲自动手将×  杀死,后又畏罪自杀,自绝于人 民,甘愿与人民为敌,已构成抗拒运动杀人罪。性质严重,情节恶劣,证据确凿。本院为巩 固无产阶级专政,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顺利进行,特判决如下:被告×  抗拒运动杀 人罪判处无期徒刑。
  军管会的一个人对我说,你要是家庭妇女干出这事还好点。你什么不懂?你爸爸问题严 重,你杀了他,就是想叫他逃避运动,想救他。所以判你“抗拒运动罪”。
  他们说我杀我爹,是为了救我爹。确实是为了救我爹。我一直在想,他们和我说的意思 不一样。我救我爹是为了不叫他再受折磨,他们说我救我爹有罪是为了再折磨他。是不是这 意思?我绕糊涂了,到今儿也绕不清。
  我蹲了十二年半监狱。没自杀,就为了一个,因为我一直以为我妈没死。我想呀,我妈 怎么活呢?说好三口人一块死,我爹死了,我关监狱,无期徒刑,一辈子甭想再见面……我 的侄子们每次来探监都说,奶奶在家啦,奶奶告诉你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早点回家。看监狱 的人有时也问我,你娘今年多大年纪了?他们也早知道我妈早死了,也瞒我。其实我盼着我 妈死,活着多痛苦。当时要是给我个信儿说她死掉了,我就把心彻底摆在地上了。
  人在监狱里想法就不一样了。看这人看那人,才知道社会有这么一个角落,聚着好多人 是冤屈的。何况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亲手杀死亲爹,我真抱着对爹赎罪的心,又想争取早 点出来看我妈一眼,再说特别觉得对两位哥哥有罪。我和两个哥哥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没入 能看出我们不是一个母亲,都拿我们当一母同胞的兄妹。我杀死爹,他们不但不恨我,还常 跑来看我,送吃的。唉呀,每次接见时,我的眼泪干了流不出来,我都傻了,见到他们没 话,不知说哪好了。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两位哥哥。他们说,我们理解你,知道你不是坏孩 子,只要你哥哥嫂子在,不会不管你。我真要赎罪呀,对两位哥哥也要赎罪,玩命赎罪!只 有拼命干活改造。起头是轧缝纫。电缝纫根本不会,打头学。很快就干得不错。领子活是最 难轧的,啊,就是脸面上的脸蛋活,技术活,我干得质量最高,就归我干了,还超产。另外 墙报、板报,写写画画,也争着学争着干,在哪儿都伸一把手帮人去弄。生产还得红旗得语 录什么的。现在你看我这副眼镜,猜多少度?三百五,就是那时轧活时看针眼近视的。附带 还给人看病,不光给犯人看,也得给队长、队长的孩子,连看监狱的亲戚朋友,厂里的干 部,一叫我就去。人家信任你,不把你当敌人,就太荣幸了。夜里睡半截觉,谁谁发烧了, 谁谁肚子疼,抽疯了,叫起来一弄就几个钟头。第二天该怎冬上班还得接着上。没白天没黑 夜玩命呀。这么着,看监狱那些人就对我不错,现在有时还带着孩子到我们医院来找我看 病。你别笑,当时他给咱一个和气脸,比什么都强。夸我一句,就美多少天。
  这儿跟你提起件事:我是六六年九月七日在监狱医院被捕的。当时我已经结婚,爱人在 北京工作。我想到天气一天天凉了,他不少衣服东西在我家里一起抄了。为了不连累他,我 写信给他,叫他办理离婚手续,九月底就办完手续离婚。可没多久,他姐姐突然跑来送了二 十块钱,还有营养品。我托人告诉他姐姐千万别送钱送东西来了。我那时什么也没有,就留 下五块钱,剩下十五块请求管我的一位队长给我娘寄去。那时不是不知我娘早死了吗。这个 队长是个复员军人,起初不肯,我哭着求他,后来他答应了,替我寄去。以后这位姐姐又来 送了三十块钱,前后总有五六次,记得总有一百二十块钱,我每次都按同样办法,求这队长 替我寄给我娘。可家里人一直没回信给我,我以为家里人心情不好,恨我。一年后对我判决 了,允许见家里人了,每次见面光是祝愿万寿无疆身体健康,学语录,就占去一半时间,剩 下点时间光知道哭,说不了几句话。家里人不提我寄钱的事,我也不好问了。直到一九七九 年出狱跟家里人一谈,才知道他们根本没收到我寄的钱,一次也没有。多年来我一直把那队 长当成恩人,这就不懂了。或许是邮局不给送,那时挨抄户是不给送报送信的。可是不送也 应该退回来呀!
  别说,监狱里还真有好人。有个队长见我瘦成条棍儿。原先我胖着呢,出这事后落到九 十来斤。我嫂子来探监时,他偷偷塞了张营养证明。我嫂子再来带了二斤点心,我急了,心 想这二斤点心给妈吃多好,给他们孩子吃多好。外边生活也难着哪。在狱时,一个月零花钱 才一块五。我没花过,除非买点手纸肥皂,啊,牙膏,牙膏一筒要用几个月。尽劲省,存到 五块十块,就给家里捎去。没有家里亲的热的我还活个什么,我对他们有罪呀,在那情况下 我力所能及使出最大力量来,也算是赎罪的一种方式吧。
  那时候监狱也学习、批判。我就常常狠批自己抗拒“文化大革命”、犯罪的事。管监狱 的就叫我大会小会地讲。批一批确实也好,有时自己也悲观,轮到一批自己,说自己受党那 么多年教育,应该相信政府相信政策。要是相信政策,嘛事不都过来了吗?一批我就相信政 策了,活着有劲了。争取表现突出点,早点出来也好报答报答。你别说,玩命干也管事。七 二年绘我减刑有期十年。打无期徒刑改到十年算最宽大了。一算,到了八二年就能出来,有 盼头了。到了“四人帮”一完,法院重新审理我的案子,认为我是受“文革”迫害,不算杀 人,算集体自杀,宣布为无罪释放,又提前了两年半。新的《判决书》这么写着:
  原判定×  的抗拒运动杀人罪,不能成立,故撤消原判,宣告×  无罪释放,特此 判决。
  我是七九年三月二日那天出狱的。当初进监狱时,我只穿着医院的裤褂,白布带蓝竖条 的。后来哥哥把我“文革”前存在农村医疗队时的一小箱旧衣服送到监狱。十年一直穿那几 件旧衣服,出来时破衣烂衫。一见面才知道我妈早不在了。真是当头一棒啊!这么多年没垮 了,我妈就是我的精神支柱。可一出来,爹没了,妈没了,全完了,真要垮。
  我三月份回来后,“五一”就回儿童医院上班。休息了两个月。因为亲戚朋友来看我的 特多,再有在家反而睡不了觉,脑子里尽是事,你说能静吗?原先三个人想一块死,结果活 了我一个。这滋味不好受。好多入都说活下来就算相当不错了。那么多大领导人,都是跟毛 主席出生入死在一起的,爬雪山、过草地,照样不也是家破人亡吗?比你惨的不知多少,人 家不照样硬挺腰汗撑着活着吗?
  我们单位待我不错,那时我家房子还给人占着没落实,就叫住医院集体宿舍。我是回 民,吃饭难,我侄子天烫提着饭盒骑车来给我送饭,每天一趟,过了好多年。我呢,医院叫 我做“科住院”。摈医院规矩,得先做“科住院”,才能升主治大夫。我反正没家,没别的 负担,抢时间念书吧!监狱里不许念业务书,现在加倍念书,弥补啊!很快拾起来了。我负 责八个病房。打一楼到五楼上下跑。早晨七点半上,晚上九点半下,一天十四个小时。一天 上夜班,无意觉得两脚像踩棉花,一量高压一百八,低压一百。我说快给我打一针。降血压 硫酸镁最快,打完半小时再量不但没下去,反倒变二百了。我挨个儿病房转,护士们谁也不 找我,这是她们互相说好的,怕我再累。这些人都同情我,尊敬我。唉,咱还说嘛呢?再加 劲吧!本来“科住院”要做一年,我半年多就升主治了。
  这时,我交了一个朋友。华东纺织学院毕业的。当初是年轻有为,一个总工程师对他特 别器重。反右时这总工程师成了右派,叫他揭发,他没揭发,反而给总工程师通了信。他说 咱不能昧看良心办事。这一下把他也当右派对待。他以为自己就是右派了。这次平反,摘右 派帽子,人家看了他档案说,你冤了,你不是右派呀,糊里糊涂地当了二十多年“右派”! 不给升级也不给涨工资,也不好结婚。这叫什么事?他今年五十多岁了,一直独身,我们就 结婚了。我俩有共同遭遇,说得来,他也挺照顾我,相互安慰吧!我二哥把他的儿子过继给 我,现在上北京大学了,学外语。最近我爱人又升做厂长。我有了个什么都不缺的家了。
  可是至今对那段事还是不能不想。我没法克制自己。虽说不是每天想吧,也不会忘。我 总想我爹。我们医院人说,你连个蚂蚁也不敢踩死呀,怎么突然之下就下去手呢?那时宾把 人逼得没人性啦。谁会拿刀杀死自己的爹呀!换平常连想也不会想是吧?我也欠下我妈一笔 债,永远没法还了。如果当时我没下手,我爹我妈准能活到今天,看到今天。不怨我怨谁? 我无论怎么绘自己找理由安慰自己也没用。我又弄不明白,我到底是害了我爹还是救了我爹? 当初以为救了我爹,现在总觉得害了我爹。为嘛别的事都想得明白,这事翻来覆去总想不明 白。一会儿这样想,一会儿那样想。你说一切都是“四人帮”搞的,别人为嘛都涯过来了, 我们没有,还不是我?一想到这儿,我还是有罪,活得又没劲了。有人说,你好好活着,才 是对得起你爹你妈。一想,也对,对吧?
  我不能再说下去了,你们也别叫我说了,行吗?
  **在灭绝人性的时代,人性的最高表达方式只有毁灭自己**
  
  搞原子弹的科学家
  1868年 37岁 男Q省某地核试验某研究室主任
  少年布尔什维克——一辈子全交给大西北了——我们是凭着赤胆忠心和一双手造出的第 一颗原子弹——比原子弹更猛烈的“文革”灾难降临——工作手册被窃而引起的厄运——被 运煤火车押解到山沟里——背着创痛依然想干出点事来
  我有一个要求,请你不要把我的经历,当作一个猎奇的故事。我不愿意,以我遭受的坎 坷、不幸和苦痛,满足人们的好奇心。我渴望人们从中了解中国知识分子心灵深处是怎么回 事。因为,我的成长和创伤,不仅属于我个人,大致也代表我们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历程。
  造出原子弹来,并不像有些人想象得那么神秘。不是几个尖端科学家在屋里想出来的。 当然,要有科学家们提出理论依据和设计方案,但要把它从无到有,实实在在制造出来,需 要许许多多人的献身拼搏,艰苦创业,反复实验,来把它最终实现。这是千千万万知识分 子、技术工人、战士,还有组织者们用脑子、用智慧、用手、用汗水、用生命,创造出来 的。我仅仅是其中的一个,是在基地第一线搞攻关、搞科研和实验工作的。基地设在大西 北,一想到金银滩的大草原,一望无际,那时真是难以描述的荒凉和艰苦啊!
  我出身书香门第,中学时代参加了学生运动并加入了地下党,解放后进了大学。大学毕 业后就被派到苏联进修——我不谈技术方面的东西,太复杂,你也很难写清楚,只谈命运吧 ——六O年初,组织上对我说,有个极其重要的国防科研任务派你去。这就是搞原子弹。原 先我们希望苏联提供这方面技术,五九年中苏关系出现裂痕,苏联单方面撤回协议,没希望 了,就决定自己干。自己干谈何容易,白手起家,又是这么高精尖的东西。任务压给二机 部,后来叫核工业部。这任务在当时是绝对机密的,内部代号叫596.是指五九年六月,苏 联单方面撤回协议,拒绝提供技术资料这日期。把这日子作为任务代号,就是激励大家争口 气,不依赖任何人,别人造得出来,我们自己也非造出来不可。最初,像我这样不到三十岁 年纪的科研人员参加进来,仅仅有几个,都是严格挑选,政治和业务很可靠的。这是组织上 的绝对信任,自己当然也有种光荣感了,而光荣感化作一种激情,灼热地填满我年轻的胸 膛。
  脚踏金银滩,满目荒凉。这里原是老藏民族耗牛的地方。牧草很丰盛,草原上还有野花 和鲜美的蘑菇,但除去这些什么都没有了。没有路,没有房子,没有树,只有太阳、月亮、 大风、霜雪和酷冷。对了,还有狼。人们像开荒那样,最初都住在帐篷里,天天夜里听风吼 狼嚎。海拔三千米,缺氧,走路急了喘不过气,胸膛憋得像灌满砂子;干活很容易累,喉咙 像塞了塞子。气压低得馒头都蒸不熟。这里一铁一木,一砖一瓦,以及日用的一切,包括一 盒火柴都得从很远处运来,又正赶上“三年困难时期”,物资缺乏,运输也跟不上。生活决 谈不上半点特殊化,材料仪器都是缺这少那。多难!但我们站在这三千米高原上,满怀豪 情,决心就在这儿把显示中国人志气的蘑菇云升起来。当时我们最爱说一句话,叫做“空气 动力学”。这是物理学的一个名词,借用过来的意思是把“气”作为“动力”。我们肚子憋 一口气,就是动力。国家强盛就是我们的人生目标。虽然身在茫茫金银滩,两手空空,连一 个原子弹零件也没有。反正一来到这里,一辈子就交给它了。当时我们的想法就这么简单! 现在年轻人可能会讥笑我们是“虞诚的一代”,“驯服的一代”,可我们当时活得那么充 实!
  来到草原,我们马上投入紧张工作。先是做缩小尺寸的爆轰试验,用的是模拟材料,代 用品,不是真的材料,看它的原理性怎么样,与指标符不符合,其它动作过程也完全一样, 要看它是不是满足设计要求。我领导一个组,都是实验科研人员。每次试验都要花费巨额的 钱,测量数据出不来就白实验了,所以工作责任大,价值很高,一点粗心大意也不行;必须 全神贯注,全心贯注。我常对大家说,实验用的电缆是我们的生命线,真把原于弹看得比自 己生命还要重。基础工作扎实,任何细节都一丝不苟,这是中国原子弹为什么这么快就试验 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
  缩小尺寸的模型试验于一九六三年就成功了。六四年又重复成功,当年就做全尺寸的爆 轰试验,意思是尺寸和正式原于弹l:l,一样大,除了装料不是活性材料,其它都是用原 子弹的材料和结构。这次试验关系重大叼,不成功就谈不上下边的核试验,它的成败紧紧抓 住整个基地上所有人的心!我们更是紧张,住在基地分厂的工号里做准备,我负责实验测 量,一连几天几夜反复检查每台仪器,每个接点,每条缆线,还要做模拟操作,我们叫“预 演”,生怕正式“开场演出”时出差错。半点差错就全报废!那几天,我时时都能听见自己 的心跳声。
  这次试验效果非常好。试验一完,我就赶紧把记录的相片底片,用车送回厂部,马上冲 洗出来,接着捏着这底片恨不得一步跨进总指挥部。领导们都在那里等着呢。有总指挥,还 有从北京赶来的负责人。当我急匆匆进屋时,满屋领导都一声不响,所有眼睛都盯住我,静 极了。我好像也听见他们的心跳声,我举起底片绘大家看,说:“试验成功了!”大家顿时 欢呼、鼓掌、拥抱,然后喝酒,互相祝贺。这是我永记在心的场面呀!总指挥叫我快睡觉 去。他知道我们自来到草原,很少睡个好觉。谁知我躺下来反而阖不上限,太激动了,可是 不知不觉睡了我一生也忘不了的一个觉。我睡觉从来都有梦,但这个觉竟然没梦,一个“真 空”的觉,好像整整睡了一个世纪。多少个日日夜夜积下的辛劳,一次成功就一扫而光。
  这样,我们就动手搞正式的核试验了。六四年七、八月最热的天气里人我们带着全套测 试仪器到达戈壁滩。无边无涯的戈壁滩上,太阳晒得看不见一滴水,鸟儿也热得飞不起来, 贴着地皮昏昏悠悠地打转。可是那里已经造起一座高高的铁塔,这就是第一个核试验塔。我 们在铁塔上安装仪器,又在距离铁塔不远的测试工号里装仪器,中间用一根根电缆相连。一 旦核爆炸,电缆就断了,塔上的仪器就要全部炸毁,全部最有价值的数据都保留在测试工号 的仪器里,万一仪器出故障,核爆炸的重要数据就全丢了,那将是极其重大的损失。天大的 责任压在我们肩上。测试工号大半截在地下,又有坚固的水泥墙保护,炸不坏的。可白天里 边奇热,夜里冰冷。睡觉?我们只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打个腕儿,接着干。那些天,我们真 是把“自己是谁”都忘了。自己就是仪器,就是原子弹吧!
  我们基地总指挥也来到核试验场。这位总指挥原先是位将军,身材魁梧,他原先对原子 技术并不懂,但领导有方,很有大将风度。他参加过西藏解放,人非常好,。很体贴大伙, 刚到金银滩时,他和我们同住在草原上的帐篷里,后来造了房子但还不够,就叫我们先搬进 去,他依旧住在帐篷里。他说你们这些人应该住在好地方。和现在很多领导真是两样了。十 月十五日,一切安装好,开始撤离。我们撤退到几十公里以外没有辐射的地方,我们的将军 是最后一个撤离的。因为还要有专门的人爬到塔上插雷管。雷管是反复检查过的,万一失手 就会大祸临头,插好后还要仔细检查。那时已经不能用电,电锑停了,只能爬上去。总指挥 和其他几位领导一直在塔下盯着这些最后的程序。我当晚在几十公里外打电话绘总指挥,他 还在塔下接我电话呢。那时,整个队伍由上到下就是这种素质。
  我们等着中央的命令。参试人员聚集在安全地带,朝着铁塔方向看。看不见塔影,只有 空阔的大地和无穷的蓝天,我们一切希望也都寄托给这无比宁静的天地之间了。
  北京的命令下来,点火!10,9,8,7,6,5,4,3,2,l,直到0.怎么还不见动?一 瞬间,紧张得心蹦上来,卡在喉咙里:失败了?若是一败,说不定就要从头干起。正想着, 刹时间一朵无比巨大的、鲜花一样的大蘑菇云升天而起。原来我们离得太远,“零时”的闪 光没注意到,但我们终于看到这朵苦苦期待的蘑菇云向蓝天翻涌而起。我们喊呀,叫呀,跳 呀,宣叫得嗓子哑了。有人忘乎所以,跳得一屁股儿摔在地上,起来再跳。我笑得哭了,直 抹泪。那时泪也是甜的……这场面你肯定在电影或照片上看见过。第一颗原子弹成功了!给 我们用自己双手干出来了!跟着是大庆祝,北京出了号外。如果你在现场,身在其中参加这 工作,你也会体会它的来之不易,体味我们当时那种作为中国人强烈的自豪感。自豪不是虚 张声势,自豪是自己干出来的。这朵在大西北升起的蘑菇云,是千千万万人赤胆忠心、成年 累月、实实在在工作的结果。大家想的都是国家强盛,没人想到嫌钱发财,或为了升级、职 称、住房,打破了头。我是亲身参加者,我接触到无数无名英雄,无论高技术工人、科研人 员、组织者们,还是那些从事找矿、开采、浓缩、提炼、加工、制造的人,都把青春年岁贡 献给了这事业。还有防化兵们,他们必须在爆炸后冲进现场取回样品,供给我们研究爆炸效 果。他们的防护服里装着多少斤汗水呀。这样,到了“文革”前,我们基地已经像一座小城 镇了。百货公司、电影院、医院、学校、托儿所、银行等等应有尽有,事业真是充满希望。 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还有许多大事要做。我是在这次核试验之前结婚的,爱人也来到基地,好 像没经过什么选择,就把自己的一切,一生,全放在这儿了。
  六六年突然间“文革”一来,就像在我们基地扔下了一颗意外的、人为的、政治的原子 弹,全乱了。虽然这年十一月间我还在核试验场进行氢弹的原理试验,取得成功,转年氢弹 又给我们搞出来,可氢弹的基础工作都是“文革”前搞的。
  搞氢弹时,我还是近一百人研究室的主任,氢弹出来后我就受冲击了。有人问我搞原子 弹试验的地方绝对保密,也搞“文革”吗?怎么不搞?当时不是说“有两个人的地方就有两 派,就斗”吗?斗得一样凶。我们基地上也是两大派,原来的领导靠边站,新来的人支持一 派打击一派,武斗打得更凶。六八年搞起清队,什么“事出有因”呀、“知识分子成堆的地 方”呀、“共产党和国民党斗争的继续”呀、“清理阶级队伍,一是要抓紧”呀,有点家庭 历史问题的人受罪了,像我这样没问题的也要想法弄出问题来。有人硬给我总结出“四个第 一”,说我的“四个第一”是和林彪的“四个第一”相对抗。哪个第一针对哪个第一现在也 记不准了。好像是说我用“业务第一”对抗林彪的“突出政治第一”,我严格抓试验质量是 用“质量第一”对抗林彪的“政治思想工作第一”……我向来记不住这些话。先是要我低头 接受大会批斗,接着就抄家,翻箱倒柜,受尽了辱骂和训斥。我想冲击这一阵子也就过去了 吧。我家庭历史清楚,少年时期就参加地下党,说我“当权派”至多不过是个技术研究室负 责人。不过一时靠边站,少说话或干脆不说话就会过去吧。我罩辛苦苦一心工作,能有我什 么事?
  没想到事出意外。一九六九年,这里很乱,大部分人阔着没事,写大字报,搞运动。总 指挥他们都被揪出来,常挨斗。试验工作没入关心了,我在茫然中似乎等待运动快告一段 落,好继续工作,可愈等愈没完。忽然上边说基地目标太大,不安全,搞内迁,东西全要装 箱。这时候厂里很乱,许多人不上班,大概有的工人听说要搬迁,想趁机捞点小东西,弄点 小油水,把分厂研究室里的一个书桌撬了,里边有本没用完的工作手册被偷去。一下子,祸 从天降,存人向北京报告说基地丢失绝密材料。上边立即派了两个大人物来,一个是当时的 公安部副部长,一个是海军的“首长”,还带来一帮人。这架势真是非同小可。他们一心想 搞出个大案,把这里说成是“小台湾”,好震动全国,掀动大浪,否牢过去的一切,来推动 全国的“文革”运动。这两个人被称做“中央首长”,拿着尚方宝剑,说这工作手册是特务 偷的,盗窃我国核试验机密情报,到处抓人,随便枪毙人,搞得一片恐怖,真吓人呀!逼供 信,有人自杀了,这两位“中央首长”却把自杀说成他杀,说杀人的准是特务,再抓杀人的 特务,又抓特务后边的特务,抓了许多无辜的人。全体科研人员全给集中起来往,搞互相揭 发,乱成一团。这时火车也开不进来了,大草原仿佛回到远古野蛮厮杀的时代。
  我们研究室抓出一个人。说他小时候去过香港,还有个亲戚在香港。为什么他从香港回 国呢?好,这就抓住了,从香港派来偷窃情报的特务!二位“中央首长”带来一大帮人,给 他编一套特务联系办法,暗号,逼他供认,还把他夫妇分开逼供,逼他们乱咬。他受不住就 乱咬了,咬了许多人,也咬了我。好,我就是特务的后台。“中央首长”亲自在万人大会上 点我是“大鲨鱼”,非要揪出大鲨鱼不行!这样,我就被关起来,恰侩关在过去的实验室 里,我自己成了实验品!解放军在门外看守,门上挖个小洞监视我。嘿,我例像个原子弹, 绝密品,严密看管。开始我还想,我从小参加革命,算个“者革命”,搞过原子弹,总理还 接见过我呢。但“文革”就是过去的一切都不算,现在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许多开国元勋 都成了阶下囚,一个臭知识分子算什么?
  后来特务愈抓愈多,实验室里关满了人。白天一人一个很矮的小板凳,坐在上边读语 录,不准动。然后就想自己的“问题”,交待,提审,互相不准说话,夜里直到两点才许睡 一小会儿,但不许关灯,怕自杀。可我这个人不会瞎编,更不会咬别人,审来审去什么也交 待不出来。我不知谁是“特务”。他们就骂我死硬,等着我的只有“死路一条”。给我最大 刺激就是没多久一次枪毙人的万人大会了。
  这天,“中央首长”召开万人大会,说要枪毙一批人。记得有一个是医生,是基地的外 科大夫,他给一个解放军做手术时动坏了,平时最多算个医疗事故,可当时却是不得了的大 事。他出身资产阶级,解放军是无产阶级专政柱石,这叫做阶级报复呀!有血债,要枪毙。 还有个大学生,工资低,这人思想素质差些,发牢骚说怪话,说:“再不给我提工资,我就 把雷管炸了。”给人揭发,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特务,要搞破坏。虽然只是背地一句怪话,也 不可能去做,但这怪话在当时逼都很难逼出来的,立刻成了罪行最严重的现行反革命,枪 毙!
  这天会场四周架起机枪,恐怖之极,群众都很紧张,因为说群众中还隐藏不少特务,有 许多特嫌分子,谁知谁会被拉出枪毙。我想多半我今天真是“死路一条”了。我至今不敢想 当时的感觉,也很难清晰描述那感觉,大概由于面临死亡,大脑一片混乱。只听会上一个个 宣布罪行,执行枪决,我仿佛只等着他们叫喊我的名字了。那个外科医生,说怪话的大学 生,都绘拉到万人大会不远的地方当场枪毙了。枪声听得很清楚,没有轮到我……枪声过 后,他们围起我来,对我说:“听见枪声了吗?”我说:“听见了。”他们说:“再不老 实,第二天就是你!”跟着就对我展开一场声势洁大猛烈的批斗。
  虽然他们没有枪毙我,但这件事给我很深的创痛。我这人活着,可是我心中很多东西被 击碎了。子弹从我的命运旁侧擦过,我不可能不思考我以前从来没有深思过的问题。
  此后很长一段时期这里依然处在大恐怖中,还在抓特务,又抓“五一六”。有人逃亡, 想到北京上告,但周围的草原是没边的,逃到哪里去?他们开车四处追捕,抓回来就要死去 活来地打。有一个复员军人给打得忍无可忍,操起铲子拼了,当然拼掉的只是他自己。特务 愈抓愈多,我就不那么重点了。新抓的总是一时的重点,总更有搞头。没事时,我就用脑子 想想技术问题,这时事业已经一片渺茫,但一有时间,脑子就爱在自己感兴趣的技术里转一 转,这也许是知识分子的一种习惯,一种惯性,也许潜意识里我对事业还没有完全死心。此 外,我惦记的唯有爱人,她在哪儿,做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她的情况。我想到她在担心 我,那才是难过极了。后来,基地搬家,就被押上一节运煤的货车上,和别的“特务”一起 运到山沟里。在那与世隔绝的地方,继续过了一段挨整的日子。
  直到林彪事件出来后,糊里糊涂就没事了。我回到北京,家里人都奇怪,怎么这样就回 来了?互相望望,恍如隔世。惊讶失措之后,自然有说不完的话说。以后北京的一个科研部 门调我,我答应了。从此我就和遥远的基地,和那些酸甜苦辣的生活,那些光荣与苦痛的日 子全都告别了。别以为我是因为太伤心、太失望才离开那里的。那里给我的,并非太少而是 太多。我多么想回到当年为国家轰轰烈烈于一番的那岁月里去。但如今那岁月的一切都巳过 去,它只保留在我的记亿里了。我珍惜,也惋惜它。我只能说——如果世界上还有比原于弹 更厉害的东西,那就是“文化大革命”!
  想为国家干点事,大概是每个中国知识分子的愿望,但因干事而遭难,便是中国知识分 子都感受到的不幸。可是,背着这痛苦,仍然想干事,到底是不是我们的优点呢?现在有人 说这是我们的最宝贵之处,也有人说是我们的最可悲之处。哪个说法更对?我把这个问题留 给你,你是作家,大概能作出正确的回答。
  回想我们基地那些科研人员,各自走过不同的艰辛历程。当然有很少数人,在运动里专 门整人,口号喊得最响亮,当过毛泽东思想标兵,一时飞黄腾达,后来的命运也未必美妙。 很多人遭遇比我更惨,有的被逼死或逼疯。有一个科学家,整天被“支左”的人围在院子 里,逼着他像牲口一样跑,一边跑一边喊“坦自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我呢,在这场大风暴里幸免生还,问心无愧就是了。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心里平静。过 去做过一点好事,对得起祖国和人民,现在仍抱定宗旨,正直为人,扎实做事。尽管“文 革”中创痛犹在,我能把它妥当埋藏心底。无论国家交给我做什么,我还是要努力做好。只 要国家招呼一声。
  **黄土地的悲哀——它一边遭受践踏,一边依旧赤诚地奉献果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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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八岁的死刑陪绑者
  1968年 8岁女 Y省G市学龄前儿童
  愈揪不出爸爸愈冒火——公安局确定反动标语是一米二左右孩子写的——糖果、看电 影、割掉爸爸的鼻子喂老虎——我被押到刑场面对一杆枪——“别怕,孩子,他们在逗你玩 儿呢!——为什么那次不枪毙我?——我是在童年就低下头的
  你要求亲身经历文革的人自己口述,我想转述一个故事给你。这是当事人亲口讲给我 的。我一直打算把它写成小说,可是谈了你的《一百个人的十年》一些篇章后,觉得这故事 放在你的书中更合适,我想你很难找到这样一个深刻的典型,更能揭示“文革”的残酷性。
  这故事的主人是个八岁的死刑陪绑者。怎么,你不信?对,八岁;不是十八岁。她面对 一口枪时,并无绝望心理,相反认为好玩。你别急,我说这故事马上讲给你,而且完全如实 地讲,不加一点虚构的演染。我知道你要求一种事件本身的彻底真实。
  那是七九年,云南边境的战火未熄,我去前线采访。由北京飞到昆明后,忽然感到胸 闷,喘不过气。有人说这是高原反应,往南定地势低就会好些,我便一天也没在昆明停留, 拉上两个从北京来的画家搭伴,乘车经K市到达G市。据说由G市再往南必须翻山越岭,必 须搭军车。天色已晚,不容易找到车搭,便在G市过夜。G市已经很有些前线气氛了。街上 有许多军人;不少装满军用物资的大卡车,蒙着大网,插满松校做防空伪装,停在道边;人 们谈话也大多是战争内容。我们跑了几家旅店都因客满而碰壁。经市委安排,我们住进市委 的第一招待所。
  在招待所食堂吃晚饭时,服务员是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少女。她好勤快,可给我们上 菜时一看我就笑。她长得漂亮,一笑更漂亮。但这不是城市常见的那种艳丽的、时髦的漂 亮,而是像云南山水,清亮照人,一无修饰。我真很少看到这样一双透亮的眼睛,她撩起眼 皮看你一眼,就像在钢琴的高音区敲一下琴键。随便一笑,都是把世界上最美好的感觉送给 你。可她不像一般云南姑娘那么矮小,例像北方乡间的女孩子,红扑扑脸蛋;端起菜碟来, 那胳膊是方的,手腕很粗,指头都是圆圆的。她的漂亮是溶在一种淳厚的气质里。我问她: “你为什么总笑我?”她说:“你个子太高嘛!”。又一笑。她说得直了了。也许我见到城 里的姑娘都太会说话,会装腔作势和绕弯弯儿,一遇到这种纯朴的女孩子,就像出城到乡野 看到树林、草原、飞鸟、自在流倘的河水那样,一片自然,令人欢偷。我同行那两位画家比 我对美更敏感;画家的天性是抓住美不放。他俩向她提出,晚上她下班后,请她到我们房 间,为她画像。她表情似乎有些为难,可是当两位画家告诉她,我是个作家时,她专意看我 一眼,这回没笑,竟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晚上,她来了。刚刚下班,白布围裙还没解下,进屋时使围裙擦着刚洗过而湿淋淋的一 双白手,这滚圆的小手给凉水刺激得通红。两位画家请她坐下,支起画板,这时她略略有些 拘束。一位画家说:
  “老马,你跟她聊聊天,她就会放松了。”
  我笑着对她说:“你不怕作家吗?”
  不料她挺郑重其事地说:“我正在找一位作家,写写我。”
  我大笑起来,说:“你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好写?写你哭鼻子吗?”
  更不料,她那明亮的眼睛一下于暗下来,好像乌云的阴影顷刻笼罩水面,居然一种忧虑 的、愁惨的、苦涩的情绪灌满了她的眼眶。这决不是一个纯真的少女应有的神情,倒像一个 饱经苦难的人才有的目光。她自言自语地说:“你不写,将来我练习,自己写!”
  我征住,难道这姑娘真有什么非凡的经历?我点点头说:“好,你说,我给你写。”就 在说这话时,我要命也想不到,她竟然说出了下面一番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她说:
  “我当了十年反革命,去年才平反!我父亲是市委的中层干部,我家住在市委宿舍大 院。‘文革’开始时,我六岁,那时什么也不懂,记的事也都模模糊糊,有的事还记错了。 比如我记得一次有一群人闯进我家翻东西,打了我一个大耳光,很疼。后来爸爸说,没人打 我,那是打爸爸的。大概我记得的只是一种感觉。打爸爸就像打我,很疼很疼的感觉。爸爸 在‘文革’前是组织部干部处的处长,文革开始时挨批,靠边站了。后来造反分两派,爸爸 参加了一派,偏偏‘支左’的军队介入,支持另一派,爸爸就倒霉了。可爸爸这派大多是市 委的中层干部们,组织性强,‘文革’初大小都被冲击过,更不敢做半点打砸抢那类过火的 事情,对立面抓不住把柄,很难把爸爸这派搞垮。但一次两派大联合谈判时,爸爸这派头头 没注意,把一本《红旗》杂志坐在屁股下边。对立面有个精明的人上来一下抽出《红旗》杂 志,里边有毛主席的照片。那时的杂志几乎全有毛主席像,这么一下就被对方揪出来。侮辱 伟大领袖毛主席,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军宣队立即宣布爸爸这派是反动组织,这派马上 垮了。开始揪坏人,凡是过去有点问题的都给打成阶级报复分子、黑帮分子、反革命分子。 可他们拿爸爸没法子,爸爸没有短儿。他以前当干部处处长时,总得罪过人,有人恨他,恨 不得这下把他整下去。派出不少人内查外调,愈查不出问题火愈大。爸爸本来是不抽烟的, 那时却天天抽许多烟。一天抽烟睡着了,把棉褥烧个大窟窿,多亏妈妈一盆水泼上去。真烧 起来就会被人家说成放火搞破坏或企图畏罪自杀。压力真是压足了。我妈的心脏不好,整天 闹心跳。不知哪天要出什么大祸,可没料到一天出了一件意外的事,目标全集中到我身上。
  这天,我们市委宿舍大院的院墙上,出现了一条反动标语。写着‘打倒毛主席’五个 宇。公安局来查,根据现场情况确定,是一米二上下的小孩写的。他们根据三条:一是反标 的位置离地一米,比成年人蹲着写高,又比成年人站着写矮,正好是小孩站着写高矮正得劲 的高度;二是字迹歪歪扭扭,很像小孩的笔迹;三是成年人写这种反标不会写‘打倒毛主 席’,应该写成‘打倒毛泽东’。市委大院一米二左右的孩子总共十一人,当时排排队,确 定四个重点,都是父母有问题的。只有父母有问题,孩子才可能写这种反标。这时,爸爸对 立面那派插手了这件事,说是协助公安系统破获这超重大反革命案件,内定重点是我。说我 爸爸反动,又狡猾,对‘文化大革命’怀恨在心,教唆我写的,当然,他们的目标很明确, 是想搞爸爸。当时我八岁……
  “他们把我弄去,开始是拿糖哄我承认。从小我爸爸就绝对不准我说瞎话的,也许由于 这严格的家庭教育,救了爸爸他自己,我说不是我。他们便送我小人书,画片,还要带我去 看电影,我还说不是我。他们就冒火了,那群大入围着我一个小始娘拍桌子打板凳吓唬我, 说我再不承认就去打我爸爸,还说他们要使什么法子打——说用钢笔扎爸爸的眼睛;说用绳 子勒住爸爸脖于不叫他吃东西,活店饿死;还说用刀一块块割掉爸爸的肉,手指头、耳朵、 鼻于、舌头,一样样带着血扔进公园的笼子里喂老虎。说着真拿起一把刀,装作马上就要去 的样子。我吓得哭呀,求叫,怕呀,叫呀,可是还是没说瞎话。我那时才八岁呀,很容易受 骗,很容易被吓得上当,为什么始终咬住没胡说,自己也弄不明白。现在想起来真后伯,万 一上了他们圈套,一句话,爸爸早给枪毙了……那我也活不到今天,等长大懂事,自己也会 悔恨自己而自杀了……
  “那段时间,他们为了给我增加压力,把我当作反革命,当作真正的囚犯关起来,不准 我和爸爸妈妈见面,倒是很少打我,但常饿我。每天提审一次,随后他们好像没招儿了,就 把我弄到市委大院批斗,也挂上牌子,戴高帽,帽子上写着‘现行反革命× ’。还在我的 名字上打上‘叉’。那天给我的印象很乱;围了许多人喊口号。我一眼在人群里看见妈妈, 她睁大眼睛全是泪水,头发很乱,我大叫一声:”妈——‘就昏倒了。后来放出来,妈妈 说,那天她并不在场,倒是通知她必须去参加我的批斗会,可是她心脏病突然发作,没去。
  “一天,我不想说那一天是几月几日。我家永远记得那日子,我一说,我现在立即就 会……就会……好,我就说这天的事吧……
  “这天,他们说今天要枪毙我。我不懂什么叫枪毙,问他们,他们说,就像电影里打敌 人那样,开枪打死你。我哭了,我说我再见不到爸爸妈妈了吗?他们说,永远也见不到,而 且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你全不知道了。你要承认是你爸爸叫你写的,就不枪毙 你。我说,不是我写的,我想见爸爸妈妈……
  “我给他们带到刑场,一片大开洼地,和几个真要枪毙的死囚排在一起,背后是大土 坑,那些犯人都给绑着,没捆我,可我吓呆了。对面一排人拿枪对着我们,其中一杆枪对着 我的脸,我忽然看见不远一群人中有爸爸!后来才知道他们在逼爸爸,叫他承认是他叫我写 的反标。我放声大叫爸爸,要跑过去。这时管执行的人大减一声:”放!‘
  “砰!‘地枪响。我旁边那排犯人突然像柜子一样’哐当‘全栽倒。一个脑袋打飞了, 像个大血蛋飞得老远。我吓得原地没动,以为自己死了。眨#眼,动动嘴,好像全没知觉 了。只见爸爸张着大嘴朝我跑来,扑向我,一下把我紧紧抱住。我说:”我死了吗?’爸爸 说:“没有,孩子,你别怕,他们这是逗你玩呢,这些人都是假死!‘我听了,噗地笑了, 脑袋扎在爸爸怀里。我真的以为这一切一切,都是哄我玩呢……
  “……以后,我被放回家。回到温暖的家就以为那一切全过去了。照旧跑出去找小朋友 们玩,可是同院的小朋友都不搭理我,有的还朝我扔石子儿。一次,一个过去跟我要好的小 朋友骂我:”打倒小反革命!‘气得我一直追到他家,找他讲理,要他向我道歉。他妈妈出 来也骂我:“干什么,你还想翻案?’从这句话起,我好像一下子大了,也垮了,这‘小反 革命’像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在我身上背了十年!上小学困难,升中学也困难,红小兵和红卫 兵组织都不要我。我就像在那些机关单位被管制的牛鬼蛇神,不敢多言多语,不敢和同学们 说笑和玩,碰到不讲理的事也不敢争一句。天天下课,扫地、擦黑板、收拾教室,想这样做 来换取同学们的好感,哪怕是一个亲切的眼神儿也好。可八年里我没有一个知心的同学,好 像我身上有可伯的传染病菌,人人都避着我。上中学时我换了一个较远的学校,以为别人不 知道我过去那事,好受一些。可一次下乡劳动,指导员派我去拉粪车。所有同学都不去,只 派了我一个人去。我很奇怪,没等我问,指导员说:”粪虽臭,但灵魂里的粪更臭,什么时 候你不觉得粪臭了,你的灵魂就彻底被改造好了!‘我才知道,背上那石头仍旧牢牢存在, 一辈子也卸不下来。当夜,我跑出来,撒开腿在野地里跑了两天两夜。后来爸爸在一条大河 边找到了我,我正想死。爸爸为了找我,跑了两天,鞋子都跑破了。我朝爸爸叫着,’为什 么那次不枪毙我?活着,天天都是在陪绑呀!‘
  “从那时我退了学。在家帮妈妈做家务事,除去买菜买东西,很少出门,也不搭理任何 人。生活把我开除了,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我恨我年轻,前边的日子太长,没有头儿,整天 闷闷的,直到粉碎‘四人帮’,爸爸单位清理文革问题时,发现一份有关我的材料,才说给 我平反落实。可这时我才十九岁,又没有工作、工资、住房和查抄物资的问题,落实能落实 什么呢?政治从来不对人的心灵负责。管落实的那人还不错,很同情我的遭遇,后来他想到 一个安慰我的办,法,也是他仅仅能做到的事情。他说,你年纪不小,不能总呆在家,应该 有个工作,就到市委招待所食堂当个服务员吧。我心想,守在家,妈妈心里总有个负担,就 来了。到今天,才来三个月。三个月里,我干的活比谁都多。别人以为我这是出自对落实政 策的感激,才拼命干活;其实不然,干起活才能不想事呀,可有时忽然觉得自己像当年在学 校打扫教室时那样,总有种负罪心理纠缠着我,摆脱不开,干着活就想到劳改,很不是滋 味……这心理你们是很难理解的。我是在童年就低下头的,这头不好扬起来呀……。”
  姑娘讲到这里,喉咙好像叫什么东西卡住。但她眼里并无泪水,脸上也没有任何激烈的 神情,平静得有如阴云密布的天空。隐隐的像要打起响雷,但我明白,她不会再有倾盆大 雨、雷电交加的宣泄。年纪轻轻,却早把生活中最难承受的东西都消化过了。我扭头忽然发 现,我那同伴两位画家听得睁圆眼睛,张大嘴,无话可讲。画板上的纸,白白的,没有一 笔,正如我当时的心境,一片空白,一片可怕的空白。
  真正的残暴,是针对无辜。
  
  
  绝顶聪明的人
  1969年 15岁 男 B省S市某中学学生
  那年全国人都疯了——白连长给我种神秘感——山东大汉抱一尊大瓷毛主席像定在前头 ——脚一滑摔得粉粉碎——荒郊野外黑压压跪着一大片人请罪——一泡尿全尿在裤裆里—— 摔碎的毛主席像竟然不翼而飞
  我看过您几篇“文革”中人的经历,全都是受苦受难的。我给您变个样儿成不成?那时 候谁没受难,几亿人,可谓一个赛过一个。比您写的那些更苦更惨的多的是。我姐夫口才 好,能说善辩,大辩论谁也辩不过他,硬叫对立面逮去,拿剪子把舌头铰了。没舌头不单不 能说话,还没法子吃东西,后来活活饿死了。那时候真好比唐山大地震,怎么活过来和怎么 死的都有。所以我说,“文革”是毛主席领导的大地震,唐山大地震是土地爷发动的“文化 大革命”。咱不说那些惨的,我想告您一件顶绝的事,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人都说, “文革”中人的才智受压抑,其实不尽然,险中弄险显才能嘛!我说的这个人是我亲眼所 见,不是使耳朵听来的———
  六九年不是备战备荒、全民皆兵吗?毛主席一声令下,全国搞拉练。甭说机关学校;连 工厂商店的人也都按军队的样子,组成队伍,到荒郊野外练习行军,有的一定几百里,定得 愈远愈苦愈革命。您也拉练过吧!穿军装,打红旗,在乡间山野一队队死走。那时人都疯 了,敌人在哪儿呢!不知哪股邪劲儿,好比小孩子做游戏,拿假的当真的,真跟真事儿一 样。
  那时我在上中学。拉练那天同学都很兴奋,人人都穿上草绿色军装,穿军鞋戴军帽,有 的同学还打当兵的亲友那里弄来红五角星帽徽别在帽子上,真像战士,像新兵。女同学们都 把头发塞在帽子里边;皮腰带一扎,斜挎个绿帆布军包,包上绣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 包里放着《毛主席语录》和干粮。那时代人真行,有这两样活着就蛮带劲儿;不像现在,彩 电冰箱录音机洗衣机缺一样心里就空一块。对了,人人胸前还别一个毛主席像章。我把自己 珍藏的顶漂亮的一枚别在当胸。这个像章当时的行话叫“大轮船八十圆儿”,“八十圆 儿”,就是直径八十毫米,跟烧饼大小差不多,这算特大号的,愈大愈忠,愈大愈震人; “大轮船”,就是上头毛主席头像,下头一艘乘风破浪大轮船,大海航行靠舵手嘛,头像和 轮船仿金镀铜,闪闪发光,背景是大红太阳,涂帽徽漆,锃光瓦亮,这在当时是最新最大最 时髦的,绝对的精品。同学们都冒着眼馋,时时处处拿眼瞄着我胸前。我挺神气,好像我最 忠,便在人群中定来定去,得意洋洋,自我表现。
  这夫,学校里请来一连解放军战士,带我们一起去拉练,学军嘛。我一眼就瞧见连长, 而且第一眼就挺喜欢他,这是种含着敬意的喜欢。他的气质与众不同,顶多三十岁吧,高高 个儿,腰板挺挺,很有军人风度。他很少说话,嘴唇挺薄紧闭着,嘴唇上靠左有个黑痣。白 白脸儿英俊又严肃,可没什么表情,那黑痣一动不动,这就给我一种神秘感。他挺像电影中 那种镇定自若的英雄的形象。我们同学跟战士们都亲切说话,唯独对他,只是远远钦慕地 看,谁也不敢过去愿他说话。他姓白。
  连部把战士一分为二,把我们学生也一分为二,掺进去,变成两连人。由白连长带一连 人;指导员,姓马,带另一连人,分两路出发,走不同路线。我很庆幸自己被分在白连长带 领的这一连里。
  我们一连分做三排,排长是军人,定在每排队伍的前边,还有个战士打着一面红旗。我 在一排,一排最威风,红旗前面,一个大个子战士捧着一尊挺大的毛主席半身像,最常见的 白瓷的那种,走在队伍最前头。我们一路齐声喊口号,减毛主席语录,喊唱革命歌,雄超越 气昂昂走入乡野。大红旗的旗光旗影映在脸上,那感觉宾像当年红军转战南北一样,愈觉得 浑身是劲儿。现在想起来好笑,哪来的敌人呢,野地里飞的跑的除去鸟儿就是田园。这样打 清晨走到天暗下来,也不觉累。一排长怕捧毛主席像的大个子累了,找人替他,立时战士们 都争先恐后要承担这光荣任务,我们学生也争着要做。谁争在先,谁对毛主席忠。可那大个 子不干,后来他急了,大叫:“我要保卫毛主席,重走两万五千里长征路!”这大个子是山 东人,一副山东大汉朴实憨厚的长相。他的誓言真叫我们感动又钦佩,这忠诚使我佩戴大像 章的那忠诚,就显得太一般了。我们学生马上呼起口号:“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 敬!”战士们立刻用宏亮口号应答:“向革命小将学习!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毛主 席!”我们一呼一应,愈喊愈使劲,为了使喊声响彻原野,让人听见,压倒敌人。这一鼓 劲,一直走到天黑地黑,深更半夜,人可就累了,不知不觉投入再喊口号,黑糊糊只响着脚 步声。战士们脚步还齐,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学生,两条腿有点打架了。空肚子咕咕在里头 叫。在穿过一片小树林时,趁着天黑谁也看不见谁,树枝草叶刷刷响,我伸手打挎包里抓一 块馒头塞进嘴里,怕人看见,嚼成块儿就赶紧硬咽下去。白连长走到队伍最后边,这时他派 通信员传话上来说,再翻过一片高地,是百各村,队伍进村休息。听了这话,真想一步踏进 那村大仰八叉地躺下。
  部队没走近路,好一通走,终于翻过一片高地,还是不见村庄,前头一片黑暗,根本没 灯火。左边是一条河,给月光照得贼亮,哗哗流水响;右边是高梁地,被风吹得簌簌像下 雨,黑黝黝好比一道没尽头的高墙。夜雾浸得地面发粘,粘得胶鞋底子呱叽呱叽,愈粘脚愈 重。脚不像自己的了,好比变成两块砖。我也不敢问哪里才是百各村,这是备战拉练呀!一 问思想就叫人抓住,挨批。整个队伍闷声闷气地向前行进。跟白天那劲头完全两样,好像打 败仗回来的军队了。
  忽然就听队伍前面有人惊慌地“哎哟”一叫,同时啪啦一声,稀里哗啦,好象个大瓷盆 摔在地上粉粉碎。大伙一瞧,原来前头那捧毛主席像的大个子脚底一滑,天塌地陷般要命的 事出现了:毛主席大瓷像摔碎了!你想,他捧这好十来斤重的瓷像走了一天,哪还有劲,要 是有点劲也会抱住毛主席像,宁叫自己摔倒也得叫身子垫住毛主席像呀!可是谁叫他死抱着 主席像不放,排长叫人换他非不肯。可是当时谁也想不到该不该怨他,全惊呆了!把毛主席 像打碎,杀头的罪过呀!投等大伙清醒一下,那大个子忽然两条大腿一弯“扑通”绘毛主席 像跪下,请罪!一排长给这意外的事弄得魂飞魄散,身不由己“扑通”也跪下,请罪!我们 一排人不用任何人发命令全都跪下来。向毛主席请罪!
  紧跟着二排队伍上来,一看我们一排全跪在道上,不知出什么事了。二排长问,没人 说,都指指前面,二排长过去一看毛主席像摔碎,二话没说也跪下,二排人跟着“刷”地全 都跪下。等到三排上来,白连长一看全明白,没等他想出办法,没等他发话,三排长和三排 人全跪下了。人们都是抢着跪,谁先跪下谁就忠得最彻底,最坚决,最不犹豫。可那时候人 们这根弦绷得一样紧,几乎同时唿喇喇一齐跪下,白连长也跪下。但这一跪就麻烦,没法起 来呀,毛主席像摔得粉碎,谁先站起来谁就是不忠。可也不能总这么跪着,跪到什么时候才 算完?跪到天亮也没辙。在这星月之下,荒郊野外,大土道上,黑压压,不知是傻是疯,跪 着这一大片人,可没人吭声,土人敢动,谁也不敢看谁。都以一种悔罪心情面对着前边,地 上,那片给月光照得白花花、不成任何形象的碎瓷片儿。
  跪着跪着,渐渐觉得右腿膝盖生疼,使手一摸,原来右腿正跪在一块石头上。石头埋在 土里,石尖朝上,正硌膝盖。我使了半天劲儿,才用手指把一块三角形的石头抠出地面,不 出声地推在腿旁。不多时,忽觉要撒尿,愈憋愈想尿,哪敢把小便掏出来,忍不住时,索性 尿了。这尿真他妈缺德,好大一泡,裤裆水淋淋,难受极了。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跪得愈久愈没有理由站起来。可就在这时,只见白连长突然刷地站 起身,好像出了什么事,使他清亮的嗓子急迫地说:
  “不好!前边村里有响动!敌情!可能是反动地主分子搞破坏!一排、二排、三排,全 体集合,迅速跑步,目标左前方百各材。保卫贫下中农!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保卫党 中央毛主席!”
  这命令——保卫毛主席,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任务,使跪在地上的上百人唿喇喇一下站 起来。起身的一瞬间,我有种轻松感,更有种紧张感,眼前真的出现敌情,就要发生一场战 斗吗?要说军队动作真快,眨眼间集合好,在白连长带领下疾速前奔。大敌当前,军情如 火,谁也顾不得地上那些碎瓷片,只是跑步向前时,脚下绕过那些神圣的瓷片,别踩上。奔 出去十多分钟,往右超过一道桥,又奔跑了十来分钟,就听见前边传来狗叫,苍苍茫茫、夜 雾重重的原野出现灯火,前方正是材庄。原来刚才衬里人入睡了,都熄了灯。这一闹,灯火 愈来愈多亮起来,狗也愈叫愈凶,气氛真有些紧张,要打仗吗?我的心嘣嘣直跳。战士们都 把背枪摘下来握在手里,飞快扑到村前。白连长下令,叫三排人分三路,战士在前,我们学 生在后。
  一进材,就见一片火把人影,还有手电光在眼前晃,影影绰绰那些人影拿着大杆枪。是 搞破坏的反革命吗?白连长马上喊话:“不要开枪,我们是拉练的解放军!你们是谁?村里 是不是有情况?”
  对方一个大嗓门喊道:“俺们是大队民兵。听人喊狗叫的,俺们也不知有啥情况!”
  白连长:“你们村里的四类分子呢?”
  对方:“都老实在家呆着呢,夜里不准他们出来。”
  白连长带队走上去说:“我们拉练路过这里,听见动静,以为有情况,怕四类分子搞破 坏,赶来支援你们。没事就好!”
  大队民兵队长说:“感谢亲人解放军为俺们贫下中农操心。村里有所小学校闹革命,不 上课,房子都空着,快进村歇歇脚,我们去给你们烧水喝… ”说着招呼人去担水、烧水、 借被子褥子。
  我们一连人就进入小学校,喝水,吃干粮,休息。白连长对一排长说:“有件事,刚才 路上打摔那主席像,不能扔在地上,我去请回来。”
  一排长说:“对了。可是主席像碎了,请回来该怎么办好?”
  自连长面无表情,只说:“请回来再说!你们先忙着照顾学生们,我自己去。”
  那个大个子山东大汉耷拉着脑袋,心情沉重,上来对白—连长说:“我跟您去。”
  白连长什么话也没说,只看他一眼。这眼神很冷峻,似乎是一种拒绝。扭头拿着手电筒 独个去了。过了一阵子白连长回来,手里空空,可是头次看他脸上有表情,好像很惊奇。他 说:“怪事了,我怎么找了半天,地上任什么也没有呢。”一排长说:“怎么可能,深更半 夜,还会有人拾去?您是不是找错地方?”白连长说:“哪会错。要不多去几个人找找,必 须找到!”当即点了几名战士一起去,包括那大个子,还有一排长。我提出我要去,我说我 跪着时有块带尖的石头,找到那石头就不会弄错地方。其实我还有个个人的目的。我刚才一 泡尿湿了裤裆,走一走,过过风,好干。一排长说我累了,不叫我去,白连长却说:“你记 着那地方,最好,来吧!”
  我们靠几束手电筒光,穿过漆黑原野,返回那道上,按照大家共同的记亿找到那地方。 我也找到那块带角的硬石头,按照方向,估计距离,我指着地面说:“没错,就在这儿!” 可令人奇怪的是,在白连长手电筒扫来扫去雪白的光圈里,根本没有那些白瓷片,蹲下来细 看,竟然连一个小瓷碴也没有,怪了,难道有人拾去,拾去干什么用?这深夜,这荒野,怎 么可能,为什么拾得这么干净,连一个小瓷碴碴也不留下?东望望,高梁地一片如墨的漆 黑,西望望,河水银光闪烁,流动着迷幻的波光,真叫人百思莫解。再望望白连长,那张白 白、英俊而冷漠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嘴唇上那黑痣静静的一动不动。更奇怪的是,大 家呆了一阵子后,谁也不再说什么,也不再找,回村去了。我在小学校几张拼在一起的小课 桌上躺了一夜没睡,也没想出个究竟。天亮队伍起程继续拉练,白连长向大队革委会又借了 一尊毛主席像。红旗,喊口号,唱革命歌,谁也不提昨夜那件事了。
  也许当时我年纪太轻,无法猜透其中的奥妙。这离奇的问号却始终留在我脑子里。过了 几年,经事多了,忽然一天猜到这事的究竟。一旦明白,愈想愈是其妙无穷。不由得对这位 精明机智、沉默寡言、再也没见到过的白连长生出满心的敬佩。他可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 由此我还得出一个人生的道理:世上真正的聪明,往往是叫你事后慢慢悟到。
  畸型的社会,智慧也是畸型的。
  
  
  当代于连
  1966年 17岁 男 T市某中学高中二年级学生
  T市最早被抄的一家——与家庭划清界线——跑到边塞也背着出身包袱——为了报复与 “红五类”女儿结婚——一切发生变化:调动工作、入党、上大学——今天的苦恼
  我要对你说的,是在家里不能说,对朋友不能说,哪伯再好的朋友也不能说,这就是内 心的痛苦吧。不是眼前的很强的痛苦,是一种没法摆脱、很深很深的痛苦吧。但我想对你 说,为了什么我自己也不明白。可是有一条我清楚,因为你说你会把地名姓名全部隐掉,我 才肯说。
  我致命的要害是出身不好。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就开始预感到这东西的存在,那是六四、 六五年期间,我上高中一二年级时候。我还是一个劲学习上认真,政治上要求进步、靠拢组 织的学生吧!可不知道自己身上散发出一种什么气味使得班里那些出身好的同学躲着我,不 像耗子躲猫,像人躲避瘟疫。甚至歧视我。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自然和班里两三个出身 不好的人比较接近了,在一块发泄过不满。这样,六六年就把我们几个同学打成“黑帮”。 我要说的不是这“黑帮”,不是诉苦,我不喜欢诉苦,我是说我的境况。
  还有件事,我家住的房子不错,忽然政府通知叫我们搬家。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胆 小,搬走后据说那房子住进了高干。这对我也有压力,是种政治压力,心理压力,表明我生 活在哪一个政治层次上。
  “文革”一来,一切都明了。我家在这城市是最早被抄的。我爷爷我爸爸都是干银行 的,算出名的资本家。后来我才知道,这最早抄家是我妈妈惹来的。当时银行冻结资本家存 款,不准取,说是剥削的钱,银行门口把资本家的姓名都公布了。我妈妈去取,银行马上通 知红卫兵,红卫兵马上就到,这就抄起来了。我得信儿不敢回去,跑去找一个要好的同学, 叫他陪我回去看看。他也不敢去,他出身是职员吧,可当时对他这样出身是什么态度也吃不 准。他说:“你们邻居都认识我,怕我一去弄不好,我们家也完了。”我就自己回去,远远 看大字报都糊满了,我母亲被弄在门口批斗,乱七八糟一大堆人,砸的砸,烧的烧,冒着 烟。我才十七岁,哪见过这世面,不敢走近,在外边整整溜达一夜。也不知我妈妈和爷爷奶 奶怎么过来的。我的弟弟是个残废,我更挂心是他。整整一夜在大街上徘徊,我也不知道自 己怎么过来的。
  第二天我硬着头皮去到抄我家那中学去找红卫兵,当时我就想,斗我一顿骂我一顿我都 认了。我得求他们叫我回家看看,家里除去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其他兄弟都在外地,那个残 废弟弟没人管,他打小一直跟我长大,我教他怎么写字画画,怎么生活,跟他感情最深。有 个红卫兵还不错,领我回家。从楼下到楼上全乱成一团。我只是顺着楼梯过道往几个屋里看 两眼,屋里都是红卫兵,翻箱倒柜不知找什么,也没看见妈妈爷爷奶奶他们。好些东西都破 破烂烂了,砸的撕的吧。我最心爱的东西是邮票,还有和一些苏联朋友的通信。六十年代初 不是鼓励和苏联联系吗。这些珍藏的东西扔了一地,也丝毫不使我动心,这时只剩下一种求 生的欲望,该不该吃东西都忘了。我向红卫兵要求把弟弟领走。我表示离开这个家红卫兵是 赞成的,这是要和家庭划清界限,是“革命行动”。再看我弟弟又小,瘸儿巴叽的,准许我 带了走。我拿了两床被子,带弟弟住到学校去。临定时还给了我五块钱,一点粮票,是我要 的。但他们给了我,我还是很感动的。我不知道这五块钱能花多长时间,过去家里很富裕, 从来不知道钱的具体价值。
  我和弟弟就拿这五块钱生活一个多月。这期间学校不准我们住。可是我家是给“扫地出 门”的。妈妈爸爸住到老爷家,实际上老爷家也查封了,妈妈就在老爷家过道上一小块地 方,拉个布帘,搭几块木板睡。我去看她时,她脑袋剃个阴阳头,那样子比她任何时候的样 子给我印象都深。我爷爷奶奶给轰到另一条街一间小屋里住。红卫兵叫我们搬到那儿去住; 就为这五块钱,家里和我还闹了误会。为了我拿钱给弟弟买煎饼果子吃,没给奶奶爷爷,他 们在旁边看着,后来他们把这事告诉我姑姑叔叔们了。当时这钱是红卫兵给的,我确实不敢 拿这钱给他们。我妈妈当时也没经济来源,我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我承认我不敢沾这个 家,我顾不上他们了。你想想,我才十七岁,忽然落到这地步,头次见到这世面,谁知道该 怎么做,我只想保住弟弟和我自己。这误会到现在好像并没完全消除。五块钱花完了,就硬 着头皮再去找红卫兵,还能要点回来,这钱只能我和弟弟用,必需和他们分清,只能这样。
  处在这种地步,我不甘心。我想我起码得维持生命,维持生存,维持我自己在社会上一 个地位。我自己应该和别人享受同样的。看到那些同学趾高气扬,为什么我不行,我比他们 缺体力缺能力还是缺乏智力?就是因为我先天不足的这个出身。我恨我这个出身,甚至恨我 父母,恨自己的祖宗。可我不甘心出身压着我,我不服,总想争回这口气。到六八年,第一 批上山下乡,我说我们家实在没经济力量接济我,就报名参加了。
  我去边疆,离国境线还有二十里地,好荒凉。一到那儿就觉得终于把那倒霉的出身扔掉 了。可是同一小组带队的,把我的出身说出去,还向大队党支部汇报了,大伙一下子全知道 了。怎么办?拚命干活吧,就这一条路。农村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说到底还得干活,干活就 有饭吃,能干活人家就瞧得起你。人们是在生存线上看待一切。好,你能干我就能干,你能 干四分我干八分,你能干五分我干十分。背着出身,咳着牙地干,我要在农村立住脚跟。年 底大伙都回家探亲,也叫我回家,我不回去,我说我没家。唯一分红最多的是我,我拿二十 七元。我留下十元,那十七元寄给家里去。只要大队叫我做的事,再苦也做。大冬天他们叫 我去刷大标语,在墙上写美术字,刮着西北风,内蒙的西北风比这里厉害多了,我就穿件军 褂子,攥刷子的手冻得张不开,写着“毛泽东思想万岁”、“社会主义好”,心里真不是滋 味。连件棉衣也没人借我保一保体温。要在内蒙这块大野地里站住脚也这么难?我这还不是 诉苦,还是说我的处境。
  要说农民还是认实在的东西。三年过去,调我去教书。跟着开始选调了。我知道自己怎 么回事,不争,争也没用,我没资格。头两批出身好的都选调走了,到第三批,我们小组除 去女的,就是带点残废的。我们那个组长呢,就是刚来时说我出身不好那个带队的,反倒没 选上,听说他爸爸是个小业主,再加上点什么事闹不清,我居然第三批被选调走了。到了这 里一个大城市的铁路局,先到站上当搬运工。这就好多了,虽然累,可是没熟人,谁也不知 道我出身,混在人中间,大伙一块于活吃饭睡觉,还挺热乎,也享受享受人之间没距离那滋 味吧。
  可是一天,说要挖防空洞。叫大伙在站台上排好队,然后说,一部分出身不好的上山采 石头,一部分出身好的留下挖防空洞。跟着要点名,出身不好的站出来。我想,坏了,要露 馅了,脸“刷”一下子热了,头也抬不起来。结果头一名就是我,叫我名字,我一站出来, 出身也就亮出来了,又完了。出身的阴影到哪儿都跟着我,看来这辈别存什么幻想了。上山 采石是先用火药炸,再拿大铁丝兜住石头,使腕子粗的大扁担挑,挑下山,走跳板,弄到车 厢里去。我在农村锻炼过,这活我都能干。可是出身真比这石头还重,我感到有点挑不动 了。
  过后叫我到铁路中学去教书。我是老三届高中生呵,教书绰绰有余。到了中学,让我干 什么我就干什么,开会时很少说话,我没发言权,没人坐的地方我坐,坐在角旮旯,因为我 知道自己出身低下,这世界叫我活着就不错了。但在能够发挥自己能力的地方,禁不住性 子,还是尽量争取做好。我挺矛盾,有时灰心丧气,有时不服这命运,总想使别人看重我的 价值,总要建立自己的自尊,尽管在受尽屈辱的地位上做到这些很难很难。好像要在激流中 央,立一根泥柱子。
  这时有两个女孩子对我挺好。一个比较外在,一个比较内在,她俩的关系也很好,好得 简直有点形影不离。
  这个比较外在的女孩子很能干,健谈、有头脑,我同她说得来,越说我们关系越近。原 来我们还是一个城市的。一次我问她家住在哪儿,她一说,吓我一跳,万没想到她就住在我 们最早被轰出来的那所房子,她家就是那个高干,她就是那高干的女儿,你说多么巧,简直 有点戏剧性了。再问她,她还是个双料的高干家庭,父母都是相当高级别的干部,而且她是 “文革”初期的一个红卫兵,抄家的红卫兵,还是个红卫兵头头。我要命也不会想到和这样 一个红五类交朋友,和一个女红卫兵谈恋爱,这倒是挺带劲的。我动了心,我想我是没有出 头之日了。人人都说我是狗崽子,但我这回偏要看我是不是能和这个红五类结合。如果结合 了,看看到底是什么结果。我想这肯定要遭到她家里反对,可是愈反对,我愈要这样做。坦 白说,我有一种报复心理。我就抱着这目的,和她交上朋友了。我还想看看这事成了,你们 红五类那些人怎么对待我。当时我的压抑感相当强,就是想爆发,在社会上我要爆发了就准 是反革命,我只得想用这种方式,比较损的方法。我说就要和你们红五类结婚攀亲,娶你们 的闺女,你们不是说不行吗,你们看吧就得行,看看到底行不行,看我的。
  这是真正的《红与黑》。红与黑的结合。
  就我们个人之间来说,我对她也有感情,她这个人爽快,很聪明,特别是她敢跟我这个 出身的人交朋友,在那种形势下,是一种很实在的安慰。我挺感激她的。自然这也和她所处 的特殊境况有关。那时她父母都受批判,她的处境是在最低潮的时候,她一个人在这么远的 地方,无依无靠,很寂寞,我们又谈得来。还有,就是那一个比较内向的女孩子也在追我, 促使她跟我结合得快一些。我不大欢喜那个内向的女孩子,但有时故意表示喜欢,这样就刺 激得她跟我确定下关系,我是诚心这么做的。因为我需要。我要报复,也要往上奔。
  我们家里认为这婚姻靠不住。因为门不当户不对,一红一黑,差距太大了。各种习惯不 一样,将来生活肯定要出现问题。她家里当然更坚决反对,我说不同意我还非去你们家不 可。我出身不好,可我是你家女婿。虽然表面对我这股劲人心里还是不是滋味。我不也是一 个人吗,为什么没有正当的婚姻权利,我的反抗劲就更大。
  我头次见她母亲,就叫妈妈。她没理我,我想你不理我,我也叫了。
  我和她结合之后,紧接着确实觉得好多东西都变了,奇妙地发生变化。在学校在单位, 好像拿我另眼看待了。实际上我还是我,想想又挺可笑。可我在他们眼里真的不再是狗崽子 了。但是,我与她结台,不是盯着吃呀喝呀,不是想过高干的日子,我要改变我自己的处 境,改变工作,上学,完成我自己要定的路。以前我不是什么都不行吗,不能上学,不能入 党,不能参军,讨论会上没发言权,政治上不信任我。这一结婚不就变了?很快我随她调回 来,这是第二次发生变化。嗨,工作调回来了,地位马上发生变化,我们家哪有这么大能 力。过去嘲笑我那些同学,如今又该如何?我用心观察了,那些出身不太好的,直到今天在 社会的地位也是差得远。我就不一样了,我利用这个家庭的地位,紧接着上大学,也入党 了。至于我的出身,根本没人提了。我既不是好出身,又不是坏出身,莫名奇妙是受优待的 一种出身。你想,我这种出身的人说入党,要在以前,大伙不拿我当笑话吗?想想我以前走 过的路,受过那么多苦,卖那么大的命,什么时候能挣到这一步。尽管我和她家里的关系始 终不行,她和我家的关系更不行,她死瞧不起我父母,她那红五类味儿和我妈妈没共同语 言。但对我个人,已经挺满足了。
  后来还是有点变化。特别是“文革”一完,她家的情况好起来,她的情绪就复杂了,后 悔过一阵,因为她那些旧朋友老同学,高干阶层的,也都恢复了,互相一接触,一比较,她 这个丈夫就不大光彩了。那些人出国的出国,升官的升官,我没法比,但我唯一能安慰她的 只有两点:一是我现在的地位,我现在是一个单位的负责人,还说得出去;另一个是大学毕 业。应付一般社交往来还行,但在高一层上,尤其在她那阶层的朋友中间,就差着点了。好 在我们有了孩子。孩子是家庭夫妻之间最结实的纽带。可是至今我们在生活习惯上也有磨 擦,特别是她那种地位的优越感表现出来时,关系中的障碍就明显些。
  我好像就到此为止了。我的好时光在“文革”中都耽误了。不可能在业务上有出息,只 能走从政的路子,可是在这条路子上,出身好的还是得天独厚的。我是凭自己挣上来的,到 了真正要奋斗一个目标的时候,没有坚强的家庭后台不行。我又不想要他们家的支持,我的 后台不是直接的,就不能起到实质作用。尽管我当初沾了她出身的光,在他们地位又起作用 时,我就黯然失色了。我终究不是打根儿上就红的。我认识一个人,他爸爸是派出所所长, 他都当了挺大的头。没后台,没人支持,再大的抱负也难实现。表面看我在这个家庭里好像 怪不错的,等到知道我的来龙去脉就泄劲了。
  说到这儿,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咱们聊点别的好不好。
  扭曲了爱情,就扭曲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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